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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院秋夜退魔笔记⊙青白不醉人⊙至风之卷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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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花开院秋夜退魔笔记》是由青白不醉人创作的一部奇幻小说。故事设定在一个妖怪横行的时代,背景为日本的战国时期,主要讲述了小女孩朱实的冒险经历。朱实原本是名为丘师善的男子,在经历一场车祸后,意外转生为女孩,身陷险境。故事开始时,朱实在山头找到了一群死去的野武士,兴奋地数着尸体,展现出她与生俱来的顽皮与无畏的性格。然而,随着剧情的发展,她面临未曾预料的危险,感到惊恐。在与一只绿瞳怪物的遭遇中,朱实展现了反抗与勇气,尽管她的身体脆弱,却以坚韧的意志全力逃亡,试图在这妖怪肆虐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小说通过对朱实的心理描写,展现了她对身份的思考,以及在危机中的灵活应对。

其他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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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at Plain Text
Size 280010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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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ved Date 2025-02-10
Original Link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Author 青白不醉人
Region 未知
Date 未知
Tags 性转, 变身, 奇幻, 冒险, 战国时代, 妖怪, 成长, 顽皮, 反抗, 勇气, 险境, 女儿身, 身份认同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花开院秋夜退魔笔记

作者:青白不醉人

【内容简介】

鬼魅横行之世,光与阴影随行,一个人,一支枪,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在时代的舞台上,演绎一段华丽无双的传奇。

“我有时会烦恼,等自己死后,坟墓上应该刻上哪一个名字,比较有代表性。”

“真是有趣的烦恼,结果呢?”

“我决定将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烦恼。”

……

四百年后。

“这就是你将我抛尸在小树林里的理由?”

地之卷

第一章 夜

风在吹,带着血的气味。夕阳西下,残红如血,晚霞满天,火烧一般的景象。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持续一阵,便也歇了。

这是某处无名的小山头,荒郊野岭,野草乱糟糟地长着。平常很少有人会出现在这里,即使是那些赶路的旅人,往往也会选择特意绕道。只因这个山头附近,便是野武士团伙“狂马”的大本营。

“狂马”一伙大约几十人,规模并不算大,但在当今世道,却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了。何况这伙人的老大据说在奈良的柳生城学过一段时间剑术,杀起人来如砍瓜切菜,如非必要,实在没人愿意惹上他们。

但此时此刻,曾经作威作福的“狂马”一伙,却都成了倒在地上的尸体。

“……四十五,四十六……五十三。哇,真的都死了耶。”

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童真未泯,清脆如铃响,听得出是个小女孩说的话。也真的是个女孩子。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又瘦又小,面带菜色,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打着赤脚,肌肤有些粗糙,头发枯黄,要说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也只有那对眼睛,亮闪闪的,像是两只飞在空中的萤火虫。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数着地上的尸体,虽然身处死人堆,脸上却连一点惧怕的神色都没有,反而洋溢着兴奋。等到好不容易数完,小女孩的眼里顿时放起了光。

“全死了!”

她啪的双手一拍,忍不住欢呼道。但立刻反应过来,手掌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左右四下一望,待到发现并没有谁听到刚才的话语,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一脸的如卸重负。

“如果让母亲听到,又要挨骂了……”

她翻了个白眼,暗暗咕哝。

“真不知道那个男的有什么好,身上又臭又脏,偏偏整天缠着母亲,要是我的话,绝对受不了。嗯嗯。”

小女孩抄起双手,认真地点头。突然,她肩头一垮,叹了口气。

“接受不了也是当然的嘛,谁叫我……”

曾经是个男的呢。

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小女孩在心里嘀咕道。小女孩名叫朱实,或者准确地说,现在名叫朱实。虽然她曾经有一个名叫“丘师善”的名字,曾经用这个名字当了将近三十年的男儿身,曾经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二十一世纪。

但一切毕竟都过去了。

一场车祸,给丘师善的性命画上了一个不是那么圆满的句号。等到再次醒来时,他就变成了一个襁褓之中的婴孩,而且是女婴。

是忘了喝孟婆汤吗?还是投胎时出了什么纰漏,又或者自己被外星人选去做了实验,其实现在只是做梦,真实的自己只剩下一个头脑装在玻璃罐子里……曾经有过诸如此类的猜测,但随着时间过去,无论理由是什么,只要不想死,就得活下去。即使这个世界与原先的相比,简直无聊透顶。

这个世界,似乎正处于日本的战国时代。或者说,已经到了战国的末期,本能寺之变已经发生了,目前的风云人物,德川家康,丰臣秀吉,大抵过不多久,那场关原之战也即将爆发了吧。他对这段历史的了解绝大部分来源于漫画与游戏,然而就像有人读三国演义到诸葛死而弃书,看水浒传到一百零八人聚义就停下,当熟悉的角色纷纷逝去,很难再继续保持兴趣,他也是如此。对本能寺之变之后的历史事件,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关原之战,大阪之阵,真田幸村,等等等等。

其实都没什么用处。

更何况,现在他还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曾经想过的穿越古代一统天下什么的,此时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但至少不久之后便会迎来相对的太平,这总是一件好事。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师善不清楚这句话的重量,但短短十四年过去,朱实已经能完全理解了。

“唉。”

忍着恶心与呕吐的冲动,用树枝翻动着地上的尸首,触碰着冰凉僵硬的死人身体,摸出可以卖钱的小玩意。血腥呛鼻的气息中,朱实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能的话,她并不想做这种事情。死者为大,虽然这些人生前可谓无恶不作,但无论如何,现在她正在做的,都不能称之为好事。可是没办法,不干的话,母亲就会生气。母亲生气,她就会倒霉。

“安息,安息吧……观自在菩萨……”

嘴里念着曾经背下来的般若心经,朱实走在尸体堆里,时不时捡起一个似乎能卖出去的东西,擦去上面沾染的血迹,收进怀里。

“不过,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全部死在这,连一个逃跑的都没有呢?”

朱实突然有些疑惑。

这些在刀口上打滚的野武士本身就过着危险至极的日子,随时死去也没什么稀奇,说不准是有什么侠客路见不平拔刀除害,也不无可能。实际上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但在看过了三十多具尸体后,却有了一种违和感。

这些尸体身上的伤口,好像……不光是刀伤?

有直直戳进去,捅了个对穿的,这也许是长枪造成的伤口。也有血肉模糊,骨骼凹陷下去,仿佛是被钝器重击的痕迹。难道对手是背着九百九十九种武器的弁庆吗?

虽然前世对这方面没有了解,但所谓久病成良医,这种捡死人东西的买卖干多几次,朱实的眼光便慢慢地变得刁了。

越是查看,越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荒野,树林,杂草疯长,几乎埋过了小女孩的腰部。朱实有些艰难地拨开草丛,仿佛在海中跋涉一般。

“那是?”

眼前出现了一具头发乱糟糟的壮汉尸体,肌肉隆起,面目丑恶。在刚刚的粗略计数时朱实也看见过他,这便是“狂马”一伙的头目。往日里总是用色眯眯的眼神打量着她与母亲的凶恶家伙,此时也成了冰凉的尸首。

心中有一点点的欢喜,但朱实突然怔住。

不对。

这家伙的身上,没有血迹!

用树枝拨开了衣服和铠甲,发现身上要害部分都没有足以致命的伤口,朱实目光游移,某一刻,与那大汉死不瞑目的圆瞪双眼相对。

“这是!”

朱实倒抽一口冷气。

因为角度问题,大汉的喉咙被遮住了。此时换了个方向,才第一次看到,大概是喉结位置,破了一个大洞,血将周边的黝黑肌肤染得赤红。黑红交织的伤口边缘,一排深深的牙印清晰可见。那是与人类的牙齿截然不同的形状痕迹。

不知何时起,四周都陷入了黑暗。

夜色深深。

眼前的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朱实吞了一口唾沫,心里有些发慌。

是野兽吗?

什么样的野兽能这么干净利落地杀死这五十几个凶恶的大汉?

而且即使能做到,野兽也不会使用武器才对……但毫无疑问,部分人的致命伤口,乃是武器所致。

不是人,不是野兽……

“妖……”

牙齿情不自禁地碰撞起来,咯咯咯的响声,让身体也跟着抖动。周围很安静,安静得异乎寻常,没有鸟声,没有虫声。没有风声。

妖怪什么的,并不存在。

应该不存在才是……

但连穿越加重生这种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朱实面色苍白。

即使是前世还是男人的时候,她也没有与妖怪硬碰硬的心理准备,更何况现在还变成了一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小丫头。

而对方似乎是个可以干掉几十名野武士的实力派。

怎么想都是十死无生。

“不要……”

口中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个短语,只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朱实缓缓向后退去,记忆之中那是她家的方向。一阵风吹来,面前的野草沙沙沙地晃动。

“不要……不要……”

沙沙沙。

踏踏踏。

步伐向后有些踉踉跄跄地退着,面前的野草在风中剧烈地摇晃。风中似乎带着一丝奇特的腥气。是之前干涸的血迹吗?又或者……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语气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低,低到自己都快听不见了,脚步越来越快,身体的平衡开始有些难以保持。风越急,草丛晃动越急。

沙沙沙沙——沙!

蓦然,风歇。

但草丛的摇动却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不要……”

声音从牙缝间挤了出来。朱实像是放弃了一般,停下脚步。腥臭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了……

咚咚咚。

自己心跳的声音,如鼓如雷鸣,震得朱实有些头昏目眩。她抛开手中紧紧握住的树枝,捂着耳朵,蹲下身一声尖叫,猛然转过身,向后疯狂跑了出去!

“呜哇!”

同一时间,草丛中也响起了一声沙哑扭曲的咆哮,一道黑影扑了出来,如同融入了黑夜之中,向朱实的背后直射而去!

一片黑云飘来,遮住了天空明月,四野顿成黯淡无光。黯淡无光的黑幕之中,只见一对绿色浑浊的眼瞳,透出惊人杀气。

“哇——”

吼声再起,绿色的双瞳向前急掠而过,仿佛在天空划出一道绿色的长线。

然后。

绿瞳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两只亮闪闪的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亮里,倒映出了绿瞳自身。

绿瞳之中,也映出了萤火虫的模样。

岂是萤火虫!

“不要以为吃定了老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怒喝,朱实合身扑上,掌中攥着一把从某个野武士身上摸来的小刀,借着一扑之力,深深刺进了怪物体内!

“呜哇!”

震天的痛呼声中,那绿瞳怪物用力一震,将朱实甩飞了出去。

碰!

身体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朱实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天地都在旋转,但她用力一咬舌尖,借疼痛让意识得到瞬间清明,顾不上全身骨头散架般的剧痛,手脚并用向着家的方向奔了出去。

第二章 逢魔

夜风冷冷,夜色沉沉。夜幕之中,朱实咬紧牙关,手脚并用,急急奔逃。衣衫破了,手臂小腿被划伤了,汗水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如雨挥落,黑暗之中难辨方向,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走,小女孩心中只明白一点,此时此刻,绝不能停下脚步。

难得重活一次,根本只是刚刚开了个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像只杂鱼一样地死在这种地方!

“呜哇!”

身后那只绿瞳怪物的吼叫声时远时近。腥臭的气息随着夜风传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刚刚匆匆一对眼,根本来不及看到详细,就被甩了出去。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狼,也不是什么任何其他的野兽。

可恶!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失去平衡感的小女孩,如野兽一般奔行在陌生的荒野,猛地,朱实一声惊叫,却是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摔成了滚地葫芦。脑袋撞在地上,热辣辣的疼,大概是破皮了。

朱实一个翻身,仰面向天。难听的怪物叫声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黑云散去,明月复出,然而下一秒,巨影横空,再度挡住月光!影子投下,照得朱实格外娇小。忽的,她又是一声大喝!

双手撑住地面,左腿腾空,踹向落下巨影的腹部!

兔子蹬鹰!

巨影似是没料到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的猎物居然还能反抗,一时大意,虽然闪避开了腹部,但左腿却遭朱实全力一踢。啪的一响,如击败革,怒吼声响在耳边,绿瞳怪物被踹向一旁。闪烁着怒意与杀气的绿瞳,再度与朱实对上了眼。

“你生气,我才想生气好不好。”

暗暗骂了一句,朱实不敢停留,一个翻身向怪物的反方向滚出数米,再度狼狈地开始逃窜。

·············

月光如银,遍洒四方。凉风习习的荒野,不见半分人烟,却有一株参天古树,枝繁叶茂,开在古道的尽头。这树生得巨大,躯干怕是有几十人合抱粗细,枝叶如同屋檐,沉沉垂落,倒像是一座奇特的房屋。

树荫之下,有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瓜子脸型,秀气的长相,最多不过二十余岁模样,戴着高高的尖帽子,身穿一袭白色狩衣,风将袖子吹起来,隐约可以看到其中似乎放置着几张绘有图案的黄色纸片。

少女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但这副表情却已经变得无比僵硬,再也改变不了了。只因一柄长枪从她的胸前直直刺了进去,将少女钉在了树干上。枪杆黑黝黝的,似是精铁所铸,镂刻着奇特的纹路,枪头却是赤红的,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形状怪异之极。那枪就这么刺进了少女胸膛,火焰形的枪尖正好对准心脏位置。鲜血依然在滴落,尚未凝固,可见这人死去还没有多久。

鲜血从枪尖滴下来,落到地上,却没有浸入泥土,而是沿着某种奇怪的痕迹,在地面上游动。

东、南、西、北、东南、西北、东北、西南。

鲜血如红线,在八个方向蜿蜒扭动,慢慢的,地面上开始现出了某个图形。如果朱实在此,必定惊呼出声:

虽然还未成形,但可以清楚认出,地上逐渐浮现的,正是闻名天下的八卦图。

滴、滴、滴。

鲜血兀在滴落。

···················

“呜哇——哇!”

侧身让开飞扑而至的绿瞳怪物,随即身子向前扑出,就地一滚,拉开距离,朱实再度开始奔跑。

已经是几次来回了呢?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完全放弃了思考,将一切交给本能,这十四年来山路是走惯了的,没有什么其他消遣的情况下,锻炼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消磨时间方法。前世也曾经练过一些拳法,什么太极,什么八卦,跆拳道与柔道也涉猎过一段时间,但终究只学了皮毛,即使穿越重来,也不可能说光靠这些武功就能成就一代高手,至多强身健体,提升一下反应力罢了。

“喝呀!”

又是一次近身相接,朱实借力使力,使用合气道的技巧,将绿瞳怪物的身躯抛了出去。淅淅沥沥一阵响,却是绿瞳怪物身上的紫色血液飞喷而出,溅了朱实一头一脸。此时有了月光,才看清楚,那绿瞳怪物倒长得与人有几分相像,但浑身上下都是长毛,呲牙咧嘴,有着吸血鬼一般的獠牙,双臂粗壮,狒狒似地撑着地面。刚刚不小心被那手臂扫了一下,即使没被打实,只是余劲,也让朱实的左肩受了重创,血肉翻出,深可见骨。

钻心的疼痛一股股涌上来,脑子嗡嗡地响,像是有人正在拿大锤一刻不停地敲击,大概是体力消耗过度,此时看东西都有些模糊。朱实抽了抽鼻子,将疼出来的眼泪又收了回去。不能哭!

她心想。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一哭就完蛋了!

自我催眠一般地反复低语。

有些倾斜的视野中,狒狒一般的绿瞳怪物慢慢爬了起来。它似乎也受了伤,胸前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其余地方也都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其中最深的无疑是左腿的关节处,被捅了个对穿,应该是长枪所为,但伤口却非圆形,而是仿佛翻腾的火焰形状。那一直闻到的腥臭气味,便是这怪物的血液。

如果不是怪物受了伤,凭朱实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纵然再怎么灵活,又如何能拖延如此之久?

然而即使如此,绿瞳怪物眼中的愤怒也已经快要溢出来了。在它看来,这种平时一只手就能随便捏死的弱小人类,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它,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它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反抗成功了!

这事如果传出去,它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妖怪圈子里混!

“呜哇——”

又是一声爆喝,绿瞳怪物直起上身,双拳如锤疯狂擂击胸口。巨大力道引动伤势,胸前刀伤猛然裂开,腥臭血液如箭飞射。疼痛让绿瞳怪物的面部极度扭曲,但扭曲的五官,却隐隐透露一种喜悦。

乓!

鞭炮爆炸般的响声。

随着槌击的继续,绿瞳怪物的身躯居然暴涨了一倍,原来有大猩猩体积的它,现在则像一头健壮的公牛。

乓乓乓!

怪物依然在继续变大。小山一般的身躯,遮云蔽日,尽挡月光。呲牙咧嘴的绿瞳怪物,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模样,而是变成了凶恶的狒狒。

乓乓乓乓——乓!

爆响声依然继续,然而绿瞳怪物已经停下了捶打胸口的举动,它瞪着呆立不动的朱实,向前迈出一步,只一步,看似迟缓的动作,却顷刻间跨过了上百米的距离!

巨大的脚掌踏在地面,尘土飞扬,仿佛一场小型地震,朱实站立不稳,又一次摔倒在地,不巧左肩碰地,难以抑制的剧痛眨眼间刺穿了朱实的脑海。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活活晕死过去,但不知为何,朱实却依然保持着清醒。

但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身体已经连一个指头都动弹不得,耳朵边上像有一千只虫子在嗡嗡嗡地乱叫一通,眼前看到的东西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嘴唇干裂,舔了舔,铁锈一般的味道顿时弥漫在口腔中,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绿瞳怪物抬起了铁塔般的手臂,呼啸声中,向着朱实躺着的地面忽的砸下。这一击落实的话,只怕连肉饼也剩不下来,直接便要与泥土融为一体。

也正是应了那句尘归尘,土归土呢。

死到临头,朱实心中自嘲。上一世被卡车撞成肉饼,这一世被怪物打成肉泥,如果还有下辈子,她肯定不会再想吃肉了。

就去当个和尚好了……或者尼姑也不错呀。

黑暗压了下来,破风声震耳欲聋,朱实哈地一笑,仰天吐出一口鲜血。视线模糊不清,她用力眨了眨眼。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像夜里的两粒星星。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闪过朱实脑海之中的,却是一个有些莫名的想法:

能逼到BOSS切第二形态,我应该不算……杂鱼了吧?

第三章 阴阳师

“呜哇!”

死!

绿瞳怪物眼中凶芒爆闪,一击挥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胆敢挑衅它的弱小人类被打成一摊肉泥,尸骨无存。

然而手臂挥到中途,绿瞳怪物却蓦然感受到一股致命的危险。如芒在背,刺得它一瞬竟然有些恍惚。砸下的手臂也因此偏了位置,落到了一旁,正正避开了昏厥的朱实,然而沙飞石走,地面飞裂,朱实也随着石块摔向远处。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绿瞳怪物却已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朱实,巨躯转向另一个方向,双臂高高举起,示威一般地对天狂吼。一双浑浊的绿瞳直直瞪着明月。在它的注视下,明月之中竟突然多出了什么东西。似是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

竟是长枪。

刺在死去少女胸口的长枪!

焰形枪头映入绿瞳怪物眼中的瞬间,另一个方向,那棵参天大树所在的方向,也突然窜起一道光辉!

那道光向天直冲,与飞快落下的焰形长枪合并,下一刻,空中竟突然张开了巨大的八卦图形,缓缓旋转,似慢实快,向着地面压下!

“呜哇!”

怪物绿瞳猛然一缩,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逃遁,但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知为何竟已动弹不得。

长枪呼啸而来。

“啊啊啊啊啊啊——”

退路被封,怪物反而被激起了凶性,对月狂啸一阵后,挥出一拳,直直迎向长枪与八卦阵图。

波——

八卦阵图首先撞上怪物巨拳。然而想象中的惊天动地爆炸声并没响起,反而是一声轻轻的,像是戳破了泡沫的脆响。八卦阵图也如同泡沫一般地,应声碎裂了。

绿瞳怪物一怔。随即,脸色瞬变!

只见大地之上,以它为中心,方圆百里竟然浮现出了八卦阵的虚影,并且开始缓慢地旋转。每一次旋转,八卦虚影都变得更加真实、清晰。

焰形长枪停在空中,立在绿瞳怪物的头顶,稳稳把住阵眼,绿瞳怪物怒吼连连,虽然想要挥拳击碎八卦阵图,但一拳下去,却什么也没打到,好像那八卦阵真的只是虚假的投影而已。

眨眼之间,八卦阵已旋转了八十一圈。

“九九数完……”

一个清亮的声音凭空响起。

绿瞳怪物蓦地抬头。

焰形长枪身边,突然多出了一名头戴尖帽,身穿狩衣的貌美少女,唇红齿白,面带微笑,注视着魁梧可怖的绿瞳怪物。

她的身体是透明的,月光从后方投了下来,照在怪物的脸上。

“魔灭尽。”

少女伸手抓住了长枪。

八卦阵腾空而起,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约巴掌大,停在焰形长枪的枪尖前方。少女将长枪一挥,晃了一个枪花,脚步虚踏空中,身形如箭,激射而下!

绿瞳怪物嘶声怒吼,一拳迎上!

哧。

乍然烧起了火焰。

赤红色的烈火,从与枪尖接触的怪物拳背开始,不过眨眼之间,已经烧遍了怪物的全身上下。哧哧哧的声响之中,绿瞳怪物浑身血肉不断被烧毁,又在短暂时间内快速恢复,但重复了数十遍后,恢复的速度终于还是慢了下来。又过了十几遍,只闻一声惨厉哀嚎,绿瞳怪物小山也似的身躯被火焰彻底烧成灰烬,一丝不存了。

飞灰散在夜风之中。

月色皎然。

镀在少女略显透明的身上,仿佛一件天之羽衣,格外清圣。

微微的呻吟声中,朱实醒了过来。

她的一条腿被压在石头下方,怕是折了,但之前左肩已经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此时倒也感觉不到痛苦。

刚刚少女现身开始,她就将一切看在眼中。

“我早该想到的……”

朱实低喃道。

“有妖怪的话,自然也要有降妖除魔的大侠才对啊……”

突然,小女孩怔了一怔。那提枪的少女一步一步,如同踏在看不见的台阶上,从空中走了下来,停在她的面前,含着笑与朱实对望,片刻之后,笑容逐渐淡了,转变成一种愧疚般的神色。

“抱歉。”

少女猛地鞠了一躬。朱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脑筋一时间转不过来,这人为什么要向自己说对不起……?

难道那只怪物是她养的?

难道……不会那么重口味吧?

瞬间脑补出各种剧情的朱实,有些呆愣地看着少女的脸。

那少女有些愧然地笑了笑:“之前我曾与那只妖怪交过手,可惜力有未逮,没能成功除掉它,以至于让小姑娘你遭受如此横祸,实在有愧在心。”

“不,这也……”朱实舔了舔嘴唇,“毕竟你……”

“其实我是有办法的,就像方才那招,有十成的把握杀死那只妖怪。但却因一时犹豫,未能及时自尽,不然就不会连累你了。”

听到话语中的某个讯息,朱实忽的睁大双眼,这回是真的彻底愣住了。

“你说……什么?”

“啊,刚刚那招,我修为尚浅,必须以命为引,才能勉强施展。”少女笑脸没有一丝阴霾,“不过幸好还算及时,能救下一名无辜,也算是没有白死。”

“你……”

“你的伤势严重,可惜我时间不多了……你待会跟着小铃——啊,小铃就是这把枪——过去找到我的尸体,袖子里有符,画着这个图案的符,你将它烧化之后和水喝下,还有这张是外敷用,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一日三次,应该不久就能好……”

少女蹲下身子,长枪放在旁边,捡来一个尖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殷殷嘱咐,如同一个普通的医生在给病人开方子。末了,她抬起头,赧然一笑,“你的腿受伤了,要走那么远可能有点勉强,如果我能带过来就好了……抱歉啊。”

又道了一声歉,少女足尖一拨,长枪入手,顺手一挥,枪尖横扫而出,压住朱实右腿的大石应声碎裂。朱实注意到,这时少女的身体又更加透明了。

“你……”

“嗯?果然还是怪我没有及时来援吗?要打要骂的话……”少女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的笑起来,“我现在是灵魂状态,你也打不到我。骂的话随意,不过不要太难听哦,不然我也会生气的。”

“你是笨蛋吗!”

朱实大叫道。

“啊?”

少女一怔,随即鼓起脸颊。

“我才不是笨蛋呢,说人家是笨蛋什么的,太失礼了!”

“不,你这样的就是笨蛋。”朱实斩钉截铁地说。

“喂……”

少女正要说话,却被朱实强硬打断。

“哪里有你这种人,为了陌生人二话不说就选择自杀?不可能的吧,自己打不过的话,就去找老师帮忙啊,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有更厉害的老师,请他过来还不是分分钟就能杀死那个妖怪!没有老师的话就请认识的高手帮忙啊,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出手,付出生命的代价,一个人的命……明明一个人的性命是很宝贵的啊!”

朱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激动,明明她在刚刚临死之前还很淡定,此时却完全控制不住情绪,话语在思考恰不恰当之前,已经全数倾泻而出。看着少女缓缓收敛的表情,朱实心中暗暗后悔。

“不,我的意思是……”

正要解释圆场,一只几乎透明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左肩,血肉模糊又沾着砂石泥土的狰狞伤口。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触感,只有眼睛注视着,才能证明那只手并不是幻觉。

少女就这样轻轻地抚摸着伤口,尽管无法真正碰到,却一下又一下地做着抚摸的动作,看着那个伤口,少女露出想哭的表情。

她轻声道:

“这里,一定很痛吧?”

“……”

“爹也经常这么说我,嗯,和你说的话差不多。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呵呵……我啊,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做法,什么是不好的。但……我觉得,这次自己大概没有做错。能救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有什么遗愿,我帮你。”朱实闷声道。

“这样啊,谢谢你……可以的话,以后你能去我家一趟吗?告诉我爹,他的小女儿不小心死掉了,不过……死得没有遗憾,死得心满意足,让他不用悲伤。还有,帮我给庭院里的花浇浇水,我房间里的日记也帮我烧掉吧……千万不要打开看,也别让秀元哥哥看到,不然我会害羞到再死一次的。还有还有……”

少女掰着手指头,声音柔柔地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她眨了眨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概就是这些吧,再说下去,我也许就不想死了。”少女笑着,两眼弯弯,似是月牙,“我叫花开院秋夜。记住了吗?”

“嗯。”

“真的记住了?”

“嗯,嗯……”

“那就好。”少女满意地一笑,站了起来。此时她的身子已经透明到几乎看不见了,映着临近拂晓的月光,真如同披着霓裳的仙子一般。

“那……有机会再见吧。”

“等!”

听见这句话,朱实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但她还未伸出手,一阵微风吹过,名为花开院秋夜的少女,便如同乘风而去,无影无踪了。

只留下一柄火焰枪尖的长枪,静静地躺在地上。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悲伤吗,喜悦吗,如获重生的轻松吗,各种各样的感情翻腾在心中,但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忧愁。

朱实躺在地上。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终于,各种感觉慢慢地回来了,与其同时,伤创处的痛楚也伴随而来。

“呜……”

朱实闭上了眼。

“呜呜呜……”

泪水冲洗着脸上的灰尘与泥土。

“呜呜呜呜呜……好痛,好痛啊!”

朱实放声大哭。

月光渐隐,星辰随黯,天地之间变得黑暗一片。又过了一阵,曙光破云,金乌东升,新的一天已然来到。空无一人的荒野,一片狼藉的大地,只剩下一个小女孩的肆意大哭,回响在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第四章 多话枪灵

艳阳如火,正值七月中旬,盛夏时节。大约正午时分,地上翻动着隐约可见的滚滚热浪,细小的颗粒停在半空。

将朱红色长枪当成拐杖,娇小瘦弱的身体依靠着枪身,朱实右边的小腿扭向奇怪的角度,膝关节明显地鼓起一块,是骨头断了。每次移动,都会感到足以让人眼前一黑的剧烈痛楚,黄豆大小的汗水爬满额头,一身褴褛布衣也已经湿透,多少是热出来的汗,多少是疼出来的,已经分不清了。

但她依旧咬着牙,向前一点一点地挪动。

疼痛,是活着的证明。

她还活着……

真好啊。

向前的每一步都牵动着身上的无数伤痕,本来有结痂迹象的伤口又再度开裂,鲜血流了下来。

小女孩身后的地面多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是这前面吧……”

声音出口,朱实便微微皱了皱眉。缺水的喉咙几乎要冒出烟来,干哑得像是有一把钝刀在摩擦。

“当然,当然,当了个然啊。”

明明没有其他人,却传来了回答。如风吹铃响的声音,带着三分急切,三分催促,以及三分不爽快。

声音是从长枪之中响起的。

那支如同火焰一般的古怪枪尖,发出了人的声音。

“区区凡人,居然想要质疑本神枪的方向感吗?小丫头,你要知道,即使是秋夜大小姐,也对本神枪言听计从啦!”

看上去似是对朱实的疑问感到不满。

“好,好……”

朱实敷衍地应了两声,顺带把即将出口的一声叹息给咽了回去。她用两辈子合计四十年的时间构筑起来的三观,在这短暂的一夜已经崩毁殆尽了。

非人的妖怪,美丽的驱魔师,既然连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有了,那区区一支会说话的长枪……也是可以有的嘛。

虽然是个话唠。

“你好像对本神枪有什么不满吗,有的话就说出来啊,不说出来本神枪怎么知道你有不满,你到底有没有不满,有的话你就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有本事在肚子里抱怨你有本事开口啊,喂——”

聒噪的声音回响在耳边,虽然很吵,但也让朱实的注意力得到了一定的转移,身上的痛楚似乎也减弱了少许。

说不定这也是在对方的计算之中。

这支长枪名叫真铃。但凡是神兵利器,总要有一个或者好几个名字的。更何况这是一支会说人话的枪,有名字则更加不足为奇了。

而且说它是枪,似乎也有一点点的问题。严谨而言,真铃并非一开始就是长枪。在很久很久之前,它曾经是一只妖怪,一只很强大的妖怪,占山为王,一呼百应,霸气横溢的大妖怪。

但即使是这么强的大妖,死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真铃的肉身被敌人吞噬,但魂魄仍存,与一位阴阳师达成了协议,由他将真铃的魂魄炼成了一支长枪,并提着这支枪打上门去,击败了当初杀死真铃的妖怪。从那以后,真铃也就从大妖怪变成了那位阴阳师的式神,在阴阳师死后依然庇护着他的子孙后代。

“那个阴阳师的名字叫……卢屋道满。”

以这句话结束了有些冗长的自言自语兼自我介绍,真铃的声音蓦然上扬:

“到了!”

“咳……”

回答它的,是一声有气无力的轻咳。已经快连前方的东西都看不清楚的朱实,仅仅凭借着心中的坚持与毅力,几近勉强地拖着重伤身躯走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此时,终于也来到极限了。

“到了……?”

残留着血迹的干枯唇瓣微微张开,朱实眯着眼睛望向眼前。但就像是突然患上了几千度的近视,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她用力眨着眼,又抬手揉了揉双目,正想说话,完好的左腿却蓦地一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握枪的手跟着一松,焰形长枪滴溜溜地滚出去了很远。

“我……”

有些反应不过来,朱实还想试着撑起身子,她左手按了按地面,却用不上力气,正待将右手也用起来,一阵刺痛突然袭上了脑部。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的断掉了。啪的一声,朱实的额头与地面来了一个零距离接触,昏了过去。

“唔,虽然有点勉强,但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吧……就算你合格好了,合格,合格了哦。快高兴一点,欢呼雀跃也可以……哦,忘记你晕倒了。”

不远处一阵红光闪烁,随即,本来躺在地上的朱红长枪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名身高不到一米的赤发幼女。殷红如宝石的双目里异光流转,灼灼地盯着昏厥在地的朱实,好半晌,露出虎牙,嘿嘿一笑。

“好久没变成这副形态了,真是怀念呀。不过再不救治,恐怕这家伙真的要就这么死掉了……虽然也有点想念人肉的滋味,但这家伙太瘦了,不值得为此违反约定。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的……”

自言自语了片刻,赤发红瞳的幼女握手成拳,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鼻子,随后叱喝一声:

“破!”

