魔教妖女是她的白月光
下载: 魔教妖女是她的白月光.txt
摘要
《魔教妖女是她的白月光》是由沐枫轻年创作的一部超长篇玄幻甜宠爽文,主要描绘了两位女性角色之间的情感纠葛和成长历程。故事围绕着乐小义与姬玉泫这两个角色展开,乐小义本是剑神宗的杂役,因受伤而无法修炼,屡次受人瞧不起,成为外门的小门童。她与姬玉泫在幼年时相识,相知无猜,但因命运的捉弄后分别。十年后,他们重逢时,姬玉泫已成为威名赫赫的魔教妖女,而乐小义则仍在底层挣扎。故事中不仅有两人的重逢和情感发展,还有激烈的武斗场面,展现了乐小义的坚韧和奋斗。乐小义虽处逆境,对自己与对姬玉泫的感情都表现出了绝不妥协的态度,命运的波折和对抗也不断增强了其角色的深度与吸引力。
其他信息
Attribute | Value |
---|---|
Filename | 魔教妖女是她的白月光.txt |
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4222062 bytes |
MD5 | 997815468be9556e57697978293c092b |
Archived Date | 2025-02-10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沐枫轻年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未知 |
Tags | 纯爱, 强强, 玄幻, 情有独钟, 爽文, 升级流, 女主成长, 魔教, 女剑士, 修真, 姬玉泫, 乐小义, 情感重逢, 命运逆袭, 武斗, 魔法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魔教妖女是她的白月光》
作者:沐枫轻年
文案:
魔门天纵妖女vs正道逆袭废柴
超长篇玄幻,甜宠爽文,青梅青梅
她们幼年相知,两小无猜,又因造化弄人,从此天各一方。
十年后重逢,她是四魔门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妖女,而她却沦为神剑宗外门小小门童。
命运早为她们划定了轨迹,说她一生不过黄粱梦,要斩下她的双足令她跪地俯首。
可她只信手中剑,只信人定胜天!
“你我道不同,可相爱,可相知,却不得相守,天地之大,无以堵悠悠众人之口。”
“吾以一剑镇江山,付君一颗真心,满腔赤诚,自无愧于天下。”
————————————————————
入坑需知:
1、超长篇玄幻爽文,大量私设预警
2、双强,成长型女一,前期是条哭唧唧的咸鱼,会咸鱼翻身
3、HE
4、不喜轻喷,欢迎讨论
5、渣作者围脖:@沐枫轻年
6、经读者提议,关于等级设定在此进行一些补充
一共十六个大境界,每个境界分初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每阶段四层,合计十二层,该境界第十二层修满未突破的状态叫大圆满
后天五元:气元境、体元境、脉元境(武学入门)、骨元境、髓元境(武学小成)
先天三元:灵元境、丹元境、魂元境(武学大成)
以武入道:通穴境、溯源境、无垢境
武道大家:涅槃境、往生境、轮回境
登峰造极:清虚境、鸿蒙境
————————————————————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爽文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玉泫,乐小义 ┃ 配角:接档文《弃仙》,疯癫偏执妖孽徒弟vs清冷禁欲美人师尊,欢迎提前收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全世界最好的魔教妖女
立意:不要给人贴标签
第1章
暮色四合,山林间青葱草木在残阳下泛起薄红。
乐小义在院门前站了一整天,终于等到来替班的同门:“乐小义,时辰到了,你去休息吧。”
“接下来就辛苦你了。”乐小义向对方打了个招呼,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住处。
这间屋子很小,陈设非常简陋,床上铺了一层席草并一个草扎的枕头,窗户没有封闭严实,隐有些漏风。
乐小义对此习以为常,盘坐在床上歇了一会儿,看着外边天色不早了,于是起身,从枕头下边抽出一把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剑。
她摸黑去了院子后边的树林,又走得稍远一些,及至僻静处一方空地,确认四周无人,这才珍而重之地解开剑上的布包。
剑是把旧剑,但是保管地非常仔细,剑身擦得透亮,可见用心。
指尖轻轻抚过剑鞘,沉敛的眉眼中掠过一抹愁思。
随即抽剑出鞘,只听锃一声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剑随风走,招出如龙。
乐小义在林中舞剑,剑招烂熟于心,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
清风徐来,树叶沙沙直响,仿佛配合乐小义舞剑时的缥缈之姿,悄无声息地吹起她的衣摆。乐小义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裳,竟将手中的剑舞出脱尘出世之感。
剑招到了关键之处,乐小义提运体内真气,倾注于手中之剑,出招的瞬间,风声戛然而止。
招式突兀断开,后继无力。
握剑的手抖得厉害,剑哐啷一声跌落在地,溅起一蓬灰尘。
她身形踉跄,捂着肩膀蹲身蜷缩,清秀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呈现痛苦的神色。
乐小义在来剑神宗前受过伤,这伤成了顽疾,经久不愈,每每有真气行经这一处的经脉,就剧痛不止。
她已在剑神宗修炼八年,修为卡在气元境十二层,不得寸进,没有成为剑神宗外门弟子的资格,只能流落底层做个看门护院的杂役。
她今年二十三岁,还未突破体元境,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修炼者,别说那些惊才绝艳的天纵英才,就连普通武夫她都比不过。
若再过两年,她还是停滞不前,就会被遣返下山,杂役也做不了了。
她不甘心,若不是受了伤,莫说体元境,就是脉元境,于她而言,又有何难?
乐小义咬了咬牙,待伤痛稍缓,她再次抓起地上的剑,持剑起舞,然而又在同样的地方折足。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哟呵,我说是谁呢?天都快黑了还如此刻苦,这不是咱们樾清居外院儿大名鼎鼎的侠女乐小义吗?怎么?这一招还没练成呢?”话语中满是挖苦之意。
乐小义不必回头,便知来人是谁,她咬牙冷哼一声,提剑欲走。
“诶!别急着走啊!”那人快步上前,一下拦住乐小义。
女人穿着外门弟子的袍服,纵然只是最简单的素白衣袍,也比乐小义身上的粗布衣裳精美多了。腰间有一块刻了名字、象征外门弟子身份的腰牌,还别了把崭新的铁剑,身后跟了两个外院杂役。
他们都认识乐小义,乐小义在剑神宗做了八年的杂役,明明修为早就达到气元境十二层,可多年来没有突破,许多比她年纪小的杂役后来居上,赶超她进了外门,成为正式弟子,而她却还在原地踏步。
此番不巧,被与她有过节的何云露撞见她狼狈落魄的模样,两人顿时投来既无奈又怜悯的目光。
何云露也并非刻意在此蹲点,等着来看乐小义的笑话,只不过今日接了任务在身上,负责巡查这片树林,恰好路过,她可不会放过这个挖苦乐小义的机会。
她比乐小义晚几年才来剑神宗,虽然没什么天赋,但她家里人帮她打点好了关系,在修炼上不缺资源,自然嚣张跋扈,因与一个新上山的小弟子起了冲突,乐小义竟当众落她颜面。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当初她的修为不及乐小义,不敢找乐小义的麻烦,后来发现乐小义就是个纸老虎,等她也修炼到气元境十二层的时候,就处处给乐小义下绊子。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她突破了体元境,正式成为外门弟子,那之后就一直忙着修炼,乐小义对她已经毫无威胁,倒是没怎么来膈应乐小义,没曾想今天会凑巧偶遇。
女人长了一张俊俏好看的脸,此时却挂着尖酸刻薄的冷笑,在日暮时昏暗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自打我成为外门弟子,咱们得快一年没见了吧?怎么说都是认识好些年的老朋友了,怎么?不叙叙旧?”
“我和你没什么好叙的。”乐小义面无表情,薄唇抿成一条细线,“让开!”
何云露被乐小义仍然猖狂的态度气笑了,她就不明白了,乐小义落到这般田地,哪里来的底气和她叫板?
她两手一抄,端端挡在乐小义身前,乐小义越急着走,她就越不慌不忙,哼笑道:“急着上哪儿去?莫不是要去宗务厅提交入门申请?这个时辰坐班的执事怕是已经走了,要不明儿再去碰碰运气?”
这几天又到了一年一次招收外门弟子的时段,何云露明知道乐小义还未突破体元境,不可能成为外门弟子,却故意这样说。
她身后两个杂役面有不忍,乐小义的人缘其实不错,她自己不惹事,做完自己手上的差事会主动帮助别人,和同门相处还算融洽。
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他们不敢向着乐小义说话,乐小义没有前途,性格再好,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何云露成为外门弟子后,与乐小义的身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们犯不着为了乐小义得罪何云露。
乐小义眸色微寒,冷冷地瞥了何云露一眼。
何云露被她瞪得心里发毛,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竟因乐小义一个眼神心生畏惧,顿时恼怒不已。
一个再过两年就会被打发下山的杂役,嚣张个什么劲?
她最讨厌乐小义这种看起来无波无澜的嘴脸,明明什么也不是,却好像高人一等似的,骑在她脑袋上猖狂!
心下恼怒,何云露抬手就要给乐小义一巴掌,她倒要看看乐小义的修为是不是也和她的脾气一样硬!
乐小义听闻风声,后撤一步,身体往后微仰,避开何云露掌掴,但她并未还手,还留有余地。
“你不要胡搅蛮缠!”乐小义漠然,握剑的手紧了紧。
如非不得已,她并不想动手。
“哼!”何云露闻言冷笑,“我就胡搅蛮缠,你又能奈我何?”
她说着,又进一步,伸手来抓乐小义的衣襟,大有不肯罢休的架势。
乐小义忍无可忍,手中剑鞘一旋,以极为刁钻的角度送出去,比何云露更快,后发先至,击中何云露手腕。
何云露这一抓用了五分力,剑鞘点中手腕经脉,顿时整条手臂都麻了,胳膊被冲力弹起,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朝后一仰,退了两步。
她两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乐小义,她已经修炼到体元境二层,竟然被一个气元境的废物一招逼退了?
两名杂役也面露震惊,彼此小心地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吭声。
难道乐小义隐藏了实力?她其实早就突破体元境了?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就被何云露划去,不可能!若乐小义的修为已经达到体元境,为什么不申请成为外门弟子?
一定是虚张声势!取巧罢了!
何云露越发震怒,锃的一声拔剑出鞘,既然乐小义用剑,那她也用剑,就让她试一试乐小义的深浅!
她来势汹汹,一脸煞气,乐小义剑未出鞘,端着剑鞘见招拆招,一退再退。
这一次何云露用了十成真气,她的修为本就在乐小义之上,又在外门修行一年,学了些招法架势,乐小义只能凭借对剑招的熟练运用和敏锐的观察力勉强应对,不多时,体力便跟不上,显出些颓势来。
何云露这回放了心,乐小义的修为还停留在气元境,方才那一下不过巧合而已!
她挽了个剑花,一剑横扫,乐小义腾身而起,翻滚后退。忽而气行经脉,不慎冲击伤处,刺骨疼痛席卷而来,扯动一身筋骨。
乐小义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僵在半空,手中剑被挑飞,何云露一掌震在她的胸口,将她打得倒飞出去,轰一声砸在地上,掀起一地碎叶泥尘。
沙石灌入口鼻,呛得她一阵剧烈咳嗽,喉咙隐有腥甜之感。
每一咳都会牵扯旧伤,她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不住颤抖抽搐,四肢发麻,完全动弹不得。
何云露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见她如此狼狈,忽然便没了兴致。
她眸光稍暗,在乐小义身侧顿了足足两息的时间,最终没再出手,闷声不吭地收了剑,一句话也没留,领着两个杂役转身走了。
天色渐晚,等到日光完全落入西山之下,乐小义才缓过劲,挣扎着坐起身,将掉在不远处的旧剑捡起来,拖着一身伤到就近的小溪边清洗。
她没第一时间收拾自己身上的伤,却是从怀里掏了块帕子,认真擦拭剑上的灰尘。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风声,乐小义警觉地抬头,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瞬息掠过身侧,她手背一麻,擦剑的帕子掉到水里,剑已被人夺走了。
第2章
乐小义登时怒不可遏,哪怕何云露再三纠缠,她也没有如此愤怒,但来人夺她的剑,她必要豁出命去与之一搏!
她毫不顾忌双方实力差距,哪管对方是何身份,什么修为,不等对方落地,她便猛地飞扑过去,就算拼着受伤,也要把剑夺回来!
可她还未沾着对方衣角,也没看清来人如何出招,不知怎地就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仰面倒在地上。
黑衣蒙面的女人伏在乐小义身上,修长若葱玉的五指牢牢扣住乐小义两个手腕,另一只手持着出鞘的旧剑,将剑身横在乐小义和她之间,似在仔细观察剑上的纹路。
这剑有些年头了,但从材质来看,是把上好的寒铁剑,剑身玄黑发亮,覆着一层冷光,因日久失修,虽保护得当,还是有了损痕,剑脊根部一寸的位置,暗刻一个“泫”字。
乐小义越过剑刃看见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非常好看的黑瞳,眼尾上悬,长睫如羽,眸光幽冷深邃,清寒如高岭之花,虽蒙着一层似笑非笑的邪诡,但笑意不达眼底,透着彻骨的冷冽。
“这把剑是哪儿来的?”声如箫竹,泠泠似水。
乐小义闻言,顿时心中一沉,暗道是祸躲不过,她还没找到姬玉泫,就先遇上了姬家的仇人。
她蹙起眉,也跟着冷了脸,回瞪眼前的藏头露尾的黑衣女人,虽然修为不及对方,但她态度分毫不让:“与尔何干?”
黑衣女人眸光微沉,鼻间溢出一声轻嗤,剑身下压,抵住乐小义的喉咙:“不说就死。”冰寒的剑刃贴着乐小义的肌肤,泛着森冷的寒意。
乐小义干脆两眼一闭,不做挣扎,任对方如何逼问,断不开口。
只怪她命数不好,或许姬玉泫早就死了,她一个人狼狈难堪地活着也没意思,死在这把剑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可意料之内的疼痛没有出现,寒铁剑锃的一声插进乐小义耳边的泥地,女人松开禁锢乐小义的那只手,不由分说,飞快扒开乐小义的衣襟。
乐小义心里一惊,破口大骂:“王八蛋!你干什么?!”
她试图抵抗黑衣人的轻薄,心中惊惧不已,还以为这是下流无耻的拷问方式,一时间心生绝望,满目骇然,红彤彤的双眼竟急出两蓬清泪。
可对方修为远高于她,她的反抗如蜉蝣撼树,微不足道。
蒙面女人轻易扯开她的衣领,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缠绕的一圈红线。
红线下坠着一枚紫色的玉,葫芦造型,长约半寸,玉内藏刻了一个蚊蝇大小的“义”字,月光下隐泛暗金,此玉不论做工还是质地,都颇为讲究,价值不菲,旁人仿造不得。
女人瞳孔一缩,冷锐的瞳孔中寒霜消融,惊愣间未觉眼神失控,竟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错愕。
但这惊诧一闪即逝,乐小义泪眼朦胧,没能发觉对方异样。
随即女人双手捧起乐小义的脸颊,一双好看的眼睛隐隐泛起薄红,可惜天光晦暗,不可得见。她的视线死死盯着乐小义的脸,比刚才打量寒铁剑时更加认真仔细。
女人的呼吸透过面罩喷薄在乐小义的脸上,空气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乐小义被她灼热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心跳一下快过一下,羞愤难堪的情绪左右着她,令她险些窒息而亡。
“放开我!”她用力抓住蒙面人的手腕,试图将女人铁钳般的手从自己脸上扒开,然而无论她用多大力气,对方看似纤细,盈盈一握的手腕竟然纹丝不动。
忽然,蒙面人自己松了手,然后一把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如画娇颜。
乐小义一怔,纵然天色已晚,看不真切,但凭朦朦胧胧的视线,也能看出眼前这个女人生得一副好看的皮囊,眼中冷芒冰消雪融,敛了眉间邪魅,端的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间绝色。
“几时受的伤?”女人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令乐小义觉得不可思议。
乐小义愣神间,女人蹙了蹙眉,神情隐有不耐。
她抬眸,四下一望,确认追兵未至,忽的俯身,淡淡的馨香萦绕在乐小义的鼻间。
乐小义眼前一暗,唇上湿软,竟是被对方猝不及防之下吻住了嘴唇!
“!”乐小义喉头闷哼一声,随即两眼圆睁,目眦欲裂,爆发了比刚才更加激烈的挣扎。
她胡乱踢打身前的人,内心满是羞愤绝望,今日之后,就算蒙面人留她性命,她也没脸继续苟活。
然而轻薄她的女人不为所动,五指轻易捏开她的下颌,一条柔软湿滑的小舌挤进牙关,舌尖卷着一枚丹药送进乐小义的喉咙。
乐小义被迫咽下丹药,反击似的咬破了女人的舌尖,女人吃痛,秀眉微敛,终于放开她。
迎着乐小义几欲杀人的可怖目光,女人眼里竟划过一抹轻柔的笑意,这笑容与先前清冷的淡笑不同,似有几分真心。
乐小义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哪怕她恨极了这个人,仍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好看极了。
女人脸上神情淡然,笑容只一闪即逝。
在乐小义看不见的眸底深渊中,盘旋着久别重逢的眷恋和相见即别的遗憾。
葱白指尖轻轻按住乐小义胸前的玉坠,女人俯身下压,嘴唇贴着乐小义柔软的耳廓,喃喃细语:“小义,别来无恙。”
乐小义猛地一怔,湿热的气息拂过乐小义的脖颈,自她耳后激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女人又侧头亲吻了乐小义的脸颊,一触即走。
不等乐小义从那张出尘谪仙般的面孔上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女人已起身,拢了拢乐小义的衣襟,一把抽走了乐小义脖颈间的玉葫芦,笑容恢复了初见时的邪诡:“后会有期。”
她来去如风,像一场肆意狷狂的梦,顷刻间没了影踪,唯有淡淡的花香萦绕鼻间,回环萦绕,经久不散。
黑暗的树林重回寂静,只余沙沙风动与叶落的声音。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手背,碎散开来,迸溅成透亮的水花。
乐小义恍惚发觉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两道泪痕,眼泪汩汩流淌,抬手去抹,却越拂越多,半晌不能止歇。
她深吸一口气,待呼出时,双肩垂落,像同时呼走了浑身力气似的,喉咙里漏出两个朦胧的字眼:“小泫……”
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乐小义闭上双眼,黑暗中亮起一蓬朦胧的柔光,一幕幕经年景象自她脑海中闪过,记忆中的人儿一颦一笑历历在目,明眸皓齿,璀璨有如万顷星河。
她幼时被身生父母遗弃在农户牛车中,身上只得一枚上好的紫玉葫芦可以辨识身份,襁褓内藏了一页纸,写着她的名字和生辰。幸得六旬老妇垂怜,将她养至七岁,老人身染重疾,不久于人世,亡故前留了遗言,告知乐小义她的父母另有其人。
寒冬腊月,天寒地冻,她长跪街头,手脚都被冻麻了,仍固执地守着老妇尸身,一下一下磕着头,祈求好心人为老妇出一具棺材钱,她愿为其当牛做马,还一世恩情。
姬氏夫妻携幼女自街上过,年仅八岁的姬玉泫生得粉雕玉琢,穿了一件红红的锦帛夹袄,圆脸下边围了一圈白狐毛,好看得有如天上掉下来的瓷娃娃。
她临街驻足,水盈盈的黑眸瞅着乐小义,小手拉扯姬千城的衣袖,恳请父亲出手相助。
后来,乐小义在姬家府上住了六年,姬家人从不将她当下人对待,姬千城偶然得见乐小义胸前玉佩,道是有缘,此应故人之物,更将乐小义视若己出。
不仅允许乐小义跟随姬玉泫在教书先生的指导下读书识字,更亲自教导乐小义和姬玉泫修炼。
乐小义幼年在修炼一道上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七岁开始纳气,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便已修至体元境三层,即便放在世家宗门内,也是千载难逢的天纵英才。
即便如此,比之姬玉泫,却还是略逊一筹。
那时候童稚无知,乐小义与姬玉泫感情甚笃,两小无猜,本以为一辈子就该是这样,平平淡淡,无忧无愁。
她从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世,即便姬千城告诉她她的父亲叫乐君皓,是一方豪杰,她也不曾向往,更不曾寻根究底,查明当初自己被遗弃的真相。
她只愿这辈子都守着姬玉泫。
岂料一朝祸事临门,万般繁华毁于一旦。
乐小义睁开水雾弥漫的双眼,一侧首,见身旁立着那柄寒铁剑。
自当初分别,她便管此剑唤思泫。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认识这把剑的人并不多,除了姬家的仇敌之外,还有姬玉泫。
乐小义翻身坐起,拉开衣襟,拇指抚过空荡荡的脖颈。
坠在锁骨间的那枚紫玉自她出生起便戴在脖子上,从未离身,如今被姬玉泫蛮不讲理地夺去,她心里半分恼恨也没有,甚至暗暗高兴,哭得泪眼婆娑的小脸儿上又浮现出一抹笑意。
姬玉泫还活着,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欢喜。
想到刚才……那个吻。
乐小义情不自禁地回味了一下,顿时面庞一热,耳根通红,心里暗嗤了一声不知羞。
姬玉泫只是为了给她喂药!
第3章
乐小义将手背贴在脸上,待发热的脸颊慢慢降了温,这才长舒一口气,抹干眼角泪痕,抬眸四望,入眼只见黑漆漆的树影,除她外,再无第二人的踪迹。
方才相见过于匆忙,乐小义这才想起来蹊跷之处。姬玉泫着了一身夜行衣,行色匆匆,想必只是偶然路过,恰巧见了她手中之剑觉得眼熟,这才现身相认。
十年不见,姬玉泫现在是什么身份?来剑神宗作甚?为何藏头蒙面?
乐小义正思量着,身侧忽然唰唰闪过几道黑影,下一瞬,有个青衫老者出现在她面前,浩瀚压力扑面而来,对方修为深不可测,看似昏沉半睁半闭的眼睛斜斜一瞥,她便觉重锤击面,险些背过气去。
好在老者看出乐小义修为低微,他还要问话,及时收了气势,双手笼在袖子里,半抬眼眸,问她:“姓甚名谁?哪院杂役?夜间不在院中休息,逗留此地作甚?”
乐小义心下骇然,心思一转便明白缘由,这位老者定是来追姬玉泫的。
她面上不动声色,痛苦地呛咳几下,用力呼吸顺气,好半晌才能开口答话,老者神色不耐,却并未催促。
“回禀前辈,弟子乐小义,乃剑樾堂樾清居外院杂役,自幼痴恋剑法,晚间来此是为练剑。”她所言不假,只是隐藏了见过姬玉泫的部分,从姬玉泫出现到离开,左右不过几息时间。
言罢,她又补了一句:“方才外门弟子何云露行经此地,护林巡逻,曾与弟子照面。”
何云露并非单独来此,就算何云露不愿替她作证,还有她身后两个杂役也是见过她的,她有人证,不担心这位老者不信她的说辞。
老者褶皱的眼皮耷拉着,混沌的眸光扫了一眼乐小义身侧寒铁剑,复问:“此剑从何而来?”
乐小义的心重重一跳,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但她不敢有丝毫表露,面上不显,冷静地回答:“是家传之物,弟子来宗之前就不曾离身。”
她看似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已,唯恐老者觉察不对,要亲眼看一看这把剑。她不晓得老者是否知道黑衣女子是姬玉泫,万一知道,这把剑上又刻了“泫”字,如此巧合,定会让人生疑。
老者半阖的眼眸底下藏着精芒,仿若不经意,实则认真打量着乐小义脸上细微的表情,天色虽暗,可他修为高深,乐小义一举一动在他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乐小义问一句答一句,不多话,态度恭敬,略微紧张,却不显慌乱。
老者放了心,没去查看寒铁剑,只道了一句“天色已晚,莫在外久留”后便拂袖而走。
乐小义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但是表面上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模样,从地上爬起来,躬身恭送老者离去,许久才又起身,将寒铁剑收入鞘中,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居所。
直到进屋关门关窗,确认无人了,乐小义才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方才她若表现得太紧张,那老者定会觉得她心里有鬼,但倘若丝毫不紧张,又会认为她早做了准备,这分寸一丝一毫偏差不得。
好在有惊无险,老者没有继续追问,她才蒙混过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姬玉泫到底在做什么?
这老头一看就是个修为不俗的高手,那一身气势便是樾清居的长老也不曾有,想必是内门高层,不知姬玉泫能否顺利脱身?
乐小义长叹一声,抬手搓了把脸,只怪她修为太浅,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将寒铁剑用布包起来,放回枕头下藏好,这才掀开衣袖,打算看一看今日落地时手肘的擦伤严不严重,需不需要上金疮药。
这一看不打紧,乐小义险些将眼珠子瞪出来。
她的衣袖上还洇着血,但手肘处肌肤光滑白皙,哪里有受伤的痕迹?她心下疑惑,又将裤腿卷起来,原本应该受伤的膝盖也没有看到伤情。
乐小义不由想到姬玉泫喂给她的那枚药,难道……
心里没由来打了个突,乐小义顿时忐忑紧张,姬玉泫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旧伤顽疾,所以才喂她吃药?
她抚了抚心口,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暗道那药虽然对外伤由奇效,但对治疗内伤的效果不一定那么好,可她又忍不住朝那方面想。
乐小义越想心里越焦灼难耐,而后她盘曲双腿,怀揣着莫名的紧张和期待,开始运转体内真气,小心翼翼地循着先前受伤的经脉运转。
一切如常,气机运行至通往体元境的窍穴时,乐小义猛地提了一口气,做好了再一次经受剧痛的准备。
岂料真气毫无滞塞,顺畅地灌入穴窍中,随即又以汹涌不可阻挡之势一往无前地冲出去,一鼓作气冲破了体元境五道穴关,若非乐小义惊慌之下有意阻拦,说不定后劲还能冲破第六道穴关。
乐小义懵了一下,愣怔地呆坐原地,约莫十息才回过神来,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用力按住心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抑制狂乱的心跳。
药劲渗入经脉内壁,暖意浸透四肢百骸,于周身经脉游走数个周天,最后归于丹田。
乐小义便是这样坐着,亦浑身熨帖,神清气爽。
她收功后又呆坐床上许久,后知后觉开始高兴,随即一发不可收拾,心情激动不能自已,一张秀气的小脸儿憋得通红。
若不是不能叫别人知道这场奇遇,她可能已经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她又内视己身,数次确认,气机的确已经闯过五大体元穴关,她的修为顷刻间便提升至体元境五层。
乐小义反复思量,慢慢平静下来,猜想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除了姬玉泫那枚丹药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外,还与自己这些年勤奋刻苦,从不懈怠修炼,厚积薄发的积累有关。
姬玉泫这枚丹药不仅仅只是治好了她的伤,更是给了她一场重生,这已是姬玉泫第二次给予她崭新的生命。
她这辈子,注定还不清姬玉泫的恩情。
乐小义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似乎还能感受到姬玉泫喷吐在她耳后的灼热鼻息。
既已还不清了,那她便心安理得承了这分恩,恬不知耻地应了这份情,此生,倘若姬玉泫需要,用得到她,只要她能帮得上忙,不论姬玉泫要她做什么,她都万死不辞。
这天晚上,乐小义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只要一闭眼,她就会想起姬玉泫,想起那些被埋没在她记忆中,看似远去,却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的曾经。
直到窗外天空泛起一线鱼肚白,乐小义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朦胧的睡梦中,有个粉面如玉的小姑娘。
那年,一个寻常普通的日子,姬千城将乐小义和姬玉泫叫到近前,告知她们他和妻子要出一趟门,让乐小义二人在家听管家的话,不要惹事。
姬千城夫妻走后,乐小义与姬玉泫于院中练剑,姬玉泫手里是一把崭新的寒铁剑,姬千城专门为姬玉泫量身打造的防身武器,姬玉泫爱不释手,拉着乐小义给她喂招。
两人正你来我往切磋,忽有下人来寻,说姬千城开在城西那边的商铺今早上货物出了点问题,有人闹事,得有人去看一看。
乐小义和姬玉泫年纪虽小,在小城中却已是个中高手,本该姬玉泫做主处理,乐小义随行,但那天姬玉泫想继续练剑,便拉着乐小义的衣袖撒娇,央着乐小义过去看一看。
姬玉泫比乐小义大一岁,但从小锦衣玉食,性子娇柔,大多时候是乐小义让着她。
她揪着乐小义的袖口,倔起红润小嘴,似娇还嗔地跺了跺脚,乐小义心都化了,想着本来也只是一件小事,哪里舍得让姬玉泫跑一趟,便应了下来。
乐小义独身出门,去西边的商铺将闹事的人打发了,又查了一下账目,遣返不合格的货物,等忙完,已是两个时辰以后。
她想着姬玉泫喜欢西街兰亭轩的栗子糕,便亲自去轩外排队,买了糕点要给姬玉泫带回去,却在返程时被府内下人当街拦住,下人神色仓惶,拽着她的裤腿,通红双眼哭喊着告诉她府上出事了。
栗子糕跌了一地,乐小义当街狂奔,等赶到府门前,她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姬府,偌大的宅院被夷为平地,只剩一片焦土。
举目望去,空阔死寂,毫无生机。
那下人只是凑巧没在院内,才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乐小义不知跪了多久,周围人来人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在废墟前久留。
下人扶着她的肩,她好不容易找回些神志,踉跄着起身,失魂落魄地扑进废墟里,发了疯似的在残垣断壁中寻找姬玉泫。
既想见她,又不愿找到她,只怕姬玉泫尸骨无存。
乐小义理智全无,只凭借本能在发疯。
最后,她用血肉双手扒开灼得滚烫的石板,只从一片焦黑的泥尘中,找到一把寒铁剑。
第4章
乐小义在废墟中待了一夜,出来的时候潦倒落魄,手里提着重新擦亮的寒铁剑,一双眼睛却像深渊中的泥沼似的,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幸存的下人徐六一直等在外面,见乐小义出来,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忙迎上去,问她现在该怎么办。
乐小义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太渺小了,甚至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可她不能继续沉湎于悲痛,只要没有确切找到姬玉泫的尸骨,她就坚信姬玉泫还活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木然放空的大脑开始思考,她让徐六去打听一下那天事发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姬府会变成这个样子。
姬家府邸坐落的位置不算偏僻,徐六在附近走一圈,便将那日情形还原了个大概。
府邸斜对面的街角就有一家茶馆,往来许多茶客,恰巧昨日姬家府上生变时,便有茶馆的熟客目睹经过。
原是有两个道人来姬府寻人,于门前扣了门环,管家引着人进去,没一会儿那两个道人竟起了争执,在姬家府内大打出手。
这两个道人修为高深,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不过瞬息,就将姬府夷为平地。道人化作一青一紫两道流光升入天际,姬家之人却一个也没逃出来。
他们是何身份?何故如此?有没有带走姬玉泫?皆不得而知。
若姬千城在就好了,乐小义心里升起强烈的无力感。
后来,她和徐六在废墟外等了一个月,姬千城和他的妻子没有回来过,于是乐小义让徐六继续等待,自己则辗转于各个城市打听那两个道人的消息。
可她一不知道人长相,二不知其姓名,对方又是隐士高人,她要打听他们何其困难?
乐小义在外面漂泊两年,每隔一段时间会回去一次,最后一次见徐六,徐六痛哭流涕朝她下跪,说他等不了了,他的父亲染了重疾,母亲也已年迈,必须有人回去照看,乐小义深知恩义情重,便没有留他。
徐六的奴契其实早就随着姬府的毁灭而损毁了,他忠心耿耿地守了两年,已是仁至义尽。
乐小义于是背着寒铁剑向南走,大禹王朝西南边境,背靠龙吟山脉,有剑神宗,是大禹王朝境内最大最强的仙门。
传言剑神宗内人才辈出,高手无数,像那种一巴掌将姬家宅院夷为平地的大能,只得剑神宗这样的地方才可能有。
乐小义想打听姬家的消息,多半要到剑神宗去。
可剑神宗太神秘了,她一个体元境的小修士,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耗费数月找到大致方位,不听山下百姓劝阻,一头扎进龙吟山脉,没多久就迷了路,根本寻不见剑神宗的山门。
乐小义受困玄奥阵法不说,还遭遇了强横凶猛的灵兽,险些死在凶兽利爪之下,最后若非剑神宗高人偶然经过,将她救下,她那时候就已经没命了。
高人将乐小义带回剑神宗,乐小义受了内伤,修为大降,跌落至气元境,高人见她年纪尚小,又无依无靠,便让她留在剑神宗,做了个杂役。
乐小义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心里明白要想找到姬玉泫,她必须先提升自己,若她自身没有实力没有修为,便换不来同等价值的消息。
所以她勉强压下心中焦躁,留在剑神宗修炼。
却不想这一留,就是整整八年。
这梦很长,但乐小义醒的时候天还未大亮,约莫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她醒来后整个人还有些迷糊,好一会儿才终于分清梦境和现实。
想起昨夜之事,她猛地惊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紧张的心情,又行了一遍真气,气机直入体元境五道穴关,困了她多年的瓶颈确已不复存在了。
她一手压着心口,不由自主由想起姬玉泫。
十年杳无音信,昨夜匆匆一眼,她看不出姬玉泫的修为,姬玉泫却能轻而易举地拿捏她,想必如今与之相比,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重逢的喜悦渐渐平复,乐小义长睫垂落,心中暗自思量着什么。
随即,她匆忙下床,翻箱倒柜地找出自己这些年积攒的为数不多的财物,一溜烟跑去樾清居的宗务厅。
今年报名参选外门弟子的时间到昨天截止,乐小义不仅没有申请文书,还错过了时辰,执事不允,乐小义好说歹说,将自己的积蓄双手奉送,还特意留了心眼儿,没大张旗鼓,只偷摸从袖口推出去。
执事看了眼她手中的小钱袋,面有意动,却犹豫不决。
乐小义眼尖,心道有门,忙继续说了两句好话,那执事才终于松口:“三日后,上午辰时来宗务厅,晚了我也帮不了你。”
执事接过钱袋,他受了乐小义的好处,代表这件事妥了,乐小义心里高兴,哪敢不应,连道了三声好,又紧赶着道了谢。
“你来宗里的日子也不短了,往后切不可再像这般没规矩。”执事松口,倒也不全为乐小义的诚意。
乐小义在外院这些年,勤勤恳恳,从不惹事,也少向人开口,她在气元境卡了好几年,如今终于有了起色,若错过这次机会,就得等到明年去。
就当结个善缘。
执事掂了掂乐小义送来的小钱袋,无奈摇头,这些财帛,断不够他拿去打点关系,说不得还得倒贴一些。
乐小义得了参选名额,乖乖受教,又向执事道了声谢,这才神清气爽地离开。
可她没走两步,居然又碰见了熟人。
何云露巡了一夜的山林,这会儿大清早地回来交任务,她昨天刺激乐小义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居然真能在宗务厅和乐小义打个照面。
乐小义心情舒畅,也不计较何云露昨天找她麻烦的事情,两人当面,乐小义瞅见她,竟咧着嘴露出一抹笑。
昨夜若不是何云露打伤了她,她也不会去水边清洗,不去水边,就可能碰不着姬玉泫。
这样一想,便什么气都没有了。
何云露却被乐小义这一下笑得愣了愣神,背脊蓦地一寒,她见鬼似的望着乐小义轻飘飘远去的背影,眉头不由自主地皱紧:“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乐小义已将何云露抛到脑后,回到住处便盘膝坐好,沉心修炼,待到轮值的时辰,她才从屋里出来。
参选时间是三天后,她得趁着这段时间稳固修为,纵使万无一失,也要尽心尽力才好。
又守了一天的门,这日换班后,乐小义迫不及待地回屋拿上寒铁剑,连歇一脚的时间也不耽搁,径直就去了昨日与姬玉泫偶遇的地方。
这会儿天色还不算暗,日头西斜,将溪水照得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乐小义来的时候也没多想,只是碰碰运气,就着林间的风在溪边提剑起舞。
待日光彻底暗了,时至半夜,她终是没等到姬玉泫。
昨日姬玉泫行经此处时,行色匆匆,后头还有剑神宗长老追踪,想也知只是凑巧路过,并非每日都来。乐小义心里明白,却还是有些失落。
只匆匆一遇,便抓骨挠心,还想着再见。
不过这失落转瞬即逝,乐小义很快就抖擞了精神。
十年分别都熬过来了,现在得了准信,姬玉泫还在人世,那再等一等,又有何妨?
