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魁开始的修行生活⊙第三卷⊙第205章
摘要
这部小说的开篇描绘了一个名为朝千阳的少年在死于一场暗杀后的情景。他身边是一片惨烈的场面,多名来自妖国的杀手死于同一巷子。朝千阳在不断失血之际,心中满是不甘,特别想念他的姐姐。就在他闭眼前,似乎看到了姐姐在向他奔来。此时,另一个女子,作为寻道境的大妖,感知到他的身死,决定出手拯救她的弟弟,施展移花接木之法,将他的灵魂与刚刚气绝的青楼花魁江云晚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江云晚是个颇具魅力的女子,但她在自己的十七岁生日那天悄然饮下毒酒,心中充满了对人间的绝望。大妖救回了朝千阳的生命,却给他埋下了未来命途坎坷的隐患。两人灵魂的结合注定了他们未来的共同命运,而江云晚醒来后对自己命运的回归,令她对即将面临的变化充满期待与忐忑。
其他信息
Attribute | Value |
---|---|
Filename | 从花魁开始的修行生活⊙第三卷⊙第205章.txt |
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6349168 bytes |
MD5 | c5f92e2422e1d6ba46a99d125e0074b0 |
Archived Date | 2025-02-10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未知 |
Region | 未知 |
Date | 未知 |
Tags | 奇幻, 变身, 剑与魔法, 跨性别, 江湖, 青楼, 古风, 灵魂交换, 大妖, 后宫, 爱情, 复仇, 绝症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第一章 剑与花魁
烟雨横斜的城。
雨丝细如牛毛,落在城中如同水雾,雨雾中红花绿柳无声。
一处偏僻的巷子中,雨丝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也落在人的身上。这条小巷远离大街,平时罕有人迹,十分僻静,此刻却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他们动也不动,没有呼吸,成了冰冷的尸体。
如果有常在西南妖国杀手界厮混的人,便能认出这些尸体,都是妖国中颇有名气的杀手,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距妖国千里之远的钱塘?独来独往的杀手们集体行动,又是为了杀谁?
小巷中并非全是尸体,还有一个活人。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他单膝跪地,全靠拄着手中的剑才没有倒下。
少年名叫朝千阳,既是这场暗杀的对象,也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惜却不是最后的生还者。
“没想到为了杀我,竟然连妖国的杀手都派出来了。”少年惨白的脸露出惨败的笑,血迹顺着嘴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雨水溶开。
少年终于支持不住,仰面躺倒在地上,身体下的地面上血迹流淌。他望着灰暗的天空,心中有很多不甘,他还没有问鼎剑道,他还没有白衣仗剑走江湖,他还没有在桃花如云的地方,去邂逅自己的命中所属。
他还没有,见自己姐姐最后一面。
而这一切都来不及实现了,左右两侧的屋檐与中间的天空,在少年的眼中摇晃,重影,旋转。眼皮越来越重,口鼻气若游丝,少年再也坚持不住,他合上了双眼,胸膛中的心脏停止跳动。
在江南春雨如雾的时节,不周山名满天下的弟子朝千阳,死于钱塘城的无名小巷中。
只是在少年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天空中有名女子,急切向自己飞来。
姐姐……这是少年死前最后的念头。
……
这条僻静的无名小巷在城西,与繁华的望江路隔着一片住宅。
钱塘自古繁华,早春的细雨虽然恼人,但街上行人依旧不少。衣衫单薄的行人双手挡在头顶上快步跑开,面盘如月的娘子挎着竹筐,撑伞慢行。金发兽耳的狐妖女童,衣裳可爱,撑着红色的油纸伞蹦蹦跳跳,毛茸茸的金色尾巴在屁股后面轻摇,路人见了却也不以为奇。
这便是钱塘,虽处天下之极东,却能容万物生灵。
还有些高马大厢的马车,里面坐着些腰佩白玉的公子,即便早春尚寒,也是纸扇轻摇。望江路南北走向,向南走到大路尽头再拐几个岔口,就到了春花江旁,望江路由此得名。
春花江斜穿钱塘,颇为狭长,又数城西这段最为繁华富庶。皆因江面两旁建有十几座青楼,白日静静立在青山脚下,到了夜晚便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彻夜不休。
因此在望江路看到那些世家公子们的马车,便都知道是往江畔青楼去,而公子哥里半数又都是冲着缺月楼去的。
缺月楼名满江南,且年岁久远,这里的女子自然不差,环肥燕瘦,各有滋味。犹如楼下的春花江,春日有春日里的好,寒冬有寒冬时的妙。而花魁又为其中魁首,自然绝色。
在缺月楼高层有处临江的屋子,屋内家具古朴典雅,连杯盏茶具都颇为名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千金小姐的闺房。
房中一名女子坐在桌前,名叫江云晚,便是缺月楼本代的花魁。这女子极白,仿若白玉雕成,身姿婀娜,只着一身淡紫,便生出无限风情。
江云晚一头长发如瀑,不做妆饰,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便有三分媚意。若说真有蛇类成妖,惑媚人间,也不过如此。
江云晚在钱塘极为有名,比之前的几代花魁有过之无不及。但凡花魁,大多自幼入楼中,教导诗书、琴棋、礼仪举止等,成本极高,且保护周密,比未出阁的女子还要严格。且不少走的都是温婉轻柔的路数,甚至是只与人品茶论诗,绝不献清白于人。即便是门阀世家子弟,想要与花魁共叙春情,也要大费周章。
但江云晚却与众不同。
若说江云晚清高,那肯定不对。钱塘人都知道此女一身媚骨天成,言语举止,都是放浪不已,常引诱那些品行高洁的公子,抛家弃子,流连缺月楼,不知多少人背后都称其为妖女。
但若说江云晚浪荡,她至今守身如玉,从未留客过夜。
如此矛盾,偏又极富魅力,不知多少人豪掷千金,想做回登门客,都被拒之门外。
今天时辰尚早,客人都还未到。江云晚独自坐在屋内,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陈夫人告诉她,三日后会有位太兴城的大人物来见她,如果握住这个机会,或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女子对此不屑一顾。那又如何呢?青楼是个欲望交织出的地方,青楼外的俗世,又何尝是个清净地方。
今天破例饮酒,不为庆祝获得大人物的青睐,只因今天是自己的十七岁生日,无人知晓的生日。
“敬这该死的人间。”女子对着窗外的江水遥遥举杯,一杯酒水饮下。
那是杯毒酒。
肝肠寸断的痛苦,让女子说不出话来,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是想着,原来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欲望。
早春风疾,吹打几线雨丝入屋。
一杯毒酒入喉,江云就此气绝。
这个奇怪的女子,就这样死了。
……
城西那条无名的小巷中,少年朝千阳静静躺在那里。
一名女子从天上来,落在小巷中,看到血泊中的弟弟,身躯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她素手在少年身躯上方拂过,便探明了情况,大受打击,靠着墙喃喃道:“虽然经脉受损,陆府尽毁,但气机还强行留下了一丝,原本还有希望。可惜我还是来晚一步,三魂七魄中七魄尽散。虽说三魂为主,可没了七魄绝无生机啊。”
正在女子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春花江的方向。作为已至寻道境的大妖,方圆十里内生灵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感应中。
只见女子神色中有了一丝希望,她挥手便将少年的身体收入袖中,未见其他动作,消失在无名小巷中。
越过街巷与山水,女子的身形忽然出现在江云晚的房间中,她伸手拂过江云晚的身躯,惊到:“凡人之躯,刚刚气绝,生机尽毁,三魂已散,七魄尚在。”
女子皱眉道:“怎会如此巧妙?一个还剩三魂,一个仅留七魄,恰好相合,时间不错,距离如此近,难道背后另有算计?”
她闭眼掐算,但天机一片混淆,无法探明。
就算背后没有他人算计,可这气绝的是个女子之身,不知弟弟他……女子还在犹豫,却感觉到袖中少年的身体,最后一丝气机也要散尽。
女子当机立断,“罢了,修道之人哪有许多顾忌,无论男子女子,大道之上无所区别。”说罢她将江云晚的身体也收入袖中,消失不见。
……
依稀可听见江水滔滔,在距离春花江不远的山林,一间破庙中。
女子挥袖将少年朝千阳与花魁江云晚的身躯放在地上,并排相邻。她叹了口气,地上女子是肉体凡胎,神意脆弱,怎能与修士相比较。且人身三魂七魄,三魂为主,七魄作辅,一旦相合,必然是朝千阳的意识为主,女子只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女子又想着,若没有自己插手,这凡人早就魂魄散尽,命归黄泉了,相合之后,也算是以另一种身份活在世上。
大妖化作的女子不再犹豫,以地上两人的鲜血,在他们身下画出繁复且奇诡的纹路。女子又掏出一枝枯木,但这枯木质地晶莹,不似凡物,且顶头生出新芽。
“千阳,莫要怪姐姐。用了移花接木之法后,从此你的命格便会改变,与这风尘女子的命格融为一脉,以前贵不可言的气运也要溅落泥尘。且这移花接木是逆天行事,从此以后你必定命途坎坷,福缘难留,若还要修道,也是苦难作伴。但若要救你性命,只能如此。”
见时间不多了,女子便将那枝古怪的枯木放在地上两人之间,掐指作法。
破庙外天色暗沉,渐渐有闷雷声起,仿佛天公发怒,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阵耀眼的光彩照亮破庙,又迅速消失。
破庙的地上,少年朝千阳的身体已经消失,只留下白色衣袍和长剑在原地。而旁边缺月楼的花魁仍旧昏迷,但呼吸稳健,面色红润,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那大妖女子近乎虚脱,脸色比之前朝千阳的还要惨白,但神色终于轻松了起来。
忽然破庙外雷声炸起,仿佛是要把破庙连同里面的人都劈得粉碎。
女子一口鲜血突出,面色几乎如金,她随手擦掉,不屑地看向破庙外黑云翻滚的天空,道:“我辈修行,向来是逆天而行,难道还会怕了你?你发火吓谁呢?”
她神色一变,掐指算道:“不好,我这下行踪暴露,已经被那帮子老家伙发现了,必须赶紧离开,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里。”
女子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那花魁的脸,虽然她与弟弟并无血缘关系,但却比世间任何姐弟都要亲昵。女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轻声道:“千阳,原谅姐姐如此自作主张。今后你的生命里注定不会平静,可只要你能明悟修行的真意,坚守本心,那些劫难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等会儿我会帮你做个假象,但只能略微迷惑那些背后的人,今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女子仔细打量花魁江云晚的脸,忽然又玩味地笑了,道:“千阳,说不定你以后还得感谢姐姐我呢。没想到这与你有缘的女子,竟如此妩媚绝色,将来修行不成,说不定你还能做个红颜祸水。”
“千阳,保重。”
说罢女子不再留恋,拿起朝千阳的剑,消失在破庙中。
这逆天行事的罪魁祸首消失后,天公似乎也消气了,不仅云散雷消,连细密的春雨都停了。
云开见日,一轮残阳挂在西方,摇摇欲坠。
破庙中江云晚终于醒了过来,她坐起身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房间里,怎么一眨眼就到了破庙。
江云晚一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回忆,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已经喝了毒酒,气绝身亡了才对,怎么还好好活着。
思来想去整理不出头绪,女子站起身来,不再去想,就当自己命不该绝,连弄个毒药都是假的。这性格古怪的女子轻笑道:“既然上天都不让我死,也罢,那些臭男人们,活该还要受我折磨。”笑声妩媚,若有男人在场听了,恐怕全身酥软,唯独三条腿硬直不堪了。
江云晚正准备向外走,注意到地上的白色衣袍,一看就是男子穿的。她顿时惊住,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想着难道是有采花大盗,将自己掳掠到破庙,然后……
江云晚连忙检查,见自身完好无缺,才放下心来。
但想着这衣服恐怕跟自己不明不白到这里有关,于是女子将那些衣服整理起来,层层包住,像个包裹一样提着。
江云晚到了破庙外,就着微弱的天色往四周看,发现这里还是春花江附近的山中,她以前和其他姐妹踏青时来过,认得路,就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缺月楼走。
等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江云晚遇到自己的丫鬟,带着几个缺月楼的下仆过来了。丫鬟一看到江云晚,立刻小跑过来,拉住后者的手,眼泪汪汪道:“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我下午到你房间不见人影,整个缺月楼都找遍了,快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江云晚叹了口气,摸摸丫鬟的手,轻笑道:“啾啾,你放心,我就是在屋子里待闷了,出来走走。放心,我不会离开的。”
名叫啾啾的丫鬟听了破涕为笑。
江云晚带着丫鬟和下仆往缺月楼的方向去,只是走出几步,又停住。她刚刚感觉脑海中闪过一个白衣剑修的身影,但刚想看清楚,那身影又消失了。
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吧,女子微微摇了摇头。
夕阳终于在山头挂不住了,就像老天爷困了许久,眼皮终于落下来了。
夜幕降临了,在这看似很平凡,但在历史中注定不平凡的一天,江云晚带着丫鬟与下仆,往缺月楼走去。
她小小的身影走在江边,与辽阔而深沉的山水相比,如此落寞,如此渺小。
第二章 曾对烛盏忆往秋
虽然是花魁,但江云晚并不是像只笼中雀一样,只待在缺月楼。她也常常乘车出楼,进入钱塘内城,或是与才子们对茶论诗,或是与公子们结伴出游,是钱塘一等一的风流女子。
每次当她经过缺月楼门关时,都要感叹其雄伟和壮观。
缺月楼说是楼,其实是由许多的亭台楼阁组成,这些楼台依山而建,依次向上,占据了整整一座山。其他的青楼与缺月楼相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白天冷清的春花江畔,到了夜晚就灯火辉煌,尤其是缺月楼所在的那座山。山脚下行人马车络绎不绝,山上亭台楼阁依次亮起,如同繁星坠落。
作为花魁,江云晚可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归楼。她带着啾啾从小路绕过正门,入了缺月楼的主楼中,江回到自己的闺房。
缺月楼的主人是个叫做陈雅的女人,又被称作陈夫人,虽然韶华不再,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姿色。
陈夫人作为缺月楼的主人,平时对内极严,唯独对江云晚十分娇惯。她听了江云晚的说辞,毫不怀疑,说出门散散心也好,但要好好休息,为三日后的大事做准备。
江云晚又花费口舌,打发掉十分粘她的贴身丫鬟啾啾,终于能在自己的房间内清静清静。
她倚在窗前,能看到楼下的客人们进进出出,客人们却因为高度问题看不到楼上他们心心念念的妖女花魁。
为了三日后接待大人物,陈夫人特例允许江云晚这几日都不用接客,也可以推掉往来应酬,安心做准备。
江云晚将一丝乱发顺在而后,早春风寒,她关上窗户坐回桌前,又看到了那壶毒酒,忽然生出怒意:“这年岁,连毒酒都有假的吗?”
其实直到今日前,江云晚从未想过死,她在缺月楼向来都过着很优渥的日子。
历来青楼女子都分为清倌和红倌,红倌卖身,清倌则只卖艺,不卖身。而缺月楼很特殊,这里的女子都有自主选择权,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只做清倌,不做红倌,没有人会强迫你。
这就要说到缺月楼的来历了。
缺月楼作为钱塘青楼之首,除了楼中的女子佳人们艳绝江南,更是因为与众不同的背景。
千年以前,这里尚没有缺月楼,却有个赫赫有名的修行宗门,叫缺月阁。当时的缺月阁不说独步天下,但在江南一带还是颇有实力,尤其是门中只收女子。
谁知道千年时光沧海桑田,春花江水依旧东流去,缺月阁却是多遭变故,江河日下。
一百五十年前,缺月阁已经惨淡到了极点,虽然没被修行界除名,但也没谁觉得缺月楼还算个宗门,也没有世家大族愿意供奉,宗门山穷水尽,难以维持。
谁也不知道当时掌门怎么想的,竟将宗门一分为二,内门弟子仍旧在山中清修,而将山外大片的楼台整理出来,交由俗世的长老,招揽世俗女子,开始经营。
就此缺月楼成了春花江畔最大的销金窟,宗门也得以艰难保留。
到了今日,普通百姓已经没人记得作为宗门的缺月阁,一听到这个名字,想到的便是那处江畔的极乐之地缺月楼。
据说当年那位宗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即便是外门,也是我缺月阁的弟子,怎可轻贱?”
因此平日里若是有客人胆敢用强,或是以权势相逼,缺月楼都会顶回去,摆不平就直接请宗门出手。
缺月楼的女子除了被百姓们背地里议论名声不佳外,相比春花江畔其他的青楼来说来,算是过得不错。
但也只能说是不错而已。
照理说江云晚衣食无忧,受无数男子追捧,不该无故寻死。
可总有些人,总有些时候,会被在多年阴郁下,被一瞬间击倒。
她也没想到会遇到此等怪事,饮完酒醒来,却到了山中的破庙。
江云晚的性子一直很随性,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她把毒酒扔到一旁,将在破庙捡到的那包衣物打开,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些衣物总是让她觉得很熟悉,却又感觉不出哪里熟悉。
……
名叫啾啾的贴身侍女,在小姐江云晚的门口闹了半天,终究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上蹦蹦跳跳,引得不少人侧目,但知道她是江云晚的丫鬟,没人敢非议。
等到啾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敲了敲桌面。不一会儿缺月楼的主人陈夫人走了进来,却直接跪倒在啾啾的身前,面色恭敬。而啾啾面无异色,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不由自主发出。
“江云晚最近遇到什么事情没有?”少女的口气平静。
“最近,没什么事啊。”
“那就好,你作为管理外门的长老,要多注意些。”
陈夫人听了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问道:“那您今晚问江云晚的事是为了?”
名叫啾啾的少女挠了挠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今天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应该是我多心了,毕竟我还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凡人,对你们人的了解还是不够。”
陈夫人听了只是微笑,心中却在想,您都是几千岁的大妖了,怎么还跑我们这儿来体验生活,还装成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看几千岁的老妖婆还差不多。
“嗯?!!”啾啾忽然重重一声。
陈夫人知道自己的心声不知怎么被听到了,连忙恭谨道歉,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您别往心里去。”
只是看陈夫人的神情并不畏惧,应该是知道少女的性情,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处罚。
啾啾看了她一眼,道:“明天傍晚开门前,你亲自把缺月楼正门门口的地给扫了。”
陈夫人听了苦着脸,正要说话,却见少女又要“嗯”一声,于是连忙应下。
啾啾手一挥,让陈夫人离开了房间,然后自己思量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忽然想到,傍晚在山脚下见到江云晚的时候,对方手中提着一包来历不明的衣物。
……
而江云晚还在自己房间看那些衣物。衣服不多,看起来是位年轻男子从内到外的衣物,江云晚甚至还找到了男子下边的贴身衣物,她还饶有兴致地比划了下,判断这衣物的主人应该年龄不大,“雄心”不小。
除了衣服便是配饰,比如钱袋、玉饰之类。
江云晚又翻出来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大,她的手也可以一手握住。这玉质地温润,握在手中竟不冰凉,反而有种淡淡的暖意,一看便不是凡品。
妩媚女子在手中把玩着玉佩,看到玉佩的背面刻有八个小字。
“无愧后土,不问苍天。”
女子轻声念出这句话后,忽然头痛如裂,仿佛有人在脑海中用斧子狠狠劈了一下,劈出一道裂痕,裂痕里无数记忆涌出,像潮水一般将女子的意识淹没。
那是一个男子的记忆,一个名叫朝千阳的男子自小到大的记忆。
数不尽的记忆碎片闪烁,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童,从大陆的南方向北流浪,在一个大雪天,见到了一个立在梅花树下的中年儒士。
那是一个冰雪未化的时节,中年儒士牵着男童的手,走在陡峭的山道上,一直走到山门牌楼下,牌楼刻着两个大字:不周。
那是男童跟随宗门远赴西南妖国,独自外出时,因恻隐之心,偷偷救下了一只伤重的妖狐,从此男童便有了位姐姐。
那是男童长大变为英姿勃发的少年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傅罕见地露出笑意,将一块玉佩送给了少年,作为及冠礼,玉佩上刻有八个小字:“无愧后土,不问苍天”。
那是少年在天下声名渐起时,被看作有望成为新一代剑道魁首,少年回山门时忘记买礼物,便摘了山下的一枝梅花,送给在山中等他的女子,于是女子柳眉轻弯,笑容美过梅花三分。
那些记忆不停地涌现,一幕幕掠过,直到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
少年躺在小巷中,已无气息,天空中一名狐妖化形的女子向他飞来。
“姐姐。”江云晚呢喃出声,一道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白瓷般的脸颊滑落。
在破庙中那狐妖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移花接木是逆天行事,从此以后你必定命途坎坷,福缘难留,若还要修道,也是苦难作伴。但若要救你性命,只能如此……”
“……今后你的生命里注定不会平静,可只要你能明悟修行的本意,坚守本心,那些劫难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
屋外有夜风扣窗,阵阵作响。屋内的美人仰起头,闭上双眼,止住了眼泪,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
是的,在狐妖女子发现江云晚时,这位年纪未满二十的年轻花魁,就已经死了,三魂散尽,仙人难救。但她留下的七魄与朝千阳的三魂正好相合,再加上狐妖女子用的那枝古怪枯木赋予的生机,让这一男一女的身体都活了下来,只是从此两人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江云晚的三魂散去,但是她的七魄,仍旧将她的记忆、思维方式、性格、习惯等种种留存下来,被朝千阳所继承。
朝千阳的三魂受损,陷入沉睡,所以在破庙以江云晚的身躯醒来时,因为继承的七魄,误以为自己是缺月楼的花魁江云晚。就如一幅画上边覆盖另一张画,直到刚刚看到师傅送给自己的玉佩,唤醒了朝千阳的三魂,就像一阵风吹过上边的那张画,露出下面画作的本来面目。
屋内的女子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烛火,有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来,令烛火摇曳,就如同女子现在的思绪。
她现在十分混乱,虽然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但她也具有江云晚的身体、记忆、思维方式等,这令她有些头疼。
思来想去,女子决定先不管这些。她控制着自己的意识向识海最深处探寻,凡人自然无法做到这一点,但身为不周宗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以凡人之躯做到这些,并不困难。
随着意识的探索,她终于在识海的最深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陷入沉睡的男子,静静躺在识海的最深处,这男子的外貌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朝千阳。
第三章 移花接木,再赴大道
在识海的深处,女子意识小心翼翼地在朝千阳身躯附近游荡,最终下定决心,触碰上去。
识海之外,屋内的女子忽然感到身体炽热,皮肤都变得红晕发烫,但这种异常没有持续多久,只见一阵轻微的光芒闪过,覆盖女子的全身。等到光芒散去,女子已经消失在房间中,取而代之的是位男子,正是朝千阳的模样,只是他的身上仍是之前江云晚的淡紫衣裳。
以江云晚的婀娜身姿,这衣裳穿在朝千阳身上自然不合身。朝千阳尴尬地脱下淡紫衣裳,穿上了那些放在桌上的,原本就属于他的衣袍。
在穿衣的过程中,朝千阳同时梳理着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切换回自己原本的身体后,虽然仍拥有属于江云晚的所有记忆等,但这些都被挤到识海的角落。之前作为江云晚时,那种古怪的性格、纤细的思维、落寞的情感等,都像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朝千阳自己的,好胜的斗志,坚毅的道心和凛然的剑意。
穿好衣袍的朝千阳有些感叹,没想到姐姐的移花接木之法竟如此神奇。
朝千阳曾听姐姐说过移花接木,这是她作为狐妖的本命神通之一,一生只能施展一次。虽然看起来像是最后用来保命的术法,但因为这术法对天时、地利、人和、机缘等要求极高,姐弟两人都认为这种术法几乎没有施展的可能,没想到最后用到了朝千阳自己身上。
少年坐在桌前屏气凝神,意识向识海中探寻,在最深处果然发现了一道窈窕倩影,正是花魁江云晚的模样。朝千阳相信只要自己的意识触碰上去,身体就又会变为江云晚,那些属于江云晚的记忆、情感、性格等也会重新占据主位。
朝千阳苦笑一声,修行多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奇遇。
“咳咳……”朝千阳忽然猛烈咳嗽起来,虽然靠着姐姐的移花接木捡回来一条命,但身体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少年内视自检,却发现体内位于腹部的窍穴“陆府”一片狼藉,恐怕因为小巷暗杀中受的伤,已经毁坏了十之八九。
少年脸色惨白,如遭雷击!