喝声一起,自幼女的眼、鼻、口分别喷出三道细微流火,合在一起,与空无一物的某处相撞。一声轻响,像是破碎的玻璃,半空中乍然出现了层层叠叠蜘蛛网般的诡异图案。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几秒之后,空间破碎,四周景色倏然一变。

一株参天的大树,枝繁叶茂,开在古道的尽头。粗壮的树干上空无一物,然而树荫之下,却叠着一件正正方方的白色狩衣,狩衣上隐有血迹,旁边搁着尖尖的高帽。帽子下方压着几张写有文字的黄色符纸。

真铃走到了狩衣边上,蹲下身子,手指轻轻戳了戳衣服。

“好冰啊。”

她喃喃道。

放弃兵解转世的机会,以羽化之法强行燃烧自身魂魄,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实力暴增,但代价则是失去之前的一切积累,重投六道,或者面临最坏的情况——魂飞魄散,天地不存。付出这种代价,只为了救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值得吗?

“喂,秋夜……”

我只是想帮助更多人而已,每救下一个好人,这世上就多出一个好人。这样……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吗?

“你啊……”

来不及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不会勉强去做,但如果明明能做到却不去做,那样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真是……”

小铃,之后就拜托你了。如果那孩子通过了你的考验,你就暂时留在她身边,帮她一阵子。如果……那你就自行回家吧。

“一个前所未有的笨蛋呀。”

···············

“应该是这张吧……”

真铃皱着眉头,盘腿而坐,反复看着左右双手握着的符箓,眼中透露出一种熟悉的茫然……仿佛是考生看着试卷的眼神。

“每一张都画得这副鬼样子,谁认得啊!”

用力挠了挠头,有些烦躁的真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随便捡起一张符,啪的拍在了朱实的肩膀伤口上。

“唔!”

朱实因为剧痛而被惊醒。她双目忽的睁开,扑闪了几下,有些发散的目光也凝聚起来,望向了身边出现的陌生幼女。

“是那张……”

“啊?”

“你左手拿着的那张……是她说的外敷用……”

听到朱实气若游丝的话语,真铃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这张是……”

她战战兢兢地望向朱实肩上的符。正好看到符纸的边缘开始烧了起来。

“火龙符哇呀呀呀呀呀——”

惊呼声响彻天空。

ps:好看的封面真难找呀……

第五章 世界的真相

“这是?”

朱实翻看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此时她的左肩与右腿已经包扎好了,方才虽然因为某只幼女,明明才刚刚逃过一劫却险些又要被烧成焦炭。幸好得到她的提醒后,真铃眼疾手快地及时揭下了火龙符,将它丢出去的下一刻,空中就出现了惊人的大爆炸。

“真是千钧一发哇啊哈哈哈。但结果好就是一切就好,你应该不会怪我吧,嗯哼,嗯哼哼,嗯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心里没气自然是不可能的,但看着双手叉腰向天大笑之余还时不时用眼角扫上这边一眼的幼女,朱实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还是不准备追究了。怎么说对方都是一腔好意嘛……大概?

至于为什么一支枪突然变成了人形,还是看起来十分可口的幼女……正在重塑三观的朱实表示,这都不是问题。

发现朱实消了气,真铃连忙停下已经快要接不上气的大笑,首先深呼吸了几下,勉强调匀了气息,这才凑到朱实旁边,探头看向她手中的书册。

“这是阴阳术修炼的手册呀,虽然是入门级别的……啊,好奇怪,为什么秋夜会带着这本书呢——”真铃说到一半,突然拉长了声音,同时眼睛也跟着飘来飘去。她才不会告诉这只没多少肉好吃的家伙,花开院秋夜原本带在身上的修炼教材被她某次拿来当柴火烧了烤肉,没办法只好自己临时操刀写一本,打算在秋夜发现之前偷偷替换掉呢。

反正这家伙看上去根本一窍不通,用入门级别的就足够了!更高深的只怕她还读不懂哩。至于为什么是粗浅的内容?

嗯哼,嗯哼哼,恩呵呵哈哈哈……

不要在意!

“如果你有什么看不懂的,可以尽管发问哦,像我这么聪慧睿智的年长者,无论是什么问题都可以完美地解答出来。”

真铃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保证。

“……看不懂。”

“嗯?”

“这上面写的字看不懂,太丑了……”

“……”

“……?”

“字丑真是对不起了啊!反正也没有人教过我写字,反正当初当山老大也不用写字!反正,反正我就是写不出秋夜那种好看的字啦!怎样,不可以吗,字丑就不可以当妖怪吗,你在小瞧我吗!”

“没有……不过,这本书原来是你写的啊。”

“……嗯。”

“怎么说呢……”朱实用完好的右手揉了揉真铃的脑袋,“这么小就认识这么多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比你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一阵鸡飞狗跳后,名叫真铃的红头发幼女似乎是闹得累了,变回了长枪的模样,自个滚到旁边阴凉处,道是要小小的睡一觉,并告诉朱实如果没有遇到什么要紧事情,千万别去打扰它。而朱实也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开始整理起之前交谈中获得的线索。

先前出现救了她的那名阴阳师少女,名叫花开院秋夜,是位于京都的花开院一族之人。花开院……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头绪,朱实这些年来一般能够接触的人,除了母亲阿甲外,无非也就是一些路过的商贾,或者是母亲的相好——这对她不是什么秘密。

也许是从他们口中听说过?

朱实摇了摇头。

不太对。

她不禁抚摸着左肩。那深可见骨的伤口这时已经包扎过了,虽然真铃行事莽撞,但似乎也真的有几分真才实学,烧符、敷灰、祛咒、一气呵成,有条有理,显然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原本这种情况的伤势,沾染了砂石灰土,又没能及时消毒,何况是古代,没有先进的医疗手段,朱实心里本来已经做好残疾的心理准备了。谁想那奇奇怪怪的符纸配合上莫名其妙的咒语,竟然真有了肉眼可见的明显好转。这种不科学的事情,让她对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份好奇。

她原本只是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古代的日本,要说野心啊抱负啊,固然也有,但既然这一世为女儿身,有些事便做不了,有些想法放在心里可以,若拿出来,也是麻烦。今后或者做一个流浪各地的旅人,或者经商,或者……嫁人什么的,也是一个可能的选项。至于习武,这具身体瘦弱无力,即使她一直坚持锻炼,但营养跟不上,终究无法,行侠仗义杖剑走天下的梦想,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慢慢地按下了。

但……如果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简单呢?妖怪,阴阳师,法术,超能力,等等等等,这些本来只该存在于虚构作品中的幻想事物,当它们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许能变得更强?

有力量不意味着有正义,但没有力量,就注定没有正义可言。这是朱实前世记得的一句话,有些偏激,但也有道理。她并不追求什么正义公理,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正的好人,但在这个混乱的世道,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如果能拥有足以自保的力量,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花开院……秋夜……”

口中低低念着这个名字,朱实说不清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她翻看着真铃撰写的册子,字迹如龙飞凤舞,丑得来,却依稀有着熟悉的味道——她当年读书时也写得这一手独门草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于被老师称作“原子弹轰炸后的萝卜田”,威力可见一斑,这时见到真铃的文字,居然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心情。但当立场对换,自己是阅读的一方时,就显得有点尴尬了。

“五行……之克?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相生之理,金水木火土……无极生太极,太极化两仪,两仪生……田,哦,是四……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是谓先天之卦……都是简单的常识啊。”

即使对道教没什么了解,但前世读了那么多修真类型的网文,对这些东西虽不能说是倒背如流,但只要开了个头,记忆便清晰起来,连带着那些蝌蚪般的古日文也慢慢地可以分辨了。朱实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谢着过去那个废寝忘食抱着手机读网络小说的自己。

“原初三式……太极归元,两仪初分,四象布天……这旁边画着小人,摆着各种不同的姿势,是武功吗?棍法,不,是枪法……”有两页黏在一起,朱实用口水润了润手指,小心翼翼地分开,继续看了下去。“创招者,贺茂咲耶……七月十五,熊野山顶,遥祭亡师……”

这书名为原初枪册,共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很短,只有百余字,讲述太极五行运转之理,皆是朱实熟悉的,几眼扫过去,便跳到第二部分,这一段是类似武侠小说中的功夫秘籍,画着手持兵器,姿势各异的小人,旁边亦有文字解说。至于第三部分,则是记载了此书作者的生平。

贺茂咲耶,卢屋道满的关门弟子,天资不凡,文武双全,得道满交托焰枪真铃,此后改姓花开院,并于某日突然消失无踪。而她的徒弟兼义子秀元则一手建立了名满天下的阴阳师家族,及至如今,第十二代家主甚至成为了皇族的御用阴阳师。

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

看着贺茂咲耶这个名字,朱实微微皱了皱眉。卢屋道满这个名字自然是不必说的,与安倍晴明并称的天才,在各种各样的传说与幻想作品中都有出场,是个相当忙碌的反派角色。但根据真铃的讲述与这本书的记载,这里的道满似乎并不是一个坏人?

等等……

幻想作品?

朱实微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急忙将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小册子又往前翻,刷拉拉的一阵响动,摊开的书停在了某一页。

“……改姓花开院,收徒秀元。花开院秀元……花开院,花开院,第十二代,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嘀咕了好一阵,她才长叹一声。无怪乎一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花开院秀元,不就是滑头鬼之孙里的角色吗?时间也对得上,战国末期,大阪城,羽衣狐,还不是魑魅魍魉之主的滑瓢,百鬼夜行——

上一世,她多多少少也算得上是个宅男。对曾经名噪一时的漫画《滑头鬼之孙》自然也有几分了解。虽然并没有追完原作,动画也只看了第一季,但多亏某位将剧透当成人生意义的损友,对整体剧情还是有一定的了解。虽然当初恨不得将对方阿鲁巴个一千遍呀一千遍,但此时朱实却发自内心地感激着那位哥们。剧透万岁!

“也就是说,我穿越到了漫画世界里吗……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啊……”

第六章 昨日今日明日

又是夕阳,红霞中的落日宛如一颗大大的火球,与昨日相同的景色。然而不过区区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到,欣赏这副景色的人,却是抱着全然不同的心境。

如果说昨天的朱实宛如一名等死的老人,对什么皆是淡漠无求,那今时今日的朱实,胸中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火势腾腾燃烧。大概是对这个世界的崭新认知,让她又一次活了过来吧。

“关原之战还未爆发,也就是说,离剧情还有一段时间……时间,我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太好了,太好了。”

朱实喃喃自语。那些存在于记忆中的名字与故事,此时却显得如此真实,仿佛触手可及。这仿佛是一座连接着前世与今生的桥梁,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道:

原来是真的!

那二十多年,原来不是一场虚梦!

无法对任何人提及的记忆,让朱实一直对这个世界有着淡淡的疏离感。她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也许只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经历了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朱实只是朱实,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这个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

但幸好不是。

“我能改变……”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改变什么,但朱实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她攥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

才不要像母亲那样活着……

才不要过着这样的生活……

我的人生应该更加精彩……

怎可能就这样虚度光阴,白活一世!

朱实目光灼灼,望着手中的书册。过了好一会,又将眼神投向了树荫下静静躺着的火焰长枪。

这就是……属于她的第一步吗?

“喂,小丫头,你的眼神很古怪,看得本神枪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了,虽然本神枪的确很有魅力,但我们之间是没可能的,你明白了吗?明白的话就快点将头转过去,或者要本神枪帮你拧过去?”

似乎,这个开头并不是像故事中的那么美好……听着真铃长达五分钟的自我吹捧兼对单身主义的坚持以及对自己枪身纹路的自豪与炫耀,朱实默默想道。

···········

某处小山头。将附近的杂草清理干净(用喷火的方式,干净不留根),真铃挖了个小坑,将染上血迹的狩衣与帽子埋了进去。

“不用带回去吗?”

一旁看着的朱实问道。她虽然有意帮忙,但真铃以区区一个受伤的人类居然妄图与本神枪合作简直岂有此理的理由拒绝了她,变成人形,独自除草,清扫,挖坑,收埋。嫩白纤细的手掌已经变得一片脏污,指尖破了,没有血,却散出了点点火粉。

“这样就好。”

空手捧起一些黄土,撒在坑中,重复着这个作业,当狩衣已经只剩下一个衣角露出来时,真铃淡淡地说道。

“秋夜不会希望自己父亲抱着她的衣服哭到将眼泪鼻涕都蹭上去——那样会很恶心。而且……”

娇小的幼女转过身,下巴扬起,红宝石般的双目直直瞪向朱实。

“你比其他人更有资格见证这一幕。”

花开院秋夜是为了救你而死。

真铃想要表达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她向后退了一步,将空间让了出来。

“这是最后,该你了。”

“嗯。”

朱实抿了抿嘴,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右腿的伤势未愈,她试着蹲下,但身子却失去平衡,倒向旁边,却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真铃搀扶着朱实,朱实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只手抓起黄土,向小坑里撒去。

沙沙沙,沙沙沙,泥土落下,将洁白的狩衣衣角也遮住了。再过片刻,小坑终于也被堆满了。两人在填充好的小坑上方拍打了一阵,直至表面变得平坦,除了颜色有些不同,看上去与周围几乎一模一样了。

“需要立个墓碑吗?”朱实问。

真铃摇了摇头,“有我记得就够了。”她嘴角抽动了几下,好像向下弯了一瞬间,但立刻又往上翘了,露出了小虎牙,嘿嘿一笑。

“有我记得秋夜大小姐就够了。当然,还有你——虽然是附赠品呐。”

“我不会忘的。”

朱实也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微笑。她眨了眨眼,笑容变得自然了些,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忘记她的。”

“那就好。秋夜与我说过,要我暂时留在你身边,直到你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单独抵达京都的花开院本家为止。别以为这很简单哦,在这个魑魅魍魉横行的时期,如果没三两下功夫,走不出几座山就会成为妖怪的一顿美食呢。虽然你身上没多少两肉,最多也就当个饭前开胃小点罢了。”真铃有些坏心眼地笑了笑,“为了不让你轻易死掉,导致秋夜的牺牲白费,直到我认可为止,都会毫不留情地训练你,做好生不如死的觉悟吧——后悔的话,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哦。”

骗人的,如果敢后悔,就干脆将你吃掉好了。

盯着朱实露出的脖颈,真铃心想。

然而朱实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几乎在真铃话语落下瞬间,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我不会后悔!”

声音在颤抖。

比起昨天晚上被追赶得到处跑,被打得那么狼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死亡临近却无能为力……那种绝望的感觉,我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无论有多么辛苦,我都会坚持,不管是什么困难,我都会克服……所以,所以……”

回想起曾经眼睁睁看着那怪物的拳头向自己接近的时刻,那种犹如溺水之人看不到丝毫光明的感觉,只是这么一想,朱实便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请……”

冷汗打湿了后背,呼吸变得急促。即使作为普通人,也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过着平淡的生活,相夫教子,过上在世人眼中相对美满的日子。也许就这样子孙满堂,在家人的守望下迎来第二段生命的结束。但只要将接下来的话语说出口,这可能拥有的一切毫无疑问都会消失,她将会迎来另一种人生,一种从前没有想过的,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人生,是以另一个人的牺牲为代价,才让她有了选择的权利。

“给予我,能够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力量!”

朱实大声说道。

“即使在过程中有可能因此而亡,而且死得痛苦万分,尸骨无存?”

因为闭着眼睛,一片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真铃说话的声音。那是与其外表不符,冷静到有些残酷的语调。

“没关系。”

“即使会因此遇到比昨天晚上更加可怕的危险,受到远比你现在所遭受更加残酷的伤势,你也不会后悔?”

“不会。”

“最后一次,现在后悔,你还能回到那个平平常常的现实,继续做一个普通的小丫头,一个普通的妻子,普通的母亲,过完平淡又幸福的一生……”

“那样子的我,根本不是我!”

朱实睁开双目,瞳如星子,闪亮生辉。

她看到了笑着的真铃。

自早上初次见面起,真铃便一直在笑,即使埋葬花开院秋夜的衣冠时,她的笑容也只是黯淡了几分。然而此时此刻,朱实才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红头发的女孩子笑起来时,是那么地灿烂,那么地愉快。

原来直到现在,真铃才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终于觉得——”

小小的拳头伸了出来。

“秋夜选择救下你,兴许是一个不坏的决定。”

朱实也抬起了手。

两只拳头在空中啪的碰了一下。

第七章 不破山下的人家

“你受的伤不轻,即使有本家秘传的灵符治疗,要全部治愈,没有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如果这期间遇到什么无法解决的困难,你就摇晃这个铃铛。铃声一响,我就会赶过去帮你。伤好之后,就要开始教你阴阳术了,做好生不如死的觉悟吧,哼哼哼哈哈哈哈哈!”

留下一串爽朗的大笑声,真铃将一枚火红色的铃铛交给朱实后,一转身便失去了踪影。虽然外表看上去毫无威慑力,但毕竟是一只大妖怪啊……又一次体会到这桩事实的朱实,歇了片刻,便折了一根树枝权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之前在那些野武士尸首上捡来的东西,已经都在昨夜的逃跑途中丢了个干干净净,事到如今,再回头去找,恐怕也没多大机会找到了。就这么双手空空地回去,肯定会惹得母亲雷霆大怒,挨打也不是没可能。只希望母亲能看在她受伤的份上,稍稍留情一些了。那灵符的效果当真神奇,中午才敷上,到的此时,还未入夜,伤口的疼痛已经明显缓解不少。真铃提及这是本家秘藏的符咒,看来花开院秋夜在家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也是,那么厉害的人,无论在哪都能崭露头角的。

心里转着诸如此类的念头,朱实把玩着手中的火红铃铛,小心翼翼不让它响出声来,否则若是因为无故将真铃喊来,让她生气就不好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代表这一日又要迎来结束了。日出日落又一天,但回想起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却恍然像是隔了数十数百年之久,陌生得让她感到一丝恍惚。

如果将她遇到妖怪的事跟小伙伴们说,他们一定不会相信的吧,母亲也是……多半会以为是借口。但这其实是真的哦。她才没有骗人。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声,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是满脸笑容,朱实慌忙停下脚步,放开树枝,用力地搓揉着脸颊。如果保持这副模样回到家,那就真的是三个字:惨、惨、惨了。

“嘿……嘿嘿嘿。”

然而无论怎样用力地揉脸颊,那笑容与笑声都停不下来。

“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天色彻底地黑下来为止,朱实一直在重复着这个单调又傻气的举动。

··················

从关原通往不破的街道上,有旅馆也有村落。一到黄昏,炊烟便升了起来。再过片刻,夜幕来临,两侧便缀起了点点灯火。偶尔有行迹匆匆的旅人走过,敲开旅店的门,压着声音交谈几句,或者住进去,或者转身离开。但在大部分时间里,这段路还是安静的。隐约传来了狗吠声。

朱实拖着伤腿,慢慢地走着。天空开始有了星星。今晚的月亮很圆,笼罩着薄薄的一层云烟。有个提着灯笼的中年人迎面行来,背着斗笠,扎着绑腿,似乎是正在赶路,目光在朱实身上转了几圈,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侧了侧身子,让出朱实可以通过的空间。朱实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树枝点着地面,两人擦肩而过。

又走一阵,月光洒下来,皎洁如昼。朱实翻过了山坡,远远的能看见灯火了。这里是不破山尾部向南延伸出去的湿地。虽然已见灯火,但还是走了一公里左右才到。那是一间有土墙的人家,还有一个尽管陈旧但一看便知是门的入口,门柱已腐朽,门也不在了。进了这门,茂盛的荻树丛中,看到主屋的门紧锁着。

朱实走了过去,轻轻敲门。过了一阵,脚步声传来,另一扇窗户被拉开,露出一张擦着白粉的脸。

“朱实啊……”

是个中年的妇人,尽管脸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在浓妆的衬托下,依旧显出了几分妖娆风姿。在黑夜里看不太清东西,妇人眯着眼,辨认出朱实的瞬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她将窗户拉上,开了门,正要说话,却顿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实。

“你受伤了?”

“嗯。”

朱实乖乖地点头。

“怎么回事?”妇人问,“还有,东西呢?”她目光在朱实身上打转,待到发现后者身上似乎真的什么也没有,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遇到一些事……被什么东西追赶,差点死了。东西也全掉了。”

“……哦。”

妇人皱了皱眉。

“进来休息吧。”

她转身走进了屋内。朱实跟着进去,主屋里的火炉熊熊燃烧着,木柴噼里啪啦地响,几点火星溅了出来。

两人在火炉边团团坐下,妇人沉默不语,朱实也不说话。

气氛有些凝固。

“那个……”

朱实吞了一口唾沫,刚开口,妇人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

“没什么。”

她缩了缩身子,离火炉又近了一些。对这位亲生母亲,朱实总是有一种下意识的畏惧,她们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妇人时不时地看过来一眼,又立即移开了。

“伤得严重么?”

“还……还好……”

“那休息两天,就去干活吧。我一个人可撑不起这个家啊。”

“哦。”

简单的对话没能持续多久,又陷入了沉默。妇人站了起来,向寝室走去。

“叔叔今天也来了?”

朱实看着妇人有些凌乱的衣着,问道。

“是啊。”

妇人在原地停了几秒,应上一声,便脚步急匆匆地回去寝室了。妇人身上的脂粉味依然留在空气之中,有些呛鼻。朱实坐在火炉边,支着下颌,呆呆看着跳动的火焰,突然叹了口气。

“唉。”

············

寡妇阿甲是个风流的女子。这个消息在不破一带范围内,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尽管名义上她与女儿朱实是以做艾草为生,但仅仅如此,又如何能支撑的起阿甲那堪称惊人的花费?母女两人究竟在做着什么外快,大家心知肚明,但都很有默契地不去说破。寡妇门前是非多,而惹上一个不好惹的寡妇,不但是非多,麻烦更多。

“可惜了,明明阿朱是个好姑娘哩。”

有人说。

“没办法,谁让她遇到这样一个母亲呢?”

也有人这么说。

虽然有不少觉得朱实可怜的人,但谁也没有做出什么行动。与此同时,还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与那家人接触。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朱实可以理解,正如她能理解母亲阿甲那无可救药的虚荣心,以及为此付出的种种。但理解并不代表可以接受。

“真怀念以前呀……”

朱实叹气道。

几年之前,朱实的父亲还没死,他是当地一伙野武士的首领,势力甚至要比狂马一伙还要强上几分。那时他们住的是最大的房子,有很多下人,过着堪称富足的生活。可惜这段日子很突然地结束了。

父亲被另一伙野武士的首领杀死,只剩下孤儿寡母,无奈之下只好迁到这破旧不堪的房子里,靠制作艾草勉强糊口。但阿甲并不是会满足于这种生活的人。她虽然不擅长大局的筹谋,但却擅长使一些小聪明。

“将那些死掉的人身上东西拿走卖钱,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事了嘛——”

这么说着,每当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让朱实去“打扫”战场。而她自己,则做着类似皮肉生意的勾当。在朱实看来,这实在很不堪。她宁愿过着清贫如洗忍饥挨饿的生活,也不想因为一己私欲玷污死者,或者出卖身体。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呀。

虽然之前没有办法……

朱实将手伸进怀中,摸了摸贴身隐藏的火红铃铛。

今后,也许就有了吧。

第八章 日常练习小景

如真铃所言,朱实受的伤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完全治愈,右腿没有什么后遗症,左肩却留下了一道蜈蚣也似的疤痕,皮肉翻卷,显得有些可怖。今后不能穿露肩的衣服了呀,发现这道伤疤时,朱实有些遗憾地想。

七月的末尾,天气依旧炎热。朱实家后方有座长满了蘑菇的山。大约是下午三点多的样子,朱实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山里。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都没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摇响了手上的红色铃铛。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

叮——当——叮——

这铃声让被晒得有些昏沉的朱实精神一振。

铃声传了出去,一棵树上的叶子蓦然抖动了几下,随后探出一只松鼠的头,与朱实四目相对,又缩了回去。

“嘻嘻。”

朱实掩嘴轻笑。

与此同时,手中的铃铛也消失不见了。但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因为相同的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几次。朱实双手背在身后,转了个圈。

阳光从叶间的缝隙投下,形成摇晃的光影,光影之中,一个矮小的红发女孩插着腰,一脸神气地看着这边。

“很好,没有迟到呐!”

真铃刻意地将下巴向上扬,试图以此让眼神更具有威慑力。这个举动实在太过可爱,朱实差点忍不住要笑出来,但她还是用尽全力绷住了脸色。之前有次因为笑了出来,导致真铃恼羞成怒,在训练中差点将她活活打死,那件事直到现在想起来,朱实依然觉得心里一阵发虚。

这世上最不能讲道理的三种情况:女人、孩子、妖怪,她面前的这位教官大人全齐了。试图与这样的真铃讲述人权的必要性与体罚的不恰当性,只怕口若悬河说上一天一夜,也只会得到“哦,你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不能阻止我想要打死你”的回答。

“今天继续练习呐!”

真铃将一段木柴抛向空中。那木柴约两米长,手臂般粗细,在阳光下反射着光泽,毫无疑问,毋庸置疑,这是一段普通的木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木柴。然而这段木柴被真铃投出来时,却带着呼啸厉风,仿佛一把投枪,直直向着朱实飞了过来。

“原初三式……”

朱实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刚开始的时候她曾经下意识地转头就逃,但当体验过几次后,终于也能保持住冷静了。今天真铃投掷的力道似乎比昨日又重了几分。这大概是她估算出来朱实当前能够承受的极限吧。

如果因为失误或者其他原因接不下来怎么办?

那就去死好了。

真铃看向这边的眼神,透着一丝爽快。她是真心在教导自己,这一点朱实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但她同时也可以十成十地保证,每一次的考验里,真铃也是真心想杀了自己。尽管对此感到不解,但朱实却一点也没有害怕。

既然接不下来会死,那接下来就好了。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呀。

“太极归元。”

左手一翻,右手一转,如在胸前抱着一个大球,朱实缓缓移动身体。原初三式是贺茂咲耶所创的枪术,结合了阴阳术的精义,只有三招,看似简单,实则奥妙无穷。这三招虽是枪术,但真铃教给朱实的第一关,却是要她空手施展。

“枪是武器,武器是身体的延伸。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完全掌握,你怎么能熟练掌握武器?”

掌握自己的身体……

浑身都在放松,下沉,感受到了地心引力的作用,肩膀、手臂、腰、腿、一处一处地放开力道,一处一处地清晰感知。

随即,身动,一个轻微的转动,引动全身上下如螺旋一般的转动,双手一叠,自下边托住横飞而来的木柴,巨力传来,身子开始随之旋转,一圈一圈,慢慢化解木柴之上的强悍力道……

“两仪初分。”

双手突然分开,一向外,一向内,木柴顺势一旋,腾空而起,朱实凝聚浑身力道,一掌拍在木柴尾端,木柴如箭反射真铃!

但真铃身形一晃,居然已经出现在数米之外的另一个方向,笑嘻嘻地看着即将落空的木柴。然而朱实脚步一踏,居然后发先至,出现在了木柴的前方,又是一掌拍出,将木柴转了一个方向,依旧紧紧射往真铃。

真铃再闪,木柴落空,朱实再动,转移木柴方向,兔起鹘落,转眼之间,两人在这山林空地眨眼之间已经来回了上百趟,某一刻,真铃伸手一捞,将木柴抓在手里,举了起来。

“不错,这招‘四象布天’也有点样子了。”

“呼,呼,呼。”

而朱实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短时间内的激烈运动,让她脑部一时间有了缺氧反应,眼前黑乎乎的,真铃的声音听上去像隔了很远,有些模糊失真。

真铃走了过去,踮起脚尖,帮朱实拍着后背。

“好点了?”

“嗯……”

“太极守,两仪攻,四象变,这三式最基本的运用,你已经差不多掌握了。接下来就是熟练使用,自行组合。来,再一次。”

“啊?”

“怎么,觉得不够有趣,想试试和我切磋?我倒是无所谓……”

“请让我继续练习!”

“这就对了。”

就这样,蘑菇山里,今天也回响着少女的喘息声音……

···············

等到练习告一段落,已经是黄昏了。

“又是这种景象啊。”

坐在树上,两只脚来回荡着,朱实看着天空,有些怀念。

“是呐。”

真铃在树下提着篮子,挑选着蘑菇。

“你看这个蘑菇能不能吃呐?”

她将一个五彩斑斓的蘑菇举过头顶,向朱实用力晃了晃。

“这个明显是毒蘑菇啊!”

朱实吓了一跳。

“是呐,真是遗憾。”

看来真铃对这蘑菇的颜色十分中意,依依不舍地将它放了回去,转身离开,时不时还回头看上一眼,突然将篮子一丢,冲了过来。

“我是妖怪,不怕毒呐!”

口中嚷嚷着毫无根据的话语,将那五彩蘑菇一把塞进了嘴里。

“啊……”

想要从树上跳下来阻止的朱实慢了一步,刚刚着地,就看到真铃一脸痛苦地掐着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哧的一声,真铃变回了长枪的模样。但原本该是赤红的火焰形枪头,此时却呈现出奇妙的紫色,还泛着诡异的气泡。

“没,没事吧……”

朱实战战兢兢地靠近。

“别,别小看本神枪啊!就算是死,本神枪也会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迎来一名大妖怪的终焉,才不需要同情呢!”

火焰枪向林子深处滚去。

“我觉得,在因为吃到毒蘑菇而濒死的那一刻,你作为大妖怪的尊严就已经丧失殆尽了啊……”

追之不及的朱实,捂着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之后两天,即使再怎么摇动火红铃铛,真铃都没有出现。而且不知为何,就连那串铃铛,似乎也变得有些发紫了。

ps:今天到此为止~呀,不知不觉就码了这么久,真是神清气爽呐!

第九章 奇妙的师徒

大约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朱实醒了过来。阿甲的寝室还亮着灯,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偶尔还有一两声轻笑。她轻手轻脚地换上草鞋,系好腰带,偷偷溜出了主屋。

炉子里的火焰熄灭了,一段烧剩半截的木柴探出头来,朱实向那边看了好几眼,回头将它捏起来丢了回去,这才推门离开。

外面的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月色有些暗淡,山野之间,有风在吹。朱实做了一个深呼吸,清冷的气息顿时充斥着肺部,原本因为早起而还有些迷糊的意识也顿时清醒过来。

她向后山走去。

空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白雾,雾气之中有淡淡的松树清香。朱实口中数着“一二三四……”,一下一下用手指点着经过的松树。

“九,到了。”

她停下脚步,绕到那株松树后面,扫开地上满积的松针堆,将藏在下方的一支木头长枪拿了起来。这支枪是她自己一刀一刀削的,因为真铃既不肯变成枪形态让她使用,也不让她用那些野武士遗留下来的长枪,虽然真铃起初解释说,是为了让她对自己的武器更加熟悉才这样做,但在朱实锲而不舍地追问下,终于让真铃吐出了关键的原因:

“如果你是一把枪,你会想要被人上下其手摸来摸去么!而且被还是一个技术差到不行的菜鸟肆意妄为,简直有辱本神枪的尊严!”

好吧,很有道理,朱实表示无言以对。

不过这意思是只要技术好就可以吗?

这样的话,好像有点……

由于将这个感想说出口的后果似乎会很可怕,朱实明智地忍下了吐槽的冲动。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发誓: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技术好到让真铃主动投怀送抱而且永远离不开她的高手高手高高手!

虽然这应该是一个很励志很正常很热血的目标,但每次看到人类形态的红发幼女版真铃,朱实就莫名感到一阵心虚。

随手甩了几个枪花,朱实一手拄着木枪,另一只手伸进怀里,摸出了还带着几分体温余热的火红色铃铛,摇晃起来。叮叮当当的清脆铃声响了片刻,铃铛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则是一只在眼前不远处摇来晃去的小脚丫。

真铃坐在树上,双手撑着枝条,笑嘻嘻地低头看着朱实。似乎是为了塑造一种有威严的形象,每次出现,她都要选择一个能够俯视朱实的地方登场,似乎只要这样做,她就会得到相当的满足感。

但今天不知为何,真铃的脸颊却有些发红。

“那个……”

而且很少见地支支吾吾。

“你以后不要将我……不要将那串铃铛贴身带啦!知道没有?”

中间似乎说了什么,又匆匆忙忙地改了口,朱实没有听清楚。真铃有些恶狠狠地说道,为了增加威慑力,还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但这除了让她显得更加可爱与小孩子气之外,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这几天有些冷,那个铃铛热乎乎的,拿来取暖正好呀。”

好像上辈子用过的暖手宝一样。朱实有些舍不得地试图劝真铃改变主意。但后者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忽的从树上跳下,哒哒哒冲到朱实面前,瞪着眼睛,将额头用力地撞过来,不偏不倚,结结实实,撞到了朱实的……

胸口。

预想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听到了一声有些不妙的低呼。

朱实面色绯红地向后退了两步。真铃仰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朱实,眼珠子转了转,哄的一声,小脸也变成了苹果般的通红。

“……”

“……”

“比看起来大呢……”

“谢谢……”

“要我揉揉吗……”

“不用了……”

“哦……”

尴尬的气氛,古怪的对话。流动的空气中,真铃突然用力跺了跺脚,“啊”地大叫一声。“开始练习吧,练习!”