乐小义于是收起了心思,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参选这天,乐小义起了个大早,打点好了帮自己替班的同门,提前一刻抵达宗务厅,候在外头。
即便她到的时辰算早,但宗务厅外的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大都是些熟面孔,已在外院修行了一段时间,还有一部分则是外门执事从山下挑选的有潜力的少男少女。
剑神宗光外门弟子就有万余,每年从宗外慕名而来,或根骨奇佳,或身家丰厚,又或自身有一些背景,出身世家,在来剑神宗之前就已修炼了一段时间的后起之秀数不胜数。
他们只要年纪还在限定之内,有一定的潜能,就可以留在外院,偶然遇见些小小年纪便突破体元境的好苗子,便能直接进入外门,受到额外关照。
所谓的参选其实也就走个过场,乐小义听旁的弟子说起过,宗务厅的执事测了弟子们的骨龄,凡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又确实有体元境的修为,便能成为外门弟子。
相较于这院中大多不足二十岁的弟弟妹妹,乐小义是年长了些,但这并不影响她获得晋升的资格。
只是乐小义没想到,她不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主动来招惹她。
外院那么多人,总有些歪瓜裂枣,见不得别人好。
她默不作声地退到角落里,一个人在心里琢磨着剑招剑势,还不到参选的时辰,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我没看错吧?这好像是外院的老前辈乐师姐呀?乐师姐终于突破体元境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乐小义拧着眉抬了抬眼,神色淡漠地扫过站在不远处的年纪轻轻的男弟子。
第5章
乐小义认得这个人,姓岑,去年才来剑神宗,年仅十七岁,好像是家中嫡系,身边跟着一个人落后他半步,是他族内表亲,年纪稍大几岁,修为与岑昊相仿。
岑昊来外院的时候已是气元境十层,仗着自己天赋出众,又有背景,一来外院就横着走,比之何云露不知恶劣多少倍。
偏生这个岑昊还是个好色之徒,心术不正,修炼的内功心法颇有取巧之处,一年之内祸害了不少外院的女弟子。
乐小义的性格在外院是出了名的温和,模样生得好看,加之她在樾清居外院多年,修为没有寸进,也未听说她有什么家世背景,于岑昊而言毫无威胁,他自然而然地对乐小义动了歪心思。
可奈何乐小义气元境十二层的修为在外院就算顶了天了,岑昊为了谨慎起见,领了外院另外两个气元境十二层的兄弟趁乐小义落单的时候将她堵在路上。
却没想乐小义还练了一手纯熟的剑法,他不仅没得逞,反而被乐小义随手挑了根枯枝就狠狠教训了一顿。
岑昊当即怀恨在心,暗道等自己突破体元境成了外门弟子后,必要好好羞辱乐小义一番,不过是个无法继续修炼的废物,装什么清高?
今日在宗务厅碰见乐小义也着实叫岑昊意外,不知乐小义走了什么狗屎运,在气元境卡了那么多年了,居然还能有所突破。
但在他想来,乐小义这辈子无外如是,就算能成功进入外门,到底也会在百岁前因达不到成为内门弟子的要求而被遣返下山。
他自认天赋异禀,日后定能得宗门重用,瞧着乐小义的眼神便高高在上,仿佛乐小义只是一个任人随意捏扁搓圆的玩物。
然而乐小义只扫了他一眼就撇开脸,连个正眼也没给他,敷衍地回了一句:“也恭喜岑师弟。”
还没进行测验,便先互相道了恭喜,乐小义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她视线落在空处,忽而抿唇笑了一下,这两日心情好,但觉诸事顺遂,眼看着测验时间就要到了,她也懒得和岑昊计较。
往后进了外门,各自埋首修炼,能碰头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然而她这一笑却把岑昊笑懵了,岑昊来剑神宗一年多的时间,乐小义虽然性子平和,从不与人红脸,但也很少笑,特别是在上次冲突之后,乐小义与岑昊碰面都寒着脸,岑昊几时见到乐小义笑过?
乐小义生得明眸皓齿,年纪稍长一些,看着却与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般无二,长发软软地垂在肩后,绾个简简单单的发髻,笑起来时眼波流转,明艳动人。
岑昊身边的表兄见其兀地开始出神,立时抬胳膊顶了下岑昊的后背,岑昊回头瞪他,表兄便对他道:“人都走了!”
岑昊这才发觉执事不知何时已从宗务厅内出来,招呼参加测验的弟子们到指定的地方排队。
乐小义早早过去候着,就岑昊发呆这会儿,她身后已经跟着排了十几个人。
岑昊“嗨”了声,一拍大腿,赶忙拉着表兄到乐小义那一队尾巴上排好,可惜乐小义一门心思在测验上,别说她不会回头,周围人多,连后脑勺都被挡了去。
乐小义来得早,前边只排了几个人,没一会儿就轮到她,负责测骨龄的执事恰好是前几天帮过她忙的那位,乐小义脸上噙着笑,乖巧地朝对方点头示意:“有劳。”
执事“嗯”了声,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手掌在乐小义额前虚按,瞬息便有了结果,从桌前的木匣里取了张竹简,飞快写上乐小义的名字,又在后头跟了着添了个“廿三”,随后将竹简交给乐小义:“去里边测修为吧。”
乐小义双手接过竹简,恭恭敬敬地朝执事躬身行了一礼。
执事目光柔和了些,复道:“去吧。”
乐小义拿着竹简走进宗务厅,四下看了看,找到有弟子排队的长桌。
好巧不巧,那坐在桌后,负责登记测验信息的外门弟子居然是何云露。乐小义将竹简递过去,何云露头也没抬地接过,视线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姓名,提笔就要誊写竹简上的名字。
笔尖刚落下一撇,何云露猛地愣住,随即抬头,对上乐小义黑亮的眸子。
毛笔啪嗒一声跌在纸面上,洇开一团漆黑的墨迹。
何云露张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在宗务厅偶遇乐小义,她不是没想过乐小义是不是突破了体元境,可她们交手才过几个时辰,乐小义哪里能那么快就突破了?想来该是为了别的事情来宗务厅。
何况,申请时限不是已经过了吗?
见何云露惊住不动,乐小义朝她眨了眨眼,提醒道:“笔掉了。”
何云露如梦初醒,连着“哦”了两声,慌张地捡起笔,将被墨迹沾染的纸张撕下来揉成一团,重新落笔的时候,手还有些抖。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激动,见乐小义出现在这里,她心里的确惊讶,却还有两分隐约的欣喜。
那日傍晚,她一掌将乐小义击退,如愿以偿地让乐小义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可她一点也不高兴。当乐小义瘫在地上,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掠过浓浓的自嘲,她心里竟没由来一阵难过。
何云露不想承认,她怀念那个初见时正义凛然,意气风发的乐小义。即便后来她修为追上来了,找着机会就百般刁难,乐小义也不会露出那种自暴自弃的眼神。
三天前在宗务厅再见乐小义,她被乐小义那个笑迷了眼,回去后常跟她一起做任务的同门说她一整天都在发呆,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魔障了。
可现在,乐小义不仅朝她笑,还向她眨眼。
何云露惊慌地垂下眼眸,笔走游龙地写下乐小义的名字,再抬头时脸已经板起来,将竹简扔回去:“去排队。”
不就是突破体元境吗?至于疯成这样?跟换了个人似的,何云露腹诽。
乐小义不知道何云露在发什么脾气,也太小气了吧?当初的梁子过去多久了?何云露至今还耿耿于怀不说,见面连个好脸色也没有。
成为外门弟子都没把她的胸襟练出来,乐小义撇嘴。
她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何云露耽搁这会儿,排在乐小义前面的几个弟子已经测完了,执事叫到乐小义的名字,乐小义便快步走过去。
执事接过她手里的竹简,看到年纪的时候明显皱了皱眉,但他没说什么,参选弟子资质良莠不齐,这个年纪才突破体元境的弟子也不是少数。
他将竹简握在手里,朝乐小义拂了拂衣袖,道:“你全力出手,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这测验不仅仅只是测修为而已,突破体元境很容易,只要修为达到了,就能给过,但相同的修为,每个弟子的应变能力却不同,在实战上就显出高低来。
这关系到该弟子在武学上是否还有别的潜能值得发掘,也将决定此次测验之后,这些弟子们的去处。
剑神宗之所以能成为大禹王朝最强的宗门,自然离不开宗门长老和执事们在选拔弟子时的认真和细心。他们关注的不只是弟子的修为,还有其他各个方面的可能。
乐玄久端端站着,拱手朝执事行了晚辈礼:“当心。”
言罢,她抬掌攻向执事,执事错身躲开她的进攻,两指一弹,将乐小义近身的手腕震开,乐小义便借着手腕弹开的力道旋了身子,从另一个方向接上一掌,不仅没被卸掉力道,反而加快了攻势。
执事半阖的眼眸略睁开了些,眸底划过一道精芒,被乐小义这一手勾起些兴致来。
他不接乐小义的招,反而一伸腿,作势要绊乐小义的脚,他自然知道自己刚才弹开乐小义的手腕时用了多大力,乐小义合上一掌,二者力量追加,速度是更快了,却要以分走平衡为代价。
乐小义见势,并不惊慌,上身扑出去,越过绊在脚边的腿,倒翻了个跟头,脚跟下劈之时,直取执事面门。
执事眼底隐现两分笑,乐小义的招式以轻快灵活为主,善使巧劲,借力打力,且有见缝插针,随机应变之能,在身法上也许能有造诣。
他再次震退乐小义的脚腕,随即招式一变,改守为攻,两指点出,自成剑招,逼向乐小义。
乐小义倒悬飞退,身体在空中一旋,险而又险地避开锋芒,随即有样学样,也跟着并起两指,以臂为剑,继续同执事过招。
本就对乐小义的机敏刮目相看的执事这下被震惊了,乐小义的剑法更好过她的身法,她虽修为低微,却已浸淫剑道多年,对招式拆解应对颇有心得,否则日前也不可能单以一招就逼退修为比她高出不少的何云露。
执事越打越惊喜,而他们身后不远处,抽空转过头看执事与乐小义过招的何云露再一次愣住,不觉间就看入了迷,不错眼地盯着场中态势,手里拿着参选弟子的竹简,却一个字也没落下去。
第6章
乐小义与执事各有来回,相互拆了百来招。
忽然,乐小义身形一转,一剑点向执事的喉咙,她的剑由心而发,身与势融为一体,顿时给人一种她自己就是剑的错觉。
执事喉头一凉,勃然色变,压制于体元境的修为出于自卫,竟在心境波动之下爆发开来。
乐小义剑招还未靠近,便被执事身上突然暴涨的气势冲击得倒飞而回,轰隆一声将一旁堆放杂物的桌子撞翻了。
围观弟子目瞪口呆。
何云露刷的一下站起来,扔掉纸笔就冲乐小义跑过去,见乐小义趴在一堆杂物中,半晌不动弹,她心里既惊又怒,连忙朝乐小义伸手:“乐小义!你怎么样了?!”
乐小义这一下挨得猝不及防,好在她当时距离执事还不算太近,执事也没有爆发全力,否则这一下足够她躺上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她趴在地上顿了会儿,沉闷的胸腔才松缓一些,正要起身,便听见何云露略有些变调的声音,随即何云露双手扶住她的肩,直接将她抱起来。
乐小义觉得莫名,何云露这是在唱哪出?
不过对方好歹是在关心她的伤势,乐小义起身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何云露的搀扶,朝她摆了摆手:“我没事。”
何云露抬起来的胳膊僵了一下,五指轻颤,随即她抿着唇收回手背在身后,脸上也不见了焦急之色,闷闷地拧着眉,哼道:“无事便好。”
说完,她又转身朝执事走过去,小声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乐小义咧嘴,心里腹诽这个女人真是怪得很。
执事脸上神情有些尴尬,他苦笑一下,无奈叹道:“是我的过失,想不到我竟然失了手。”
随即他又看向乐小义,目光中多了两分欣赏:“你很好,这份对剑意的领悟能力不可多见,但修为略略逊色一些,往后切不可偷懒!”
他说出这番话,便说明乐小义通过了测验,正式成为外门弟子了。
乐小义闻言脸上浮现欣喜之色,笑容却矜持腼腆,她朝执事抱拳一拜,恭敬地道了声谢。
执事压着修为检测弟子们的实力,乐小义也是压着修为在参加测试。
乐小义的修为在气元境十二层卡了好几年这件事在外院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突破,若毫无道理地蹿出去一大截,岂不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旁人她得了奇遇,从而惹人非议?
所以她主动将修为压制在体元境一层,做出刚刚突破的样子,这样既不惹人瞩目,也能给自己保留一点余地。
执事朝乐小义和善地笑了下,将写了乐小义名字的竹简取出来,以气化刃在竹简空白的位置刻了几个小字,遂将竹简递还给乐小义:“拿着竹简去侧厅找轩和长老,他会给你发放腰牌,安排住处。”
整个樾清居,长老只有一位,先前那几名弟子都是执事直接决断去处的,却不知为何轮到乐小义了,竟要长老经手。
乐小义心中略有些疑惑,但想到自己是临时加的名额,又释然了。
况且,方才她对战时压了实力,旁观的弟子兴许看不出来,但修为高出她一大截的执事,不可能毫无觉察,想来待会儿恐怕少不了一阵盘问。
乐小义再次道谢,双手将竹简接回,复与何云露对视,唇角微弯,亦朝何云露点头示意,这才转身离开,朝侧厅去。
何云露原地愣了半晌,直待执事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继续登记参选弟子姓名,她才回神,收了心思。
人群中,岑昊收回看向侧厅入口的目光,低下头若有所思,表兄抵了抵他的肩膀,问他:“待会儿要去劫道吗?”
“劫什么劫?!”岑昊瞪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怒道,“她比咱们先走!再说了,你打得过她吗就劫道?死了这条心吧!”
表兄错愕,抿着嘴不吭声了。
乐小义如愿成为外门弟子,心情愉悦,眼里的笑意压也压不住。
可她待会儿还要面见樾清居的长老,若以这副面貌过去,恐怕给长老留下轻浮无定的印象。她驻足于侧厅门前,顿了一会儿,等平复了心情,抬手搓了把脸,把翘起的嘴角按下去,这才迈步走进侧厅。
厅门前立着一张屏风,乐小义将竹简递给左侧入口处的执事:“不知轩和长老可在?”
执事扫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朝她点头,而后从厅内招手唤来一名引路的外门弟子,领着乐小义进去。
乐小义跟在引路弟子身后,视线垂在脚尖,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直至前边响起引路弟子恭敬的声音:“轩和长老,这是新入外门的弟子,请您决断去处。”
乐小义抬头,就见那弟子将竹简递给矮几后的白须老者,老者眉眼半阖,内蕴精芒,修为深不可测。
引路弟子躬身一拜便退去了,此处便只剩轩和长老和乐小义,轩和细细看过竹简上的小字,眼睑微抬:“几时来的剑神宗?”
“八年前。”
“几时突破体元?”
“三日前。”乐小义态度谦恭,未做隐瞒。
她突然突破至体元境,又请执事在参选名单上加一个名字,这些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执事如何打点她不清楚,但要瞒过长老偷偷行事,断是不可能。
她若说谎,必得用更多的谎话将先前的谎话圆回去,而谎言迟早会被拆穿,她要继续在剑神宗修炼,长老们都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远不是她这个才二十几岁的小娃娃能忽悠的,她说出口的话,就得毫无破绽才行。
再说了,也不会有人把她修为的突破和姬玉泫的出现联系在一起。
轩和面色无波,见惯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弟子,对乐小义这样的情况也不意外。他将竹简盘在手里转了转,忽而问道:“八年前贺归长老从龙吟山脉带回一个受了伤的小姑娘,那孩子,可是你?”
乐小义这下就有点惊讶了,区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轩和长老竟记得如此清楚,她斟酌了一番措辞,如实回答:“弟子八年前的确曾在山中遇险,承蒙宗内前辈搭救,但前辈来去匆匆,弟子并不知其姓名。”
轩和长老遂抬眸瞅了她一眼,眼底隐有两分深意:“伤好了?”
“是。”乐小义应声,“伤复后修为便有突破。”
轩和又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思考,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黑色的木牌,当着乐小义的面在牌上刻下名字,又将木牌翻过来,于背面刻下一个“樾清·南”几个字。
罢了,他将木牌递过来,道:“去南院报道吧,好好修炼。”
乐小义拜谢,接过腰牌后退出侧厅,宗务厅内人多,大家各自忙碌,乐小义未上前打扰,自偏门离开。
直至走远一些,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才将腰牌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这腰牌上除了轩和长老新刻上去的字迹外,还有独属于剑樾堂分堂的标志,剑神宗外门弟子众多,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分布于七个堂口,每堂九居,乐小义所在的樾清居就隶属于剑樾堂。
每居又细分为外院和主院,外院是杂役的住处,外门弟子则住主院,主院有十二阁,东西南北各三阁,每阁上下两层各十个厢房,配一个单独的小院。
轩和长老给乐小义分配的住处便是樾清居的南院,乐小义不知道这四处院落有何区别,但她如今既已成为外门弟子,拿到了外门弟子的腰牌,就不用再住之前漏风的小屋子了。
乐小义放下心里一块石头,浑身轻松,心情愉悦地回到自己破落的小屋收拾行李。
她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拿,就只那把寒铁剑和几件坠着补丁的衣裳,成为外门弟子后宗务厅会派发新的衣袍还有其他修炼资源,这间屋里的东西大都用不上了。
乐小义将所有要用的东西收集起来,打了个小小的布包,又去找外院管事处理了日常工作上的交接,全部打点好后关好门窗就离开了。
樾清居主院很大,乐小义路上问了好几个杂役,才终于找到南院所在。
南院看门的杂役见乐小义一身粗布衣裳,彼此对视一眼,眉头稍蹙,面露疑惑。
但见乐小义递来腰牌,牌上的的确确刻着南院的标示,他们这才敛了犹疑,态度恭敬地将乐小义迎进去。
乐小义一来便觉出不对,先是两个杂役惊疑不定的态度,还有这院内的古怪气氛,都让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妙的感觉。
杂役领着乐小义去见南院执事时,途中有一名南院弟子从旁路过。
那弟子刀削斧凿的脸孔上没有血色,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冷如刀锋,乐小义侧眸,他的视线也恰好扫过来,与乐小义的目光遥遥一撞,随后便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乐小义却被那一眼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无端浮现一抹后怕。但见两步外,领路的杂役脚下的步子开始打晃,双腿竟然在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乐小义心里疑惑极了。
她压下目光,没有贸然询问。反正日后她会住在这里,等安定下来,再慢慢了解不迟。
第7章
南院杂役领着乐小义走进一座独楼,一楼厅中无人,杂役在楼梯处停下脚步,惧怕地看了一眼楼上,没有抬步,而是转身朝乐小义一拜:“南院执事在二楼书房,走廊尽头左边那一间便是,我等杂役不得叨扰,还请师姐自行前往。”
乐小义眉梢轻挑,但也没说什么,道了一声“有劳”便自行走上木阶。
她放轻脚步朝楼上去,依言找到了走廊尽头左侧的书房,在门前驻足,正要抬手敲门,便听门内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乐小义便推开屋门,屋内右侧墙上有一排壁柜,壁柜前一方矮几,左侧则挂着一章山清水秀的山河图。
此时山河图下坐着一位道人,模样看起来四五十岁,黑发中夹杂着些许银丝,用发冠绾起,肤色略暗,脸方额阔,浓眉星目,鼻梁高挺,络腮胡,两道法令纹让他本就漠然的脸色看起来更加严肃。
只是,那道人只得一只独臂,右侧的衣袖垂在身侧,内里空荡荡的。
乐小义来时,他正垂眸,半耷的眼眸凝视着横在膝头的剑,那剑通体玄黑,锋芒内敛,窗棂处投来的日光落在剑身上,竟沉沉地陷了进去。
道人轻抚剑身,左手并起两指掠过剑脊,眸色沉沉,听闻房门处的声响,头也不抬地道了声:“坐。”
整间屋子,除了矮几后有一张坐垫可以坐人,余下便只等道人身前那片空地了。
乐小义面无惧色,沉稳地走进书房,行至空地中间,先拱手躬身行了晚辈礼,随后并不犹豫,抖了抖衣摆,就盘腿坐下了。
“善剑?”道人又开口,字句精简,无一字多余。
他的声音晦暗深沉,有种历经岁月的沧桑感,乐小义坐在他面前,竟觉一股暮气扑面而来。
乐小义的心跟着朝下落了落,她稳住心神,回答:“略知一二。”
道人将目光从膝头玄剑上收回,掀起眼睑瞥了乐小义一眼:“几时始练剑?”
乐小义目露回忆之色,垂眸应道:“八岁。”
她今年二十三,执剑已有十五年。
“因何执剑?”
“心悦之。”道人问一句,乐小义答一句,亦是言简意赅。
“可有宏愿?”
“无大志,仅小愿矣。”
道人闻言,灰蒙蒙的眼瞳中忽聚了些神光,沉吟数息,才问:“尔愿为何?”
乐小义也在此时抬眸,直直看着道人幽深的眼眸,字字清晰地回答:“护吾心悦之人。”
那日重逢,姬玉泫在夜色下朦胧的笑眼掠过乐小义心尖,柔和了她的眉眼。
道人木然的脸孔松动些许,冷锐的唇角牵了牵,似是勾起了一抹讥嘲,但他最终没笑出来,眼睑垂落时,冷冷地说道:“南三阁还有几间空房,生活所需稍后会有外院弟子送过去。”
乐小义便起身,道了句“弟子告退”后,转身离开书房。走时小心地带上了屋门,将道人佝偻的侧影锁在狭窄的门缝里。
南院的执事性子似有些古怪,先前来时路遇的师兄也不寻常。
乐小义心里越发惊疑,她从独楼出来,在南院里绕了几圈才找到南三阁的楼牌,有人居住的厢房门口都挂着写了名字的小竹牌。
她楼上楼下随便走了走,看了看,见楼上的五间厢房住了三人,楼下两人。
路过其中一间有人的厢房时,乐小义脚步顿了顿,扫了眼那门上的名牌:左诗萱。
姓左,不知是不是左氏世家那个左。
姬千城与她说起她的父亲时,曾提到左氏家族,说乐君皓曾和左氏一女有姻亲,后来两人却因故没在一起。
乐小义转开眼,又继续往下看。
小楼一层东侧角落里连着两间空房,乐小义便挑了最里边那一间环境清静的,推门走进去。
屋子不大,却胜在干净,床铺、书桌、衣柜等陈设一应俱全,门窗也都完好,房门开合时无太大声响。书桌上平放着一枚空竹牌,乐小义便自己取了只笔,倒水研墨,在竹牌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拿了竹牌去门外挂好,便有外院弟子寻了来,将两套外门弟子衣衫交给乐小义。
乐小义就此在南三阁住下来,南院弟子似乎都非常勤于修炼,懒得管外界闲事,除了乐小义来报道时途中偶遇的男弟子和独楼内看剑的执事,她一整天都没见到第三个人。
晚上乐小义没去往日练剑的树林,就待在南院,傍晚时手执寒铁剑在院内练了练基础的招式,夜里在房中打坐修炼,这样一连过了两天,她居然还是没有碰见其他南院弟子,连与她同住南三阁的师兄师姐也不曾现身。
她就像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南院里,除了每日入院洒扫的杂役,硬是没碰上一个活人,自然也没有人理会院里多出来的乐小义。
乐小义曾私下向杂役打听过南院的事情,结果杂役被骇得脸色煞白,除了告知乐小义南院执事名叫柳清风外,旁的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乐小义看着他的模样甚至觉得自己过分,便不再问了。
那暮气沉沉的道人,倒有一个风雅好听的名字。
如此几天,乐小义也看开了,不再独独待在南院,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除开日常修炼,还恢复了每日傍晚去林子练剑的习惯。
中途柳清风又召见了乐小义一次,给了她一本内功心法。
在此之前乐小义修炼的心法是姬千城传授的基础心法,只有从气元境修炼到体元境的内容,而柳清风给她的这一本,是基础心法的第二卷 ,从体元境修炼到脉元境的行气经络与要点。
再往上的心法,得乐小义的修为达到一定的层次才能获取。
此外,柳清风还告诉她,如果在院内修炼枯燥,可以去宗务厅接取贡献任务做一做。宗门对外门弟子的修炼管束不多,南院这边因柳清风诸事皆不上心,更是放得宽松。
每个月只有三次院内授课和一次居内公课要求弟子必须参与,此外所有时间都能自由安排。
外门弟子除了稳固自身修为,还需完成一定的贡献任务,都是些诸如誊抄文书、采摘药草之类的杂活,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但是可以借由这些任务得到的报酬,换取灵药辅助修炼。
由于剑神宗外门弟子众多,无论哪里都是不养闲人的,对于那些于宗门毫无贡献的弟子,累计超过半年,宗门便会将其遣返下山。
至此,乐小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南院偌大,却少有人常住,想来南院弟子们都各自有自己的安排,只在有课的日子才回来。
但她还是不知道为何杂役们提起南院,便骇然色变,避如蛇蝎。
乐小义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得在南院中按部就班地修炼,自伤好后,她的修炼速度也恢复了,短短数日,隐有要突破的迹象。
但她没有任由这种感觉蔓延,而是有意识地将其压制,她这几天因为伤势痊愈,修为提升过快,气躁而虚,若继续往后突破,对她以后的修炼毫无益处。
偶尔乐小义也会去宗务厅看一看,接几个简单的贡献任务,同几位执事打过照面,却没怎么再见何云露了。
想来各自在不同的院落修炼,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对此她是不在意的,转头就抛在脑后。
这日一大早,乐小义推开屋门,打算去宗务厅看看有没有可接的任务,忽然一道破空声凌空而来,乐小义刚一抬头,便听噔一声响,门外飞来一只镖,钉在她门前的木柱上。
乐小义左看右看,没见着院内有甚人影。
但这镖就刺在她住的这间屋门口,上边还缠着一个锦囊,对方的目标显然就是乐小义。
乐小义心头浮现异样之感,升起一股莫名的直觉,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飞快将镖摘下来。
镖与锦囊被乐小义纳入衣袖,她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眼,特别是通往远处独楼的小道。
院内四下无人,乐小义安了心,便不出门了,她将屋门一扣,关上窗户,这才坐回书桌前,将锦囊打开。
锦囊内有两块玉石,其中一块是用于传信的玉简,另外一块则是个造型独特的血石。
乐小义先将那枚玉简取出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玉简不常见,她小时候只见姬千城用过,这种东西遂算不得什么名贵的物件,但是对于眼下只生活在宗门底层的乐小义而言却是用不起的东西。
像乐小义这样的小弟子,平日里传信大多时候还是用纸笔信笺,而玉简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使用一次就会自行破碎,化作齑粉。
故而选用玉简传信多半是因为信上的消息非常重要,不能外传。
那么,会有谁特地用玉简给她传消息呢?
乐小义心头一动,答案呼之欲出。
她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将激动的情绪压下来,随后拿起玉简贴在自己的脑门上,一股凉凉的感觉从玉简上传来,随即的识海中浮现一行小字:血石为匙,浮屠宫恭候大驾。
乐小义一愣,这是一封邀请函,函首写着乐小义的名字,但落款却并非她意料中的那个人。
而是四个陌生的灿金小字。
浮屠幻千。
第8章
浮屠幻千?
玉简在手中碎成一蓬粉尘,乐小义心中疑窦丛生。她不明白这封邀请函要表达的意思的什么,函上所说的浮屠宫又是个什么去处?
此信处处透着诡异,若不是姬玉泫授意,那她是否要接受这个邀请?
乐小义疑惑地拿起血石,正待好好研究,仔细思量一番,忽然血石表面闪过一抹氤氲光彩,随即猝不及防地散成一团红芒,化作绚烂流光蓦地印入她的胸口。
乐小义眼前一黑,周遭环境刹那间扭曲变幻,像闯入某个玄妙法门似的,再睁眼时,她已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了。
她愣了愣,而后飞快找回神智,起身四下观望。
她脚下踩着一个透明的圆形浮台,径宽一丈,悬在空中,距离地面大概三丈高,四周雾白色的火舌环绕,却并没有灼热的体感,一道道隐晦的符文夹在闪电形状的光斑中自火舌上蹿腾起来又刹那湮灭,空中隐有转瞬即逝的轰隆雷鸣。
浮台底下则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宫殿,地面细细铺陈质地精良的白玉,殿上空阔,一眼望不到边际。
除了乐小义脚下的浮台外,大殿上空还另外悬着四个造型一样的浮台,只不过火焰成色不同,乍眼一看,五个浮台分别呈现红青黑白黄五种颜色,与五行一一对应。
五座浮台又环成一道更大的圆,围绕着大殿中间一座径宽五丈的白玉柱缓慢旋转。
远处浮台上也有人影,但因浮台四周符文闪烁,看不清那几人的衣着长相,只依稀能辨识各个浮台上一到五人不等。
忽然,乐小义身处的浮台地面绽开两个半尺大小的符阵,两道人影几乎同时出现。
乐小义下意识地绷紧了脑中的弦,朝浮台另一端后退几步,拉开与那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时暗自蓄力,谨防有人突然动手。
片刻后,符阵上光晕消散,乐小义这才得见那二人真身。
左侧符阵中走出来的是一名白衣似雪的男子,腰间别了一把宝剑,剑眉星目,眼中神光如炬,视线环视四周,并无异色,似习以为常。
右边那人则是位着了土色僧袍的带发小尼,手里端了盏造型奇特的青灯,眉目平和,瞳眸幽深沉静,现身浮台之上时,亦神色从容。
乐小义警惕地打量他们,心下骇然,这二人皆是不凡之辈,身上气息沉敛,她窥探不透他们的深浅。
在乐小义观察浮台上两人时,对方也在打量乐小义,相比于小尼淡淡的一瞥,那男子的视线在乐小义身上多停留了一息,随即拧了拧眉,想来是看出乐小义修为低微。
乐小义抿着唇不动声色,转开目光看向一侧,但警惕之心并未松懈。
浮台上纵有三人,却无人开口说话,场内一片寂静,只雷鸣声若隐若现。
不多时,又有符阵的光芒亮起,乐小义扭头去看,光芒未散,但那阵中之人身影却有些眼熟。
乐小义眨了眨眼,欲再看得仔细些,便见符阵金光褪去,来人慌张四顾的瞬间,一双浅浅的棕瞳撞进乐小义的眼睛里。
何云露?
乐小义张嘴,嘴唇微颤,却未出声。
何云露也认出了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定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拉开与另外两人之间的距离,朝乐小义靠过去,倒也没有与她走得太近,彼此间隔两步,看起来却比另外那两人要亲近些。
眼下虽然形势诡异,但乐小义与何云露毕竟师出同门,都顾不上个人恩怨了,对外时还是下意识地站在同一阵线。
何况何云露也不是傻子,能看出浮台上那两个生人都很厉害,她与乐小义修为低微,独来独往只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她们互相对视,乐小义从何云露的眼神中看出疑问,而她自己其实也一头雾水,只得朝对方摇了摇头。
何云露抿唇,无奈侧开视线。
白衣男子和黄衫小尼照例也暗中观察何云露,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小尼脸上仍看不出喜怒。
乐小义远望其他几座浮台,人少的也都有新人进来,每座浮台上最多五人,她心中隐有猜测,果然没多久,又是一道金光亮起,台上四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过去。
最后一个出现的是一名女子,穿着黑色的衣袍,腰间坠着两道金钩,修为在乐小义与何云露之上,但较之白衣男子和黄衫小尼又稍逊一些,乐小义大致估计她的修为应在脉元境初期的样子。
而那白衣男子和黄衫小尼恐怕皆是骨元境的高手。
符阵金光消散时,她脸上也没有惊慌之色,想必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白衣男子看清女子修为,紧蹙的眉头稍稍松了一些,竟主动开口:“这位可是鬼道宗的师妹?”他认出了女子身上衣袍所属宗派。
黑衣女子没有立即答话,但在看见乐小义和何云露时,眼里流露出一抹了然。
随后她的视线又在白衣男子与黄衫小尼之间逡巡一圈,心里有了决断,嘴角遂勾起一抹微笑,应道:“是,我叫齐珞,脉元境三层,敢问师兄如何称呼?”