天下修行法门无数,但绝大多数走的都是外炼体魄,再到内修神意的路子。这其间虽然繁复,但仍能大致分为九个境界。若要作比方,就像是座九层高楼,一层有一层的风景,但一层比一层艰险。
下面的风光有很多人能看到,但能扶摇直上,看到上面几层风景的人,寥寥无几。
而位于修行者腹部位置的陆府,是修行路上无法绕过的窍穴。
朝千阳能成为不周山甚至整个天下,年轻修行者中的顶尖人物,除了他的剑意凌厉无双,更因为他是不周山百年来,最年轻到达第三境,龙虎境的弟子。
原本按照少年的计划,只要再过一年半载,等龙虎境达至圆满,水到渠成,自己就可以尝试在陆府“寻根落种”,冲击第四境,生根境,他甚至很有可能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生根境修行者。
可是现在陆府毁坏,一切期望都成了泡影。作为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自幼博览群书,熟读门中各类修行典籍,他从未听说过陆府毁坏还能继续修行,进而破境的例子。
也就是说,自己此生,只能止步在龙虎境了。
朝千阳不甘心地继续查看身体状况,却发现情况甚至更糟。
虽然朝千阳的身体和江云晚的身体都已生机断绝,但江云晚身体不过中了俗世的毒药,已经在移花接木中修复如初。而朝千阳的身体受到的都是那些妖物的毒辣攻击,经脉受损,陆府毁坏,相比江云晚严重的多,只是简单的修补了些生机,并未痊愈。
因此移花接木后,无论朝千阳的三魂,还是江云晚的七魄,都自动以江云晚的身体为主,认其为本体。
现在朝千阳只是切换回原本的身体,就感觉有种淡淡的不适感,且体内真气在不断消耗流逝。粗浅估算下,朝千阳只要使用男身,就算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过不了半天就会真气耗尽,强行变回江云晚的身体。
如果朝千阳一身修为全力施展,那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女身。
对于现在的朝千阳来说,江云晚的身躯才是本体,而原本的男身,更像是一种消耗真气的临时变身状态。
朝千阳一拳砸在桌上,饶是他道心坚定,也受不了这般打击。
姐姐在破庙以巧妙手段留在自己记忆的话,再度浮现。
“……没想到这与你有缘的女子,竟如此妩媚绝色。将来修行不成,说不定你还能做个红颜祸水……”
难道自己以后真的要放弃大道,以江云晚的身份在这里,安心地做一个花魁,成为一只漂亮的笼中雀?
不!绝不能如此!
那些幼年时在大陆从南到北流浪的经历,那些在宗门内历尽艰辛,苦苦修道的回忆,那些自己手持长剑,在夜幕下发的誓言,都一一浮现在朝千阳的脑海里。
朝千阳忽然抓到了一丝灵感。
自己的这具身体确实修行无望,可自己还有另外一具身体。
花魁江云晚的身体。
江云晚的身体虽然还不知道资质如何,但没有先天残缺,亦没有经脉窍穴的损伤,虽然还未开窍,但无疑是可以修行的。
至于开窍后的天赋,并非问题。自己的师门原本就不看重天赋根骨,武道之途,如逆水行舟,能走多远,取决于修行者的心。
可这样又会有很多别扭的问题,朝千阳一时进退两难
若以江云晚的身体修炼,那对于自己来说,江云晚的身体便是根本,自己原本的身体反而是陪衬了。
但姐姐曾说过,移花接木之法无可逆转,自己拥有两幅身体已成事实,既然原本的身体再难修行,为何不能另寻出路?
毕竟自己心中,除了剑道与师门外,世间种种其他琐事都没什么紧要,那无论男子之身还是女子之身,又有何区别?
虽然朝千阳知道这些想法是在自欺欺人,男女终究不同,但这个想法就像黑夜中的一束光,在朝千阳的脑海中越来越亮,最终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战胜了他的恐惧,战胜了他的羞耻心。
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
最终对于大道的追求,对于武道的渴望,压过了一切。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坚毅。
……
长夜幽暗,烛火摇曳。
朝千阳双指合拢作剑,在房间四周以剑法布下禁制,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准备给宗门写封信,汇报当前的情况。
但少年提起笔又放下,思来想去觉得不妥。
先不说自己现在身体的尴尬状况,单说自己今日遇到的刺杀就疑点重重。
此次来钱塘是代表擎天峰,为宗门争夺那份遗存。这是项绝密任务,除了宗门的一些师长外,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到钱塘。但昨日晚上刚到,今天清晨就遇到了刺杀,还都是妖国杀手里的顶尖高手合作围攻。
不周山距离钱塘遥遥数千里,却能在如此精准的时间,布下如此紧密的杀阵,一定是早早就开始准备,这只能有一种可能:
不周山里有师长出卖了自己!
不周山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门内弟子旁多,分为诸峰数脉,不同师承间的门人对外一致,在内却恩怨复杂。
此次的任务事关重大,这次暗杀极有可能是门内其他师长对自己这一脉的打压,也有可能是有人直接背叛了宗门,与其他宗门一同破坏这次任务。
敌人在暗处,且身份与目的都不明确,现在除了自己的师傅和擎天峰同门,朝千阳对宗门的其他人都不敢信任。
可是师傅在外远游,不知所踪,自己也没有能绕过宗门,和擎天峰同门联系的方式,现在与宗门联系,不是明智之举。
且宗门的这次任务紧要,交付自己一人身上,绝不能中途放弃。
朝千阳手指轻敲纸面,觉得唯今之计,就是自己也藏身暗处,一方面找到暗杀真相的线索,一方面想办法完成宗门的任务。
他心中苦笑,以前自己心中除了三尺剑锋,别无他物。如今为了擎天峰,自己不得不去考虑了。
既然姐姐拿走了自己的剑,那一定是去帮自己伪造死亡了,敌人现在就算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也至少认为自己是生死不明。
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敌人不会有第二次行动,这至少有了施展的空间。
说来姐姐会从万里之遥的妖国来到钱塘,险之又险的救下了自己?难道姐姐提前知道了暗杀的事情。
朝千阳摇了摇头,这事他想不明白,但确信姐姐绝不会伤害自己,等日后再去找她问清楚吧。
目前还是要找个方法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任何其他人发现,朝千阳还活着,还在钱塘。
少年抬头环视这处闺房,苦笑起来,阴差阳错,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吗?有谁会想到,春花江畔的一名青楼女子,就是被世人誉为“剑心澄明”的剑修朝千阳呢?
自己继承了江云晚的一切,伪装成她毫无难度。
忽然一阵冷悸从身躯深处传来,朝千阳皱起了眉头。
白光覆盖了少年的全身,将其包裹,等到微弱的光芒消失后,朝千阳已经消失,只剩下那绝美的女子坐在原地,身上穿着朝千阳的白色衣袍。
今日能恢复男身的时间已经耗尽。
女子盯着自己白若霜雪的手,不知该作何表情。
……
昨日钱塘阴雨连绵,今日则雨过天晴,春光灿烂,正是外出赏景的好时节。
清晨,距离望江路不远的那条无名小巷中,昨日的满地血污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但那些妖国杀手的尸体也消失不见。
小巷中站着位年轻男子,真是好一副俊俏皮囊,面如冠玉,朗眉星目,即便世间一等一的风流公子比他也不如。男子眉心间,有一细圆的朱砂色印迹,将其衬得仿若仙人谪凡。
只是男子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看着眼前一干二净的巷子,却能凭借着其中残留的凌乱气机,感觉出昨日战斗的惨烈。
一个影子在在墙角的阴影中浮现。
“有消息吗?”男子问道。
墙角的影子无声,便已经代表了回答。
男子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冷声道:“那就给我找,哪怕把钱塘翻个底朝天,把附近城乡山野全都翻烂了,也要找到他!”
墙角的影子没有动作声响,已经消失不见,但男子的命令已经随之在看不到的黑暗中飞速传递,钱塘顿时暗流涌动。
丰神俊朗的男子轻敲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在男子背后其实还站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只是一直不说话。
直到此时,那公子才说道:“鱼龙卫在春花江的下游找到了朝千阳的剑,剑士弃剑如弃命,或许……”
“我师弟不可能会死,绝无可能。”
那锦衣公子耸了耸肩,道:“随你怎么想,咱们大老远从太兴城来钱塘,本是为了争夺遗存的,看来你师弟无论如何短期内都不会出现了。我直接少了个竞争对手,倒是挺舒服的。”
男子回头,静静看着锦衣公子,对方耸了耸肩,不敢再言语。
第四章 今朝花魁,不同往昔
日头爬上山头,阳光照在春花江上。
春花江很长,但只有城西这段的江畔青楼林立,便有好事者给这段江起了个很有味道的别名:胭脂江。
江水从未变过胭脂色,倒是江畔那些涂抹胭脂的女子们,到最后或是年老色衰,轮为下仆,或是忽然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此时有几名侍女在门外敲门,得到女子应允后进屋,熟练地服侍女子穿衣和梳妆。这些侍女都熟知江云晚的习性,知道每日晨间该何时前来。
梳洗完后又有仆人将早餐送了进来,皆是江云晚爱吃的一些精贵点心,一顿早饭便能抵上一家农户不知多少日的辛苦劳作,由此可见缺月楼对江云晚的重视。
但江云晚作为缺月楼最大的摇钱树,不知多少王孙贵胄为她豪掷千金,这些待遇在旁人看来反而十分正常。缺月楼曾经特意为江云晚建造了别院,清净典雅,供她一人居住,但不知道为何,性情古怪的江云晚拒绝了此事。
用完早饭,女子铺出上等的永阳宣纸,一旁有侍女研磨“兰盘砚”,此砚台出的墨汁清香,素为江云晚所喜。不同于女子给外人的印象,女子笔下字迹端庄秀丽,颇为不俗,隐隐有自成一家的风范。
女子心中苦笑,自己整个清晨都是以江云晚的性情习惯度过,连笔下字迹都毫无差错,这些江云晚的贴身丫环都没有发现丝毫问题,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女子虽然手中笔杆不停,心中却在盘算其他事情。
既然自己确定了往后以江云晚的身躯为修道之本,那就要趁早准备。依自己原本的卓绝天资,自幼修行,也才在一年前入第三境。现在江云晚的资质不明,不知道要何时才能重新修到龙虎境。
但凡事都有两面,现在从头来过,就如同画完一幅画后,在另外的白纸上重新作画,不仅能少走弯路,还有机会改正之前的错误。
关键,还是要趁早“开窍”。
当江云晚练完一张纸,正活动纤细手腕的时候,名为啾啾的丫环也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叽叽喳喳不停。
“小姐小姐,那个太守之子郑公子又来请您了,他说今日在西明湖边设宴,您不去,筵席就不开,在那等您。小姐您这几日都该休息的,要不要我还像以前那样回绝他们?”
照理说王朝的太守乃一地之主官,他的儿子发了话,整个缺月楼都该抖三抖,但啾啾等人都不是太惧怕。
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王朝太守皆是地方大员,唯独钱塘有些特殊。
江云晚放下笔,原本准备让啾啾回绝,但想到“开窍”一事,略作思索,改口道:“我这几日有些乏闷,正好不想呆在房间里,你告诉郑公子的人,我稍后就到。”
“小姐,真的要去啊?”啾啾撅起了嘴。
“去备车吧。”
啾啾刚往外走,却碰上了刚好寻过来的陈夫人。陈夫人听到江云晚要出去,倒也没有阻拦,只是吩咐注意安全,然后说有事找啾啾,将其带走,江云晚也只好挑了另外一个叫小玲的丫环。
马车离开了春花江一路往西南去,女子从车窗向外,看着这个春意渐渐苏醒的世界。
等到看乏了,女子闭目养神,思考着“开窍”的事。
世间修行者都是从凡人而来,唯有有资质的凡人才能踏上修行之路,而资质够好的凡人在修行路上最前面的几段路,大致会更快些,更顺些。
但凡人的资质并不是一看便知,就算是大修行者也无法轻易看出,就像是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它没有发芽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会长出什么。
像种子一样发芽破土,身体的资质能够被查看,这一过程被修行者们称为“开窍”。
每个人开窍的时间都不一样,有人三岁幼儿时就能开窍,有人哪怕资质再好,但终其一生没有开窍,就只能作为凡人,碌碌一生而亡。
每个人开窍的契机也不相同,或许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或许是亲友故去的时候,或许是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或许是看到一朵花开的时候。
朝千阳就是幼年流浪时的某一天,在雪天的一棵梅花树下,看到了那个中年儒士,也就是后来的师傅,就此开窍,被师傅带回不周山修行。
而江云晚的身体,无疑是还未开窍的,所以女子才会答应郑公子的邀请,多多外出,说不定就能觅到开窍的契机。
春花江畔的缺月楼在城西,而西明湖在城西南,相距不远。
没用太长时间马车就到了西明湖边上,钱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任何马车都不得驶入西明湖畔,妨碍游人,江云晚也只能让车夫原地候着,下车带着丫环步行。
郑公子设宴的地方在湖心小筑,距离下车的地方不远,江云晚也乐得观赏湖畔景致,寻觅开窍契机。
湖中旧荷尚残,湖岸老柳已抽新芽。
天下有两座湖,世人皆知。
一座名叫云梦泽,位于大陆的中心腹地。
一座位于天下极东,就是江云晚眼前的西明湖。
云梦泽大而美,浩浩汤汤,宛如沧海。修行者们便以此湖为地界分线,云梦泽以南,称为天南,云梦泽以北,称为地北。
天南地北,修行界气象万千,各有不同。
而西明湖就是小而秀的代表,位于钱塘西南,无论冬夏,游人如织。
不多时,江云晚就带着丫环小玲到了湖心小筑,可惜一路上细细观景,并没有遇上开窍契机。
湖心小筑说是“湖心”,其实不过是从岸边向湖中修出一条十几丈的路,路的尽头又有很大一块圆台,在圆台上建了个二层的小筑。
小筑楼下,一位衣着奢靡,面相略有虚浮的公子哥正在焦急等候,见到江云晚的身影急忙迎上来,大喜道:“江姑娘,可把你等来了。”
此人正是钱塘太守之子,钱塘著名纨绔子弟,郑昌。
作为缺月楼的花魁,在江南一带都颇有名气的清倌人,江云晚在许多场合都遇到过郑昌,后者颇为觊觎江云晚的身子,只是碍于缺月楼的规矩,不敢强逼,只得一味献好。
而郑昌这种浪荡无边的纨绔,正好是江云晚心中厌恶,喜欢玩弄的那一类。
只见江云晚到了郑昌面前,款款施了一礼,一双明眸含笑,如含秋水。
“郑公子,许久不见。”
一如过去的江云晚,风情万种。
郑昌一时间看痴了。
……
缺月楼中,陈夫人领着啾啾进了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后,两人地位立刻颠倒。
啾啾坐在主位,陈夫人恭敬地立在一旁。
“找我什么事?”啾啾不耐烦道。
陈夫人一边给啾啾斟茶递水,一边说道:“是宗门大长老的意思,她说想请您回去一趟,伴月大选要开始了,有要事找您商议。”
“别跟我提宗门!”啾啾烦躁地挥手,可爱的脸上做出厌恶的表情。
“当年我刚成为缺月阁镇山神兽的时候,缺月阁是何等强盛,无论不周山还是南朱宗都不敢轻辱。结果我不过受伤睡了一觉,等我睡醒了,宗门竟然沦落到这个样子,外门还变成了青楼,我都替你们无颜见开山祖师!”
陈夫人心里苦笑,您老这一觉可是够长的,一睡几百年,沧海都变桑田了。
“外人说咱们是青楼,啾前辈您还不了解吗?咱们缺月楼向来只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还是卖吗?!”啾啾用力的一拍桌子,明明身材小小只,看着十几岁的模样,这一巴掌竟被她拍出了霸气侧漏的感觉。
啾啾压下怒火,道:“行了,我知道了。我在这边也没什么乐趣了,过两天就回山中内门。”
她又自言自语道:“原本我感应到江云晚近两日该有一大劫的,似乎合该自我了断,可居然无事发生,难道我算错了?”
“自我了断?”陈夫人大吃一惊,“云晚那样的孩子,虽然性格古怪了些,断不会自杀啊。”
啾啾不屑地看了看陈夫人,道:“亏你还带她这么多年,竟没有我这只不怎么在人间行走的妖看的清楚。”
“你看她在外边风情无边的样子,被人们骂作妖女。她就像个精美绝伦的瓷娃娃,内里却满是裂痕,不知道哪一天,啪,就碎了……”
啾啾饮下一口茶。
“呸,无论过几百年,俗世的茶水还是这么难喝!”
……
湖心小筑。
郑昌引着江云晚上了二楼,那里四面无墙,只用栏杆围住,可远眺湖面如镜,春风吹得让人醉。
此间除了郑昌外,还有几位男子,都是钱塘的世家公子,他们见了江云晚来,眼前一亮,纷纷近身叙话。
女子环视四周,在场还有几位红粉佳人,大部分江云晚都认得,都是胭脂江两岸,才色俱备的女子,看来都是郑昌喊来作陪的。
筵席间江云晚成了绝对的中心,宛如众星捧月,无论是样貌、谈吐还是才情,都比在座女子高出一截,再加上偶尔露出的妩媚姿态,真是让其他女子黯然失色。
钱塘著名纨绔郑昌这顿饭尤为忙碌,不断跟江云晚凑话,或是聊着最近的天下趣闻,尤其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修行界秘事,或是畅谈自己的胸襟抱负,想引得江云晚的青睐。
郑昌甚至抛出一些直白露骨的浑话,惹得江云晚掩嘴轻笑,娇怒嗔骂,看得在座的公子哥们眼都直了。
只是无人知道,女子内心冷笑不已。
修行界的秘事也罢,男子间都懂的浑话也罢,用得着你来献宝?
但有位江云晚不认识的女子,她衣着简朴,容貌素雅,却冷眼看着江云晚,眼中有压不住的厌恶,江云晚也不作理会。
一场各怀心思的筵席过后,郑昌又喊人撤席添美酒,说要趁美人春光皆在侧,与在座兄友把酒论诗。
其实小筑中这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哪里懂诗文,不知道是逼着家人门客写的,还是花钱买来,要在江云晚面前“大展才华”。
朝千阳虽然无心诗文,但江云晚自幼被悉心教导,才情甚佳,用来应付这几个绣花枕头,绰绰有余。
酒过三巡,就在江云晚想着在这儿觅不到开窍契机,想早些回去的时候,座中忽然走出一位女子,对着江云晚笑道:“江姐姐,今日有缘在外面也遇上了,正好妹妹手痒,不如你我二人再对弈一局,为诸位公子助兴如何?”
这女子容貌秀丽,说话间温软可人,着实是最能让男人心头怜惜的那种。
江云晚一眼就认出了此女,对方与自己同在缺月楼,名叫秦柳姿,擅于黑白棋道,常靠一手妙棋,与楚楚可怜的姿态,惹得士子倾心,流连忘返。
只是因为秦柳姿素来被江云晚压过一头,双方素来有仇怨,在楼里时便老死不相往来,到了外面又常针锋相对,今日便又发作了。
江云晚本想拒绝这种无聊的挑衅,但一旁郑昌拍手称道,满嘴故意拽文道:“好好好,今日有幸,能见到我钱塘两位才女对弈黑白,实在是平生快事。”
江云晚只能顺着起身道:“既然妹妹今日有雅兴,又有诸位公子在场,那小女就斗胆献丑,为今日之会助兴。”
一旁下仆赶忙摆出棋盘和黑白棋子,但江云晚还未入座,就听到楼梯上有声音传来,“不如也让何某有幸观赏如何?”
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登上二楼,身后跟着数位仆从,此人清新俊逸,相比较下,郑昌原本还算不错的样貌就无法入眼了。
“何……何兄,你怎么来了?”郑昌见了此人惊得站起身来,连忙上前。
“我在太兴城的时候,就曾听过江花魁的美名,近几日刚到钱塘,却听到江花魁闭门谢客,心中遗憾。今日听说江花魁与诸美人都在此,就不请自来了,还望郑兄见谅。”风姿甚佳的男子微笑说道。
郑昌态度恭谨,讪笑道:“何兄能来,实在是我的荣幸。”然后介绍道:“江姑娘,这是我的至交好友,何必来,何兄。别看何兄年纪与我相仿,却已是朝廷栋梁,这才叫年少有为啊。”
郑昌说话时江云晚也一直在打量那男子,此人呼吸间节奏奇特,顺畅强健,且步伐无声,必非普通人,恐怕实力也不俗。且又是从王朝都城太兴城来,钱塘太守之子郑昌对他如此恭谨,结合江云晚的记忆,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这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恐怕便是鱼龙卫麾下掌管钱塘的独缇,既是当前钱塘的真正的掌权人,也是此次钱塘的任务中,不周山的对手之一。
江云晚过去与何必来见礼,对方客气笑道:“我未到钱塘时,便听说过江姑娘的美名。今日见了才明白百闻不如一见的道理,江姑娘果然绝色,远超传闻。”
郑昌又跟他说了对弈一事,何必来笑道:“棋道如兵法,我也略知一二,那就坐等二位姑娘的精彩对局了。”
说话间江云晚与秦柳姿入座,隔着棋盘对立,众人也在旁围观。
秦柳姿得意自信,江云晚微笑不语。
“啪。”猜过黑白后,秦柳姿持黑子先行,清脆落子。
围观众人都兴奋地小声议论。
“两位美人的棋力粗看在伯仲之间,但真要细论手筋强弱,恐怕还是秦姑娘更胜一筹。”
“是啊,上次她们二人对弈的时候,我就在场,那次着实是秦柳姿不慎大意,才让江云晚略胜一子。我看今日秦柳姿棋路谨慎,必不会再犯错,是稳操胜券了。”
“小点声,你们怎么知道江姑娘最近棋力没有长进,我就看好江姑娘。”
“我看,你是看好江姑娘的丰盈胸脯吧,最近确实又有长进。”
“哈哈哈,兄台慧眼!”