“恩……练习吧。”

朱实用力点头,但与真铃四目相对瞬间,两人却又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

等到她们恢复平时的正常状态,已经是约天光破晓的时刻了。

···········

“喝呀!”

山里,林中,松针纷纷,如雨而落。乍闻一声属于少女的轻叱,一支木头削成的枪尖倏然刺出,破风声中,一团松针受到木枪带起的风力影响,反而向上飞了起来。

“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啦!”

喝声越来越快,枪出越来越急,瘦小的女孩将木枪舞成一团旋风,身影变幻,如有数十上百个影子在松林中翻滚不止。树上松针不断落下,已至成千上万不可计数,但朱实一人一枪,却如狂风龙卷,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化成一团碧影,将她裹在其中。

东方天际已现鱼肚白,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真铃坐在某棵树上,两只脚晃呀晃的,望着这一幕,嘀咕道:“已经坚持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嗯,开始有秋夜的几分模样了,不过长相依然差得太远。果然秋夜大小姐才是我的意中人啊……啊!”

察觉到自己无意间将心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真铃急忙捂住嘴巴,左右一看,发现没有人听到刚刚的那句话,这才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如果让那些老朋友知道,曾经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拒绝了无数大妖求婚,以单身为最高追求的三昧真铃居然对一个人类的黄毛小丫头动心了,怕不得笑破肚子,再拿这事嘲笑她个三天三夜。

不过……

“已经都死了呀。”

不管是秋夜,还是当年的朋友,连那个干巴巴的老头子道满都死掉好久了。这个变得陌生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真铃的眼中多了一丝落寞。

“呀——哈!”

但这难得愁绪,却被一声大喝打断。只见朱实腾身半空,裹挟着一天碧绿,如同盘旋长龙,向真铃方向直直撞了过来。

“吃我这招如何!”

气势惊人的一击迎面击来,真铃微微呆愣了一瞬间,随后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咔的一响,坐着的树枝猛然断裂,真铃一跃而起,人如一道流星,直冲上空,与朱实化成的青龙正面交会!

轰——

朱实手上的木枪折为两截,人也被真铃提着衣领拎了起来,吊在空中,晃来晃去,就像是晾着的衣服。

“你把枪打断了……”

“明天之前,自己再做一把!”

“真的那么残忍?”

“就是这样无情!”

“不过刚才那招,我有进步了吧?”

“……再回去练个一百年啦!”

第十章 天意人心

时间飞逝,日月轮转,又是新的一年到来。然而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注定将被记录在史书之中,并成为数百年后日本的学生需要圈出来并在旁边写上“这里要考”的重点内容。

庆长五年,九月十六日。自十四日开始,关东地方便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到得今日上午,天空依旧乌云密布,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朱实坐在屋檐下,仰头看着天空。雨水从檐下滴落,淅淅沥沥,仿佛一面透明的帘布。她伸出手,接住了几点雨珠,触感冰凉。

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但她知道这是错觉。眼前的这场大雨足以将一切味道冲洗得干干净净,她之所以有闻到气味的错觉,无非是受到了正在思考的事情影响罢了。

昨日,在关原进行了一场规模巨大的合战。这场将影响未来整个日本形势的大战,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了。朱实对所谓的“关原之战”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大部分知识都是得自游戏,但大致的过程也算记得。就在昨日,她吃早饭的时候,她练习枪法和阴阳术的时候,她和真铃玩闹的时候,她和母亲一起烤火的时候……有十数万人在不远处的关原厮杀,很多人死了,流了很多血,就在她过着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一天时,当今世间的局势已经悄然落定了。

这么一想,朱实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人们常说天意难测,但究竟什么是天意呢?对她与母亲,以及住在这里的村民们来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名武将,不就是天意吗?在这之前,没有人来问过他们的意见,在这之后,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感想,然而他们的命运却已经被决定了,而且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他们被绑在了一只巨大的车轮上,随着车轮前进,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便这样默默地消亡了。几百年后,历史上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后人也不会记得他们——

真是可悲呀。

朱实喃喃自语。

而连这种可悲的地方都不知道,只是懵懵懂懂活过一辈子的人,要远比前者更加可悲可怜呀。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只懂得思考要如何获得眼前的些许小利,却没有对更久远的未来有所绸缪。

但她不同。

因为她有了力量——

朱实抬起左手,手腕上系着一串火红色的铃铛。铃铛表面流转着圆润的色泽,不像一般的金属制品般冰冷,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只要摇动这个铃铛,师父就会出现在身边。虽然有些孩子气,性格也不好,但她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师长。

距离朱实遇到绿瞳怪物的那一晚,已经足足过去了一年又两个月。换言之,她已经学习了一年又两个月的阴阳术。

开始半年主要学的是枪法,直到今年开春,她已经能坚持让所有松针四个时辰不落地,才算是枪术已经入了门,第二天,真铃便开始教她阴阳术。花开院家以操控式神闻名,但朱实情况不同,没有长辈替她选择入门的式神,而真铃虽然也是式神,但以她的高傲,自然不可能屈身给朱实摆弄,因而她教给朱实的,大半还是符术与阵法。

花开院秋夜擅使符箓,更将符术的使用技巧融进了枪法之中,枪符合用可谓出神入化。但在传下这门绝技前,她就已经牺牲,此时真铃也只是靠着自身的记忆,试图还原秋夜的招式,但成效甚微。至于基本的画符,朱实倒是已经完全掌握了。基本的五行咒箓自不必言,更进一步的混合型符法也已经有了初步领悟,只要拿到适当的教材,相信不必花上多长时间,就能熟练运用。

连真铃也为朱实的天赋感到惊讶。

“想不到你这样又瘦又矮的小丫头,居然是一块璞玉呐!”

一脸惊喜地拍打着朱实的后背,真铃虽然像在夸奖,但听在朱实耳里,却实在觉得有些古怪。

至于阵法,卢屋道满并不精于此道,花开院家如今流传的,大都是贺茂家的学问。当初贺茂保宪收安倍晴明为徒,其子贺茂光荣与安倍晴明分别习得保宪的“历道”与“天文”之法,此后不知为何,贺茂家莫名衰落,至今已没了音讯。

贺茂咲耶乃贺茂光荣的妹妹,由于贺茂保宪认为女子属阴,无法尽得阴阳术奥妙,因此虽然见她天赋过人,却始终不愿传她法术。后来咲耶因缘际会,拜入卢屋道满门下,在道满帮助下,从兄长光荣处习得了贺茂家的阴阳术。

身兼贺茂、卢屋两派传承的贺茂咲耶独辟捷径,自创阴阳五行枪式,并在晚年留下尚未完成的“五帝龙王法”,消失世间。其徒初代花开院秀元一心想要将“五帝龙王法”修改完全,却因此走火入魔,含恨而终。第二代当主因此将这个残缺不齐的法门列为禁术,禁止族中子弟学习研究。

花开院秋夜生前一心想见识这个传说中威力可动天地的法术,但至死未能如愿。真铃提及此事时,脸色也多了几分黯然。

“如果说刀剑是武士的第二性命,那符箓便是阴阳师的保命关键了。尤其是没有式神守护的你,更要谨慎使用灵力,为此在平时多准备一些咒符,往往能让你省下施术的时间与损耗,而这很可能将决定你的生死。”

因为真铃的提醒,朱实大部分时间都随身带着几张效用各异的咒符,而且也真的在很多地方派上了用场。即使是此时,她身上也有着两张攻击用的炎火符,一张治疗用的活木符,一张防守用的厚土符,如果让现在的朱实再遇到当初那只绿瞳怪物,在它巨大化之前,要战胜固然没有多少可能,但逃离是绝无问题的。

短短一年,她便从一个只能狼狈逃窜的猎物,变成了能有还手之力的猎人。这份改变让她欣喜不已,然而每次为自己的机遇高兴,都会同时想到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仅仅寥寥数语,了解绝不算深,但这一年来听真铃有事没事就在旁边提到秋夜的事情,让朱实对她也有了几分认识。

花开院秋夜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烂好人。明明是斩妖除魔的阴阳师,却偏生有着一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的慈悲心肠,与其说她是一名大侠,不如说是个活菩萨更为恰当。

她不止一次因为这份几乎可称迂腐的仁慈而吃过亏,小亏也有,差点丢掉性命的大亏也有,即使每次都向真铃保证下次不会了,但事后依旧我行我素,最后终于因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如果我能多救下一个好人,那这世上就多了一个好人,难道这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吗?”

只要还能回头,她都不会赶尽杀绝。即使作恶多端,她也依然相信着对方会有弃恶从善的一天。唯有对上真正无药可救的恶徒,花开院秋夜才会真正豁尽全力。而绝大部分时间,她其实一直在留手。

这样的“圣母”,朱实原本以为自己会讨厌的。就像前世她在网上怒喷那些所谓的“白莲花”角色一样,但当心中真真切切地拼凑出这样一个人的形象后,朱实便知道自己错了。这种好人,她怎么可能讨厌得起来呢?或者说,这个世上,又岂有谁会去讨厌这样一个泥菩萨?

如果我是她……

这个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朱实不禁羡慕起那个已经死去的花开院秋夜。因为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她面临着同样的选择,她会不会做出与秋夜相同的举动?

她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羡慕。

但……无论是现在的朱实,还是过去的师善,始终不是花开院秋夜啊。

未来呢?

她不知道。

红色的铃铛折射着光线,光幻成了七彩。

阳光从层层叠叠的黑云间照了下来。

将要天晴了。

直到黑云彻底散开为止,朱实一直在静静地看着天空。

十一章 月圆夜

九月十七夜晚,天空万里无云。仰望天穹,只见一轮明月睥睨人间,让人心生恐惧。自不破到关原的路上,沿途满是折断的竹枪,只剩半截的刀剑,有一面旗帜浸泡在水坑里,上面画着一个图案,大概是某个家族的标志,但被水泡得太久,已经分不清了。还有尸体。

触目所及,被秋风扫倒的草丛,以及白色的河流里,都是在那场战役中双方战死的兵士,尸横遍野。有的头倒插入芒草丛中;有的仰泡在水里;有的被马尸压住。连续两天的大雨,虽然把血迹都冲洗干净了,然而在月光下,每具尸体的皮肤如死鱼般惨白,可以想见那天激战的情景。

四周响起虫子的鸣叫,大概是气氛使然,听上去有些凄凉。

朱实猫着腰,走在这片人间炼狱般的山野之间。

她穿着圆形袖子的衣服,衣衫褴褛,却系着绣金线的窄幅腰带。左手腕系着一串红色铃铛,每有夜风吹起,铃铛声便响起来。

母亲终于也听说了那场大战的结果。与朱实想的一样,比起悲伤或感慨,阿甲的第一反应,却是欣喜非常。

连着两晚,朱实都被打发出来“打扫”战场。其实在这种大战刚结束的时候,当地的野武士团伙大都全力展开追捕逃脱将领,洗劫战死尸首这类事情,像朱实母女这种没有后台的孤家寡人贸然插手进去,风险极大。

丈夫是野武士首领的阿甲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她却抱着侥幸的心态:

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实际上今非昔比的朱实,也确实不会轻易被那些游荡的野武士们发现行踪。有几次不小心撞上了,也都是用法术闪避躲开——

她还没有做好杀人的准备。

即使知道这种事大概总有一天是避不开的,但没到无法可避的时候,朱实还是下意识地选择退让与逃避。

明白他们威胁不了自己,因此纵然对方挥舞着锋利的武器向自己打过来,朱实也能保持心平气和。

如果没有法术在身呢?

她大概就不会如此从容了吧。

想着这些事情,朱实随手从地上捡来的半截旗帜,挥动起来。这像是号令兵身后插着的,但此时此刻,它的原主人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已经变成了地上的哪具尸骸也不一定。耍了几下,朱实开始觉得有些无聊,咂了咂嘴,又将那旗子扔掉了。

“真不想干这种事呀……”

突然,不远处似乎有人影在闪动。以为是错觉,朱实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时,那人影却离得更近了。

是两个男人,年纪不大,大约十几二十岁,互相搀扶着,脚步有些踉跄不稳。月光映着两人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朱实身形一晃,闪到了两堆尸体之间。然而此时月光皎然,犹如白昼,四周一望无遗,那两人站住了脚步,向这边望过来。

被发现了?

心里没有什么害怕恐惧的情绪。且不说随时可以摇响铃铛请来真铃助阵,只看这两人外表像战败的兵士,又一副恹恹的模样,强极也是有限。

“啊……”

静寂的夜里,听到了男人的讶然声音。

朱实皱了皱眉。

有点麻烦。

就这样掉头离开也是一个办法,但朱实转念一想,又停下了动作。将这两人带回家的话,即使没什么收获,母亲应该也能接受吧?

她开始仔细打量着那两名男子的模样。其中一个生得魁梧高大,另一个对比之下显得有些矮小。

母亲应该会高兴的。

朱实暗道。

她像兔子般地蹿了出去,但特地放慢速度,好让那两人看清楚她前往的方向。藏在茂盛的草丛里等了片刻,看到那两个男的出现在山坡上后,轻轻笑了笑,自顾自跑回了家。

过了一会,敲门声响了起来。

“有人吗?”

听到了问话。

“很抱歉半夜来打扰,有事相托。请救救这个病人,我们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母亲听到动静,披着衣服走了过来。向朱实问过事情始末后,略略思考了一阵,走到另外一扇窗户后面,暗暗窥视。

“你们,是关原的战败逃兵吧?”

朱实问道。

“是的,我俩都是浮田旗下,新免伊贺守的足轻。”

“不行,藏匿逃兵是有罪的。你说不给我们添麻烦。但是,这样我们麻烦可大了!”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你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们会离开。但是,我的同伴腹泻严重。可否请您拿些药给我们?”

“如果是药的话……”

朱实看了看站在窗边的母亲,她挥了挥手。

“朱实啊!给他们开门吧!他们虽然是逃兵,但是杂兵不会列入清查的名单里,给他们过一夜不会有事的。”

“好。”

朱实乖乖地点头。

在阿甲的吩咐下,朱实将柴房收拾了一番,给那两人暂时住下。询问后,得知其中一人是受了风寒,有些腹泻,另一个则被火枪射中了腿部。腹泻的名叫又八,中了弹伤的叫武藏。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打算在关原之战中大展身手而离开家乡,却遭逢惨败,一时间都有些心灰意冷。

两人就这样住了下来。又八每天服用朴树炭粉,吃韭菜粥,卧床休息;武藏则用烧酒清洗大腿上的弹伤。

朱实依然每日听母亲的吩咐干活,然后就去后山的松林里学习。闲暇时候也去找武藏两人谈话。这一世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得了两个年纪相若的同伴,朱实心里也有些欢喜。

············

一到傍晚,阿甲就有个习惯——这是朱实父亲尚在的时候就有了的——她一定要入浴、化妆、并喜欢小酌一番。心情好时,也会让朱实这样做。

收留了那两人之后,约莫过了五六天,名叫又八的青年便耐不住寂寞,有时夜晚会过来烤火聊天,喝醉了酒,便大声地唱起歌来,或者说些笑话逗人开心。又八倒也是个机警聪敏的人,某次德川家的武士来到这里搜查,被他三言两语就哄走了。过了二十天,另一名叫武藏的年轻人似乎是被说动了,也从柴房搬到了主屋。

阿甲十分高兴:

“这下家里就热闹了!”

她似乎对两个年轻人青睐有加。自打两人住进来之后,朱实每天起夜时,阿甲房里的灯再也没有亮过。

这样说不定也好。

朱实想道。

···········

某日。

还是秋季。天晴如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针叶树梢,照在两人身上,形成细细的光波,摇曳生姿。

朱实提着一个篮子,正在寻找着松茸。当她提到今天打算去后山采蘑菇时,武藏也自告奋勇说要帮忙,此时便也在附近蹲着寻找。

“比比看谁采得多吧。”

朱实提议。

“好呀。”

等到手里的篮子几乎装满了,武藏便走了过来。

“你看,我比较多!”

他将篮子递出。

“不行!不行!这是红茸,这是天狗茸,这些都是毒茸。”

朱实将手伸进武藏的篮子里,将不能吃的都挑出来扔掉。等到告一段落,原本满满当当的篮子已经空了一大半。

“是我的比较多。”

朱实得意地一笑。

“天要黑了,回去吧!”

“好啊。比一比谁先到家怎样?”

“这次我可不会输!”

武藏像个小孩般地咧嘴一笑,抢先一步冲了下去。

“啊,你犯规。”

朱实撇了撇嘴,正要跟着下去,却发现前面的武藏停了下来,并且开始缓缓后退。在武藏面前,一个有着阴森森眼神的男人正大步靠近。他表情狰狞,眉毛像毛毛虫,厚嘴唇往上翘,带着一把大刀。腰前挂着锁链,身穿兽皮,散发出原始的、好战的气息。

武藏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像是遭到了莫大的屈辱,脸色唰地红了,在原地站直不动,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对方。

看到这一幕,朱实连忙小步跑了过去。

“阿朱!”

男人看着朱实,露出一口黄板牙笑着。“你娘在家吧?”

“在。”

“你回家后,告诉她小心点。听说她在我背后偷偷赚钱。哪一天我会去收年贡的!”

“……”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们一卖东西,马上就会传到我的耳朵里。你每天晚上也到关原去吧?”

“没有。”

“跟你娘说,如果她再胡来,就把她踢出这块土地———知道吧!”

他瞪着眼睛说完后,便移着笨重的身躯,慢吞吞地走向湿地去了。

“那家伙是谁?”

武藏看到他走开,回头问朱实。

“不破村的辻风。”

“是个野武士吧!”

“对。”

“你为何惹他生气了?”

“……”

“我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不方便对我说?”

“我的父亲是野武士首领……可是,被刚刚路过的辻风典马杀了。”踌躇了一阵,朱实小声道。

她将自己的身世说了一遍。

“怎么办呢?”朱实皱着眉头。“既然这么警告过了,辻风的手下一定会来的……要是来了……”

一旁的武藏听了,却拍着胸膛保证:

“要是来了,我会帮你挡的,别担心。”

“谢谢。”

虽然似乎被误会成自己害怕了,但朱实还是真心地道了一声谢。与又八比起来,她对比较莽撞的武藏更有好感,就像是自己多了一个哥哥。前世是独生子女,这一世直到与真铃相遇之前也都是孤单一人,朱实很珍惜这份感觉。

当他们下山的时候,湿地早已天色全黑了。有一户人家,烟囱中冒出袅袅白烟,缭绕着黄褐色的凤尾花。寡妇阿甲照常化了晚妆,站在后门等待。一看到武藏和朱实并肩回来———

“朱实,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女主人的眼神和声音从未如此严厉。武藏愣住了。朱实将遇到辻风典马的事情说了,阿甲心慌不已,把柜子、抽屉、仓库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聚在一起。

“阿又!阿武!你们两个都来帮忙,我要把这些东西放到天花板上。”

“好,来了!”

又八爬到屋顶下方。

武藏则脚踩着踏脚台,站在阿甲和又八中间,把要藏的东西一一传到天花板上。要是没听朱实说过家中的情形,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武藏一定会吓破胆的。要搜集这些东西,可还真得花功夫呢!有短刀、枪穗、盔甲的一只袖子,还有没有顶部的头盔、旌旗、念珠、旗杆等等。较大件的东西里,甚至有镶着蝶贝和金银的华丽马鞍。

“只有这些吗?”

又八从天花板上探出头来问道。

“还有一个。”

最后,阿甲拿出一柄四尺长的黑木剑。武藏在中间接住,觉得刀刃锋利,握在手上沉甸甸的,突然感到爱不释手。

“伯母,这个可不可以送我?”

武藏问道。

“你想要呀?”

“嗯。”

“……”

虽然她未答话,却笑着点点头,答应了武藏的要求。

又八下来时看到了,羡慕不已。

“这个孩子在吃醋了!”

阿甲说毕,也拿了一条镶了玛瑙的皮巾给他,但又八并不中意。将东西藏起来后,阿甲心里踏实了许多,也为了按下内心的不安,她喊大家围着火炉坐下聊天,给又八斟酒,也给武藏酒杯。不管他们再怎么推托,她仍然抓着他们的手,勉强他们喝下去。

ps:有原文的感觉真好……虽然复制黏贴了几段,但原创的还是有两千以上!才不是偷懒呢!话说应该有人知道朱实的出处吧……?

十二章 辻风

第二天的晚上。

月不圆,星光明灭。不知为何睡不着觉,朱实点了一根蜡烛,走到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天空。出来时候没有看见其余三人的身影,大概是都睡着了。

将蜡烛放在身边,朱实随便找了个没多脏的地面,仰天躺下,抬起左手,轻轻摇晃着。系在手腕的铃铛也随之响动。

叮当——叮当——叮当——

三声过去,铃铛消失,身边多了一个温热的气息。朱实将头转了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真铃。

“怎么了?”

“没有。”

听到问话,朱实笑了笑,又将目光投向夜空。

“只是在想,这月亮真美啊。”

直到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但所幸这时还没有出现那位著名的文学大师,真铃只是愣愣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联想。

“是呐。”

她也学着朱实一样,将手脚都张开,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红色的头发落到地上,像一团正在烧灼的火焰。

“你打算再在这里待多久?”

真铃突然问道。

但朱实却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的。

真铃之所以留在她身边,乃是因为花开院秋夜的请托。但她终究不是花开院家的人,真铃教给她的,也不是只有花开院本家之人才能学习的秘术。

严格而言,朱实只不过是通过真铃,间接地学到了花开院秋夜会的东西而已。她真正的老师,应该是秋夜才对。

“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啊……”

朱实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这不是当然的嘛!”

听到的真铃声音似乎有些诧异。

将火焰枪送回京都的花开院,再告知秋夜的死讯,朱实与真铃的缘分就到此结束了。即使今后她可能作为一名阴阳师活跃在某些场合,但一个平凡的阴阳师,终是不可能与花开院家的传承之宝再有什么交集。

天下间真的没有不散的宴席呀。

朱实眼角似乎有些发热。但她用力抑制住了要流泪的冲动。如果在这里哭了的话,旁边的那位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不解?嘲笑?为弟子的软弱而愤怒?无论哪样,都不是朱实想要的回应。所以,朱实,不要哭啊!

“……也可以。”

这期间真铃像是说了什么,但朱实因为神游天外的关系,只听到了最后的几个字。她疑惑地望向旁边。正好看见脸色红得像个苹果的幼女,一副扭捏神态。

“我是说,如果你实在舍不得与我这样可靠的师长分开……迟一些再出发去京都,也可以呐。反正你这种又软弱又没用的家伙,没我在身边,三两下就会被什么杂鱼小妖怪给吃掉了吧,我可不能让秋夜失望呐……”

之后还说了什么,朱实没有在意。她怔了好一阵,猛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喂,你怎么哭了,和我在一起有那么让你不高兴吗!我承认自己脾气是坏了一点,但……喂,再哭我就不客气了呐!现在,马上,立刻,给我把眼泪停下!一边哭一边笑很恶心的你知道不知道!”

“只是……”

朱实抽了抽鼻子。

“只是?”

“只是眼睛里进了拿锤子的樵夫罢了。”

“那会死人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干嘛突然又笑起来了,感觉你比平时还莫名其妙多三成呐……虽然笑比哭好啦。好吧,我就允许你笑好了,快感谢我!”

“哈哈,哈……谢谢……哈哈哈。”

“这种谢法真让人生气……”真铃嘟起了嘴,咕哝了几句后,似乎耍起小性子,又消失不见了,原地只留下那串红色的铃铛。

朱实看着有些缺角的皎月,伸手捂住了脸颊。

好烫。

···············

月影渐斜,蜡烛烧了将近一半,朱实回到自己房间,刚躺下没多久,外面突然响起了叫门声。

“喂,快开门呀!”

有人在粗暴地从外面拍打着门扉。从格子门的缝隙中,可看到晃动的烛光。大概是其他人醒来了,也听到又八的声音问道:

“是谁啊?”

朱实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喊道:

“娘——”

过了好一会,才从阿甲的房间传来了回应。这时一阵乱响,有人将门硬生生地撬开,闯了进来。六七个彪形大汉并肩站在那里。

其中有一人怒道:

“我是风,还不快点灯!”

这一批人光着脚,咚咚地走上来,分明想趁他们正熟睡,来个出其不意,搜遍储藏室、抽屉、地板下面,到处翻箱倒柜。

辻风典马坐在火炉旁,冷眼观看手下们搜查的情形。

“你们要搞到什么时候,找到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是的。”

“嗯,不可能会有的,当然是没有,别找了!”

阿甲背对着门坐在隔壁房间,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阿甲!”

“干吗?”

“给我温个酒吧!”

“酒不是在那儿吗?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吧!”

“别这么说嘛!我典马好久没来你家啦!”

“到人家家里,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别生气!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无火不生烟嘛!我的确听到有人说,艾草店的寡妇叫女儿到战场去捡尸体上的东西。”

“你拿出证据来呀!证据在哪里?”

“如果我真要拆穿的话,就不会先通知朱实了。野武士也有野武士的规矩,反正我会再来搜查,这次就到这里为止,先饶了你。够慈悲了吧?”

“谁慈悲呀?岂有此理!”

“过来,给我斟酒,阿甲!”

“……”

“你这女人爱慕虚荣,如果愿意服侍我,也不必过这种生活,怎么样?你再考虑看看!”

“你太亲切了,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不喜欢吗?”

“我丈夫是谁杀的,你可知道?”

“如果你想报仇的话,我虽然力量不够,但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呀!”

“别装蒜了!”

“你说什么?”

“大家都说,下手的人是辻风典马,难道你没听过吗?野武士的寡妇,再怎么样也不会落魄到去服侍自己丈夫的仇敌!”

“说得好!阿甲!”

冷酒和着苦笑,典马仰头喝了一口。

“我认为,为了你们母女的安全,这种事最好别说出来。”

“等我把朱实养大了,一定会报仇的。你最好记住。”

“哼、哼!”

典马耸肩笑了笑,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枪交给门口的手下。

“喂!用枪屁股戳戳这天花板看看!”

那个男人举着枪到处戳着天花板。这么一来,一大堆藏在上面的武器和物品,就从木板缝隙掉了下来。

“你看吧!”

典马倏然站起说道:

“她是野武士的敌人,把这寡妇拖出去用刑!”

对付一个女人太简单了。野武士们正准备进入房间,可是所有人都像中了邪一般,僵在门口,似乎不敢对阿甲下手。

“你们在干吗?快点拖出来!”

辻风典马等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些手下们,只管睁大眼睛,瞪着房间,久久无法行动。

典马按捺不住,想亲自看个究竟。但是当他要靠近阿甲的时候,竟然连他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从火炉房是看不到的,原来在阿甲的房间,除了阿甲之外,还有两个勇猛的年轻人。武藏低手拿着黑木剑,只要有人敢踏进一步,就准备打断他的脚;又八站在墙边,高举着大刀,只要有人把头伸进来三寸,就准备狠狠地砍下。

典马在火炉旁喝酒的时候,他们就做好了应战准备。阿甲刚才可能也是因为有了靠山,才会那么镇定。

“原来如此!”

辻风典马恍然大悟。

“上次,有个年轻人和朱实一起走在山上,就是那一个吧!另外一个是谁?”

“……”

又八和武藏谁也不回答,准备靠武力解决,气氛十分紧张。

“这个家应该没有男人才对。我看,你们是关原打败仗的散兵游卒吧!如果再继续撒野,连命都保不住喽!”

“……”

“这附近应该没人不知道不破村的辻风典马的。你们已经很落魄了,还要撒野。给我小心一点。”

“……”

武藏没有说话,只是向阿甲努了努嘴。阿甲见势退到角落,武藏横拿着黑木剑,补到她刚才站的位置。然后曲身像飞一般对着典马的脚跟砍去。

空中咻———地响了一声。

十三章 誓

朱实就站在房间外,看着这副景象。虽然她就这么毫无掩饰地站着,但由于使用了隐形的咒符,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她。

武藏与又八两人与辻风典马激烈地打斗着,武藏的喉咙被典马打了两三拳,声音之大,几乎让他以为头盖骨都要震碎了。但是,武藏卯足了全身的力气,用力一推,随着房子震动的声音,只见辻风典马缩着双脚的巨大身体,向墙壁撞去。墙壁被撞塌一大块,典马向外摔了出去。武藏挥舞着黑木剑从那破洞里追了出去,留下来的又八则舞动大刀,和其余六七名大汉搏杀在一块。

阿甲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也有可能是化妆的关系,但依然站在墙角,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又八的战斗。

母亲说不定之前也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朱实不禁想道。

虽然至今为止已经见过了很多尸体,但朱实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战斗。不同于花开院秋夜那华丽之极的术法,也不同于真铃示范时的游刃有余,与那只绿瞳怪物单调的进攻方式也不同。咬牙切齿,两眼血红,没有多少技巧地挥动着手中的武器,仅仅一次照面就足以分出胜负与生死。

又八怒喝着挥出大砍刀,鲜血如注向天狂喷,一条断臂打着转儿飞出,那断臂的大汉迟疑了一瞬,又八的第二刀已经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来啊,杀啊!”

又八浑身浴血,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宛如自地狱之中爬上来的修罗。

“你们这些胆小鬼!”

他追赶着因为胆怯而逃离的其他人,扑上去一刀砍向他们的后背,又接着砍下他们的首级。

“太弱了!”

他索性将身上的衣服撕了下来,露出精壮的上半身,热气腾腾,汗水化成了烟雾,肌肤泛着红色。又八一脚踢开旁边的无头尸体,向武藏之前追出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能听到他大喊武藏的声音。过不多时,武藏的大笑声也隐隐传了过来,大概那边也获得了胜利吧。

阿甲呆呆站在原地,她吞了一口唾沫,走向某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尸体,从旁边捡起一把有些卷刃的大刀——

“看招!”

这么大喝着,狠狠地剁了下去。鲜血飞溅,将阿甲抹上白粉的脸弄脏了。

“看招,看招,看招!”

然而一向爱美的寡妇却恍然不顾,一味地拿刀砍着尸体,甚至因此露出了恍惚的笑容。

血溅到了朱实的鞋上。

她捂着嘴,向后退出两步,突然转过身,疯子一般地从那个破洞跑了出去。隐身的她与大笑着的武藏与又八擦肩而过。黑夜之中,朱实踉踉跄跄地奔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在地上。

她借着月光一看,居然是死去的辻风典马。他的头骨像豆腐一样烂成一团,两个眼睛爆出,本来已片片碎裂的骨头,从肉里溅出,飞散四处。

朱实愣了愣,哇的一声,在原地呕吐起来。她两只手撑着地面,像一只幼兽般地战战发抖。吐着吐着,却听到了铃铛的响声。

一下,两下,三下。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身上的隐形符揭走了。随后那只手慢慢地顺着她的后背。

温柔的、没有用力的、像母亲在哄哭闹的孩子入睡一般地轻轻拍着朱实的身体。

“这就是现实哦。”

真铃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但话语之中蕴含的意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有这种忘我嗜血的时候。即使是从来没有沾染过血腥的人,也有着暗藏的暴力一面。你娘是这样,那两个年轻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因为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所以即使被那些野武士追杀,也不愿动手伤人吧。除了与我练习的时候,你从来没有为了攻击而使用过我教给你的枪法与阴阳术。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即使再了不起,也只是单纯的逃避而已呐。”

“然而……已经回不了头呐。在你决定为了生存而得到力量的那个瞬间,你就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简简单单的时候了。”

“我……”

“我看到了呐。”

真铃语气幽幽。

“我看到了……你那时的表情呐。所以,我也明白你现在的心情。”

她感受着手掌下面,朱实正在发抖的身体。

“我……笑了。在看到又八哥哥杀人时,我露出了和他一样的疯狂笑容。在看到娘做出那种事的时候,我也依然在笑着。甚至当我看到这个家伙的尸体时,第一反应也是安心地笑了……我讨厌这样,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朱实战战兢兢。

来到这个世上之后,她过着虽然不能称之为安定,但尚且算是普通的生活。后来遇到妖怪,见识了阴阳术,自己也成为了一个见习的阴阳师。一切都是前世未曾见过、未曾想过的,好像一场梦境,即使拒不承认,她其实潜意识也将这段生命当成了类似南柯一梦的幻想,或者说,游戏。

因为是游戏,所以才会对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是游戏,才可以轻而易举地接受妖怪与阴阳师的存在。真铃也看破了这一点吧,所以她才会这样说:

已经回不去了。

因为这里也是真正的现实啊!