齐珞的坦诚让白衣男子很是受用,他友善地朝齐珞点头,也牵了牵唇角露出笑容:“姓吴名风。”
“原来是吴师兄!”女子巧笑言兮,并不介意吴风隐瞒自身师门一事,牵起衣摆盈盈一拜,“此后还请吴师兄多多关照!”
乐小义与何云露收回目光,心头疑惑渐深,看不太明白齐珞与吴风在打什么哑谜,心里沉甸甸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那慈眉善目的黄衫小尼却在此时无奈叹了口气,她的视线平和无波,眉目间却有隐忧。
只是她并未将忧虑的情绪表现出来,而是在吴风和齐珞自报名姓之后,对乐小义二人道:“贫尼乃菩提禅宗怀法,二位师妹可是剑神宗弟子?”
怀法已主动开口,乐小义心念电转,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当即拱手言道:“我二人确为剑神宗外门弟子,我姓乐,她姓何,见过怀法师姐。”
乐小义态度坦然,怀法眼神柔和了些:“待会儿你们很紧贫尼,若遇险情,也好彼此照应。”
乐小义注意到怀法口中所说“险情”二字,心头一凛,那种不好的预感越加强烈了。
她听说过菩提禅宗和鬼道宗的名号,这两个宗门与剑神宗并称大禹王朝三大神宗,皆有超过十万年的历史,宗内弟子成千上万,实力雄浑。
鬼道宗的弟子乐小义不曾见过,但菩提禅宗与剑神宗之间偶有来往交流,乐小义做杂役时曾在两宗切磋武会上打过杂,倒是见过一两位菩提禅宗的师兄师姐。
此时见怀法主动示好,乐小义自然点头顺从,向怀法道了谢。
听乐小义说自己二人来自剑神宗,那位鬼道宗的齐珞眼中的笑顿时深了些许,还有两分捉摸不透的深意,笑吟吟地朝乐小义和何云露看过来:“原来二位是剑神宗的师妹,方才竟未认出,两位师妹莫要见怪。”
“师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何云露对齐珞隐有一种莫名的恶感,特别是齐珞在看向她和乐小义时,瞳孔中虽不明显却暗带轻蔑的眼神,她垂下眼帘,藏好眼睛里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敌意,“我二人修为低微,还需仰仗各位师兄师姐帮衬。”
眼下形势所迫,她和乐小义两人寡不敌众,她自然不能把大家表面上的和平打破。
熟悉何云露脾性的乐小义眉梢一挑,倒是对何云露这番话另眼相看。前阵子她就觉得何云露怪怪的,今天更是稀奇,何云露什么时候突然转了性?不骄不傲不说,也没有主动将她撇开。
不过何云露能察言观色,不捅娄子,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她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
几人彼此客套几句,但哪些当得了真,哪些不能,还需各自心头有所计较。
白衣的吴风与鬼道宗齐珞很快熟络起来,两人聊得愉快,乐小义何云露则同菩提禅宗的怀法小尼站在一起,与吴风二人泾渭分明。
“怀法师姐,这是什么地方?”乐小义靠近怀法,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
怀法抬了抬眼,声音温和:“此乃浮屠宫。”
乐小义心头一震,立时便想起那封古怪的请柬和血石,正要细问,便听怀法主动开口:“想必你二人也收到了浮屠宫的请柬……”
她话音稍顿,神情晦暗,无声一叹,继续说道:“待会儿会有人来殿上接引,旁的日后……若有机会,自然能一一了解。”
乐小义心里疑惑更甚,怀法话说一半留一半,中间的两次停顿更是诡异,她拧了拧眉,还想询问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玄奥浮台又是做什么的,但她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打断了。
五座浮台环绕的白玉柱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悬空的人影,其人脸上戴了张红色面具,一身白袍无风自动,两手摊开,对四周浮台上的众人笑道:“吾乃天行者肆玖,喜迎诸君驾临浮屠宫五雷阵,浮屠所至,孵生万象,浮屠幻千,正法之始也!”
其声缥缈,在殿上回环往复,分不清男女,也辩不明远近,时而绕在天边,时而又乍响于耳畔。
话音落下时,乐小义忽然背脊一寒,毛骨悚然。
那个自称天行者的人,刚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第9章
何云露觉察到乐小义的异样,又朝她靠近一步,问:“怎么了?”
“没事。”乐小义摇头。
会不会是错觉?也许他只是在看她脚下这座浮台,又或者是台上其他几人,譬如那个身份神秘的吴风,或者菩提禅宗的怀法。
乐小义压下发毛的心悸感,试图说服自己多心了,她一个小小的体元境修士,在众多高手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蝼蚁,哪里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正当她心头沉郁,掌心冒出虚汗时,远处另外一座浮台上忽然传来骂骂咧咧的怒喝声:“这鬼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
“天行者”肆玖面具后的一双眼睛透着些笑意,但那笑却森森冷冷的不达眼底。
他朝出声之人所在看过去,拢了拢袖口,一副谦谦君子的柔和风度,语调不疾不徐地回答:“这位兄台想是第一次驾临浮屠宫,阵中现下诸位应有半数是新收到请柬的来客,便请容在下多言两句,替新客解惑。”
先前那出声之人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同一座浮台的人制止,他冷冷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开口,好歹愿意听解释了。
肆玖并不在意对方态度,始终是好脾气的样子,双手并入袖中,目光四下环顾后又落回那人身上,缓缓道来:“道衍之初,孵化诸天,君之所知神荒浮屠界,不过万象之一而已。”
此言一出,已经对此有所了解的吴风怀法等人神色如常,而乐小义和何云露则陡然一惊。
需知那“天行者”口中轻飘飘的一句神荒浮屠界,足有千万年的悠久历史,界内广阔无垠,天高地远,资源丰厚,大分三洲四海,小到无数家族宗门,人才辈出,世代英豪,百家争雄。
被誉为大禹王朝最鼎盛的宗门剑神宗,放在神荒浮屠界内,也不过一蓬较为明亮的烟火。
如此繁华昌盛之地,竟也只是万象之一而已?
乐小义第一感觉是不相信,她眉头稍蹙,意识到不妥后,又悄然松开。
她眼中藏着两分质疑,但心思却沉进那句话里,隔着各色朦朦胧胧的火光,观察在座众人的反应,并认真思量自己是否才是那个坐井观天之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另一座浮台上有人问出了大家的心声,“难道在神荒浮屠界外,还有与之相类的世界存在?”
“确是如此。”肆玖笑答,“幻千世界,有诸多缘法,亦有数不尽的机缘,神荒浮屠界仅是其中之一,而此地——浮屠宫,便是通往幻千世界的门户,吾等‘天行者’乃代天行道、挑选有缘之人入幻千世界历练成长的的使者!”
“大言不惭!”先前出声之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只当肆玖牛皮吹破了天,拍着大腿肆意讥讽,“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儿呢?得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言罢,他脸色一肃,厉喝道:“老子没时间在这儿跟你耗!快放老子回去!”
余下几座浮台上也依稀传出些许质疑的声音。
几乎每座浮台上都有两到三个新客,但堂而皇之对天行者提出质疑的人却不多。并非每个人都直来直去,此事玄奥蹊跷,只要稍稍细想,便能觉出古怪来。
若天行者说谎,为何半数浮屠宫常客,竟无一人开口反驳?
乐小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吴风,但见后者朝出声的方向冷冷地瞥了眼,嘴唇开合,压低声音哼了一句:“不知死活。”
乐小义心头微惊,立即收回目光,视线又扫向怀法和齐珞。
齐珞站得离吴风近,显然听见了吴风的自言自语,她虽未附和,但脸上也有戏谑之色,怀法则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稀稀拉拉的质疑声渐渐止歇,五雷阵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乐小义抿唇不语,何云露似也有所预感,目露忧色,下意识地朝乐小义又靠近了些,与乐小义并肩站在一起。
那白玉柱上,“天行者”肆玖伸出一只手来,朝方才那无礼无礼之人遥遥一指,语调仍是与先前一样平静,但内容却令在场所有人心里一紧:“获悉幻千世界隐秘者要从浮屠宫离开,只有两条路。”
随着他的声音响起,五雷阵上气氛没由来一阵死寂。
“要么完成‘天行者’下达的任务,要么……死。”
话音一落,方才嚣张跋扈之人所在的浮台上忽然亮起一道耀眼的赤红火光,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那人竟在顷刻间被焚烧成一蓬骨灰,风一吹,散了一地。
他说着两条路,却没有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浮台上其余几人惊得连连后退,空气中萦绕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焦臭。
数息前还诸多质疑的新客们一个个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在下有一言忠告送予诸君。”肆玖抬眸,情绪无波无澜,目光平和地扫过五雷阵上众人,眼里仍旧带着没有感情的淡笑,“自诸君入浮屠宫之日起,性命便与浮屠宫息息相关,天行者相中诸位身上的潜力,浮屠宫给你们提供千载难逢的机缘,诸君还是珍惜为好。”
机缘不机缘的乐小义不甚清楚,但今次被强买强卖落入一个天坑倒是不争的事实。
“天行者”的实力深不可测,反抗的后果就是死,事已至此,没人会在还有希望的情况下慷慨赴死,肆玖杀鸡儆猴,很好地给浮屠宫的新客们敲了一记警钟,自此之后,再无异声。
肆玖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收回手,衣袖轻拂,亡人骨灰散尽,又是一道符阵金光亮起,空缺的位置立即便被填补上了。
“一幕小小插曲,耽搁诸君不少时间,在下还是先说正事要紧。”说着要紧,但他的语调始终平和缓慢。
何云露身子晃了晃,乐小义侧头,便见她脸色煞白,肩膀发颤,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乐小义自己也很害怕,这种性命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可她却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说到底,不论当初与姬玉泫分别,还是后来遭遇的种种祸端,她被命运轻而易举地摆布,随便遭受一点挫折就伤筋动骨,全是因为她修为低微,技不如人。
若真如“天行者”所言,那一纸请柬就是她的机缘,既无路可退,何不奋力一搏?
这样一想,便释然了。
“任何机缘,都是能者居之,幻千世界也有幻千世界的规则。”肆玖恢复了双手拢在袖子里的闲适模样,缓缓道来,“完成‘天行者’下派的任务可获得浮屠点数,只要积攒足够的浮屠点数,幻千世界内存在的任意资源都可以用浮屠点数兑换,具体细则可通过诸君体内的血契查验,在下便不一一赘述。”
乐小义这才想起自己拿起血石那一瞬间涌入自己胸口的红光,她垂眸凝神内视己身,果然在胸口的位置找到一枚暗红色的血契。
真气注入血契之中,乐小义浑身一颤,红芒闪烁间,一道道小字飞快掠过乐小义的识海,将她意念所及的内容呈现出来。
血契内有初始浮屠点数一百,附有许多清单,消耗浮屠点数可以兑换任何想要的东西。
任何。
支付足够的报酬,甚至可以委托“天行者”暗杀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乐小义找到一张悬赏名录,仔细看了看,竟在名录中看见剑神宗的宗主——尉迟弘义的名字。
杀尉迟弘义,需要六十万的浮屠点数。
而鬼道宗的宗主与菩提禅宗的宗主也都依据实力与其在江湖中的地位被明码标价。
乐小义顿时心底发寒,她不知道“天行者”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步,但如果这是真的,浮屠宫背后的势力究竟强大到何种程度?整个神荒浮屠界内,悉知这个秘密的人又有多少?
她想都不敢想。
除此之外,可以用浮屠点数兑换的还有无数天材地宝和秘籍功法,包括各大宗门的不传之秘,以及不属于神荒浮屠界的其他修炼法门。
只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有些任务失败可能会扣除浮屠点数,一旦浮屠点数低于零,就会被“天行者”抹杀。
吴风等人面无异色,显然早就对此了然于胸,乐小义和何云露则在初步了解后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乐小义心里纠缠着浓重的危机感,但同时……又参杂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晦涩心情。
她突然从自己的屋里消失,不清楚要怎么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柳清风发现。只是,现在没工夫去考虑这些。
一旦下定决心,她便矢志不渝。
她放弃了以卵击石的选择,便抑制不住地涌现出兴奋的情绪,看到清单上琳琅满目的天材地宝和绝世神功,没有人会无动于衷。
乐小义并未贸然使用自己那少的可怜的一百个初始浮屠点,何云露同样选择静观其变。
脚下的浮台遍布密密麻麻的符文,环绕在浮台四周的雷火越烧越旺,五雷阵法即将启动,送门客们前往幻千世界。
“天行者”肆玖朦胧缥缈的声音忽远忽近,与雷鸣交织在一起,透着凉薄的笑意:“愿诸君好运。”
第10章
五雷阵光芒大放,白茫茫的火焰淹没了乐小义的五感,视野开始扭曲变幻。
彻底陷入混沌的前一瞬,身旁的何云露无措地朝乐小义靠过来,慌乱中攥住了乐小义的衣袖。
乐小义朝她看过去,目之所及,只雾蒙蒙一片扭曲之景,她晃了晃胳膊,下意识要将衣袖拂开,但一想到此刻她们的处境,她便放弃了挣脱的打算。
未知的一切像阴云笼罩着她们,恐惧如影随形,何云露比乐小义还小几岁,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难免惊慌失措,她们撇开陈年的私怨不谈,本就是师出同门,又相识多年,在这种境遇下,理当相互帮助。
光芒闪烁间,浮台外的景物不断变换,等光影消散,五感恢复知觉,视野重回清晰,喧嚣像冲破河堤的山洪,刹那间灌进乐小义的耳朵里。
五雷阵将乐小义等人传送到一家热闹的酒馆,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人群角落,窗外喧声鼎沸,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
五人并未走散,面前摆了张酒桌,桌面上摊着一张褶皱的告示。
吴风眼中神光冷锐,四下一扫,道:“坐下说话。”俨然一副领头人的态度。
齐珞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怀法也无异议,至于乐小义和何云露,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众人依言落座,何云露拽着乐小义衣袖的手还未松,乐小义抬了抬胳膊,何云露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小声闷闷地哼了句“失礼”,先乐小义一步于唯一空出来的条凳左侧落座。
乐小义未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见吴风面露不耐之色,她垂首告罪,走到何云露身边空出来的一半位置坐下。
吴风怀法等人显然已经对幻千世界的规则了然于胸,待乐小义也入座坐好,他便将桌上那张告示抚平,示意乐小义等人细看一下告示上的内容。
说江州都统洪远峰德高望重,一心为百姓谋福,自上位以来,将江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早几年他还大义灭亲,揭露了岳父豢养私兵,搜刮钱财,意图谋反的阴谋,并将从岳父手中收缴的财物尽数还给江州百姓,因此颇受百姓爱戴。
洪远峰年过六旬,仍身强体健,岂知一朝卧病在榻,手下叛将竟趁此发生兵变,洪远峰被刺身亡不说,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也被叛将掳走。
都统手下忠信之辈苦寻数日才得到确切消息,都统之女被困在望江楼,但由于叛将武功高绝,又狡诈奸邪,都统余部无计可施,这才昭告天下英豪,请求侠义之士出手相助。
乐小义看完告示上的内容,胸口血契一旋,一道暗红光晕出现在她识海中。
飞散的光斑汇聚成扭曲的文字:找到洪远峰之女洪梦儿,助其脱困,成功可获一百个浮屠点,失败则扣除二十。
待乐小义从任务中抽出心神,便见何云露脸上浮现迷茫,有片刻失神,想来也是看见了任务信息。
吴风轻轻叩响桌面,示意乐小义等人集中注意力,但他并没有准备向她们征求意见,队伍中只有怀法小尼能和他讨论任务的情况。
“现在主要任务是找到告示上所说的望江楼。”吴风手指划过告示,在望江楼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从外面天色来看,现在并不是喝酒吃饭人最多的时间,但是这家酒馆却人满为患,而且堂内多是江湖人士,所以这些人多半都是冲着告示来的。”
说着,他又将声音压低,一边谨慎观察四周,一边继续说道:“客栈茶馆这些地方人多,最容易获取消息,我们暂且在此坐一会儿,想必能探听到些什么。”
虽然此人性子有些骄傲,但的确有一定的统御能力,怀法点头认同他的观点,齐珞也笑着说“好”,乐小义和何云露便不再需要发表看法了。
“在行动开始之前,我有必要提醒各位。”吴风说着大家,但视线却落在乐小义和何云露两人身上,板着脸开口,“千万不要小看幻千世界的任务,完成任务的途中可能会遭遇许多不可预测的危险,你们切记要小心行事。”
至于是什么不可预测的危险,吴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他的口气,乐小义不难猜测,这个危险的最坏结果,可能是死。
他们在浮屠宫里已经见识过天行者的残忍霸道,所以并不意外任务除了失败之外还有其他更加糟糕的可能。
乐小义的眉头紧紧拧起,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双手,在座五人,只有她手中空无一物,怀法拿的那盏青灯应当也是一种法器,而她的那柄寒铁剑在她收到请柬时并未带在身上。
怀法见她心忧,便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用过于忧心:“你们是第一次来幻千世界,任务难度不会很高,之后行动当心一些就好。”
对怀法的善解人意,乐小义心存感激。她抿了抿唇,以她低微实力,也许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且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
待乐小义二人点头应好,吴风这才叫来酒馆的小二,点了几个小菜并一壶清酒,做出寻常酒客的样子。
坐着歇息这会儿,乐小义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距离他们不远处那张酒桌四周坐了三个人,其中有个络腮胡的独眼男人喝得有了些醉意,不耐地撇了撇嘴:“发布消息的人不知道来了没有,让大伙儿就在这儿干坐着等吗?”
他身边一名光头肥面的酒客又开了一坛酒的泥封,给对坐儒雅剑客满了杯酒,又抓起桌上的熟肉塞进嘴里嚼了两口:“谁知道呢?听说这人是那洪都统手下一员副官,武功在军中也算佼佼,却拿那贼人毫无办法!”
独眼男人便冷冷嗤了声,低笑道:“军营里头哪里有什么高手?便是那洪都统也不过如此!我听说他在参军前听说是个书生,科举落榜之后,转投军营,岂知误打误撞投了袁天河麾下!袁天河你们知道吗?”
他端起酒杯问桌旁两位好友,儒雅剑客摇了摇头,而那胖一些的光头酒客一拍脑门:“可是江州上一任的都统,号称江州第一武夫的那个袁天河?”
“对!就是他!”独眼男人将酒碗一跺,叹道,“多少江湖豪杰战损在此人手中,虽然后来因囤积私兵意图谋反遭到诛杀,但论武功,整个江州,我只服袁天河!”
那人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喟然一叹,又狠狠灌了一口酒,光头酒客亦摇了摇头:“可惜,这位雄才大略的都统最后折损在自己人手里,好像就是洪都统将他手刃的吧?”
“若非如此,这洪远峰怎会收获那么好的名声?”独眼男子嘲道,“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因果报应!”
两人正长吁短叹,那位儒雅剑客却在此时轻哼了声:“你们既惋惜袁天河,为何还要接了告示来此地寻洪远峰之女?你们也不是在乎声名的人,怕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从中牟利吧?”
光头酒客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轻斥:“慎言!”说着,他还警惕地四下看了看。
目光扫过乐小义等人所在的酒桌时,眸光微凝,眼瞳中的闪过一抹晦暗之色,随即很快转开视线,未叫吴风等人发现,却被乐小义瞅了个正着。
醉酒的独眼男人却是一声轻笑,没理会光头酒客的喝止,反而得意洋洋地开口:“知不知道黑金令?袁天河死的时候,他养的那支黑金铁骑无故消失,黑金令也不知所踪,听说那贼人潜入军中就是为了找寻黑金令的下落,可惜被洪远峰发现了!洪远峰这才遭了杀身之祸!”
他又饮了一口酒,喋喋不休地说道:“不过依我看,黑金令多半是在洪远峰手里捏着呢!要不然,那贼人为何还要抓走洪远峰之女?铁定是为了胁迫洪远峰那些亲信,从而获知黑金令的下落!”
独眼男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儒雅剑客若有所思,光头酒客一脸肉疼地咬紧了牙,疯狂朝独眼男人使眼色,恨不能封上独眼男人的嘴!
而后者全无所觉,“嘿”声笑了下:“我也想见识一下黑金令,看看黑金铁骑究竟如何神勇。”
他话音落,乐小义见光头酒客两眼一睁,而后又明显松了一口气,显然独眼男子方才一番话并没有说全。
他们的目的也许是黑金令,但原因却不是这样。乐小义心里做出判断。
此时,有个酒客从乐小义身边过,一身酒气,走过时足尖被条凳的凳脚绊住,在桌边踉跄一下,手里的酒坛子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怀法突然抬头,眸光一凝,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乐小义的胳膊,将乐小义用力拽开。
乐小义只觉眼前一花,忽然听见锃一声响,那醉汉腰间的刀不知何故出了鞘,砸下来斩在乐小义坐的那一头条凳上。
何云露惊得一下站起来,纤手压着腰间剑柄,警惕地看着路过的醉汉。
对方睁开醉醺醺的眼睛,半开半合地哦了声,甩了甩头,捡起自己的刀,朝着乐小义讪讪笑了下,一副告罪的样子:“勿怪!”
吴风冷脸,横剑于桌,喝道:“滚!”
等那人走了,怀法才小声告诉乐小义,对方极有可能也是浮屠宫的门客。
除了完成任务之外,还有一个获取浮屠点数的捷径:击杀小队外的其他浮屠宫门客,夺取对方的浮屠点数。
方才那人明显是看出乐小义修为低微,所以故意试探,若不是怀法提前洞悉对方的打算,乐小义还真不一定能躲得过去。
乐小义惊魂甫定,忽而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但是她看向人群中时,又没有任何发现。
第11章
乐小义眼露疑惑,那花香着实熟悉,何况她的记忆力向来不差,此时花香传来,她顿时心头急跳,视线焦急地在人群中逡巡,想找到那一抹惊鸿的窈窕身影,然而酒馆中人来人往,随着幽香渐渐淡去,她没找到姬玉泫。
是错觉吗?她问自己,她不想承认是自己弄错,但又怕心怀期望最后不可得见的失望。
怀法见她出神,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拍了拍她的肩,宽慰她说:“已经没事了,待会儿若有行动,你跟着贫尼,贫尼自当尽力护你。”
乐小义回过神来,对怀法心存感激,连连道谢。
何云露看着乐小义的侧脸,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声,最后沉默地垂下眼帘,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小小的意外很快淹没在酒馆的喧嚣声中,有人从客栈门口大步跑进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声传消息:“洪都统的副官梁毅带着一小队人出现了!现在街前的市集集结人马!”
这消息扔进人群里一石激起千层浪,酒馆中一阵喧嚣,立时便有不少人摔了酒碗,抓起随身携带的刀剑就大步出门去,吴风也拿起桌上的佩剑:“走吧,去看看。”
余下乐小义等人跟着起身,正要离席,客栈中却传来一阵骚动,乐小义扭头去看,但见大厅正中的位置一个人刚站起来便轰然倒下,带翻身下的条凳,仰面倒在地上,口鼻溢血,手足痉挛,眼看就活不成了。
四座皆惊,距离近一些的人蹬着腿连连后退,腾出一大块空地来。
有懂得医术的江湖人士立即上前查看,探了探那人鼻息和颈脉,又揭开眼皮观察瞳孔,捏开下巴看了看舌苔,最后无奈叹息,摇了摇头。
查验结果众人心知肚明,立即便有人问道:“怎么死的?”
那医者便抽出一根银针压在尸体舌尖,银针立时发黑,亡人死因不言而喻,观者纷纷倒抽冷气,但见医者又取出一根新的银针,分别试了亡人生前饮过的酒水和饭菜,确认是被人在饭菜里下了毒。
“何人如此阴损!”认识死者的江湖人怒声叱骂,更多的人却事不关己,这种事在江湖中并不少见,想必是被对家盯上,趁着人多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报了仇。
人群很快散开,只留方才出声之人为亡友处理后事,酒馆的掌柜并店小二胆战心惊地在旁看着,乐小义等人从旁路过,看清死者发黑的脸孔时,都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乐小义心跳加快,脸上只微微一愣,但她的心跳声却大得几乎能让人听见。
吴风齐珞皱了皱眉,怀法眼中若有所思,何云露则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不由将心声道出口:“竟是那人?”死去的人恰是刚才偷袭乐小义的醉鬼。
是巧合吗?乐小义收回目光,垂眸自问。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何云露一出声便自知失言,于是猛地闭上嘴,再不吭声。
乐小义五人离开酒馆,跟随人群涌入市集。
洪远峰的副官梁毅是个个子很高的黑脸男人,额宽眉阔,目光深邃沉敛,板着脸不苟言笑。
他一身精壮的肌肉,身上穿着洗了许多遍的旧皮甲,手里提着一柄乌金龙纹的大刀,站在人群中朝众多远道而来的江湖侠客拱手言谢。
只见他两臂一压,人群中喧声小了,这才道:“梁某已派重兵将望江楼团团围住,一会儿梁某带兵做开路先锋,若遇见歹人薛氏贼子,还请诸公助梁某一臂之力!此事罢后,梁某自当以重金酬谢诸公!”
江湖人纷纷应和,梁毅便领着手下兵马沿街而行,赶赴望江楼。
望江楼位处亭台山半山腰,自市集向东,快行一里地沿山路往上走,视野开阔,可一览江州山河湖川,吴风带领队伍中人紧随群侠,乐小义的视线不时扫过来援众人,试图从中瞥见一抹熟悉倩影,却屡屡失望而回。
数次三番后,众人遥遥得见蜿蜒山路的尽头背靠山崖有一座恢弘高阁,名曰望江,乐小义便收了心思,只待完成任务之后,再做思量。
望江楼楼门紧闭,阁楼上明桩暗桩合计约有二十余人。
正如梁毅所言,望江楼外有重兵把守,楼前空地上集结了一支五十人的队伍,士兵们个个身披鱼鳞甲,手持刀枪,与望江楼上的护卫遥遥对峙,静候梁毅发号进攻的命令。
梁毅率众抵达望江楼,一声令下,五十人的队伍立即化作一支利箭冲向望江楼,望江楼上须臾间箭雨倾盆。
好在梁毅所领之兵早有准备,士兵人手一面木盾,举过头顶,拼合成一面滴水不漏的木墙,箭矢噔噔钉入木盾之中,稍许遗漏也被一刀两断斩落在地,五十人毫发无伤。
乐小义遥遥望去,顿觉惊叹,望江楼易守难攻,虽然梁毅率领的队伍人数上占了优势,但毕竟对方也取了地势之便,这一轮交手下来,江州都统手下兵马无人受伤便是占了上风。
队伍势如破竹,冲向楼门,等候在外的侠客们也跃跃欲试,忽然人群中亦飞出一道箭矢,直扑楼阁而去,楼上一明桩猝不及防之下躲闪不及,被那一箭正中眉心。
诸君哗然,回头去寻方才发箭之人,乐小义亦扭头去看,便见先前坐在他们那一桌旁的独眼男子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挽弓搭箭,接连两支箭矢,均精准射杀了楼上的守兵。
围观之人顿时大笑出声,钦佩地抚掌高呼:“好箭法!”
他们所在的位置在望江楼上护卫的箭程之外,此人站在楼下出箭,竟然完全压制对方,箭法好生了得!他手上那一把暗金弯弓想必也非凡物。
其余江湖人士也不甘示弱,既箭法稍逊,便御轻功登上楼阁,近身交战,短兵相击,望江楼的守卫很快便压制下去。
梁毅的人马得了支援,越发勇猛,顶着一头箭雨冲到楼门前,梁毅举刀一斩,直接将楼门劈开,手下队伍鱼贯而入。
楼门大开,江湖侠客人潮涌动,随着梁毅的队伍冲进望江楼。
乐小义等人紧随其后闯进楼门,楼中守卫基本上已被拔除,少数负隅顽抗的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也接连缴械。
梁毅下令搜索望江楼,自己则站在一楼主厅内等消息,手下士兵三人一组,将整个望江楼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地望江楼护卫的尸体,居然毫无所获。
“禀报大人,没有发现!”最后一组士兵也回来了,梁毅一张脸黑如锅底,咬牙愤声道,“再搜!两个大活人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他请了难么多帮手,如果因为消息不准确白忙一场,那他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好在局面并非一筹莫展,来援侠士中有善奇门遁甲的高手,在一间偏厅的墙后发现了一条密道。
当乐小义获知找出密道的人就是与那箭法惊人的独眼男子同路的光头胖子时,顿时心生警惕,她还记得那胖子在酒馆时还神情晦涩地看了他们一眼。
独眼男子一行三人只有儒雅剑客还未出手,却不知此人是否也有过人的长处。
梁毅得知望江楼中有密道,二话不说率众前往。
密道里非常幽暗,两侧石壁上点着青色的夜光石,梁毅留了一半的人守在外面,自己带着另外一半钻进密道。
江湖侠士也跟了进去,没走几步,众人又发现了两个石室,里面堆满了金银财物。光是珠宝就有小山一样高,另有好几箱满当当的官银,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藏书和品质上乘的刀剑。
先行之人口中发出惊呼,一群三教九流的侠客顿时争先抢后地朝石室里挤去。
乐小义几人走在后面,吴风冷眼瞅着那些失态的侠士,冷冷哼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语调中颇有两分讥讽之意。
遂转头叮嘱乐小义和何云露,万不可因小失大。
齐珞点头附和:“吴师兄所言极是。”
怀法瞥了她一眼,随后便收回目光,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这恐怕是贼人的阴谋!”梁毅大声喝道,束缚手下士兵不得贸然闯入石室。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大多数人还是畏首畏尾,顾及自身正派的名声,忍着内心贪婪,虽未进石室,却也在外流连忘返。
不知是谁起头,大吼一声:“这么多钱财与其放在这里发霉,不如拿出去接济穷苦百姓!”
这无疑是个完美的理由,给了他们争抢财物的借口,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应和。
不少自诩高尚的江湖人士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扑出去,以一副极为丑陋的嘴脸哄抢一通,还要做出大义凌然的样子,浑不知他们两眼放着绿光的模样像足了十恶不赦的盗匪。
梁毅根本拦不住那些因钱财红了眼的江湖人,他嘴唇颤动,最后没再说什么,只勒令自己身边的手下不准擅自行动,然后继续朝密道深处去了。
也并非所有人都被钱财所惑,仍少部分人在金山银山巨大的吸引力面前意识到此事蹊跷,他们是来救人的,藏人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财?这恐怕是个陷阱,怕的是这钱有命拿没命花!
他们绕开两个石室,又朝前走了一段路,身后突然传来惨叫,冲进石室争抢财物的人一个个浑身溃烂流脓,散着恶臭,没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趴在金山银山上死去了。
那些金银钱财上果然有剧毒!
第12章
因剧毒而死的人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一时间,接二连三有人倒下,化作一滩腐坏的烂肉,场面惨不忍睹。
于石室中哄抢的侠士们顿时被这变故吓得脸无人色,纷纷后退,然而他们的手脚沾染了毒素,此时退开已经来不及了。
乐小义回头时,便见那些江湖侠客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抓扯衣裳,露出被布料遮挡的腐烂皮肉,旁边还未中毒的同行之人,一间这情形,竟二话不说,提刀便砍,将那些因中毒而发狂的人一一斩杀,以防自己也被毒素感染。
利益生死之间,可见人心凉薄。
没人再敢去碰那些要命的金山银山,少部分人心中惶惶不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不敢再往前走,竟原路退了回去。
而梁毅势必要找到叛党,一往无前地继续深入密道,乐小义几人则因有任务在身,信念比寻常江湖人士更加坚定,不得不继续前行。
经过刚才那一场惨剧,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士被筛掉八成,留下来的个个都是气息沉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高手。
独眼男子那一行人也在人群之中,距离乐小义五人的队伍不远,仅几步之遥。即便江湖人士锐减,乐小义还是没能从现有的众人之中找到姬玉泫。
密道越渐阴森,地面上出现森森白骨,气氛越来越恐怖,梁毅一行人脸色肃然,跟在他身后的士兵目光坚定却暗藏恐惧,一众江湖高手警惕观察四周,众人不由自主地将脚步放轻,以免躁动的声响惊动暗处的埋伏。
吴风的脸色也不好看,但他自恃修为在一众江湖人中算佼佼者,且不肯在齐珞崇敬的目光中露怯,原本跟在江湖侠士队伍后边的,这会儿不知何时就挪到靠前的位置,紧紧坠在梁毅等人身后。
就在这时,不知谁踩到了地面上的机关,只听暗处传来咔嚓几声响,而后轰隆隆的震颤由远及近,众人惊慌之下回头,便见一道石门凭空落了下来,从靠后的位置将队伍拦腰截断。
站在门下的江湖高手有一人没来得及退,竟直接被那沉重的石门压成一摊肉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石门一落地,两侧石壁上的夜光石接连不断地爆开,密道内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阵阴风吹过,墙壁向内侧塌陷,唰唰的破空声齐齐响起,暗箭飞射。
祸端来得毫无预兆,不少人直接被暗箭捅成筛子,惨叫声此起彼伏,密道中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在机关被触动的瞬间,怀法点亮手中青灯,灯开阵展,青色气劲所成的光罩环绕在乐小义几人四周,一阵叮铃当啷金铁交击的鸣响,箭矢散落一地,乐小义等人毫发无损。
吴风刚刚抬起手中之剑,暗箭扫射已接近尾声,他脸上闪过一瞬难堪,但在昏暗的密道中无人发现。齐珞架起双钩护在身前,眼中犹有余悸之色。
青灯亮起之时,密道中的景象也一览无余,仅仅一轮暗箭齐射,被困在密道中的江湖高手就倒下一多半,各凭本事挡下利箭活下来的已不足二十人。
这活下来的二十个江湖高手也并非每个人都不挂彩,只是被箭矢射中腿脚胳膊这些不致命的位置,才勉强保住了一条性命。
梁毅带领的队伍在这场箭雨下顷刻间折损大半,余下仅不到十指之数。
走到这一步,每个人脸上都没有了一开始的轻松写意,内心惶恐不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黑暗中,那肥脸的光头胖子扫了一眼乐小义几人身侧的青光,幽邃之色于眼瞳中一闪而逝。
有人被刚才的变故吓破了胆,不敢再往前走,试图以内力震开石门,然而他的手掌却在他惊慌失措的惊呼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溃烂。
石门上有毒,是与之前那两间密室中财物上涂抹的同一种。
惨叫声响彻密道,他跌在地上,被浑身剧痛折磨得在地上扑腾翻滚,独眼男子抓起地上的箭矢,走过去一箭捅穿了他的喉咙:“长痛不如短痛,下辈子长点心吧,别来淌这种浑水!”