窃笑声渐起。
棋盘中黑白厮杀也渐至热烈,只不过围观的人从兴致勃勃议论,到面露怪色,最后都睁大了眼睛,不再作声。
秦柳姿手中捏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手轻微有些颤抖,姣好的面容脸色难看。
没想到才到中盘,她的黑棋竟已呈崩盘之势。
再看对面,江云晚将被春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拂在耳后,风轻云淡。
其实在昨日以前,两人的棋力确实相差不大,秦柳姿甚至更强些。但如今对面的女子不仅是江云晚,更是朝千阳。
朝千阳虽然对棋道不感兴趣,但修行界中不乏以棋入道的门派。作为近二十年声名鹊起的新秀,朝千阳与许多同辈的年轻人都有交往,其中一些便是棋道好手,虽然朝千阳只向他们学了个皮毛,但放在俗世中,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了。
要知道修行者的算力与棋式,岂是普通人可相比的。
秦柳姿又勉力支撑了一会儿,终是无力回天,面色惨白,投子认输。
江云晚轻笑道:“妹妹承让了。”
周围人暗自惊呼,想着江云晚已是公认的钱塘第一美人,如今又有如此棋力,这让其他春花江畔的女子又该如何?
秦柳姿勉强撑起笑脸,道:“几日不见,没想到姐姐棋力大有长进,不知能否再摆一局,让妹妹学习一二?”
还不死心,想着翻盘?
江云晚笑声欢愉而暗含讥讽,道:“既然今日妹妹如此好兴致,作姐姐的怎么能扫兴?”
两人于是收子入盒,重整旗鼓,再对阵厮杀。
二楼的这些人,包括郑昌和何必来,都目不转睛,想看看江云晚到底是一时侥幸,还是真的大有长进。
第二局比第一局结束得更快,秦柳姿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就大局已定。
众人不断发出惊叹声,叹道不愧是缺月楼的花魁,稳居钱塘诸美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柳姿面色阴沉如水,“再来。”
“怎敢不从。”
……
“啪!”,秦柳姿指间的棋子流落在桌上,冷汗顺着发鬓留下,看起来十分凄惨。
若说前两局她还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第三局她竟然已经看不懂江云晚的路数了。
“妹妹,如何?这三局可尽兴了?”
整个湖心小筑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想着继以貌夺魁后,江云晚这次恐怕又要棋压满城了。
才貌双绝,无愧“妖女”之名。
只有何必来看着江云晚,赞叹道:“好棋。”
第五章 进击的裸奔修行者
何必来这句“好棋”说出后,秦柳姿终于不敢再战,起身道:“姐姐如此棋力,愿意教我三局,妹妹感激不尽。”
说话时楚楚可怜,泫然欲泣,惹人垂怜。
一旁的郑昌急忙安慰道:“秦姑娘棋力也是极好,能有两位棋貌俱佳的美人,真是我钱塘之福啊。”
但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位女子冷哼一声,冲着江云晚嚷道:“妖女,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
江云晚看去,正是之前那位衣着简朴,容貌素雅,但冷眼看着自己,眼神厌恶的女子。
江云晚轻笑道:“不是。”
郑昌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江姑娘见谅,这是舍妹郑春息,向来口无遮拦。今日不知怎么非要缠着我一起过来,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众人之前一直因为这陌生女子,样貌与江云晚等人相比不够出彩,而没怎么关注。刚才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人还未反映过来,有些人已经倒吸一口气,显然知道这个名字。
“谁啊?”有人茫然不解。
“郑春息,太守大人的千金,之前一直在太兴城求学,精于棋弈,打遍太兴城无敌手,被鱼龙卫的老千军赞誉,说她是俗世女子中算力第一,你说厉害不厉害?”
“嘶,那这么说,若论起棋道,世间女子,岂非她就是魁首?”
郑春息一把推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兄长,骂道:“我跟来还不是怕你给家里丢人?看看你这些年都在钱塘作什么?”
她一把坐在秦柳姿刚刚坐过的地方,看着江云晚道:“早在太兴城就听说,钱塘有个妖女兴风作浪,我哥也被迷得茶饭不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咱们一局胜负如何?我赢了,你以后就不准再靠近我哥!”
旁边顿时有人起哄,“那如果江姑娘赢了呢?”
江云晚道:“小女不过是春花江畔,与人为兴的低微身份,怎么敢与太守千金对弈?又怎么敢与太守千金提赌约?”
那个姿色素雅,但别有味道的女子得意洋洋,道:“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卑贱身份吗?你若够胆来下棋,我输了就给你为奴为婢!”
一旁的何必来听了来了兴趣,收起折扇,轻打掌心,笑道:“此话当真?”
“不当真不当真。”郑昌连忙出来道,“春息,不许轻辱江姑娘,还不快给江姑娘道歉!”
郑春息又是一把推开,看着何必来道:“我说话,一言,九鼎!”
“好!”何必来望向江云晚道:“江姑娘,今日大家都兴致高涨,便不要推辞,尽力而为吧。”
然后又补一句,“我很清楚你的实力。”
意味深长。
江云晚知道此人从刚才的三局中看出了自己的真正棋力,现在已是隐隐威逼自己下了,以江云晚一介清倌的身份,又怎能反抗这个明显官家身份的男子。
于是江云晚叹口气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郑昌也无力阻止了,只得苦着脸,但又想到虽然江姑娘输了不能靠近自己,但自己可以靠近她啊,一时间脸上悲喜不定。
江云晚与郑春息各自入座。
郑春息胜券在握,江云晚依旧风轻云淡。
秦柳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但内心冷笑,“江云晚,今日本是你的死期,我只是想在你死前报了上次的大意输棋之耻,没想到你如此不讲情面,连辱我三局。现在倒好,先让郑春息折了你的锐气,等会儿我再送你上路!”
只是一会儿她的内心连冷笑都笑不出来,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郑春息,输了。
输的干净利落,毫无悬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怎……怎会如此……”郑春息看着眼前这盘棋,江云晚执的白子将自己的黑子杀的片甲不留,其间许多落子,她竟看都看不懂,对方展现的棋力远超刚刚那三局。
江云晚确实拿出了比之前还高的棋力。
之前郑春息问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就是她的全部实力?
她说“不是”,其实是回答的第二问。
这是你的全部实力吗?
不是。
即便现在赢你的,也不是。
即便有个明显是修道中人的何必来盯着,她也只是拿出了刚好能稳胜的棋力。
鱼龙卫的老千军说郑春息“俗世女子中算力第一”,应该是没错的,只是许多人不懂其深意。
俗世,自然是不包含修行者在内的。
朝千阳的算力,在修行者中,也是不俗。
小筑二楼只有春风穿堂不休,何必来看着江云晚道:“姑娘的棋力,远超俗世。”
在座只有江云晚能听懂,这个俗世,指的也是普通人的范围。
她缓缓起身,施了一礼,道:“承蒙大人谬赞。”然后转过头对失魂落魄的郑春息道:“郑妹妹,承让了,之前的赌约,就当是今日宴会的助兴玩笑吧,算不得数的。”
郑春息紧咬牙关,脸色苍白。
郑昌见江云晚给了台阶下,连忙喊道:“好好,来人,上酒,我要敬江姑娘。”
仆人连忙换下棋具,摆上美酒。
又是几轮推杯换盏,秦柳姿忽然对郑昌道:“今日得蒙郑公子设宴,美食美酒都有了,又有江姐姐的无双棋艺助兴,独缺了饭后的时令佳果。湖岸南边就是西明道观,那里的青枣是钱塘一绝,我带着仆人去摘些来,让今日的宴席完满。”
郑昌赞叹,“好主意,只是西明道观的女冠一向不近人情,只怕不会应允。”
秦柳姿道:“听说江姐姐与道观的女冠素有交情,让江姐姐跟着一块儿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郑昌听了望向江云晚,“不知江姑娘……”
“小事一桩,路程不远,我与秦妹妹去去就回。”
在江云晚的记忆中,确实与那位女冠关系极好。
秦柳姿就带着自己的一位仆从,领着江云晚出了湖心小筑,往道观的方向去。
何必来看着江云晚的方向,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他刚到小筑初见江云晚时,心中好奇;等到江云晚赢了秦柳姿时,他也只是感兴趣;现在,他则确实开始欣赏这个姿色妩媚的女子。
“还未开窍,就有如此算力。或许,会是块上好璞玉?萧奉之那家伙,眼光倒是毒辣。”
何必来自言自语。
……
西明湖在城西南,过去是在钱塘城外西侧,名字中才含“西”字,后来随着钱塘发展兴旺,城池外扩,西明湖也被吞入城中,归为内湖,位于城的西南部。
西明湖以南,是片青山,青山脚下有处西明道观,掩于花木中。再往南走,就是山野林深,人迹罕至了,这片青山就是钱塘西南方向的天然围墙。
江云晚跟着秦柳姿离了湖畔,向南沿着林间小径走,越走越深,与她们同行的是秦柳姿的仆从,那仆从是位中年妇人,身强体健,臂粗腰圆。
大概一炷香的世间,江云晚忽然停了下来。
“江姐姐,怎么了?”走在前头的秦柳姿回头问道。
“秦妹妹,我们这路是不是绕远了?我记得去道观的路不是这条。”
“江姐姐你不知道,最近钱塘多雨,那条近路泥泞不堪,被道观封了不让通行,咱们走这条路也能到的,已经很近了。”秦柳姿说着就要去拉江云晚的手往前走。
江云晚忽然一把将秦柳姿的手打开,盯着她道:“封路?姐姐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还是去看看原路,说不定已能通行。”
女子心中已经明了,这秦柳姿肯定是在打什么算盘,她转身就往回走。
“姐姐,你走错方向了。”秦柳姿满脸狞笑。
那位强壮妇人一直贴着江云晚身边走,忽然从背后用力推了江云晚一把。体态轻盈的江云晚被一推而出,跌在路旁等人高的茂盛植被丛上。
还未等她站起,一只手忽然伸出将其拉入植被丛中,那是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手擒住江云晚,一掌打在其脖颈上,江云晚立刻昏迷不醒。
那黑衣人拿住江云晚,转瞬就消失在树林中。
这一切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树林内又恢复了平静,似乎无事不止。
秦柳姿笑容满面,如此一来,即完成了那位大人的交代,又为自己除去了劲敌。
她带着仆从妇人往回走,快走出树林时,清了清嗓子,脸上做出慌乱的表情,惊慌失措地向外跑。
“不好了,快来人啊,有贼寇在林中劫人了。”
……
江云晚的身躯确实是还未开窍的凡人之躯,但她体内的魂魄却是已经到第三境龙虎境的修行天才,朝千阳。
在被击中脖颈昏迷的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只是她未作挣扎,而是装作自己还在昏迷的样子。这个身着奇怪样式黑衣的神秘人,实力只是刚入第一境的胎息境,若变回朝千阳的身体,纵然伤势未愈,也能一根手指碾死他。
所以女子并未惊慌,一是想看看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二是正好避开郑昌等人,她今日出来,原本就有其他事要做。
黑衣人带着江云晚时而在山中穿行,时而在城内边缘掠过,不断改变方向,并谨慎地抹掉痕迹,防止后面有人追来。
这绝非是普通的荒山劫匪。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进入了一个破落的院子里,将还在假装昏迷的江云晚扔进了小黑屋中。
江云晚这一路都在暗中计算,自己现在应该实在城东南,这里曾经是大片的平民区,后来因为变故陆陆续续的荒废,连绵的破旧房屋群,只有少数几处有人住,就像是孤魂野鬼。
在小黑屋中,她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除了带她来的黑衣人外,还有另外几个,从脚步声判断,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这里就是黑衣人的藏身地?
到底是谁要劫走江云晚?
秦柳姿显然没能耐指挥这帮人,她也是受人指使的,估计就是她撺掇着郑昌今天一定要请自己过来。
可这伙人劫走江云晚作什么?一个春花江畔的青楼女子,怎么会被修行者盯上?江云晚的记忆中也毫无线索。
就在江云晚思索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如何?”
“鲁山令,那女子已经抓来了。”
“哈哈,好!听说这个小娘皮还是个花魁,那一定是胸大臀翘,让老子先进去爽爽再说!”
“可是大人,十三山令说抓到这个女人要立刻通知她,若大人不小心将这女人弄死了,就……”
“闭上你的猪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十三那个疯女人的?”
无人敢应答,但也无人进来。
安静了一会儿,又听那道粗犷声音道:“等老子有天成了山使,先把那个疯女人杀了。”
粗犷声音的主人似乎离开了。
再无声音传来。
小黑屋中女子忽然坐起身来。
那道粗犷声音主人的实力,自己竟判断不出,听起来还有个实力高于他的女人。
敌人的实力不弱,就算能打赢,恐怕也会有很大动静,暴露朝千阳还活着的消息。
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
女子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身上的衣物全部脱下,一丝不挂。
曼妙而诱人的胴体暴露在这漆黑的小屋中,可惜无人得见。
“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每次太麻烦了点。”女子叹了口气。
微弱的光覆盖女子的躯体,将其重重包裹,待光芒散尽,站在原地的是那个面容清毅的少年。
只是少年身上也一丝不挂。
他四下去看,这间房过去应该是个杂货间,没有衣物,但找到了一张破布。这破布面积不大,只够遮住一个部位。
遮上面,还是遮下面,这是个问题?
朝千阳想了想,还是守住身份的秘密更重要。
于是他将破布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
小黑屋外,三个黑衣人守在门口。
其中一个离门近的忽然听到有些声响,他刚刚回头,就看到小黑屋的门在自己面前碎裂为无数木块。
一个蒙着脸的裸奔少年冲了出来。
这个黑衣人生命中的最后一眼,是不由自主地视线向下瞟去。
第六章 记忆的阀门
湖心小筑。
天日高悬,但已渐渐西斜。
秦柳姿讲完是如何遭遇山匪,江姐姐又是如何牺牲自己拦住山匪,让她们逃出后,就在一旁梨花带雨不断自责。
郑昌在旁安慰,何必来在旁看戏。
这不是一个很精致的谎言,除了郑昌这个傻子,没多少人会信。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证据,谁能定她的罪?谁又愿意大费周折,为了个死去的青楼女子去查出真凶?
想到以后春花江畔就是自己的天下,秦柳姿哭的更厉害了,哭到以袖遮面,来掩住眼角的笑意。
可是忽然用人用扇子敲了敲桌面。
“郑昌,你父亲是钱塘太守,这里是你的地盘,难道你还能找不出几个山匪?”何必来说道。
郑昌连忙应下,派人去找,一边小声道:“何兄,钱塘素来太平,山匪即便有,也是在离城池很远的野山中,现在敢突然在城中劫人,恐怕不简单,江姑娘多半……”
郑昌一边说着,心中可惜。如此美人,自己还未一尝滋味,就这样香消玉殒了,真是可惜。
何必来笑道:“我觉得未必,我观这女子,不像是薄命之人。”
“我很欣赏江姑娘之才,如果连在自家地盘都找不到,我看,你和你的父亲,都可以滚出太守府了。”
华服公子声音骤冷。
郑昌色如死灰,汗大如豆,他一脚揣在随从身上。
“还傻站着干什么,去太守府传命,都给我去找!”
……整个钱塘鸡飞狗跳
钱塘东南的废宅区,破落院中。
“大致就是如此。”一位美艳夫人舔了舔手指的鲜血,讲完了她从地上死尸身上读取出的部分记忆,她的手边,还牵着位可爱女童。
妇人体态丰腴,但是光洁的脸下边,自锦绣衣裳中露出的脖子,竟长满了细腻光滑的黑鳞,不似人物。
光头眼底藏着忌惮,问道:“此人为何要救一个无足轻重的青楼女子?又为何赤裸现身?”
“管这些做什么?依着体态特征去找,抓到了,拷问一番便知道了。”
“体态特征?只知道此人全身赤裸,这算什么特征。”
那可爱女童扮了个鬼脸,道:“真笨,羞羞脸。修行者向来顺遂本心,既然那人裸奔出现,就不会是偶然,肯定怀有怪癖,常常裸奔而行,这还不好找吗?”
身高体胖的光头想了想,还确实是这回事。
美艳妇人摸了摸女童的头,“喜儿真聪明。”
“啊!!!!”那光头忽然捂住左眼惨叫起来,从手指缝中,殷殷鲜血流出。
妇人手拿着一颗血淋淋的眼球,递给女童温柔道:“乖喜儿,这是给你的奖励。”
名叫喜儿的女童接过眼球,笑逐颜开,放入嘴中嚼动起来,含糊说道:“谢谢娘亲。”
被妇人不知用何手段扣出一颗左眼的光头向后退两步,恨恨盯着妇人,却不敢说一句。
“废物,我的宝贝女儿已经点明方向了,还不快去找!这次只是一颗眼球,下次就是你的舌头和鼻子。”妇人冷声说道。
大光头满脸血污,用脚狠狠一跺地,高高跃起,离开了小院。
小院中只剩妇人与女童。
“好吃吗?”
“好吃!”女童将整颗眼球咽下。
“娘亲我们一定要抓那个漂亮姐姐吗?”
妇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本来是准备抓了那缺月楼的花魁,变作她的样子进入缺月阁,参加伴月大选,没想到手下这帮废物如此不济事。”
“唉,之前不是查过嘛,这个花魁和修行界并无关系,怎么会半路杀出个修行者?难道是缺月阁的人?可是那里只有女子啊。”女童故作深沉叹气道。
两人一言一语,对答如流。
吃下整颗眼球的女童忽然觉得很无趣味,挥了挥手,那美艳夫人竟化作墨色浓雾,融入了女童体内。
“真是无聊。”女童走到院落的门槛坐下,看着西斜的红日。
……
今日整个钱塘鸡飞狗跳,太守府不知发了什么疯,派出大批人手在街上找什么人,百姓纷纷摇头,估计又是那个太守的纨绔儿子在胡闹。
而作为一切源头的江云晚,或者说朝千阳此刻正在大街上悠闲走着。
他在废宅区的院落里扒了一个黑衣人的衣服,总算没有裸奔出逃,又潜入一家衣装店中,偷了身衣服换上,头上戴着斗笠遮住样貌。
那黑衣人的衣服被他毁去,江云晚的衣服则藏了起来,等到变回去时再说。
他感叹近来确实时运不济,堂堂不周山擎天峰的弟子,居然要去偷衣服。
朝千阳带着斗笠,路过熙攘的大街,路过扛着糖葫芦架的小贩,终于在运河牌坊附近停了下来,坐在了一个摆摊算命的面前。
“这位客人,要算什么?”算命的先生双鬓微霜,一身陈旧的道袍,明显式样不对,是拿来糊弄人的,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满脸说不出的颓废。
“最近有什么大事?”朝千阳问道。
道士听了两眼放光,嘴巴咧开,露出两排缺了一颗牙齿的微黄牙齿。
“客人要问的是这两天钱塘的事,那确实有一件……”
朝千阳知道自己问对人了。
师兄曾经说过,钱塘这个在修行界属于三不管的地带,城里面十个算命先生,八个都是墨珠门的人。
天下若论消息灵通,非墨珠门莫属。
打探消息,寻人访物,找这些墨珠门的外围人士,比谁都好使。
“讲。”
那算命先生伸出手,脸上是“你懂得”的笑意。
朝千阳递过一瓶救急治伤的丹药,是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刮的,品质勉强入得眼中。
算命先生接过丹药瓶,打开闻了闻,发现成色颇佳,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他将丹药收起道:“听说最近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来了钱塘,被人暗杀,生死不知。”
“消息是哪来的?”
“鱼龙卫的消息,他们在春花江下游发现了朝千阳的佩剑。他们这些剑修,视剑如命,剑都丢了,人恐怕也……”
朝千阳明了,这该是姐姐的手笔,让暗杀背后的策划者怀疑或许暗杀已经成功。但这样瞒不了多久,只要一段时间找不到尸体,恐怕背后的人又要有动作了。
“那不周山什么动静?”
算命先生一听来了动静,口水飞溅,“那不周山当然是极为恼火,宣称要派人来查出真凶,毕竟那朝千阳可是门中这一代弟子的扛鼎人物,被看作是未来几百年不周山的中流砥柱,还是擎天峰仅存的两名弟子之一,能善罢甘休吗?”
“不过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不周山竟还没什么实质动作,按照不周山的风格,不应该啊?”
朝千阳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后,正准备起身离开,被这个年纪不小的算命先生忽然拉住手。
“客人这就要走了?不算一卦吗?前程、姻缘、财运,我都行啊!”
“你是墨珠门记名在册的弟子?”
“嘿嘿,小老儿只是跟墨珠门谈钱办事的,不算弟子。”
朝千阳奇怪地看着对方,道:“那你真的懂这些。”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拍拍胸脯,一把拽住朝千阳的左手,掰开来,道:“我看客人出手阔绰,今日免费送你一卦,日后若还要问事,尽管来找我。”
算命先生猛地凑近,离朝千阳的掌心不过几寸距离,细细看着道:“嗨呀,好手相!客人这一生命数悠远,寿数延绵,且命犯桃花,注定身旁佳人无数……”
算命先生忽然轻咦一声,“奇了怪哉,客人的命格之前一直是前程似锦,这两天忽然急转直下,不仅惨遭大难,还与一位女子的命格纠缠在一起,变得贱如泥尘……”
朝千阳脸色微变。
那算命先生却越说越带劲,吐沫横飞道:“可惜啊,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客人的命格里都有大片枷锁钳制,说明客人无论过去今后,都是想要求不得,解脱无处觅……”
朝千阳忽然将手抽出,脸色难看,道:“多谢指教,日后有想问之事再找先生。”说罢,便消失在人群中。
算命先生愣了愣,抓抓乱如鸡窝的头发。
“难道没有一条蒙中的?不对啊,我全是按照书上讲的啊。”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旧书摊上五文钱一本的《天机迷津》研究起来。
朝千阳走后不久,一名太守府的差人到了算命摊前敲了敲桌子,“老杨头儿。”
“大人何事?”
那差人讲缺月楼花魁江云晚的样貌说了,嘱咐老杨头儿一定要尽心找,找到了重重有赏,说完便离开去其他地方搜查了。
老杨头儿从算命桌子下面拿出一架铁笼,里面有只鸽子,他正准备传递消息,忽然想到,今日清晨的时候,有人也是要找人,找的却是那个生死不明的朝千阳。
真是古怪。
又有一个人坐在桌前,既是打听消息,也是要找人,可惜对方要找的人老杨头儿着实不知,只能摇头送客。
“一个不周山的弟子,一个春花江畔的花魁,一个喜欢裸奔的变态修行者……”老杨头儿掰着手指头奇怪道:“今儿是怎么了?黄历上宜寻人?还都不是常人。”
……
暮色四合,西明湖面映着晚霞。
湖心小筑。
那些受郑昌邀请前来的公子哥们坐立不安,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个纵情欢愉的春宴,晚上还可以搂着座中的某位佳人巫山云雨,却没想到会如此。
何必来坐在那儿品着香茗,赏着湖面晚景,自得其乐。
可是没他发话,所有人都不敢动,就算是傻子,也能从太守之子对何必来的恭谨态度,闻出些味道来。
秦柳姿坐在忧心忡忡的郑昌身旁,细软腰肢有意无意贴着对方,安慰着他说江姐姐吉人自有天相。
但在她心中江云晚早已是死人一个,已经开始期待着春花江畔没有江云晚的美好未来。
湖岸南边山中有晚钟声音传来,白日将逝。
郑昌哭丧着脸,正准备向何必来求情告饶,却看到后者看向湖岸边,那条入湖通向小筑的直道处,眼含笑意。
郑昌回头,看到入湖直道上,一名太守府的差人在前引路,江云晚在后边袅袅婷婷地走来,发丝随晚风轻扬。
这一刻,郑昌差点哭出来,他只觉得江云晚就是来救自己全家性命的下凡仙女,在微暗的天色中散发着无限光芒。
……
江云晚轻轻抹去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泪水,眼眶微红地诉说着,自己是如何被秦柳姿诓骗到山脚下密林中,如何被贼人掠去,又是如何被一位路过的修行者救出,最后在街头碰上了太守府的差人。
秦柳姿与那强壮女仆跪在一旁,双目失神,脸上毫无血色。
郑昌好生安慰一番,对着秦柳姿怒极反笑,“秦柳姿,我以前倒是小看你了,你……”
他忽然卡住说不出话了,该如何处置秦柳姿?这秦柳姿的罪名可大可小,说她蓄意谋杀也可,说她无心带错路也可。
郑昌素来纨绔,在钱塘斗鸡走犬也有,欺压平民也有,调戏良家妇女也有,可是辣手摧花还真的不曾有过,尤其是像秦柳姿这样姿色动人的娇花。
江云晚见他颇为犹豫,当即走到身旁,轻拉了拉郑昌的衣袖,强忍着内心恶心与不适,作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委屈道:“郑公子,奴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像秦柳姿这种明显对自己动了杀心毒手的人,自然不能轻放。
显然郑昌十分受用这套,他只觉得血气翻涌,满脸涨红,今天是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大手一挥。
“来人!”