朱实在因杀戮而感到热血沸腾的自己身上,感觉到了恐惧。她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像阿甲,像辻风典马那样的人。

但真铃却告诉她:

你已经回不去了。

因为学习了阴阳术,今后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与妖怪们产生联系。这是避不开的。在当初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朱实今后的人生,便注定与杀戮为伴。

“不要忘记现在的心情呐。”

真铃拍着朱实的身体,轻声说道。

“也不要厌恶自己呐。”

自平安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大妖怪三昧真铃有些费力地踮起了脚尖,丝毫不顾朱实嘴边还没擦去的秽物。用力把她抱在了怀里。

“阿真……”

朱实的声音细如蚊呐。

“什么?”

“秋夜……花开院秋夜当初察觉到这种心情时,也和我一样吗?”

“是的呐……”真铃揉着朱实的头发,“她那时候哭得比你还要厉害,几乎让人以为她要将整个宅子都用水给淹掉了呐。”

“所以,你不会讨厌我,对吗?”

“说什么傻话……”

真铃嘴角上翘,佯怒道:“虽然你又蠢又笨又呆又爱得意忘形,但这天底下,有谁会讨厌自己的弟子呐!”

朱实贴着那平坦的胸口,听着一声声强而有力的心脏跳动,心里的不安与畏惧慢慢地消失。

“你和秋夜一样,都是好孩子。正因为是好孩子,才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迷失呐……只顾着追求着力量,却为此失去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沉溺在空洞的杀戮之中,最终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失去了,虽然活着,却变成了行尸走肉……但只要你没有忘记今天的心情,即使遇到什么事,你也依旧是你,永远不会改变呐……”

“嗯……”

“别哭了,待会你还要将这身衣服洗一洗,沾了你的眼泪鼻涕和呕吐物,都脏到不能穿了……”

“嗯……”

“直到你能一个人走下去,在那之前,我会陪着你的……”

“不准反悔……”

“嗯,不会反悔呐……”

清风,明月。山野之中,师与徒,许下一个有些儿戏的承诺。但她们不知,这一夜过后,就是漫长的一世相依……

ps:不知不觉又码了一章……看看字数实在太多,就分成两章了,机智如我。by本来想着睡觉,却不知不觉码字到现在结果困成狗的咱……

最终章 分道

朱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眼中所见已是蓝天白云,烈日当空的景色。她躺在地上,手腕系着铃铛,旁边地上还有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但典马的尸首却不见了。也许是真铃将它埋了,或者……另一个可能性在她心里转了几转,朱实将其按了下去。

她一个挺身,像鲤鱼一般地跳起来。大概是昨晚痛痛快快哭过一场的缘故,眼睛还有些发涩,心情倒是变得十分舒畅。四周看惯了的景象,呼吸了十五年的田野清新空气,以及这个直到此时依然让她有点不习惯的低矮视野,都让朱实感到愉快。

回想起昨晚的失态,她略略有些羞赧。但与此同时,却也因为真铃的承诺而暗自欣喜。这种复杂的情绪,使她越发符合这个年龄段应该具备的模样了。

做了几节记忆之中的广播体操,将身体活动开,思路也跟着活泛起来。

昨夜武藏两人杀了辻风典马和他带来的手下,消息传开,典马的其余手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那个男人在这一带拥有着数百名部下,更有一个青出于蓝的弟弟,辻风黄平。

据闻黄平不但武艺高强,还精通兵法,而且是一名忍术高手。一旦被这名男人盯上,没有人能够活命。这当然是夸大其词,但朱实自知自己实战经验尚浅,也许单论实力的确能击败对方,但真正遭遇身经百战的敌人时,胜算实则并不高。

武藏与又八是可以依靠的战力,但他们皆是年轻人,空有武勇,却莽撞无智。至于母亲,更是指望不上。而真铃已经事先言明,除非自己已经命悬一线,否则绝对不会出手。要留下来硬碰硬吗?

还是说……

朱实试着将自己代入阿甲。

如果是母亲的话,大概早就看到了这点,而且会做出的决定只有一项……想到这,朱实快步向家的方向跑去。

················

家里空无一人。阿甲三人卧室里的东西都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朱实绕到后面的厨房,发现一支红色梳子掉在地上,她记得那是阿甲之前别在头发上的东西。

水龙头没有关紧,往下滴着水。一只野马从窗外将头探了进来,眨巴着眼睛,看了朱实好一会,见对方没有理会,只好在水边舔着撒在那儿的饭粒。

“走了呀。”

朱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依照阿甲的个性,在这种不利的状况下,选择逃跑几乎是必然。只是,她原本以为那三人会等自己回来的。

朱实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梳子捡起来,收进怀里。

“怎么办呢……”

她想要摇响铃铛,但刚举起手腕,顿了一顿,却又放弃了。不知为何,朱实不想让真铃见到现在的自己——

被家人抛弃,只剩下孤单一人的自己。

朱实突然跑向屋外,站在山坡上四下张望,过了片刻,她将双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状,大叫道:

“武藏哥哥——又八哥哥——娘——”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

空阔的山野之间,回荡着着少女的呼喊。不远处有人疑惑地望向这里,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但朱实没能听见。

她歇了歇,又喊了两声,身后倏然响起了马匹的嘶鸣声。一阵疾风与她擦肩而过,那匹野马哒哒哒地跑远了。

“没办法了呢。”

朱实用力地拍打了几下脸颊,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色,她又扯住两边嘴角,使劲向外拉开,摆出一个有些滑稽的鬼脸。

手松开,表情恢复正常,再拉扯,变成鬼脸,再松开,就这么重复了好多次,朱实终于垂下了双手,嘴角抽动着,逐渐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我也走吧。”

两只手背在身后,朱实小兔子一样地蹦跳着下了山坡。她又回头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家,转过身,慢慢地,走远了。

秋日的风吹动着田地里的金黄穗子,沙拉拉地响。广阔的天空,白色的云彩,鸟儿飞在空中。

叮——叮——叮——

风中响起了轻灵的声音。

·················

武藏大步走在沙尘飞扬的道路上。

昨晚获得了胜利,心情畅快的他与又八、阿甲、朱实在火炉边喝着酒,聊着天,眉飞色舞。

“明天就要别离了啊。”

几人的脸上都有些依依不舍。酒过三巡,阿甲提到辻风黄平的可怕之处,决定打点打点,带着朱实躲到其他地方,并询问两个年轻人有何打算。

“我跟武藏商量看看。”

又八这么说着,在阿甲睡着后,与武藏两人出到屋外,吹着夜风,讨论着接下来的事情。

“也不能一直与这对母女住下去呀!”

“嗯。”

“我讨厌女人。”

武藏说。

“是吗?那就这么办!”

又八翻身仰躺在地上,对着天空大叫:

“决定回去了,我突然想见阿通了!”

阿通是又八在家乡的未婚妻。因为武藏喝得醉醺醺的,又睡得晚,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挂天空了。他起来一看,发现家里空无一人。

昨天朱实和寡妇打包好的行李不见了,衣服和鞋子也不在了。最重要的是,不只她们母女,连又八也不见了踪影。

后面小屋也没人。武藏只发现一支寡妇以前别在头发上的红色梳子掉落在尚在流水的水龙头旁。

“啊?……又八这家伙……”

又八被这个给击倒了,武藏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寂寞。

“你这傻瓜!怎么对得起阿通姑娘?”

他把梳子丢回去。虽然生气,但是想到在故乡等待的阿通姑娘,不觉想痛哭一场。

“回去吧!”

用绳子将黑木剑绑在身后,武藏离开了这个家。

他开始想念家乡的姐姐了。

···············

唰——

一道疾利的破空声响,空无一物的夜幕之中,乍然划出一道雪亮的银光。几根断发飘在风中。

黑云掩月,星暗风狂,捩眼山中,有着一头长发的中年男子向后跃去,覆住右边半张脸的刘海往上飘起,露出一双盈满杀意的冷峻眼神。

四面八方满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厮杀声、兵器交击声、怒吼叱骂声,数不清的吵杂声响交杂在一块,让牛鬼根本无法从中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手中的刀刃经过数百次交击,已经满是缺口,此时握在掌中,更像是一根锯子。

“杀!杀!杀!杀啊!”

“看刀——”

“总大将啊——”

将多余的干扰拒之于外,牛鬼双手握持刀柄,举刀过眼,眼神与刀尖形成一条直线,紧紧盯视着什么也没有的空中。方才那几乎将他一分为二的刀光,就是自那里出现。

“麻烦的镜花水月。”

他喃喃自语。

“承蒙夸奖——”

蓦然,后背闪过一阵寒意。不及思索,反手一刀,清越的交击声传在风中……

身披大衣,嘴里叼着烟斗的男子停在空中,自得的眼神,与牛鬼露出的独目相对……

黑夜之中,忽然爆开一串四溅的火花!

记不得在一瞬之间挥出了几刀,又接住了几刀,完全凭借本能应对的牛鬼,回过神来,早已冷汗津津!

短暂的交锋过后,将同样缺口斑斑的刀子随手一甩,对方身形由实转虚,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留下狂妄的话语:

“现在弃刀投降,成为本大爷的手下,还能饶你一条小命,否则——就乖乖死在这里,成就滑头鬼的又一页辉煌战绩吧!”

“做梦!”

同样是凶名赫赫,同样是一方霸主,牛鬼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降服的想法。横刀身前,他暴喝出声:

“来!战!”

“好气魄——”

一声称赞,回应的,是更凶更快,更利更狠的斩击!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将近三天三夜,胜负将分未分,但此时此刻,比起胜负,交战的两名头目更乐于享受战斗本身的愉悦,潜意识中,两只大妖怪甚至希望这一战持续下去,永远不要迎来结束……

··················

“秋夜还没回来?”

花开院的本家之内,双眸狭长如狐的少年用手指一圈一圈卷着自己的长发发梢,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难道她是打算放弃参与下一任家主的竞争了吗?也好,本来像那种单纯到愚蠢的家伙,就该一直这样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权利什么的,真的不适合她……”

··················

“晴明我儿啊……”

大阪城中,幽幽的叹息声响起。

ps:今天只有这么多~本来打算写细一点,后来想想还是尽快和原作角色搭上线比较好,所以第一卷只有区区十四章!

——比上一本的第一卷足足多出了十二章耶!

水之卷

第一章 远行客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放眼天地之间,一片莹白。这雪从昨日傍晚便开始下,一天一夜过去,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花叶凋零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向下弯曲,一个空鸟巢掉在树下,硬邦邦的,也被冻住了。

这个季节本就没多少冒着风雪赶路的旅人,又遭逢这种大雪,天寒地冻的,更是没人愿意出来受罪。就连临近的关卡兵士也放松了警惕,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居然在岗位上碰着杯子喝起酒来。

“干杯!”

“呼,活过来啦——”

“这种鬼天气,喝上一杯刚烫好的热酒,真是享受啊。不过,明明之前才被大人骂了一顿,亏你小子还有胆子带酒来呢。”

作为武器的长枪随意搁在地上,几人或站或坐,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中握着酒杯,从嘴里呵出白雾般的气息。

某个中年老兵坏笑着,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低着头的同伴。那家伙是数日前才被调来的新人,但性格圆滑,说话好听,又常常带一些吃的喝的过来孝敬他们,因而没被怎么排挤欺负,很快地就打好了关系。

一张略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五官端正,身材矮小,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这种年龄不在家里帮衬,而是选择出来参军,在这个混乱的战国时期,倒也是很常见的事情。然而关原之战之后,天下大势已经有了明显的偏移,随着石田三成等大名鼎鼎的人物相继被捉处死,嗅觉敏锐之人,大抵都将眼神投向了关东一带。

——江户将会是今后的大舞台哩!

比起在丰臣秀吉病逝后显得死气沉沉的大阪城,江户宛如一粒冉冉而起的新星,将天下的目光聚集于一身。

数百年的战乱之后,人们终于在苦难中看到了一丝和平的曙光。

但对那些野心勃勃,想要凭借自身武勇拼出一条宽广大道的年轻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活了数十年,还是略略摸清了这个世间的大势流向,满面胡渣的中年人想着这些,看向旁边的圆脸少年时,便多了一丝可惜。如果早个几十年的话,没准这小子也能名扬天下呢——

酒瓶子空了,少年笑着拿起另一瓶花纹不同的酒樽,将中年人空了的酒杯再度倒满。中年人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酒不知道是哪里出产的,又香又烈,还有着一股奇妙的味道,只是闻着就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喝进肚子里后,更是整个人都为之陶醉起来,甚至连眼神都变得有些恍惚了。其余几人也都是一样,瞳孔溃散,好像此时此刻,什么都引不起他们的注意。

少年微微地笑了。

他将左手背到身后,打了几个手势。不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支小小的白色旗帜,从瞭望塔中间的窗子伸出来,挥了一挥。

那旗子上画着一个鬼脸,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使劲向上翻,露出大大的眼白,伸着舌头,舌头长到出奇,从口中伸出来后,居然还绕着那脑袋好几圈,在末尾牢牢地打了一个结。

“长舌鬼……”

人若是上吊而死,舌头往往会吐出来,表情扭曲,显得极为狰狞丑陋。绘在旗子上的图案,莫不就是模仿上吊死者的凄惨模样?

少年小心翼翼打量着那几个喝了酒后满脸恍惚陶醉的兵卒,每过片刻,便有些心神不宁地向那小白旗看上一眼。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得焦急。终于,瞭望塔上面多出了一个人影。人影晃动之间,将一个包袱丢了下来。

“到手了?”

少年面露喜色,几步上前,伸手想将包袱提起来。但这包袱里不知装了什么,明明看上去也不甚大,少年用了五成力一拿,包袱纹丝不动,人却被拉得一个踉跄,险险跌倒。

“让开——”

呼的一声,一道同样矮小的身影从上面跃了下来。那是一个穿着绘有花色图案和服的小女孩,有些凌乱的灰白长发之中,长着两支尖端灰色的小角。

小女孩穿着红木屐,落在地上,激起白雪片片飞荡。她将双臂向旁伸开,形成一字形状,身子摇摇晃晃了好一会,尽管险险摔倒,却还是站住了。很满意地嘿嘿一笑,伸手将包袱拎了起来,那个少年用力也拿不起来的包袱,在她的手中却仿佛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

“真没用。”

撇了撇嘴,小女孩不屑地瞥了少年一眼。那双眼睛也是红彤彤的,就像是燃烧着的大火球。

“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像你是妖怪……”

少年有些委屈。

“这倒也是,但依然改变不了你是一个没用笨蛋的事实。好啦,东西也到手了,快走吧!等他们醒来就麻烦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掉他们?凭你的实力,应该很简单吧?”

少年有些不解地问。

“我以前答应过一个家伙,除非打赢过她,否则再也不能杀害无辜。”生有两支小角的妖怪女孩嘿嘿一笑。

“然后呢?”

“直到那家伙消失为止,我总共输了四百八十三场。”

“……”

“走啦。”

“噢!”

少年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追赶着已经走出关卡的妖怪小女孩。

“……对了,那个能赢你那么多次的人应该很厉害吧?难道他也是妖怪?”

“当然啊,如果你遇到那家伙,千万不要试图挑衅,不然会被烤成焦炭的……你问她叫什么?记住了,那家伙名叫……三昧真铃啊。”

····················

“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呐。”

空空如也的山间关卡,一个没怎么多花心思的小城寨。几个男子被冻僵的尸体倒在角落,像是镇守此地的兵士。他们身上没有外伤,似乎是活活冻死的,但脸上却无一例外带着恍惚的笑容。

火红色头发几乎拖到了地上,外貌如同七八岁幼女的大妖怪真铃双手叉腰,像狗一般地四处嗅着空气,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

“是哪个老相识吗?不过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有谁能活下来呢?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那就不想了!”

思考了七秒钟,真铃猛地用力摇晃着脑袋,将这个疑问抛了出去。

“你是金鱼妖怪吗……”

正好从瞭望塔里走出来的朱实不禁吐槽。

“什么意思?”

“据说金鱼的记忆力只有七秒钟呀。”

“胡说八道,我认识一只金鱼变成的妖怪,它的记忆力可是比我好上几个程度呐。”真铃反驳道。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也就是说,阿真你的脑袋还不如一条金鱼咯?”朱实摊手。

“……为什么我突然觉得很火大。”

“大概是最近吃的都是烧烤,有些上火了吧。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问过,阿真你是什么种类的妖怪啊?”

“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别这样死板,满足一下可爱弟子的好奇心嘛……喂,别跑啊,地上很滑,小心摔倒,啊,你看,才刚说就摔了,没事吧,有哭鼻子吗……等等,为什么露出这么一副杀气腾腾的表情,不要喷火,救命啊,妖怪吃人啦……”

见势不妙,朱实掉头就跑。真铃在后面追赶着,每一次张嘴,都喷出点点火星,燃在空中,煞是壮观。

“给我站住!”

“这世上才没有会被叫站住就乖乖站住的傻子吧!”

··········

等到两人闹得没力气,已经是落日西沉的时候了。飞雪飘飘,落在朱实的肩膀上,短短时间就积了浅浅一层。但当雪花沾上真铃的肌肤,却发出滋滋的声响,一瞬间就融化成气雾了。

真铃依然穿着她初次现身的鲜红和服,但朱实却已经换了一身漆黑的行装,宽袍大袖,看上去仿佛是正在云游修行的僧侣,一顶大大的斗笠罩在头上,将大半张脸都挡住了,蹬着一对厚底的木屐,白袜裹着的脚趾显得圆润可爱。腰间系着与这副打扮格格不入的金线窄幅腰带,腰带左边插着一支竹子制成的尺八。

“死气沉沉的呐。”

真铃对这副装扮并不满意。她挥动着小拳头,“像你这种年纪,应该更有朝气,燃烧着青春与热血才对呐!”

“阿真一定不会懂的。”

朱实对此嗤之以鼻。她看着湖水中自己的倒影沾沾自喜。

这才是大侠的标准套装啊!

时值庆长六年,关原大合战已经过去数月,朱实也已经习惯了旅途中的日子。自那日阿甲三人不告而别之后,她与真铃商量,决定先往京都一趟,即使真铃已经答应暂时留在她的身边,不必再将火焰枪归还花开院,但花开院秋夜的死讯还是要通知的。办完这件事后,去到处游历一番也不错。

朱实对这个时代的各种东西都抱着浓郁的兴趣。

她甚至在闲暇时将打算尝试的事物、打算去参观的名胜写在了本子上,偶尔也会写一下自己写出来的绯句诗词或者故事,将这本子随身携带,没事就拿出来翻上一翻。但某次被真铃发现之后,拿着本子在她面前大声地抑扬顿挫朗诵出来,让她羞耻不已,事后就扔掉了。

“话说啊……”

但将近半年过去,朱实却依然没能抵达京都。

“京都有那么远吗?”

蹲下身子,好让真铃拍掉堆积在斗笠上的雪,朱实有些纳闷地问道。自出发之后,真铃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向导的职责,这几个月来,凡是遇到分岔路口,都是真铃通过丢(朱实的)鞋子判断方向。

“根据我的记忆,这一带应该是奈良了。”

真铃一碰到雪花,雪顿时融化成一滩滩的水,渗进斗笠里,朱实只觉头顶一凉,吓得蹦起来。

“奈良啊……这都一月末了,奈良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朱实一脸怨念地瞪着真铃。真铃转过头去,假装吹口哨来逃避那刀子般的目光,但并没有吹响。

“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嗯,不相信。”

“那你就不要相信我,而是相信你自己,然后试着去相信你自己所相信的我呐!”

“不要再提起那本册子里的东西啊!”

朱实抱着头蹲了下去,脸埋在膝盖之间,脸色通红。

“总之继续走吧,我以大妖怪三昧真铃之名向你保证,这里一定是奈良,再走几天就到京都了。如果……如果这里不是奈良,我就答应你之前的请求,戴……戴上猫耳朵和你一起睡觉呐!!”

“真的?”

“没有半点假话!反正这里肯定是奈良——你看,那里正好过来了一个老人家,应该是从京都过来的,我们去问问就知道了。”

·················

“……抱歉,老头子耳朵有点背,没听清楚,两位小姑娘是问这里是哪吗?”

“没错,这里果然是奈……”

“咳,咳,是呢,从这里向南边走上一段路,应该就到米泽城了吧。”

“什么……你说的是……米泽呐?”

“是啊,米泽。”

“米泽城……这不是跑到北海道来了吗!”

飞雪纷纷。

看着远处隐约出现的城池轮廓,真铃一脸绝望。

祸从口出原来是这个道理呀……活了上千年的大妖怪,又从生活中得到了新的人生教训。

ps:话说你们难道是故意让评论数与章节相同吗……不要这样,我好寂寞,兔子寂寞了会死,作者寂寞了会断更的……

第二章 猫耳福利

挥手送别了萍水相逢的老人家后,朱实不由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明明是从关原向京都前进,却不知不觉转进到北海道的出羽国了呢?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

“前面是分叉道啊,阿真,应该走哪条?”

“让我看看呐……右边的比较宽敞,我们就往右走吧!”

是这个时候吗?

“有河呐!今晚可以吃烤鱼了呐!小朱实快下去捞个十条八条的,我去捡木柴生火呐!”

“等等,我不会游泳……别踢我!”

是被真铃一脚踹到河里顺流而下,直到第二日早上才被于河边洗衣服的妇人用竹竿捞起来的时候吗?

“有兔子呐!决定了,今晚就吃兔锅呐!等着瞧,我要靠自己的力量将这只兔子抓到手,吃我的三昧真火呐!”

是追兔子追到兴起的真铃在森林里喷出烈焰酿成百年一见的可怕火灾,因此被居住在树林中的妖怪追杀了三天三夜的时候吗?

“那艘船好棒,又大又华丽,装饰也很好看呐!那艘船肯定是当地大名为了上洛而制作的,只要坐上去我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抵达京都了呐!”

还是真铃吵着想乘上停泊在港口的南蛮商船,所幸因为睡过头而错过起航钟点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船消失在水平线彼端的时候?

“总觉得……”

越是回忆,朱实越能感觉到一股发自内心的疲累感。

“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为什么一个月前看到港口的时候没有发现问题呢,难道我也和阿真一样,是个笨蛋吗……”

噗通一声,朱实两手撑着雪地,双膝同跪,陷入了自我厌恶之中。

“放宽心啦。”

真铃在旁边一脸灿烂笑容地拍着她的肩膀。

“至少我们还在日本,不是吗!”

“如果当时我们上了船,现在估计已经到海外了……”

“那样也不错嘛!”

无忧无虑的笑容,在此时的朱实看来,实在太过刺眼了。

“总之……好冷。”

大概因为在雪地里待得有点久,朱实忽的打了个喷嚏,脸颊有些发红。她揉了揉有些发红的鼻尖,“还是先找个旅馆安顿一下吧。”

“我也赞成呐!”

听到可以休息的真铃两眼发光地嚷道。看样子她对目前的状况一点也不感到担忧,更不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这究竟是长生者特有的余裕,抑或只是真铃是个脑子单纯的乐天个性呢?为了自家师父的名誉着想,朱实放弃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更重要的原因是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衣服了。

其他人都是如师如父,偏偏她捡回来一个师父当女儿养……想起之前那些因为牙印与烧焦痕迹而不得不忍痛丢弃的衣服,朱实不由体悟到了流转在这人世间的无语悲凉。

··············

在米泽的城下町随便找了一间外观还算能看的旅馆,在朱实一番讨价还价之下,终于将价格杀到了可以接受的范畴。虽然她因此有意误导那看上去蛮富态的老板娘,将自己当成带着孩子千里寻夫的年轻妈妈,但只要能节省下本就不多的盘缠,节操什么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啊!

在抹着眼泪的老板娘目送下,朱实带着有些茫然的真铃进了房间。为了省钱的缘故,她们这几个月都住的单间。大多数情况下真铃都变成长枪形态靠在墙边角落,偶尔会留下那串红色铃铛然后不知所踪。即使朱实很憧憬那种两个人挤在一起的夜晚,但每次提及,真铃都严词拒绝。

“阿真……不,师父,让我们今晚一起达成生命的大和谐呐!”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感觉到了一股可怕的恶意,所以坚决不同意呐!还有,不要学我说话呐!”

然而难攻不落的铁壁铜墙,今日却因为内部问题而将被攻陷!简直就是特洛伊木马,不,该称之为特洛伊朱实才对!

由于太过激动,朱实此时的思考已经变得完全无法理解了。

将斗笠与黑色外衣脱下来晾好,上身只剩下一条裹胸布的朱实大咧咧地躺在房间的榻榻米上,明明是一副美丽的春光,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真铃,显然都不是会对这种精致注目的类型。

“那个胖大婶似乎有点莫名奇妙的热情呐。难道她认出了我的身份,并且对我产生了敬畏?嗯,一定是这样的,这样就说得通了呐!”

真铃盘腿坐在旁边,摩挲着下巴,一脸恍然大悟地晃着脑袋。就在她正纠结究竟要作为一个合格的妖怪吓唬对方,还是作为体贴粉丝的偶像稍微给一点点关怀时,却见朱实呼的一下跳了起来。

“哇,你做什么呐!”

真铃也被吓得往旁边一弹。

“阿真,到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呐!”

“都说了不要学我说话……承诺,什么承诺?”

“别想装作不记得了!”

“没有就是没有,根本没有什么承诺呐!”真铃眼珠子乱转,试图含糊地将事情一带而过。

但这也已经在朱实的算计之中!

“哼哼,阿真,你以为我是白白与你相处了几个月吗!看好了,我马上就拿出让你无法抵赖的如山铁证!”

朱实张开双手,一张纸符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停在朱实与真铃之间。

“难道!”

真铃脸色大变。

“没错,就是这招——灵符留声!”

只见纸符一阵晃动,四周如同水中荡开的波纹,虚空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几分赌气几分羞赧的话语:

“如果……如果这里不是奈良,我就答应你之前的请求,戴……戴上猫耳朵和你一起睡觉!”

“啊啊啊啊!”

真铃捂住耳朵,在地上打起滚来。

“怎样,证据确凿,你已经没办法装作没发生过了,再来一次,灵符留声声声声声——”

“如果……如果这里不是奈良,我就答应你之前的请求,戴……戴上猫耳朵和你一起睡觉!”

“再来再来——”

“如果……如果这里不是奈良,我就答应你之前的请求——啪。”

纸符被真铃一巴掌,拍蚊子般地打了下来。

揉揉揉。

张嘴。

丢。

嚼嚼嚼嚼。

吞咽。

“鸡肉味呐。”

“把它吃掉是不行的吧!”

“哼哼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现在证据已经没有了,这就叫道高一尺,妖高一丈呐!”

“唔。”

朱实倒在了地上。

“明明……明明以为这次终于能……”

眼含泪水。

“我只是想和师父……”

语带哽咽。

“一起……”

泣不成声。

“呜哇哇哇——”

见到这副情景,真铃挠了挠脸颊,别过头去。

“好啦,我知道了呐,戴就行了吧,猫耳朵,戴就行了吧!别哭了,被别人看到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给。”

瞬间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朱实,双手捧着一副质量上好的黑色猫耳——这是她用符术变成的代替品,持续时间约四个时辰——脸色恭敬,仿佛向君王献上宝物的臣子。

真铃不甘不愿地接了过去。

“闭上眼睛呐!”

羞答答地说。

“恩!”

朱实闭上了眼睛。

“……用手遮住!”

“哦。”

朱实依言遮住了双目。一片黑暗之中,心脏咚咚咚地跳着。她期待着接下来见到的东西,那一定是值得铭记一生的美妙场景……

衣服擦动的窸窸窣窣声音。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好了哦。”

听到真铃的提醒,朱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睁开双眼,从指缝间看了过去。

瞬间愣住。

“这……”

朱实不禁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一幕怎样的风景呀!简直让人失去了言语,只能呆呆看着,心中空白一片,没有半点感想。

一支长枪躺在地上。

火焰形状的枪头上面,放置着一只黑色的猫耳头饰。

“怎么样?满意了吧?居然让本神枪做出这种羞耻的事情,小朱实你给本神枪记住了,以后一定……”

“阿真你是个笨蛋——”

据事后该旅馆的老板娘称,当时旅店的楼上,突然传出了一个女人宛如厉鬼的叫声,声音既凄且惨,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第三章 青春与热血

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飞雪的冷风顿时糊了朱实一脸。她打了个寒战,忙不迭地又将窗户关上,但却已经晚了一步。

“阿呜……呐……”

右肩一阵刺痛,随后感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朱实身子一歪,要不是扶着窗沿,险险就要扑在地上。她侧过脑袋,向旁边望去,果不其然,睡得迷迷糊糊的真铃正张嘴咬住她的肩头,并且像一条咬到饵食的鱼儿般地挂在了身上。

在这种姿势下依然能做出打呼噜说梦话与磨牙等一系列无意识的扰民动作的真铃,某种意义上也令朱实感到敬佩。

“我的肉不好吃呀。”

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宠溺的笑容,朱实有些艰难地摇摇晃晃走到被褥边,将手伸到身后,揉了揉睡梦中的真铃头顶,随即……

一记姿势满分的过肩摔!

亮丽的红色身影以抛物线的幅度从朱实的眼前一掠而过,砰地一声,稳稳当当砸进了属于朱实的被窝!

而朱实没有丝毫犹豫地快步上前,将被踢开的被子向上拉到真铃的脖颈位置,再将那似乎因为碰撞而向奇怪方向扭曲的脖子往该在的地方用力一掰,咔擦一声,成功接了回去。随即蹑手蹑脚回到窗边,将落在脸前的几根头发轻轻地往耳后移去。

“三……二……一……”

她默默数着,三个数字数完,背后的梦呓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真铃迷迷糊糊的问候:

“小朱实,早上好啊……”

“早上好!”

“奇怪,我的脖子怎么有点痛呐……”

“落枕了吧?”

“有可能,来帮我揉揉呐。”

属于两个人的早晨,今天也是那么的安宁和谐……

··············

梳洗之后,两人手牵着手,在街上没有什么目的地随意散步。此时还是清早,街上没多少行人,店铺也大都还没开张。

不远处有人拿着扫帚在门前扫雪,见到朱实两人,笑着抬起手打了个招呼,朱实站住,与他闲闲聊了几句,真铃有些不耐烦地捏了捏牵着的手,朱实便露出一副有些像哭的笑容,在对方奇怪的目光中告别离开了。

“好疼啊……”

“那种俗不可耐的人类,没必要理他们呐!”

“明明之前他给你糖吃时,你高兴地不得了……”

“那只是贡品而已!”

“好吧好吧。”

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持续了片刻,朱实拍打着身上的落雪,抬头望着依然阴阴沉沉的天气,叹了口气。

“雪还没停啊。”

她们已经在这米泽的城下町住了将近一周了。在发现两人居然不知不觉晃悠到北海道一带后,一直优哉游哉的朱实终于也有了紧张感——她身上的盘缠已经不多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善于理财的类型,一旁的真铃又是个一天不花钱就浑身难受的标准败家子,而且还没什么可以快速赚到大钱的门路,本想着到京都至多也就是十几天的事,等到了京都,接下来的事总有办法,可谁能想到这段旅途却出乎意料地漫长呢?

再这么下去,连住宿的钱都没有,只能露宿街头,餐风饮露,羽化成仙……或者为了赚钱慢慢地丢掉节操,最后上演一出《朱实的家计事情》云云……光想想就让她头皮发麻。

但两人偏偏又是天下无双的大路痴,在这种风雪天气赶路,只会徒劳地消耗体力与已经不多的信心罢了。尽管真铃依然自信满满,并宣称之前的失误只是由于运气不好,接下来就该否极泰来了……但当朱实询问她的打算,却见真铃挺起胸膛大声说出用小公鸡点到谁就选谁的方式来判断叉路口的正确方向时……

还是另外找寻一个向导吧。

朱实在心中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手里的钱快要连那间最便宜的旅店也住不起了,人家老板娘还特地帮我们打了个三点一四一五九折呢……”

“去抢不就好了。”

“不行的吧!”

“反正这些人类都是蠢到不行的家伙,能将钱财奉献给伟大的真铃大人,他们应该对此感到荣幸与幸福才对呐!”

“你是哪里来的恶女呐……”

“不准学我说话呐!”