乐小义内心的震惊无法言喻,她的心跳很沉,一头是深不见底,不知道还有多少凶险等着他们的密道,另外一头则是封死了退路的石门,她完全看不到他们的出路在哪里。
何云露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乐小义身边来,一只手紧紧攥住乐小义的衣袖。
乐小义欲转头,却听耳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哭音:“别。”
何云露身体在发抖,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在来幻千世界之前,何云露虽然性子比较骄横,却从未对谁下过死手,哪怕处处针对乐小义,也是点到为止,哪里见过这种死伤遍野的可怖场景?
这一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任务的残酷,这比之前在五雷阵上时,遥遥见到那一蓬火光更加真切,死亡近在眼前,每走一步,都可能会死。
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她心头,她像个溺水的人将唯一熟悉的乐小义当做最后一块浮木。
乐小义没有回头,她理解何云露此时的心情,也为何云露的痛苦生出两分同情,于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何云露的手腕,虽未说任何安慰的话,但何云露却感受到她的体贴,顿时心安了不少。
何云露缓过劲来,稍稍平复了心情,压下惶惶不安的情绪,借着昏暗的青光看向乐小义瘦削的肩膀,忽而小声问乐小义:“你不害怕吗?”
“怕。”乐小义同样小声地回答她,“可害怕无济于事,得相信我们都能活,才可能从绝境里谋得生路。”
哪怕是必死的局,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绝对不能放弃。
他们已经走到这里,后路又被封死,除了往前完成任务外,别无生路。
何云露若有所思,抿唇嗯了声,攥着乐小义衣袖的手却迟迟未松。
密道内满地狼藉,浓郁的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梁毅撑着刀站起来,板着脸宽慰了众人几句,就领着手下一队士兵继续朝前走。
乐小义看着梁毅的背影,眼底露出两分深思之色,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对梁毅的忠义之心产生了怀疑。
一个对旧主忠心耿耿的人,想必是个重情重义之辈,可为何,他似乎对手下十余个弟兄的死无动于衷?
可她没有时间仔细思量,吴风收剑入鞘,示意众人跟上,齐珞眼里的笑也消失了,似是意识到这一行的凶险不比往常。
乐小义和何云露在一行人里修为最低,没有决策权,自然只能跟着吴风和怀法继续前进。
视线一扫,乐小义从遍地尸体中挑出一把铁剑,朝剑主道了声谢,遂快步跟上去。
他们在地道中摸索前行,本以为还有什么凶险莫测的机关,倒是没曾想这一次竟顺利地走出很长一段路,直至前边出现一抹隐晦的亮光。
梁毅示意众人小心,自己走在前面开路,距离昏黄的光源越来越近。
再走近一些,密道出口处的轮廓渐渐清晰,尽头是一座广阔的洞窟,像是将山体的内部掏了一个窟窿,再通过密道把望江楼和这个洞窟连接起来。
梁毅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又派人在洞窟入口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洞窟似是一座墓穴,高约五丈,从入口向下铺设石阶,底部有一片开阔的空地,十余丈长宽。
地面上整齐摆放了四座石棺,而周遭四壁下堆放着数不清的金银财物,壁上镶嵌了金红色的夜光石,将洞窟与金山银山映照成诡异的暗红色。
有了之前的教训,众人的目光不在那些银钱上停留,只将注意力落在空地中间的石棺上。
梁毅目光如炬,确认洞内无人后,领着人走进去。
四座石棺中有三座半开半合,唯靠里边第四座石棺棺盖合上。
梁毅派了人去查看,跟着走进洞窟的江湖人士警惕地观察四周,乐小义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不远处的独眼男人和光头胖子。
忽然,她眸光一沉,那位形貌儒雅的剑客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是途中退却,还是……死了?
光头胖子觉察到有人暗中打量,回头朝乐小义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乐小义适时扭头避过了光头胖子的视线。
胖子眯了眯眼,幽深的眼眸盯着乐小义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直至独眼男子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他:“在看什么呢?”
胖子这才收回目光,抬手抚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哈哈笑道:“只是觉得这洞窟诡异,恐怕还有难测之事发生呀!”
独眼男子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并无发现,却也认同地点头:“小心一些为好。”
吴风心里惦记着任务,也跟随梁毅手下的人马去查看石棺,看能不能获得一些线索,但在行动之前,他转头对乐小义等人道:“这石窟恐怕是任务关键,待会儿千万不要走散。”
待队中四人纷纷点头,他才走向四座石棺,从左向右看过去。
第一座石棺内空无一物,第二座石棺中则放着一套成年女子的衣裳,再往前,第三座石棺内平躺着一名五六十岁苍颜鹤发的老者。
观其样貌,乐小义心头一动。
“这位恐怕就是洪远峰洪都统。”吴风将猜测道出。
一同来查石棺的士兵将发现汇报给梁毅,先行的两名士兵便朝第四处石棺走过去。
吴风从老者身上收回目光,正待看看石棺四周是否暗藏机关,忽听身后阴风吹起,凄厉的惨叫霎时响彻洞窟。
第13章
破空声突兀出现,惨叫声随之而来,众人心头猛然一沉,纷纷亮出武器,一边后退,一边警惕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那变故就发生在吴风身后,吴风骇得出了一身冷汗,毫不犹豫抽剑出鞘,一按身侧石棺,翻身退到石棺后,同时抓住齐珞的胳膊,借石棺遮掩飞快后撤。
乐小义和何云露则是在怀法一声“退”的指令后也跟着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是非之地,五人明明同属一个小队,却俨然分成两拨,一到关键时刻,吴风自顾不暇,便不理会乐小义和何云露的死活。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最后一座石棺,当那情形映入眼帘,人群中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上前查看石棺的那两名士兵一人背上插着一把刀,被钉在洪远峰那一座石棺侧壁外,身下鲜血淋漓,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而行凶之人正吊着腿坐在棺盖上,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无缁须,身上穿着套破破烂烂的黑皮甲,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吊着双凶戾的眼睛,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
他有一双噬血的暗红眸子,此时死死盯着人群中的梁毅:“梁副统,数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言罢,他又环视入口处一众江湖侠士,嘿嘿一笑:“梁副统好手段呀,从哪儿找来这一帮替死鬼?”
来援侠士纷纷色变。
梁毅看清来人时,眸光闪了闪,此时听其人所言,顿时脸色一沉,忙厉声打断他的话,喝道:“贼子薛阳!”
“还不快将小姐交出来!”他握紧手中大刀,横眉竖目地怒斥,“都统大人收你做义子,将你视如己出,你为什么要背叛?!”
“视我如己出?”被唤作薛阳的中年人却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哈哈地笑出了声,一只手探入石棺内,将洪远峰的尸体抓了起来,当着梁毅的面用力晃了晃,“你可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收我做义子?”
众人见薛阳作为,皆眼露嫌恶,任他有天大的理由,如此糟践一个死者的尸身,都是不可饶恕的恶举。
梁毅自然发现了场中侠士眼神的变化,他定了定心神,冷冷谴责:“哼,江州何人不知?都统大人赏识你的才能,怜你出身低微,无依无靠,便想替你提供庇护,而你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都统大人一番好心喂了个白眼狼!”
围观之众眉头越皱越紧,若真如梁毅所言,这薛阳当真不是东西。
“哈哈哈哈哈!!!怜我出身低微!!可笑!太可笑了!”听梁毅说完,薛阳难以自持地笑出了眼泪,他手里的刀猛地一横,将洪远峰拉向自己,摆正了脸,用刀背抬起洪远峰的下颌,笑道,“我与这个老匹夫长得如此相像,你们难道以为是巧合不成?”
梁毅没想到薛阳会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对比薛阳和洪远峰的样貌,顿时脸色急变。薛阳的确和洪远峰长得相似,眉眼之间简直与洪远峰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薛阳满意地看见众人眼里浮现错愕震惊,薄薄的唇角冷冷一勾,讽刺道:“我是出身低微,可这个为了功名利禄攀附权贵,抛家弃子的穷秀才,他又能高贵到哪里去?”
薛阳的长相与洪远峰有相似之处是一个铁证,四周的看客不由自主眼露疑惑。
洪远峰声名赫赫,他们在来之前自然也了解过一些洪远峰发迹的经历,知道洪远峰在入军之前科考落榜,参军后入赘袁氏,娶了袁天河的女儿,这才为他后来的发展奠定了牢不可破的基础。
可依这薛阳之言,洪远峰的为人似乎并不如外面传的那么好。
吴风眉心紧拧,齐珞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而乐小义则与怀法何云露对视一眼,各自露出莫名的神色。
她们深入密道,一路上死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找来这里,眼看又有一场风雨,却连被抓走的洪梦儿的影子还没见着。
梁毅大惊之下愣住,待反应过来,连忙红着脸急斥:“住口!胡说八道的玩意儿!谁允你口出秽言,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吗?嘿嘿……洪远峰的为人之恶劣远比我说出来的更恶心千倍百倍!”薛阳眼神怨毒,一把将洪远峰的尸体扔回石棺,脸上尽是嫌恶之色。
“你们以为袁天河为什么会死?以袁天河的武功,就算被朝廷重兵围剿,怎会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手里?是洪远峰无意间得知袁天河豢养私兵的秘密,将这件事捅出去后,他又借其妻之手给老丈人下毒!”
“那袁天河的女儿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洪远峰这样的人,袁天河伏诛后洪远峰顺理成章地上了位,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他又偷偷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她是唯一一个知晓洪远峰秘密的人!可惜啊,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的女儿也得知了事情真相!”
“我娘死后我就去军营里找他,然而他不肯公开我的身份,只让我做个义子,看似处处优待,却从未想过替我正名!我心怀怨恨,决意要报复洪远峰,便假意与洪梦儿打好关系,竟意外得知如此真相!”
薛阳说着,肩膀笑得直颤:“可真是没想到哇!一个人竟能无耻到如此境界!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来援江湖人的眼神已彻底变了,从怀疑茫然到愤怒,他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本以为洪远峰是个侠义之人,去没曾想,他们被号召过来,是要救如此品德败坏的人的女儿。
而且他们为了救人,还白白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江湖人。
梁毅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背后还藏着这样的真相,他持刀的手不住发抖,但他还是强自冷静下来,色厉内荏地怒喝道:“住口!”
“你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薛阳突然抬高声音,怒声斥道。
他看着梁毅怒目的样子,像在看一个可怜的跳梁小丑,偏不如他的意,继续呵斥:“你与洪远峰那个老匹夫都是一丘之貉!”
梁毅心神大乱,隐有不妙预感,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厉喝道:“把这胡说八道的贼首拿下!管你是什么身份,你已坐实乱臣之名,到官府去说理吧!”
他手下的士兵不敢不听令,立时朝薛阳扑过去,然而他们刚一靠近,便被薛阳挥刀逼退。
薛阳眼里透着森冷的笑意,看向四周已经有所异动,皆按兵不动的江湖侠客们,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大可问问梁副统,他把你们领来,究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趁乱夺走我手里的黑金令!”
众侠士大惊,梁毅蓦地变了脸色,而始终不动声色的独眼男子与那光头胖子这会儿眼里陡然冒出精光。
梁毅再也等不得,亲自提刀上阵,要诛杀薛阳。他见身后江湖人皆不动手,心说无人不为利动,便高喝一声:“诸公助我!待擒拿此寮,梁某将以重金相酬!”
独眼男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率先动手,挽弓搭箭支援梁毅。光头胖子也“嘿”地笑了声,腾身加入战局,他身形看似不便,然而行动如风,招式毫不拖泥带水。
这两人一动手,薛阳压力大增,吴风纵观场内局势,薛阳被擒是迟早的事,他们的任务是要找到被薛阳抓走的洪梦儿,与洪远峰此人品德并无必然联系,而此时场中,知晓洪梦儿下落的只得一个薛阳。
“动手!擒薛阳!”吴风冷声一喝,提剑加入战斗,只有先擒住薛阳,他们才有可能找到洪梦儿。
齐珞闻声而动,紧跟在吴风身后展开行动,怀法与乐小义何云露二人道了声:“跟紧贫尼。”言罢,她手中青灯一名一灭,掠出一道道劲气支援吴风。
余下几个江湖人见场中形势一边倒,也不再想究竟孰对孰错,事已至此,总不能空手而归。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战局,薛阳压力剧增,某时,他被光头胖子一掌击中胸口,身体倒飞而出,砸在第四座石棺上,将棺盖震开。
棺内躺着个面无血色的年轻小姑娘,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此女身份呼之欲出!
“!”吴风眼神一利,转身扑向石棺,伸手就要去抓那棺中静躺的洪梦儿。
然而他飞扑到一半,身体陡然一僵,喉头一甜,无端喷出一口逆血,神态飞快萎靡下去,颓然跌落在地,狼狈地滚了好几圈,白衣上沾满沙尘和血迹。
再见场中与薛阳交手众人,皆无缘无故口吐鲜血,霎时倒了一片。
齐珞失去庇护,被薛阳迎面斩了一刀,肩膀豁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口子,惨叫着退了回来。
怀法至始至终未出全力,一见场中有变,立即护着乐小义和何云露后退,但落地时,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闷哼道:“空气中有毒!”
“哈哈哈哈哈哈!!!”薛阳跳上石棺,仰头大笑,“没错!黑金令就是在我手中!我杀了洪远峰,就没打算再活!与其让你们拿了黑金令去害人,不如今天就全部死在这里!”
第14章
怀法压着胸口闷痛,咬了咬牙,对乐小义二人道:“别运功,运功会加速毒发!”
乐小义和何云露修为稍低,倒是阴差阳错捡了一条命!
众人纷纷色变,他们哪里想到薛阳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不仅算计了别人,连自己也在他的算计里面。
事已至此,他们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望江楼的消息是薛阳故意放出去的,他抓走洪梦儿,引梁毅来此,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前面说了那么多话吸引众人注意,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让空气中的毒素悄无声息地渗进在场江湖人的身体!
这些侠客悔不当初,吴风恨得肠子都青了,他神态委顿,靠坐在石棺旁,几度挣扎,试图起身,然而他四肢绵软,像被抽走了一身力气,挣了两下,如何也起不来,还因牵动体内伤势,又吐出一口血来。
死亡的恐惧笼罩着他,他双腿开始打哆嗦。
他不想死,哪怕任务失败也没关系,他还有富余的浮屠点数可以扣,但如果死在这里,就一切都没有了。
齐珞更是凄惨,因为吴风临时变招,她没有预料,遭到重创,现下肩上的伤口涌出一滩血,将她半边身子都打湿了,又加上中了毒,气息奄奄,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还能勉强站着的人反而是像乐小义何云露这般实力低微,靠着运气混到现在的小角色,亦或像怀法般,保留了实力,不曾全力出手的人,例如独眼男子与那光头胖子一流。
死亡的阴云笼罩在在场每一个人头上,没人想到他们气势汹汹的来救人,却要把自己的命搭上,这墓穴里的四座石棺仿佛也是为他们准备的。
乐小义心知今日劫难怕是凶多吉少,便主动对怀法道:“怀法师姐,若有逃生之机,您不必顾及我。”遇见怎样的危险是命数,但是能不能挣脱牢笼靠的是自己。
眼下大家都被困在这洞窟中,心慌意乱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所以她必须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从绝境中谋求生路。
她说完,看了何云露一眼,她将自己撇了出来,怀法若只顾何云露一人,压力自然要小一些。
怀法倒是没有料到乐小义有此抉择,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而她来不及开口,何云露却急急插话:“乐小义!你这是做什么?!”
她用力攥住乐小义的衣袖,复向怀法道:“师姐亦不必护我!”
怀法见她二人如此,眼里似有深意,她默然犹豫片刻,忽而抬手,示意乐小义二人靠近一些,这才逼音成线地说道:“事已至此,贫尼也不瞒你们,贫尼与吴风本是有帮扶新客的任务在身,吴风选了齐珞,贫尼选了你们,只要你们活着出去,贫尼这一项任务便算完成。”
“贫尼在来之前用浮屠点数兑换了三枚解毒丹,本是防着这样的情况,却没曾想真的能用上,贫尼将解毒丹与你二人,但那位吴风师兄信不过,切莫将此事相告。”
她说着,便从袖口抖出两枚丹药,分给乐小义和何云露。
乐小义下意识与何云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惊诧,方才若不是她们误打误撞取信了怀法,恐怕得不到怀法相赠解毒丹。
任务失败只是多扣一些浮屠点,将解毒丹留在身上,则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然而在乐小义何云露主动退步时,怀法亦愿意多给她们一些帮助。乐小义敬她一尺,她还乐小义一丈。
乐小义对怀法心怀感激的同时,也深刻意识到幻千世界的残酷,她抿了抿唇,脸上神色复杂。
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靠别人都是痴人说梦,只能自己小心谨慎。
怀法能在一开始就设想到现下的处境,并同时替乐小义和何云露准备了解毒丹,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若非遭遇最坏的可能,她还是想尽可能帮助乐小义和何云露渡过难关。但以吴风的心性,就算他身上有解毒的丹药,想必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分给齐珞。
人都是自私的,别说她们和吴风并无交情,且吴风性子傲慢,仗着自己修为比较高,与她们之间有明显的阶层划分,乐小义自然犯不着将怀法的好意透露给吴风。
薛阳好一会儿才收了笑,阴狠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低迷愠怒的脸色,心里是说不出的快意。这些江湖人,贪慕虚荣也好,图谋黑金令也罢,都与死去的洪远峰是一路货色,都该死!
他提刀朝脸色阴沉难看的梁毅走去,打算趁这些人毒发的时候立即动手,以免拖延太久夜长梦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落下,场面陷入诡异的寂静瞬间,乐小义鼻间又闻到了熟悉的花香。
一道白影悄无声息地出现,等薛阳惊觉的时候,那人已经绕过他,来到第四座石棺,伸手将石棺中的女孩儿拎出来。
薛阳脸色大变,立即出手阻拦,忽而破空声起,淬了毒的飞镖迎面而来,他下意识闪躲,一起一落间,白袍人已带着洪梦儿全身而退。
与此同时,有黑影自乐小义身后掠过,待怀法惊觉,乐小义整个人已腾空飞起,她只感觉自己眼前一花,再有知觉时,一把短刃抵在她的喉间,动手的人竟是先前那个箭法了得的独眼男人。
就在这一瞬间,乐小义眼前闪过一道红光,脑海中浮现几个扭曲的金色字眼:触发隐藏任务!被玄天宫俘获成为人质!成功脱身可得五十个千机点。
乐小义轻轻咬了咬唇,隐藏任务没说失败会如何,但后果不言而喻。
光头胖子手里拎着被吓得脸无人色,半死不活的梁毅,另有两个貌不惊人的剑客也从在场二十余江湖人中挑了两个做人质,同独眼男人和光头胖子归拢到一处。
“什么人?!”薛阳大声质问,两眼圆睁地瞪着此时已退入人群中,被周围四人护在中间的白衣人。
被无故袭击的众人骇然色变,也不约而同地看过去,然而大家都中了毒,无法随意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掳走。
吴风艰难地撑起身,怀法大惊之下朝前迈了一步,何云露倒吸一口冷气,却都因顾惜乐小义的性命,不能妄自出手。
被作为人质扣留的乐小义一颗心却怦怦直跳,鼻息间萦绕着令她魂牵梦绕的馨香,哪怕是隐藏任务失败后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也无法压下她跃动的心情。
她想回头看一眼,想知道姬玉泫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所有人潜入石窟的?可她被独眼男子钳制着,根本无法擅自扭头。
姬玉泫出现的那一刻,她满心的恐惧害怕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只剩下无法言喻的紧张和抑制不住地羞涩,微张的嘴唇轻轻开合一下,随即便抿紧了,以免泄露了她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
既然抓她的人是姬玉泫,她才不怕什么隐藏任务。
怀法认出那抓走洪梦儿的白衣人就是之前在客栈中,坐在独眼男子与光头胖子身边的白衣剑客,只见这白衣剑客抬手在脸上拂了一把,人‖皮面‖具剥落,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绝美脸孔。
黑羽般的长睫下半掩一双清透的琉璃黑瞳,眸色幽深,眼里浮现看似温温柔柔的浅笑,但眸光深处埋藏的真实情绪却令人捉摸不透,即便如此,她眉目间逸散的温柔仍叫人惊鸿一瞥间,便再也挪不开眼。
众江湖人士惊愣一瞬,连薛阳也因姬玉泫的容貌有短暂失神,最先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吴风。
吴风心口急跳,震惊道:“玄、玄天宫姬玉泫!”
姬玉泫斜斜瞥了一眼脸无人色的吴风,唇角牵起一抹柔软的弧度,故作惊讶地笑道:“呀!这不是神兵门的吴公子么,有些日子不见了,怎地还在骨元境二层?是不是浮屠点数不够了?”
吴风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胸口激烈起伏,姬玉泫却似笑还嗔地又补了一句:“不知今日玉泫是否干扰了公子的计划?若有,还望公子见谅啊!”
怀法蹙了蹙眉,神情凝重。
站在怀法身后的何云露已震惊到失了言语,这个突然出现的姬玉泫究竟是何许人也?吴风口中所说的玄天宫,是否是四魔门之首的玄天宫?作为骨元境高手的吴风居然在姬玉泫的冷嘲热讽之下连还嘴之力都没有。
姬玉泫一出现就被当做透明人的薛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当即愤怒地朝姬玉泫扑过去,他才不管什么玄天宫,也不知道姬玉泫是何人,只知道姬玉泫坏了他的计划!
但他没走两步,突然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伏于地,脸色急变,神色因剧烈的痛苦扭曲起来,双肩亦止不住地发颤。
他中毒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明明没有被那支飞镖击中!
姬玉泫似笑非笑的目光扫了薛阳一眼,随即伸手到洪梦儿的衣兜里掏了掏,很快找出一枚黑底金印的令牌。
由于过于震惊,薛阳一口逆血喷了出来!他瘫在地上,指着姬玉泫,吭吭哧哧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你!你怎么!”
江湖人士再一次骇然,被光头胖子抓在手里的梁毅也两眼一睁,目眦欲裂地瞪着姬玉泫手里的令牌。
“我怎么?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黑金令在这小妹妹身上对不对?”姬玉泫眯着眼露出纯良无害的微笑,她的眼神时而邪诡,时而温和,变幻万千,“呵,你真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
“人人都有私心,你虽憎恶你的父亲,却要全生母的遗愿,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也同父母合葬,既如此,又怎能在这墓穴中容下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薛阳的情绪濒临崩溃,所有人在看到洪梦儿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吴风更是只想抓了洪梦儿完成任务。
姬玉泫微微翘起的嘴角笑意盈盈,眼瞳深处却机变迭出,以平和带笑的语调轻轻缓缓地吐出笃定的真相:“若没有人替你出谋划策,仅凭勇武有余而才智不足的你,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
“你们偷偷放出黑金令的消息,铆足劲演了这场戏,不过是为了将所有知情之人全部埋葬在此地,然后借假死逃生,真正引导这场局的人,其实是你的好妹妹,对吧,洪姑娘?”
从始至终闭着眼仿佛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竟然在姬玉泫话音落下之后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现无奈之色,淡淡地说道:“可我没想到会遇见比我更聪明的人,这一局是我输了。”
第15章
别说乐小义几人,就连梁毅和一众江湖人士都对这千变万化的局面感到震惊,洪梦儿的心机的确让人心里发寒,但洞悉一切,轻易扭转战局的姬玉泫才更可怕。
洪梦儿被姬玉泫钳制在手,薛阳急红了眼,挣扎着朝前扑腾两下,然而浑身经脉抽搐,剧痛不止,只得祈求道:“黑金令你拿走!求你放了梦儿!所有人都是我杀的!和梦儿没有关系!你要杀就杀我!”
身处险境的洪梦儿却不如薛阳这般惊慌失措,她抬了抬眼,看向薛阳时目光柔和,温声细语地向姬玉泫道:“这位姐姐,我跟你走,但我想求你将解药给我大哥,局是我设的,大哥他只是被我当枪使的棋子罢了。”
薛阳两眼一睁,被洪梦儿这话骇得脸无人色,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被光头胖子一脚踹了回去,踉跄着摔倒。
他神情慌乱无措,却仍试图阻止洪梦儿:“胡说!我才是兄长!是我要报仇!都是我做的!”他一双虎目顷刻间蓄满了眼泪。
洪远峰很早就为了功名抛家弃子,薛阳随母姓,娘亲死的早,自生母离世后,他就受尽冷眼,在街头乞过讨,和猫狗抢过食,即便后来入军营找到洪远峰,洪远峰也不肯对外公布他的身份。
他恨洪远峰,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就是在这时候,洪梦儿跟她说,愿助他报仇。
他从没有体会过亲情的温暖,却在这比他小了十多岁、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找到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洪梦儿知晓洪远峰刻意隐藏的所有秘密,她甚至亲眼见到洪远峰将锋利的匕首刺进娘亲的胸口,亲耳听到他和娘亲之间的对话。
洪远峰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可他错了。
洪远峰虽然是洪梦儿的父亲,却也是造成洪梦儿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不仅如此,洪远峰甚至打算在洪梦儿成年后将她送去和江州最大的富商刘氏家里那个年近三十的纨绔儿子联姻。
她这个人面兽心的父亲私底下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可他惯会掩盖并以功德修饰自己的罪名,将江州百姓哄得团团转。
洪梦儿做这一切,不单单只是为了薛阳,同样也是为了自己。
只可惜最终棋差一招,如今仇也报了,外公和娘亲九泉之下当也安心,她没什么好执着的,只是希望自己那个粗心大意的傻哥哥还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姬玉泫眼睫低垂,幽深的眸子轻柔带笑地瞥了薛阳一眼,遂轻轻俯身,贴在洪梦儿耳边小声道:“我要你的性命无用,却也不做毫无价值的买卖,你帮我一个忙,我待会儿就放了你。”
洪梦儿眼中划过一抹惊诧,须臾又消匿无迹,她垂下眼眸,轻声应道:“好。”
姬玉泫遂抬眸笑看薛阳,嗤道:“杀你除了溅一地血还能有什么用处?我知道这边还有另外一条路,你把机关打开,然后护送我们离去,我可以考虑不杀洪梦儿。”
说着,她便示意光头胖子给薛阳解药。
薛阳毫不犹豫,立即答应下来,从光头胖子手里接过药丸,直接就塞进嘴里。
药效发作,他身子一轻,终于恢复了行动能力,便在一众江湖人震惊质疑的目光中,胳膊伸进第四座石棺的内部,敲了敲其中一块中空的内壁,两指穿破薄薄的石板,将机关向下一压。
期间,距离他最近的吴风嘴唇轻颤,试图出声阻止,薛阳毫无耐心,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扔出老远,砸在齐珞身边。
轰隆声响,石棺整个挪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暗道。
暗道内黑漆漆的,十分狭窄,一次只能下去一个人。薛阳又从一旁的石壁上掏下来几颗夜光石,哗啦扔进暗道里,对姬玉泫道:“从这里出去直接通向山脚,里边没有机关,你们先走。”
姬玉泫一个眼色,她身后另外那两名手下一人拽着一个人质依次下去,随后才是姬玉泫和洪梦儿。
等姬玉泫下了密道,光头胖子也抓着梁毅要走,他一挪步,梁毅手下的士兵便有动作,他勾着嘴嘿嘿一笑,手里匕首在梁毅喉咙上轻轻划了一下,顿时便现出一道血口,梁毅亡魂皆冒,大喊“不要”,士兵们便不敢动了。
独眼男子带着乐小义走在最后,临行前还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仍有行动力的怀法和何云露,见怀法眉头紧皱,却顾及乐小义的安危而无异动,他勾了勾嘴角,便彻底没入暗道中。
薛阳紧跟着钻进去,又重新将石棺合上。
机关已经暴露,洞窟中留下的这些人好运地捡回了性命,可他们没敢第一时间去动那密道的机关,唯恐姬玉泫还未走远,要拿他们当靶子。
只是这洞窟中毒气未散,待久了也怕丧命,算着时间差不多,姬玉泫一行人应该已经走到山脚,何云露等不及,率先跑过去,将那暗道的机关重新打开,与怀法一道离去,并未搭手帮助吴风和齐珞。
吴风见何云露与怀法行动迅速,毫无中毒的痕迹,立时明白了什么,脸色猛然一沉,眼神阴鸷,他挣扎着起身,以剑作拐一跌一撞地朝前走,忽而衣摆被人拽住,低头时,见是齐珞目露哀求之色地看着他。
只要吴风肯带她离开这里,即便任务失败了,她也还有可能活下去。
岂料吴风眸心划过一抹狠戾,随即抽剑出鞘,锃一声响,决绝地剁断她的五指,鲜血飞溅起来,在他洁白的袍子上留下几点殷红的印记,如雪中红梅,鲜艳刺眼。
他恨齐珞拖他后腿,他自己能不能成功逃出去还是未知数,又怎会好心地拉齐珞一把?大不了任务失败,多扣一些浮屠点,什么都比不得保命重要。
齐珞一声惨叫,满眼不可置信,吴风的虚伪自私和道貌岸然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先前在五雷阵中时,她自以为聪明的选择和高人一等的骄傲于此刻来看,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她也将为自己的自私和诸事无恐的轻慢付出代价。
吴风走后,齐珞尝试向旁人求救,然而人心凉薄,余下还能站起来的侠客也都自顾无暇,强撑着下了密道,匆匆逃走,没人向齐珞施以援手。
她一个人朝着密道爬过去,空气中的慢性毒素渐渐浸透了她的身体,即便不运功,也终有发作之时。
眼看着密道近在眼前,她的身体却越来越沉,那一只断了五指的手搭在石棺旁,再没声息。
独眼男子拽着乐小义进入密道后就倒着走,密道内视野昏暗,乐小义视线所及只有一个薛阳,而薛阳断后,也背对着她,至始至终沉默着不说话。
乐小义看着薛阳的后脑勺,觉得姬玉泫真是不可思议,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轻而易举地扭转战局不说,还能拿捏恶首的软肋,让薛阳为她所用。
虽然被当做人质抓走,可乐小义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她只是遗憾姬玉泫现身好一会儿了,她却连姬玉泫的正脸也没见着。
她迫切地想看看姬玉泫,尽管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她不知道这些年姬玉泫都经历了些什么,那一年姬府毁灭之后,姬玉泫又去了哪里,遇见了些什么人。
她想知道姬玉泫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找到姬千城,她现在住在哪里?师承何门?玄天宫吗?
她既想确认姬玉泫的确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又怕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什么幻千世界,什么浮屠神宫,甚至樾清居外小树林中的偶遇也只是大梦中的一眼虚影,等梦醒之时,一切又消失不见了。
乐小义心里紧张忐忑,太久未曾相见的人,明明在她心里有着极重的分量,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若真的与姬玉泫当面,她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走在前面开路的人找到了密道的出口,光线才亮起来。
她被独眼男子拖着,从密道内出来,姬玉泫已领着一行人择了个方向走了,至始至终没有回头。
乐小义终于得见姬玉泫的背影,姬玉泫身姿缥缈,因易容着了剑客长衫,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并不显得累赘,反而潇洒大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出尘脱俗的风采。
姬玉泫既未主动与乐小义相认,乐小义也安分守己,不随意吭声。她自小便听姬玉泫的话,哪怕如今姬玉泫已大变了模样,乐小义仍自然且由心地信任着她。
自前日里意外重逢,她便明白现在的姬玉泫已不同往昔,姬玉泫不再依赖她,有了自己的主见,行事雷厉风行,不仅修为高出她一大截,且深谋远虑,机变迭出。
乐小义不了解现在的姬玉泫,而她能做的,只是乖乖听话而已。
总之,乐小义觉得姬玉泫不会害她,即便毫无道理,她却对此从不怀疑。
退一万步说,即便姬玉泫真的存了歹心,她也心甘情愿被姬玉泫利用,她的命早就许给姬玉泫了,姬玉泫让她死让她活,她半点怨言也没有。
姬玉泫想要的,只要她有,她都愿意给。
乐小义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姬玉泫,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抹了蜜似的,暗道:小泫真好看呀。
第16章
姬玉泫一行人离开望江楼后又疾行了数里地,一直走到一处偏僻的树林,随后又有几道人影过来,对了暗语后与姬玉泫等人汇合,乐小义好奇地瞅瞅,观察姬玉泫与他们之间的交流。
这时,一个从他们来时方向追赶来的黑衣人单膝一跪,对姬玉泫道:“大人,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姬玉泫示意其人上前汇报,那黑衣人从袖口取出一张丝巾,里面包裹着一小撮黑色粉末,这粉末并非毒物,洒在地上也不显眼,但它散着一股淡淡的异味,能让嗅觉敏锐之物沿途追踪。
显然是他们这队伍里有人偷偷做了手脚。
先排除姬玉泫自己带来的人,薛阳和洪梦儿没有这样做的理由,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乐小义在内的四个人质。
乐小义在此时终于看清了姬玉泫的容貌。
姬玉泫的眉眼看似温柔,幽深瞳眸中浅浅的笑意却冷若冰霜。
即便如此,她那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水光莹润,天生带了股娇柔媚态,将她眼底的冰寒糅合得恰到好处。不嗔不怒,不悲不喜,睫羽回转间,一颦一笑皆叫人心弦颤动。
她肤质白皙,有如上好的美玉,鼻梁翘挺,饱满的柔唇微微抿起,唇角一勾,隐有两分嘲弄与淡漠,却压不住那笑意间勾魂夺魄的肆意张扬。
人如其名,淡雅孤高,不可方物,乐小义比那天夜里与姬玉泫偶然重逢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震撼。
这样一个如画中走出来的人儿,若将目光在哪个人身上多停留一瞬,便是百炼钢也将成绕指柔,任谁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持。
难怪方才在那洞窟之中,所有人不论男女,一见姬玉泫之容貌,皆不由自主地愣怔出神。
而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睛正掠过在场众人,状若无意地对上了乐小义的视线。
乐小义心头重重一跳,但不等她有再多的情绪,姬玉泫的视线一触即走,又看向其他几个人质。
刚刚跃起的心顿时又跌回肚子里,乐小义抿了抿唇,低头垂眸,掩去眸光中险些溢出来的光彩,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以免泄露了内心的心思。
姬玉泫最后看向被光头胖子拿捏在手的梁毅,旁人倒不觉得什么,但与姬玉泫对视的梁毅却背脊发寒,浑身冷汗直冒,别说旖旎的心思,他只觉姬玉泫的目光有如实质刀锋,冷冷地割在他身上,他下一瞬就有可能会死。
梁毅手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他强行避开姬玉泫的窥视,视线乱飘之际,余光掠过一道人影,随即眸心一定,目光锁定了与他相隔不远的乐小义。
他眼里顿时划过一抹阴邪狠厉的神色,怪叫一声指着乐小义道:“是她!我在她身后,亲眼看见她袖子里抖了东西出来!”