“郑公子!”那作为秦柳姿仆从的侍女忽然向前跪出两步,打断了郑昌的话。
在场大多数人都困惑地盯着她,想看这个低贱的婢女能说出什么来。
“郑公子,这一切都跟小姐无关,是我私下与劫匪勾连,让他们绑走江云晚并秘密处理掉,这样就再无人可威胁小姐的地位。”
“这一切都是我瞒着小姐擅自做的,与小姐无关!”那婢女声带颤抖,低声嘶吼,不断在地上磕头,微有皱纹的额头渗出鲜血。
“都是我鬼迷心窍,才想出这条计策,与小姐无关,请诸位公子放过小姐!”
“黄莺……”秦柳姿呢喃着婢女的名字,她上前两步挡在侍女的身前。
“不,黄莺她是无辜的……”
小筑二楼乱作一团,众人都看着郑昌,看他如何处理,何必来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就如同在茶楼里花钱看戏一般。
江云晚忽然有些头痛,她捂住额头退后两步。
“黄莺……”
在她的记忆中,准确说在江云晚的记忆中,曾经身边也有位叫做黄莺的婢女。
那些久远的记忆,连带着痛苦、自责、思念的感情,一同从江云晚残留的七魄中涌出,让其痛苦而迷茫。
郑昌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名叫黄莺的婢女忽然推开秦柳姿,道:“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今日以死向江姑娘赔罪,请郑公子放过我家无辜的小姐。”
婢女说完向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撞去。
何必来身躯轻动,但又稳坐如山,眼睁睁看着那婢女撞死在柱子上,身躯无力地滑倒在地,鲜血自额头流下,再无呼吸。
“黄莺!”秦柳姿扑在那婢女的尸体上,哀泣不止。
郑昌犹豫再三,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郑公子,放过她们吧……”
郑昌向后望去,见江云晚不知为何眼眶微红,但又不像是在为那个死去的婢女哀伤。
“郑公子,我相信秦柳姿是无辜的,此事到此为止吧。”
江云晚盯着脚下的地面,轻声说道,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控制不住,溅落在地,四分五裂。
第七章 两人故事,一人继续
残阳归山去。
春花江畔,缺月楼。
陈夫人处理完一天的繁杂事务,终于得了片刻安息,只是一静下来又想起之前啾啾说的话。
“……她就像个精美绝伦的瓷娃娃,内里却满是裂痕,不知道哪一天,啪,就碎了……”
“一晃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古怪的女孩,是什么时候呢?”陈夫人自言自语。
陈夫人从未深查过江云晚的身世,只是后来的接触中,知道一些残缺的过往。
江云晚出身北方一个世家,本该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家族因为犯下大罪,近乎全家灭门,仅剩一些女眷被放逐到王朝北方的边境。
那时的江云晚不过是个孩子,与她为伴的只有一个贴身婢女。那婢女待她极好,家族覆灭树倒猢狲散,婢女也不离不弃,名字似乎叫做……黄莺。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黄莺带着年幼的江云晚逃离了边境,一路艰难坎坷,从北到南,流浪到了钱塘。
可江云晚那样小的孩子,受不住颠沛流离,生了大病。婢女黄莺与江云晚,皆是戴罪之身跑出来,东躲西藏,生怕被发现,自然无法做些正常的活计。
最后没有办法,那个虽然逐渐上了年纪,却还有些姿色的婢女,抛下所有尊严,来到了春花江畔……
这就是陈夫人知道的一切,记得江云晚谈起时,脸上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表情,悲伤却无眼泪,痛苦而又淡然。
陈夫人遇到江云晚,就是在黄莺投身的那家青楼。
那时名叫婢女的黄莺已经死去。
不知道那婢女是如何做到的,既攒钱治好了江云晚的病,又从未让她沦落到那个黑暗、沉沦的世界。
可这个坚强的女人还是死去了,被那家青楼用一卷破席卷着,扔到了江畔附近的野山里。
那家青楼的老鸨是个精明的女人,看出年纪尚幼,姿色还未显出的江云晚,来历户籍都不明的问题,将她强拐到青楼里,逼她为娼。
顺路造访的陈夫人,一眼相中了江云晚,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孩子,会有那样的眼神,于是花重金买下。
记得带江云晚来到缺月楼,这个女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陈夫人愿意帮她好好安葬那个叫黄莺的婢女,从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陈夫人答应了,花钱厚葬了那个叫做黄莺的婢女,就葬在离缺月楼不远的山上。
就这样陈夫人带着江云晚,教她琴棋书画,教她揣摩人心,教她世间险恶。
就这样陈夫人看着江云晚,看她芳华渐露,明媚动人;看她气质渐媚,倾城祸水;
也看着她一天天性子古怪起来,巧笑倩兮,弄人为乐;美目盼兮,狐媚祸人。
照理说她该是最恨夺了那婢女性命的青楼,最恨青楼中那些放浪形骸的风尘女子,可她却又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了这样。
这是为何?因为当年无力地看着婢女死去,自我折磨?
正在沉思的陈夫人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扭头看去,外表可爱,但眼神阴沉的啾啾,正拿着一把扫帚看着她。
“忘了我说的话啦?”
陈夫人这才意识到,时辰已经这么晚了,要到缺月楼一日最繁忙的时候了。
……
湖心小筑。
那失魂落魄的秦柳姿已经被郑昌的人,连同那个婢女的尸首,一同送了回去。既然江云晚都发了话,他也没什么理由非要为难这个姿色不错的女子。
江云晚微微欠身,言明自己今日身心俱疲,想早些回去休息,就此告辞。
郑昌只能安慰了这个不知为何,神情忽然失落的女子,任其离去。
站在二楼望去,湖岸边江云晚的丫环提着一只红灯笼走在前面,江云晚跟在后面,就像是被那灯光牵引着的行尸走肉。
江云晚确实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身前的丫环走着。
从刚才看到那个叫做黄莺的婢女自绝后,这具身躯的一些记忆就不断涌出,缠绕着她。
那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带着年幼的江云晚在大陆流浪,无论如何困苦,总是对江云晚温和地笑。
那是女子坚定而痛苦的表情,她从某日开始每天都要到日出后才能回来,却总能给病中的江云晚带回药物。
那是女子终于病累交加,含泪而亡的身影,死前只是抚摸着江云晚的脸庞,对着她温柔的笑。
到最后记忆中的女子终于消失了,只剩一座修的还算尚可的坟,在荒凉野山中,静默无言。
思念、落寞、愧疚与痛苦的感情全部如决堤的江水爆发,那是属于江云晚的记忆。
一行清泪无声留下,在黑暗的天色中,无人看到。
忽然有道坚石裂开般的声音从江云晚体内传出,可这声音又十分虚幻,仿佛是个错觉,近在咫尺的丫环,远一些的湖心小筑的人,都没有听到。
她开窍了。
可是属于朝千阳的剑心忽然凌乱、动摇起来,就像是旁边湖面上被晚风吹起的涟漪。
湖心小筑二楼上,郑昌还在小心翼翼问何必来,这样的处理结果可否?
锦衣华服的公子刚要点头,他忽然看向江云晚已经走出很远,缩成黑点的身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轻声道:“果然是一块美玉。”
……
春花江畔,缺月楼前。
江云晚回来的时候,正碰上陈夫人在门口打扫地面。
下人们在旁瑟瑟发抖,却又不敢问。也不知道陈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平时下人在晚上营业前,要花半个时辰打扫的地面,养尊处优的陈夫人打扫得更快。
江云晚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照常与陈夫人问好,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遣散了临时丫环小玲,女子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看着梳妆台镜子中自己的曼丽身影,心烦意乱。
于是她变回朝千阳,换回了那身白色衣袍。
可是变回原来面目,也并未能让自己心安,只是更加烦恼。
他的剑心乱了,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痕。
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忽略了一些事情。
他以为移花接木,就像是一棵树缺了一截树枝,以另外一棵树的树枝补上,是以江云晚的身躯和残存七魄来补全自己。
但今日在湖心小筑,那些关于江云晚的记忆和情感涌出,他才明白了事实。
移花接木之术,准确来说,是取两棵完全不同的树的精华,重新种出一棵截然不同的树。
朝千阳与江云晚两人,并不是取其后者补足前者,而是两人相合,各取残存,重新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人。
虽然因为两人修为、神意上的差距,这个重新创造的“人”不可避免以朝千阳为主,但也不再是原来的朝千阳。
他对镜自视,明了现在的处境。现在他既不是纯粹的朝千阳,也不是纯粹的江云晚。但也既是朝千阳,又是江云晚。
他的自我认知仍以朝千阳为主,在西明湖边发现事实时,曾本能地想否认,但剑心立刻生出裂痕来。
想要剑心澄明,便容不得任何混淆。
少年看着盯着镜子,看着里面的人影,不断在朝千阳与江云晚之间转换,叹了口气。
原来两人是一人,一人作两人。
房间那人无言良久,眉头紧皱又舒,来回反复,终于摇了摇头,变回了女子模样对着镜子说道。
“天意难测,我们两人会有如此际遇。”
“虽然自我认知以朝千阳为主,但我也继承了江云晚的一切”
“虽然变回男身的时候我还是朝千阳,但平日当我使用这副身躯的时候,我的身份就是江云晚。”
“朝千阳和江云晚,会在这个天地间一同活下去,一同见证世间万象,一同共赴大道,直至终末。”
“两人的故事,由我一人继续。”
女子刚刚说完,忽然感觉到体内有种异样的感受,闭上了眼睛。
剑心上的裂痕,已然痊愈。
且不仅如此。
朝千阳的三魂和江云晚的七魄,本来因为移花接木之法,强行拼凑在一起,两者天差地别,互存芥蒂。人身向来是三魂为主,七魄为辅。朝千阳虽是修行者,但三魂受损,属于江云晚的七魄自然不肯向其臣服。
此等状况现在还不明晰,不成问题,但等将来修行有成的时候,就会酿成大祸,苦苦修行毁于一旦。
但自从这番话说完,身躯的神意深处,江云晚的七魄忽然有所触动,主动伸展过去,让朝千阳的三魂将其包容在内,以表臣服。两者互相渗透融合,最终化为完整的三魂七魄,浑然天成,毫无瑕疵。
即便是专修此道的大修行者,现在恐怕也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一阵来自魂魄的颤抖,自女子的身躯深处传来,继而荡漾到四肢百骸。女子只觉得全身滚烫,自己的意识与这具身躯彻底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仿佛从出生时便是如此。
来自魂魄的舒适让女子险些叫出声来。
女子睁开双眼,望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中女子面色娇红,仿若人间桃花盛开,双眼中已不是朝千阳的坚毅眼神,而是独属于江云晚的妩媚风情。
江云晚看着镜中的自己,娇柔的身躯隐在宽大的白色衣袍下。以前朝千阳十分喜爱的这衣服款式,女子觉得在自己身上十分不协调,甚至有些厌恶。
江云晚起身,素手解衣,脱下朝千阳的白色衣袍,打开衣柜,挑选了符合她喜好的浓色衣裙换上。
心意通明的女子十分惬意,更来了些兴致。
她熟练地绾起散乱的长发,拿出她最爱的碧玉洞箫,走到窗前。
夜风稍静,山脚江水暗涌,寂静无声,在月光下泛起鳞片般的光泽。
江云晚心中欢喜,将洞箫凑在唇边,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箫孔上,奏出一支曲子。
如水月光照窗落下,将吹奏洞箫的玉人身姿投在墙上,映出动人的剪影。
第八章 滴水石穿今又始
太阳一点点升起,在青山一角爬出,阳光照在春花江上,江面泛起金色光泽。
缺月楼所在的青山,最大最奢华的楼中,有处临江的房间,阳光透窗照入,房间中光影斑驳。
一位美人卧在床上,已经醒来多时了,她赖在床上,体态慵懒像一只猫。
时间流逝,日头移动,阳光照在了女子身上,她终于有些烦了,于是舒展着柔弱无骨的身躯。
女子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是如此真实。
梦中她变成了幼年时的江云晚,从咿呀学语的年龄,到温馨快乐的童年,到家族覆灭戴罪流放,再到跟着婢女流浪到钱塘,最后一杯毒酒饮入喉。
长夜一梦,她在梦中以江云晚的身份,重新走过了江云晚十七年的人生。
也由此她明悉了许多这个身体深层的、奇特的记忆。
“原来在这方天地之外,真的有其他的世界。”
女子看着明媚春阳,喃喃自语。
……
城东太守府
庭院深深,屋舍连绵的太守府今日十分安静,下人们得了严令,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钱塘知名纨绔郑昌与他的太守父亲,窝在偏院的房间里,大眼对小眼,止不住叹气,像是被鸠占鹊巢的丧家之鹊。
但准确说来占了太守府的并非鸠鸟,而是钱塘太守惹都不敢惹的过江龙。
正堂之中,也有两个人相对而坐,隔着一张桌子一壶酒,大眼对小眼。
桌子一侧是位朗眉星目的男子,尤其是眉间的朱砂印记,更是衬的他不似人间俗子。他闭着双眸,静默无声。
另一侧的年轻男子虽然也相貌绝佳,但与前者相比,就少了分飘逸,只算得是人世间的贵公子。
这贵公子正是让郑昌恭恭敬敬的何必来。
“萧奉之,你说,这个世上真的有仙人吗?”何必来把玩着手中酒杯问道。
“如果没有仙人,又何来的仙人遗存。如果没有仙人遗存,南朱宗,千剑湖,还有你这个朝廷鱼龙卫的,千里迢迢来钱塘干嘛?为了在春花江畔逛青楼吗?”名叫萧奉之的男子闭目说道,语气玩味。
何必来笑着指了指对方,道:“说的好像你们不周山的没来人一样。”
“我早就不是不周山的人了。”萧奉之叹了口气。
“可惜啊,不周山的朝千阳来的最早,结果最惨。”
“我师弟还活着,我能感觉到。”萧奉之平静说道
“我知道。”何必来饮下一口酒,感叹着太守府的酒果然不差,又不知道钱塘太守在此十年聚敛了多少钱财,怕是已开始在太兴城铺路了。
他砸砸嘴,道:“但他现在还是下落不知啊。你已离开不周山了,怎么还如此要紧这个朝千阳。”
“我虽离开不周山,但他依旧是我小师弟。擎天峰人丁稀薄,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师弟……”
“你打住,我可没兴趣听你们师门的那一滩烂事。”何必来伸手打住对方的话,见对方杯中酒一滴未进,干脆也抢过来全部灌入腹中。
“你昨日去见那个花魁了?”萧奉之忽然问道。
“对啊,她不是你在太兴城就定下的人选吗?我不过是感兴趣,提前去帮你把把关。你别说,此女还真有几分意思。”何必来想着昨日在湖心小筑,那个样貌勾人魂魄,指下棋意却凌厉无双的奇怪女子,眼中含笑。
“我不过是一眼瞥见她的案宗,觉得有几分意思,随意定下的。至于是否有资格担当重任,还要我两日后亲自见了她才知道。”
“你还真要去见她啊,你可是……”
萧奉之站起身来,身长如玉,“你们三宗一卫的人,是来钱塘争夺仙人遗存的。我萧奉之,却真的是来逛青楼的。”
眉间朱砂熠熠生辉的男子,看着何必来难得惊愕的表情,笑了出来。他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偶尔也有抑制不住捉弄趣味的时候。
萧奉之踱步离去。
何必来好一会儿才平息脸上表情,将余下的好酒饮尽,喃喃道:“就算你是我大周王朝的三皇子,处境艰险,也不用如此自污名声吧。”
……
趁着楼中通宵达旦笙歌艳舞的人们还未醒,早晨尚且清净的时候,江云晚一个人沿后门离开,沿着崎岖的山路,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孤坟。
孤坟两旁的松柏已经长得很高了,江云晚对着黄莺的墓说了些什么,然后静默立在坟前,似是回忆,似是惆怅。等到日头高悬的时候,她悄悄回了缺月楼。
前脚刚回到房间,后脚陈夫人就到了,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欢喜与纠结都有的矛盾表情。
“云晚,你是不知道今天一大早有多少人要来见你,都被我挡回去了。昨天你一人棋盘上三局横扫秦柳姿,又一局胜了那个天下闻名的棋道天才郑春息,这事儿都传遍钱塘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一百两买与你手谈一局的机会。”
“那你怎么都挡回去了?”江云晚饶有兴趣地问道,她可不记得陈夫人是个与银子有仇的人。
“这就是经营之道了,越是难得的东西越宝贵,要是人人花钱就能得偿所愿,与你相会,那很快这'艺貌双绝'的名头就不值钱了。”
陈夫人说完却又突然沉默了,有些吞吞吐吐。
江云晚猜到对方要提秦柳姿,干脆主动问了出来。
陈夫人点了点头,试探问道:“云晚,我已经罚秦柳姿闭门一年悔改思过了。咱们这些人就靠韶华还在的这几年,闭门一年已经很重了。我昨晚听说后,教训她时问过了,她也是被奸人胁迫,你看这事要不……毕竟你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想……”
江云晚心中早就没有一定要取她性命的想法了,在她心中那个昨日自尽的婢女,已经替其主人付出了代价。
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曾有个叫做黄莺的婢女,也都失去了对方。
江云晚没有立即点头,说道:“陈姨,以前楼里要给我一个附近的别院独居,被我拒绝了,现在我想改主意,可以吗?”
陈夫人先一愣,随即大喜,明白对方以这个条件来同意对秦柳姿的处置,说道:“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只是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最近我有些烦闷,想静一静,其他侍女我都不要,带上啾啾就好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
“现在。”
“现在?”陈夫人原本打算等两日后那位大人物来了之后,但转念一想,清雅幽静的小院,反而更合那位大人物的尊贵身份,于是答应下来。
临走前,陈夫人顺嘴一提,丫环啾啾的老家有些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由丫环小玲替代。
江云晚只是疑惑,她从来没听说过啾啾老家的事,但也未放在心上,应允下来。
陈夫人走后,江云晚静心感受着“开窍”开了一丝的身体,喃喃道:“不能再耽搁了。”
不能耽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自己的修行。就算这条路已经走过,还极快地走到了第三境,但重走一遍也没那么简单。
而最不能耽搁的,是宗门的任务,钱塘这场赌局。
半年内隐藏在钱塘的仙人遗存就会现世,当年不周山、千剑湖、南朱宗和朝廷的鱼龙卫定下赌局,各自派一名弟子入钱塘,各凭机缘,各凭本事,得之者胜。
她原本最早来钱塘,想抢占先机,却没想到耽搁至今,先机尽丧。这场涉及三宗一卫,涉及王朝内顶峰势力的赌局,赌注不仅有仙人遗存,更干系着其他东西。
底蕴极深的不周山倒是输得起,可是由她代表着的擎天峰一脉,输不起了。
想在百万户人家居住的钱塘中,找到那份遗存,也只能用水磨工夫,一寸寸走遍整个钱塘。这些事情,总要避开视线去做才好。
……
在钱塘某处不知名的房间中。
“三皇子秦奉之两日后要去缺月楼,见那个江云晚?”脖子上长满细黑鳞片的美艳妇人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卷宗里可从未提过,这位才华横溢的三皇子,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
“不过如此说来,那日救走江云晚的裸奔修行者,就是三皇子的人吧。江云晚这条线,算是断了,那裸奔修行者的具体身份,不用再查了。”美艳妇人看着前方说道。
妇人身前,曾经派人劫走江云晚的大光头,左眼结出恐怖的疤痕,瘫坐在地紧紧闭住嘴巴,但仍用鲜血从嘴角溢出。除了身受内伤外,他身前的地面,半只耳朵鲜血淋漓。
“你虽然探出情报,证明那个裸奔修行者不值得花费心力去查,可你依旧没有查出其真实身份。我只削去你半只耳朵,留着你的丑鼻子呼气,你难道不该对我感恩戴德吗?”妇人笑道。
那大光头明明已是入了地象三境的修行者,此刻偏偏只能含恨看了妇人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挪动肥大的身躯,向其磕头认罪。
“如此一来,江云晚动不得了,那又该如何潜入缺月阁,去夺那仙人遗存呢?”
缺月阁与缺月楼同气连枝,只要有了缺月楼的身份,她自然有办法进入缺月阁。
倚在她怀中的女童喜儿,厌恶地看了地上的断耳一眼,觉得那味道恐怕连猪耳朵都不如,顿时没了食欲。
她向后仰着头道:“娘亲,娘亲,不是还有位缺月楼的女子吗?”
美艳妇人眼前一亮,“是啦是啦,之前她提的条件咱们都应允了,最后事情却没有办成,是该让她偿还了。”
妇人又看了地上那团硕大的人影,骂道:“废物,窝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找朝千阳的下落!我把从妖国带来的最精锐的杀手都给了你调用,现在那个朝千阳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光头低头让阴影遮住他的眼神,心中满腹怨言,却不敢言语。
“如果朝千阳不死,擎天峰就不会倒,你我回去后如何向宗门的大人交代?”