“如果我是滑头鬼就好了。”

朱实顺口说道。

“滑头鬼?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就是……一种妖怪啦。成天吊儿郎当的,没事就偷偷溜进别人家里喝茶吃饭睡觉,也不会被发现,还会被当成守护神什么的。”

“听上去是很方便的妖怪呐。不过知道的这么详细,难道小朱实你有遇到过?”

“只是以前曾经听说过而已。”话匣子被打开的朱实兴致勃勃,“滑头鬼的后脑勺是凸起来的,所以头发也是高高地翘起来,很有意思。”

“比如前面那个男的?”

朱实顺着真铃手指的方向望去。

“对,就是那样子!咦,等等……”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影,黑白相间的长发很奇妙地高高翘起,穿着一件有些松垮的和服,披着羽织外套,腰间插着一把刀。明明有着这么奇特的扮相,与他擦肩而过的人却丝毫不感兴趣,没有一个回过头去仔细打量的。

即使是朱实自己,直到被真铃指出为止,居然也没发现在前面十几步开外,居然有着这么一个造型古怪的小哥。

“啊?”

似乎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发型奇怪的男子停住了脚步,脑袋倾斜了四十五度角,以让人怀疑他的脖子会不会扭到的姿势朝后方张望。他嘴里叼着烟斗,大概是下雪的关系,没有点着,目光在朱实身上停了几秒,满不在乎地移开,随后便与真铃对上了眼。

哦,在这之前他似乎扑了个空,然后才微微地往下调整了一下视线。

“喂……”

而这似乎惹恼了真铃。她咧开嘴角,露出两支尖利的小虎牙——以朱实肩膀上还没褪去的牙印为证——有些危险地笑了。

“你小子,刚刚在心里偷偷地嘲笑我矮对不对?”

发型奇怪的男子看起来愣了一愣,似乎陷入了思考,不一会儿,他突然惊呼:

“啊,矮子!”

啪的一下,朱实似乎听到旁边——左下方传来了一声什么东西崩断的声音。她暗叫不好,正要用力握住真铃的手,防止她暴走冲出去,却反过来感受到一阵足以将她的手骨捏成麻花的庞然怪力,表情顿时一僵。

“等,等等……阿真,不要那么用力,我的手,我的手要被你捏碎了……”朱实一边抽着冷气,一边压低声音,企图将自己可怜的左手从真铃的魔掌中解救出来。

但真铃却只是一言不发。反倒是发型奇怪的男子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轻轻笑了一声。烟斗随着嘴唇开合而上下摇晃着。似乎从烟斗的口中喷出了火花。

但那只是错觉。

火花从真铃的头顶蹦了出来。

噼噼啪啪……

让朱实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线形烟花。

真铃本来就如火焰般鲜红的头发,此时居然真的熊熊燃烧起来了。

“痛痛痛痛……”

朱实小声呼痛。

“哧哧哧……”

男子低声暗笑。

“去……去……给我去死呐!”

诡异的气氛中,真铃猛然撒开握住朱实的右手,足一踏,脚下白雪顿化蒸汽腾腾,一片迷蒙之中,响起了恼怒的喝声!

身边掠过一阵狂风,真铃已经不见踪影,而那个发型奇怪的男子也在眨眼之间消失了,但朱实此刻已经无暇他顾。她握着自己的左腕,慢慢跪倒在地,表情木然,一对死寂无神的瞳孔,倒映着盈盈白雪,几点足印……

“断了,这下手指绝对断了好几根……又要多出一笔医疗费了……呜呜呜,呜哇哇哇……”

第四章 为何会这样呢

因为真铃的突然暴走,导致一次好好的散步就这样画上了并不圆满的句号。将左掌包扎成圆球一般的朱实,一边抽着鼻子,一边忙着四处寻找真铃与那个发型奇怪的小哥……其实差不多已经判断出那家伙的身份了。毕竟特点如此鲜明:稀薄的存在感,奇怪的头发,以及那看上去就让人想给他来一记有情破颜拳的长相,符合这些条件的在当今世上大概也只有一个。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呢?

记得初代的奴良组是以江户为大本营,剧情里他们出发去京都娶新娘兼冲冠一怒为红颜怒砍羽衣狐大约是大阪冬之阵的事,也即是十几年后。这期间,滑头鬼一伙做的事大概也就是四处踢馆子收小弟吧。这么一想,那家伙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但此时此刻,朱实一心只想赶紧在事情闹大之前将真铃找回来。

开玩笑,人家可是气运加身的主角的爸爸的爸爸啊!虽然真铃好像也有过一段辉煌历史,但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就她这几个月的观察,真铃的战斗力不差,但也只是不差,对付一般的敌人没问题,但卯上滑头鬼这种程度的对手,问题就大了,而且是非常大!

起因只是一件小小的摩擦,就怕真铃打出真火,来个不死不休,以她的暴脾气这不是没有可能……心里担忧着,朱实一时间也没空去理会她左手的伤势了。无名指和中指被捏断了,食指也被凹到变形,这段时间只剩下大拇指与小指能用,基本等于一只手废了。而这只是真铃怒火的余波。

如果是以前的朱实,说不定会因为这无妄之灾对真铃抱有怨恨与责怪的情绪,但现在她早就习惯了。当初的实战训练,哪一次不是打到她高位截瘫再抢救过来,等好不容易喘了两口气从鬼门关前回了魂,看看时间还早又被顺手打了个十级伤残……说起来斑斑都是血泪。不过托这种地狱单程票式训练的福,她的实力突飞猛进,从刚见面时被真铃一拳打到天上变成流星,到得现在,已经能和真铃过上十招再被打到天上变成流星了。

“与妖怪的战斗,就是与‘畏’的对抗。心怀畏惧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胜算!明白了的话,就克服恐惧,用力向我攻过来呐!很好,这样就对了,要有死中求活的强大意志呐!作为对你能鼓起勇气的奖赏,今天我就用上五成力,让你体会一下真正的强者是怎样一回事呐!”

那次差点就没挺过来呀……

朱实心有余悸地想着。

···············

临近中午时,本已有减小趋势的落雪突然又变得猛烈起来。纷纷扬扬的飞雪几乎将整座米泽城都罩住了,雪地上的脚印重重叠叠,但又立刻被新的雪花盖上,变得洁白如新。城主那边似乎发出了应对灾情的警告,兵卒也开始调集起来,这让居住在城下町的人们隐约闻到了一股不吉的气息。

“啊,阿朱你回来了。”

遍寻不得的朱实不知什么时候又逛回了落脚的旅店附近。正在门前扫雪的老板娘乐呵呵地笑着朝她招手。

“小真铃已经先回来了哦。好像还带了朋友呢。”

“啊?”

朱实一脸错愕,但老板娘却误会了这幅表情,掩着嘴,呵呵呵呵地笑道:

“是个很帅气的小哥呢。”

“帅气……?”

居然没被打到破相吗?

“是啊,半边头发挡着脸,可有性格了。”

老板娘比划着说明。

那头发还能往前梳的?朱实更加愕然。

“小真铃也到了这个年纪啊。”

老板娘叹了一口长气,有些感怀地捧住了脸颊。“我当时也是差不多小真铃这个年纪嫁的人……那时人家还是个娇滴滴的黄花大闺女呢,附近的村落哪个不夸我长得美,唉,岁月不饶人啊。”

朱实嘴角抽动。

“阿朱也真是辛苦,这么小就要独自抚养小真铃,而且还为了一个负心汉子漂泊在外,干脆不要他了,我帮阿朱你介绍一个好人家,就在米泽这里安顿下来吧!”

“这个……”

“不要推辞了,我是将你当成女儿看待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

不知为何好像被强行推荐了几名不错的单身男性,朱实有些晕乎乎地和老板娘结束了对话,上去二楼自己的房间。还没进门,就听到了男人的谈话声。似乎不止一个,其中一个哈哈哈大笑的声音有点耳熟,应该就是那只滑头鬼了。

没有听见真铃的声音,朱实心里一沉。

该不会……

她右手伸进怀里,摸住了几张随身携带的纸符。在门前迟疑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蓦地拉开房门!

“天清地灵,万物……咦?”

已经掏出的符咒飘在了地上,正在念诵的咒语也瞬间卡了壳。朱实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房间之中的情景。

头发奇怪的男子……大概是滑头鬼的某人站在房间中央。在他的身边,真铃也站着。在真铃的身边,是一名半边头发挡住脸,只露出一只苦大仇深眼睛的中年男人。除了苦大仇深板着脸的中年人之外,其余二人——滑头鬼与真铃,此时都用筷子撑在鼻子与上嘴唇之间,手里拿着一个竹簸箕,按照一种奇妙的节拍左右摇晃着。偶尔还停下来,相互纠正着姿势。

而在几人面前,摊开着一本黑色的小册子。册子上画着几个精美的图画,戴着草帽笑容开朗的少年人,驯鹿,机器人,也在跳着相同的舞蹈……

无论朱实怎么看,那册子都很眼熟,非常眼熟,简直眼熟到不能再眼熟了。那本册子里承载着她过往的回忆与中二,可谓是互称“心之友”的亲密关系。半年前因为羞耻而将它付诸一旦之后,朱实感觉自己已经挥别了过去的幼稚,成为一名出色的大人了。

但为什么心之友……不对,这个本来应该烧成灰然后化作千风的黑历史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本来应该打得不可开交的双方会和和气气地模仿着里面的动作在表演这种奇妙的民俗舞蹈!

啪——

朱实将拉门带上。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几次,将气息调匀后,再以明镜止水之心缓缓拉开了房门……

“牛鬼也来试试嘛,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奇怪的仪式,但不知道为什么,心灵好像变得纯净了许多呀。”

“请恕我断然拒绝。”

“哼哼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有趣是当然的,因为这种仪式是我那个脑袋灵光的弟子想出来的呐!”

“……”

“……”

朱实与牛鬼那苦大仇深的独眼对上。

“啊,小朱实你回来了!”

“又见面了,小丫头,你就是这只红毛的徒弟吧?”

“不要叫我红毛呐,你这个凸脑勺!”

“什么,真敢说话啊,你这个矮子!”

“……”

“……”

朱实心中一片清净。

第五章 臭味相投的两人

“……等等,请务必手下留情,那可是我珍藏的最后一本备份了呐!将这种满是回忆的宝物毁掉什么真是太可惜了,以后小朱实你一定会后悔的!”

“谁管你这么多!乾坤有敕,旱地生雷!给我轰、轰、轰、全部轰成稀烂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不顾一切全力全开将黑册子炸成粉碎的朱实表示,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了。

睡觉的被褥早就收拾好搁在角落,四人在房间中央分成两边就坐。滑头鬼盘腿坐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牛鬼则是正经地跪坐,后背笔直。从坐姿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

而这一边,真铃使劲张嘴想咬朱实的脖子,朱实单手撑住真铃的额头用尽全力不让她靠近,两人形成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从坐姿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啊……

“真可惜啊。如果是野生的妖怪,就可以将你收作本大爷的百鬼夜行之一了。”

滑头鬼笑嘻嘻地说。

正在与朱实较力的真铃闻言瞥了他一眼,神色不屑:“像你这种资历尚浅的小鬼头,想让我当部下,还早个一百年呐!”

——趁着她说话分神的功夫,朱实企图一鼓作气把真铃推出去,谁想后者却将身子往后一倒,让朱实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计较资历什么的多没意思呀,不过如果你坚持……”滑头鬼探出了身子,饶有兴味地问道:“本大爷就等你一百年,等百年过去,你就加入奴良组如何?”

“喂……”

旁边的牛鬼想要出言阻止,但滑头鬼大手一挥:

“本大爷可是认真的!”

如他所言,那双野兽般的眸子闪闪发亮。

真铃见状,哈哈大笑。

“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呐!但——”

她将双臂横在胸前,摆了一个大大的叉字。

“没得商量。”

“不要这么绝情嘛……”

滑头鬼似乎还想继续劝说,但这时牛鬼已经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回了原来的位置。

“哪有当着别人面挖墙脚的,总大将你也多多少少顾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啊。”

说着,牛鬼望了朱实一眼。注意到的朱实微微一愣,随即连忙摇手:

“不是啦。”

那两人似乎将真铃当成她的式神了。也是,与阴阳师结伴而行的妖怪,大抵也就只有主人与式神这等关系。但她可不敢这么认为。对朱实而言,真铃是传授她阴阳法术的老师,是有些……相当不可靠的长辈,更重要的,她是自己今生的第一个朋友。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自己更类似式神吧。

朱实这么一解释,滑头鬼却露出好奇的神色。

“怪不得,我也觉得奇怪,像朱实丫头这种实力不怎么样的阴阳师,居然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跟随,未免也太奇怪了。”

“实力不怎么样也太伤人了吧……”

朱实咕哝。

“哈哈哈哈,至少比我的某些部下强啦。”

滑头鬼大笑着安慰。

“比如?”

“纳豆小僧之类的?”

“唔……”

朱实觉得自己又被补了一刀。

“毕竟小朱实才刚刚学了不到一年的阴阳术,拿那些动辄活了不知道多久的妖怪来比较,有点不公平了呐。”

真铃为自己的弟子辩护道。

“哈哈哈,有道理!”滑头鬼又将身子探向前面,用力拍打着朱实的左肩:“学了那么短时间就有这种程度,你很有前途啊!”

“痛,痛,痛……”

每拍一下,骨折的左手就震动一下,朱实不禁眼泪汪汪。

“你在对别人的徒弟做什么呐!”

真铃一跃而起。

“阿真……不,师父!”

朱实感动得热泪盈眶。

“小朱实是我的徒弟,只有我能拍她的肩膀呐!”

真铃也不甘示弱地啪啪啪拍着朱实的右肩。

“等……等……疼……好……疼……快……住……手……”

朱实如同坏掉的机器人一样,从口中用颤抖的音调吐出一个又一个字眼。

“她快死了啊!”

最后还是牛鬼大叔出言制止了这两个快玩上瘾的大孩子。

我错了,不应该说你苦大仇深的……朱实此刻看向牛鬼时,只觉得他背后仿佛射出了耀眼的圣光。

啊,难道这是佛陀吗?

朱实已经因为疼痛而产生了幻觉。

·······················

“所以,你的主人是那位卢屋道满吗?”听了真铃的自述,滑头鬼有些伤脑筋地摸着下巴:“我可没自信能胜过他啊。”

“啊,虽然是个干巴巴的老头子,但道满老头可是很强的呐。”似乎想起了某些过去的事情,真铃怀念地说道。

“不过他不是死了嘛!道满虽然很强,但他的后人就不一定了,如果你被誓言约束着的话,就由本大爷帮你将那些人打败就是了!”

自以为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提议,滑头鬼兴致高昂。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哈,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样的翘脑勺小鬼头来操心。如果我不愿意,即使是道满,也没有办法拘束我呐!而且……答应过小朱实了,在她能够独当一面之前,都会陪在她身边呐。”

真铃用力揉着朱实的头发,似乎是觉得有点不顺手,一把将她扯进了自己的怀里,仿佛搓面团地捏着朱实的脸颊。

“真是个爱撒娇的小孩子呐!”

虽然这么说,却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这不是过得很高兴嘛。那可就没办法了,这么和睦的关系,就算是本大爷也没办法插手呐。”滑头鬼一脸没办法地叹息道。

“不要学我说话呐!”

“那个……”

牛鬼看着在真铃怀中,因为铁壁一般的压迫感开始翻起白眼的朱实,欲言又止。

这样真的好吗?

疑问留在了牛鬼的心中。

“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跑来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呐?”

打闹过后,真铃终于提起了正题。

“据翘脑勺的小鬼头说,你们奴良组不是在江户附近活动吗,江户离这里可算不上近呐!如果有什么麻烦事,说起来听听也没关系呐。”

“啊,这个嘛……确实遇到了一点棘手的问题啊。”

滑头鬼与牛鬼互相看了看。在滑头鬼的点头许可下,比较稳重的牛鬼开口问道:

“二位有听说过杀生石吗?”

ps:感觉朱实有点被欺负过头了……和五光正好相反呐!

第六章 杀生石的传说

“二位听说过杀生石的传说吗?”

牛鬼沉声问道。

“啊哈。”真铃闻言,突然笑了起来:“不止听过,更加见过呐。毕竟那只金毛狐狸被晴明揪出来时,我也在现场呐。咦……”眼角觑到朱实一脸惊讶的表情,真铃奇怪地偏了偏头,“我没有说过吗,在遇到道满老头子之前,我是晴明的式神呐。”

“没说过呀!”朱实可以拍着胸口保证绝对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话说回来,这里是滑头鬼之孙的世界,那安倍晴明岂不是……朱实慢了一拍,直到此时才想起了这件事。天可怜见,她原本还一直期待着见到村野万斋版本的安倍晴明,那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风流人物。但……

朱实试着回想漫画之中的晴明。

络腮胡子的大叔……

金色卷毛的裸奔狂……

“阿真,我能问个问题吗?”

“可以呐。”

“你说的安倍晴明,是不是有一部很威风的络腮胡啊?”

“你怎么知道呐?”

“嗯……之前,看过画像……”

“原来如此呐。”

这样看来,想要野村万斋签名的梦想是没有可能实现了。

朱实失意地抱住了头。

“小朱实很奇怪呐,算了,这不是重点。确实记得那只金毛狐妖被晴明发现了真实身份后,杀出了皇宫,好像在那须野一带大闹了一场呐。”

“没错。尽管最后成功杀死了玉藻前,并将其躯体封印为杀生石,以防止她设法转生复活。但前去征讨的八万大军也只剩下不足千人存活,九尾狐之实力,可见一斑。”牛鬼点了点头,“然而……大约在两百年前,玉藻前的封印却被一名叫玄翁的僧人击破,杀生石的碎片散离各地。接下来的话题才是重点——”

他略略压低了声音。

“琵琶湖附近,有一只原本极为弱小的妖怪无意间得到了一小块杀生石的碎片,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的妖怪不知无畏地将碎片吸收了。然后……”

牛鬼拉开身上的衣服,露出上半身。在他的小腹位置,有一道蜈蚣般的刀伤,边缘微微渗出隐隐紫色,看上去分外诡异可怖。

“原本在我面前连举起刀刃的勇气都没有的小妖,差一点就将我拦腰斩成两段。”即使说话时竭力平稳着语气,却依然透出了微微的颤抖。牛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只妖怪的畏变化了。”

话语未尽,但即使是在场之人中对妖怪相关知识了解最贫乏的朱实,也能明白牛鬼的弦外之音为何:

吸收了一小块杀生石碎片后,原本不值一提的小妖怪,拥有了类似九尾妖狐玉藻前之气息的畏。这让它差一点就斩杀了赫赫有名的大妖牛鬼。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不问自明。

朱实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

“听牛鬼说了之后,本大爷也感觉到了严重性,开始让奴良组调查这方面的事情。”牛鬼的讲解告一段落,滑头鬼顺势接过了话头。虽然说着很严肃的话题,他却依然笑嘻嘻的,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结果发现,当年被玄翁和尚击碎的杀生石一共有九颗,并且各自飞到了不同的地方。但这九颗杀生石,我们直到现在也一颗都没找到。取而代之……”滑头鬼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块散发着紫气的多边形结晶。

这块紫晶只有拇指甲大小,不规则的形状,表面隐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如同被针刺着肌肤的感触,朱实不由稍稍向后挪动身子。

但其余三只妖怪却同时眼前一亮。滑头鬼与真铃尚且能保持住理性,牛鬼的呼吸却陡然变得粗重起来,情不自禁地就要抬起手。

“喂——”

但却被滑头鬼抢先一步地将他的手臂又按了回去。

“抱歉……”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牛鬼连忙致歉。

“没什么,毕竟你与它有共鸣,受到的诱惑应该比我们更强一些。”滑头鬼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随后看向真铃。

“明白了吗?”

“啊……”真铃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差一点就连我也要被它吸引住了,真是无比美味的妖力呐。”

朱实来回看着三人。

对妖怪而言,这石头似乎是极具诱惑力的宝贝。

“小朱实的感觉呢?”

“很不舒服,想将它丢得越远越好。”

“嗯。”

真铃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这个应该就是所谓的杀生石了吧?但之前你又说还没能入手……”

“没能到手的,只是最开始的九颗而已。”滑头鬼话音一顿,“也就是说,这块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实际上,这块石头是牛鬼杀死了那只身上沾染着九尾狐气息的妖怪后,对方的尸身变成的啊。”

受到妖力侵染的东西,在漫长的时间中,会逐渐被其同化。朱实想起真铃某次提及的妖怪知识。

“也就是说,这块杀生石,是受到那九颗杀生石的气息侵蚀而变成的?”她试着插入三人的交谈。

“没错,朱实丫头脑子很好使嘛。”滑头鬼笑着又要伸手拍她肩膀,吓得朱实连忙躲到真铃背后。

“切……”

撇了撇嘴,滑头鬼倒也没有继续纠缠,继续说道:“而且这块杀生石好像对其余的杀生石气息有所感应。大约半个月前,突然发出很厉害的光芒,将半个大宅子都照得通亮,当时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阴阳师杀上门了呢。想起那时的情景,可真是要让人笑破肚子呀!”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

“请不要忘记,其中大部分骚动都是总大将您造成的,我认为并什么没有值得笑破肚子的地方。”牛鬼依然一本正经地说着让人笑不出来的话。

“所以说了那么多,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让这块石头起了感应的其他杀生石?”真铃总结道。

“没错!”

滑头鬼突然将掌上托着的杀生石抛向朱实。朱实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浑身顿时一阵恶寒,“你做什么!”

“别发火嘛,你往里面注一点灵力试试。这东西虽然对我们有莫大的吸引力,但对人类应该就无效了吧。”

似乎是打着将朱实当成打气装置的心思。

“好像会发生很有趣的事情,小朱实你就试试呐。”

真铃也对此很有兴趣的模样,目光灼灼地望着杀生石。

“好吧……”

既然真铃都开了口,朱实只好不情不愿地忍着想将它丢出窗外的冲动,试着将灵力凝聚起来,注入紫色晶块之中……

“嗡——”

一声轻响,杀生石表面的紫气突然明亮起来,晶块本身也随着剧烈震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下一刻,滑头鬼与真铃脸色瞬间一变,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不妙!”

那杀生石竟然从朱实手中飞了起来,嗖的撞向了窗户。牛鬼霍然站起,身形一晃,已经到了窗边。但紫晶宛如活物,在空中蓦地一折,换了个方向,与牛鬼擦肩而过——

乓!

木头的窗框多出一个六边形的破洞,混杂着雪花的冷气顿时灌进屋内。

“那是什么!”

“呀!”

外头变得吵吵闹闹。真铃大步冲过去,将牛鬼推到旁边,一把拉开了窗户,随后也“啊”的叫出声来。

“这——”

米泽城外东方数百米,一道紫光如柱冲霄而起!

第七章 杀生白鬼院

“好强大的气息……”

牛鬼喃喃自语。

可以看到那颗指甲大小的杀生石正飞快地向紫色光柱方向靠近。

“看起来,我们钓到大鱼了呢。”滑头鬼咧开嘴,哈哈笑道:“一发就中,也许朱实丫头的赌运很强?”

“小朱实还是个孩子,不要教她些有的没的呐。”真铃一巴掌扇了过去,滑头鬼千钧一发之际低头避过,巴掌落到窗边,啪的一下,木窗打着旋儿飞了出去,远远地砸在对街的屋顶上……

“这一下打中会死人的吧!”

“切。”

面对滑头鬼的怒吼,真铃咂了咂舌,伸手一撑,从窗户一跃而下,稳稳站到地上。

“走了呐!”

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迅速追赶着杀生石而去了。

“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家伙呀。”

滑头鬼哎呀哎呀地叹了口气,虽然才刚刚见面没一会,但两人似乎从之前的战斗中萌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互相都不把对方当陌生人看,此时也只是带着调侃意味地埋怨了一声,随后连撑着窗框都不用,直接一个原地起跳,人在空中便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声提醒:“朱实丫头也赶紧!”

“啊……?哦。”

有些不明所以的朱实看了看牛鬼和破掉的窗户,心中灵光一现,向牛鬼轻轻道了声“那我……也跟着过去了啊。”,随后也顺着窗户跳了下去。临走之前,她似乎偷偷向房门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微妙地加快了脚步?

牛鬼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细节,但一时间依旧转不过弯来,只是在心里感叹,现在的人类孩子还蛮懂礼貌的嘛。突然,房门啪的一声被打开,咚咚咚的脚步声冲了进来。老板娘面如修罗,目蕴怒火,未张口,一股气势已经压逼而来……

“窗户是你打破的吧!”

“啊……”

“啊什么啊,赔钱赔钱赔钱!”

被区区一名普通人类逼到墙角的牛鬼,这一刻重新回想起了久远之前体验过的恐怖……

盘缠都在总大将身上啊。

他欲哭无泪。

·····················

米泽城外,荒山野岭,风雪连天。紫色光柱周围,受到奇特紫光照映的雪花都染上了隐隐约约的奇特紫色,异光闪烁,透露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方圆百里,都笼罩在一股紫色流氛之中

身穿山伏装扮的少年手持锡杖,站在紫色光柱附近,神情焦急。他露出的手脚皮肤也生出了点点紫色光斑,乍看上去,犹如发霉的食物,十分渗人。少年口中叼着一张写有“净”字的纸符,符上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因为白光的关系,那向上蔓延的紫色斑点到脖颈处便停了下来,脸上依然是干干净净。

但随着时间流逝,纸符的白光也显得越来越黯淡了。注意到这一点,少年越发地焦躁不安起来,频频打量着紫色光柱。尽管此时看不到,但他的同伴便留在光柱之中。

少年名叫吉太郎,原本是一名商人家的孩子。在他五岁的时候,父亲经商不善,被人追上门来讨债,家里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只剩下四面空荡荡的墙壁。但那些人依然不肯善罢甘休,居然凭借暴力将母亲生生掠走,几个月后,父亲一脸死灰地回到家,告诉他,母亲已经死了。

第二天,吉太郎在家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父亲上吊而死的尸体。舌头吐了出来,两眼爆突,五官扭曲,明明生前还算得上一个有几分潇洒气度的男人,死了之后居然那么丑陋。这让吉太郎突然感到一阵悲哀。

就在这时,那些讨债的流氓又上门来了。真可怜啊,连父亲都不要你了,既然这样,就将你也带走卖掉吧,像你的母亲一样,哈哈哈哈……

这么猖狂大笑的男人,突然止住了声音。那并非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脖子被卡住了。又胖又高的中年男人,居然被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用单手举了起来。

“真是丑陋啊。”

那个女孩说出了吉太郎的心声。

“为什么这个世界明明是那么地美丽,却总是孕育出像你们这种丑陋到极点的生命呢。喂……能回答我吗?”

虽然女孩这么问,但那中年男人只顾得用尽全力想掰脱卡在脖子上的手,脸色开始发紫,哪还有闲暇去思考这种无聊的问题?

过了片刻,女孩点了点头。

“哦,回答不出来呀……那就去死吧。”

咔的一下,中年男人的喉咙被生生捏爆了,鲜血飞溅出来,有几滴打在了吉太郎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碰了碰,还是温热的。

“你们呢?”

女孩看向其余的混混。

“哇,妖怪啊——”

风将女孩的头发吹得分开,露出头顶的两支小角。有个混混见了这一幕,吓得心神俱丧,大喊着掉头就走。

“居然放弃,真是没有用的家伙。送你去投胎,来世许愿让脑袋好使一点吧。”

但女孩已经出现在混混的上空,红木屐向下一踩,混混的脑袋就像气球般地爆炸开了。

“你呢?”

“你呢?”

“你呢?”

每一句简单的提问,都伴随着一条生命的消逝。毫无顾忌地大开杀戒之后,女孩终于将目光移向了吉太郎。

“你呢?”

她最后一次地问。

“我……不知道。”吉太郎愣愣地摇头,“不过……”他顿了顿,“我觉得,你和他们不同……你真漂亮啊。”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女孩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

“喂,你的家人已经死光了吧,既然已经是孤家寡人了,那今后你就跟着我混吧,有酒有肉哦!”

如此这般,不明白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她的跑腿跟班。

但吉太郎觉得,这样也许也不错。

女孩叫白鬼院星,是一名鬼族的妖怪。据说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曾经与酒吞童子是好朋友。酒吞童子嘛,那个与玉藻前、大天狗并称三大恶妖的妖怪,应该很厉害。能和那么厉害的妖怪当朋友的人,应该也很厉害才对,没有什么见识的吉太郎只是这么简单地想道。

而白鬼院实际上也确实很厉害。

只要一拳就能将那些大名手下的精锐武士打趴下。只有飞鸟和猴子才能爬上去的悬崖峭壁,只要轻轻一跳就能抵达。连熊也没有她的力气大。但就是这么一名强大的妖怪,却依然有无法战胜的对手。

这让吉太郎有些不可置信。

“三昧真铃……那家伙强得一塌糊涂呀,即使是酒吞老大对上她也根本没有胜算,不愧是安倍晴明最信赖的式神……”

提到这个名字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白鬼院星才会露出一种激动与恐惧交织的表情。

“我迟早会将那家伙乳牛一般的胸部打成搓衣板!”

白鬼院咬牙切齿地说道。

然而数百年前三昧真铃便失去了踪影,该不会是死了吧?虽然有人这么猜测,白鬼院却坚信:

那家伙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死去!

她可是我的宿敌啊!

坚信着三昧真铃依旧存活在世上某个角落的白鬼院星,直到数百年后的现在,也依然寻找着能够击败对方的办法。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一个女人找上了他们。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交给了白鬼院一颗紫色的小石头。然而白鬼院却露出了吉太郎从未见过的惊诧表情。

“这难道是……”

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

“没错,这正是那只金毛玉面九尾狐所化成的杀生石——虽然我想这么说,但这不是真正的杀生石。”

只是被真正杀生石的妖气侵蚀过一段时间,就拥有能让一只普通的妖怪瞬间变强到能与那些享名已久的老怪物战个不分上下的可怕力量。那真正的杀生石,究竟神奇到什么程度,简直想一想就让人战栗不已。

“我知道其中一颗真正的杀生石在哪哦——”

让白鬼院亲眼见识了杀生石力量后,那个女人笑着说。她看着直直钉住杀生石动也不动的白鬼院,露出了仿佛见到鱼儿上钩的渔夫般的表情。

吉太郎将这副表情看在了眼里。在女人离开后,他试着劝说白鬼院:

对方一定怀有什么企图,不要上当啊!

虽然是商人家庭出身,但吉太郎并没有继承到父亲那三寸不烂之舌。甚至算得上憨厚老实的他,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这种干巴巴的话。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的有其他目的,但这天下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算计白鬼院星而不付出代价啦!”

但白鬼院却自信满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于是两人来到了北海道,根据那女人的指示,四处寻找着真正杀生石的踪迹。那女人将那颗后天生成的杀生石交给了他们,只要注入力量,就能与周围的杀生石产生共鸣。直到数日前,他们终于在一处伊达家的关卡找到了九颗杀生石之一。

尽管白鬼院等不及想要立刻吸收,但吉太郎却对此表示坚决反对。并不知道吸收杀生石会产生什么异状,至少等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白鬼院好不容易点了头,他们打算先带着杀生石远走高飞。说不定那个女人一直尾随着他们,打算趁机抢夺杀生石也说不定……

虽然有想过诸如此类的可能性,但吉太郎怎么也没想到,他们本来只是走在野外,打算绕过米泽城冒着风雪南下,中途放在包袱里的杀生石却突然产生了暴动,紫光冲霄,形成的光柱竟将白鬼院也困在了里面。

“白鬼院,白鬼院——”

他大喊着,试图冲进紫色光柱。但一旦靠近那道紫色的光芒,全身上下就仿佛挨了成千上万刀,难以忍耐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回过神时,吉太郎的身上已经起了类似麻疹的无数紫色斑点。

在旅途中,他曾经学习了一部分粗浅的修验道法术,此时施展出来,勉勉强强起了些效用,但毕竟只是治标不治本。但他因为担心着光柱内的白鬼院,又不能掉头离开。如果白鬼院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不在怎么办?只是这么一想,原本心中的胆怯与逃避就都不见了。

吉太郎专注地瞪着紫色光柱。

一定有办法的……

他默默地给自己打气。

“白鬼院,坚持住,不要认输啊——”

有时也会放开嗓门,为光柱之中情况不明的白鬼院加油鼓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

雪下得愈来愈大,一片迷蒙,连附近几米外的情景都看不见了。影影倬倬,像是有很多东西隐藏在飞雪之中。

“白鬼院——”

就在吉太郎又一次出声呐喊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搭话声。

是一个声音清冷的女人。

“喂,你在这里瞎喊什么啊?”