乐小义霎时成了视线中心,所有人都朝她看过去,一个个眸光晦涩,心绪不明,特别是稍一挑眉,目光冷然,似笑非笑的姬玉泫。
从一开始就安安分分的乐小义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她两眼一瞪,怒斥:“你胡说!”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她当然不担心姬玉泫是不是也会误会她,但梁毅竟然想当着姬玉泫的面给她泼脏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
乐小义咬牙切齿,这个男人可真是虚伪!先前诓骗众多江湖人施以援手的时候那么道貌岸然,没想到正义的面具被撕破之后居然如此无耻!
而且,乐小义可不会忘,就是这个梁毅拿江湖侠客们的善意当薛阳的靶子,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即便这些死去的人并非都是无辜之辈,不能排除有一部分的确存了别的心思,可始终还是有心存侠义之心的人在,却因为旁人的恩怨白白葬送了性命。
气氛凝滞,姬玉泫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中仿佛冻上一层寒霜,乐小义这一次没有躲避,直直与她对视。
她行得端坐得正,心中坦荡,也相信姬玉泫会有公正决断。
一片沉寂之中,忽有一道柔软的女声缓缓响起:“我也看见了,的确是这位姑娘在途中做的记号。”洪梦儿平平静静地扫了眼乐小义,眼中淡淡的,情绪无有起伏。
“!”乐小义大惊,她与洪梦儿无冤无仇,洪梦儿为什么要害她?!
梁毅闻言也愣了一下,脸上隐有错愕之色,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底狞笑更甚,附和道:“就是你!别想狡辩!”
如果说梁毅本性就坏,乐小义被梁毅针对时一点也不慌,可连与梁毅有隙的洪梦儿也指证乐小义,方才那些看向乐小义时还疑惑犹豫的眼神立即变得质疑起来。
“不是我!我没……”乐小义突然心慌,然而她话到一半,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那令她魂牵梦绕的人便出现在她一步开外。
乐小义张口结舌,独眼男子松手退后,乐小义看见姬玉泫瞥向她时,斜飞的眼角轻轻一挑,眼底是寒冷如霜的邪诡之色,一颗心顿时沉甸甸地落了下去。
袖袍舞动间,乐小义的眼睛只能捕捉一抹残影,随即她的胸口遭到一记重击,整个人倒飞出去,掠出数丈,接连砸断好几棵两臂合抱粗细的青松。
姬玉泫下了死手,这一掌令她五内具震,口鼻鲜血喷涌。
乐小义跌落于地,喉头一甜,再次涌出一蓬鲜血,浸透衣袍。
她意识混沌,呼吸奄奄,眼看是活不成了。
然而,她通红的眼眶水雾弥散,蜷曲的五指颤了颤,还想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欲抬臂拂开笼罩在眼前的浊雾,看清朦胧雾气之后那张决绝淡漠的脸孔。
洪梦儿脸上掠起一抹不忍,沉重地撇开视线,与乐小义一样的两个人质兔死狐悲,梁毅眼中则是幸灾乐祸的轻快,余下众人皆事不关己。
“走。”姬玉泫声色清冷如山间之泉,泠泠回响于乐小义耳畔。
一行人令行禁止,姬玉泫话音一落,树林里顷刻间响起唰唰破空声,只短短须臾,层层树影间,便只剩沙沙枝叶婆娑之声。
风吹在乐小义身上,很冷,冻得她手脚发僵,散落在泥地上的鲜血也变了颜色。
一炷香后,怀法携何云露一路循着有人走过的痕迹匆匆赶来,只是当她们找到乐小义时,后者已没了声息。
何云露当即红了眼,心里像突然被人剜了一刀似的,蓦地空了一大块,有冷风呼呼往里边灌,来不及觉得疼,便先冷得浑身一颤。
她哽咽着扑过去,将乐小义从冰冷的泥地上抱起来,泪眼朦胧,环视四周狼藉,无法想象在她们赶来之前,乐小义有过怎样的遭遇。
慈眉善目的怀法亦拧起眉,长长叹了一口气,自乐小义落在玄天宫妖女姬玉泫手中,她便知乐小义此行凶多吉少了。
可她比何云露冷静许多,俯身伸手探了探乐小义颈脉,眸光微漾,遂示意何云露暂莫失措:“脉象未尽,还有救。”
何云露于绝望中窥见一缕天光,当即大喜过望,连忙抓紧怀法僧袍的衣摆,泫然欲泣地请求:“求师姐救救她!”
乐小义才入外门,素有侠义之心,为人忠信,大好年华刚刚开始,不该就这么断在这里。
她将满心疼痛归结于兔死狐悲的遗憾,看着乐小义此时煞白的脸色与紧闭的眼睑,何云露立即便初见时那双眼睛里的意气,一时间竟心痛不能自已,她紧咬下唇,牙关将嘴唇磕破,尝到一点咸腥的味道。
怀法眉目间隐有挣扎犹豫,最后也化作一声轻叹:“罢了。”
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玉匣子,神态凝重地对何云露道:“此乃菩提禅宗秘药,名唤涅槃,丹如其名,服用涅槃丹者破后而立,九死一生。”
以乐小义此时的状态,若无旁的机缘,必死无疑。
任务注定要失败了,可人命关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怀法秉持佛心,能救之人,当竭力相救。
只不过,就算怀法愿意伸出援手,拿出了宗门秘药,却也只能帮到这里,乐小义最终能不能活,还是要看她自身的命数和造化。
即便如此,怀法为乐小义提供了一线生机,何云露已泪流满面感激涕零,她双手自怀法手中接过玉匣,取出匣内暗金色的丹药,塞进乐小义的牙关,再以内力轻轻一送,助乐小义将涅槃丹服下。
乐小义意识浑浑噩噩中,感觉自己身处无尽火海,这些火焰透过她的身体,引燃了她体内的真气,连带着她周身经脉也跟着燃烧起来。
她的骨骼在火焰炙烤下被烫得通红,她的血肉散着焦臭,疼痛封闭了她的视觉和听觉,每当她以为自己即将在火焰中死去,连意识都将崩溃的时候,便有一股神奇的力量牢牢护住她的心脉。
金色的雾气汇聚在她的胸口被姬玉泫掌击的位置,虚虚形成一把剑的形状。
任剑外烈火滔天,剑影自岿然不动。
第17章
“少宫主,那菩提宗的怀法小尼果真如您所料,赠了涅槃丹给乐姑娘。”黑影出现在姬玉泫身后,像一团雾,虚无缥缈,清清冷冷的嗓音只入姬玉泫一人之耳。
姬玉泫背负双手,把玩着掌心一只小小的紫玉葫芦,闻言勾了勾唇角。
黑影刹那间随风散了,来去无影踪。
“大人,他们怎么处置?”光头胖子搓了一把脑门,笑嘻嘻地请示姬玉泫,独眼男子吊着双腿坐在一根斜伸的树枝上,望着一处虚空出神,薛阳不时看一眼洪梦儿,确认洪梦儿的安危。
余下众人各司其职,除了姬玉泫,无人知晓方才曾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指腹轻柔地抚过葫芦表面,停留在“义”字上边,漠然的眼底泛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抬眸瞬间又悄无声息地隐去。
她没有看向任何人,视线穿过重重树影,瞅了眼来时的方向,片刻后,语调轻缓地说道:“梁毅和洪梦儿留下,另外两个放了。”
两个人质立即被敲晕了扔在路边,薛阳听闻洪梦儿被扣留,脸色变得很难看,正要发怒,洪梦儿朝他摇了摇头。
梁毅冷汗涔涔,远不如洪梦儿从容,他喉头滚了滚,颤着声道:“大、大人……”
姬玉泫又搓了搓指间的玉葫芦,唇角刚刚勾起的弧度渐渐消失,乐小义不在,她连笑一下都懒得。
她乜了眼梁毅,眸子里盛着一蓬玄冰:“有些人自作聪明,就该让他长长记性。”
梁毅心里警铃大作,顿时脸色急变,但不等他有所行动,背上遭到一记重击,整个人扑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光头胖子脚踩着他的脑袋,从他的衣袖里找出一个纸包,里面装的正是沿途留下暗记的奇怪粉末。
薛阳和洪梦儿面露震惊之色,同时想到了刚才被冤枉的乐小义。
光头胖子俯身抓起梁毅的头发,指尖旋出一把短刃,银亮的刀刃上倒映出梁毅缩至针尖大小的眼睛。
梁毅腿脚乱蹬,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呜声。
洪梦儿猛地闭上眼,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嚎,光头胖子一刀剜了梁毅的舌头,梁毅满嘴是血,抱着头在地上滚作一团,惨叫声断断续续。
梁毅继而又被挑了手筋脚筋,直到他浑身抽搐,脸色发青地蜷在地上动弹不得,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姬玉泫才冷冷地收回目光,恩赐般地吐出两个字:“杀了。”
手起刀落,光头胖子将短刃送进梁毅的胸口,一声闷响过后,梁毅嘴唇翕动,死不瞑目。
就连见惯了生死的薛阳此时心里都升起一股恶寒,俗话果然不假,最毒妇人心。
姬玉泫将紫玉葫芦整个藏进掌心,就像将某个乖巧的姑娘悄无声息地藏进她心里。
她的唇角忽然绽开红莲般妖冶的微笑,懒洋洋地扫了薛阳一眼:“只差一点,你们两兄妹的结局便和他一样。”
薛阳瞳孔一缩,一张脸顷刻间褪尽血色,两支带毒的镖从他的袖口跌下来,叮铃当啷地散在脚边。
——
乐小义的意识在烈火中几度消失,又还归清醒。
时间变得漫长,每一个瞬间都被无限放大,乐小义在这样的煎熬中苦苦挣扎,终于在某一刻,破茧而出,浴火重生。
乐小义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屋顶。
她伏坐在樾清居南院自己那一间小屋的书桌上,手指一动,指尖摸到一个柔软的织物,拿起来看,是个空锦囊。
乐小义顿时心跳加快,撑着身子坐起来,她一身衣服上还沾着血,但是内视己身时,发现伤势奇迹般地好了。
胸口处的血契还在,说明之前经历的一切并非幻梦,她的确去了一个叫浮屠宫的地方,遇见了“天行者”,和何云露及菩提禅宗的怀法师姐一起做了任务。
最重要的是,她还见到了姬玉泫,并且被姬玉泫一掌重创,险些一命呜呼。
思及此,乐小义眉头深锁,那么重的伤势,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现在伤完全好了,除了这一身血污,那一掌在她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乐小义试图回想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然而姬玉泫走后她就失去意识,除了姬玉泫出手那一瞬间的近在咫尺的微笑,她什么也想不起来。
然而,想起姬玉泫下手之前决绝冷漠又邪异诡笑的眼神,乐小义抿着唇无奈苦笑了下。
她们分别十年,让时间消磨了太多东西,不仅仅只是姬玉泫对她的信任而已。
离开姬府这十年,乐小义仅仅是活着就足够艰难,而姬玉泫不仅自己变得非常厉害,还拥有了一众听从她调遣的下属,她那么孤高桀骜,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耀眼。
她由衷为姬玉泫如今取得成就高兴,又为自己不曾参与的一切改变黯然神伤。
姬玉泫现在过得如何?十年后的她是个怎样的人?修为到了何种程度?
她不知道姬玉泫在这十年间有过怎样的遭遇,经历了什么,又得到或者失去了什么。
她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幼年时她们在一起生活的那几年两小无猜的岁月,实在没有理由要求姬玉泫一定要相信她。
她充其量,只是与姬玉泫幼时有过交情的故友罢了,就像她不了解现在的姬玉泫一样,姬玉泫也不了解她,自然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她信任。
她能理解并由衷体谅姬玉泫的所为,何况当时的情形,她无法解释,也难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姬玉泫这么做,并没有错。
可理智无法左右她的心情,她明白这一切情有可原,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以至于她心神恍惚,瘫坐床前发了好一会儿呆。
良久之后,乐小义回过神来,用力拍了拍脸,摇头撇开心底失落的情绪,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既然知道姬玉泫还活着,自己也有幸捡了条小命,那总该还有再见之日。只要她还能多活一日,便有机会向姬玉泫证明自己的心意。
而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修炼,早做突破,争取缩短与姬玉泫的差距。
乐小义定了心神,遂将那锦囊收起,起身换了身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打坐修炼。
忽然,乐小义浑身一震,骇然睁眼,下意识地摊开双手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她的修为竟然又有所突破,不知何时体元境第六、第七两处穴关也被冲破,穴窍之内真气充盈,竟已是体元境七层修为。
乐小义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在短暂的思量之后,再一次闭眼屏息,内视气元经脉。
体元一窍、二窍、三窍……
为了避免数错,她全神贯注,反复确认数遍。
真的是体元境七层。
莫名其妙地有所突破,乐小义没觉得高兴,反而惊疑不定,内心忐忑,她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呆坐半晌,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何云露。
既然她已经从幻千世界出来了,那何云露呢?若不出意外,想必也该回来了。
乐小义立即动身,飞快下床,想了想,为了避免再有意料之外的凶险而自己手无寸铁的情况出现,她从枕头下摸出布包的思泫剑,拉开门走出去。
外边天色微亮,晨光熹微。
乐小义见状有些晃神,这个时辰,看起来与她之前接到浮屠宫邀请函的时候相仿。
她目光飞快环视屋外院落,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随后快步离开南三阁,途中遇见两名洒扫的杂役,乐小义心头一动,状若无意地问了问他们现下是什么时辰,又问执事讲学是哪一日。
那两名杂役虽然害怕南院中人,但这些日子他们时常遇见乐小义,他们知道乐小义是新来南院的弟子,也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正常且可以交流的人,此时乐小义问起,他们便恭敬地回答了:“现下是辰时初刻,明日巳时执事将在院中讲学。”
辰时初刻,明日讲学。
乐小义心里一咯噔,有些着慌,她沉下心,没将震惊之色表现出来,而是略一皱眉,似是思量,以寻求确认的语气又问:“今日可是九月初七?”
杂役点头,乐小义的心则完全跌进谷底。
她是九月初二来的南院,在南院待了五天,这是第六天。她入幻千世界待了两三个时辰,回来后时间竟停滞不前。岂不是说,她在幻千世界的一场险恶经历,于洪荒浮屠界内,不过须臾?
浮屠宫能悄无声息地将门客来回辗转于各个世界,背后的能量以及天行者的修为,可怕到令人发指。
乐小义不免又开始怀疑那一切是否真实发生,但体内血契做不得假,她试图探看血契中的内容,却触碰到一层强大的封印,封印阻隔了她的意识,她查不到自己的浮屠点数,也无法通过血契获取浮屠宫的信息。
乐小义心中疑窦丛生,但这一切疑问,只能在见过何云露之后,再作思量。
她向杂役道了谢,脚下步子更加匆忙。
第18章
何云露入外门已经一年多,住处很好打听,乐小义从南院出来,沿途问了几个杂役,得知何云露住在西院。
她于是直奔西院,正要再向西院守门杂役询问何云露的具体住处,便忽然被院门内冲出来一道人影撞了个满怀,伴着一声惊喜的轻呼:“乐小义!”
乐小义愣了愣,而后感受到身前怀抱炽烈柔软,陌生的触感和骤然接近的气息令她无所适从,没多想便惊慌地大退一步,拉开了与何云露之间的距离,脸上也是未来得及掩饰的错愕震惊。
何云露刚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五指微蜷,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遂改了即将环抱乐小义的动作,转而抓住乐小义的衣袖,拽着她朝门外引,撇开视线不敢看她的眼睛,不容拒绝地开口:“去外面吧,我想和你聊聊。”
乐小义正有此意,她扫了一眼被何云露紧拽的衣袖,眼底犹有疑惑,但何云露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乐小义默了一瞬便妥协了,拉一拉衣袖而已,若幻千世界的经历是真,那她与何云露也算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当不必如此斤斤计较。
再者,若她猜测属实,何云露也才刚从幻千世界脱身,恐怕对先前的遭遇心有余悸,如此一想,乐小义内心就释然了。
她们走进乐小义之前练剑的那片树林,此地少有人来,除了偶尔巡逻路过的弟子,平日里大多时候都很安静。四下空阔无人,私底下谈话也不用担心被人偷听了去,何云露松开乐小义的衣袖,眼里的激动已平复了许多,回头看着乐小义:“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乐小义想问的正好也是这件事,她点点头,复问:“你知道是谁救了我?”
“是怀法师姐。”何云露立即给出回答,并向乐小义描述了一下那时她与怀法找到乐小义时的情形,刻意省略了自己请求怀法和哭鼻子的片段,最后做了一个总结,“怀法师姐给你服用了菩提禅宗的宗门秘药涅槃丹,说这药凶险,破后而立,九死一生。”
“之后没等到你醒我们就各自回来了,我还以为……”她话说一半,眼眶倏然红了,乐小义立即就猜到她没说完的下半句,何云露恐怕以为她撑不住就这样死了。
乐小义心存感激,若不是何云露和怀法找到了她,别说九死一生,她怕是百死无生,难怪方才何云露见到她时那般惊喜。
“幸得怀法师姐相救,我已经没事了。”连修为都突破了一大截,只是这话她不好开口。
何云露吸了吸鼻子,压下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哭腔,挤出一个笑容来,点头道:“没事就好。”
乐小义从何云露所言确认了江州一行确有其事,有心与何云露聊两句浮屠宫,岂料这三个字像被下了禁制,即便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
兴许可以打乱字序,用藏头诗或者别的什么形式将它说出来,可这样就难以交流,乐小义思量再三,只得作罢。
何云露心情平复之后复称两句怀法师姐心善,便不知道再说什么,乐小义在想旁的事情,她也跟着不吭声,两人面对面站着,却谁也不说话,气氛陷入短暂的凝滞。
“你现在住在哪里?”约莫数息时间过去,何云露终于找到了话题,自乐小义入外门后,她屡次想找人询问乐小义的去处,每每又觉难以开口。
乐小义的心思沉在浮屠宫的事上,闻言随口回答:“南院,南三阁。”
“南院?!”何云露却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变了脸色,连声音也拔高了几度,一脸震惊,“你怎么会被分到南院去?!”
“唔?”乐小义被何云露突然抬高的声音惊得回了神,她偏头回想刚刚与何云露的对话,忽而心中一动,追问:“南院怎么了吗?”
何云露比她早一年进入外门,也许知道些有关南院如此异常的缘由。
见何云露听说她住在南院后脸上露出惶急慌张的神情,乐小义越发惊疑,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只静静等着何云露开口。
何云露意识到自己失态,咬住牙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虑,让自己稍稍冷静一些,拧眉看着一脸懵懂的乐小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质询她:“你没听说过南院的事情吗?”
乐小义如实摇头:“没有。”
南院的杂役什么都不肯说,被分到南院的新弟子也只有她一个,其他院落隔得远,唯一与其他外门弟子有所交集的地方是宗务厅,乐小义来去匆匆,很少遇见认识的人。
再者,她自己也没将此事太放在心上,故而好几天过去了,她还是对南院一无所知。
何云露收敛了脸上的焦虑,但眼睛里仍流露出难掩的担忧,她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像是在组织言语,乐小义也跟着沉默,认真等着何云露的下文。
“我听说,南院已经有五年没有招收新弟子了。”何云露将自己成为外门弟子后听说的消息告诉乐小义,“因为五年前有三个分派到南院的小弟子,被南院的执事柳清风杀死了。”
“?!”乐小义两眼一瞪,倒吸一口冷气,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原因,难怪南院杂役谁也不敢开口告诉她真相。
她回想起柳清风面无表情的样子,后者召乐小义去书房交代事情,也大多时候神色木然,似乎外界一切都干扰不了他死寂平静的心海。
这样一个人,会无故杀死新入门的小弟子吗?
乐小义心里觉得不可思议,并非她不相信何云露的话,只是感到疑惑,这件事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隐情或者误会?
何云露见乐小义陷入深思,面有疑虑,便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内容全部说了:“传言五年前柳清风走火入魔,杀死了新入南院的三个弟子,宗门明面上没有追究柳清风的过责,但柳清风被禁足于南院,从那之后,就没有新弟子再入南院了。”
乐小义心里疑惑极了,如果南院不再招收新弟子,那她是怎么回事?
这种因由又不能直接询问柳清风,乐小义有点愁,她莫不是入虎口了。
何云露比她更着急,劝她说:“你不若向宗务厅申请调去其他院吧?”
乐小义闻言眼里露出两分无奈,摇头道:“轩和长老亲自将我分去南院,岂是说能调就调的?”
再说了,自乐小义入南院这些时日,柳清风待她还算平和,仅仅听了些捕风捉影的言辞,不足以让乐小义质疑柳清风的为人。
何云露闻言也住了口,让乐小义申请转院看似能解决问题,实则为下下之策,得罪柳清风不说,还要带上一个更琢磨不透的轩和。
乐小义抿唇笑了,反过来宽慰何云露:“陈年旧事兴许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我与柳执事无冤无仇,近来也相安无事,不必忧心。”
何云露还想再说什么,但她不知道如何劝说,一时间也想不到对策,心情低落,却只能勉强嘱咐一句:“那你自己当心一些。”
乐小义应了好,看了眼天色,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修炼了,便道:“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以后若有机会,再当面向怀法师姐道谢。”
何云露唇齿微张,想问乐小义要不一起去宗务厅看看有什么贡献任务可做,临到嘴边又觉得唐突,遂猛地将嘴闭上,只闷闷地点了点头:“好。”
乐小义面露疑惑,她一直捉摸不透何云露对她的态度,尤其是近些日子,何云露说话时总是生硬别扭,偶尔对她有几分关切之意,在望江楼密道中时,明明对她信任依赖,此时似乎又莫名疏远了。
她向何云露告辞后走出一段路,边走边摇头,她们一起经历过幻千世界的苦难凶险,应当勉强能算得上是朋友了,便不再计较这些令人费解的小事了罢,兴许何云露性格就是如此,能和谐相处就行了,自不必在意那么多。
回南院的路上,乐小义一直在思考,浮屠宫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天行者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抓走?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姬玉泫是否也是浮屠宫的门客?
乐小义越想越乱,毫无思绪,以后若再见姬玉泫,兴许能问一问。
沉浸在思考中的乐小义沿路朝南院走,走着走着忽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顿时大惊失色,眼神蓦地一利,倏然抬头朝味道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经过望江楼一行,她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这种浓度的血腥气,绝不是一两个人受伤流血那么简单。
瞬间,她就联想到何云露告诉她的事情,顿时头皮发麻,但她理智地摇了摇头,兀自在心中否定了柳清风再次杀人的可能,并哂然叹息,何云露一番话终究还是对她造成了一些影响。
她起抬头,瞅见南院大门前站着的两个脸色惨白的杂役,他们站在那儿,浑身抖个不停,可见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乐小义立即上前,问了其中一个看起来状态稍微好一些的杂役:“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一出声,那杂役瞳孔一缩,直被吓得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态恐惧,一个劲摇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乐小义心里惊疑不定,但从杂役口中显然问不出什么了,她拧着眉走进南院,循着越来越浓郁地血腥气朝柳清风所在的独楼方向走去。
穿过一小片树林,前边视野骤然开阔,血腥气也在此时浓郁到极致。
乐小义一怔,看着空地上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愣住了。
第19章
一头身长两丈,似虎非虎,额生两角,脊背爬了一串骨刺的巨大生物鲜血淋漓地躺在院子里,别说外门的杂役,即便是乐小义,骤然看见这样一副场景,也心里发寒。
她认得这头死去的灵兽,剑脊虎,出生幼体便有堪比脉元境的修为,成年剑脊虎最差也是骨元境修为,而倒在院子里的这头,体型趋近于成年剑脊虎,修为应该相当于一个刚刚突破骨元境的人类高手。
此刻,那血泊中还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色的外门弟子袍服,衣摆处沾着些凝结的血渍,怀里抱了一把剑,正要将剑脊虎脊背上那一串骨刺剔下来。
那张刀削斧凿的脸孔乐小义有些印象,不正是她初来南院时途中碰见的那位师兄么?
她看了看立在血泊中,身姿挺拔的师兄,又瞅瞅倒在地上死透的剑脊虎,一个可怕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难道……这头剑脊虎,是这位师兄猎杀的么?
可外门弟子最高修为也只有脉元境,如何能单独杀死骨元境的灵兽?
以乐小义这几天零星的了解,外门有专门的狩猎区允许修为达到要求的弟子进去猎取灵兽,兽皮兽骨还能拿到宗务厅换成钱财。
但是外门的狩猎区内也只有脉元境和体元境的灵兽,要猎杀骨元境的灵兽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拿到了特许令,进入内门狩猎区,亦或,独身前往龙吟山脉,猎杀野生的骨元境灵兽。
乐小义倒吸一口冷气,她刚入龙吟山脉欲寻找剑神宗时,途中遭遇可怕的灵兽,便是一头骨元境的成年剑脊虎,那时她也是体元境的修为,在剑脊虎面前不堪一击,差点一命呜呼。
若非剑神宗内高手偶然路过相救,她的尸骨都该化成灰了。
现在看见这头死去的剑脊虎,乐小义心里仍有些发憷,本能地感到恐惧。
她看向那师兄时,后者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冷然淡漠的眼神中满是戾气,与乐小义对视时,嘴角牵起来一个僵硬的弧度,面无表情的脸孔随之松动,露出一个勉强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随后,他朝乐小义招了招手:“师妹可否帮我一个忙?”声音低沉,语调平平,听来算不上和善,但也没有了初见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师兄找她要做什么,但乐小义是个乐于助人的性子,很少拒绝别人的请求,此时闻言,她只犹豫了一息,便镇定自若地朝师兄走过去,边走边问:“师兄有何吩咐?”
路过剑脊虎巨大的头颅时,乐小义低头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这头巨兽头上尖锐的兽角和半张的嘴里狰狞的獠牙,剑脊虎长相凶恶,即便眼前是头死兽,身上犹有余威,好似只要一睁眼,张嘴就能将乐小义整个吞下肚去。
乐小义喉头微动,压下心悸的感觉,收回目光,脚步仍旧平稳,没有被剑脊虎凶恶的长相吓退。
邵煜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他一早就看出了乐小义的深浅,不过初入体元境的修为,正因如此,他才更欣赏乐小义的胆气。
若是寻常体元境的小师妹,即便这剑脊虎是头死物,受气息所迫,也断然不敢接近,多半像院外杂役那般,吓得浑身发抖,话也说不清楚,何况乐小义这般从容镇定。
难怪能来南院,邵煜心道。
“我要剔这剑脊虎的脊骨,却不想伤其皮毛,需有个人搭把手,还请师妹助我。”不知是不是错觉,乐小义感觉师兄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僵硬的笑意似乎柔和了些许,让他的冷厉的眼神也敛了戾气。
乐小义不疑有他,走到近前后看了眼剑脊虎从后颈一直绵延到尾根的剑脊,询问邵煜:“我如何帮你?”
可她话音一落,眼前忽然剑光一闪,邵煜手中之剑蓦地出鞘,毫无预兆地刺向乐小义的喉咙。
银亮剑锋杀气凌然,来势汹汹,乐小义事先没有预料,身体却在危险来临的瞬间有了动作,她稍稍一侧,剑刃擦过喉间,掠过一截乌黑秀发,随即她手腕一翻,被布包好的思泫剑随之一旋,荡开剑气锋锐。
呲啦一声响,锐气切断布帛,灰色粗布滑落,思泫剑连着剑鞘握在乐小义手中,邵煜不依不饶,一击不成,又起新招,剑招变换自如,招招致命。
乐小义见招拆招,且战且退,勉强应对。
但她修为尚浅,不出十招就被邵煜逼退至树林边缘,邵煜一剑点出,厚重的真气随着剑尖冲击在剑鞘正中。
乐小义手腕一麻,被突如其来的巨力震得双脚离地,朝后腾跃一丈远,又退了两步,以右脚后跟抵住一棵矮树,才勉强止住后退之势。
锃——
剑气破空,真气灌注于剑身时,剑刃极速震动的鸣响飞快接近,杀意扑面,须臾而至,刹那临身。
眼看剑尖距离乐小义的鼻尖不足一寸,旁侧斜飞来一枚石子,叮的一声击中剑脊。
乐小义趁势偏头,剑身擦着她的耳廓过去,噔一声刺进身后树干,树叶扑簌簌像雪似的往下落,那双狼一样野性凶戾的眼睛充满侵略性的杀意,如盯猎物似的死死咬着乐小义,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
“邵师兄竟以脉元境十二层修为欺负一个新来的小师妹,也不怕柳执事知晓了笑话。”一道轻笑自方才石子飞来的方向传来,其声清雅,从容不迫。
邵煜眼珠动了动,朝来人瞥了一眼,乐小义见他牵起唇角,似是哼出一声冷笑。
来人容貌妍丽,五官娟秀,乌亮的长发垂落肩头,身着与乐小义、邵煜二人一样的外门弟子白袍,气质却卓尔不群,隐有两分不同寻常的贵气。
“左师妹此言差矣。”邵煜剑已入鞘,周身杀气荡然无存,“龙吟山脉可比邵某方才的试探凶险多了,若连这点招架之力也无,不如早些禀报柳执事,离开南院,免得日后不慎丢了性命。”
言罢,他挑着眉看向乐小义:“原来藏了实力,体元境七层能接得下我十招,剑未出鞘,勉强过得去。”
他毫无以大欺小的自知,试探乐小义时不曾压制修为,此时说着夸奖的话,眼睛里还是没有笑意,乐小义毫不怀疑,如果刚才她没有接下此人剑招,哪怕侥幸不死,恐怕也要遭到重创。
那剑招中的杀气做不得假,假借试探之名,的确存了杀人之心。若只是一时兴起,不是武痴,便是疯子。
乐小义心有余悸,背上也蒙了一层薄汗,同时心里还升起了对邵煜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的惊疑,但她面上不显,只微微牵起嘴角,朝邵煜抱拳:“多谢邵师兄指点。”
而后,她又转身朝方才替她解围的师姐躬身:“谢过左师姐出手相救。”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此女腰间所坠黑木牌上暗刻的姓名,她想起先前留意过的门上竹牌,观其仪态,对其世家之后的身份多了两分猜测。
“乐师妹不必多礼。”左诗萱微微一笑,南院既许多年没有招新弟子了,南三阁的院子里里多了个人,门上挂著名牌,同住南三阁的左诗萱怎会发现不了?只乐小义一个生面孔,自然就认出来了。
见争端平息,左诗萱还要去独楼找柳清风,瞥了一眼满地狼藉,以眼神示意邵煜注意分寸,便施施然告辞离去。
邵煜勾了勾唇,再次提剑,朝乐小义道:“烦请师妹助我卸除剑脊虎后半段脊背关节。”
乐小义联系上下文,明白了邵煜是在回答她如何相助的问题。
她没有推辞,虽然刚才经历了凶险莫测的试探,但邵煜还与她保持表面的和平,她便持剑走近剑脊虎,待邵煜一声令下,两人同时提剑出手,剑锋快如闪电,顷刻间剔开剑脊虎的脊骨。
乐小义又帮邵煜剔下剑脊虎额上双角,邵煜复斩下一对虎爪。这种类型的灵兽几乎浑身是宝,骨骼爪牙可炼制成兵器,血肉五脏也可入药。
两人不一会儿就把这头剑脊虎大卸八块,邵煜扔了一对犄角给乐小义做谢礼,嘴上说着谢谢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态中似乎看不出真心的谢意。
乐小义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大大方方地收了东西,大家都是南院弟子,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乐小义虽然不怕惹事,但也没有必要对此耿耿于怀,只是私下里提醒自己多留个心眼。
一直到乐小义动身回南三阁,左诗萱都没有从独楼中出来,乐小义也没刻意等她,自行回了住处。
与邵煜交手只有数招,但乐小义在毫不掩饰的杀意中颇有些新的感悟,一回南三阁就爬上床铺,打坐冥想,将与邵煜交手时那几个剑招来来回回揣摩。
想着第二日有院内讲学,乐小义便没有出门练剑。
当天晚上,乐小义听见院中风声大了不少,其中似乎藏着几声虫鸣,与衣袂破空之声交相呼应。清晨天际微亮之时,她还听见了吱呀的木门开合声。
距离巳时还有一刻,乐小义推门出来,正要去独楼所在,忽听楼上传来一声轻笑,一道倩丽人影从楼梯处缓缓下行,飘然而来,朝乐小义唤了声:“乐师妹可是要去寒楼?”
第20章
乐小义闻声驻足,回身朝迎面而来的左诗萱拱手行礼:“想必左师姐亦是要去听执事讲学?”
“如此,乐师妹不若与我同行?”左诗萱眼中笑意温和,举手投足间有股大家闺秀的风雅,说话时语调温温软软,像和煦的春风,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
同门师姐邀约,又是如此和善之人,乐小义自然不会拒绝,复拱了拱手,笑道:“师姐不烦小义叨扰才好。”
左诗萱微微一笑,缓步行至乐小义身边,两人并肩而行,乐小义稍稍落后半步,以示尊重。
左诗萱在乐小义身侧垂下长睫,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掠过乐小义清隽的小脸儿,于她干净的眉眼间稍顿,很快又挪开,语调轻缓地开口:“师妹不必如此拘礼,我观师妹面善,你我既为同门,又年岁相仿,往后便以姐妹相称,如何?”
乐小义闻言微怔,受宠若惊,可对方主动提及,她若不应倒显得矫情,于是短暂的愣登之后,她唇角笑意更深,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爽快地笑了:“还请左师姐日后多多关照。”
言罢,她主动上前半步,将两人之间因生疏而错开的距离补上了。
左诗萱收回目光,温润的眼眸看向院前小径,小声道:“邵煜是个武痴,下手没有轻重,以前也不是没有闯过祸,你若见他,能躲就躲,这南院弟子算上你合计十九人,人人路遇他都得绕道,莫逞强。”
乐小义回想起昨日邵煜凶神恶煞的模样,深以为然地点头。
一时间,她心里蹿起许许多多的疑问,一边猜测左诗萱话中所言“祸事”是否涉及人命,一边又想着昨日从何云露口中听说的南院秘闻,南院既有十九人,那其他弟子平日都去哪儿了?