“要么朝千阳身死,要么你自己回宗门自裁。”
“或者,你有能耐把那个擎天峰的弃徒,萧奉之杀了也行。”
大光头眼中含恨,领命而出。
妇人总算是消了气,将女童抱在怀中,开心地逗弄着。
……
缺月楼的速度很快,天色未黑,就已经将那处别院清扫干净,又将江云晚的日常用具全部搬进去安置妥当。
春花江在城西此段两岸皆是青山,其他青楼不过在山脚下,缺月楼独占一座青山。
自山脚向上至半山腰,宽阔平整的山路迂回而上,又像人的血管一样分叉散开,每条路的尽头或是一座楼台,或是一处院落
这片山路被钱塘的王孙公子们称为“青云路”,却不是取“青云直上”的寓意,而是说路的尽头或是清如幽兰,或是雍容牡丹,总有一条路适合你,只要路尽头的女子愿意,你就可扶腰上青云。
江云晚的别院就在“青云路”的尽头,在靠近半山腰的位置,这里人迹罕至,寂静清幽,喧闹的靡靡之音都被隔绝在山腰下方。
许多名妓都有自己的别院,到了她们这一步,来往的都是朱门贵子,一座典雅的别院更衬其身份地位。
万籁寂静。
江云晚之前变回朝千阳略施手段,就让那名叫做小玲的丫环死睡过去,哪怕天塌下来也惊不醒。
女子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衫立在院中。
此处别院名为别云居,占地极大,除了主体的二层小楼和一间厢房外,庭院中竟还有一座精巧的亭子,和引山溪入院的小小池塘,池塘中一座小小的假山,也算是别有意境。
江云晚拿出一枝掰下的长树枝,握在左手中。
女子墨玉般长发束在脑后,左手臂和手腕,连带着身躯动了起来。都是些剑法中最基础的动作,前刺,平挥,收剑……
一套动作反复许多次后,江云晚已经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手臂和手腕火烧一样痛。这已经是她凭意志力坚持的结果,以前这身体可是弱不禁风。
略微休息了下她又开始不断重复……
虽然她的脑海中有不周山中所有关于剑法的真义,且当年入山三年后,就已经全部练的炉火纯青,但那是朝千阳的身体掌握了,不代表这具身躯用起剑来也能如臂使指。
脑子里懂,不代表身体就会。
没有成千上万遍的练习,形成肉体记忆,那剑法就只能停留在脑海里。
而肉体记忆,也要从最基础的开始。
月上中天,女子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但是她脸上绽出满意笑容,笑靥如花。
果然,只有修炼才能带来最纯粹、最根本的快乐。
她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师傅带回宗门的时候,那是作为朝千阳的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大师兄还没失踪,三师兄还没断离师门,自己作为最小的师弟被师兄师姐照顾着,每天要关心的只有修炼。
简单,枯燥,但又幸福。
正当江云晚有些愣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西边的山中传来一声巨响,仿若天钟轰鸣。
她脚下的青山,都有了一丝震颤。
一丝极微弱的压迫感,自头顶夜空中传来。
第九章 故人相见,一见如故
若非脚下青山的震颤一转即逝,江云晚都要怀疑,是否是钱塘大震了。
那声轰鸣巨响来自西边的莽莽群山中。
春花江两岸分西东,东岸青山较薄,绕过青山再往东,就是被称为东南形胜的钱塘的主城区了。
而西岸的青山除相对较高外,还继续向西边连绵延伸,与其他山脉相接。
站在山顶朝西望,云遮雾绕中群峰显露,茫茫如海。
缺月楼就在西岸的青山上。
忽然有极细微的破风声从头顶高空中传来。
江云晚抬头望去,只见夜间稀薄的云层中,有一个极小的黑点,自西向东急速而过。那黑点非常高,因此看着就像只夜鸟,如果不是恰好飞过一层白云衬出,以江云晚现在凡人之躯,根本看不到。
虽然看过去只是一个黑点,但依据在修行界中行走多年的经验,江云晚判断,那必定是个人。
且那黑点不像是自主飞行,而是被强大的力量打飞而出。
果不其然,那黑点恰好到别云居上空的时候,终于堪堪挺停住,静止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爆发出强大的速度,撕裂云层,照着原路自东向西极速飞回。
可还没等夜空中被撕裂飘散的云层静止,又是一声天钟轰鸣声,小黑点再次被打飞而出。
这次小黑点没有上次飞得那么远,还未到别云居的上空就停了下来,然后继续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化作一道黑线极速飞回。
不出所料,紧接着又有第三次,第四次,只是每次黑点停住的地方都要比之前靠近一点。
直到第五次后,那黑点自东向西飞回去,再也没有被打回来。
夜色宁静了。
江云晚扭了扭仰着太久而酸痛的脖子,略作思索,不再理会,继续以树枝为剑,折磨着自己的身体。
师傅曾经教导,无论到达怎样的实力和境界,都不要有太旺盛的好奇心,处处深究。
即便是九境之上堪为地仙的修行者,也无法知晓青天之高,黄土之厚。
这方天地,看似清明,实则神秘而危险。
直到夜凉如水,繁星微移,庭院中的女子才停了下来,汗水湿透了衣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散发着热气。
她已经试探出了这副身体目前的极限。
江云晚并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在房间内的浴桶中准备了一桶热水,脱下被汗水浸透而有些沉重的衣服,坐入桶中。
在西明湖畔她身体已经“开窍”,但那只是初步的。
如果把身体比作坚石,那次开窍就是在石头上开了条裂缝,接下来这条裂缝会越来越大,过程自主且不可逆,直到“坚石”表面全部碎裂,露出里面的“玉质”。
如此整个开窍过程才算完成,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身怀怎样的资质,又该如何修炼。
这个过程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月余。
在宗门或是些修行世家中,一般会由师傅或长辈施展术法,加快“开窍”过程。
但江云晚只有自己一个人,又无法将另一具身体分离出来,自己帮自己加速。她练习基础剑术动作,近乎对身体的折磨,本身是一种修行,也可以打磨身躯,自行加快“开窍”过程。
虽然加快的极为有限。
女子坐于桶中,白嫩的皮肤被热水烫的微红,水汽朦胧中,葱白般的手指波动清水,美妙而年轻的躯体隐约可见。
说来神奇,过去朝千阳虽然专注修行,但也并非不懂男女风月的木头疙瘩。
可是现在她以江云晚的身份视角看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和少许的自我欣赏。
也不知道再去看其他女子会有什么感觉。
不过江云晚最近特意瞧了些来缺月楼的俊俏公子哥们,发现还和以前作为朝千阳时一样,没什么其他感受,于是放下心来。
至少目前放心了。
江云晚在水中默默调整呼吸,勉力控制体内经脉窍穴的律动,等到一桶水由热转温时,水质也变得略微浑浊。
这是擎天峰的一种独有法门,在开窍的过程中配合修炼,体内的赃物杂质也会被排出,在今后的修行中方能一日千里。
像南朱宗、千剑湖这样的大宗,自然也有类似的法门。至于小门小派的修行者,只能靠时日慢慢磨出体内“积垢”,进境与大宗的修行者们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沐浴处理完后,江云晚终于拖着麻木的身体躺倒在床上。
她闭上双眼,口鼻间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呼吸着,能保证她尽快去除疲劳,留有余力继续明天的修行。
东方未白,疲惫的女子终于安然入梦。
……
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停在了钱塘北坊的一座宅邸前,秦柳姿在仆从的搀扶中下了马车,走进这座精美宅院。
宅院虽然不如王侯府那样豪气,但青瓦白墙,厅堂偏屋,应有尽有。要知道钱塘王侯富家,大多住在北坊,致使此地房价攀天去。能在北坊能有这样大且齐整的宅院,已经足以自豪。
秦柳姿对这宅院十分熟悉,径自入内,宅院中的几个仆人见了她也恭敬问礼。在宅院最深最大的一间房中,秦柳姿见到了那个卧在红木床榻上的老妇人。
老人似乎患有重病,即便冬日已经过去,屋内也还烧着炭火。
秦柳姿蹲在床前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头发银白,脸上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双眼没有焦距地朝着屋顶的方向。
老人虽然脸色苍白,但好在体格并不消瘦,甚至还有微胖。
秦柳姿轻声呼唤了几声“娘”,可是老人只是躺着愣着,仿若没有听到。
秦柳姿叹了口气,眼圈迅速红了,但强撑着没有落下眼泪。
虽然她按照那美艳妇人的要求做了,如约得到了能救得了疾病的母亲的药,母亲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但人却变得痴傻。再加上母亲年老失明,父亲又在她还是孩童时就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这让她很担忧未来母亲的日常生活照料。
好在她这些年在缺月楼勤勉,又努力学习如何讨男人欢心,不少富家公子对她出手阔绰,她才能将母亲从城东南残旧的废宅区接出,在这北坊安了家,请了佣人。
她吐了口气,擦了擦眼睛。
除了在扳倒江云晚,成为缺月楼的花魁外,她对别的事情从未贪得无厌,母亲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极好了。
至于痴傻,以后的岁月里她可以慢慢照料,帮母亲恢复神智。
她轻轻抚摸母亲布满额头的皱纹,向后帮母亲梳理着银白而稀疏的头发。
“娘,我最近有些事比较忙,可能有很久不能来看你了,别担心,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等我回来。”
她又在房内待了很久终于离开了。
这次她陷害江云晚,终于惹怒了陈夫人,还好最终江云晚安全无虞且原谅了她,陈夫人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她性命,只是让她未来一年闭门思过。
她隐约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漩涡中,那美艳妇人没有得到江云晚,就这样轻松地放过自己吗?秦柳姿不敢留在家中,怕连累母亲,还不如回到缺月楼,受陈夫人的庇护。
秦柳姿召集宅院中的几个仆人,这些都用了好多年,她信得过,一口气给仆人们结了未来数月的工钱,叮嘱他们自己未来一段时间很少回来,要好好照顾她母亲。
末了,她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马车离开了北坊,折向西北方向,朝春花江而去。
可是过了很久,明显已经超过了往日的回程时间,还是没有到缺月楼。秦柳姿正奇怪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了。
秦柳姿奇怪地掀开门帘,看到外面是荒山野岭,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她生气地呵责马夫,却看到对方双眼呆滞无神,宛如木偶,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风从门帘下穿过,秦柳姿回首看去,一个样貌美艳,身着宫装,但颈部有黑色细黑鳞片的妇人,正坐在对面,笑望着她。妇人身边,坐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女童。
“你要干什么?我已经按你们找我时说的,履行承诺了。”秦柳姿惊惧地拼命向后靠,背部顶在车壁上,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她知道这世上有修行者,也知道对方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如果不是为了母亲的病,当时她就不会选择与这危险的妇人合作。
“小妹妹,只是过程做了可不行,我想要的可是结果啊。但那个江云晚依旧在缺月楼那好端端活着,而你的母亲却逃过一劫,你不觉得,这中间你们欠了我们什么吗?”
那美艳妇人说着伸出了舌头,舌头竟变成了红色的分叉蛇信,在空中拨动。
秦柳姿想逃,可是动也动不了,无声的呐喊从僵硬的喉咙间发出,可惜无人能听到。
马车剧烈摇动几下,然后恢复平静。
马车内,秦柳姿的身体软倒在地,双目涣散,停止了呼吸。她的脖子右侧有道细小的被蛇咬过的痕迹,有淡淡的血迹。
旁边站着名女子,但无论身材、样貌、气质都与秦柳姿一模一样,只是穿着刚才妇人身上的宫装。
一旁的女童饶有兴趣地看着。
女子收回还晃在外面的蛇信,换上秦柳姿身上的衣服,然后掌心扬出一把妖火,将秦柳姿的尸体烧成飞灰,却没有破坏马车分毫。
那飞灰飘扬,穿过门帘,极力高飞,却无奈最终落地,化作尘土。
车厢内女子用与秦柳姿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所以我最讨厌凡人,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学识真义可吸收。”
“秦柳姿”蹲下身子,亲昵地抚摸女童的头,“乖喜儿,你且先回去,督促着鲁黑山那头死肥猪,让他尽快搜寻朝千阳的下落。只要咱俩都还在钱塘一带,联系就不会消失,娘亲就不会消散。”
名叫喜儿的女童乖巧地点点头,下了马车。
车厢外马夫忽然恢复了神智,他四下望去,想着自己怎么把驾马车到这个地方来了。车厢内传来秦柳姿的呵责声,马夫连声道歉,扬起马鞭一挥,驾起马车带着车内的女子驶向春花江畔。
……
别云居,江云晚的房间,桌上有两壶酒。
江云晚打开其中一壶的酒盖,将一包药散倒进里面。这是她在擎天峰时学会的药方,配起来很简单,用俗世的普通药材就可以做到,药效是能让人喝完后昏睡过去,差不多六七个时辰才能醒来。
这是她今天哄骗丫环小玲出去买的药材,说是补血的方子。今晚那位陈夫人所说的大人物就会来别云居,她必须做些准备。
陈夫人曾经给她透过底,这位大人物就是大周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这位三皇子颇具争议,自身才华横溢,容仪具佳,在朝野内外都有赞誉,可惜此人又十分惫懒,还时不时坐出一些荒唐之事,这才让如今太子的地位还比较安稳。
但天下仍有不少人将三皇子视为太子最大的敌手。
江云晚虽是清倌,但皇子这种贵胄人物,说不定就心随意起,对她用强。
如果三皇子不越过那条线,那她就恪守行业本分,陪对方谈风情,聊风月,总之把对方哄得高高兴兴。
为了侍候这位太兴城来的贵人,她还根据陈夫人的嘱咐,换了锦绣绮丽的罗裙,最衬她的婀娜身段。墨玉般的长发盘起,又有一缕发梢垂下,清新不失妩媚。
倒是脸上,因为容颜已称绝色,只是让丫环小玲简单修饰,以衬如玉肌肤。
但如果三皇子强来,她也不好变回朝千阳一指杀了,毕竟是本朝皇子,事情闹得大她的身份也会暴露。
那这壶壶下了药的酒便派上用场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江云晚坐在房间里等着,百无聊赖。想着萧奉之的名字,她想起了自己的三师兄,名字中也有一个萧字。
擎天峰四位弟子中排行老三的三师兄,萧顺。
天资最为出众,性情也最为洒脱,自朝千阳跟着师傅上山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跟着三师兄在一块,朝千阳喜欢穿白衣的习惯就是被三师兄熏陶出来的。
可是在两年前,三师兄与师傅大吵一架,从未见过两人发过这么大的肝火,自此三师兄秦顺就离开了不周山,虽没有昭告天下,但已经与脱离师门无异。
女子趴在桌上,枕着胳膊,无聊地盯着灯火,想着也不知道三师兄现在在哪呢?
房间明明窗门紧闭,但却有阵风拂过,灯火摇曳。
一身白衣的男子坐在桌子对面,眉心朱砂色印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江云晚,江姑娘?”对面那男子微笑看着趴在桌子上的江云晚。
江云晚整个人从桌子上弹起,眼睛睁大。
三师兄?!!
第十章 师兄你别这样
长夜幽寂,灯火摇曳。
一张桌子,一盏灯。一副棋盘,两个人。
萧奉之与江云晚隔着桌子对坐。
一个神色温淳,一个心头苦笑。
“江姑娘,到你落子了。”萧奉之轻笑着提醒道。
桌对面的女子微怔,慌乱后终于醒神,匆匆落下一指头。
萧奉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与何必来在太兴城时曾定下谋略,要挑选钱塘缺月楼的女子去施行,他当时只是看江云晚的画像,觉得顺眼,便随口一句“就她了。”
没想到何必来刚到钱塘就跑去见了江云晚,回来后对此女甚是满意,说其算力之强,心志之稳,在俗世中极为难得。
男子为了自污其名,原本便要做些流连温柔乡的举动,就顺道来看看此女,如果真的可堪大用,就可以按当初计划推行下去。
只是眼前的女子坐立不安,棋盘上的棋路也一塌糊涂,实在无法与何必来的评语联系在一起。
因为面对大周皇子,所以紧张了?
江云晚确实紧张了,或者说是慌乱,就像在做什么羞耻之事而被家人撞见。
她在湖心小筑能连胜秦柳姿和郑春息,靠的都是以前偷师落星门弟子常胜的棋路,三师兄与常胜也相熟,若依照常胜棋路发挥,必定暴露。因而此刻只能用与江云晚相符的实力,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
但女子心中更有种五味杂陈的滋味。
原来三师兄就是王朝三皇子,萧奉之,萧顺……
奉之,就是顺;顺,就是奉之。
这么明显的事,自己和三师兄一同在擎天峰那么久,竟然没有发觉,传出去会被人取笑吧,三师兄一定是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江云晚倒没有想过自己的事要瞒擎天峰同门一辈子,对她来说,擎天峰的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就是自己的家人,早晚要告知他们实情。
可是现在消失两年的三师兄突然出现在面前,而自己却是这样的状态,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羞耻了!
自己该怎么说?
哎呀三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其实是你的小师弟。顺便提一句,小女卖艺不卖身,等会儿三师兄你不要动歪脑筋,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八折,天亮走之前记得去找陈夫人结个账?
啊,单是心里想一遍就害怕,真那样不如去死好了!
现在跟三师兄坦白,不如一头撞死在棋盘上。
黑白二色的棋子铺开,夜色渐浓中棋局终了,两人各有心事,棋盘上也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气度可言。
江云晚自然是惨败。
萧奉之也没了心思,他对眼前女子已然失望,心中下了评定。
他心中有些阴霾,今日本来就心情不佳。
上午何必来传来情报,说鱼龙卫在钱塘城东南发现了千面美人蛇的气息。
千面美人蛇也称黑锦妖蛇,此妖蛇天生地长,数百年才会孕育出一条,虽然自身修为进境缓慢,但天赋神通却极为特别。它能够通过吞噬他人鲜血,将自身变为他人模样,无论样貌、身材还是气息,就算最亲近的人也发现不了瑕疵。
除此外,千面美人蛇还能在吞噬鲜血时,吸收他人的学识真义,也就是除记忆外的知识信息,近乎逆天。
这就是修行界对此神秘妖蛇的全部了解。
现在这条世所罕见的妖蛇,竟然潜入了钱塘,不知会对接下来的布局产生什么影响。
这让萧奉之有些烦躁,再加上对江云晚的失望,男子已经没兴趣留在此地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要是不对这女子做点儿什么,且不说是否会传出自己不行的名声,来春花江畔自毁声誉的打算,便算是落空了。
可此情此景应该怎么做来着?
他又不是何必来,对这种事轻车熟路。他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稍长大些后又跑去不周山,离开不周山这两年事务繁忙,也没有时间和兴趣。
萧奉之回忆着何必来平日闲谈时聊过的,又想了想话本小说里的故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嗯……
“你,呃,过来一下。”萧奉之对女子生硬说道。
江云晚疑惑地走到男子身旁,却被对方轻轻一拉,整个人倒在其怀中,坐在男子一条腿上。
女子怔住片刻,忽然腾得站起,整个人仿若受惊的兔子。
等等等等等等!!
三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云晚僵硬回身,一双美目打量着男子,眼中满是惊愕。
我可不记得你是这样的人啊!我回头会告诉二师姐的!
但萧奉之惊愕更甚,回想着偶尔读过的市井小说,里面的霸道皇子不就是这种做派么?
“姑娘,此举有何不可?”萧奉之问。
江云晚一愣。
等等,师兄确实并非寻花问柳之人,此举有什么深意?
遐思片刻,江云晚试探问道:“您,是要修行么?”
修行?
萧奉之陡然想起何必来曾说过,春花江畔有些女子以闺房之乐助人修行,缺月楼中也有此等事?
“嗯,简单装装样子就好,不必认真。”萧奉之道,毕竟自己来只是为个污名。
江云晚松了口气,果然如自己所想。嗯,一定如自己所想!
女子不再犹疑,大大方方坐在萧奉之腿上,旖旎的香气在男子鼻间萦绕。
“请稍起身。”江云晚道。
萧奉之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身体离开椅面几分。
女子轻轻拨手,把椅凳推离了男子身下,自己整个人挂在男子身上。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烛火空自摇曳。
萧奉之整个人还保持着敞腿而坐的姿势,只是整个人身下悬空,身上还挂着形体修长的江云晚。
幸亏他有修为傍身,否则早已摔倒。
两人互相对视,窗外有夜鸟轻鸣,萧奉之腿部曲线微微颤抖。
在春花江畔第一的青楼,无数男人梦寐已久的房间中,男人抱着花魁犹如扎马步。
“还,不行吗?”江云晚试探道。
“我觉得,不太行……”萧奉之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是缺月楼的独特服务吗?但看起来完全是种酷刑啊。
江云晚又把桌上酒壶抱在怀中,“这样呢?”
萧奉之沉默不语。
女子又在酒壶顶放上杯子,“这样呢?”
萧奉之依旧沉默。
女子甚至把最后一只小巧瓷杯顶在头顶,希冀望着男子,“这样呢?”
萧奉之终于看懂了对方在做什么——这是在增加负重!
“姑娘不觉得……这样有点古怪?”萧奉之开口道。
我当然知道这样古怪,看起来很蠢,修行的解释也很牵强是在自欺欺人啊!但是师兄你别逼我回到现实,不然师兄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要彻底崩塌了啊!
人间谪仙变成寻花问柳公子哥什么的,对自己师弟出手什么的!
萧奉之忽然放声笑起来,“有趣 。”
他整个人放松身体,向后仰倒在地,江云晚也受连累摔在地上,瓶瓶罐罐打碎一地。
“师……您这是做什么?”
江云晚痛得眼角都快渗出泪,轻揉着娇俏臀部,这幅身体果然太过柔弱。
萧奉之却是笑着起身,随意挥动衣袖,满地碎瓷和茶水都无风自动,聚拢飞落到房间角落。
“做什么?睡觉。”萧奉之温淳道。
睡……
还没等江云晚反应过来,她已被萧奉之拉起,又被轻轻推倒在后面的床榻间。
女子惊恐间整个人缩在床榻深处,但男子笑着跟上,就躺在床榻另一侧,两人呼吸可闻。
萧奉之侧枕身子,看着女子美目间的惊恐,和那张艳美的脸蛋。
嗯,何必来所言不虚,没想到钱塘还有这样的女子。此等姿色,即便放在太兴城,也极难找到能与之匹敌的。
但注意到江云晚头顶还有块瓷器碎片,萧奉之探手摸在女子乌发间。
女子瞳孔倏然收缩,尖叫声还未出嗓子,身子已经动起来。
——她下意识顶出膝盖,男子躲闪间滚落下床。
江云晚睁大眼睛,师兄你果然这几年离开不周山后学坏了么!
一只手伸到床沿以上,指间还夹着瓷器碎片。
“姑娘放下,萧某没有恶意。”男子随手将碎片扔到角落。
女子一怔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面红如霞。今夜自己似乎心思太过敏感,是成为江云晚的缘故么?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身子挪到床沿边,看见男子躺在地上朝她苦笑。
“无妨,也是难得的体验。”萧奉之笑笑,“今夜便这样睡吧,我本来便只是想在这里歇息一晚。”
女子无声叹息,不是已经决定作为江云晚重走修行路了么?
那日后注定还会与故人相逢,今夜遇到师兄便动摇至此,全然失去分寸,真的如未出闺阁的失措女子一般……
想及此江云晚不断自语:“我现在是江云晚,不是朝千阳。我是江云晚,不是朝千阳……”
女子闭目又睁开,眼底终于平寂,恢复了春花江畔第一花魁的风采。
“原来姑娘守身如玉吗?”萧奉之问。
女子笑笑,缺月楼中皆是清倌人,大家都卖艺不卖身,但她此刻玩心大起。
“您非凡人,云晚不配。换个男人来,那今夜自然是红帐春深咯。”
“那看来是奉之未得姑娘青睐,倒是可惜。”男子轻笑道。
虽然他对眼前女子也没有男女之想便是。
他仰面向上,看着女子的脸庞心中一动,掐指对外一弹,整个房间的烛火都熄灭,房间陷入了黑暗。
“陪我聊聊吧。”萧奉之道。
清亮的月光照窗而入,落在两人脸上,江云晚就侧躺在床沿,小半边身子都在床外。
女子盯着萧奉之眉心,那里有一抹淡淡的朱砂印记,更衬得男子风流俊俏。当年第一次上山时,见到师兄便是如此样子。
只是看起来暗淡了些许,师兄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云晚轻轻应声。
作为朝千阳,三师兄的师弟,她足够了解萧奉之。
作为江云晚,缺月楼的花魁,她足够了解男人。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江云晚也彻底放松下来,一如往昔,说话柔中带着几分媚,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男子忽然明白何必来为何看重江云晚了,这个女子确实不一般,不同其他人间俗物。自己无论说些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得跟上,不卑不亢,令人舒服,就像以前在擎天峰与同门闲聊一样。
萧奉之觉得心中的那层阴霾也渐渐消去,他开始和江云晚聊些近两年的事情,说自己去过哪些地方,见过怎样的风景。
离开宗门的两年,都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太孤闷,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无关人物。
江云晚渐渐不出声了,只是听着男子一个人讲,怔怔地看着男子的脸。
虽然师兄修道有成,容貌丝毫未改,但眉宇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闲适洒脱,只剩淡淡的疲惫。她听着师兄两年走过天下那么多的地方,知道背后一定没有那么简单,肯定藏着说不出的辛苦。
三师兄你当年离开擎天峰,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吧。
窗外残月西斜,房间里渐渐没了声响,江云晚低头看去,男子已经在地上合衣睡着了。
按理说修行之人到一定境界后,连睡觉都不需要,如果睡觉,那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他的心,累了。
江云晚想起小时候刚上山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天气很冷,还无法以修为抵御严寒的时候,就跑到三师兄的床上
三师兄会无奈地摇摇头,陪自己聊上一夜,那个记忆中很寒冷的冬天,就这样温暖地度过了。
“三师兄,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江云晚就这样在床沿边,枕臂看着男子的脸,一如当年般,不知不觉也沉睡过去。
只是女子的身形挂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熟睡中的轻动,她整个人翻落下去!