一身纹蝶图案的白色长衣,冰蓝卷发,暗红的双目,瞳孔是奇特的螺旋形状。怀中抱着三味线的女子站在雪中,竟显得无比契合。

她看了看吉太郎身上的紫色斑点,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看向紫色光柱时,眼神中便多了一丝慎重。

“好惊人的妖气……总大将,请您一定要及时赶来啊。”

心中浮现起那个总是笑得像个孩子的身影,雪女雪丽脸颊微微地变红了。无论发生什么,她也要支撑到总大将赶到。

做下这个决定,雪丽毫无畏惧地望向因为杀生石而形成的紫色光柱。其中正孕育着一股滂湃的妖力,而且随着时间经过变得越发强大。

大概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雪丽轻轻拨动三味线的琴弦,一声清越的弦鸣……

轰!

飞雪以光柱为中心轰然爆开,片片夹带着诡异紫光,与雪丽擦身而过,无形的琴响急速向前,护在吉太郎的身前……

“啊……”

吉太郎嘴唇翕张,讷讷不能言。雪丽的维护虽然帮他挡下大部分的紫色雪片,但依然有少数漏网之鱼。紫雪如羽如刀,深深陷在了吉太郎的肩上,腿上,手上,有一片甚至划破了脸颊,将他的一只耳朵削了下来。

疼痛自不必言,但吉太郎依旧死死地叼着那张光芒已经暗不可见的纸符,战战兢兢看着前方。紫色光柱爆开之后,出现的,依然是那名叫白鬼院星的鬼族小女孩。但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紫色,一双原本该是红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瞳,此时也闪烁着诡异紫芒……

空洞的目光,没有半点光泽……

“开什么玩笑……”

一股无法想象的强悍妖气铺天盖地般压了过来,雪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已经感觉到了心中生起的畏惧之念。

“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妖怪之间的争斗,乃是彼此间“畏”的互角。从一开始就产生了恐惧,足以证明雪丽已无丝毫胜算。

白鬼院星向前踏出一步,身后紫雪飞舞聚集,凝现出一只隐隐约约的幻狐虚影,一条小山般巨大的金色狐尾,轻轻摇动……

“会有这种怪物啊!”

第八章 雪中雪女

风雪之中,一道漆黑的身影如大鸟般地掠过雪地,所经之处,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转眼便消弭无踪。

正是朱实。

一顶偏大的竹编斗笠戴在头顶,因为展开身法的关系,并没有积上多少雪。负伤的左手收在袖中,袖子在风中猎猎作响,冷风灌了进去,手臂一片冰凉。她四处张望,企图找到其他几人。

真铃与滑头鬼的速度极快,刚开始还勉强能够追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城后,大雪封眼,一个晃神,就跟丢了。虽然也有追踪用的咒术,但随身携带的符箓本就不多,还要防止意外,经过一番权衡,还是决定先这么找上一阵再说。

那道紫色光柱在不久前突然消失了,隐隐约约听到爆炸的声音。朱实试着朝记忆中光柱原先所在的方向赶去。

心中有害怕,有担忧,也有兴奋与激动。她已经习练了足足一年的阴阳术法,虽然在真铃与滑头鬼的眼中似乎还不算什么,但他们皆是一等一的强者,眼界极高,说不定对上二三流的妖怪,自己已经绰绰有余了呢?此时落单,未尝不是一次表现的机会,如果自己有亮眼的表现,就算是那个爱闹别扭又傲娇的真铃,也会毫不吝啬地夸奖她吧。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又好像烧起了一团火,蠢蠢欲动。到了最后,究竟是在寻找真铃与滑头鬼,还是在寻找出风头的机会,连朱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大风吹卷,白雪掩去视野,五米之外便是一片昏暗,在这种天昏地暗的状态下,平常人自不必提,就算是身负不凡技艺的阴阳师,也会缚手缚脚,受到不少阻碍。也只有某一部分妖怪可以安然自如吧……

突然,前方不远处闪过了一道紫光。紫色光芒一闪而逝,转瞬消失,但朱实却已看了个真真切切,身子几个起落,已向那个方向飞掠过去。

“……啊!”

中途又一次听见了声响,这回听得比较清晰,像是女人的,十分陌生,不是真铃。是雪中遇难的百姓吗?

这种季节,这种大雪虽然不是没有可能,但持续时间如此之长,便显得有些不正常了。说不定是有妖怪在幕后捣乱。如果那样的话,就让那个不幸的家伙成为阴阳师朱实出道的第一个垫脚石吧!

《朱实讨鬼传·第一章 无名的雪怪》。

嗯,听起来不差。

心里想着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速度倒是一点都没有放缓,朱实在视线受阻的大雪中奔行数刻,蓦地,不远处再度闪烁紫色流光,随后耳闻疾利破空之声,一团灰影呼啸着向她砸了过来!

“太极归元——”

已经形成了自然反射的朱实单足立地,右手一接一托,身子快速旋转化解汹汹来势,眨眼之间已经转出了五十多圈,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就在这时,鼻尖闻到了幽幽的香气……

“唔……”

右手托着的物体居然发出了声音。瞬间受到惊吓,朱实下意识将对方丢了出去,离手瞬间又反应过来不对,脚步飞快,后发先至,半空中又将那团影子捞了回来。一时情急,也没怎么仔细分辨就伸出了手,结果似乎抓到了类似绳子的东西。下意识地一扯,那团灰影便发出了比刚刚更加响亮的叫声。

“好痛……不要扯妾身的头发啊!”

“啊?”

朱实定晴一看,原来自己手中抓住的,不正是一团乱糟糟海藻一般的冰蓝色微卷长发嘛。她顺着头发向前看去,看到了一个形状姣好的额头。再往下看时,却对上了一双微微噙着眼泪的红色螺旋瞳孔。

“啊,对不起……”

总算慢一拍地发现此时自己拽着一个女子头发的朱实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而且这个女的长得还不错。好感度应该不会掉吧……

朱实撒手。

噗通一声,对方摔在了地上。

一摊刺目的鲜红慢慢在女子的身下雪地蔓延开来。

“你受伤了?”

朱实惊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

女子有些恼怒地开口,与此同时,一股如芒在背的杀气也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让朱实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只绿瞳怪物。

会死——

只是感受到那股杀气,朱实心中就恍然有了这种明悟。

“敌人?”

她低头看了看女子。

“当然!”

女子翻了一个白眼,用像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瞪着朱实。

“……走!”

二话不说,朱实反手抓住女子的左腿,身形一掠而起,向着杀气传来的反方向如箭射出——

“等,等等……这种羞耻的姿势……”

至于女子微弱的抗议声,则被朱实暂时抛在了脑后。

在朱实带着女子离开之后不到数秒,砰然一声,一团紫色光芒从天而降,砸在了两人原本站立的地方。紫光散去,露出双眸散出莹莹紫光的白鬼院星。此时不但头发,连她的肌肤都隐隐透出几分紫色了。

“不在……”

没有声调起伏的话语,牙齿咯咯咯地响着,白鬼院星迟缓地转着头,寻找着之前还在此地的东西。

“三昧……真铃……气息……杀……”

她望向了某个方向。

雪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痕迹,在还没被新雪掩盖之前,已经落入白鬼院星的眼中。她僵硬的面皮抖动着,露出一个更像在哭的笑脸。

“在……那……”

紫光笼罩周身,白鬼院星如一枚炮弹,直直撞了出去!

···········

经过一番奔逃,总算甩掉了身后的杀气,朱实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全身冒着腾腾热气,看上去像只七成熟的大闸蟹。也是她好运,误打误撞地找到了一处天然形成的小洞穴,洞口开在避风的位置,她带着那女子钻了进去。虽然这种洞穴大抵都是什么猛兽的底盘,但艺高人胆大,朱实表示完全不怂!

将斗笠摘下,拍掉上面的雪,靠在山壁边上。朱实这才有空仔细打量她顺手带过来的女人。女子好像先前就受了伤,此时已经昏了过去。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和服,冰一般的发色,肌肤也白皙得犹如冰雪,没有半点血色。脖颈上系着一条崭新的围巾,即使已经昏厥过去,怀中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一把三味线。朱实试着将三味线从女子怀中抽出来,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发睡梦王八拳。

这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啊。朱实以前世身为一个男人的目光判断,这种有些冰冷的御姐款,正好是他喜欢的类型。但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女孩,又才十六岁,即使喜欢也什么都不能做呀……

不过现在当然不是生出一些龌龊心思的时候,女子的腹部好像被什么利器贯穿,鲜血淋漓,却已经被冻住了。朱实摸出一张治愈用的活木符,口中诵着咒诀,单手有些费劲地结了法印,将符啪地贴在女子的伤口部分。虽然她原本也可以用这张符治一治左手的骨折,但活木符与进攻用的火符金符不同,需要的材料十分昂贵,计算下来之后,朱实觉得自己的一只手实在不值这么多钱,便作罢了。但此时换成美女受伤,自然不会感到舍不得,慷慨地拍了出去。

直到看见女子的伤口快速愈合,活木符也随之慢慢变小消失,才感到了淡淡的心痛。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缓了一口气后,朱实再度打量这名女子的睡颜时,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身打扮,好像有些眼熟?

二次元与三次元的区别毕竟不小,即使是耳熟能详的角色,当他从平面变成立体时,只怕也很难轻易认出。更何况朱实前世对滑头鬼之孙这部漫画也不是非常热衷,只是看过有些印象而已,硬要说的话,她反而对某位老师的羽衣狐x柚罗与冰丽的本子更有印象……嗯,这方面也是人之常情,就不要再苛求她了吧。

总而言之,在又一次打量了昏睡女子的衣着打扮与外貌特征后,朱实才将她与记忆中某个角色勉勉强强对上了号。实际上,如果不是事先与滑头鬼打了个照面,又听他提及这次奴良组不止他与牛鬼两人前来,朱实一时半会估计也还认不出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朵金花之一,及川冰丽……的妈妈。

叫什么来着?

好像想不起来了。

完蛋……

这样等她醒过来,岂不是会很尴尬?她认得出自己,但自己却叫不出她的名字……咦,等等哦,她好像也不认识自己吧?根本没有认识的机会啊,区区一个实力与纳豆小僧持平的朱实,算哪根葱啊!

心好痛……

被自己无意间补了一刀的朱实表示生无可恋。但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振作得快。换言之,也就是厚脸皮。

即使是咸鱼,也要鱼跃龙门!即使是一根葱,也要成为初音公主手中的那根独一无二的宝葱!

“唔……”

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冰丽的妈妈(朱实称)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的目光,眨了几下,慢慢恢复了焦点。随后有些警惕地瞪了过来。

“你……”

“啊,你好,冰丽的妈妈。”

朱实下意识地将心里面的称呼说出了口。

“……?!”

但这声并不恰当的称呼,却让至今一颗芳心系在滑头鬼身上,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的雪女雪丽脸色顿时变得通红,十分害羞,另外九十分是被气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朱实偶尔会想,所谓缘分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当她蓦然回首,发现今后经历的许多事情,追溯根源的结果,居然是来自于那雪中山洞,情急之下的一句口误……

ps:直到码完这章我才想起自己又错过周五的斗鱼直播新剧了……让我哭一会,呜哇哇哇……

第九章 琴箫合

口误的代价真是可怕。

顶着一头一脸冰渣子的朱实打着冷战地坐在雪丽的对面。在吃了一发雪丽怒极出手的雪化妆后,两人终于互相进行了自我介绍。而在得知朱实与滑头鬼相识之后,雪丽总算也放下了最初因为对方是阴阳师而产生的警惕心。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以朱实现在的实力,大概即使暴起偷袭也赢不了她。怎么说也是奴良组的一大干部,雪丽的实力纵然与牛鬼、滑头鬼这种一线水准有差别,但也不是朱实这种学了区区一年阴阳术的新手可以相比的。

“也就是说,你跟着你的师父与总大将冲出了米泽城……”

“嗯嗯。”

“然后就跟丢了他们的踪影?”

“嗯嗯嗯。”

“你是笨蛋吗?”

雪丽眼中微微有着愕然。

“再说一遍,你是笨蛋吗?”

“也不用说两遍吧……”朱实嘀咕道。

“在不清楚虚实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充满陌生危险的地方,还没有足以保护自身的实力……让我再说一遍,你是笨蛋吗?真不知道你的师父是怎么教的……怎么会有这么没常识的阴阳师啊。”

“阿真她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什么?”

“‘你是笨蛋吗?’”朱实玩弄着手指,有些不服气地反驳:“其实我觉得自己也已经算不上特别差了吧,就算比不上你的那位总大将和阿真,但对上一般的妖怪还是蛮有把握的啊。”

“的确。”本来以为会被再骂上一通,谁知却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是……”然而雪丽话锋一转:

“你真的认为这次贸贸然冲出来,只会遇到你能应付的妖怪?有自信是好事,但在没有情报的状况下依然抱着没有根据的信心,这种行为不叫自信,而是自大。”

“唔……”

由于说得实在很有道理,朱实缩了缩脖子,表示无言以对。确实,她一心只想着出风头,让真铃刮目相看,却忽略了可能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危险。此时被雪丽一提,心中也生出了后怕之心。

“不过……”

雪丽偏过头去。

“即使你是个笨蛋,就结果而言,也算是救了妾身。虽然不赞同你这种莽莽撞撞的天真个性,但妾身还是要向你道一声谢呢。”

“既然是道谢,就不用再重复一次说我是笨蛋了吧……”

“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嗯,很好。”

雪丽满意地笑了。

“不过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样的敌人啊,居然能将你打成那样……”想起雪丽一开始的伤势,朱实不觉心有余悸。连干部都被打到重伤昏迷,如果她自己不小心撞到,稳稳的是十死无生啊。

听到朱实的问话,雪丽脸色一变,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情。她似乎为了压制心中感情而开始了深呼吸。

“那是个怪物啊……”

过了半晌,雪丽低声说道。

“怪物?”

“啊,被杀生石之中冤魂附体的鬼族……”

想起之前的战斗,雪丽犹然感到无法置信。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鬼族冲了过来,那个少年想伸手拦阻,被一拳轰出很远,人在半空鲜血狂喷,看上去至少断了好几根肋骨。她试图控制雪花稍行拦阻,以施展蜘蛛之巢一举克敌。然而那鬼族根本不闪不避,经过妖力强化之后的雪花每一片都如同宝刀般锋利,但落在那只鬼族身上,却纷纷溅起了火花,金石交击之声,仿佛那不是肉身,而是坚不可摧的宝甲。虽然早就听说鬼族一个个都是铜筋铁骨,但怎么也不会到了这种程度啊……

每向前一步,鬼族女孩的眼中的气息就更加接近于死者,等来到雪丽面前——也就五六步的距离——抬头与她对视时,所见到的,已经是完全的死寂,那双眼中没有任何感情的存在。

鬼族抬手,并指,向前递出。她将冰雪凝成三道墙壁,又将自身妖力凝聚在小腹部位,脚步飞快向后退,只想拖延一瞬间,哪怕一瞬间,她就能够借助风雪的掩护,完全隐藏住身形。风雪,本来就是雪女的主场。

然而她退出第一步时,鬼族女孩的手刀已经刺穿了三道墙壁,她的第二步才刚刚抬起来,小腹的妖气就像根本不存在似地被轻而易举刺穿,手刀顺势向前,刺穿了她的肚子,蓦一用力,将她整个人都抬了起来。鲜血淅淅沥沥地顺着手掌划下,落到了鬼族女孩的脸上。她露出极为愉悦的表情,张开嘴,去接住向下流淌的血液。这幅光景让雪丽感到一阵恶寒。即使妖怪之中有吞食人类肝脏获得力量的,但像这样痛饮同为妖怪者的鲜血,依然超出了雪女的理解。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要死掉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叱喝:

“鬼门——开!”

那个少年居然扑了过来,手中锡杖发着光,向鬼族女孩奋力一敲。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居然真的让鬼族女孩停下了动作。

“快走啊——”

少年扭曲着脸庞,向雪丽喊道。而雪丽也没有犹豫,她并非在这种场合还会纠结于逃不逃走事情的性格。很明显,这只鬼族女孩不是她可以应付的,回去,找总大将来帮忙,也许还能救这少年一命。主意拿定,雪丽趁着少年缠住鬼族女孩的瞬间,展开了自身的畏,同化进入风雪之中,逃开了鬼族女孩的追击。

“情况就是这样。”

将之前遇到的情况说完后,雪丽顿了一顿。朱实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慰道:“不用担心,那个少年一定还活着……”

“恩?”

心里念头被看穿,雪丽微微一怔,随后也问道:“理由呢?”

“因为根据你的描述,那个少年和那个鬼族的小女孩不是互相认识的吗?而且还想要救出那个鬼族女孩。”朱实分析道:“根据你的描述,那个鬼族女孩应该是暂时被杀生石控制住了。但只要她还保有一丝清明,应该不会对同伴动手的吧?啊……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说到这里,朱实突然有点赧然。因为是同伴所以不会下死手,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太理想化与天真了。

但雪丽却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不如说现在我们只有这么想了。

她苦笑着补充道。

即使有活木符的治疗,雪丽受伤沉重,又兼失血过多,短期内没有办法算作战力。更何况即使她完好时,也根本不是那鬼族女孩的对手。朱实虽然有心跃跃欲试,但总算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有自知之明。

像那种等级的敌人,对主角朱实来说还太早了,得再多练几级才行。至于现在,就交给师父真铃与滑头鬼吧,她只需要收集游戏CG与推进主线剧情就好。

中二思维全力全开的朱实。

“不过在这里干等着也不是办法……”雪丽自言自语道,随即发现朱实的目光望了过来,停在她怀里的三味线上。

“这乐器对你很重要?”朱实有些唐突地问道。

“……是啊。”犹豫了片刻,雪丽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很久以前,一个人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已经记不起来是谁了。只记得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与滑头鬼还没认识之前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边多了一个人,记忆中总是背着阳光,长相因此看不清楚,但说话总是很轻,很慢,很柔,好像每一个字出口,都要思考很久很久一样。

马上就到小雪丽的生日了啊,那我给你做个乐器好不好啊?乐器是什么……就是能演奏出音乐的东西,音乐是什么……唔……

结果在她生日那天,在以往两人会面的地方只留下这把三味线,那个人却不见了,而且再也没出现过。

“如果不是这把三味线依然留在身边,我会将那段日子当成一个美好的梦境呢。”轻轻地拨动了琴弦,雪丽轻声道。似乎因为回忆过去,而让她有了弹奏的兴致,雪丽靠坐在石壁上,以不触动伤口的姿势弹着三味线。

是源氏物语里的歌谣。弹了片刻,雪丽抿了抿唇,开口唱道:”桥妻与爱子,我今皆忘却……”声音哀哀,婉转千回。朱实心有所感,将腰间的尺八解了下来,立在嘴边,呜呜咽咽地吹出声来。

尺八与三味线的声音,间或响起雪丽幽幽的歌声,洞外风雪交加,洞内前途未卜,但只有这一刻,两人之间,却如一泊沙湾,风雨不惊,闲适安然……

第十章 共死

“三……昧……该死……”

走在暴风雪中,每一步踏出,都仿佛经受着钻心锥骨的折磨。各种各样的记忆翻腾着,有些沉了下去,有些却越显清晰,而且慢慢变了滋味……为什么自己会对三昧真铃如此执着呢?

最开始只是单纯的不服气而已,为什么同样是红色眼睛,她却处处都压过自己一头……不要笑,妖怪之间的冲突往往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不可理喻的……后来与酒吞老大认识,当了他的手下,某一天,有个叫安倍晴明的家伙杀上门来了,酒吞老大不是他的对手,自己想帮忙,又是三昧真铃拦在了她的面前……为什么总是阻碍她?不可原谅……等等,还没到时候……之后呢?酒吞老大死后,那个叫什么木的家伙问自己要不要为老大报仇,但报什么仇呢,连酒吞老大都不是对手,即使他们收拾残众卷土重来,也只是再一次全军覆没而已……

不对,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她不报仇的原因,是害怕吗……怕谁呢?安倍晴明,不对,虽然是很厉害的阴阳师,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人类,有什么可怕的……三昧真铃,对,是三昧真铃,每次她都挡在自己的面前,以让自己失败为快乐,就连那乳量也是无谓的大……没错,三昧真铃,都是因为三昧真铃,才会让自己变得这么凄惨,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三昧真铃,不可原谅啊!

一步一步,踏出尘封已久的记忆,一步一步,扫去尘埃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色调,一步一步,属于白鬼院星的感情之中,唯有一种情感变得无比鲜明。

怒!

无法抑制的愤怒!

三昧真铃,该死!这片恼人的风雪,该死!这个混沌的世间,所有人,所有妖怪都该死!统统该死!

心中点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烧灼着白鬼院星的五脏六腑,她的喉咙又开始干渴了。想喝……想喝血……想喝妖怪的血……

“三昧真铃啊——”

向着昏昏昧昧的天空,白鬼院星嘶声狂啸。突然,她因为杀生石的影响而变得更加敏锐的眼神,看见了前方的一个小小山洞。

“那里……三昧真铃的气味……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白鬼院星仿佛被操纵的傀儡,踏着僵硬的步伐,慢慢靠近山洞入口……

······················

“没事吧?”

沿着点点血迹一路寻来,本以为会撞到中途不见了踪影的滑头鬼或牛鬼,然而到了尽头,却发现一个独耳的少年被埋在雪里,已经奄奄一息。

怎么办呢?

真铃摸着下巴,颇感头疼。

依照她对朱实的了解,这个从来不让自己省心又自我感觉良好的笨蛋弟子一定会二话不说地追着他们冲进来。要照顾一个朱实已经够让她觉得麻烦了,结果又在这里捡到一只好像马上就会死的人类。

她堂堂一个威风八面的大妖怪,什么时候开始转职当保姆了?

“就当做没看见吧。”

左手握拳敲在右掌心上,真铃愉快地做出了袖手旁观的决定,正打算离开,却听到少年冻得发紫的口中,微微吐出一个姓氏:

“白……鬼……院……”

“……”

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那个曾经一直与自己较劲的倔强鬼族小家伙。这个人类认识她的话……也就是说那家伙也活到了现在?即使每次见面都没有什么好脸色给她看,但毕竟是老相识了啊。

“算你小子好运吧。”

真铃嘿嘿一笑,一脚踢开层层白雪,将吉太郎捞了起来,扛米袋一样背在肩上。

“接着去找小朱实吧……”

·····················

“两仪初分!”

朱实单手一挥,奋力将雪丽抛向身后,随后身形旋转,左肩向前一撞!啪的一响,如撞上了沉重的城墙,胸口有瞬间的窒息,但朱实忍下痛楚,借力后退——

呼!

一记重逾千钧的拳击与她擦身而过,尽管没被击中,但拳劲余风依然将朱实卷得飞将起来,狠狠撞上洞穴石壁。沙尘飞舞之中,朱实狼狈地摔到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滩鲜血,呼吸急促地向旁边一滚,耳边劲风呼啸,一记膝撞已打向她刚刚的落地位置。石块飞溅,将她的脸颊刮出一道血痕,鲜血淋漓。

“诅咒的暴风雪——”

雪丽已经冲上前来,趁着对手因为膝撞落空而产生的片刻停滞,再度使出封锁行动的招式:

“雪化妆!”

原本还算得上温暖的洞穴突然开始急速降温,石壁与地面纷纷结起了一层淡淡的冰晶,而被雪丽重点照顾的鬼族小女孩,更是瞬间变成了一具冰雕!

“成功了?”

朱实见状喜道。

“还没有!小心——”

回过头时,却迎上了雪丽惶然的目光。朱实反应慢了一拍,即使听到雪丽的提醒,也还是有了短暂的晃神……怎么回事?直到胸前一阵剧痛,身形随之腾空,她才理解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冰封被对方用蛮力震碎,随即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向她冲来,一拳轰向胸前,即使因为仓促间来不及用力完全而没有被震碎心脏,但依然听到一阵咔擦咔擦的脆响,究竟断了几根肋骨呢?似乎有一根插进了肺部,火辣辣的疼,快喘不上气了……

就在方才,两人正因一曲合奏而奇妙促进了感情,正闲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雪丽突然变了脸色,急急忙忙站起来时,那鬼族小女孩已经杀气腾腾地冲进洞内,举手便攻,尽管朱实与雪丽两人配合默契,几次攻防,却连冲出山洞也无法做到。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吗……

扑在地上,呼吸已经变得断断续续,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朱实的眼前开始一阵一阵的发黑,耳边听到雪丽的叱喝怒骂,过不片刻,只听得那个鬼族小女孩一声怒喝,什么东西被打中的声音,然后便是雪丽的惨叫声,越离越远,像是被打出了山洞,那个鬼族也跟着追了出去……

搞什么啊……

还以为经过了一年,自己已经变得不同了,结果不还是和一年前那样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像条狗吗?

还想着让真铃摸着她的头,夸奖她是个能干的弟子,以她为傲……但这副凄惨模样,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真铃啊!

“咳咳……咳……”

又吐出了一口血,红红的血,仿佛真铃的头发与瞳孔。仿佛真铃此时就站在她的身前。仿佛真铃正注视着她。

“五符成引……”

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看着黑漆漆的山洞上方,犹然没有解冻的冰块,朱实伸手入怀,摸出几张符箓,向天一抛……

“转形移位!”

眼前景色倏然一变。

身后是已经倒在地上无能为力的雪丽,身前是两眼无神双拳染血的鬼族小女孩。“你……”听到雪丽的惊呼声,朱实擦了擦嘴边血液,惨笑一声。

“还好我没有为了循环再用而提前撕下你身上的活木符……”

借符移动,短距离的传送术,有五成几率直接传送到不知名的异空间,两点五成几率被空间乱流搅成粉碎,两成几率施法失败灵力倒冲爆体而亡。即使是最熟练的阴阳师,也不敢贸贸然地使用这一招。

“或许与滑头鬼说的同样,我的运气真的很好呀……”

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朱实勉强站在雪丽面前,替她挡住了步步逼近的鬼族小女孩。

“快逃走啊!现在还来得及!”

“哈哈……已经没力气了。”

将仅剩的符箓全部拿在手里,满满的一大把,让朱实有一刹那感受到了身为土豪的充实感。

“不管怎样,不能让女士先死啊……”

“你明明也是女的……”

身后雪丽的声音低了下去。

“累了吗,那就先睡一会吧……至少不会觉得痛……”

鬼族小女孩的脚步十分沉重。每一步落下,都激起一片飞雪四溅。每一步落下,都像沉重的大锤轰在朱实的心口。

她与朱实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步了。

朱实已经能看见那双泛着诡异紫色的双瞳。

一步,又一步。

最后该用哪一招才显得比较华丽呢?

一步,又一步。

果然还是想用秋夜当初的那招九九数完魔灭尽啊……可惜还没学会。

一步。

又一步。

就用至今为止学到,咒语最长的那招吧。那样比较有对轰大招的悲壮感。

一步。

又一步。

喂,那个谁,不知道名字的小萝莉,能不能打个商量,你打过来的时候,稍微喊一个招数名字好不好?就算是普通正拳也可以啦。

还剩多少步?

视线已经变得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见了。耳边风声呼啸,根本听不到对方的脚步声音啊……

算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像你们这种没有神智的反派家伙有一个好,不会因为话多被反杀。

“咳……”

突然,右肩一沉,感觉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耳边响起细细的轻笑声。

“一起死啦……”

雪丽偏了偏头,脑袋与朱实互相撞了一下。即使是这种微弱的刺激,也足以让朱实渐入混沌的脑识恢复少许清醒。

“不要啦,多活几秒也是赚到耶……”

“没差啦……”

“好吧……”

“不知道总大将会不会帮我们两个报仇呀……”

“就算那只滑头鬼不帮,我的师父也会帮我们报仇的……”

“真的……?”

“应该吧……”

“呼呼。”

“哈哈。”

“来了哦……举起手了……”

“多谢提醒……五符成引……乾坤有敕……”

朱实深深吸了一口气,撒出了手中的十数张符箓,黄符纷纷,白雪飘飘,黄的白的交杂成一天奇特景象:

“破地召雷呐——”

十二张灵符在空中幻成一个玄奥的阵法,将已经近在咫尺举起拳头即将锤下的鬼族小女孩困在其中,剩余的五张纸符合为一体,向着地面呼啸撞去……

轰隆轰隆轰隆!

三人脚下传出一声一声接连不断的雷霆轰鸣。鬼族小女孩有些呆然地停下了动作,缓缓低头,注视着声音逐渐靠近的地面。

轰——

怒雷如龙,破土而出,将鬼族小女孩撞上空中!

“走啊!”

同一时间,朱实猛然转身,将雪丽用力一推——

“来不及了。”

但右手却被反过来抓住了。冰冰凉凉的肌肤感触,似乎直直透进了朱实的心中。

“虽然你刚刚那一招气势很足……但,似乎没用呢。”

落回地面的鬼族小女孩毫发无损,只是长发发梢微微有了几分烧焦的痕迹。她再度举起了拳头,无神目光锁定着朱实的背部。

这一拳下去,毫无疑问会将朱实的心脏轰出身体,与胸前的骨肉混合成一摊血泥。尽管背后传来了清晰的杀气,但朱实却已经再也没有手段了。

“还是我先死……哈哈。”

“说好一起死的……”

雪丽抱了上来。软香入怀,冰凉透心,脸颊贴着脸颊,一个很亲热的姿势。眼见朱实脸上的伤痕依然渗出鲜血,雪丽顽皮地笑了笑,伸出舌头,将血舔去了。察觉到怀中的女孩子身体因此微微颤动,她不禁偷笑出声。

“那就……一起死呐……”

不顾疼痛,朱实也抱住了雪丽。明明才是初次相遇,相处还不到一个时辰的一人一妖,此时却已有同赴黄泉的心理准备。两人同行,奈何桥上不孤单啊……

“杀——”

鬼族小女孩蓦然暴喝出声,一拳如山岳,破风落下,无可拦阻的气势,眼看就要将相拥的两名女子一同轰杀……

“不准学我说话呐!”

拳势戛然而止。

一只白玉般的手掌,轻而易举接下了如五岳崩落的重拳。真铃皱着眉头,一脸恼怒地拦在朱实身后。

另一边,冷气森森,寒光烁烁。一口锋利的武士刀,横在鬼族小女孩的颈边,刀刃微微刺进了肌肤……滑头鬼满脸诧异地望着拥抱在一起的雪丽与朱实,连嘴里的烟斗掉了下来也没发现。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阿真……”

“总大将……”

“要撒娇等回去再说。”真铃撇了撇嘴。

“赞成。”滑头鬼咧嘴一笑。

“现在……”

唰的一声,刀刃破空横斩,却只划过对方虚影,鬼族小女孩纵身半空,避开滑头鬼夺命一刀,然而却躲不过真铃由上而下的一记鞭腿,被直直打落地面!落雪散尽,露出的泥土大地片片龟裂,有如一张数十米大小的蜘蛛网……

““是第二回合!””

ps:居然还有一章,连我都被自己吓到了……

十一章 蛊

“咳咳,咳……”

肺部火辣辣地疼痛,鲜血回冲,口中甜丝丝的,弥漫着铁锈的味道。眼前的东西依然看不清楚,只能感受到雪花落在身上的寒冷,以及……抱在怀中那人的冰凉。

在滑头鬼与真铃加入战局后,那只刀枪不入的可怕怪物终于被牵制住了,朱实也趁机带着雪丽离开战场中心,免得不小心再被卷进去,刚刚那么危急的情况都没死成,要是最后死于流弹走火,可就让人笑不出来了。

之前没有余裕,此时询问了,才知道雪丽的左腿在逃跑中被那只鬼族硬生生撕了下来,齐膝而断,所以在朱实以转形移位的符术赶到时,才会躺在地上无能为力地等待死亡。然而想到只剩一条腿的雪丽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她肩上的情景,朱实便感到心里一阵暖意。

她将雪丽抱在怀里,由于身高差距,显得有些滑稽,但没有人看到,也就无所谓了。大概是受伤缘故,朱实的眼睛依然看不到东西,雪丽就暂时充当她的双眼,指示着前进方向。

这暴风雪对他人可谓灾难,但在雪女而言,却正是天然的主场,雪丽察觉到朱实的身子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于是分出了一部分的妖气,控制住周围的雪花,尽量不落到朱实身上。但这也让她本来已经止住的伤口再度流出血来。

两人一边前行,身后的莹白上,除了脚印,还留下了片片红梅。

“那边应该没事吧……”

“呼呼,大概吧……”

“我该不会变成盲人了吧……”

“有可能哦……”

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也有分散注意力减轻痛苦的想法。两人没有什么顾忌地聊着彼此的伤势,不一会儿,话题却转成了食物,再过片刻,已经在畅谈着日本当前的局势与妖怪的未来了。

“这雪……不寻常呢。”

某一刻,雪丽抬起了头,喃喃道。

“大概有什么幕后黑手吧。”

朱实撇了撇嘴,顺口回道。以她们现在的这副凄惨模样,无论是去揭发幕后那人的阴谋,还是再热热闹闹打上一场,大抵都是有心无力。

“反正天塌下来,也有高个的顶着……”

听到朱实的话语,雪丽抬起手臂,碰了碰朱实瘦如刀削的左肩,衣服在战斗中被撕碎,那道没能愈合的伤疤露了出来。没有丝毫血色的食指轻轻划过那道蜈蚣一般扭曲的狰狞伤痕,丝丝冰凉沁了进去。

“真矮啊。”

这么说着,雪女笑了起来。

“没你高真是对不起了啊……”

“呼呼……啊。”

突然,雪丽有些惊讶地叫出声。

“怎么了?”