但她自认与左诗萱的交情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宜交浅言深,只乖巧地应了声“知晓”。
左诗萱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邵煜,将话题转到修炼上去。
乐小义看不透左诗萱的修为,但昨日左诗萱以一枚石子荡开邵煜剑锋,将乐小义救下时举重若轻,想必实力与邵煜有一较之力,乐小义虚心受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关系不知不觉间亲近了不少。
左诗萱并不藏私,将自身感悟有一说一地告诉乐小义,乐小义越听越认真,瞪大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努力将左诗萱讲解的内容悉数记在脑子里,只恨自己没有长两个脑袋,都快记不过来了。
她从气元境突破到体元境不过短短数日,跨度大,初初突破时,气息虚浮,沉淀几日稍有好转,却也绝非很快能适应的,期间自有不少困惑之处亟待解答,以往都是独自修炼,遇见困难只能自己琢磨。
如今与左诗萱一番闲谈下来,不少问题迎刃而解,感受到对方由心的照料,乐小义心存感激的同时,一颗心也越发柔软了。
这让她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怀法,然而左诗萱与怀法又是完全不同的气质,怀法身上有一股岁月静好的淡然,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即便着了些微笑意,也是山高水远的幽邃。
左诗萱给人的感觉则是莹润如水的温柔,乐小义看不透她带笑的眼眸中真实的想法,却本能地觉得亲近。
身边尽都是些高深莫测的人,乐小义不知怎么的忽然忆起了姬玉泫。
想到姬玉泫的眼睛,那是一双望不到底的深渊般的眸子,睫羽半垂,乍一看时明眸善睐,若细品,又像藏着数不清的故事,一颦一笑间,都是勾魂夺魄的美。
自昨日一别,已过去一整日了。
乐小义拂了拂心口,被姬玉泫掌击的位置似乎还残余着些疼痛。
“师妹?”左诗萱的声音响在耳畔,温温柔柔的,似一阵带着阳光的风轻轻刮过耳廓。
乐小义猛然回神,心生尴尬,一脸歉意地躬身:“我走神了,师姐莫怪,方才说到哪儿了?”
左诗萱眼中笑意不减,但也没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饶有深意地看了乐小义一眼,随后朝前边抬了抬下颌,道:“我们到了。”
乐小义像被看穿了心事似的,耳朵不由自主烧起来,但她眨巴眨巴眼睛,将涌动于心的窘迫之情压下,面上不动声色,状若平常地轻轻“嗯”了声,除了略略发红的耳尖,看起来倒于平常无异。
杂役已将独楼外的小片空地打扫干净,那被大卸八块的剑脊虎尸和满地鲜血都不留痕迹,空地上铺了草席,已有七八个白袍弟子盘膝坐在草席上,他们听闻说话声回头,视线只在乐小义脸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向左诗萱。
“左师姐。”南院弟子们纷纷起身,一个个低眉垂眸,表现出对左诗萱的尊敬。
由此可见左诗萱在南院很有一些名声,其修为又与邵煜相差无几,当是南院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左诗萱朝他们微笑点头,随后领着乐小义走过去,向乐小义挨个介绍了他们的名字,乐小义心里暗暗吃惊,因为这几个南院弟子,她一个也看不透。
虽然乐小义修为低微,但不知是不是左诗萱引路的缘故,这些南院弟子都未拿轻蔑的视线看她,一个个看起来颇为和善,倒未再遇见如邵煜那般的刁难。
乐小义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时路上左诗萱说她们年纪相仿这句话,心头一动。
她猜左诗萱的修为应与脉元境十二层的邵煜不相上下,寻常弟子没有个四五十年断然无望从体元境修炼到这个境界,哪怕天资聪颖,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就突破体元,此后又一帆风顺,等到脉元境十二层时,也已是五六十岁了。
修行者从外貌上看比凡人年轻一些,五六十岁的人看起来也许只有三十几岁。
邵煜看起来不足三十,想必真实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左右,其修炼速度纵观整个剑神宗,也算得上百里挑一,若无意外,在这几年里早早突破至骨元境,就能成为内门弟子。
但左诗萱明显比邵煜更年轻,正如她所说,她是真的与乐小义年纪相仿,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实际年纪也没有超出许多,想必不到三十,若邵煜的天赋高人一等,那左诗萱便是真正的天纵英才。
乐小义几乎可以断定左诗萱就是来自左氏家族,她如此年轻便有这般修为,往后成就不可限量,难怪就连邵煜那样的疯子也要卖左诗萱的颜面。
可如此一来,乐小义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些许疑惑。
她并非初出茅庐的稚子,相反,她虽年纪轻轻,却见过不少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像左诗萱这样的人,为什么要主动放下身段与她结交?究竟是因为左诗萱本就待人亲近和善,还是别有所图?
思及此,乐小义暗自摇头,心道: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左诗萱的身份和背景,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看重?想来左诗萱应是真性情之人。
左诗萱未发觉乐小义的小心思,领着她入席,她们没到人群中间去,只随意在草席外围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着巳时临近,几道破空接连响起,左诗萱没叫她起身,她便也没有凑上去与后来的弟子结交,只是在他们主动来与左诗萱见礼时,顺带与之互通姓名。
乐小义规规矩矩坐着,没有四处打量,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等候。
不多时,邵煜御剑而来,浑身冷肃,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虽然邵煜气质冷冽,面无表情,眼神也如狼般凶狠,谁不经意被那双眼睛扫到,心头都不由自主漫起寒意。但他的修为摆在那里,在场十余弟子,除了左诗萱,无人与之分庭抗礼。
故而他一来,原本盘腿坐好的南院弟子们又纷纷起身朝他拱手拜见。
乐小义昨日见过邵煜,也站起来遥遥拱了拱手,邵煜扫了她一眼,复看看端坐不动的左诗萱,两人对视间,稍稍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邵煜拎着剑走向草席另外一侧,他所过之处,南院弟子纷纷自发让出一条道来,等他坐下后,周遭便空出一小片,没有人敢于主动靠近他。
而他自己也对此毫不在意,盘腿坐好,将佩剑横在膝上,开始闭目养神。
乐小义想到左诗萱给她的忠告以及对邵煜的评价,目露深思,视线在邵煜挺直的后背上顿了一瞬后移开。
邵煜一坐下,方才还有的零星低语声消失了,兴许邵煜早已料到这种情况,所以他踩着巳时的点赶来,几乎前脚刚到,柳清风便从楼阁中出来。
柳清风身上还是乐小义先前见过的那一身灰袍,左手提着把旧剑,右侧手臂的位置只有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四方脸上一双眼睛深邃无波,两道法令纹令他看起来颇为严肃。
南院弟子们纷纷挺直了身板,坐得端端正正,面露恭敬之色。乐小义也坐正身子,把思泫剑放在身侧草席上,双手置于膝头。
看着柳清风缓步而来,不知是不是乐小义的错觉,她始终觉得柳清风身上透着股难以言喻的暮气,像一个……将死之人。
第21章
乐小义侧头看向左诗萱,见左诗萱眸心微沉,面上复杂之色一闪即逝,不等乐小义看清,又恢复了从容平和的神态。
左诗萱感受到乐小义的目光,垂眸时与之对视,得体一笑。
众弟子站起来,齐齐朝走近的柳清风躬身,柳清风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坐下听课。
一片安静的布帛摩擦声中,乐小义耳边隐约传来两声松气的叹息,她抬眸寻声看去,不远处有个弟子腿肚子颤了颤,身旁离得近的师兄扶了他一把,好歹坐下时没有失态。
柳清风积威已久,虽然不常见面,传言也不辨真假,却还是有不少弟子对他心怀忌惮。
可柳清风对弟子们异样的脸色视而不见,他在草席前的蒲团上坐下,剑横膝头,左手自剑鞘上斑驳的纹路上抚过。
他始终没说话,众弟子屏息凝神,周遭寂静,落针可闻。
某时,柳清风半垂的眼皮抬了抬,身上沉重的暮气陡然一变,乐小义心头凛然,她仿佛看见一道锋锐剑气拔地而起,自众人身侧划过,顷刻掠出数丈。
身后须臾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众弟子下意识回眸,便见一棵矮树被那无形的剑气纵向劈成两半,但根茎相连,两侧树干略略分开,并未倾倒。
抽气声此起彼伏,绝大多数弟子没看清柳清风如何出招,那旧剑还横在他膝上,似乎从始至终没有出鞘。
邵煜瞳孔缩至针尖大小,两眼盯着那棵被柳清风一剑劈开的树,几乎要将那树干瞪出两个窟窿。左诗萱也蹙起眉蛾眉,眼里若有所思,体悟柳清风这一招中所含深意。
乐小义是在场众弟子中唯一一个没有看向身后的人,她沉浸在方才那一瞥惊鸿中,许久没有回神。
身侧喧哗尽都褪去,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鼓噪,从剑气凝结到撕开虚空,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中一息间演练了数十遍,渐渐琢磨出门道来。
席上响起弟子们小声议论的声音,挥出一剑便陷入沉寂的柳清风却无心观察席上众弟子各色姿态,他垂下眼皮,身上再一次被暮气笼罩。
若不是他半开的眼睛里还有两分残存的生气,恐怕能叫人以为坐在蒲团上的是一具尸体。
然而他只沉默了数息便重新掀起眼睑,混沌的眼眸中掠过一道晦暗的光彩,看向人群后位在草席边缘的乐小义,四方脸上隐现一抹错愕。
乐小义不觉间陷入一种入定的状态,唇齿微张,眼神看似空洞,却暗纳流光。
就在柳清风看向乐小义的同时,乐小义胸中无端响起一声剑鸣,有金色剑光凝聚于心,周遭气机涌动,一道剑气悄然成型,竟有柳清风方才那一剑些许神韵。
然其势微,在凝结的瞬间便化于无形,坐在乐小义身前的弟子只觉一阵风吹过耳廓,就连她身侧的左诗萱都没有发现乐小义身上的动静。
柳清风洞幽烛远,是在场唯一看清那道剑气的人,纵使见过不少天赋异禀的小辈,他眼中也难掩惊异。
他想过左诗萱或邵煜能洞悉这剑气凝心的奥秘,却未想到,第一个初窥门径之人,居然是刚成为外门弟子,也是在场众多弟子之中,修为最低的乐小义。
剑气散去,乐小义浑身一颤,从入定中清醒。
她神情恍惚地捂住胸口,刚才受气机牵引而凝聚在她心口,与柳清风剑招共鸣的金光是什么?
若她没有看错,像是一道剑影。
可这剑影从何而来?
乐小义愣神之际,忽有杀意扑面而来!剑气纵横肆虐,寒意顷刻蹿上背脊!
乐小义当机立断,两腿一蹬,身形飞退之时,右手震开思泫剑外的灰布,毫不犹豫抽剑出鞘,挥刃横斩。
胸中金光急震,剑锋带起一道寒芒,与迎面扑来的剑气相撞,发出破空之响。
在座弟子悉数回神,左诗萱眼中浮现震惊之色,电光石火之间,乐小义已连退十余步,离座数丈,被她劈开的剑气自两侧倾泻,掀起她的衣摆,猎猎有声。
柳清风左手握着出鞘的玄铁剑,剑尖遥指乐小义,沉寂的双眼暗藏锋芒。
良久,四下皆寂,柳清风倏尔展颜,沉声一喝:“好!”话音一落,收剑入鞘,顺手拂了一把剑鞘上的印纹,乐小义周身压力荡然无存。
及至此时,乐小义才来得及将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吐出去,她收了剑,回顾刚才的剑招,明白过来柳清风那一声“好”是在赞许她使出了剑气。
虽然借了兵器之便,与柳清风的境界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也是实打实地领悟了藏在剑招中的一点剑意。
寻常人要修炼出外放之气,没有个三年五载断难成事,修为越高天资越好,越容易体悟个中精髓,左诗萱脉元境十二层方能初窥门径,邵煜纵为剑痴,也欠缺些火候,其余弟子道阻且长,不一而足。
乐小义伤好以后,修为一天一个样,距离上次见面才过去几天?乐小义的修为便又有突破。
柳清风无意探寻他人隐私,不管乐小义有什么奇遇,全力施为,也不过体元境七层而已。以体元境修为练出剑气,剑神宗内并非没有出现过这类人物,但怎么着都不像能落在乐小义头上,所以柳清风才会如此震惊。
只有乐小义自己知道,她的天赋没有那么出众,这一切多半归功于她心口那道剑影,是这剑影在柳清风招式临身之际,与柳清风的剑意产生共鸣,间接加强了她对剑招的领悟。
可这道剑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上的?是否与浮屠宫的血契有所联系?
近来她身上发生的怪事就只这么一件,可直觉告诉她,应不是浮屠宫所有门客都有这般奇遇。
乐小义两眼无神,似还沉浸在剑招中,左诗萱一声轻咳拉回她的神志,见柳清风与一众南院弟子都看着自己,乐小义定了定神,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朝柳清风拱手躬身:“多谢柳执事指点。”
剑影之事,等授课结束之后再细想吧。
邵煜的视线在乐小义脸上停留了将近一息,遂收回目光,眉心紧拧,目露深思之色。
左诗萱看向乐小义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幽邃的思量,乐小义回看她,感激地朝她颔首道谢,她便微微一笑,态度与先前并无不同。
柳清风随后又考校了左诗萱及其他南院弟子,若说左诗萱云淡风轻,从容自得,那邵煜便如九天奔雷,剑招中杀意汹涌。
乐小义从旁观摩,时有新的领悟,便与左诗萱小声讨论两句,将对方的点拨记在心中。
邵煜硬接柳清风一招,受了点内创,但眼里有所明悟,想是受益颇丰,考校还未结束便匆匆离去,不知去了何处参悟今日所得。
授课持续两个时辰,柳清风点到为止,让大家各自回去自己修炼参悟便宣布散课。
乐小义与左诗萱结伴回南三阁,左诗萱向乐小义介绍了住在南三阁的几位师兄师姐,顺带告诉乐小义因柳清风对南院弟子没有硬性要求,所以平日里弟子们各忙各的,大都自寻僻静之处修炼,故而少回南院常住,只在有公课的时日才回来。
她平和的态度感染了乐小义,乐小义左右想不通自己能有什么值得左诗萱上心的地方,便渐渐放下戒心。
眼见前方出现南三阁院落的轮廓,乐小义犹豫再三,字字斟酌,终于开口向左诗萱问起五年前南院秘辛——柳清风击杀新入南院的弟子一事。
她只问了一句传言是真是假,左诗萱回她“是真”,她便不再问了。至于此事个中缘由,想来也不是她应该知道的。
再说此事已经过去五年,左诗萱应该很早之前就来了南院,对当初之事有所了解,乐小义没从左诗萱对待柳清风的态度中看出什么,左诗萱也没像提醒她小心邵煜那样让她小心柳清风。
柳清风今日骤现杀招,不过是试探她的深浅,指点她剑法之道,无可厚非。就算她接不下来,想必也不会有事。
加之她来南院这些时日,柳清风对她还算关照,乐小义暗暗反思,她不该因一件不知缘由的往事就对柳清风的为人盖棺定论。
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就不要去多想了。
乐小义将心放回肚子,同左诗萱行至南三阁,再次向她道谢:“今日多谢师姐照拂。”
左诗萱摆手,笑容中略带两分无奈,摇头一叹:“师妹还与我这般生分。”
乐小义咧嘴一笑,讨巧地告了罪,此事便算揭过了。
两人在楼下分开各自回了房,乐小义将屋门一扣,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转而微微拧眉,神色沉重。
她抚了抚心口,仍对胸中莫名出现的剑影耿耿于怀,在屋中打坐静心小半个时辰后,便提着剑去了往常练剑的树林,循着今日在寒楼外与柳清风短暂交手时的感觉,开始舞剑。
乐小义凝眉肃目,时而闭眼体悟,感召心口剑影,剑招越舞越快。
某时,心头剑鸣之声响起,乐小义猛然睁眼,眸中掠过一道精芒,剑意如潮,她飞身刺出一剑,纤薄如纸的寒芒自剑刃上掠出,须臾之间破空而去,在三步开外的树干上留下一道印痕。
若柳清风在此,恐怕任他再如何心性淡然,也会不由得瞪大双眼。
乐小义初初领略一剑风采便有所感,如今更是借由手中之剑实打实地挥出一道剑气,其进境用一日千里尚不足以形容。
看着树干上那道剑痕,乐小义愣了一瞬,她心一乱,胸口那股热流随之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可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凝聚剑影的金光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隐匿于筋骨之间,随着血液流淌,每当她凝神静心之时,就会悄然浮现,并为她体悟剑招剑意推波助澜。
乐小义不知其有无害处,就目前所见,应当是好的。
她没觉得高兴,反而忧心忡忡,无功不受禄,这白捡来的好处让她心里惴惴不安,可又没有人能为她分忧,只能一个人憋着,走一步看一步。
乐小义又在树林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然而这一次因为她心里装着事儿,注意力不够集中,一次也没有再使出剑气。
眼看天色渐晚,乐小义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收剑入鞘,行至小溪边,捧起澄澈的溪水抹了把脸。
她暗暗下了决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剑影的秘密。
她平日里修炼得越发谨慎,常言道树大招风,怀璧其罪,不知柳清风能不能看得出端倪,但小心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日暮西山,在波光粼粼的小溪上铺了一层红绸,乐小义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随着流动的溪水碎成一瓣一瓣的虚影。
偶有一片枯叶从枝头盘旋坠落,轻飘飘地浮于水面,淌过水中乐小义的眼睛。
哗啦——
水声响起,乐小义还保持着掬水拂面的动作,半睁的眼眸透过指缝,诧异地看见一双手从她水中倒影肩后伸出来。
“?!”
乐小义大惊失色,伸手抓住思泫剑就要抽剑自卫,岂料对方比她更快,两条玉臂破水而出,闪电般圈住乐小义的脖子,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按进水里。
猝不及防之下,乐小义口鼻里灌进一大口沁凉的溪水,呛得她想咳嗽,又不敢在水中张嘴换气。
四肢在水中胡乱扑腾,却于事无补,乐小义好不容易屏住呼吸,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便见一张魂牵梦绕的容颜隔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欺近了她的双眼。
“别动。”眼前的红唇轻轻开合,好听的嗓音糅进哗哗水声中,像鸿鹄之羽拨动心上弦,余音冉冉。
随即乐小义感觉唇上贴上一方柔软,从容地渡了一口气到她嘴里,让她在溺水窒息的边缘有了喘息之机。
这吻像燎原之火,一瞬间燃尽了乐小义的理智。
这人像风也好,似水也罢,不论她曾做过什么,有怎样的名声,手中沾染多少鲜血。
只要姬玉泫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就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
激烈挣扎的四肢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乐小义一只手垂在身侧,从混沌的意识中挤出片刻清明,用力拽紧思泫剑。
周身暗潮涌动,那禁锢她行动的手臂虚虚压着她后颈,发带不知何时松落,纤长白皙的五指没入缠绵的黑发,动作蛮横中不失温柔,带着她没入更深的水底,直至视野内的天光越来越远,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第22章
时值九月,酷暑虽然未退,水里已经有了凉意,乐小义修为不高,身体在水中泡久了,寒气就会丝丝入骨。
姬玉泫渡气给她,右手自乐小义身后轻按她的背心,护住心脉,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经脉游走,驱散了渗入乐小义体内的寒意。
乐小义眼前水光流转,身前人距离虽近,她却只能隐约看见一道优美的下颌线,除去最初一瞥惊鸿,随着视野越来越暗,没能再看清姬玉泫的正脸。
她的目光主动去寻姬玉泫的眼睛,从幽暗的水中捕捉到那一双被碎散波光遮挡的清隽眼眸。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双幽深邪异的眼瞳中好似藏了两分笑,转瞬即逝,不等她再看得仔细些,随着哗啦一声响,鼓噪耳膜的涌动水声纷纷褪去,视野恢复清明。
她从水里抬起头,姬玉泫扶在她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抽走,乐小义没来得及找回自己的呼吸便第一时间看向身侧之人。
姬玉泫线条柔和的脸颊侧对着她,沾了溪水的眼睫晶莹剔透,睫羽半垂,看不清她的眼睛。晶亮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掠过莹润白皙的脖颈,藏进湿漉漉的衣襟。
朱唇轻抿,唇角带笑。
乐小义喉头上下滑动一下,情不自禁地回想双唇相接时令人着迷的柔软触感,然后面红耳赤,难为情地撇开脸,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盯着姬玉泫看。
姬玉泫像没发现乐小义灼热的视线,她以手作梳抚了一把如瀑长发,三千青丝在水中散开,复湿漉漉地垂落,搭在肩头,湿透的衣襟勾勒出柔润的肩线,端的一副美人出浴的艳丽图景。
起身时,窈窕身姿寸寸拔出水面,她仍是一身黑衣,布料湿软地贴在身上,却半点不显狼狈,一步一步从容走向岸边。
等她赤脚踏上生了青苔的石面,身上的衣服已悉数被内力蒸干。
本是寻常夜行衣,硬是叫姬玉泫穿出卓尔不群的气质,乐小义看呆了去,若不是姬玉泫的衣摆拂过水面,拨起一瓣水浪泼中她的脑门,她能不错眼地看着姬玉泫的背影,将那一眼望到地老天荒。
水浪扑面,啪一声脆响,乐小义晕头转向,双手掩面拂开沁进眼睛里的水珠,再看向姬玉泫时,后者也转过身,背靠一块青岩,席地而坐,笑吟吟地朝乐小义望了过来,挑眉问她:“你方才在看什么?”
哪怕溪水寒凉,也褪不去乐小义两颊绯然的热气。
“……看你。”她嘟囔了一句,声音细弱蚊吟。
她的回答夹杂在溪流水声中,转瞬消弭,姬玉泫尚未听清,便见乐小义的身体在水中略略下沉,水面掩住她半张脸,嘴里呼出的气息变成泡泡咕噜噜往上冒,浮在水上的眼睛水盈盈的,轻轻眨了眨,露出人畜无害的无辜眼神。
见她随着水波一上一下,水面上的半截耳尖仍是红彤彤的,姬玉泫幽暗的眸子也仿佛漾起一层觳纹。
她没再追问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转而撑着胳膊,两指点在唇上,做深思状,抿着嘴角笑道:“据说这水中有一种蛇……”
话音未落,便有湿湿滑滑的寒凉之物掠过乐小义的脚踝。
“啊?蛇?!”乐小义脸色一白,毛骨悚然,慌不迭腾跃而起,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来,足尖点着水面,借力翻了个跟头,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上岸,一脸惊慌失措。
乐小义惊魂未定,耳边却传来一声轻笑。
姬玉泫赤足拨动流水,珠玉般的脚趾莹润好看,脚背上淌着晶莹剔透的水花,一派轻松写意的模样。
恍惚间,乐小义好像透过眼前人巧笑言兮的侧脸看到了十年前的姬玉泫,隐约能从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孔上,于精致的眉眼间瞅见三分少年时的神|韵与风貌。
而余下七分,则是漫长时光带给她潜移默化的改变,让她长成了另外一个,乐小义不熟识的、举止从容,成熟优雅又深藏不露的姬玉泫。
乐小义庆幸还能与她再见,却又止不住心中遗憾,她们彼此缺失的十年,遗落地不仅仅是相伴对方的时间,更是许多深层次的东西。
曾经亲密无间的默契所剩无几,不论她们的身份地位,还是见识学识,都已在无形之中,拉开了有如鸿沟般的差距。
惊慌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平复下来,乐小义收回黏在姬玉泫眉眼间的目光,也跟着抿唇笑了,她抖落身上的水,运足内力将衣料蒸干,这才有空观察她们此刻所处的环境。
此地是一处天然成型的山洞,洞壁与外界相通,壁上石缝中生长了许多青藤花草,昏黄的日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进来,在水面上映照出五光十色的花斑,使这山洞内的环境还算敞亮。
方才落水后因姬玉泫突然出现而混沌迷糊的记忆重新在脑海中汇聚,她们曾在水中泡了不短的时间,想必是那溪水下有暗流,连通此处的山洞。
仿佛猜到了乐小义所想,姬玉泫开口印证了她的猜测:“水下有条暗道,与此地相连,这山洞少有人来,虽未脱离樾清居的地界,却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乐小义心有疑惑,如此隐蔽之所,姬玉泫又是如何知晓?
她眨着眼,看向姬玉泫,视线落在她莹润如玉的脚趾上,随着她划水的动作忽远忽近。
数息后,一句清浅的询问伴着潺潺水声响起:“你来剑神宗会不会有危险?”她没问姬玉泫如何来,又如何去,这些缘由在她心里,远不及姬玉泫的安危重要。
足下戏水的动作一顿,姬玉泫抬眸看她,不答反问:“没有别的想问我?”
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将她深邃的眼瞳半遮半掩,眉梢轻轻一挑,唇角似藏了一分浅笑,又好像冷冷低嘲,让人辨不出她话语中真实的情绪。
乐小义挠头沉吟,姬玉泫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让她问还是不让她问?要问什么?
问姬玉泫的身份?何故来剑神宗?浮屠宫是否真实存在?还是……问姬玉泫为什么不信她,要打她那一掌?
她被冤枉了,心里并非半点怨气也没有,可这些问题在她重新见到姬玉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重要了,取而代之是能再次相见的欢喜。
“唔。”她无意识地撅了撅嘴,娇憨而不自知地问道,“客栈里那个醉鬼,是你杀的吗?”
她举重若轻地回避了可能引发矛盾的选项,挑了一个讨巧的问题。
姬玉泫两眼微睁,石缝中透下的光穿过睫羽,落在她黑宝石样的眼眸里,驱散了眉眼间的邪诡,熠熠生辉。
只是那澄澈的笑意转瞬即逝,乐小义听见一声轻笑,便见姬玉泫捡起一枚扁平的石子朝水里扔去,石块轻盈地掠过水面,弹跳几下,最后沉进水底。
乐小义偏头,这算回答吗?到底是,还是不是?
难猜,愁。
乐小义发呆的间隙,眼前黑影一闪,乐小义没能看清姬玉泫的动作,但那日思夜想的人已欺身过来,压着乐小义的肩膀将她抵在身后潮湿的青岩上。
一双邪异幽邃的眼瞳与乐小义澄澈湿润的双眼对视,彼此间的距离不足一尺。
鼻息间环绕着熟悉的花香,乐小义心跳如鼓,面红耳赤,却全然没有挣扎的迹象。她湿漉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姬玉泫,像个任人揉扁搓圆的小白兔。
姬玉泫含笑看她,只是那笑容清浅寒凉,不达眼底,即便乐小义全身心地信任姬玉泫,也没由来地一阵遍体生寒。
“人是我杀的。”姬玉泫供认不讳,两指捏了捏乐小义白里透红的耳垂,像把玩美玉似的轻轻拨了拨,乐小义身子一颤,却听姬玉泫嗤笑道,“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乐小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跳失去该有的节奏。
“即便没有奴契,你也是我的人。”姬玉泫宣布了乐小义的归属,从容不迫地收回手,刻字的紫玉葫芦自她指缝间垂落,在乐小义眼前晃悠,“只要你还活着,就得乖乖听话。”
她指尖一旋,冷冷笑着,玉葫芦旋转着飞回掌心,缠着红线的食指轻轻托起乐小义的下颌,一字一顿地说道:“小义,不要让我失望。”
她的语调波澜不惊,神态也如高高在山的神明,施舍泛滥成灾的怜悯。
乐小义清楚地意识到,姬玉泫对她的庇护和偏袒应当是建立她的忠心和残余的利用价值上,当姬玉泫对她失去兴趣,舍弃她也在须臾。
她心里浮起淡淡的失落,夹杂着难以言明的酸楚。
但这苦楚的心情尚未破土生长,便被更加主观的心态扼杀在摇篮里。
她甘愿画地为牢,摒弃双翼,不细究姬玉泫的目的,也不追问这话语中是否藏了一两寸的真心,只为每一个字字面上的含义而心生欢喜。
连她脸上的笑容也不参杂别的情绪,略浅的眸色像透亮的琥珀,莹然有神:“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听你的。”
姬玉泫瞳孔中漾起微澜,眸光晦暗深邃,眼底藏着乐小义看不懂的深意。
傻姑娘,我宁愿你恨我。
片刻静谧之后,姬玉泫的唇角掀起一抹盈盈浅笑,语调轻柔,像邀情人共度春宵:“倘若……我要你背离剑神宗,跟我走呢?”
第23章
乐小义愣愣地望着姬玉泫的眼睛, 看见姬玉泫眼底一片冰霜,瞳眸幽深,诡异莫测, 让人心里发慌。
她鼻头一酸, 湿意刹那间涌上眼角。
从未见过这样的姬玉泫, 她不觉害怕, 但觉心酸。
如此防备的姿态, 足以见姬玉泫过去的十年过得并不安稳。
乐小义心里酸涩难言,一瞬间便有了决断。
“我跟你走。”她说。
剑神宗于她有恩,但偿还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种, 在她有限的生命里, 姬玉泫重于一切。
她眼里的坚定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在姬玉泫的瞳孔中点亮一盏明晃晃的灯。
姬玉泫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不再伪装温柔。
她安静地与乐小义对视,似乎从面前这张清秀的小脸儿上找见了十年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容颜。
乐小义还是当年那个乐小义, 但姬玉泫却已不再是那年的姬玉泫了。
姬玉泫柔唇轻启,齿间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 以食指轻轻点了点乐小义的心口。
她那一掌就打在这个位置,该是很疼的, 也许, 要很多年以后, 乐小义才能明白她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灼热的鼻息吹拂乐小义的耳廓,姬玉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道:“小义, 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经死了。”
而十年后的姬玉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会利用你诚挚热烈的情感,早已配不上你的喜欢。
末了,她轻轻推开乐小义,起身离去。
乐小义坐在岸边发呆,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思泫剑剑鞘上的损痕,脑子里尽是姬玉泫刚才贴近她时的样子。
——小义,十年前的姬玉泫已经死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姬玉泫与十年前的姬玉泫有什么不一样?
乐小义放下思泫剑,掬水泼面,用力揉了揉眼睛,将酸胀涩然的感觉强行抹去。
她不是傻子,哪里不懂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从吴风脱口而出的一句“玄天宫姬玉泫”开始,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姬家府邸被毁之后,乐小义辗转四方寻找姬玉泫和姬千城夫妻的下落,她来剑神宗前,一直在打听仙家宗门的消息,自然也听说过玄天宫。
玄天宫颇为神秘,宗门所在无人知晓,凡俗中人少有知之者,然在修行之人中却是如雷贯耳,其名头甚至还高过剑神宗。
神荒浮屠界有四魔门,起首便是玄天宫。
宫中皆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行事肆意猖狂,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令人闻风丧胆,可谓臭名昭著,却又没有人真的敢去招惹他们。
姬玉泫既是玄天宫人,那乐小义作为大禹王朝正派之首——剑神宗的弟子,断不可与姬玉泫扯上半点关系。
哪怕她自己并不在意声名,可她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若脱离了剑神宗,她就算飞蛾扑火地投奔姬玉泫,也只能做一枚弃子。
遑论剑神宗内长者于她有救命之恩,乐小义重恩重义,性情率直,比起机关算尽的玄天宫,浩然正气的剑神宗显然更适合她的发展。
既然姬玉泫现下是魔门之人,那她来剑神宗做什么?显然姬玉泫在与乐小义相认之前就已经在剑神宗内有所行动,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与乐小义重逢,乐小义自认没有那个底气让姬玉泫为了她单独跑这一遭。
剑神宗与玄天宫虽无正面冲突,但也水火不容,若叫人知晓姬玉泫的身份,必会大难临头。
可这个问题短时间内想是得不到解答了,只能偷偷埋在心里,等日后时机成熟,再寻找答案。
乐小义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渍,眷恋地环视幽暗的山洞,不觉间太阳已经完全落下西山,洞内月色稀疏,早已不见姬玉泫的踪影了。
她们之间缺失的十年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她不知道姬玉泫为什么会入玄天宫,也不知道姬玉泫的父母现今如何,但她想把握今后,还有漫长无际的未来可以去拼搏。
她若没有足够的实力,无法在天地间搏得一席之地,就永远不能真正走近姬玉泫。
乐小义吐出胸中浊气,收了心,决定更加努力地修炼。
为防被人发现这处隐秘之地,乐小义忍着内心胆怯,一跃入水,潜进水下暗道,由于天色已晚,水下更难视物,她一路提心吊胆,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飞快穿过密道。
回到树林后乐小义一刻也不停留,径直上了岸,最后也没确认那水下是否真的有咬人的毒蛇。
她站在岸边确认四下无人,迅速将衣袍蒸干,这才提剑回到南院。
身后水声渐渐消失,姬玉泫背倚着岩壁躲在石缝阴影中,久久沉默。
——我跟你走。
乐小义的声音像有魔力似的,一遍又一遍回响于耳畔。
若前方是万丈深渊,去则粉身碎骨,你也愿意么?
她闭眼苦笑,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那乖巧的姑娘清亮的眼神注视下形同虚设,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竟错觉可以在乐小义面前藏住本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声鸟鸣惊醒,睁眼快步离去,背影比来时多了两分仓皇。
乐小义一回房立即关紧门窗,将身上泡了两次水的衣袍脱下来换洗,打算换一身衣服。
袍子脱到一半,忽有一物从她胸前掉出来,乐小义眼疾手快,足尖一挑,将那小东西勾起来,再探手一捞,便将其牢牢攥在掌心。
入手温润,触感熟悉,乐小义心头一动,二话不说摊开手掌。
一枚白色玉简静卧于掌纹之间,和先前那封藏了浮屠宫邀请函的玉简一模一样。
乐小义没由来一阵紧张,心跳陡然加快,此物显然原本不在她身上,是在她见过姬玉泫后才出现的。
记忆回退,与姬玉泫相处时的一幕幕飞快闪过她的脑海,最后定格在姬玉泫欺身上前,指尖点在她胸口,言笑晏晏的画面。
这玉简该是姬玉泫那时候偷偷放在她身上的。
乐小义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用力攥紧玉简,再次抬眼确认门窗都已关好,这才闭眼平复心情。
玉简只能打开一次,乐小义没有草率查看里面的内容。
待呼吸渐缓,她三两下换好衣裳,钻进被窝缩成一团,双手交叠将玉简护在心口,用拇指摩挲玉简光滑的表面,猜想这块玉简和先前那封请柬,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深呼吸不知多少个来回,乐小义做足了心理准备,不容自己继续犹豫,咬牙下定决心,用力将玉简印在脑门上。
额心透进一股清凉的感觉,璀璨金光于识海中缓缓展开,凝聚成一段话:
道衍天地,须弥藏金,有念无情,鸿蒙剑心。
乐小义眉头稍蹙,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即她感觉胸中蹿上一股热气,金光凝聚,剑影若隐若现。
一种玄奥的感觉浮现心间,乐小义翻身坐起,并指一点,虚无中骤起一阵疾风,只听锃一声响,乐小义对面那扇墙上立时现出一道寸长的剑痕。
今日公课之上,乐小义对柳清风那一剑尚有滞塞不解之处忽然间豁然开朗。
“!!!”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遇从何而来。
是姬玉泫!