扑通。
黑暗中陡然传来男子的吃痛声。
……
太阳刚爬上山头的时候,萧奉之就醒了,以前在擎天峰他总是最晚醒的,两年奔波,早醒却成了习惯。
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他朝旁边望去,妩媚女子就合衣睡在旁边地上,睡颜香甜。
他苦笑着摇头,摸摸昨夜被砸中的鼻梁。
“真是个贪睡的家伙。”
萧奉之笑着起身,把江云晚抱回床上。
他口渴着走到桌旁,才想起酒壶在昨夜已被摔碎了。
男子巡视房间,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壶,走过去拿起来,倒了一杯。
男子很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到了酒中有股普通人根本闻不到的味道。
清梦散,不周山擎天峰的独有迷药。
萧奉之猛然转身,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子,思绪瞬间流转万千。
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子脸色忽然阴沉,一丝轻微的杀气露出。
……
日上三竿时,江云晚终于醒过来了,她迷糊中想起来昨晚的事情,猛一激灵坐了起来。
房间中空空荡荡,三师兄已经走了。
女子送了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总算度过这一难关了,简直比破境还难。
她跟着又纠结起来,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三师兄原来就在钱塘,要不要去找他坦白自己的事情呢?
转眼已是数日。
江云晚最终也没有找萧奉之去坦白,她觉得还需要缓缓,给自己一个准备时间。
另外的原因,则是现在江云晚的名气在钱塘甚至整个江南已经暴涨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上次在湖心小筑连胜秦柳姿和郑春息两位棋坛才女的事,越传越玄乎,整个江南都在谈论。现在又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士在背后操纵,王朝三皇子萧奉之在别云居留宿一晚的事情,整个天下都知道了。
不知多少老夫子跺碎脚掌,多少朝臣眼珠瞪裂。
钱塘妖女之名愈传愈烈。
整个缺月楼山门前,每天开过来的马车比平日多了十倍有余,青山脚下水泄不通,所有人来都只为了见江云晚一面,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夹在其中。
陈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的同时,也把通往别云居的山路给封了,防止这段时间出现什么意外。
江云晚倒是落得清净,每天晚上都修行到很晚,加快开窍速度。只是白日不能迷晕丫环,以免露出马脚,她只能在脑海中整理自己所知道的功法典籍,为开窍后的修行做准备。
整个缺月楼,除了江云晚外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很清闲,那就是秦柳姿。自从她被陈夫人罚了一年监禁后,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这样的清闲日子,直到几日后,一张请柬被寄到了别云居。
那张请柬来自太守府,以三皇子萧奉之的名义发出。
第十一章 一杯薄酒请春雨
大周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在朝堂素有声望,在民间更为神秘。
早些年曾有传闻,三皇子为了躲避太子一党的迫害,去了某大宗修行,不问世事,这两年更是几乎在世间销声匿迹。
如今三皇子忽然出现在钱塘,无论当地官员还是百姓,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今皇上年岁不到两百,登基一百多年,治理天下有方,朝廷内外都十分赞誉,唯独在立储一事上,任命太子后就不闻不问。
近些年朝内党争愈演愈烈,三皇子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管如何,三皇子驾临钱塘,太守府为其摆宴接风,上至官员,下至望族,都是要去的。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除赴宴名单上三皇子竟亲自加了一个人上去。
春华江畔的青楼女子,江云晚。
真是成何体统!
一时间流言纷扰。
赴宴当日,天色暗沉,乌云堆积如山,覆压满城,隐隐有风起。
一辆马车从“青云路”下山来,驶过青山脚,路过春花江,朝赴宴地点去。
今日太守府门前热闹,三皇子素有才名,连在钱塘城外隐居的一些鸿儒,都破例前来赴宴。
可是当那辆带有缺月楼标志的马车停在门口时,门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冷冷看着那辆马车,看着那位妖冶的女子,被丫环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既没有人好言问候,也没有人恶语相向。
女子所到之处,如同油珠入水,所有人自动退避三舍,女子却也安之若素。
等到女子走入府中,纤腰微步地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中后,终于有人低声骂了句。
“妖女!”
虽然有太守府主持,但宴会的地点并不是在太守府,而是在城东的吴王府中。
钱塘繁华,主道龙睛大街自西向东,横穿全城,吴王府就在大街尽头。
吴王府是先皇在时就藩钱塘的吴王所建,占地极大,富丽堂皇。当时便有人说吴王有不臣之心,后来当今天子即位后,吴王果然起兵,最终被王朝大军平定。
自此吴王府一直空闲,直到萧奉之来了钱塘。
宴会在王府主殿中,江云晚在侍女引导下刚入座,就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江姑娘!”
情深意切,欢欣喜悦。
江云晚抬头,见到太守之子郑昌正痴痴望着自己,便起身与对方见礼。
郑昌说些什么,忽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背后骂了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拉着郑昌就往大殿深处去。
江云晚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一番,那老人就是郑昌的父亲,钱塘太守,郑公明。不过,似乎这钱塘太守,也私下来过缺月楼......
不多时各路“神仙”都纷纷入座。
皇子萧奉之坐在殿中高位,钱塘太守郑公明坐在其下手位,朝廷官员、钱塘世家、在野名宿等,依次罗列于殿中左右入座。
至于江云晚,自然只能排在最末,靠近殿门处。
大宴开始。
即便今日这种隆重场合,萧奉之依旧一身白衣,飘逸洒脱。
看着三师兄在宴会中把酒致辞,与众人谈笑风生,与鸿儒对答如流,江云晚第一次深深认识到这个事实。
三师兄,原来真的是王朝的皇子。
不过惊讶归惊讶,皇子的身份在她心中倒不算什么高不可攀的尊贵身份。
虽然大周王朝不像前面几个朝代那般,连皇位大权都把控在大派宗们手中,至少有与各大宗门抗衡的实力。
但在真正的顶级大宗,如不周山、南朱宗眼中,大道在前,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一场大宴,宾客尽欢,唯独江云晚仿佛是个透明人,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包括萧奉之。
江云晚倒乐得清闲,一个人夹夹菜,喝喝酒,好不自在。
只是忽然间身体传来一阵异样的感受,似热非热,似冷非冷,小腹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种电流,从那里泻出,顺着全身经脉游走。
又过了一会儿,江云晚脸色微白,她只觉得殿中气温好低,她周身寒冷,只想到有光有热的地方去。
江云晚看向殿外,天空的乌云略略散开,氤氲了很久的雨水没有落下,被兜在了高空的黑云中,一角阳光淡淡落下。
那阳光看起来清浅,却对现在的江云晚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女子四周看看,见大殿中根本没有人关注自己,干脆直接借着离殿门近的优势,溜了出去。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偷偷地关注着自己。
郑昌最近有些烦恼,一直没机会再去缺月楼找江云晚,导致他整场都在偷偷盯着对方,借酒浇愁。
不知第几杯酒下肚,郑昌眼眶四周都红红一片,已经醉的迷迷糊糊。他看到江云晚悄悄从殿门处溜了出去,在看此时殿中热闹,所有人要么在对三皇子献殷勤,要么就在看着三皇子,一时间酒壮人胆,他也悄悄溜了出去。
......
酒过三巡,萧奉之终于从众人的殷勤中摆脱出来,喘了口气,才想起今日邀请江云晚来后,还没有见过,便说道:“缺月楼的江云晚,今日来了吗?”
大殿一时间静了,所有人面面相觑。
您堂堂大周皇子,邀请一位风尘女子来这样的场合,已经有些不合规矩,现在又当众喊她,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当然知道江云晚今日来了,纷纷往席位最末处看去,只是那里的座位空空如也,只剩下吃了一半的酒菜。
江云晚,不见了。
这时不知有谁发现了,喊了句:“郑昌公子好像也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郑昌也不见了,顿时面色怪异起来。
一位青楼的风尘女子,一位钱塘最大的纨绔,两人竟然在皇子的接风宴上同时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引人遐想,令人不齿!
并未与儿子坐在一处的钱塘太守郑公明,此时气的下巴上的长胡须都抖动起来,喃喃道:“逆子,逆子!”
他站起身,正准备向三皇子谢罪,却看到三皇子看也不看他,伸出手阻止了他。
“阁下是谁?为何不请自来?”
萧奉之望着殿门外朗声喊道。
大殿众人都愣住了,不知三皇子忽然发什么疯。
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我又没去你府上吃饭,如何算不请自来?”
那声音飘飘悠悠,虽然听得真切,但仿佛来自天边。
一群侍卫冲出,挡在萧奉之面前,如临大敌,在场众人面色惊惧。
只有萧奉之面色如常,依旧风轻云淡,他挥挥手,命侍卫退下,朝着殿门外说道:“阁下如此实力的大妖,来了钱塘却不向鱼龙卫报备,这便是不请自来。”
王府之外,沿着长而宽阔的龙睛大街,一路向西,在大街的尽头,钱塘城的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面摊。
一个少年坐在颜色发污,蒙着油腻的桌前,手中正捧着大碗宽面,呼噜呼噜往嘴里扒。
这年轻人面相粗看秀气,细看却带着野气,穿着褐色布衣,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从身上饰物看,不像是王朝内陆人士。
年轻人碗中放了很多辣椒,吃得兴起,满身大汗,竟解开半边衣服,整条左手臂及半个左胸都暴露在空气中。
他手中筷子扒了几下,将剩下的面条都扒入腹中,大碗砸在桌上,擦了擦嘴,吐出口热气。
“呼...还是人族的饭食吃着带劲啊。”
他抬头望向大街的另一头,吴王府的方向,大声嚷道:“我来钱塘是找人的,找到了就走,报什么备啊?!”
他抓抓头发,嘟囔道:“我来之前可问清楚了,钱塘是你们王朝与修行界共定的地方,除了北冥魔族,天下万物生灵皆可进出,怎么还管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我没带礼?”
“那,我给你敲一首家乡小调,就当作见面礼好了。”
于是年轻人拿起一根筷子,对着桌上刚吃完,连汤底都不剩的粗瓷碗,轻轻敲了下。
“叮…”
竹筷敲在碗沿上,发出细小的,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刚出面摊时还细如蚊鸣,但传出十几丈竟没有消散,并且声势变大,宛如泉水叮咚。
等到声音传至龙睛大街中段时,已经大如重槌砸厚鼓,还带出些许微风,大街上行人惊恐,拉车的大马都受惊狂奔。
等到声音沿着大街横跨整个钱塘,来到吴王府时,已经响如山崩,夹杂漫天狂风。
大殿中萧奉之手中一杯酒还未放下,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
萧奉之已站在大殿之外。
山崩声与狂风齐至。
但萧奉之面不改色,只是左手伸出,在身前虚弹了下。
弹指如雷。
隆隆炸雷声自指间发出,将殿门外广场上的空气都搅成龙卷,迎面撞上从王府正门闯入的如山崩的风啸。
天崩一样的声响炸开来,整个大殿都在细微颤动,大殿顶部灰尘与木屑都被震下少许。
狂风四散,少许的风从大殿门口灌入,殿内众人在响声与风声中惊惧不已,几个年迈者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龙睛大街另一头的面瘫上,面摊老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在煮面和收钱,只是看着那位年轻人有些奇怪,怎么吃完这么久还不走?
那年轻人双眼睁大,冒出愉悦的光,兴奋道:“钱塘还有这等人物,好好好,今天可以玩个痛快了。”
他手中竹筷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或以尖头,或以尾端,以筷子的不同部位,敲在粗瓷碗沿上。
竹筷连敲三下,敲出三声音调不同的声响来。若把这三声与之前那一声响连起来听,竟真的有韵律之美在其中。
清悦悠扬,仿若山野小调的前奏。
三调声响,沿大街滚滚向前,由小转大,渐如海上风暴,席卷全城。
……
钱塘城南的青山上,有一处山寺。
山寺中建有一座鸣钟楼,矮小的楼台中,挂着一个青黑大钟,每日晨时与暮时,撞钟鸣时。
此刻并非撞钟的时间,但有一个面相粗横的大光头,正蹲在铺着黑瓦的钟楼顶部。
他左眼已瞎,结着可怕的疤,左耳也残缺了一半。
大光头少时就入世间,一路靠着野路子修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算是天下一等一的纯粹恶人。
只是他从未杀过寺庙里的和尚,因为曾经有人指着他的光头,问他是不是个和尚。
他当然将那人给杀了,居然敢骂老子是秃驴。
但他心中又有些窃喜,原来老子这样的粗人,也会被人看作是德律森明的僧人。
于是他再没有杀过庙里的和尚,偶尔有烦心事的时候,还会跑到庙里去放松。
他今日就很烦心。
在钱塘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依旧没有朝千阳的线索,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生是死。
按照那个疯婆子,蛇蝎一样狠毒的妇人所说,自己找不到朝千阳,就得去杀萧奉之。
可是萧奉之成名已久,一身术法独步天下,还是王朝的三皇子,自己怎么杀?
杀你娘个头啊。
大光头肥腻的双耳忽然动了动,他站起身来,遥遥远眺城东,吴王府的方向,听到了寺庙僧人都未听到的轰鸣声。
“嘿嘿,这下可以杀了。”
大光头狞笑下,肥硕的身躯灵活地跃下,跃入楼下的大钟旁。
他鼓足全身的气力,抱着撞钟用的木杆,朝青黑大钟用力撞去,原本就很大的衣袍,此时更是鼓荡如球。
“咚!”
大钟轰鸣,钟声自山巅发出,朝四周卷去,但这钟声中蕴含的大部分威力,竟有意识一般,斜跨全城,集中朝城东吴王府而去。
只是少许溢散的威力,随着钟声也已散射向全城。
……
吴王府主殿门前,萧奉之扭头向城南望去。
有三声竹筷击碗声,沿着龙睛大道,急速而来,倒是在他的意料中。
但是此刻在城南山上敲钟的人又是谁?
萧奉之皱了皱眉头,倒不是因为以一敌二,而是从出手来看,无论大妖还是敲钟的人,都是无法无天的人,丝毫不顾忌全城百姓安危。
萧奉之摇了摇右手杯中酒,抬头看了看仍有半数乌云未散的天空,嘴角弯弯,笑意浅浅。
还好天公作美,怜惜众生。
萧奉之将右手杯中的酒倒在身前,脚下的地面就被打湿了。
于是整个吴王府的地面开始湿润,整个钱塘城的地面、屋顶都开始被打湿。
磅礴大雨,轰然落下,接天连地。
“一杯薄酒敬苍天,恭请春雨庇人间。”
眉间朱砂如画的男子,站在殿前屋檐下,看着接天雨幕,轻声说道。
第十二章 不周山 ,朝千阳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在天上酝酿许久,却没有足够气力落下的春雨,被萧奉之一杯薄酒请了下来。
有无数点雨珠,便连成无数条雨线,密密麻麻,砸向人间。
都说春雨贵如油,钱塘春雨大如斗。
浑圆而大的雨点砸在一位行人身上,第一滴砸下时他还没反应过来,但当第二滴、第三滴砸在身上时,他嘴角扯开,连声喊痛,只觉得好像被人用指头大的石子砸在身上一样。
行人急忙跑向街旁的屋檐下。
紧接着钱塘街上路上,所有商旅小贩,行人旅客,都被这狂暴的春雨砸的叫苦不迭,他们纷纷抱着头快速跑到最近的屋檐下,或能够遮雨的地方。
春雨落在人的头顶,也落在连绵如烟的屋顶上,雨水顺着瓦片缝隙滑落,在屋檐下挂出一张张雨帘,雨帘后是躲在屋檐下避雨的钱塘百姓。
“这雨真是邪乎。”一位行人说道。
他话音刚落,波及全城的敲碗声与撞钟声齐至,携着漫天狂风,就如同雷公下凡,在空荡的街道骑龙而过,轰鸣作响。
所有人瞪大眼睛,面色苍白,更有许多胆小的人已经在屋檐底下跪着,双手合十,该念佛的念佛,该求天尊的求天尊。
只是那回荡满城的声响虽然吓人,狂风呼啸也让人心惊,但声响蕴含的威力与携带的狂风,一撞在屋檐下的雨帘上,就又被弹回街上,来回数次,渐渐消散。
满城被大雨逼在屋檐下的百姓,隔着雨帘,毫发未损。
除了某些早已被吓昏过去的。
……
吴王府中,大殿内所有人都乱作一团,他们大部分都躲在大殿深处,身体颤抖。
也有少数人,或是真心,或是为了表忠心,挤在殿门口,央求门外的三皇子殿下赶快进屋躲避。
萧奉之只是抬抬手,安抚他们,示意无需担心。
有三道轰鸣声,携风带雨,撞碎王府大门,撞毁府中数座房屋,宛如风暴,直冲大殿前的萧奉之而来。风暴最前头,隐隐能看见三只风雨汇成的巨狼,张开大口。
有一道道连绵钟声,自南山而来,横越天际,于大殿上方,就像是有位铁匠正站在空中砸锤,一锤锤落下。
地上有巨狼,天上有重锤,该往何处躲?
躲无可躲,那就不躲。
萧奉之在殿门众人的惊异眼神中,右手五指攥成拳,与右腿一同向后拉,腰引如弓。
然后一拳重重轰出,笔直向前,拳风隔空砸在还未到的巨狼上。
还在风雨中前突的三只巨狼就好像突然撞在无形的山崖上,齐齐爆裂,化作三滩水花落地。
天上有重锤,萧奉之连看也不看,收拳回步,然后伸出手掌,掌缘比作刀锋,随意向空中挥出两刀,比刚才那一拳还要随意。
破空而出的两道刀意相互交汇,如同剪刀,剪向重锤。
石头剪刀布,石头吃剪刀。
但我偏就用剪刀,剪烂你的锤子。
震耳的轰鸣声中,上空钟声化作的重锤被刀意剪得不成形状,终无后力,消散于无形。
继弹指如雷后,又以一场春雨庇护满城百姓,现在又一拳两掌,连破两人的强袭,饶是擎天峰辈分排行第三,术法却排行第一的萧奉之也有些疲累,不得不徐徐吐出一口气,令身体内真气狂奔的经脉舒缓些。
但是他已经感觉到,龙睛大街另一头,有人竹筷敲碗,接连不停,奏出悠扬小曲。城南青山,有人木杠撞钟,连绵不绝,汇成杀气四溢的恶声。
谪仙之姿的男子眼底罕见地掠过一抹怒意。
真当我是不会还手的泥菩萨不成?
男子放眼过去,只见大殿前的广场偏处,有架装饰用的桌面大的厚鼓,静静立在春雨中,庄重威严。
他派出数个侍卫,冒着狂暴的春雨,跑过去将那大鼓搬到殿前屋檐下。所幸这些皇子身边的近卫,都有不错的修为傍身,既能抗住春雨,也能搬动那体积夸张的大鼓。
大鼓立在萧奉之身前,竟比他还要高出一些。
萧奉之双手抄起槌头比拳头还要大的鼓槌,掂量了下,然后回头看着挤在殿门口的几位大儒,笑道:“刚才殿中时还在与几位先生讨论乐理,没想到现在就要献丑了。大鼓声粗,还望几位先生见谅。”
萧奉之运起鼓槌,重重敲在鼓面,起先很慢,一声重过一声,如同敲在人的心头上。
但鼓声渐渐加快,鼓槌砸在鼓面上,比殿外的狂暴春雨还要密集。
鼓声连绵,初听粗糙,但渐渐有股肃杀之意,慢慢散开。
那是百战雄师才有的铁血肃杀。
那是一生转战三千里。
那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殿门几位大儒表情惊愕,继而奇怪,君子六艺,他们自然懂得礼乐,听见鼓声,脑海中便浮现边塞角声起,将士遍地如海,听着鼓声冲锋的画面。
可是自幼养在深宫的三皇子,如何竟奏得出边塞百战之师才有的雄意?
鼓声为将,风雨为兵,如同悍不畏死的老卒,向四面八方冲去。
敲碗声至,撞钟声也至。
整个钱塘都化作了战场,竹筷敲碗声,深山撞钟声,边军大鼓声,这些蕴含着修行者强大威力的声响,带领八方风雨,四处厮杀。
声震如雷,连绵不绝。
在春花江,在西明湖,在城东南废宅区,在城北坊,它们彼此厮杀,浩如烟海。
……
西明湖畔,今日本有不少游人趁着天阴,躲避骄阳,来此观湖赏景的。毕竟西明湖无论一年四时,晴雨风雪,各有各的美。
但现在所有游人都被这狂暴的春雨,逼到了各处屋檐下。或在湖心小筑里,或在岸边道观里。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所有游人。
还有一个男子,顶着狂暴的春雨,站在湖西的堤岸上。
这男子一身黑衣,穿戴一丝不苟,看起来很端正。他的发髻正中不乱,看起来很端正。他的容貌五官,排列在一块很舒服,看起来很端正。就连他挂在腰间的刀,也挂的很端正。
这是个一眼看过去就很端正的男子。
男子四下望去,游人都躲在了各个房屋下,屋檐挂出的雨帘正保护着他们。
男子终于放心了,不用费神留在这儿保护他们。
今日在钱塘大打出手的有三人,一人在城西,一人在城东,一人在城南山上。男子想了想,决定先选择一个目标。因为师傅曾经教导,做事时要集中精力专注在一个目标上,事情才能办的妥当。
男子选择了城动吴王府那处,因为他知道吴王府里的人,是不周山弟子,萧奉之。
而如果在钱塘消失,生死不知的朝千阳还活着,现在一定躲在同宗弟子萧奉之那里。即便这两年修行界都认为,萧奉之已经与不周山断绝了关系,但男子不这么想。
与师门断绝关系这种大事,一定要做得正大光明才算作数,悄无声息地断,根本就不算断。在昭告天下之前,萧奉之必定还算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如果还活着,一定躲在萧奉之那里。
男子认为,朝千阳这样的人,一定还活着。
可是这是他第一天来钱塘,对钱塘的路还不太熟,从城西南到城东,走哪条路最快?