“那是……牛鬼?”

与此同时,朱实也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武器交击声。

························

“三昧……真铃……三昧真铃……该死啊!”

怒喝声中,拳风扫开片片雪花,白鬼院身化流星,急撞而来。真铃双掌翻转,接下来势汹汹的沉重一拳。

同样的太极归元,却展现出与朱实完全不同的神采——

一味防守,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

左掌搭上白鬼院星拳背,身形旋转首先卸去三成威力,随即右手五指轻拨,间不容发之际再化五成……

卸力,化劲,回击!

含带着白鬼院自身力道的一击,命中鬼族小女孩空门大露的平坦胸口,一声爆响,四周飞雪尽化碎末,矮小身影停滞一瞬,如炮弹般向后呼啸飞出!

但真铃却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留在原地,甩了甩刚刚击中白鬼院的拳头,呲牙咧嘴,连吸凉气。

“几百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皮糙肉厚了呐……”

“她好像对你很有意见。”

一阵虚幻的空间扭曲,滑头鬼出现在真铃身后,他手中握着的刀刃已经只剩下半截,左边的脸颊高高地肿起来,两只眼睛变得一大一小,原本帅气的容貌也因此变得多出几分滑稽好笑。

刚刚一时不察,被白鬼院捉准机会狠狠来了一发友情破颜拳,如果不是真铃及时来援,未来的魑魅魍魉之主也许就要在这里迎来爆头的结局也说不定。

真是无妄之灾。

滑头鬼不禁苦笑。

那只鬼族似乎失去了理智,只是凭借本能行动,刚开始一直追着他打,后来不知为何,仔细盯了真铃一会后,就转移了主攻目标。

“不知道呐,几百年前明明还没这么硬的。”

真铃也感到纳闷般地偏着头。

“杀生石的影响?”

滑头鬼猜测。

“有可能……又来了呐!”

破空声由远而近,黑影从小变大,一身杀气腾腾的白鬼院星再度冲了过来,身上一点伤势都没有,好像方才连番激战竟然没有对她造成一丁点的伤害。

滑头鬼砸了砸舌,将断了的武士刀随手一丢。

“希望牛鬼能快一点,这边快撑不住了呐。”

“是呐……还有,别学我说话!”

······················

离山洞约数百米远的一处小山崖,居高临下,下方景象一览无余。崖边站着一名女子,双手笼在袖里,长发披垂,将脸遮得严严实实。透过头发之间的缝隙,女子愉快地望着山洞附近的激烈战斗。

“就是这样……”

她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感情。

“呼呼呼,呼嘻嘻嘻嘻。”

会让人联想到沼泽的粘稠笑声。

女子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由数个不同的声线叠加而成,苍老的,幼稚的,成熟的,活泼的,交织在一起,像是许多人在同一时间说出同样的话语。

“就这样汲取养分,变得越来越强吧,然后……咕咕咕咕,咕咕哈嘻嘻嘻。”

女子收在袖里的双手间,正拿着一块散发着不祥紫光的石头。

如果白鬼院星见到这名女子,一定会惊呼出声:

她正是之前告知白鬼院与吉太郎北海道杀生石下落,并慷慨地赠与他们一块后天形成的小型杀生石的人。

之前吉太郎曾说她肯定另有目的。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之目的……

“居然在这种地方,真是让我找得好辛苦啊。”

突然,背后响起属于中年男人的冷淡声音。牛鬼将刀背架在肩头,缓缓走到了女子旁边,他嘴里叼着一根牙签。

“就是她了吧?”

“嗯……”

另外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胆怯的吉太郎,畏畏缩缩地躲在牛鬼后面。一旦靠近女子,他身上的紫色光斑就发起光来。

他双手死死握成拳头,狠狠地瞪着女子。将五官藏在头发后面的女子似乎转动了一下眼睛,随后轻蔑地笑了。

“嘻嘻嘻咯咯咯哈哈哈嘎嘎……你就是那位著名的神童梅若丸了吧?”

女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牛鬼。

“果然,和下面的那几个一样,都是值得饲养的虫子啊……”嘴角奇妙地歪曲着,女子的眼神让牛鬼感到一阵不快。

“居然说我是虫子?”

他将牙签吐在地上,用脚碾了几下。

“咯咯咯嘻呼呼呼,不要误会……我是在称赞你……”持着杀生石的手臂从袖子里伸出,与此同时,几团黑影也掉了下来。

居然是蜘蛛。

五颜六色的诡异蜘蛛,在落地的瞬间便开始互相撕咬攻击。眨眼之间,已经有一只蜘蛛被同伴撕成了几块,狼吞虎咽吃进肚中。等到那蜘蛛的尸体完全被吃完后,其余的蜘蛛又不约而同地开始了战斗。

同样的过程重复了几次,时间大概只过了不到五分钟,女子脚下已经只剩下一只蜘蛛了。在将其余蜘蛛全部吞食后,这只最后的幸存者体型明显地大了一圈,身上的色彩也变得更加鲜艳。

它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的腾空弹起,跳到了女子摊开的手掌心。女子嘻嘻嘻地笑着,拨开几缕头发,用另一只手遮住露出来的面容,捏着蜘蛛的一条腿,将它送进了口中……

“扑哧扑哧扑哧……”

随着刺耳的咀嚼声,五彩斑斓的血液划过女子光洁的下巴。即使所杀的生命早已无法计数,牛鬼看着这一幕,依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而吉太郎更是不堪,已经跌倒在地,脸色惨白地使劲干呕。

“忘了自我介绍呢……”

将蜘蛛生吃咽下后,女子抹去了残余在嘴边的血液,转过身子,黑发下方的双目直直地望着牛鬼:

“奴奴……是禁咒道四神将之一的彩线呢。捩眼山的牛鬼呀,我无比期待着你攀上妖怪的顶峰……然后……成为妾身的一部分。为此,现在虽然很痛苦,但必须忍耐呢……”

“开什么玩笑!”

虽然不明白对方话语之中的具体意思,但牛鬼感受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恶寒。他大喝一声,向前一步,刀已斩出!

“真期待呢……”

却落了个空。

长发披面的怪异女子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般地消失了。而与此同时,正在按着真铃打的白鬼院星身上蓦然爆发一阵紫色光芒,紫光散去时,一片狼藉的雪地上,只剩下滑头鬼与真铃大眼瞪小眼……

十二章 姐妹

事情结束得有些虎头蛇尾。牛鬼见到的那个奇怪女子究竟是谁,那名鬼族是不是被她带走了,女子看上去对杀生石所知甚深,她所属的禁咒道又是什么样的组织?这些还得不到解释的问题留在了众人心中。

“总会有办法的!”

最后还是滑头鬼豁达地摆摆手,大笑着说什么到时候自然而然就明白了,现在想破脑袋也没用云云,虽然只是逃避的借口,但从他的嘴里说出,却意外地很有说服力。

雪丽与朱实的伤势相当严重,前者左腿被断,即使以妖怪的强大恢复力,也堪堪过了十数日才能下地行走。至于朱实……

当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期间,那只名为白鬼院星的鬼族似乎偶尔还会出现,目标明显地针对真铃,有几次若非他人援手,真铃险险身受重伤。原本打算前往京都,但因为朱实重伤昏迷,这个计划自然暂时搁置了,又有白鬼院这个不知何时何地就会袭击过来的棘手家伙,就算是一向信心满满的真铃也无法保证不出差错,就在这时,滑头鬼提议道:

“暂时与我们一同行动吧!”

在他的盛情邀请之下,真铃带着朱实暂且在江户的奴良组大宅住下了。看上去滑头鬼依然对真铃念念不忘,没有放弃拉拢她加入百鬼夜行的打算。这无关情爱,只是一种对强者的欣赏。

而真铃也对滑头鬼别目相待。

“那个小鬼虽然年纪轻轻,但以后前途如锦,不可限量呐!”

当听到很少夸人的真铃对滑头鬼有着如此之高的评价时,朱实感觉心里有一丝丝不爽快,好像是吃醋了。但没办法,谁叫人家是主角模板呢?

四月初十,天清气爽,白云疏淡,气温正是宜人。朱实拄着一根拐杖,正在进行着复健运动兼散步。她的伤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长久卧床,体力不可避免地降低了许多,原本在真铃的铁拳教育下已经锻炼出的少许肌肉,也在这段时间不告而别了。

摸着有些松弛的小腹,朱实轻轻叹了口气。明明前世还是个男人时根本不会顾及到这种小处的,果然,十几年过去,她也慢慢变得像一个真正的女孩了呀。

由于生活困苦的原因,加上本身个性也算比较淡泊,又有从襁褓慢慢发育长大的缓冲期,她并没有对自己的性别问题产生过多疑惑与错乱感。讲道理,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谁还管自己下面有没有大象鼻子呀?

反正也用不上……真是悲伤的领悟。

“朱实妹妹!”

在附近的街道上慢悠悠地行走时,突然被叫住了。

大家对她的称呼各不相同:

小朱实——这是真铃。

朱实丫头——这是滑头鬼。

奴良组的其他妖怪一般都管她叫做“阴阳师姑娘”或“小个子”,也有直呼其名的,比如牛鬼,就管她叫“朱实”。

而像“朱实妹妹”这个称呼,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在用……

朱实还没来得及回头,一阵带着清凉气息的香风已经擦肩而过。带着围巾的雪女雪丽轻车熟路地将拐杖从她的手中拿了过去,笑嘻嘻地问:

“你要去哪啊?”

“随便走走。”

“哦。”

点了点头,雪丽很熟练地搀扶着朱实。

“走吧。”

“那个……”

注意到旁边路过的行人投来古怪目光,朱实一阵尴尬。

“其实我已经可以自己走了……”

她试着挣开雪丽的胳膊。但对方抓得很紧,朱实又不敢用太大力气,而且……以她目前的力气,即使用尽全力,应该也没什么琴梨用。

“哎——”

雪丽做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

“朱实妹妹已经嫌弃妾身了吗?”

她很做作地捏起袖角,一下一下地擦着什么也没有的眼角……不对,似乎为了增加可信度,居然还凝聚了小粒小粒的冰晶。冰晶转瞬融化,变成冰水,顺着雪丽的眼角划下,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哭了。

“没有嫌弃啦……”

明明知道对方是在演戏,但看着一个绝色美人在自己面前哭泣,朱实还是脸红红地偏过了脑袋,声如蚊呐地道。

“咦,害羞了吗?你害羞了吗?”

雪丽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不断将脸贴近朱实,口中调侃。

“没有呐!”

朱实脸色通红,如同一颗鲜艳欲滴的大苹果,如果这是漫画的话,她的头顶应该开始冒起腾腾的水蒸气了。

“呼呼,真可爱。”

雪丽掩嘴轻笑。

虽然相识时间算不上久,但经历了同生共死的一战之后,朱实与雪丽的感情增进飞快,到了现在,已经是无话不谈,情同姐妹了。与那副冷艳的外表不同,雪丽性格有些恶劣腹黑,喜欢捉弄朱实,看着她尴尬的模样偷笑不已。

朱实当然不可能说你是我喜欢的类型,把脸靠这么近会让我食指大动兽性大发做出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实际上她也没这个胆子。就算有,朱实也心知肚明,雪丽只是单纯将她当成好闺蜜,毕竟在现在这个阳盛阴衰的奴良组中,能与她来往的女性几乎没有,虽然朱实不算一个纯粹的妹子,但这并不影响雪丽将她看作手帕交。

“我跟你讲,之前我按照你的办法去做了,你猜结果怎样?总大将那个笨蛋,居然往我脸上吐烟!真是气死我了。”

散步过程中,提到之前发生的事,雪丽俏脸微红,依旧有些愤愤然。她对奴良组的首领滑头鬼抱有爱慕之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朱实将她当成朋友,有事没事也撺掇她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告白举动,结果皆是啼笑皆非。

“加油啦。”

被强行拉来当听众的朱实,也只有笑着鼓励她。

“只要有恒心,铁柱磨成绣花针呐。”

顺便开了一个黄腔,可惜雪丽没能领会其中精髓,一脸认真地点头。

“妾身会努力的!”

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滑头鬼是不是还会爱上璎姬,是不是还会为了璎姬一怒刀斩羽衣狐,蝴蝶效应这种东西实在无从捉摸,对未来的发展,朱实并没有什么信心。毕竟在她记忆中的漫画原作里,并不存在什么禁咒道和杀生石,难道是她这只小小的蝴蝶,在不经意间引起的剧情变动吗?

如果雪丽真的和滑头鬼在一起,似乎也挺般配的。朱实在心中想着雪丽穿着白无垢的模样,居然怔怔地发起呆来。

“咦!”

手臂被用力地摇晃,朱实回过神来,只见雪丽两眼亮闪闪地望着前面不远处。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江户的闹市区。

“你看,那是阿国歌舞团耶!”

十三章 脑残粉

不远处的路口附近,几天前朱实路过时还是一片空地,此时却架设起了简简单单的小舞台。舞台三方围着帘幕,下面聚集着人山人海,不时响起一阵阵欢呼鼓掌声。

舞台前面立着一把大伞,伞上写着字:

阿国歌舞团。

雪丽强行拉着朱实的胳膊,大步靠近舞台,朱实有些踉踉跄跄地跟着。离得近了,一股人潮特有的热浪扑面而来。

两人挤在人群的最后。雪丽踮起脚,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望着舞台上的演员,那双螺旋状的红色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

原来她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啊,朱实观察着雪丽的侧脸,饶有兴致地想道。

因为身高原因,站在最后的朱实根本看不到舞台的情形,虽然也有挤进去这个选择,但她对这类表演没有多大兴趣,也犯不着为此折腾出一身汗来。

“雪丽……”

“嘘,别说话。”

才刚开口,就被雪女堵了回来,不但如此,她甚至还顺手搓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冰块,塞进了朱实的嘴里。

“唔唔……”

舌头都被冻僵了!

朱实下意识地想将那冰块吐掉,但突然又觉得有些可惜,就在冰块落地之前又将它捞了回来,犹豫片刻,还是放回了嘴里。

……果然好冰啊。

嚼着冰块,朱实再抬头看向雪丽,却见她依然热衷地欣赏着舞台表演,一时间没来由地有些怄气,索性放开与雪丽牵着的手,向旁边人比较少的地方走了过去。

阿国歌舞团要来到江户的消息,几天前就听真铃说过,当时雪丽也在场,这么一想,也许她今天是故意拉自己来看演出的……明明这种事应该找滑头鬼的呀。

朱实撇了撇嘴,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蹲下身子,嘴里当啷当啷咬着碎冰。她瞪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过了一会,抬头望望舞台那边,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纹发愣。直到腿开始有点麻了,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时间逐渐来到正午,阳光慢慢变得灼人,舞台正好在大太阳底下,也没有可以遮阳的东西。朱实在的这个角落倒是阴凉,还有一点风。

那人应该是看表演的途中,受不了日晒,跑过来休息一会,见到朱实,微微一怔,点头打了个招呼,举止间随意却不显失礼。

朱实也挥了挥手,那人微微一笑,就站在朱实旁边,双颊绯红,额头满是汗水,不停用手往脸上扇着风。朱实不时望向身边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浅色的衣服,深灰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马尾,肤色白净,眸光清澈,长相中性,分不出到底是男是女。

朱实试着去看他有没有喉结,却被有意无意地遮挡了。察觉到这个举动可能得罪对方,朱实便将不规矩的目光收了回来,依然咣当咣当地嚼着冰块。

“好啊——真棒——”

舞台那边又响起了男人的大叫声。同时还有啪啪啪的拍手声传了过来。听到这些声音,高马尾露出羡慕的神色。

“你不去看吗?”

朱实向他搭话。

“啊?”

高马尾愣了愣,反应过来朱实是在问他,抓了抓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天气太热……”

他指了指天空:

“在下体质比较虚弱,受不了那么猛烈的太阳,会中暑的。”

“今天应该还算阴凉的啊……”朱实也跟着抬头看天。

高马尾闻言笑得更加腼腆了:“在下体质比较虚弱……呵呵,呵呵呵。”他看了看朱实的打扮,问道:“姑娘也是来看阿国的演出吗?”

“陪朋友来的。”朱实顺手指了指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撇了撇嘴,“应该在那里面吧……看着就觉得热啊,这个叫阿国的人有那么受欢迎吗?”

“当然啊!”高马尾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啪啪啪地敲着掌心,脸上也泛起了红光:

“有一句话说得好,没有见过阿国姑娘舞蹈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啊!”

“没听过,谁说的?”

“在下呀。”

“……”

朱实目光古怪地看着高马尾。话匣子一旦打开,高马尾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话说阿国姑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小小年纪就懂得为神社着想,而且心地善良,经常救济附近的乞丐与穷人……”

说到动情处,还感动地擦着眼泪。

“……所以,在下认为,一个人的生命中,可以没有体验过荣华富贵,可以没有品味过爱恨怨痴,但无论如何也要欣赏一次阿国姑娘的精彩演出,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欣赏两次更好,三四五六七八次就更更更好了……”

高马尾将手中折扇唰的打开,白纸扇面上,龙飞凤舞的两个毛笔字赫然入目:

阿国!

“啊……”

朱实仔细地打量着这两个字。高马尾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而且故意将速度放慢,好让朱实可以尽情地欣赏扇面上的字。

“怎么说呢……”

看着高马尾两眼冒着闪光,等待着评价的模样,朱实吞了一口唾沫。

这字简直丑到出奇了!就算她用左手……不,用左脚拿毛笔写字,都能比扇子上的这两个更像汉字!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思,她问道:

“能请问一下,这两个汉字是出自哪位大家的手笔?”

“当然是——阿国姑娘!”

果不其然。

朱实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吐槽咽了下去,举起大拇指:

“好字!”

“你也这么认为?”

“当然!你看这一笔,由下而上,沛沛然如九天银河从天降,气势雄浑无匹,若没有渊深如海的气度,绝对无法写就!还有这一划……”

看着朱实硬是将那两个汉字到底比划拆开来胡说八道乱评一通,高马尾的眼神从兴奋慢慢平静下来,慢慢地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知音啊!”

他拍着朱实的肩膀,热泪盈眶。

“想不到姑娘你年纪小小,却有这等眼光,在下总算等到了——姑娘,你就是在下的子期呀!”

“哦……哦。”

朱实十分尴尬。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居然还能见到这样的脑残粉,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她本来以为这只是网络时期的特产呢。

“姑娘!”

手中折扇一合,高马尾望着朱实的目光洋溢着热情与希望。

“在下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投缘之人,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择日不如撞日,姑娘不如便仿效故人之举,与在下结为异姓兄妹如何!”

“……咦?”

朱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有点玩大了。看着面前这位满脸单纯天真,眼中满载爱与正义的高马尾秀吉,她觉得自己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雪丽快来救驾!

朱实在心里发出求救信号。

“嗯?”

同一时间,人群中的雪丽猛然抬头。

“好帅气啊——”

对着舞台上的表演毫不吝啬地献出了掌声与称赞。

十四章 不是误会

不知为何被初次见面的男人(?)给缠住了,朱实颇感无奈。虽然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很烦人,但看着那似乎不带一丝杂念的澄澈双眸,仿佛眼前是一个可爱天真的孩子,说不出什么拒绝的重话。

她别过头去,轻轻挠着脸颊:“我觉得……和你才第一次见面,说什么结拜也太早了,还是先增进一下对彼此的了解,从朋友做起吧?”

“有道理。”高马尾秀吉深感认同地点着头,“既然如此,就先从交换姓名开始吧。小姑娘你的名字——”

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虽然向陌生的女子直接询问名字有些唐突,但他做得自然,朱实也不觉得有被冒犯的感觉。

“我叫朱……”

“等等,等一下。”高马尾秀吉连忙喊止,露出有些不满的表情,“这里按照惯例应该说那句话才对吧。”

他期待地望着朱实,但朱实只是眨了眨纯洁的双眼,眼中是大大的问号。高马尾秀吉恨铁不成钢地捂住额头,叹了口气。

“没办法,让在下先示范一次吧。”

他清了清嗓子,将手中折扇晃了晃,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突然,他用力挥出扇子,喝道:“在问别人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报家门才对吧,你这个呆瓜!”

居然还是关西腔。

“这种是名为吐槽的技艺,在下年前偶然于大阪一带习得。姑娘可有看懂,如果需要,在下可以再演示一遍?”

又恢复了优哉游哉的笑容,高马尾秀吉诚恳地看着朱实。

朱实有些发愣。

“我从未见过装傻如此熟练之人!”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让她保持了表面上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望向对方的目光中,已经多出了一丝怜惜,一丝可惜,还有一丝嫌弃。

一言以蔽之:

朱实露出了关爱傻子的眼神。

不知道高马尾秀吉有没有看懂,总之他依然是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折扇轻轻摇晃,丑到辣眼睛的阿国汉字在朱实眼前摇来摇去。

“综上所述,由在下先报上姓名,才符合礼节。嗯哼,在下的名字嘛……”高马尾秀吉突然顿了一顿,有些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名古屋!”

突然有人朝这边大叫。

高马尾秀吉应声回头,看来名古屋应该就是他的姓氏或名了。一个看模样该是闲散人士的中年汉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勾搭女孩子呀,阿国那边出事了!”看见旁边的朱实,中年汉子焦急地抱怨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抓住名古屋的手,将他往舞台那边拉了过去。

“嗯哼?”

名古屋保持着有些愕然的表情,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拖走了。他将扇子打开,对朱实连连挥动:

“有缘再见面啊,子期姑娘——”

朱实脸皮一阵抽搐。即使这段时间以来她的称呼已经多姿多彩变化万千,但这个神奇的子期姑娘果然还是接受不了啊。

“有缘再见啊,秀吉老兄——”

她也顺口胡侃了一个名字,双手拢在嘴边,向名古屋喊道。

“哦!”

对方大概是听见了,原本有些失落的神情顿时变得神采奕奕。远远的还能听到那个中年汉子的数落声:

“我说你啊,也老大不小的了,别再到处沾花惹草,收收心吧……”

“嗯哼。”

舞台那边的人群似乎散去了不少,大概表演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空空荡荡的舞台。人一旦变少,雪丽的身姿显得十分醒目,她疑惑地四处张望,与蹲在角落的朱实四目一对,走了过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了呀。”

“天气热嘛,人又多,又看不到表演。”看到雪丽的脸,朱实有些闹别扭地哼了一声。雪丽笑着揉了揉朱实的脑袋。

“不是给你吃刨冰了嘛。”

“那只是单纯的冰块啊!”

“谁让你不随身带着酱汁。”

“是我的错咯。”

“当然。”

朱实用力朝下撇着嘴角,做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但坚持了几秒,还是嘻嘻哈哈地笑出声来。

“多谢你的提醒,下次出门我会记得带酱油的。”

“酱油刨冰?”

“茶叶也不错。”

“真可怕啊。”

雪丽呼呼笑着,用衣袖遮住了嘴角。她身边无意识地散发着一阵阵寒气,在冬天时会想避开,但这种时候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贴上去。回去途中,朱实红着脸,主动搂住了雪丽的胳膊。之后当然是毫无疑问地又被对方调侃了一番,肌肤滚烫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

不久之后,朱实又一次碰到了名古屋。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休养,她的伤势已经痊愈得七七八八,可以正常行动了。虽然有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但朱实身体看上去不甚健壮,实际上也是久经锻炼,与滑头鬼那种八块腹肌当然比不了,但柔韧性却有所超过。这也多亏了真铃的瑜伽术课程。

——缔结手印,沟通天地,阴阳师的法术之中也融合了不少印度佛教的事物。像修验道等流派,更是完全以密宗为基,别开一条通玄之道。

朱实有时会觉得有些疑惑,自己印象之中的阴阳师明明是那种有事式神干,没事干式神,懒人必备的召唤师职业,为什么轮到自己,又是拳脚功夫,又是枪术,有事没事还得拉拉筋,缩缩骨,将自己团成一个大球,然后被真铃装在箱子里埋在地下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美其名曰培养逆境之中的绝不屈服之心……

如果不是还会画几张符,朱实都要以为自己是上了什么黑船,就像隔壁棚明明是黑暗女神却报了光明神术班的大姐头,画风完全不对。

想想看,如果以后有机会和其他阴阳师一同降妖伏魔,对方抛出几张纸符,召唤出式神后就在后面看戏,有闲任性的还能趁机凹个时髦度满分的造型,并构思一下式神殴打完敌人之后华丽登场时的台词,她呢?双拳一握,铁枪扫出,杀气腾腾地冲上去,欧拉欧拉欧拉将妖怪揍得鼻青脸肿,哭喊不已,最后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与优哉游哉的同伴站在一起,对方冷飕飕地来一句:“朱实啊,辛苦了,快去洗个澡吧……”

朱实就觉得前途一阵灰暗。

明明理想之中的自己,该是白衣胜雪如天外飞仙,气定神闲五发大火球轰出,谈笑间妖邪灰飞烟灭,我不在江湖,江湖却有我的传说,那年那夜花前月下,一道寂寞高洁的背影……

咔嚓咔嚓咔嚓——

不切实际的幻想碎成一地渣渣。

“唉……大姐,再来五串团子,热茶也再添一杯!”

朱实捧着脸颊,坐在遮阳伞下的长椅上,这里是江户出名的丸子摊,老板娘据说在某个神秘的地方得到了丸子之神的眷顾,独门配方,谁吃过都说好,开店不过短短时间,已经门庭若市,在当地喜好美食的圈子里颇有口碑。

也是一个晴日,蓝天白云,清风拂面,很符合初春给人的印象。穿着白色和服的老板娘拿着装有团子的木盘掀开帘子走过来,目光在朱实旁边堆成高高一座小山的空碟子上停留了片刻,摇头道:

“阿朱啊,你今天又吃这么多,待会有钱付账吗?”

“你将我当成什么人呐,当然……没有啦。”

朱实笑眯眯地看向老板娘。

“一个明明到了嫁人的年纪,却依然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家伙。既然没有钱,就将人头留下来吧,毕竟本店小本经营,你这样赊账让我很难办啊。”老板娘将团子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座碟子山上,老实不客气地向朱实摊开手。

“哎呀,好可怕……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呐。”

“债主与欠债人的关系。”

“哈哈哈……下次,下次再说呐……”

“嗯?”

看到老板娘的眼中射出了杀气,朱实连忙双掌合十,在胸前连连摇晃,语带恳求:“下次一定会付的,你也知道,阿真相当吝啬,根本不给我多少钱花嘛。”

她光顾这个摊子有一段时间了,与老板娘也已经熟络不少,算是有些交情的朋友,偶尔会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事情。

“能容忍你这种又呆又没用的家伙,你那个叫真铃的师父也真是够辛苦的。”

“真是毫不留情。你都不怕伤害到少女纤细柔弱的心灵吗?”

“笨蛋不存在那种东西。”

“呜。”

老板娘在朱实旁边坐下,顺手拿起一串团子,自顾自地大嚼起来。

“那是我的……”

“请付账。”

“您慢用。”

朱实无言以对地喝了一口凉茶。

“老板娘,两串团子,带走——咦?”

远远地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朱实寻声望去,居然是个熟人。真名不详的名古屋今天也是梳着高马尾,穿着缀有装饰的华丽衣服,手中拿着折扇,依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悠闲笑容。

见到朱实,名古屋微微一怔,随后便开心地笑起来:“呀,子期姑娘,看来我们的缘分就在此时此地呢。”

“啊,又一个麻烦的家伙来了。”老板娘头疼般地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你们两个会互相认识啊。”

“怎么说呢……”朱实想了想,“大概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吧。”

“这家伙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阿朱你可不要掉进他的魔掌之中哦。”老板娘没什么好气地说道。

“花花公子……被人当着面这么说,真让在下伤心。”名古屋手中折扇一转,轻轻敲着额前,“在下只是想让所有人都感到开心而已,有人喜欢在下,在下就回以真情,当她们不喜欢我了,我也就悄然退场,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

“人们一般就将你这种人称作花花公子哦。”老板娘站起身来,“算了,这也不是我有资格说的事,反正你不要打我主意就是了——也不准对阿朱动手。”

“阿朱,是子期姑娘的名字吗?放心,子期姑娘不同,她是在下的知音呀,嗯哼。”

“知音……”

看着老板娘蕴含着“想不到你是这种朱实”的目光,朱实连忙辩解:“虽然不清楚你具体在想什么,但你绝对误会了!我只是——”

她用力一指名古屋:

“秀吉老兄,打开扇子!”

“哦!”

被这一声大喝,名古屋瞬间挺直腰板,折扇唰的打开,朱实也将刚刚停顿的话语接了下去:

“夸了几句那扇子上写的东西而已!”

“……”

老板娘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想不到你居然是这种朱实。”

而且还将刚刚蕴含在目光之中的东西付诸于口。

“我就知道子期姑娘你绝对能理解的!”

相反,名古屋则是满脸喜悦,眼中放出光彩。感觉老板娘反应有些不对的朱实,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名古屋手中打开的折扇,随即心里咯噔一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心中千万匹草泥马奔驰而过,化作两个鲜明大字:

“中计!”

雪白如纸的扇面上,用当今流行的人物画风,画着两个赤身裸体的女子,以蓝天为被,大地为床,身躯交缠,翻滚在青草之间……

“果然姑娘也是同好啊!”

“等等,老板娘你先别往后退,听我解释……”

“别过来,变态!”

十五章 有形与无形

“都是你的错……”

朱实闷闷地低着头走着,将脚下的小石子一下踢飞。

因为老板娘情绪激动到甚至祭出了祖传的名刀——她祖上似乎出过名震天下的大剑豪——口中嚷着这次一定要对吃东西不肯付账的家伙给予天诛,挥着长刀将朱实与名古屋足足撵了两条街,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而朱实之后也没有什么安排,想着现在回去奴良宅,不是被真铃抓去特训,就是被滑头鬼抓去灌酒——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不到二十岁不能喝酒一说,左右无事,索性便与名古屋闲聊起来。

走在名古屋身边,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胭脂粉香气,是从那件看上去很昂贵的衣服上传来的。问了之后,才知道这衣服是一个女人送给他的。

“我还没吃饱呢。”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

“团子没买到,阿国姑娘会不高兴的。”名古屋也是愁容满面。

“你喜欢那个叫阿国的女人?”朱实问。

“嗯哼,喜欢啊。”名古屋没有半点犹豫地应道。

“想娶她为妻子?”朱实再问。

“那样也不错。”折扇打着手心,名古屋面带憧憬。

“祝你成功咯,小白脸先生。”朱实拍了拍名古屋,看着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僵住,心里暗笑。

“小白脸……”

看上去这个词似乎对名古屋打击不小。他嘀咕了几遍后,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确实挺白啊。”

这么说着,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

“对了——”

名古屋突然站住脚步。

“山三郎。”

“啊?”

“名古屋山三郎,这是在下的名字。虽然秀吉也不错,但在下长得不怎么像猴子呢,嗯哼。”开着已故太阁的玩笑,名古屋笑容灿烂,“子期姑娘的名字呢?”

“朱实。”

“没有姓吗?”

“不可以吗?”

“嗯哼,没有这回事。让在下想想,朱实……写成汉字,就是红色的果实吗?”发现名古屋似乎打算在扇子上写字,朱实连忙阻止。

虽然那种画风的裸女图实在算不上福利,但蚊子肉也是肉啊。

“没错。”

“红色果实啊……有种不太吉利的感觉。”名古屋比划着,“你看,红色的东西,不是会让人联想到鲜血吗?”