那突然出现在她身体中的剑影来自姬玉泫!
浮屠宫的请柬也多半是姬玉泫授意!
乐小义盯着对面墙上那一道不太明显的痕迹愣愣出神,指间碎玉粉末簌簌滑落。
良久,她嘴里溢出一声刻意压低的尖叫,双手掩面试图抚平眉宇间的极致欢喜,但飞扬的眉梢与高高翘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最后她只能任由激动的心情扩散,仰面一倒,在床铺上滚了一圈又一圈,用被褥将自己裹成一个大粽子。
哪管十年时间将姬玉泫变成什么样子,她对她的好又掺了多少假意与心计,至少那两次亲吻做不得假,那些沉默无声的给予,都真真切切是为着她好。
乐小义满心欢喜,定了定神,即便未来不知多少坎坷,她也甘之如饴,誓为心中所愿披荆斩棘。
不知道一个人疯了多久,窗外月上中天,乐小义才把脸埋在被子里一阵傻笑,怀着一腔萌动的欣喜沉沉睡去,眼角残留一道清亮的湿痕。
本以为能在梦里见到姬玉泫,岂料一夜无梦,睡醒之后神清气爽,乐小义将先前那只锦囊找出来,用线绳穿起,代替紫玉葫芦挂在脖子上,贴身带着。
她隔着衣襟拍了拍胸前的锦囊,垂首时抿唇一笑,不知昨夜别后,下一次再见又是怎样的光景。
推开窗看了一眼外边天色,今日山中有雨,淅淅沥沥的,伴着一阵阵寒风,有了些许秋日的凉意,却散不开乐小义雀跃的好心情。
乐小义在窗前站着,用力吸了一口雨中潮湿的空气,空气中夹杂了些花草的清香,闻过之后身心舒畅,再抻一抻筋,跺一跺脚,浑身通泰。
看着时辰不早了,乐小义撑了把伞出门,去了一趟藏书楼。
外门的藏书楼是一座有五层楼高的塔型建筑,坐落在宗务厅后的院子里,里面收纳了不少诗词歌赋、名篇大作,还有文人整理的江湖轶闻、宗派文书。乐小义之前来过几次,有些贡献任务就是帮忙誊抄文书,整理卷宗,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没有接任务的情况下进入藏书楼。
乐小义踏上楼门前的石阶,站在门外抖了抖水,将油纸伞倚着墙角放好,这才向守门的执事递上自己的腰牌,执事把乐小义的名字登记在竹简上,写下入楼的时辰,便允她进去。
藏书楼内文书按照机密程度划分为数个等级,不同机密级别的文献收藏在不同楼层,每层楼入口处都有执事看守,以乐小义的身份,只能进入藏书楼下两层。
不过她今日来此要找寻的东西并非什么机要之物,应当就在下两层楼中。
乐小义绕着楼阁中整齐摆放的书架一排一排依次看过去,从诗词歌赋到史书话本,还有神荒浮屠界数万年来积累的无数人文传说,数不胜数。
乐小义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最后终于在第二层楼东南角的书堆里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时常有任务要求弟子清理打扫藏书楼,然而这个角落却鲜有人来,书册摆放虽不算杂乱,相较于其他地方却是显而易见地疏于整理。
若看得仔细些便能明白个中缘由,这一摞书架上的书简大都是些杂记,记载的多是江湖中左道风云,剑神宗弟子个个自诩为侠义之士,自然不屑于观摩魔门兴衰,这些书册便藏在此地蒙尘。
乐小义看得快,一目十行,将十余册杂记通看一遍,有关玄魔宫的记载只有三言两语,并不详尽。
意料之中的结果,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并未增进对姬玉泫的了解。
乐小义心中无奈却并不执着,她摇头轻叹一声“到此为止”,遂放下最后一册书简,起身抻了抻发麻的双腿,掸落衣摆上沾染的灰尘,准备离开藏书楼。
她朝门口走了两步,忽而眼角余光扫到旁侧书架上一本斜伸出来半开半合的竹简,被展开那一页上“乐君皓”三个字吸引了目光。
乐小义停下脚步,紧盯着竹简上“乐君皓”三个字,愣了足有数息时间,才伸手将那一卷竹简抽出来,卷到头,见首行第一支竹条上写着《剑神宗本纪·弘义篇》。
尉迟弘义,是剑神宗的现任宗主,得太宗主阎云清传位至今只有二十五年,据传尉迟弘义近来修为又有精进,正在闭关,至于其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界,非是乐小义这等小弟子可以知晓的。
这本书简是个誊抄本,简要记录了尉迟弘义上位以来剑神宗的大小事件,书前附了一段尉迟弘义成为剑神宗宗主之前的生平。
新编的竹条还留有草木清香,混着淡淡的水墨味儿。
乐小义将竹简摊开放在膝上,左手托着卷首,右手拇指轻轻压着写满了小字的竹条,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书简上说太宗主座下有三位亲传弟子,大弟子尉迟弘义,二弟子祁剑心,三弟子便是乐君皓。
三位师兄弟情同手足,乐君皓作为年纪最小的师弟,颇为受宠,照理说该有不少笔墨,然而在这本书册中,有关乐君皓的部分,只寥寥几笔。
乐君皓当初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出身于没落的乐姓氏族,从小拜入剑神宗,年纪轻轻但修为不俗,后来不知何故误入歧途,堕入魔道不说,还当众击杀了左氏家族的高手。
太宗主得知此事,盛怒之下咳出一口逆血,问清缘由后更是心灰意冷,遂将乐君皓逐出师门以平左氏之怒。
在此之前,二弟子祁剑心在外遇袭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无实证,但乐君皓入魔之事被捅出来后,江湖中人人心知肚明,该是乐君皓祁剑心二人貌合心不合,乐君皓逞凶杀人,不料东窗事发,自食其果。
乐小义越往后看,眉头便皱得越紧,她回忆起幼时在姬家府邸中时与姬千城谈话,她从姬千城口中听说的乐君皓,和这本《剑神宗本纪》里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在姬千城略带回忆的口吻中,乐君皓是一方豪杰,侠肝义胆,虽然多年前乐君皓因故失踪,姬千城已许久未得故友消息,但他对乐君皓的佩服和欣赏都不加遮掩,为乐君皓的为人更是不吝溢美之词。
乐小义对自己的身世并不执着,却不代表她对此无动于衷,曾几何时,她也曾为自己可能有这样一个伟岸的父亲而心生憧憬,设想若有一天,她能见到这个人,该是怎样的情景。
然而她心目中的英豪到了剑神宗的书册里却是如此不堪。
这本《剑神宗本纪》里提及的乐君皓弑杀同门堕入魔道一事想来就是当年姬千城没有说出口的变故,乐小义不知道姬千城是当真不知,还是此事另有隐情。
不过这些祸端对于剑神宗而言无异于家丑,不对外宣扬也在情理之中,从这些简短的字句上无法窥见往事的全貌,不知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得知真相。
乐小义怅然若失。
“乐师妹?”身后忽然传来女子清丽的声音,随即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乐小义指尖轻颤,捏紧手中竹简,不动声色地将其重新放回书堆里,微笑转头,朝来人甜甜一笑:“左师姐!”
这朝她款款行来的女子,可不正是左诗萱么?
想到方才所读竹简中提及乐君皓和左氏家族的恩怨,乐小义心里一叹,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尽管没有人会猜到她和乐君皓的关系。
不等左诗萱走近,乐小义便笑问:“不曾想会在藏书楼遇见师姐,师姐可是接了任务来的?”
“倒不是任务。”乐小义的笑容颇为干净,左诗萱见了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浅浅地弯了弯眉眼,“我前阵子看见几册乐理,颇觉有趣,今日便来誊抄了一部分回去。”
左诗萱怀里抱着几册竹简,随意拿了一卷起来,朝乐小义扬了扬。
乐小义性子热络,左诗萱又对她关照有加,她心里感激对方,见其手中东西多,就主动上前两步:“那现在要回南院了吗?我帮你拿一点吧!”说着,她已将左诗萱手里的竹简分了两卷到自己手里,双手捧着。
左诗萱也没跟她客气,微笑着道了谢,与乐小义一前一后朝藏书楼外走。
路过乐小义方才驻足的书架时,左诗萱的视线自乐小义翻阅过的那一册《剑神宗本纪·弘义篇》上一掠而过,目露深思之色。
两人相携在守楼的执事处登记了离开的时辰,楼外雨已经停了,乐小义便将竖干了雨水的伞连同竹简一起抱在怀里,自宗务厅内穿行而过时,意外碰见了老熟人何云露。
“乐小义?”何云露率先出声。
乐小义讶然回头,遂抿唇一笑:“你也在呀?”
何云露不动声色地睨了一眼走在乐小义身侧的左诗萱,她原本在与执事说话,见乐小义与左诗萱自后院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顿时转移了注意力,匆匆结束与执事间的谈话,快步上前与乐小义打招呼。
左诗萱气质卓然,容貌秀丽温婉,眼角微微带笑,给人亲近之感,让人见着便觉得她是一个温柔且容易相处的人。
见乐小义与左诗萱走得近,说话时眉宇间尽是笑意,何云露不知为何心底有些着慌,鬼使神差地一步走到左诗萱面前,朝她拱手笑道:“我叫何云露,是乐小义的朋友,敢问这位师姐如何称呼?”
乐小义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左诗萱眼里则闪过一刹惊讶,很快便消匿无踪,随后大方得体地回了何云露一个微笑:“左诗萱,何师妹,我听说过你。”
何云露两眼瞬时瞪大,柔唇微张,显然知道左诗萱的名号。
乐小义入外门的时间尚短,对外门不甚了解,但何云露成为外门弟子已经一年有余,自然听说过南院左诗萱的名字。猝不及防见到外门传说中的人物,何云露被震得呆住了。
乐小义怎么就和左诗萱扯上关系了呢?她才来外门几天?看起来两人似乎还很亲近。
她呆呆的样子惹人发笑,左诗萱眉眼柔和,唇角微弯,眼中笑意更深。
乐小义仍在状况外,见何云露不说话,便用脚踢了一下她的鞋尖,小声提醒:“师姐在与你说话呢。”
何云露如梦初醒,像个受惊的兔子失措地退了一步,未经思考上半身便躬下去,向左诗萱作了个揖:“师姐才是,如雷贯耳!云露冒犯了!”
左诗萱好笑地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劝慰道:“你是乐师妹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不必这般拘谨。”
何云露还沉浸在震惊中,不知是为左诗萱和善的态度还是为左诗萱话语中透露出与乐小义的亲近,她既惊且乱,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左诗萱便善解人意地笑了,问道:“我与乐师妹现下要回南院,何师妹一起走吗?”
大脑陷入空白的何云露这时候终于又找回了一点神智,连忙应声:“我正要去南院找乐小义切磋。”说完她瞅瞅一脸莫名其妙的乐小义,声音低了些,语调却格外坚定,“一起走吧。”
乐小义越发觉得何云露性子古怪,这人前不久才揍了她一顿,明面上的修为也高于她,与她切磋有什么好处?但因左诗萱在场,乐小义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缄口不言。
途中三人无话,乐小义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何云露偷偷瞥一眼乐小义,又看看左诗萱,不知以什么由头与乐小义搭话,便将视线转向左诗萱,没话找话地说道:“两个月后樾清居要举行四院比武,听说每年都有的,左师姐要参加吗?”
“不参加。”左诗萱将何云露的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听清何云露所言,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止是她不参加,南院脉元境十层以上的弟子应该都不会参加这个比武。
何云露问出口后才想起来一件事,顿觉懊恼,眉头皱成一团,欠身俯首向左诗萱道歉:“我失言了。”
去年樾清居四院比武大会上出了意外,东院有一名脉元境十一层的弟子因对手没有及时收招遭到重创,险些被废掉一身修为,当时下手的人,就是南院的邵煜。
因柳清风监管不力,整个南院连带受到处罚,规定十年内南院脉元境十层以上的弟子不能参加四院比武,有了这样的限制,南院十年内都无缘夺魁。
她提这一句极有可能得罪左诗萱,在她匆忙道歉之后,左诗萱道了一声“无妨”,她脸上的微笑一如既往,温温柔柔的,让人看不出她真切的喜怒。
何云露不敢再乱说话,低下头不吭声了,乐小义不明就里,没懂何云露急转直下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她说的失言又是指的什么。
气氛过于沉凝,乐小义主动出言缓解尴尬,扭头问左诗萱:“什么是四院比武?”
何云露怒瞪了乐小义一眼,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个棒槌,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都把话题掐掉了,乐小义怎么还问?
乐小义若知道何云露心中所想,必定大声喊冤,明明是何云露先吊起她的好奇心,还不能让她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左诗萱瞥见何云露怒瞪乐小义那一眼,但觉她两眼圆睁的模样有趣极了,微微掀起的唇角笑意渐深,顺着乐小义的问话回答:“樾清居每年十一月会举行一次四院比武,夺魁的院落可以代表樾清居参加十二月的剑樾堂宗会。”
左诗萱已开口了,何云露不好打岔,只得乖乖听着:“一年一度的剑樾堂宗会非常热闹,参与宗会意味着可能见到堂内许多知其名而未蒙其面的前辈高手,结交樾清居外其余八居弟子,这等好事自然人人趋之若鹜。”
乐小义奇怪地瞅了一眼朝她挤眼睛的何云露,好奇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何云露神色发苦,见左诗萱也看过来,她用力揉了揉眼睛,揉得眼眶发红,小声道:“好像进了沙子。”
乐小义“哦”了声,又问左诗萱:“那师姐为何不参加?”
何云露简直想跳起来给乐小义一巴掌,叫她那么多话!但事已至此,何云露阻止不了乐小义,只能频频偷看左诗萱的脸色,也不知道左诗萱会不会生气。
乐小义没有接收到何云露的示意,好奇的眼神纯粹干净。
左诗萱笑吟吟地瞥了眼懊恼的何云露,这才开口将缘由解释给乐小义听。
乐小义从左诗萱的话中明白了何云露先前那句“失言”的来由,她眉头皱起,喃喃问道:“那输了的三院就没机会去了?惜败的师兄师姐们,岂不可惜?”
祸是邵煜闯的,像左诗萱这样被剥夺了参比权的弟子也不能去宗会的话,未免太偏颇了。
左诗萱为乐小义的率直弯了弯眼:“没能夺魁的三院的弟子也能随行出席,只不过名额有限,具体名单中有谁,全看柳执事如何安排。”
“那就是还有机会了。”乐小义道,复朝何云露眨眨眼,眼里有笑。
何云露这才明白,原来乐小义是故意的。
乐小义误以为何云露想结交左诗萱,主动出言缓和两人间的关系,倒是误打误撞替何云露解了围。
何云露不知乐小义心中所想,却为乐小义此举暗暗欣喜,不如先前那般紧张了。
三人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回南三阁,左诗萱从乐小义手中拿回书简,笑言:“多谢乐师妹。”遂辞别二人回了自己的房间。
何云露借故切磋跟着乐小义,在南三阁逗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她手中的剑被乐小义打落第三次,乐小义噔的一声将思泫剑杵在青石板上,皱眉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乐小义将修为压在体元境一层,与体元境二层的何云露切磋,却完全占据上风,但凡何云露稍微认真一点,也不至于连续三次十招之内就败了。
何云露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二楼那扇自左诗萱进门后便再未打开的房门,而后神情复杂地望着乐小义,那眼睛里满是幽怨的情绪,将乐小义看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
良久,何云露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快步朝乐小义走过去,在乐小义诧异的目光中拉过她的胳膊,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问道:“你和左师姐很熟?”
乐小义闻言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脑子一转,越加肯定何云露是想结交左诗萱,想必对对方心存畏惧,这才从自己这里打探消息,思及此,乐小义本着能帮则帮的原则,实诚地回答:“前天认识的,左师姐人很好,挺容易相处。”
若需要,她可以替何云露搭线,只是她也才认识左诗萱两三天,对其并不十分了解,所以未将话说满。
何云露一脸惊讶,乐小义和左诗萱亲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才认识,她还以为乐小义与左诗萱有旧交情,原来是她多心了。
但是,才认识两三天就能和左诗萱有说有笑,还夸左诗萱人好易相处。
何云露心里涩涩的,偏生乐小义对此毫无所觉,甚至极为认真地考究她的剑术,心里没由来蹿起一股气,何云露咬着唇,眉头一拧:“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先回去了。”
乐小义:“???”
她刚才说的话有何不妥?又哪里得罪了何云露?
但何云露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了,乐小义追了两步,何云露脚下生风,将她远远甩在身后,出了南三阁便不见踪迹。
乐小义执剑在路口站了会儿,用鼻子哼气,闷闷道了句:“莫名其妙。”
何云露越走越快,刚出南院她就后悔了,懊恼地停下脚步,转身想回去找乐小义,却没有往回走的理由。
她垂首站在被秋风吹黄了叶的老树下,任由散落的枯叶盘旋至她肩头。
欢喜与酸涩都来得突然,不给人丝毫适应的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乐小义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她的心,每一次从发呆中惊醒的瞬间,她的脑海里都闪过同一张笑脸。
乐小义不知道的是,在她为自己的伤势颓唐时,还有一个人也为她黯然神伤,连乐小义自己都差点放弃,何云露却始终期待着她执剑前行。
她以为她只是为乐小义重新振作而高兴,为两人能成为朋友而欢喜,却在不觉间滋生了更加贪婪的心思。
何云露双手捧面用力呼吸,拂去心头窒涩,暗暗下了决心。
金鳞不是池中物,她从很早之前就见识过乐小义默无声息的努力,那人的勤恳绝不输于任何人,如今体元境的瓶颈不能束缚她的脚步,幻千世界的惊险遭遇也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又有左氏之女与之交好,她的未来不可限量。
何云露拇指拂落眼角的泪滴,目光澄澈清明。
只有持续不断地奋进,竭尽全力地追赶,才不至于离她越来越远。
何云露走后,乐小义恢复了往日的修炼节奏,除了必要的集会,她都一个人待着,潜心修炼,研习剑术,在鸿蒙剑心的辅助下,对剑意的理解一日千里。
她本以为会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姬玉泫,但是没想到短短半个月之后就迎来了新的契机。
乐小义站在五雷阵中,看着四周跃动的猩红符火,短暂的惊讶后,抿唇笑了。
一回生二回熟,乐小义大致明白了五雷阵的规则,与其做无谓的反抗,不如努力在竞争中活下去,并从中找寻机遇。
离开浮屠宫后被封印的血契重新有了感应,乐小义查看了自己的浮屠点数,惊讶地发现一百的初始值变成了一百三十。
她稍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上次进入幻千世界,除了最开始那个援救洪梦儿的任务之外,她中途还接了一个从玄天宫人手中脱身的隐藏任务。
洪梦儿被姬玉泫带走,任务失败扣了二十个浮屠点,但是隐藏任务成功了,又获得了五十个浮屠点,算起来还有三十个浮屠点的盈利。
微不足道的三十个浮屠点数让乐小义笑得像个傻子,因为这些点数,是姬玉泫送给她的。只要想到在幻千世界中有遇见姬玉泫的可能,她便精神振奋,一点也不怕即将遭遇的艰险。
她从血契中抽出心神,收敛了太过明媚的笑脸。
数息已过,阵上金光亮起,一道道人影接连出现在五雷阵中,她视线扫过同台的两张陌生面孔,随即就越过符火看向远处的另外四方浮台,尝试从那些模糊的身影中找到姬玉泫。
她不知道姬玉泫是否就在这些人当中,但她始终心怀期待。
正当她左顾右盼,观察周围浮台上的人影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男音:“乐师妹?”
乐小义一怔,循着声看过去,见出声之人是她刚才晃眼一看在心中判定为陌生面孔的男人,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剑神宗外门弟子袍服,遂拧着眉,又细看一眼,终于从那张过于普通的脸上觉出些熟悉的感觉。
“王师兄?”乐小义张了张嘴,从久远的记忆中找到些许线索,语气不太确定。
她话一出口,对方就笑起来,两步走到乐小义面前,压低了声音问她:“我听说你今年进入外门了?”
乐小义松了一口气,应该没有猜错对方的身份。
她嘴角抿出和善的微笑,点头回答:“侥幸而已,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王师兄。”
这人的确是她认识的,叫王文硕,只不过两人并不相熟,七八年前乐小义刚来剑神宗那会儿与之有过几面之缘,后来他就突破体元境进了外门,此后再无联系,不怪乐小义一时间想不起来。
不料王文硕也是浮屠宫门客,乐小义有一回听人说王文硕入外门后修为精进飞快,此时一见果然不凡,观其气息面貌,即便没有突破脉元境,也相去不远了。
“我也没想到。”王文硕笑容憨厚,复问,“你的伤好了?”
王文硕在成为外门弟子之前曾在樾清居的药馆当值,那时候乐小义的伤势严重,时常去药馆,故而见过几次。
剑神宗有不少女弟子,但像乐小义这样好看的没有几个,特别是她微微笑着的时候让人瞧着颇觉乖巧,说话时温和有礼,从不吝啬自己的好意与人为善,一来二去,王文硕便记住了她。
“已经好了。”乐小义笑,“承蒙师兄挂怀。”
“文硕,这位是?”浮台上另外一名蓝衫男子走过来,面露疑惑地看向乐小义。
其人直呼王文硕的名字,两人显然关系颇为亲近,王文硕便将乐小义介绍给对方认识,随后又对乐小义道:“此乃瀚海龙宫的龙言师兄,我与龙师兄多次一起执行任务,龙师兄修为高深,待会儿若有行动,全听他安排便好。”
乐小义点头,朝龙言微笑拱手:“剑神宗外门弟子乐小义,见过龙师兄。”
瀚海龙宫不在大禹王朝境内,它和玄天宫一样神秘,乐小义只在神荒大事纪年的书册上看到过这个门派的名字,倒是不曾想有朝一日能有幸结识瀚海龙宫的弟子。
龙言是一位骨元境高手,从外貌上看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修炼天赋与左诗萱相比也不遑多让,他一眼便看出乐小义的深浅,礼貌地点头应道:“你好。”
王文硕与乐小义叙了两句旧,片刻之后,两道金光接连亮起,从光阵中走出两人,乐小义一眼扫过去,皆是生面孔,气息沉敛,修为不俗,只比龙言稍逊,乐小义再一次在队伍中垫底。
两人现身后主动自报家门,乐小义听了一耳朵,他们来自不同的小宗门,门派名字乐小义没有听过,只记住了这二人中个子高一些的姓刘,矮胖的那一位姓钱,同为脉元境八层修为。
众人默契地将修为最高的龙言视为队长,天行者如期而至,不过这一次接引他们的不是乐小义见过的肆玖,换了一个与肆玖打扮相似的人,面具上的花纹有些许区别,代号叁柒。
五雷阵启动的时候,乐小义心里想着,参与任务的浮屠宫门客应许是随机抽调,不限时间,不限地点,这次虽然没有见到何云露,但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何云露也会和王文硕一样,通过幻千世界的力量飞快成长。
有浮屠宫在,无论多大的改变,都不足为奇。
眼前光影变幻,待视野重现清晰,入眼草木葱茏。
乐小义四下一望,他们身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空气里除了泥土和花草的气息,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龙言抬起胳膊,示意身后几人先隐蔽一下。
他躬身将自己隐匿于灌木之后,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四下逡巡,于一片坍塌的草丛中寻到两滴新鲜的血迹,用指尖蘸了点,嗅闻后分辨出是人血。
丛林中除了呜呜风声与沙沙树叶声,并无其他异响,但气氛却没由来一阵紧张。
第24章
“各位多加小心。”龙言再三叮嘱, 眉间深锁,警惕地观察四周。
乐小义的修为最低,自然是重点关照对象, 时不时便能收获周围几位师兄关切的目光。
王文硕拍了拍乐小义的肩, 小声宽慰:“不要紧张, 没事的。”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龙言, 看起来似乎比乐小义更紧张一些。
乐小义朝他点头, 她有自知之明,行动时格外小心,以免发出异响, 给小队惹来麻烦。
龙言领着乐小义等众沿着血迹延伸的方向又朝前走了一小段, 王文硕眼尖,看见远处茂密的灌木丛中伏着一道黑影, 便拽了一把龙言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开口:“前边好像有个人。”
龙言抬掌虚按, 示意王文硕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自行按着腰间的短刃伏低身子朝那黑影摸过去。
片刻后, 龙言确认没有危险,朝乐小义几人招了招手, 众人猫着腰接近, 看清那伏在地上的是个受伤昏迷的女人。
乐小义看清女人的脸, 眼里闪过一瞬惊讶,嘴里不由自主地轻轻“唔”了声。
龙言注意到她异样的神态,指着昏迷的女人问她:“你认识?”王文硕在内的其余三人也看向乐小义。
“嗯。”乐小义点头, “她叫洪梦儿,江州都统洪远峰的女儿,我上一个任务接触过。”
现在五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乐小义不能藏私,便将上次任务的大致经过描述一遍。
她没有提及姬玉泫与玄天宫,只告诉龙言,最后抓走洪梦儿的是一批神秘人,一路随行的还有洪梦儿的哥哥薛阳,不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洪梦儿何故独身一人重伤至此。
龙言面露沉思之色,道:“咱们的任务恐怕就在这小姑娘身上。”
他说完便查看起洪梦儿的伤势,先探了探洪梦儿的鼻息,又隔着一层衣袖替她把了脉,心中有了计较:“伤得不重,但她不曾习武,身体底子薄,伤口流了些血,这才昏倒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乐小义:“把这药给她喂一枚。”
男女授受不亲,队伍里只有乐小义一个女孩儿,喂药的任务乐小义当仁不让。
乐小义脸色复杂,她可没那么快忘,上回洪梦儿当着姬玉泫的面陷害她,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硬受姬玉泫一掌,险些一命呜呼。
虽然她事后回想觉得那一掌应该是姬玉泫将鸿蒙剑心送进她身体里的契机,遂不生姬玉泫的气,但不代表她平白蒙冤却能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曾经陷害她的人。
龙言递出的药瓶在空中悬了一息时间,王文硕面露疑惑,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乐小义的胳膊。
乐小义无奈一叹,先救人要紧,私怨稍后再议。她接过药瓶,拔了瓶塞,闻着药香抖出一枚小指尖大小的青色药丸,而后钳着洪梦儿的下巴,将药塞进嘴里,以内力送服。
药力见效很快,洪梦儿数息后嘤咛着醒来,眼神中短暂地浮了一层迷茫之色,待她瞳孔重新聚焦,记忆复苏,立即惊慌地拂开乐小义的胳膊。
乐小义早料着她的动作,洪梦儿一动,她便以气冲穴封锁了洪梦儿的行动,洪梦儿被迫冷静下来,这才看清乐小义的脸,本就煞白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她嘴唇微颤,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拧着眉撇开脸,神色恢复漠然,眉心却蒙着一层绝望的阴霾。
她这个样子越发让乐小义觉得她与自己有仇,但此刻并不是问罪的好时候,她朝龙言递去一个眼神,龙言示意她问一下洪梦儿受伤的原因。
“你如何受的伤?”乐小义开门见山。
洪梦儿面露惊讶,随即语气清冷地回问:“不是你们要抓我吗?”她说着你们,但眼睛却死死盯着乐小义。
她没看见动手之人面貌,醒来后见到乐小义,震惊乐小义还活着的同时,也想起先前陷害乐小义的事情,自然而然以为是乐小义来报仇了。
这栽赃陷害的功夫真是厉害,乐小义气笑了,一张秀气的小脸儿沉下来,多了两分唬人的气势,哼道:“洪姑娘可真会倒打一耙,我们若要害你,又何必把你救醒了再来盘问?我还没与你清算旧账,你倒是理直气壮!”
乐小义没有详说她被抓走之后的经过,所以龙言等人不知她与洪梦儿有过节,好在乐小义公私分明,并不多说,只道:“若你还希望我们能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的确是洪梦儿陷害乐小义在前,她的怨气被乐小义突如其来的愤怒镇压下去,顿时哑口无言,无法辩驳,她看着乐小义明亮清澈的眼睛,冷静下来的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真不是乐小义找她寻仇吗?
这时,旁听她们说话的龙言和和气气地开口:“洪姑娘,我们途经此地,是乐师妹认出你,我们才出手相救,不知姑娘因何缘故受伤?”
洪梦儿眉头微拧,视线在乐小义与龙言之间转了一圈,心中虽还存疑,但羞愧之情占了上风,木然的脸上神情松动,在回答龙言之前先朝乐小义低了低头:“先前之事,我很抱歉,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与那玄天宫的姬姑娘做了一场交易,她让我做伪证陷害你,如此便放我走。”
乐小义一怔,脑中飞快闪过一道光,联系她所受那一掌与鸿蒙剑心之间的关系,顿时明白了姬玉泫苦心。
那是她必受的一掌,就算没有梁毅血口喷人,洪梦儿也会主动将矛头对准乐小义。
姬玉泫如此自导自演,是为了明面上划清与乐小义的界限,让除乐小义之外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们之间有仇,如此方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赠乐小义一场机缘。
或许……连怀法出手相救都在姬玉泫的意料之中。
乐小义的沉默落在龙言几人眼中却是另外一番含义,龙言蹙眉,喃喃地重复一遍:“玄天宫姬姑娘……姬玉泫?”他看向乐小义的目光顿时多了两分同情,被姬玉泫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平和钱东的脸色也瞬息万变,下意识地站远了些,拉开与乐小义的距离。
王文硕暗啐一声,憨厚的面容上带了些许焦躁:“怎么会……乐师妹,你如何招惹上姬玉泫这尊煞神?”
乐小义如何能将真相解释给他们听?姬玉泫这是在保护她,她心知肚明,但观龙言等人的反应,可知姬玉泫在他们眼里该是个十恶不赦的角色。
她回过神,吐出一口浊气,心里闷闷地发堵,情绪不高地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龙言叹了一口气,玄天妖女之所以叫妖女,就是因为她喜怒无常,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嚣张放肆,毫无缘故也可杀人,乐小义想必是真的不知何时触怒了姬玉泫,龙言便朝王文硕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问了。
洪梦儿不知道玄天宫是个什么势力,好在乐小义听过她的解释后不再与她为难,她便说起自己此后的遭遇。
原来姬玉泫重伤乐小义之后又杀了梁毅,按照约定放了洪梦儿和薛阳,但是他们的灾难并未就此停歇。
姬玉泫领着独眼男人和光头胖子等人离开之后,洪梦儿和薛阳原本准备离开江州,回薛阳的故土隐居,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就被神秘人堵在路上,那些人的目标是洪梦儿。
洪梦儿被对方的飞镖所伤,薛阳带着洪梦儿且战且逃,他为了保护洪梦儿,主动封了洪梦儿的穴道,将她藏在山洞里,自己出去引开追兵,如今下落不明。
说起薛阳失踪,洪梦儿红了眼睛,她从山洞中醒来时穴道已经自行解开,沿途寻找薛阳,却无所获,最后因流血过多昏迷于此。
“乐姑娘。”洪梦儿抓住乐小义的手,眼里涌出一行清泪,“求你不计前嫌,帮我找找大哥!”她说着便要朝乐小义下跪,原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此时却没了一惯的从容,形色憔悴。
乐小义是见过薛阳的,洪梦儿别无他法,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不愿意放弃。
乐小义上齿紧咬着嘴唇,似乎从洪梦儿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对于失去一个重要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眼眶也跟着濡湿了。
洪梦儿话音落下,乐小义识海中掠过一道红光,随即扭曲的光点汇聚成一串文字:
任务目标:找到薛阳,送兄妹二人离开江州,成功可获二百浮屠点,失败扣除三十浮屠点。
乐小义在泪水滑落的瞬间抬手将之拂去,天行者替她做了决定,为此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觉得天行者或许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坏。
龙言等人也在同一时间接到任务,他朝乐小义点了点头,乐小义便道:“我们答应你。”
洪梦儿感激涕零,龙言立即补充道:“附近也许还有追兵,你跟我们一起走,还记得之前藏身的山洞在哪里吗?”
“记得的,你们跟我来。”洪梦儿站起身,因腿脚发麻没能站稳,身子晃了一下。
乐小义距离洪梦儿最近,眼疾手快,张开胳膊搂了她一把。
洪梦儿没有摔倒,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嵌进乐小义怀里,额头轻轻抵着乐小义的侧脸。
馨香扑面,陌生的触感叫乐小义猛地忆起姬玉泫贴近她时笑容肆意的眉眼,不知怎地背脊一寒,顿时心神紧绷,头皮发麻,第一时间松开洪梦儿,还退开几步,与洪梦儿保持距离。
洪梦儿一句“多谢”没来得及说完整,乐小义便把头撇开了。
洪梦儿默,她觉得乐小义是真的很讨厌她。
他们没有耽搁时间,洪梦儿因受了伤走不快,龙言提出还是得有个人背着她走,王文硕三人和洪梦儿则同时将视线看向乐小义。
洪梦儿抿着唇,心说乐小义避她唯恐不及,答应帮她寻找薛阳已是勉强,不该如此得寸进尺,便要推辞。
乐小义却在她开口前背过身去,蹲下:“上来吧。”
同时,心里也叹了一口气。
她下意识的举动过于激烈,回头一想便觉失礼,她们同为女子,洪梦儿又受了伤,她何故要躲?