男子想了想,下了湖堤,两脚踩在湖面上,竟轻如鸿毛,没有下沉。他就这样踏着湖面微波,顶着狂暴春雨,行走起来,如履平地,直直朝湖对岸的城东而去。
男子想得很简单。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况且走路走直线,最是方正平稳。
可是当男子走到湖中心的时候,发现满城狂暴的春雨中,那敲碗声与撞钟声,竟合力也敌不过大鼓声,已经落在下风,恐怕没等他走到城东,胜负就分了。
到时候那两个不周山弟子还在不在城东,就不好说了。
男子于是就站在湖面中央,顶着狂暴风雨,对着城东大声喊道:
“南朱宗弟子朱洛,请与不周山朝千阳一战。”
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名叫朱洛的端正男子,向来如此。
……
吴王府后花园,之前宴席中途跑出来的花魁江云晚,与太守之子郑昌,都躲在一处屋檐下。
刚刚晒过一阵太阳后,女子身体终于好受许多,体内的异常也消失了。
但跟着就是大殿方向传来一道轰鸣,磅礴大雨随后落下。
江云晚虽然开窍,但仍只属于凡人,无力抵抗狂暴的雨水,只能就近躲在屋檐下,然后看见不远处郑昌也抱着头跑了过来。
不知道这个钱塘头号公子哥到底喝了多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被大雨一浇,不仅没有醒酒,反而凉气与体内酒热一激,迷糊得更厉害了。
今日是赴三皇子的宴,缺月楼的陈夫人亲自上手,为江云晚梳妆打扮和挑衣服,务必做到比平时更加光艳照人。
陈夫人确实做到了。
只是现在起着反效果,在醉酒不清醒的郑昌醉眼中看来,身旁的女子不仅比往常还要迷人,而且对着自己眼含春意,满是暗示。
郑昌在江云晚身旁,聒噪更胜平日十倍,不断向女子诉说自己的爱意与思念。
江云晚也只能配合着应付,甚至偶尔做出些娇羞态来。
轰鸣声不断从大殿出传来,整个钱塘各处都有震耳的雷声传来,宛如末日。
屋檐外风狂雨斜,但唯独吹不进雨帘里面来。
江云晚凭着过去的经验,大概能推测到,三师兄现在正在以大殿处的鼓声,与王府外两个不知道在哪的修行者抗衡,而且颇占上风。
擎天峰四位弟子,若论实力,公认失踪多年的大师兄为最强。
但若只按术法论,三师兄冠绝众人,毫无争议,甚至整个不周山的同代弟子中,三师兄的术法都可称最强。
掌握天下情报消息的墨珠门掌门,就曾颇为欣赏地对三师兄作出评语。
“法通天下。”
由此可见三师兄术法之渊博。
“南朱宗弟子朱洛,请与不周山朝千阳一战。”
忽然有道中正平和的声音,从王府外遥遥传来,清晰可辨,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朝千阳是谁?许多人疑惑。
但一些对修行界也有接触和了解的人,已经陷入沉思。
后花园屋檐下的女子暗自撇了下嘴。
一是因为旁边的郑昌,已经彻底痴狂起来,自言自语说今日这大雨就是天公被他的爱意感动,让两人同在屋檐下避雨。他甚至已经开始动手动脚,江云晚无奈,只能好言安抚,一边拼命护住自己,不让春光泄露。
二则是听到的这句话。
南朱宗的朱洛,在修行界很有名,甚至比朝千阳还要有名。单单是少年天才、得天独厚之类的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人。
朱洛与朝千阳从未谋面,但对方一直是朝千阳想要倾力一战的人。
没有特殊原因,武道攀峰,自然只向强中取,不向弱中求。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里是钱塘。
当年不周山、南朱宗、千剑湖与朝廷的鱼龙卫,三宗一卫共同定下赌局,各派一名境界不超过第三境龙虎境的弟子,来钱塘争夺仙人遗存。
从遗存显露征兆,到彻底显世,长达半年时间。
这半年内,遗存何时出现,在哪里出现,全然不知。
因此不仅是对四位弟子实力的考验,还涉及谋略、洞察甚至运气等方方面面。
朝千阳是代表不周山第一个来的,如果没有猜错,那个何必来就是代表鱼龙卫第二个来的,现在这个朱洛,当然是代表南朱宗第三个来的。
就好像是四位猎人手持强弓,在黑暗而危险的深山中打猎,猎物尚未出现,哪个猎人先暴露了自身位置,就是最危险的那个。
分胜负这种事,可以等半年后钱塘事了再说嘛。
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朱洛不管说什么话激我,我都不会出去!
有本事你把话说得再狠一点,谁出去谁小狗儿!
女子心中暗自冷笑,一边不断拿开郑昌摸过来的手。
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又有声音自外面传来。
“看来今日无缘与朝千阳一战,但既然有同为不周山弟子的萧奉之在此,虽然三个打一个有些可耻,但机会难得。”
“朱洛请与萧奉之一战。”
遥遥的,有平淡声音从大殿传出,作为回应,传向钱塘整座城。
回应只有一个字。
“请。”
后花园屋檐下的江云晚忽然呆住。
她愣了下,然后对郑昌说道:“郑公子,能否转过身去?”
“为何?”郑昌喘着粗气,神志不清。
江云晚做出小女儿般娇羞态,道:“郑公子对奴家痴心一片,今日奴家也愿意从了郑公子,只是当着面实在害羞,能否……”
郑昌听懂了女子的意思,大喜过望,当即转过身去。
但他刚转过身,就感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江云晚却是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郑昌一样,她将手中刚捡的砖头扔掉,冷冷地看向王府外,城西南的方向。
……
西明湖的中心。
朱洛听到那声淡然的“请”字后,心生赞叹,不愧是擎天峰的弟子。
只是他并没有动,而是原地静静等着。
他在等,等朝千阳出现。
说要与另外两人合攻萧奉之,不过是逼迫朝千阳为分摊师兄压力,现身与自己对阵。
更何况,朱洛觉得即便自己动手,三人加一块儿也不是萧奉之的对手。
毕竟对方是在朱洛修道前,就已经名动修行界的风流人物啊。
宗门里师妹以前曾说朱洛偶尔也会狡猾一下,今日说话骗朝千阳出来,让朱洛自己都觉得确实师妹说的有道理。
可是左等右等,朝千阳都没有出现,朱洛有些失望。
难道朝千阳并不在萧奉之处?或者他与萧奉之的师兄弟情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厚?
风雷震震中,忽然有道极细的剑鸣声,但依旧被朱洛捕捉到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高空中一位清秀年少,斩断漫天风雨而来。
那人落在水面上,相隔十丈站定,连朵水花都未溅起。
不周山,朝千阳。
第十三章 风落、春鹤、黄沙、雪梅
朱洛有多强,这些年整个天下都在议论。原本一个不过第三境龙虎境的修行者,不至于引来如此热议。
但他是朱洛。
自五十年前当今天子改元“乾明”开始计起,整个天下又迎来一次修行天才的井喷期。
繁华帝都,乡野小村,修行世家,无名小派,到处都有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弟子出现。
或是根骨奇绝,或是气运煌煌,或是天赋异禀,或是毅力之坚,世所罕见。
天下群英,犹如过江龙蛟,风云际会,各露峥嵘。
其中最引世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屹立在这片浪潮最前面的几个人。
比如南朱宗的朱洛、花舞,比如千剑湖的虞烟。
比如不周山的朝千阳。
修行一路,犹如九层宝塔,分为九境。虽然每个境界各有奇绝风景,但其中有几道境界尤为艰难,近乎死境。
世人便以此将九境分为三段:
前三境合称为“人初”;
中三境合称为“地象”;
后三境合称为“天元”;
善于术算天机的墨珠门,过往常发布“天元”、“地象”两榜,评点天下修士,但惟独略过“人初”三境的修士,不曾发榜。
墨珠门给出的理由是,人初三境的修行者,尚未踏过修行路上第一个死关,即从第三境龙虎境,到第四境生根境的破境玄关。
未经此大玄机,大考验,怎能算真正的修行者,又何谈胜负、强弱,何需发榜?
但自五十年前开始的,被修行界称为“乾明大潮”的新生代修行者井喷开始,墨竹门也开始破例发布“人初”榜。
理由只有一个:那些上榜的年轻修士实在太过惊才艳艳,怎可让明珠蒙尘?
其实许多修行者都读懂了这句理由背后的意思:
这些榜上的修行者,如果不因意外而亡,必能度过玄关,由“人初”而入“地象”。
自出了这张榜单后,天下就更热闹了。
也自从出了这张人初榜后,榜单第一的名字,从未变动过。
南朱宗,朱洛。
虽然墨珠门也曾言明,榜单不过是根据他们所收集的信息,再以术法计算得来,算不得真正实力的显现。
例如排在第五的朝千阳,其名次理由便是:“剑意凌厉,然缺生死之验,难测其力。”
但这张被天下大多数人认可的榜单,依旧能说明很多问题。
比如排名魁首,从未变动的朱洛,真的很强。
再比如排名略后的修士,面对靠前的人,总会不自觉爆发雄雄战意。
就像现在的朝千阳,自修行以来,他从未爆发过如此强烈的战意,如此想要战胜一个对手。
其实他心中除排名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要打我师兄,我就打死你!
就是这么简单。
尽管这个第一与第五,两人平生素未谋面。
“朱洛?”朝千阳提着刚刚从王府守卫处抢来的剑,动手前最后确认着。
十丈以外,那个长得很端正的男子点了点头。
“朝千阳?”
朝千阳也点了点头。
再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钱塘赌局当前,一个南朱宗的得意门生,一个不周山的天才弟子,该做些什么,一目了然。
既然不用说话,便开始出鞘。
刀出鞘,剑也出鞘。
只是朝千阳的剑刚出鞘三寸,朱洛已带着手中刀光近在眼前。
他一步越过十丈。
好快!
朝千阳瞳孔一缩,当即变换手法,改出剑为收剑,握着还裹在剑鞘中的剑,向前递出,挡下了对方这一刀。
火花在暴雨中四溅。
可没等到长剑再出鞘,又是第二刀。
势大力沉更胜第一刀。
紧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朝千阳竟没有拔剑出鞘的时机。
朱洛握刀的姿势很怪,他双手紧握刀柄,长直又厚的刀刃摆在身前,一刀一刀向前砍去。
砍来砍去都是这一刀,简单粗暴,毫无章法与美感。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方方正正,直来直去。
在外人眼中,朱洛挥刀的动作简直就是在劈柴,劈出一刀又一刀,满是破绽与漏洞。
可是在朝千阳看来,朱洛的劈刀法是如此狂暴而周密,竟没有丝毫可抓住的空隙,且每一刀都比前一刀速度很快,力度更沉!
难道对方刀法可以这样无限堆叠下去?
天空的乌云宛如山岳,暴雨仍未停息,天色暗如黑夜。
只有一连串的火花,在西明湖上不断闪烁,带着暴力的美感。
渐渐有人影在湖岸边出现,且越来越多。
萧奉之以术法降下的春雨,只是为了将钱塘的普通人困在屋檐下,保护他们免受满城风雷的余波。
但对城中的修行者来说,虽然现在漫天的风雨和雷声,如同千军万马四处征战,看起来十分骇人,但背后术法与威力所牵扯的,主要还是战局中的三人,对他们这些外人危险不大。
这些修行者们知道现在漫天风雨是有高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厮杀,不敢趟浑水,便逐渐被湖面上的战斗所吸引。
湖岸一人看到湖面上,持刀者那简陋到如同劈柴一样,但论狂猛比天上风雨更胜一筹的刀法,立刻就猜出了对方身份。
“那人是朱洛,南朱宗的朱洛,人初榜榜首的朱洛!”
湖岸顿时有数声惊呼。
又有人问道:“与朱洛对敌的人是谁?”
但是无人应答。
在湖边这些修行者看来,那个朱洛的对手,只是一味苦苦防守,不出招根本猜不出身份。
他们心中甚至对此人有些鄙夷,感叹此人面对朱洛,竟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懦夫。
但朝千阳现在是有苦难言,朱洛的刀法不仅压迫力宛如山岳,且随着刀刃一次次快速挥击,划过空气,刀身的温度竟逐渐升高,透着红光,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
就连两人所处的湖面中心一带,周遭温度也逐渐升高,暴雨从天落下,还未碰到湖面就已经蒸发。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温度提升,朝千阳感觉自己体内真气,也在一丝丝被蒸出消耗。
朝千阳心中一凛,有苦难言。若在来钱塘以前,他是不怕这般消耗的,但现在却是不同了。
且不提朝千阳才好了七七八八的伤势,他现在是以江云晚的身躯为本体,换回男身单单是维持存在,就已经开始消耗他的真气了,更别提现在他的对手,是天下第一的朱洛。
人初榜的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一。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等到朱洛辟出第三十二刀时,朝千阳手中的剑鞘终于承受不住磅礴刀势与高温,被劈得粉碎。
这把剑不过是朝千阳从王府里随手找出来的,剑鞘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而这,真是朝千阳一直在等待的。
剑鞘碎裂的瞬间,朱洛的刀顺势劈在了剑刃上,向前了一寸,正是这一寸,让他的收刀与下一刀都晚了一瞬。
在这只有一瞬,常人根本都意识不到的电光火石间,朝千阳右手极快变换手法,反握剑柄,划出了他对朱洛的第一剑。
第一剑,风落。
以朝千阳的身体为圆心,手臂为轴,仿佛刮出了剑气组成的烈风。
朱洛以惊人的身体控制,强行按下将出未出的第三十三刀,将刀挡在身前。
朝千阳看起来只划出一剑,但下个瞬间,密麻的剑气撞在朱洛的刀刃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噼里啪啦,连绵不绝。
那剑刃划出的烈风还未停止,由右向左,带着朝千阳整个人回旋向后而出,宛如秋风扫落叶,飘飘而落,与朱洛拉出二十丈的距离。
“擎天峰五剑!那人是朝千阳!”岸边立刻有人认出这一剑,惊呼出声。
“没错,是擎天峰五剑,是朝千阳。他居然真的没死,还在钱塘!”
聚集在岸边的修行者越来越多,一听到消息,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擎天峰五剑,在修行界很有名。
传闻是朝千阳的师傅,曾经无聊时,在擎天峰随手悟出了十四剑,然后丢给了大弟子,要他化繁为简。
擎天峰的大师兄苦心孤诣,将十四剑融为十剑,又传给了二师姐。
二师姐又花了几年时间,将十剑变为七剑,教给了三师兄。
等到从三师兄传到小师弟朝千阳手中时,七剑已成五剑。
师傅曾说道,什么时候弟子们能将五剑打磨到只剩下一剑,这一剑,就可以作为不周山的镇宗剑法之一,永传后世。
这几日不周山弟子,人初榜第五的朝千阳,在钱塘失踪,生死不明的消息已经愈传愈烈。
没想到竟能在此时见到朝千阳,并且似乎没什么大碍,还能使出擎天峰五剑。
刚才还在觉得此战围观者们,顿时兴奋起来,就算朝千阳赢面不大,此战也必定极为精彩。
朝千阳身形如秋叶,缓缓飘落在二十丈以外的湖面上。
但他的动作并未停止,将已没有剑鞘的清亮长剑侧卧在胸前,身体侧拉开,剑尖直朝二十丈外的朱洛。
朝千阳眼神冷清而专注,踩在湖面上的脚轻轻一点,剑在人前,人随剑后,劲射而出。
第二剑,春鹤。
朝千阳整个人就如振翅而飞的大鹤,在湖面掠过,初看慢,实则极快。
二十丈的蓄力,让朝千阳如同离弦的箭,在湖边围观者还未认出第二剑之前,剑尖已经刺在了朱洛手中,那薄薄的刀刃上。
耀眼的火花带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出现。
在剑锋与刀刃之间,那团巨大的火花照亮了暗淡天色,驱散了周遭暴雨,并向四周溅射,落在湖面上。
但火花全部散尽的时候,朱洛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自湖上一战开始,朱洛首次向后退了一步。
能退一步,就能退一千步。
朝千阳正准备一鼓作气,踏湖向前,将那把刀与朱洛一并打退的时候,他忽然心头一紧,直觉性地向后摆头。
一道极细的火焰擦着他的脸飞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朝千阳紧跟着剑尖在对方刀刃上一点,以此借力,向后跃出几步。
他环视四周,看到围绕两人周遭十丈的边缘处,湖面上到处是以某种奇异阵型排列的火花。
这些火花在暴雨泼打的湖面上,不仅没有熄灭,且违反常理地烈烈燃烧。
刚刚他如果没有向后避险,被一道飞起的火花正中头颅,恐怕此战胜负已分。
这些火花都是刚才刀剑相击,从朱洛的刀上溅落的。
朝千阳对着朱洛问出了第二句话,“不是刀法,是阵法?”
“是刀法,也是阵法。”朱洛也说出了第二句话。
话音刚落,所有湖面上的火花激射而出,犹如无数箭矢,向朝千阳而去。
第三剑,黄沙!
朝千阳一剑刺在湖面上,挑起千斤湖水,向四面八方卷去,宛如沙暴。
那无数的火花意被怒涛拍打,散在空中,火花暗淡,几乎要熄灭。
“还没完呢。”朱洛出言提醒道。
他捏起一粒飘散到身前的火花,弹射出去。那被弹射的火花直直撞向了空中第二粒火花,融合一体,变得更明亮些。
二合为一的火花接着撞向第三粒,再借着相撞产生的力度撞向第四粒,第五粒……
只是几个眨眼间,所有的火花全部撞击在一起,融成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球,悬浮在两人之间,足有半人大小。
火球中忽然发出一阵清亮的鸣声,迅速扭动,竟变成一只半人高的火焰朱雀。
“朱雀血脉,是真正的朱雀血脉!”
湖岸有人惊呼。
南朱宗朱家,向来以神兽朱雀的血脉传承者自居,但觉醒血脉的十中无一。
没想到朱洛真的如传闻一样,觉醒了朱雀血脉。
“来吗?”朱洛淡淡问道,仿佛两人只是老友重逢,聊天一般。
“来。”朝千阳的回答同样平淡。
那火焰朱雀鸣叫一声,向着朝千阳迅猛飞去。
未至身前,朝千阳已感觉到逼人的热浪,胸前的衣服也被溅射的火线撕了个口子。
朝千阳虽无慌乱,只是感觉体内的真气已经不容自己挥霍了,便直接一剑插在湖面上。
第四剑,雪梅。
数十道剑气从湖面下激射而出,带着细细的水柱。
这些剑气裹着水柱在朝千阳身体周遭不断延伸舒展,宛如一棵寒山雪梅,将朝千阳层层护在中央,每根“树枝”顶端,都有形似梅花的水花盛开。
火焰朱雀刚至身前,便被十数根“梅枝”缠绕,束缚,惨叫连连,火焰消散。
最终悲鸣一声,朱雀与“雪梅”同时爆裂开来,朱雀散出的火花散成黑色余烬,落在湖面上。
但朱洛没有丝毫惊讶,他只是奇怪地看了朝千阳一眼,然后问道:“最后一招?”
“最后一招。”
朝千阳点了点头。
朱洛忽然笑道:“刚才你那姿势,挺潇洒的。”
说着他也仿照刚才的朝千阳,一刀直直插入湖面,插入处忽有无数道红色的刀纹沿着湖面蜿蜒。每一道刀纹的尽头,都是一颗浮在水面上的黑色灰烬。
那些黑色灰烬瞬间变得明亮炽热,向空中漂浮,最后在两人的头顶上方不断汇聚。
一声嘹亮的鸣叫,一只数人高的火焰朱雀出现在两人头顶。
如果说刚才那只朱雀不过是只雏鸟,那这只朱雀就真的如同传说中的神兽一般,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来吗?”朱洛还是这句话。
朝千阳苦笑一声,他很想来,可是如今身体真气流逝的速度实在太快,剩余的真气甚至不足以使出一剑雪梅。
即便使出“雪梅”,也不见得能挡下这只朱雀。
“你还没学会第五剑?”朱洛忽然问道
朝千阳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有些暗淡,默不作声。
岸边有些耳力极佳的修行者听到了,将这句话迅速传开,所有人一愣,随即也恍然苦笑。
这在修行界同样很有名,与擎天峰五剑的名头不相上下。
被誉为剑道大才的朝千阳,身为擎天峰弟子,却不会第五剑。
有人叹了口气,跟着所有人都叹了口气。
朝千阳输了。
第十四章 我从山中来,要往山下去
朝千阳不会第五剑,在整个修行界都很出名,因为任何人问他,他都从不讳言。
这倒不是朝千阳实诚,而是他懒得撒谎,也懒得关心,甚至没有兴趣去辩驳。
修行界有个趣事,被称为修行界的三大“奇观”,即:
虞烟的真话;
朱洛的谎话;
朝千阳的话;
意思是这三者都极少出现。
可见朝千阳确实生性寡淡,除了修道和擎天峰同门外,对于其他,他都兴致缺缺。
朝千阳不会第五剑,也在他的直言回答中,逐渐传开。
湖岸观战的人忽然有人疑惑道:“我听闻朝千阳剑道天赋异乎寻常,身怀剑法无数,就算不会第五剑,难道不能以其他剑法应敌吗?”
旁边有人讥讽道:“你看那朱雀的架势,是一般剑法能挡住的吗?至少也得是远超前四剑的剑法才行。”
于是所有人叹气,感叹朝千阳败局已定,不过能看到如此精彩的一战,也算心满意足。
湖心处朱洛忽然疑惑道:“不知你来钱塘遇到了什么事,不仅隐有伤势,连体内经脉似乎都出了问题,真气不畅,流卸如洪。所以这一战,我赢得并不公平。”
朝千阳摇了摇头,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朱洛转而疑惑道:“你的修为略有下降,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剑意不降反升,比传闻中我听到的更强些。”
“你最近,到底在钱塘遇到了什么事?”
剑势可以枯练,剑意却是随心,若非心境有所变化,绝不会这样突飞猛进。
朝千阳闻之一愣,自己的剑意确实又较以往,高出不少。
可若说最近在钱塘所遇,那就只能是移花接木的事了。
一丝明悟忽然从心头滑过,可是朝千阳想抓却又抓不住,愣在原地苦苦思索。
朱洛瞧见朝千阳的变化,竟是丝毫不急,洒然一笑。
那只硕大的朱雀还在两人头顶,顶着暴雨烈烈燃烧。
……
龙睛大街的西侧。
在骇人的风雨中,所有人躲到了屋檐下,那个小面摊一下空了,甚至还有几碗没吃完的面,在暴雨中汤汁被雨水浇灌变淡。
但有个年轻人,却丝毫不避这如石头样的雨滴,坐在雨中,以竹筷敲碗,节奏轻快,不亦乐乎。
面瘫的老板躲在一旁的屋檐下,看得眼都直了。
在看不见的高空里,竹筷声与撞钟声,面对大鼓声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一扫而空。
但年轻人丝毫不在乎,满脸愉悦,似乎玩儿得很痛快。
这时他忽然停下筷子,望向大街的尽头,吴王府的方向。
“消失了……”年轻人喃喃自语。
他之前已经确定,自己奉命来找的人,今日就在吴王府中。正因如此,他之前才隔着一条长街,向吴王府中窥探。
没想到这样小心,还是被发现了,才有了现在的一战。
可是就在刚才,那个他要找的人的气息,忽然消失了。不是离开,也不是因死亡逝去,就是那样凭空消失了。
“难道那里有能遮掩气息的法器?”年轻人思量着。
一旁躲雨的面摊老板终于看不下去了,招手道:“年轻人,面都吃完了,快进来躲雨吧。”
“你在那儿磨蹭再久,我们这儿也不免费续第二碗啊!”