“除了血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吧,夕阳啊,苹果啊……”

“但最常见的还是血吧。”

“呜。”

被这么一说,朱实的确无法否定。尽管夕阳每天都能看见,但提到红色,此时的人们第一反应依然是血。经历了漫长的战乱后,血与铁的气味已经深深地深入了一代人的心中,与骨肉糅合,无法分离。

“但……”名古屋话锋一转:

“染上鲜血的生涩果实,不觉得很帅气吗?”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许憧憬,“就像一个绝色美人的脸上沾上了点点血迹,本来就已经美到无与伦比了,在鲜红衬托下,更加衬出那如雪的肌肤。这是怎样凄美的一幕啊——”

走在街上,名古屋一脸陶醉。明明是春光明媚的午后时刻,朱实却微妙地感觉到一丝寒意。

“这漂亮的美人随着时间过去,也会长出皱纹,弯腰驼背,最后变成一具白骨。世间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呢?春去秋来,四季更替,等到某一天,突然发现之前汲汲营营的东西居然是那么的无聊,才明白世间万事,原来不过无常。”名古屋语气悠然,“朱实姑娘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吗?”

“无形的东西……”朱实沉吟片刻,回答道。

“比如?”

“例如情感。亲情,友情,爱情,即使对象不在了,感情也会一直延续下来,虽然无法保证永远不会消失,但也算是某种程度的永恒了吧。”

“但爱情不是稍纵即逝的东西吗?突然就爱上了,突然就不爱了,这种东西,如何称之为永恒?”

不知何时,两人开始讨论玄而又玄的话题。名古屋似乎一点也不认为与一名十几岁的小女孩聊这种东西有什么奇怪。朱实也在认真思索着回答。

“我认为,所谓情感,是一种会转化的东西。在爱上一个人之前,也许是友情,也许是其他的感情,甚至是愤怒,是漠然,它们在某一刻转变为爱情,又在某一刻变成了其他的感情。但感情本身,是一直都在的。”

“那仇恨呢?”

名古屋偏过头,目光清澈,却隐隐透出幽深,其中似有惊涛骇浪。

“仇恨也是一直都存在的东西吗?”

“也许。”

朱实笑了笑,“我还没有体验过那种刻骨的仇恨,所以不知道呐。但我想,仇恨与悲伤一样,都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成其他感情吧。”

“嗯哼。”名古屋用折扇敲着手心,“有形者终会逝去,无形的情感却如流水千变万化,始终不变吗,很有意思的答案。子期姑娘——”

他悄然换回了原来的称呼。

“有缘再会吧。”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旅馆的门口。从半开的大门往内望去,可以看见一把写着阿国歌舞团的大伞。

“你是阿国歌舞团的成员吗?”

朱实之前便有着这个疑问,此时问了出来。却见名古屋又露出了那种有些羞涩的笑容,“嗯哼,在下只是从出云遇到阿国姑娘开始,就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护卫而已。”

“原来是跟踪狂啊……”

“护卫而已!”

“好吧。”朱实摊手,“对了,秀吉老兄——”

她也将称呼改了过来。

“嗯哼?”

这似乎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名古屋含笑低头看着她。

“那把扇子……”

“给。”

还没等朱实说完,名古屋已经将手中的扇子递了出来。朱实有些不知所措地接到手里,晃开一半,又红着脸将它合上。

“你就这么慷慨地将它送给我?”

“嗯哼。”

名古屋悠然转身,空出的手轻轻一挥,“物赠有缘人啊。”

“等……”

啪的一声,名古屋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旅馆的墙壁。

“耍帅也要注意前方啊……”

朱实看着名古屋扑在地上的悲惨模样,暗自警惕,以后自己一定要在准备完全之后再开启耍帅模式,决不能重蹈这家伙的覆辙。

····················

四月十八。

真铃与朱实告别了奴良组的众人,继续向京都前进。

从朱实口中得知两人是如何用半年时间从关原跑到北海道的滑头鬼,对她们的路痴程度叹为天人,决定派出两只妖怪“手长”“脚长”作为向导。真铃虽然发了一通脾气,感觉自己被小看了,但最后也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这个提案。

三日之后,花开院当家第十二代秀元于京都本宅病逝。花开院是光主动放弃继承权,其弟花开院是明在众长老的见证下,成为第十三任家主,更名秀元。

接任仪式上,花开院家之人齐聚一堂,唯独一张椅子空置无人。

那是第十一代家主的小女儿,第十二代家主年龄相差近二十岁的幼妹,原本被视为家主可能人选之一的花开院秋夜的座位。

若非秋夜不在,也轮不到那个是明小子当家主——

家中不乏这样的声音。

····················

顺带一提,那把福利扇子在入手当天晚上就被滑头鬼顺手牵羊,据为己有了。数日之后,雪丽发现了这把扇子,大发雷霆,滑头鬼逃之夭夭,正巧路过的鸦天狗却被冻成了一个巨大的冰块。

十六章 花开院的叛徒

京都。远离繁华区域的偏僻街道,一座略显古旧的宅子。庭院杂草丛生,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整修了,一到晚上,便会响起各种虫子的叫声。

但现在还是白天。

昏暗的主间里,几个人或坐或站,皆是身穿狩衣,头戴尖帽,标准的阴阳师打扮,有驼着背的老者,有铁塔一般魁梧身材的大汉,也有风韵犹存的少妇。陆陆续续地有人进入这座宅子,当时间来到黄昏时,已经聚集了上百人。最后抵达的人甚至进不去主间,只好站在外面的长廊上。

看到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一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在昏昏昧昧的环境中,他的表情阴晴不定,让人难以捉摸。

“诸位——”

络腮胡大汉声音如同响雷。

“我们皆是为了同样目的来到此地!”

他环视众人。

他们皆是花开院家中不愿花开院是明继任家主的人。有些认为这将影响他们的利益,有些与是明本人有矛盾,有些则是企图将水弄浑然后从中取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乏这样的人存在。

络腮胡大汉名为花开院呼雷,是花开院本家出身,自幼便展现出不凡的天赋,得到长辈看重,着力培养,实力在当今的花开院家亦算首屈一指。但与那粗狂的外表不同,呼雷性格贪婪,好占小便宜,曾因此做过一些昧良心的事,有次闹得大了,被花开院是明揭穿,受了重罚,从此对是明怀恨在心。此时见他当了家主,心中更觉愤恨,又得到了某位人物的支持,所以才有了勇气,做出这种事来。

就在今晚,他们将攻入花开院本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花开院是明——此时应该改称花开院秀元了。尽管心知之后将会遭到严厉处罚,然而一来法不责众,二来与是明存活比起来,这种牺牲也是可以接受。

花开院呼雷默默分析着到场之人的实力。在他心中,早已将其余人都当成了炮灰与挡箭牌。曾经与是明做过一场的他,深知花开院是明这个男人的可怕。如果不是那一位的出现,他根本鼓不起勇气对阵是明。

“呼雷!”

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高声喝道。

“你之前说的把握,到底是什么?”

来了!

花开院呼雷露出得意的笑容。

“正要为诸位介绍。”

他将身子让开,露出身后的一片黑暗。数十道目光顿时集中在那片黑暗中,但什么也没有看见。

“怎么回事?”

老者将拐杖重重一顿。

呼雷眉毛一跳,心里暗暗觉得有些不对。

“呼呼呼呼嘻嘻噶哈……”

突然,老者发出了奇怪的笑声。

“无梓爷爷?”

旁边与那老者相熟的人急忙伸手去扶。但老者却一把拍开了手,有些疑惑地看着周围,语气不善地问道:

“你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爷爷您……”

“我……嘻嘻嘻嘻,怎么了?”

说话的中途,突然插进了一段急促的笑声,但老人神情严肃,并不像是在恶作剧。看到这一幕,包括花开院呼雷的众人皆感到心中一阵发寒。

身为花开院家的一员,自小开始便学习阴阳法术,他们遇到这种诡异情况,自然不会像普通人一般慌张无措。已经有人摸出了式符,打算召唤式神,但他们却惊讶地发现式神竟然无法出现。

“怎么回事!”

式符失灵对阴阳师而言,仿佛一名武士突然没了刀剑和盔甲,变得赤手空拳。有人已经变了颜色,惊叫道。

“冷静!”

也有人竭力稳定心神,喝令其他人保持冷静。

名叫花开院无梓的老者一直以疑惑与愕然的表情看着其余人乱成一团。他又将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敲:

“怎么……哈哈呼呼嘻……回……呵呵呵……事!”

他将一起结伴而来的青年抓了起来,喝问道。但对方却一脸恐惧,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突然用力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后退。

“你!”

无梓怒气勃发,正要上前用拐杖教训一下那无礼的小子,身边一个女子却冲了过来,死死捂住老人的嘴。

“不要再笑了!”

女人披头散发,貌如恶鬼,五官扭曲,额头贴着老人的额头,咬牙说道。

“你做什么……呼嘻呵呵呵。”

老人一巴掌将女子扇到旁边,用力过猛,甚至让对方嘴角都渗出了血丝。注意到一双双古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花开院无梓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你们……”

他想要询问,但才开了个口,花开院呼雷已经像一辆战车般撞上来,抡起拳头,当机立断将老人打晕在地。

“这样就没事了!”

呼雷大声吼道,企图稳定现场的人心惶惶。但他没有注意到,众人望向他的目光,一如方才看着花开院无梓。

“别笑了!不要再笑了!”

听到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声,呼雷表情一僵,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些惊惧地望着身边的好友。却见那朋友轻轻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

呼雷向后倒退,退进了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下一刻,他消失了。黑暗之中,只有粘稠阴冷的笑声不断回响……

一片混乱之中,恐惧的情绪飞快发酵。从第一个人开始试图逃跑,却发现房门打不开的时候,情况就已经无法控制了……有人殴打在一起,有人依然握着式符喃喃自语,有人撕裂了身边女子的衣服,他们无一例外,眼中都闪烁着微弱的紫色光芒。

黄昏已至。

在阴阳师的眼中,黄昏是逢魔之刻,阴与阳交会,最容易遇到妖怪的时候。当第一束橙黄色的余晖照进主间,驱散黑暗,花开院呼雷消失的地方,蓦然多出了两个身影。但在场其余人却没有一个注意到她们。

身穿鲜艳和服,黑发如瀑遮住面容,彩线手中捧着一块散发着幽幽紫光的杀生石,愉快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而在她身边,神情呆滞双目无神的白鬼院星一只手揪住她的衣角,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杀生石。

“再等一会哦。”

彩线轻轻抚摸着杀生石的光滑表面。

“要忍耐啊……”

她歪曲着嘴角,又一次地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混乱持续了三个时辰。

由于彩线提前设下了结界,哭喊声哀嚎声怒喝声都传不出去外面。即使到得早上,结界的效用会减弱,可能引来京都阴阳师的关注,但那时她早已离开了。

聚集而来的上百人都倒在了地上,尸体叠着尸体,有人保持着掐住对方脖子一脸狞笑的姿势,却被另一个人从后方用力猛击头部而死去。有人才刚刚撕开一个貌美女子的衣服,脑袋就被活活拧了下来,而出手救了女子的人,却被女子用短刀刺进了心脏。

受到杀生石的影响,心中只存在狂躁与杀意等等负面情感的上百人,在这个狭窄的主间展开了一场最野蛮血腥的战斗。

最后唯一站着的,居然是一个少年。一个看上去还没有二十岁,脸皮白净,模样带着几分畏畏缩缩的少年。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武士刀,鲜血汇聚,从刀尖滴落。少年眼中的紫色光芒大盛,口中也在喃喃自语什么。仔细一听,原来是以极快的语速,反复咕哝着“杀”这个字。

“看不起我……杀!欺负我……杀!嘲笑我……杀!不喜欢我,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呼呼呵嘻嘻哈,真是悦耳动听的话语啊。”

听到彩线的笑声,少年猛地望向两人,缓缓迈出脚步,每一步落下,都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

封闭的密室中,因厮杀而流出的鲜血竟然已经淹到了脚脖子。

“完成了……”

彩线拍拍白鬼院星的脑袋,语气之中透着几分急不可耐:

“去,吃了他。”

“哇呜!”

话音落下同时,白鬼院星已经冲了上去,少年唰的一刀斩出,落在白鬼院身上,刀刃咔擦断开,少年已经被白鬼院扑在地上。

随即响起了撕咬的声音,咬破皮肉的声音,咀嚼骨骼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白鬼院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满头满脸是血,地上已经再也没有少年的半点踪迹了。

“还想吃……”

白鬼院干哑地说道。彩线摇了摇头,“不行哦,要忍耐,你必须变得更强,所以还不行……要有耐心,耐心……”

男女老少,几十种不同的声线声调合在一起,刺耳古怪到了极点。白鬼院僵硬地点了点头,走到彩线的身边,又牵上了她的衣角。

走出宅子时,已经是月悬中天。刺耳的血腥气味随着关上房门而突然消失,凉风习习,扑面而来。

彩线突然停住脚步。

在她的前方不远处,一个打着纸伞的青年缓缓走了过来。细长的双目微微眯起,青年与彩线错身而过,吸了吸鼻子,低语道:

“好呛人的味道啊……”

“呵呵哈哈哈咕咕……”彩线歪了歪脑袋,头发缝隙之间,一只全是眼白的眼睛转了几转,露出黑色的瞳孔:“花开院……是明?”

“现在,是花开院秀元了。”

留下淡淡的一句话,青年走进了宅子里。

“有趣的小虫子,果然……不杀是正确的,还有饲养的价值,慢慢来,要有耐心,耐心……咕咕咕哈哈嘻。”

野草丛生的庭院中,花开院秀元收起了纸伞,顺手一抖,纸伞顿时变成漫天飞舞的纸符,每一片纸符上,都流转着隐隐约约的紫光。

“难缠的敌人。”

他叹一口气,侧过头,看着从门缝里流出来的鲜血,脸上的微笑消失了。

“这些人明明罪不至死啊……”

花开院秀元喃喃道。

十七章 变与不变的东西

“三昧大人,阴阳师姑娘,你们看,只要翻过那座山,今晚大概就能进入尾张境内了。”

名为长手的妖怪指着前方,为同行两人介绍道,语气兴奋之余,还带着一丝如卸重负。他顿了一顿,没有听到回应,心中陡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将他托在肩上的脚长叹了口气。

“她们两个似乎在刚刚的路口与我们走偏了。”

手长与脚长一向形影不离,因此常常被人当成一种妖怪。手长脚短的叫手长,手短脚长的叫脚长,脚长托着手长行动,而手长则负责拿取东西,属于共生关系。

“等等,刚刚那个路口……”手长回想了一下,愕然道:“不是只有往前和回头两个方向可以走吗?”

“她们两个在原地踌躇了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掉头走回原路了。”脚长的语气无悲无喜也无怒。

“又来?”

手长呆呆地问了一句。但他自然不是为了从脚长那里得到肯定的回应,而只是单单抒发一下内心的不可置信而已。

在被总大将选出担任向导任务时,手长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这种事让纳豆小僧负责不就好了,何必他们两人出马呢?

当时总大将一脸深沉地摸着下巴,眼神深邃:“到时候你们自然会明白了,她们两人的方向感可是神明的级别啊。”

此刻手长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总大将当时没有说全的话语。

这么一条笔直笔直的大道,她们居然能走反了!只是稍稍没看住,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啊!如果不是一路相处,对她们性格已有了浅显的了解,又有总大将的保证,手长几乎要以为朱实二人是故意折腾戏弄他们了。

但现在……

“脚长,快回去找人吧。”

“嗯。”

有些木讷的脚长应了一声,回转身去,向着原路撒开腿狂奔而去,手长则搭着凉棚四处张望,口中一声声地呼唤:

“三昧大人——阴阳师小姑娘——”

应该能听见吧?

手长没有什么自信地想。

而此时的朱实与真铃,却已经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色,露出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之所以是一脸而非两脸,是因为真铃自从启程以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变成长枪形态,懒洋洋地趴在朱实背上,将朱实当成坐骑了。

虽然看不到这个形态的真铃表情,但从她那拉长了语调而且显得有气无力的说话声中,朱实已经可以脑补出那副惺忪睡眼的幼女小眠图了。也是因为有这种脑补的支撑,她才能忍下对真铃的抱怨。

虽然多半抱怨了也没用。

“这里是哪啊?”

朱实左顾右盼,挠着脸颊。刚刚手长脚长去附近查看情况,她在原地待了一会,害怕两只妖怪碰到什么意外,就去寻找他们。结果手长脚长没找到,东南西北转了一会,却发现四周的环境越来越陌生了。

“阿真……”

明明在遇到真铃与秋夜之前,朱实即使走在夜晚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也不会觉得畏惧。但自从接触了不可思议的里世界后,她的胆子却变得小了许多。当然也有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真铃在身边,让她觉得有可以依赖的对象,才会将胆怯一面表现出来。

就像小孩子会因为摔倒受伤而大哭不止,但如果可以撒娇的大人不在身边,往往就会收住眼泪,以较为成熟稳重的方式处理问题。

因为知道向母亲撒娇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所以唯有强迫自己变得坚强。因为知道真铃会保护自己,所以才一点也不害怕地将懦弱的自己表现出来。如果有一天真铃不在了……

朱实没有思考这种可能性。应该总会有这么一天,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明天,而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去担心。

听到朱实软软糯糯的轻呼声,本来从长枪里传来的有节奏呼噜声猛然一停,真铃有些迷迷糊糊地开口:

“什么事……哈欠。”

朱实的脑海中,真铃揉着眼角的泪花,睡眼朦胧地望过来。她下意识地露出恍惚笑容,反过手去,一下一下摸着光滑的枪身。

“唔,做什么……好痒,痒……给本神枪住手呐!”

哄的一下,火焰形状的枪头喷出一道流火,点着了朱实还停在枪身的手指。朱实吓得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将手收了回去,呼呼地吹着。

“烫烫烫……咦,不烫?”

有些讶然地抬起手时,却见火焰居然变成了一只朱红色蝴蝶,停在她的指尖,见她望过来,拍了几下翅膀,飞向天空,转眼不见。

“这是警告,下次再那么没大没小,本神枪就不会像这次一样留情了呐!”真铃的声音中蕴含着怒气,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却微妙地有些别扭:“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帮本神枪按摩,也不是不能通融,但要事先提醒呐!”

朱实用力抿了抿嘴角,忍住笑意,连连点头。

“回答呐?”

“是是是是。”

“只要一遍就够了!”

“是——”

拉长了声音,朱实小兔子般地蹦了几步。

“所以,为什么要打扰本神枪的安眠呐,如果拿不出一个合理合情的理由,你这是自寻死路呐!”

“这个嘛。”

朱实望了望小路两边的田地。

“我好像和手长脚长走散了耶。”

她轻轻吐出舌头,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

但趴在背上的枪形真铃,很显然看不到这一幕。可以说是真真正正地将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也就是说……迷路了呐?”

“说不定是被神隐了呐?”朱实心情很好地猜测道。

呼的一响,朱实身后突然一轻,同时头顶罩下了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下一刻,她熟练之极地抱头下蹲,毫无空隙的防御姿势!

啪!

一巴掌拍在朱实的后脑勺,变回幼女模样的真铃怒目圆瞪:

“不要学我说话呐!”

“呜。”

破防了。

·················

朱实揉着依然隐隐作痛的脑袋,耷拉着肩膀跟在趾高气昂的真铃身后。

不远处似乎有一处小村庄。

她们决定先去看看,一来向村民问路,二来,说不定运气好,手长脚长正好也在那里,直接舍去寻找的步骤全员集合了呢?

“不过,似乎有些不对劲呐……”真铃看着周围的景色,有些纳闷地嘀咕道。

“是啊。”

朱实也微微皱着眉头。

此刻大概是午后一两点钟,属于未时,按理说应该有不少在田地里忙碌的农人。但这一路走来,两边却是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有些反常。

反常,往往意味着出了状况。

“打起精神呐。”

听到真铃的提醒,朱实认真点头。她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遭的变化,以确保在遭遇危险时,能做出及时适当的应对。而真铃看似漫不经心,却已眼看六路,耳听八方,这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注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小路狭窄,只能容一人前行,虽然真铃与朱实皆属于娇小玲珑的体型,但依旧无法并肩而进。

察觉到朱实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真铃稍微放缓了脚步,在不被朱实注意到的情况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

真是笨蛋呐……

她心中暗暗叹息。

之前与滑头鬼饮酒的时候,他曾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你被朱实丫头依靠着呢!

虽然只活了数十年,以妖怪的寿命还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滑头鬼却拥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瞳。

“她现在正被名为真铃的锁链紧紧捆住,动弹不得啦。我听说雄鹰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学会飞翔,会狠心将之丢下悬崖,你也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要让朱实丫头变成一个无用的废物啊。”

虽然语气轻松诙谐,像是在开玩笑,但滑头鬼的眼中却透着认真。

朱实是个可造之材。

这一点,教授她术法的真铃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清楚。无论什么样的知识,都能在极短时间内明了并掌握。《今昔物语集》中将安倍晴明从贺茂忠行处学习阴阳之法的过程比喻为“如同灌水入瓮”,在教导朱实的途中,真铃时常也会生出这种感觉。

她甚至将朱实与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些阴阳师进行比较。

卢屋道满的四名弟子中,唯有身兼两家传承的贺茂咲耶算得上一个人物。道满曾经对真铃说道:“等我死了之后,道清能将我的一身本领传承下去,道戒能让卢屋流的阴阳术名传天下,道珍能确保这一派不会随时间与战乱而消亡。但可以青出于蓝,胜过我这个老头子的,只有咲耶啊!”

那时道满已经觉察到了晴明的真实面目,试图在天皇面前揭穿晴明偷窃尸体的真相,却因反魂之术而失败,更遭晴明反戈一击,被世人当成邪恶的术士,唾弃咒骂。陪伴在他身边的真铃,隐隐感觉到道满的心因为这次失败而慢慢地死去了。

他将击败晴明的希望交托在贺茂咲耶与真铃身上,不久便与世长辞。而在那之后,安倍晴明因母亲葛叶被杀而堕入黑暗,化成妖怪鵺,贺茂咲耶与他周旋数十载,直到晚年消失不见为止,也依然未能将鵺彻底消灭。

身兼贺茂与卢屋两个流派的阴阳之术,贺茂咲耶毫无疑问是一名惊才绝艳的阴阳师。但在真铃眼中,朱实的资质却犹然胜过了她。只要得到名师栽培,朱实必将成为一名不逊于安倍晴明的绝顶人物。

但这个时代却没有值得真铃托付的人。不管是当今的花开院一族,还是其余零零散散的阴阳师家系,都太弱小了,根本无法进入真铃的双眼。

所以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由自己亲自教导朱实。

“如果咲耶或暮叶还在就好了……”

她不禁心想。

与白鬼院一战之后,真铃有时会感到隐隐的不安,仿佛深沉黑暗之中正有一双淡漠无情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她。

会是晴明的子孙吗?

当年她因为道满的点拨,觉醒了善良的一面,反出安倍家,那时晴明便已开始研究反魂复生之术,或许他已经创出了某种秘法,可以延续寿命也不一定。

真铃对晴明抱着畏惧与敬佩的感情,她知道这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所以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不觉得那个男人会这么轻易就死去。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心中却始终觉得,总有一天会再度对上自己曾经的主人。

“三昧啊,如果将来的我因为某种缘故而彻底沉沦邪恶,到了那时……不必留情,将我杀了吧。”

月夜之下,安倍晴明爽朗地笑着,与她酒杯相碰,仰头一饮而尽:“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就去这个地方取出我预先留下的后手,在我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将我干掉!”

那一夜,月白,风凉,酒烈,花香,一切都那么清晰,是真铃与安倍晴明之间暗淡无光的回忆中,唯一一抹鲜明的颜色。

ps:今天想久违地玩玩游戏,所以只有这章~话说,大家会不会比较想看现代篇,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过去篇缩短一下……

十八章 无妄的战端

村庄里传出了惨叫声。有女人在哭喊,也夹杂着成年男子的咆哮,本该清爽的春天凉风之中,却弥漫着一股让人心浮气躁的气息。

“该死的家伙!”

当朱实与真铃来到村子中间的广场时,只见空地中央人头簇簇,肩膀挨着肩膀,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整个村庄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人群围成了一个圆圈,圈子的最里面传来了一声怒骂。

随即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兵器交击声,几个呼吸间,一团灰影呼地飞了起来,从围成一个圆圈的人群头顶飞了出来。

朱实抬头看去,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人,一个大概三十余岁,长相敦厚的男子,他左臂呈现奇怪的扭曲,像是被生生打折了,表情扭曲着,似乎想要呼救,但却发不出声。眼看他就要这么摔在地上,恐怕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朱实心中一动,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十指翻转,结成手印,嘴唇翕动:

“风来。”

为了不被发觉,她特意压低了声音。空中的风势突然一转,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垫子,护在那断臂男子与地面之间。男子摔了下去,噗的一声,风垫子承受了这份压力,破散消失,男子缓得一缓,与地面接触时,只是皮肤被擦破了几条血痕,没有出什么大事。

人群吵吵闹闹地分开了一条狭窄的空隙,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狼狈地从里面冲了出来,衣衫凌乱,脸带泪痕,扑到断臂男人旁边,也没有仔细观察,就埋头大哭起来。

“当家的!”

哭声哀哀戚戚,后面又跟着过来了几个人,有老人,有小孩,脸上都带着愤怒不甘与悲伤。但当断臂男子微微呻吟了一声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成了惊愕。

“我……没死?”

连断臂男子自己也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身体。他转过头,语调飘忽地又问了一遍:“我没死?”

“嗯!”

妇人用力地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

她喃喃说着,扑在了断臂男子的怀里。

由于朱实与真铃站得比较远,那些人又是心慌意乱,一时间倒注意不到这两名陌生的客人。

看着逃过一劫的夫妻相拥而泣,朱实微微一笑。但她还没向真铃炫耀,左腿却猛地被踢了一脚。

“呜!”

朱实疼得差点蹦起来。

“你做什么啊!”

她怒瞪真铃,却见真铃鼓起脸颊,作势又要再踹一下,连忙单脚蹦开。真铃啧了一声,也不知是对朱实的行为不满,还是对踢不了第二下而失望。

“你这个笨蛋!”

真铃没有压低音量,这一声大喝将广场那边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呜……”

朱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

虽然不清楚自己哪里错了,但总而言之还是先道了歉。

“帮人是好事,但出手之前也要衡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呐。”真铃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踮起脚尖,用力敲了敲朱实的额头,“你惹上麻烦了呐!”

“啊?”

朱实闻言一愣。

她刚刚见到那男人飞出来,眼看马上就要掉到地上,没有多想就出手帮忙。此时被真铃一说,才开始注意起周围的状况,这才发现有些不对。

那些农人打扮的村民看着她议论纷纷,倒在地上的断臂男子脸上神情复杂,有感激有痛苦也有一丝抱怨,他看着朱实,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话,但嘴巴立刻就被旁边的妻子堵住了。

“当家的……”

妻子拼命摇头,双目噙泪。

“怎么回事?”

朱实歪了歪头,看到人群如同被驱散的牛羊一般迅速向四处散开,露出原先被团团围住的空地正中央。

十几个人像叠罗汉似地搁在一起,形成一座摇摇晃晃的小山。小山的最上面,坐着一个魁梧大汉。这大汉头发不束,随意披散,显得极为狂放,一对粗眉毛,铜铃也似的大眼,厚嘴唇。上半身没穿衣服,露出满是黑毛的胸口与结实的腹肌,手里拿着一根黑黝黝的铁棍,靠在肩上,翘着二郎腿。

那十几个人都已昏迷,有的断了手,有的折了脚,还有的头破血流,模样凄惨无比,被这么一个个叠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崩塌,但拿着长棍的汉子却坐得稳稳当当,甚至还轻轻晃着铁塔般的壮硕身躯。

挑衅般的目光向朱实瞪了过来。这种目光让朱实想起关原的武藏,但比起武藏,眼前的汉子显得更为粗野,更像一头凶残的猛兽。

“刚刚那一下子,就是你动的手脚吧?”汉子吐了一口唾沫,歪了歪嘴唇,嗤笑道:“真可怜啊,这么多人,就要因为你死掉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像拍西瓜似地拍了拍旁边男人的脑袋,发出乓乓的响声。

“什么意思?”

虽然不知道他话中的具体含义,但恶意却是毫无遮掩地扑面而来。朱实皱了皱眉头,不畏惧地抬起头,直直望着那汉子。

“什么意思啊……”汉子忽然笑了一声,“就是这个意思。”他忽然握起铁锤般的拳头,向下一挥。

啪!

男人的脑袋炸了开来!

红的,白的,各种液体飞溅,骨头碎渣与血肉沾在汉子的拳头上,他对着太阳左右看了看,似乎极为满意。

“你!”

没想到对方居然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杀死一人,朱实脸色一变,心里既有恐惧,也生愤怒。

“第二个。”汉子愉悦地笑起来,再一次举起拳头。

“住手!”无论那汉子是什么人,朱实也无法允许他就这么继续杀下去,袖中双手蓦然紧握,大喝出声。

“哦?”

汉子居然真的将已经落到一半的拳头忽的刹住,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可以理解为,你要代替他们吗?”

“我……”

“先让我们听一听事情的缘由呐。”

朱实正要反唇相讥,真铃却摇了摇手,接过话头。她来到朱实面前,将后者护在身后,语气淡淡,面无表情。

“好呀。”

看着真铃这副模样,汉子眉头一扬,铁棍敲了敲肩头,“其实很简单,我让这个村子每天派出三个人与我决斗,只要胜过一场,我就二话不说地离开。但如果连续三天都没有人能赢过我……”

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我就杀掉最后一个出面决斗的人。因为你们破坏了这个约定,所以我只好杀倒数第二个了。所以,都是你们的错。”

沾着脑浆与鲜血的手指点了点朱实。

“简直是疯子。”

朱实喃喃道。

她又一次看向那个断臂男子的位置,却见对方已经带着妻子和其余家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另一边却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一个老太婆掩面而泣,注意到朱实的目光,猛然抬头,骂道:“你为什么要插手!小志他本来不用死的!都是你!”

声音嘶哑如同厉鬼,其他人很快就将那老太婆拉进了人群之中,但即使如此,依然能听到模模糊糊的谩骂声。

“而且——”看着这一幕,汉子的笑容更加愉快,“因为你们违反了约定,我虽然很不愿意,但也还是不得不执行对违约者的处罚。”

他一跃而下,落到地上,激起尘土阵阵,烟尘弥漫之中,只听到汉子愉悦的笑声:

“就杀光这个村子的人吧。当然,还有你们两个。”

铁棍沉沉一顿地面,渐渐消散的灰尘,露出身高足有两米的巨大身影。身后的小山随着这顿地的一声,终于崩塌,十几个人摔成了滚地葫芦,呼痛连连,汉子挖了挖耳朵,咕哝了一声真吵,顺手一脚,将一人踢得胸口凹陷下去,吐了好几口血,显然是不活了。

“啊……”

“不要……”

“快逃啊!”

然而在场的村民,却没有一个人对那名死者表示悲伤,他们满脸惊恐,跌跌撞撞地向各处逃跑。有人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已经被其他人踩着过去了。汉子愉快地看着他们逃跑的背影,不时挥舞两下铁棍,见那些人因为呼啸破风声而更加狼狈不堪的模样,哈哈大笑。

“就是这样,快逃跑,尽情地表现出弱者的丑态,取悦我吧!嗯?”

汉子注意到了站立不动的朱实两人。

“你们为什么不逃?”

他面露疑惑,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连连点头:“原来如此,你们以为自己会法术,所以不害怕,是这样吧?”

“可惜——”

汉子露出混杂着怜悯与高傲的表情。

“像那种无聊的阴阳法术,对我是没有用的!像你们这种贫弱的女流之辈,只要乖乖哭喊求饶就好,像这样多管闲事,之后还露出一副自信满满的表情什么的,简直是……太无趣了!”

汉子拖着铁棍,走向真铃。

“就让我大发慈悲地让你们变得有趣一些吧,经过鲜血与泪水妆点的女子脸颊,才是真正的浪漫啊。”

“哼,无知的小辈呐。”

真铃眼神一冷,嘴角翘起,露出两颗泛着寒光的小虎牙,“也好,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可怕呐。”

她摆出了起手式。

“还想反抗吗?”汉子两条又粗又短的眉毛像毛毛虫般地蠕动着,整张脸庞都变得有些扭曲。

“……什么……”

“就让我将你的这种自信彻底击溃!”

汉子高高扬起铁棍,长棍映在太阳之中,好似天空中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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