洪梦儿小心瞅着乐小义的后脑勺,暗自念着大局为重,遂将即将出口的推辞咽下去。
乐小义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洪梦儿趴伏于她身后,她还是忍不住绷紧了背,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对何云露如是,洪梦儿也如是。
她抗拒姬玉泫以外任何人的肢体接触,与性别无关。
乐小义背着洪梦儿走在队伍中间,洪梦儿回忆山洞的位置,龙言在前面开路,一边防着歹人偷袭,一边迅速朝山洞接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找到洪梦儿先前藏身的山洞,一番探查后,确定薛阳引开追兵的路线,立即沿路找过去。
途中偶有交手的痕迹,夹杂着零星血迹,可见薛阳在与人交手的过程中受了伤。
洪梦儿自看见地上的血迹后就不怎么开口说话,她沉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攀在乐小义肩头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捏得指骨发青。
越往前走,地上残留的痕迹就越清晰,三不五时便能发现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身上有着相似的刀伤,可以断定他们都死于同一个人之手。
这些死去的人衣着各不相同,身上没有可以辨识身份的物品,龙言推断这些人应该是出自同一个势力的死士,杀人者,想必就是薛阳。
斑驳的血迹和尸体铺就的长路一直延伸到一座断崖,断崖边有剥落的新土,横生的枝桠上挂着一小块碎布。
洪梦儿当即红了双眼,踉跄着从乐小义背上下来,抓起碎布捧在怀里,呜咽着说这布上绣纹与薛阳的衣服一样。
刘平畏高,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钱东倒吸了口冷气,牙关打颤:“这……怕是凶多吉少了。”
龙言眉头深锁,神情晦暗,自崖边往下看,雾霭层层,深不见底,若薛阳自这山崖坠落,恐怕十死无生。
“接下来怎么办?”王文硕收回凝望深渊的视线,看了眼紧紧攥着那块碎布,目光呆滞的洪梦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场修为最高的龙言也不敢轻易尝试直下山崖,何况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洪梦儿。
他与王文硕对视一眼,心中有了决断,道:“找找有没有路下去。”
任务只说找到薛阳,并未提及生死,若能找到薛阳的尸首,也算尽了一份力。
乐小义复背起洪梦儿跟在四人身后,洪梦儿将脸埋进她的后颈,有温热潮湿的眼泪濡湿了她的发,顺着她的脖子沁进衣领。
————
“鬼哭崖下阴风起,阎罗开门迎新魂。”光头胖子摇头晃脑地作诗,复拍了拍脑门,愁眉苦脸地补了一句,“早知这么麻烦,上次就不该放了那个姓洪的小姑娘,这下好了,我金老三还没捞着媳妇呢,就先走这趟鬼门关!”
“啰嗦!”独眼男人在他屁股后面踹了一脚,“待会儿小姑娘在下面摔死了,大人的事儿办不成,你也要去见阎王!”
呲啦。
金莫穷胖墩墩的身体打了个踉跄,眼看着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脚下碎石滚滚,扑入层层迷雾之中,一去不返。
“哎哟,娘诶!太可怕太可怕!”金莫穷一把抓住崖边的枯草,惊魂未定地朝身后那独眼男人喝道,“殷独眼!你个杀千刀的!我若死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殷常笑瞥了眼崖边几个深浅不一的脚印,确认乐小义一众就是从这处离开。
他木着脸掏了掏耳朵,这才态度慵懒地回答金莫穷:“你死了就没人跟我抢大人的恩宠,济州的堂口也少了个竞争对手,死你一个省下来的酒肉饭菜还能多养几个死士,啧,好处不少。”
金莫穷气得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动手,殷常笑一拉衣摆,做了个要踹脚的动作,金莫穷立马老实了,冷冷哼了声,撇开脸去。
“胖子,咱们打个赌如何?”殷常笑见金莫穷在崖边跺了跺脚,试探崖边山石的强度,忽然开口。
金莫穷猛地抬头,目光警惕地看着殷常笑,皱眉道:“赌什么?”
“赌咱们谁先抓到洪梦儿。”殷常笑面无表情地说着,随即比出一根手指,淡漠的眼瞳中闪过一瞬算计,“我若输了,帮你给徐五娘子说情。”
金莫穷眼睛一亮,很快又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我输了呢?”
“若你输了……”殷常笑木然的脸孔难得露出一抹笑,“把你留了三十年的金花玉桂酒给我一壶。”
“你!你狮子大开口!”金莫穷两眼一瞪,哼道,“不赌!”
“真不赌?”殷常笑挑眉。
金莫穷一脸硬气:“不赌!”
“哦。”殷常笑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摆,缓步走向崖边,叹了一口气,“那就不赌吧,我听说徐五娘九月底要去一趟济州,原说去见一面,想了想还是算了。”
金莫穷:“!”
殷常笑一拂袖口,纵身跃下山崖,金莫穷胖墩墩的身体连滚带爬地追过去,大吼一声:“殷独眼你个无赖!给我等一下!赌!我赌!”
————
乐小义一行人循着陡峭的岩壁上凸起的山石摸索着朝山崖下走,浓郁的雾气遮挡了他们的视线,空气越来越潮湿,环境也越来越阴冷。
乐小义腰上栓了根绳子,将洪梦儿与自己绑在一起,绳索另一头连着距离她们一丈远的王文硕,王文硕接着刘平,依次往前,最下边是龙言龙师兄。
偶有狂风穿堂而过,乐小义不得不贴紧岩壁,抓牢了山岩,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风刮下去。
洪梦儿止了哭,但心绪沉浸在伤痛中,情绪仍然低落,垂首埋在乐小义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子。
乐小义偏头看她,心生恻隐,劝慰她说:“不要灰心,没找到他的下落,就意味着还有希望,你得坚持下去。”
洪梦儿意外于乐小义的体贴,她没想到对她颇为嫌恶的乐小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了愣,悲恸稍减,闷闷地嗯了声,点头答应。
乐小义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带了些笑意:“那你可要抓紧了,若掉了下去,可不要赖我。”虽然绑着绳子,却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
洪梦儿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经乐小义这么一提醒,一颗心猝然悬了起来,不敢扭头去看身后万丈深渊,闻言双手死死拽着乐小义的衣领,直将乐小义勒得喘不过气。
乐小义扣紧了石壁,急咳两声,心头无奈苦笑,她这算不算自讨苦吃?
洪梦儿难得窘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收紧的双臂稍稍松了一些,心里也不那么害怕了。
然而乐小义没来得及喘口气,忽觉腰间传来一股大力,扯着她要朝山崖下坠。
洪梦儿跟着一晃,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她再次勒紧了乐小义的脖子,两臂收得比刚才更紧。
乐小义倒吸一口冷气,抱紧身前一块凸起的山岩,死死扣住岩壁,扯着嗓子喊:“下边怎么回事?!”
没一会儿,王文硕惊慌的声音从下方的岩壁传上来:“崖下起了妖风,刘师兄被风刮下去了!”
王文硕自己也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拽下山崖,好在命悬一线的关头急急稳住了身形,这才没让刘平把他带下去。
可他脚下的岩壁受到冲击,此时已摇摇欲坠,松散的碎石扑簌簌地朝山下滚落,触目惊心。
“现在怎么样了?”乐小义感觉腰上拉力稍减,想是局势稳住了,便追问道。
王文硕一边注意脚下,小心换上另一块山岩,闻声再次回答了她:“龙师兄上来帮忙,与钱师兄合力将刘师兄拽回来了!”
刘平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地伏在岩壁上,手脚发软,龙言拍了拍他的肩,嘱咐他多加小心,随后不久留,三两下就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继续朝山崖下深入。
崖下湿冷,阴风阵阵,环境如此恶劣,他们心里都明白,薛阳从崖上掉下去,多半已经尸骨无存,他们冒险从崖上下去,只不过求个心安而已。
越往下走龙言的心情就越沉重,恶劣的寒风吹刮在他身上,像鞭子似的阵阵疼痛,他心里开始犹豫,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他将脚边一块岩石踢下山崖,听不见石块落地的声音。
这座崖壁深不见底,如果下崖的结局是一队人马全军覆没,那么他作为队长,就该及时止损。
龙言咬紧牙关,心中暗下决定,一旦阴风的力量即将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们立即原路返回,放弃这个任务。
一行六人由绳索串联着再向下行了约莫百来步,钱东脚下一滑,呲啦声响,整个人朝下落了一丈。
刘平一直心神紧绷,见状眼疾手快地拽了一把绳索,钱东借力勉强抓住一条石缝中长出来的根茎,脸无人色地大口喘息。
龙言抬首:“钱师弟可有伤到哪里?”
刘平闻言朝下一望,本想确认钱东的情况,却被另外一处诡秘景象吸引了视线,霎时间脸色急变:“龙、龙师兄!小心身后!”
话音未落,龙言后颈一凉,汗毛倒竖,刹那间抽刀出鞘,锃的一声斩向身后。
浓雾破开一道豁口,由雾气幻化而成扭曲人脸被刀气劈散,伴着一阵尖啸而过的阴风,活像将死之人临终前声嘶力竭的惨叫。
“此地古怪!大家小心!”龙言一刀落下,背上已蒙了一层冷汗,忙不迭出声警醒壁上同行之人。
可他话音刚落,惨叫声便穿透云雾,是刘平的声音。
龙言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腾跃入空,攀着岩壁飞快上升,越过一脸慌张的钱东,拔刀冲向刘平。
王文硕也看见了崖下变故,一张脸骇得惨白,只见浓郁的雾气扭曲变形,从中探出一道灰影,看起来像个人,只露了上半身,腰部以下嵌在云雾中。
那看不清模样的灰影手里抓着把长戟,挑断了刘平身上的绳索,拽着他要往深渊去。
王文硕扯住另一头的绳子,龙言一刀斩断那雾中人影的胳膊,揪着刘平的衣领将他救起来。
乐小义听见足下动静,低头看时也惊出一背冷汗:“王师兄小心!”
生死存亡之际,她顾不得藏私,默念剑诀,一剑祭出,剑气浮空而过,将欺近王文硕的灰影斩作两截。
王文硕才刚拔剑,乐小义已助他脱险,他惊诧地扫了乐小义一眼,乐小义离他足有一丈远,那一剑是如何击中灰影的?乐小义才入外门,竟懂得如此高深的剑法么?
然而他没时间细想,因为另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从他们身下的崖壁上传了过来,王文硕朝下一望,只能看见一道深色的影子,观其衣衫颜色,该是钱东。
龙言嘴唇发白,两眼死死盯着钱东方才消失的位置,一只手还拽着刘平的衣领。
他身上与钱东相连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断了,切口与刘平腰上被雾中灰影斩断的绳子一样。
刘平双腿瘫软,几乎站不稳,只能双手用力攀着山岩,才避免了在龙言松手后步钱东的后尘。
一片涌动的雾气恢复平静,这寂静却连接着死亡,令人心里发慌。
“回去!”龙言颤抖的嘴唇终于发出声音,“回山崖上去!”这一声喝吐尽了他肺里的浊气,直传到王文硕与乐小义的耳朵里。
他抓起断开的绳子接上刘平腰上那根,不由分说扯着刘平就要朝上走。
“怎么了?为什么要回去?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洪梦儿对崖下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她只听见两声不同音色的惨叫,而后又得闻龙言说要回山崖上的命令,一时间惊慌无措,拽紧了乐小义的衣领。
乐小义喉头干涩,不知如何解释给洪梦儿听,他们为了今次的任务所付出的努力恐怕又一次付诸东流。
她咬了咬牙,语气沉闷地回答:“钱师兄坠崖了。”
“怎么会……”洪梦儿两臂止不住发抖,“腰上绑了绳索,他怎么……”
“雾里藏了东西,切断了他身上的绳子。”乐小义垂眸叹息,洪梦儿应当没经历过如此奇诡的险境,这样一来,他们曾答应她要找到薛阳的承诺便无法实现了。
说话间,龙言和王文硕一人提着刘平一只胳膊蹿了上来,他们内心羞愧,自不愿与洪梦儿对视,王文硕咬了咬牙对乐小义道:“师妹,上去吧。”
乐小义又低头看了一眼山崖下暗涛涌动的雾气,抿着唇没应。
“师妹!”王文硕和龙言已上行一小段路,见乐小义没有跟来,再次唤了一声。
乐小义眸心闪过挣扎之色,数息后仍不甘心,却不得不妥协地抓紧了身前的山岩,咔吧一声,岩块在她指掌间碎成一蓬粉尘。
洪梦儿明白了,他们的旅途到此为止。
她幽深的眼瞳中没有失望,有的只是理解和宽容。
为了帮她找到很可能已经死去的薛阳,龙言一行五人还余其四,他们没有义务为她的愿望继续搏命,她自然尊重他们的选择。
洪梦儿伏在乐小义背上,环在乐小义肩上的两条胳膊轻轻收紧,小声开口:“乐姑娘,多谢你们一路照拂。”
乐小义心中陡然一惊,洪梦儿不知何时解开了她自己腰上的绳子,随着环在乐小义肩头的两臂松开,洪梦儿的身子飞快下坠。
“洪姑娘!”乐小义心生警兆的瞬间便转过身来,及时抓住了洪梦儿的胳膊,将她带回来,背靠岩壁搂住她的腰身。
又有无数落石从她脚底跌进山崖之下。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山谷与重重雾霭,乐小义素来澄澈的双眼此时却与深渊中的黑暗融为一体,像藏了一阵将起未起的风暴。
“乐师妹!洪姑娘!”王文硕与龙言的声音接连传下来,乐小义听见了,却无法做出回应。
洪梦儿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彷徨,对乐小义道:“回去吧,乐姑娘。”言罢,她挣开乐小义的手,朝后退了一步。
再往后一寸,她就将被深渊吞没。
雾气涌动,一道灰色的人影从浓雾中探出半截身子,手里长戟指向洪梦儿的背脊。
洪梦儿死志已决。
乐小义僵立着,退,能继续苟且偷安,进,则九死一生。
理智告诉了她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可梗在喉头的那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她再一次从洪梦儿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所以她不甘心。
犹豫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数息,也许须臾。
“乐师妹!!!”
王文硕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在洪梦儿最后一步踏出之前,乐小义抽出思泫剑,一剑斩断了自己与王文硕之间相连的绳索。
她的身子飞扑出去,伸长左手揽住洪梦儿的肩膀,右手执剑刺出,剑尖斜挑拨开戟刃,剑气随之荡开层层雾霭,风云色变。
阴风呼啸,涌动的浓雾如滔滔江河,刹那间将那两道纤细的身影淹没。
第25章
乐小义醒来时还未睁眼, 疼痛便铺天盖地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得她动一下都四肢抽搐。
还活着。
在剧烈的疼痛中, 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昏迷前的记忆瞬时涌入脑海, 最终定格在雾气将她吞噬的瞬间。
指尖微蜷, 被疼痛遮蔽的五感渐渐复苏, 耳边似有呼呼风声, 夹杂着两道熟悉的声音一起一伏,争执不休。
“人是我抓到的!”
“放屁!明明是我先找到她们的!”
“咱们赌的是谁先抓到洪梦儿!金老三,愿赌服输!”
洪梦儿……
乐小义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掀开沉重的眼睑, 视野昏暗,天空很高很远, 只余一线,而她身在深渊底端, 被人提着衣领抓在手里。
抓她的光头胖子激动得胳膊一甩,怒斥:“殷独眼!你这个无赖!等到了大人跟前, 请大人评理!”
乐小义被甩得七荤八素,浑身剧痛不止, 连连抽气, 洪梦儿虽也被人拿捏在手, 待遇可比乐小义好了不少,独眼男人抓着洪梦儿的胳膊,不像金莫穷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此时听到金莫穷的斥责, 他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你还好意思找大人评理?你在崖上多耽搁一会儿,她们就真去见了阎罗王!”
金莫穷气不过,还要继续理论,适逢乐小义的抽气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把将乐小义提起来,仔细端详一番,啧道:“醒了?这丫头的命可真硬,上次大人一掌没把你打死,这回跳崖给人当了肉|垫居然也没死成?”
乐小义:“……”
虽然她认出来了这个光头胖子是姬玉泫身边的人,可她还是好气,死胖子活该被怼,她甚至想请殷常笑多叨几句。
如果不是浑身难受,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她一定要踹他两脚。
“胖子,少废话,大人还等着呢!抓紧时间!”殷常笑出声催促金莫穷,言罢足尖一点,跃出数丈,走在了金莫穷前面。
金莫穷不再理会乐小义,不甘示弱地追上殷常笑:“独眼,再赌一局如何?我再出一壶金花玉桂,赌我们谁先复命,你若输了便去见徐五娘子,替我带个话!”
殷常笑乜斜身侧之人,薄唇微掀:“一言为定!”
赌局一定,两人争先恐后地往前行了一段路,忽然,殷常笑脚步顿住,木然的脸上掠过一抹惊诧:“大人?您怎么来了?!”
金莫穷刷地一下从他身旁错身而过,哈哈笑着:“殷独眼,这种把戏你都玩过多少次了?!别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话音未落,金莫穷回头便望见不远处一块高耸的岩壁上有个人影,姬玉泫负手而立,与他对视的瞬间,脸上虽没有明显的不悦,金莫穷背上却莫名蹿起一股寒意。
笑意僵在脸上,金莫穷手忙脚乱,一把扔了碍事的乐小义,慌慌张张上前,拱起手来战战兢兢地告罪,“大人!属下一时起了玩心,不料大人亲临!还请大人恕罪!”
他认错的态度可谓情真意切,然而姬玉泫原本漠然的脸色倏然一沉,金莫穷明显感觉到她的不悦,甚至……愤怒。
金莫穷掌心被冷汗浸湿,一阵莫名心慌,不知姬玉泫何故如此,往常虽也有被撞见他与殷常笑打打闹闹的时候,但姬玉泫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追究。
他心里把殷常笑来回骂了千八百遍,如果不是殷常笑从中作梗,他怎么会撞上姬玉泫的刀口?
身旁闪过一个黑影,速度极快,金莫穷侧眸去看,没能捕捉到那人身形,但姬玉泫身边却多了一个乐小义。
乐小义迷瞪瞪地坐在地上,茫然四顾,瞅见姬玉泫时,她眼里刹那间掠过一道晶亮的神光,须臾又克制地按捺下去。
影子大人?乐小义?不会吧……
金莫穷心头凛然,忽而灵光一闪,脑袋里蹿起一个猜想,额间冷汗簌簌而落。
殷常笑心里同样疑惑,他带着洪梦儿过来,朝姬玉泫拱了拱手,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金莫穷,而后唤了一声“大人”。
姬玉泫也没给他好脸色,视线清冷地扫过尚在昏迷的洪梦儿,遂看向身侧的乐小义。
乐小义背脊一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由来一阵胆战心惊,小泫现在看起来好可怕。
良久,姬玉泫略略聚起的眉头散开,这才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张嘴。”
“啊?”乐小义一愣,面露疑惑,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听话地张开嘴,“啊……”
姬玉泫屈指轻弹,一枚丹药没入乐小义口中,后者喉头一滚,下意识地咽了下去。
药香沁人心脾,有一股甘香的味道,她还意犹未尽地咋了咋舌。
姬玉泫给的药效果自不必说,日前初初重逢,一枚丹药便替乐小义除去桎梏,医好了多年的顽疾。
这会儿药效一起来,乐小义感觉四肢百骸都浸泡在温热的药水里,药力以极快的速度修复她受创的筋骨,约莫数息时间,伤痛便大幅减轻。
她动了动胳膊,抻了抻腿,脊柱一阵爆豆子似的清脆声响,浑身通泰。
姬玉泫见她活泼欢快,丝毫没有落入敌手的自觉,眼底漾起微澜,无奈中藏了两分舒心笑意。只是,一想到方才凶险,乐小义竟为了洪梦儿跳下山崖,她眼底的笑意又散了。
乐小义还只是感叹这丹药效果奇佳,金莫穷和殷常笑则是满眼震惊,人人都知道玄天妖女姬玉泫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也不救无利用价值的人。
何况是用玄天宫的秘药救治一个体元境的小姑娘?
上次姬玉泫一掌重创乐小义,本以为这小姑娘必死无疑,没想到她活了下来,金莫穷此次遇见便顺手将她捡回来,欲请姬玉泫定夺是否留其性命,结果……
难道姬玉泫主动迎出来也是为了乐小义?
金莫穷喉结上下滑动,脸上的肥肉随之轻颤。
倘若乐小义本就是姬玉泫安插在剑神宗的棋子,还颇得姬玉泫的恩宠,那他方才扔掉乐小义的行为无疑触怒了姬玉泫,金莫穷欲哭无泪,乐小义明明是他救的,现在邀功还来不来得及?
姬玉泫神情寡淡,原先时不时还会笑一下,虽然并非出自真心,但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重,金莫穷小心地瞅了一眼,悻悻地打消了邀功的念头。
乐小义伤好一些了,站起来看了眼冷脸的姬玉泫,视线又扫过金莫穷和殷常笑。
她看不出姬玉泫的想法,也无法从姬玉泫的态度判断自己该不该避嫌,可她收了姬玉泫的药,合该道谢,便磕磕绊绊地说了句:“咳,那什么……多谢侠女赠药。”
姬玉泫两眼一睁,嘴角颤了颤,殷常笑猛地撇开脸,金莫穷没忍住,噗地一下笑出了声,他随即便觉失态,双手捂住嘴,想笑又不敢笑地憋红了脸。
“你叫我什么?”姬玉泫忍住了笑,脸色虽没见好转,但语调却比方才柔和不少。
乐小义眨眨眼:“侠女?唔……姬姑娘?”
姬玉泫挑眉,不应声。
像小时候那样叫小泫肯定是不可以的,就算可以,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乐小义心想。她眼珠一转,忽然福至心灵,娇俏地唤了声:“姬姐姐!”
金莫穷听见自己的下巴咔吧一声掉到地上,殷常笑一脸见鬼的表情,唯独姬玉泫弯了弯眼,眼底有真切的笑意一闪而逝。
但她将自己的愉悦掩饰得很好,留给乐小义的只有一个不置可否的清浅微笑,状若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你与谁都那么亲近,动不动就叫姐姐妹妹的吗?”
乐小义被问懵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怎么答?她与谁亲近了?还叫了谁姐姐妹妹?
姬玉泫却没等她开口,身姿轻盈地跃下山岩,见她杵在原地发愣,心里暗嗔一句傻子,嘴上却说:“乐妹妹,不走吗?莫不是要留在此地过夜?”
猝不及防一句乐妹妹,乐小义气血上涌,脸刷的一下红成猴子屁股,耳尖更是红得几欲滴血,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金莫穷和殷常笑眼观鼻,鼻观心,当起了木头人。
乐小义手忙脚乱地跳下岩石,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紧赶慢赶地追上姬玉泫,岂料姬玉泫此时突然出手封了她的穴道。
乐小义:“?!”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动弹不得,姬玉泫还顺手点了哑穴,不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
“乐妹妹。”姬玉泫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你的动作太慢了。”
言罢,她一把揽过乐小义,将她圈在怀里。
乐小义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一半是惊一半是羞。
姬玉泫眸光晦暗,两指抚上乐小义的细颈,压抑克制的情绪汹涌不息,想将这一寸两寸的土地全都刻上她的名字,免得总有人偷偷觊觎着乐小义。
指腹摩挲在细腻的肌肤上,带起一层羞涩的薄红。
明知道该与乐小义保持距离,不论她的身份,还是这双沾满鲜血的双手,都与单纯善良的乐小义不相配。
可她又情不自禁耽于她的无暇,乐小义像一朵洁白的雏菊,羞涩美好,纯粹干净,是她支离破碎满地狼藉的生命中,唯一一方净土。
理智与冲动在她心里短暂交锋,薄唇轻抿,眉心微蹙,倏然间抬眸,瞳孔幽冷,隐有两分懊恼。
乐小义被抚得头晕目眩,不得不屏气凝息努力保持些许理智,因顾忌着金莫穷和殷常笑,她垂下眼,死死咬住牙关,似乎这样她的羞怯就不会被人看见。
然而她自主的抵抗在姬玉泫面前成效不丰,就在她即将沉沦于姬玉泫的逗弄时,后者倏然掐了一下她的耳垂。
嘶——
突如其来的刺痛褪尽她脸上的血色,眉宇间也蓦地掠过一抹痛楚之色。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低喝,有如乍起惊雷:“玄天妖女!快快放了乐师妹!”
王文硕和龙言自远处一前一后地追上来,身边不见刘平,应该没与他们同路。
乐小义睁开眼,心里明白过来,姬玉泫一举一动都早有预谋。
她眼眶莹泪,嘴角轻轻抿着,上齿略略咬住下唇,小脸儿上是说不出的委屈。
见到王文硕和龙言,她心中惊讶多过惊喜,这二人本来已经准备回崖上去,竟为了找她又追下来了,说不感动未免不近人情,可也因为他们出现,她与姬玉泫短暂的独处宣告结束。
好难得才有这样的机会,她有点不开心。
姬玉泫抚在乐小义耳边的手顺势叩住她的咽喉,顾盼之间又恢复了先前初见时邪诡张扬的神态,长睫微掀,斜斜乜向疾行而来的两人,唇角勾起不带情绪的清冷浅笑:“我若不放,你们能奈我何?”
见姬玉泫拿捏乐小义的命脉,王文硕怒目相向,欲提剑上前,被龙言拽住胳膊。
他恢复了一些理智,按住腰间剑柄,瞪圆一双虎目,喝道:“我剑神宗与玄天宫素来无怨,何故因今日之事生仇?”
“我若将你剑神宗二人皆斩杀于此,又有何人知晓你二人之死是我所为?”姬玉泫不为所动,仍是一副从容淡漠的神态。
她瞥见了乐小义盈着泪水的眼眶,心道方才那一下怕是捏疼了她,便又轻轻抚了抚乐小义的耳朵,粉白|粉白的小耳垂上还有细细的绒毛,轻轻一碰就变得红彤彤,把玩起来爱不释手。
乐小义羞得无地自容,只能尽可能不与任何人对视,着重避开姬玉泫饶有深意的目光。
以王文硕二人看来,姬玉泫便是明目张胆地轻薄乐小义,素闻玄天妖女行事诡怪,不论男女,但凡落入她手,下场便无比凄惨。
“你!”王文硕语塞,两眼圆睁,可他说不过姬玉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龙言伸手将他挡在身后,气度沉稳:“姬姑娘,公道自在人心,今日若你真动手杀剑神宗之人,龙某必将消息送往剑神宗,龙某虽修为不及姬姑娘和二位金银使,但若执意脱身,姬姑娘不见得能留得住龙某。”
双方剑拔弩张,乐小义又紧张起来,姬玉泫不会真的对龙师兄和王师兄动手吧?
纵使别人将玄天宫的人个个描述得如同恶鬼夜叉,姬玉泫声名大噪,更是遭受了数不清的谩骂,但乐小义的心是歪的,始终偏袒姬玉泫,对外界传闻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姬玉泫又不是杀人狂魔,当然不会动不动就杀人,虽然先前一掌差点让她一命呜呼,但姬玉泫下手有分寸,误会已经解除,她还是不相信姬玉泫能有多坏。
姬玉泫沉吟须臾,似笑非笑的眼神扫过王文硕身侧的龙言,笑道,“如此说来,龙公子今次是站在剑神宗那一方咯?”
龙言与她对视,毫不露怯:“正是。”
姬玉泫唇角绽开一个柔婉的微笑,却让龙言和王文硕二人如临大敌,似乎她下一瞬就会动手杀人。
姬玉泫当然没有杀人,她将手从乐小义的喉头挪开,虚虚搭在乐小义的肩膀上,身体重心稍顷,半倚着乐小义,懒洋洋地与龙言二人讲条件:“让我放人也不是不行,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说得从容优雅,似乎笃定了龙言和王文硕会答应她的要求。
“什么条件?”龙言警惕地看着她。
姬玉泫勾了勾唇,漫不经心地回答龙言:“我可以带你们找到薛阳,但必要的时候,需要你们配合金银二使清理阴兵,届时还要请你们帮我看住洪梦儿。”
简直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龙言与王文硕对视一眼,心里暗惊,可说这话的人是姬玉泫,他们不得不慎重考虑这番话的真假及可行性。
姬玉泫哪里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眸光一利,冷冷一瞥:“我这人虽然随性一些,但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不兑现的,还是你们觉得,我堂堂玄天宫少东家,会言而无信?”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脸色猛然一沉,不怒自威。
龙言眼皮狂跳,为防生变,连忙答应下来:“是!姬姑娘盛名在外,自是言而有信之人,我们答应与姬姑娘合作,便请姬姑娘放了乐师妹!”
王文硕虽然不想与魔门中人合作,但碍于乐小义的性命捏在对方手里,又有龙言做主,他只能按下心里那口气,应和道:“对!还不快放了乐师妹!”
乐小义听见耳旁一声轻嗤,姬玉泫好笑地勾了勾唇角,不细究他们的夸奖是真心还是假意,按住乐小义的肩膀轻轻一带,将乐小义送回王文硕二人身边。
王文硕飞快解开乐小义的穴道,担心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们可有欺负你?”
乐小义心里过意不去,在姬玉泫身边明明没有危险,不仅如此,姬玉泫还给了她丹药治伤,王文硕和龙言不顾危险赶来相救,这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利用了他们善意的骗子。
可她心里偏袒姬玉泫,亦不能告诉王文硕自己与姬玉泫是旧识,只能继续隐瞒下去,摇头道:“我没事。”
为了转移王文硕的注意力,乐小义问起了失踪的钱东和刘平,王文硕果然不再继续发问,告诉乐小义钱东死了,尸体就在崖下,刘平则因为不敢下崖,中途脱离了队伍,不知去向。
乐小义因对王文硕二人的愧疚情绪突然低落,垂眸避开了姬玉泫投来的目光,这样的反应落在姬玉泫眼里便是另外一层意思,她反思方才所为,得出结论,乐小义也许并不喜欢她过于亲近的举止。
是她冲动逾矩,误解了乐小义眼里纯粹干净的热忱,乐小义对她的顺从和亲近只不过源于儿时恩义。
姬玉泫背在身后的右手攥成拳头,拇指揉了揉食指指腹,指尖似还残留着温温软软的触感,可心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自重逢后才见数面,便难以自持,险些失了分寸,如此及时遏制,也好。
姬玉泫的视线在乐小义身上停留片刻,没等到她抬眸,暗自无奈轻叹,遂转开脸,对龙言道:“人已经还给你们,该你们履行约定了。”
为防龙言等人变卦,继续由殷常笑扣押洪梦儿,一行人沿着山谷急行数里,雾气越来越浓,偶有阴风呼啸,像阵阵鬼哭。
姬玉泫与乐小义两队人渐渐深入山谷,风声越来越大,雾气却没有消散的迹象,涌动的雾海翻腾扭曲,随着气温缓慢下降,浓稠的雾气几乎凝为实质,需以真气护体,才能不被浓雾沾湿衣襟。
“大人,再往前约两里路的山崖石壁上遍布这种毒花。”金莫穷从前边探路回来,手里捏着一支紫红色的带刺小花,“单支毒花几近无毒,但是……”
他话音稍顿,欲言又止。
“如何?”姬玉泫掀起眼睑。
“但是整片山崖的毒花产生的毒素浓度惊人,毒素渗入雾气中,吸入体内会使人产生幻觉,引发疯症。这一路上有不少骸骨,应该是下崖寻宝却中了毒的江湖人。”金莫穷规规矩矩地汇报自己探路时的发现,姬玉泫的兴致不高,他也不敢触她的霉头,“此外,属下还发现了一些布阵的痕迹,设阵之人是个高手,这山谷中浓雾不散,阴风四起,都与此阵有关,据属下判断,此阵成型应有五年之久,阵眼距离我等所在,不足十里。”
“如此说来,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应该就在这附近了。”姬玉泫说话时双手笼在衣袖里,掌心握着紫玉葫芦,视线却落在不远处席地休息的乐小义身上。
王文硕和龙言一左一右将乐小义护在中间,三人说着话,主要是王文硕和龙言在交流,乐小义偶尔点头应上一两句。
乐小义不时也会朝姬玉泫所在的方向望一眼,她的目光克制隐忍,每每看去都只一掠而过,从未过久停留,也不与姬玉泫的视线相撞。
另一侧殷常笑替洪梦儿复查伤情,给她喂了一枚药效温和的丹药。
洪梦儿还没醒,虽然乐小义帮她扛了七成以上的冲击,她的伤势比乐小义轻,可她身体底子薄,此前又受了伤,流了不少血,若不是搭救及时,摔那一下够她昏死三五天,即便如此,她也没那么快醒过来。
金莫穷道了声“是”,随后侍立在旁,等着姬玉泫决断接下来的安排。
姬玉泫在乐小义再次看过来之前收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撇向别处,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杀过多少无辜之人?”
“啊?”金莫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面色复杂,他皱起眉头,脸上的肉几乎堆在一起,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大人所杀之人都有取死之道。”
但不经她手,却因她而死的无辜之人,数不胜数。
姬玉泫听懂了金莫穷话中未尽之意,她用小指挑起一缕耳发,绕在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唇角勾起的弧度始终如一,但黑眸深处却藏了一分凄凉。
她沉默时,金莫穷便战战兢兢,唯恐自己方才答得不好,又惹她不快。
好在姬玉泫没有继续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只道:“给他们一人一枚解毒丹,准备动身。”
第26章
金莫穷领命退开, 按照姬玉泫的吩咐分发解毒丹,乐小义三人坐得稍远一些,与姬玉泫一行泾渭分明。金莫穷说明来意, 隔空扔去一个小玉瓶, 由龙言接手。
龙言拱手道谢, 待金莫穷走后, 先揭开药瓶闻了闻, 判断是解毒丹无疑,这才将瓶内三枚丹药与乐小义王文硕分而服之。
乐小义手里攥着解毒丹,偷偷摸摸地瞅了姬玉泫一眼, 而姬玉泫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去, 正背对着她听金莫穷回话。
待众人皆休整好了,姬玉泫站起身, 示意金莫穷前边带路,一行人再次出发。
行出数十丈, 空气中渐渐出现刺鼻的异香,服用了解毒丹的众人面无惧色, 为防毒性过强,还是谨慎地用真气护住心脉。
雾气越渐浓郁, 能见度低于两丈, 姬玉泫示意众人朝内靠拢, 莫要过于分散,以防变故发生之时来不及救援。
王文硕始终保持警惕,将乐小义和姬玉泫隔开, 乐小义因此与姬玉泫相隔一定距离,别
文件内容超过上限。请下载txt文件获取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