年轻人愣住了,低头看看桌上积了半碗雨水的粗瓷碗,又抬头看看老板。
年轻人笑了。
他随手用筷子敲了下碗,道:“积水太多,都敲不出好音色了。要找的人也不见了,算了,今日很尽兴,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随意地走入一条小巷,消失不见。
临走前还没忘把饭钱拍在桌上,只留老板愣在原地。
……
吴王府。
萧奉之皱皱眉头,感觉到那只大妖的气息消失了。
“果然妖物就是天生善于隐匿。”萧奉之感叹一声,又笑道:“他逃了,你可逃不掉。”
男子手中鼓槌又快,鼓面激荡,风雨从之。
钱塘南山,钟楼上的大光头忽然耳朵动了动,暗道一声不妙,正要逃走,一道炸雷挟着风雨在他耳边响起。
轰鸣声中,大光头整个人撞在青黑大钟上,口中喷出大口鲜血。
他整个人连带背后的大钟都撞碎了钟楼而出,在空中的危机时刻,大光头急中生智,钻入那大钟内,顺着山势滚了下去,滚进钱塘外的野山里。
王府中萧奉之终于停了手,笑道:“算你命大。”
他回身看去,殿门口的众人望着他,崇敬与恐惧皆有。
殿内的桌位酒菜,早在第一次交锋时,就被狂风打翻,满地狼藉。
萧奉之挥下袖子,道:“今日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他望向西南方向,西明湖上目前的情况,他大致能感知到。
男子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
西明湖心,暴雨渐渐小了,风雷之声也停了。
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如同烟雾,就像小巷暗杀的那一天。
这才是符合钱塘气质的春雨。
朝千阳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大概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二师姐以前曾说过自己,为人太过寡淡,从不关心身边事。即便早早下了山历练,那颗心也还在山上。
山上人焉能会山下剑?
但这些时日作为江云晚,终于不得已略微开始关注身边。
走过西明湖,走过春花江,见人,见事,见己。
那些属于江云晚的记忆与情感,也让自己更有些烟火味儿,更像个人。
修道就是修心。
朱洛看到朝千阳明显发生了变化,颇感意外和惊喜。
“来吗?”他问道。
“来。”声音依旧平淡,但多了些说不清的感觉。
说来就来。
在空中等待已久的硕大朱雀,振翅冲出,身上烈烈火焰将那些周遭二十丈内的细雨全部蒸发,化作浓雾,笼罩了湖心。
岸边的人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可怖的朱雀向朝千阳冲了过去,以为朝千阳败局已定,甚至性命也难保,只能叹息。
所有人都在叹息。
无人听到叹息声中有一道剑吟声。
剑吟声自湖心而来。
在浓雾中划出一道光亮的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湖心处上方的细雨不再落下,被一道惊人的剑意留在了空中。
浓雾以那道线为中心猛烈散开,随着滚滚气流四溢。
人们这才看到湖心的场景。
朱洛还在原地,手中的刀还挡在身前,硕大的火焰朱雀还在刚刚攻击到的位置。
而朝千阳的位置变了,他出现在朱洛的背后三丈外,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手中剑锋还在指向前方。
那道明亮的线自朱雀的身上开始,平直延伸到朱洛手中的刀刃,最后连到其背后朝千阳手中的剑尖。
一剑,就是一条线,线的上下所有东西都被分为两半。
朱雀在一道悲鸣声中化为寸寸火焰消散,朱洛手中的刀从亮线处断为两截。
积攒在上方的的春雨轰然而落。
第五剑,下山。
修行在山中,大道却在山下。
我从山中来,要到山下去。
万丈高山尚能翻过,何况一只鸟和一把刀。
朱洛回头,望着朝千阳。
“这就是第五剑?”
朝千阳也转过身,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还不算,只是摸到了一丝神意。”
朱洛眼神中满是赞叹,不愧是擎天峰的剑。
“我输了。”
朝千阳又摇了摇头,道:“这只是比试,不是生死,不算胜负。”
如果是生死之争,没人会问你,“来吗?”,顶多会在把你杀了后,问你,“还狂吗?”
如果是生死之争,也没人会等你领悟第五剑。
当然,如果真是生死之争,朝千阳也不会一定要强用擎天峰五剑去争胜负,能杀死对手的剑招还有很多。
说到底,两人都留手了。
朱洛将手中只剩一半的刀扔进了湖里,顶着春雨向湖西边走去。
此处的胜负事小,仙人遗存的争夺才是关紧。
日后再相见吧。
他又忽然扭过头,看着朝千阳,一脸奇怪的表情,想说什么话,却又吞吞吐吐。
“有事?”朝千阳奇怪道。
“你知道,我这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作为敌手我不该说的,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衣服破了。”
朱洛指了指朝千阳胸前。
朝千阳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衣服烂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这是刚才被朱雀的火线撕开的。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破洞下,一抹淡紫的女子衣纱露了出来,正在春雨中显示着存在感。
朝千阳的瞳孔瞬间收缩。
之前在王府后花园,打晕了郑昌后,根本没时间换衣服,直接就变回了朝千阳。然后又扒了郑昌的衣服,穿在身上,找了把剑跑了出来。
但依现在的情况看,这不就像是自己因为独特兴趣,在衣服之下,又穿了套女子的衣服吗?
“朱洛,朱洛!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这是朝千阳自陪师兄那晚后,修道生涯中第二次这样慌乱。
朱洛温和地笑了,伸手阻止了他,道:“你放心,我能理解。”
“人总是各有各的爱好,这没什么不妥,且与天理相合,我不会歧视。”
“看你的样子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勇敢做自己,顺从本心,才是大道之理。”
男子信誓旦旦说道,以他端正的品格,是决不会泄露给别人的。
大概。
朱洛说完,脚踩微波,沿着条笔直的线,离开了湖面。
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朝千阳伸出的手还停在原地。他愣了好久,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
算了,随他去的。
穿女装算得了什么,自己连真女人都做了。
他望向城东,眼含忧虑。
看来大战已经结束,不知道三师兄如何了。
朝千阳也离开湖面,向着城东快速掠去。
湖岸边的人离得较远,自然没有看到最后的小桥段。即使有耳力好的,听到了对话,也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但一条消息,正通过人群,向整个钱塘,整个天下散去。
不周山朝千阳在钱塘,五剑逼退朱洛。
人初榜榜首的南朱宗朱洛。
……
朝千阳赶回吴王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朝千阳先是跑到别处换了套衣服罩在外面,然后沿着原来路线,刚翻进吴王府的后花园,就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等着自己。
“三师兄……”
“小师弟,我等你好久了。”
果然西明湖一战,根本瞒不过对天地气机十分敏感的三师兄。
“小师弟,自从你在钱塘失踪,生死不明,我就一直四处找你,没想到今日有缘,让你我师兄弟在此重逢。”
“是啊……”
朝千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作为朝千阳这是相隔两年重新见到三师兄,应该兴奋欢喜才对。
可是数日前他就以江云晚的身份见过三师兄了,还陪对方睡了一觉。
那种重逢之情,他现在装不出来呀。
江云晚演技好,不代表朝千阳演技也好啊。
“师弟你苦战一场,一定很辛苦了,我领你先去休息吧。”
萧奉之说着往前走,领着朝千阳往后花园更深处走。
朝千阳只得跟上,他现在确实很疲惫,体内真气已经所剩无几,强撑着没有变回女身,只能希望一会儿三师兄赶快离开。
不仅仅是真气,苦战一场再加上摸到了第五剑的皮毛,朝千阳的神意也消耗的厉害,这不是转换身体就能恢复的。
一路上不知为何萧奉之没怎么说话,朝千阳也没说话。
他到现在都没决定,是否告知师兄真相。
今天的一切都事发突然,他还没准备好。
等到了一处偏院内,四周假山、树木、花草环绕。萧奉之让朝千阳先在院中稍等,他去检查下房间是否准备好。
朝千阳对于师兄师姐们,向来言听计从,在院中乖乖等候。
萧奉之独自向着屋檐下房门的方向走去。
一丈……
两丈……
三丈……
萧奉之在心中默默数着。
六丈,到了。
萧奉之已经远离了那片假山与花木,站在了屋檐下。
他手指隐秘地虚弹了下。
万斤的重力忽然在院中压下,已经外强中干的朝千阳猝不及防,被压得直接半跪在地上。
假山,花木,小院中的所有东西都在向他施加压力。
整个小院都是阵法,用山石草木为基,以术法临时布置起来的阵法。
朝千阳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向前方。
萧奉之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冰冷。
第十五章 师兄、师弟与师妹
假山、树木、花草……平日里处处可见的东西,在这个小院中如同活过来一般,它们明明矗在原地,却在朝千阳的眼中不断放大。
假山如同山岳、树木仿佛参天、花草也比常人高大,与其相比朝千阳仿佛一只矮小的蚂蚁。
矮小的蚂蚁如何能承青天之重?
朝千阳感觉整个小院的天空连带所有事物,都在俯瞰着自己,将无形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有万斤之重。
整个小院,都是座阵法
少年半跪在地面上,强喘粗气,看着冷漠站在阵法外的师兄。
即便此情此景,朝千阳也没想过反抗,他知道师兄决不会伤害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师弟在哪里?”萧奉之冷声问道。
“师兄,你在说些什么?”
萧奉之只是冷笑,道:“缺月楼别云居的那个女子,也是你吧。那日在别云居,我只是怀疑,但就在你刚才回到王府的时候,我便确定,你不是千阳。”
“我该如何称呼你?江云晚?还是黑锦妖蛇?我能确定师弟还活着,把我的师弟还给我。如果他有任何意外,你们妖蛇脉下,都得死!”
朝千阳从未见过师兄的这一面,印象中三师兄总是洒脱不羁,遇事有静气,何曾如此厉色,给人难以承受的压力。
可是三师兄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黑锦妖蛇?
朝千阳也曾听说过这种妖蛇,又名千面美人蛇,能仿人容貌、气息,十分怪异神奇。
四周的山石草木的压力继续增长,甚至发出无形的线紧紧束缚住朝千阳。
这就是三师兄的真正实力吗?自己竟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朝千阳挣扎着,艰难喊出:“三师兄,我刚刚在西明湖用出了擎天峰五剑,你应该能感知到的啊!我还悟到了第五剑。”
“黑锦妖蛇能吸收他人的学识真义,换言之,它甚至能吸收他人的术法剑势。若你真的吸收了千阳的学识,能用出前四剑,不足为奇。”萧奉之淡淡说道。
“最令我难以相信的就是第五剑,第五剑的真意不在山上,而在山下世间。我师弟道心清淡,绝不会如此迅速悟到第五剑。”
“我再给你最后十息的机会。”说完,萧奉之竟不再理会朝千阳,开始缓缓倒数,阵法也随之不断增强。
骨骼阵阵响动,朝千阳感觉自己的脊柱都快要被压断,现在即便自己变回江云晚,也来不及向师兄解释了。
可要如何向师兄证明,我是我?
真气的近乎枯竭令朝千阳头痛欲裂,师兄的声音仿佛重锤敲在耳边。
该如何证明?
往日在擎天峰学过的种种典籍、秘闻在脑海中飞快掠过,一道亮光闪过。
记忆,是记忆!黑锦妖蛇仅能吸收人的学识,却无法吸收人的记忆。
“最后三息时间。”萧奉之看着还在眼前挣扎的“冒牌货”冷酷说道。
仿佛一座山岳被压在自己的背上,朝千阳连头都抬不起来。
在擎天峰度过的那些岁月,千般往事此刻都涌上心头,可朝千阳面对无数细枝末节,一时间竟不知该说哪一条?
什么是唯有师兄弟间才会知晓的往事?
什么是一说出口三师兄就一定会信的事实?
什么是擎天峰最大的秘密?
就在萧奉之倒数到最后,朝千阳几乎被按倒在地,他终于想到了该说什么。
单手拄地支撑,摇摇欲坠的朝千阳,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
“三师兄,其实你一直都喜欢二师姐!!”
萧奉之满脸不可置信,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慌乱,耳朵甚至有些发红。
吼完这句话的朝千阳,体内的真气终于消耗殆尽,疲惫的神意再也无法支撑。
一道微弱的白光覆盖过朝千阳的身躯,白光消失时,那里是已经昏迷的江云晚。
失去意识的女子,身躯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如山的压力伴随阵法同时消失,一阵清风拂过。
女子身躯倒在了萧奉之的怀中。
萧奉之看着怀中的女子,确认无论身姿气息,都与师弟朝千阳截然不同,内心震惊,无以复加。
……
江云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微暗的光透过纸窗,照在她身上。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但极精致。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间,不知房间里这些刻有精细花纹的桌椅家具,是用什么名贵木材所制。
房间很安静,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桌旁,背对着江云晚。他忽然放下手中的茶,转过身来,“你醒了。”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三师兄!
江云晚急忙坐起身来,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恐怕是当着三师兄的面变过身了,估计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小心翼翼问道:“三师兄,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萧奉之面无表情,走到床前,低头看着江云晚,眼神平静,看得女子心中紧张。
男子忽然笑了,仿若春光绽开,他揉了揉江云晚的头,声音温柔。
“我现在该叫你小师弟,还是小师妹?”
……
一如那晚在别云居一般,一张桌子,两个人。
只是桌上没有棋盘,酒水也换成了清茶。
萧奉之与江云晚相对而坐,听着对方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
只不过在讲到姐姐时,将其替换成一位路过的不知名大妖。
“是那只狐妖吧?”萧奉之一语道破天机。
“三师兄你知道姐姐?”江云晚愣住了。
萧奉之一笑。
“就是那年去西南妖国一带,你偷偷救下的狐妖吧?那段时间你经常悄悄带着食物和药物出去,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
“后来回到不周山,那只狐妖还常常跑过来看你,这些其实都是我们默许的。师傅说过,那狐妖血脉古老,禀性不错,这是你和她的因果,不让我们干预。”
被师兄点破谎话的女子尴尬地点着头,拨弄手中茶具。
“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当初你救了她的命,如今她又救了你的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丝毫不差。”
说着萧奉之又仔细端详起坐在对面的美貌女子,啧啧称奇道:“凡世间大妖,都有天赋神通,独一无二。没想到那狐妖的移花接木,竟如此神奇,说不定这便是你的福缘。”
“福缘?”女子一头雾水。
“修道即修心,修行者所度过的人生,所走过的路,就是他的道。而你现在有了两具身躯,两个身份,两种人生,可以互相印证,互补差缺,你所能走的路自然更远些,见到的风景也更多些。你能这么快摸到第五剑的门槛,不就是明证?”
“难怪有的修行者,情愿封闭修为与记忆,入世重来,原来就是为了走不一样的路。”江云晚有所明悟,喃喃自语。
“可是,我原本的身躯‘陆府’已废,恐怕再难……”女子神色黯然。
萧奉之笑了笑,道:“虽然我也无能为力,但说不定师傅会有办法。就算师傅没有办法,说不定天下的某处就有一线机缘。哪怕从此止步龙虎境又如何?修行二字,可不是朝着九层境界一层层往上爬而已,那与被境界驱使的行尸走肉有何异?”
女子若有所思。
“也罢,不求你立刻就能明白,来日方长。还在‘开窍’?”
女子点了点头。
“观你的精气神,距离‘开窍’完成,恐怕还需些时日……嗯,我正好履行下做师兄的义务。”
说着萧奉之对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子额头弹了一指。
一道虚幻的声响自女子体内传来。
“三师兄,好痛!”江云晚捂住额头,委屈道。
“我帮你打开了体内几处关键窍穴,就这两日,‘开窍’便可完成了。”
“以真气辅助开窍,也需要用很大力气吗?”江云晚好奇问道。
“并不需要,只是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总想欺负下。”萧奉之笑意玩味。
江云晚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撇着嘴,气鼓鼓的。
萧奉之大笑起来,道:“没想到不仅找回了小师弟,还多了个小师妹,有趣,有趣!”
……
春花江畔。
陈夫人今日心情大好,江云晚昨日去了吴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这说明什么?
忽然地动山摇。
陈夫人惊恐地站起身来,刚准备让所有人出楼避险,摇动却又停止了。
“真是奇怪……”
忽然敲门声响起,陈夫人起身打开门,却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
“陈夫人。”秦柳姿站在门外,恭敬行礼。
……
“三师兄,为何你之前一直认为我是黑锦妖蛇变的?”女子好奇道。
萧奉之叹了口气,道:“说来愧疚,没想到我也有估算错误的时候,害你吃了那么大苦头。”
男子略略说了,鱼龙卫在城东南一带发现黑锦妖蛇气息的事,“而让我将你和黑锦妖蛇联系在一起,就是那天早上,我在你房间醒来的时候。”
“为什么?”江云晚回忆着,觉得那晚自己掩饰地还不错。
“因为我在你房间的酒壶中,发现了一点‘特别’的东西。”萧奉之笑着,作了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是那壶酒中的迷药……女子想起来那是预备的防范手段。
“可是迷药这种东西十分寻常,也会引起怀疑?”
萧奉之看了眼女子,道:“那份迷药的方子是在擎天峰时二师姐给你的吧?你以为那只是份随处可见的迷药配方?你可知二师姐向来倔强,无论任何效果的药方丹料,都要自己弄出一份独一无二的。那份迷药名叫清梦散,看似普通,但我一闻就知道,是你二师姐的手笔。试问一个钱塘的青楼女子,如何晓得二师姐的药方?”
萧奉之继续说道:“若真是黑锦妖蛇,吸收了你的学识,那便说得通了。我这才邀你来吴王府赴宴,我不知黑锦妖蛇的深浅,便提前布下了阵法,想在宴席中,找个借口引你过去。”
“仅凭这一点?”江云晚有些惊讶,三师兄在擎天峰弟子中最是心细,绝不会如此草率。
“当然不是,那日清晨离开前,我曾在房间内布下一种只有我能识别出的香料。之前你以原本的样貌出现时,我立刻就闻到了那种香味,心中便更确定了几分,是黑锦妖蛇变作了你的样貌。”
香味……可是自三师兄那日来后,自己一直以女身修行,从未换回男身,又怎会……
衣服!女子猛然想到,她换回男身来见师兄时,里面还穿着从别云居带来的衣服。
但她摇了摇头,道:“这依然不算充分,顶多只能证明,朝千阳与江云晚,两者之间存在着联系,可能是两人私下曾在别云居接触交流过。”
萧奉之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真正使我相信你是蛇妖之身的,是那日清晨,我心中起疑,对你探查时,从你身上感觉到的一丝若有若无,极为淡然的妖气。”
“这不可能……”女子失声道。
萧奉之拿出一把折扇打开来,一面白色纸面空空如也,一面则写着四个正楷大字。
无所不辟。
“这是正歌山老天师送我的寻妖扇,再微弱的妖气都能捕捉到。”
说着萧奉之用纸扇敛了几分江云晚的气息,将纸面递到了江云晚眼前。
“怎么会……”女子惊愕无言,一阵凉气自心头窜出。
纸扇原本空白的那一面,如今却绘有一条漆黑妖异的小蛇。
第十六章 总是道不尽
昨日一场大雨,王府后花园的池塘水面青绿澄静。说是池塘,其实与小湖无异,可见其大。传闻当年吴王谋反被平定后,天子后来出游至钱塘,曾特意来过吴王府,眼见王府之豪奢,只说了一句话。
“果然是成不了事的。”
当年那些英豪早已随着岁月,雨打风吹去了。今日吴王府既没天子,也没藩王,只有一男一女,沿着青绿的水边散着步。
男子清逸出尘,女子娉婷袅娜,走在一起仿如画卷。
“没想到三师兄会是王朝的皇子。”
“按理说皇子是不可拜入世间宗门的,但父皇对我宠溺,我当年化名秦顺入擎天峰,也算给朝堂一个面子。其实宗门内的人都知道或猜到了,除了你这个不问世事的。”
“难怪当年许多长辈见了你都毕恭毕敬的。”江云晚恍然道。
“现在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与宗门断绝关系了。”
见女子生气地看着自己,萧奉之笑道:“宗门是宗门,我永远是擎天峰的弟子,是你的三师兄。”
江云晚开心地笑了,这世上如果一定要列个关心的对象名单,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并列第一,整个天下并列第二。
“可三师兄你是皇子,我现在的身份是个青楼女子,在你这里待了一天一夜,会有带来不好的影响吧?”
“这种影响再好不过。”看着女子不解的眼神,男子耐心解释,“我跑去不周山躲了那么多年,可朝堂里依然有人对我不放心。我又不愿意去争皇位,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名声坏点儿了。”
女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区区皇位,如何能配得上三师兄?
“难道我真的是妖血后裔?”女子又想起纸扇上的黑蛇纹路。
“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可能了。等你彻底开窍,便知晓了。”
女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钱塘,是给父皇一个面子,来帮何必来争夺仙人遗存的。我本来的打算,这仙人遗存无论鱼龙卫还是不周山得了都行,只要别便宜了其他宗门。但既然代表不周山来的是你,那这份仙人遗存,除了小师妹你,其他人谁都别想带回去。”
江云晚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叫‘小师妹’,实在太怪了。”
萧奉之笑起来,道:“师兄我却觉得妙极!”
女子叹了口气,又跟上了师兄的脚步。
“没想到缺月阁会有仙人遗存的消息,我离开不周山前,竟不知道这个消息。”
萧奉之冷笑道:“缺月阁与仙人遗存有关,不单是我,不周山站在最高处的几个人也是知道的。不周山里有几个人,总想着让我擎天峰一脉断绝,他们又怎么会如实告知你,让你能赢下钱塘赌局?那些暗杀你的杀手,应该就是来自宗门里某些人的手笔。”
江云晚叹了口气,道:“三师兄,我们没有证据。”
萧奉之掏出一块布料,上面印有奇怪的图徽纹路,像是座黑色高峰,“你不是说过,这个鱼龙卫在小巷那里发现的图徽,你在之前的绑匪身上也看见过?”
“没错。”江云晚点了点头,“此事你可以去问何必来,他那日也在湖心小筑。”
“可惜鱼龙卫去小巷的时候,那些妖国的杀手尸体都被人清理了,只剩这一小块布料。不过这也足够了,明日我会先回一趟太兴城,找些朋友帮忙查查线索,一定会查出幕后到底是谁。如果不出所料,就是宗门里的一些人在捣鬼。”萧奉之眼神冰冷。
“三师兄你要回去?”江云晚惊讶道。
“你别看我和那何必来私交不错,但实际上相互掣肘。回太兴城,我查的反而会快些。”萧奉之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况且我留在这里,明面上帮你还是帮何必来都会出问题,给你带来危险,倒不如回太兴城避险,在暗处帮你把路铺好。”
女子虽然舍不得刚见面两天,就要与师兄分别,但想着大道遥遥,总还有很多时间能同行,于是点了点头。
“记住,别让人发现你的双重身份,这对你在钱塘赌局,甚至未来修行路上都有极大影响。”
萧奉之说完这句话,正巧看到远处何必来的身影,对江云晚说道:“回去吧,依照定好的计划行事,我会暗中帮你。”
说完萧奉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女子道:“三师兄,等一下。”
“怎么了?”
“……你走的这两年,二师姐,一直很想你……”女子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萧奉之愣了下,揉了揉女子的头,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插嘴。”
“照顾好自己。”说罢萧奉之大步离去,只剩女子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
“动真情了?”何必来见萧奉之走了过来,朝着远处已经渐行渐远的女子努努嘴。
萧奉之笑容玩味,道:“随你怎么想。”
“啧啧,一天一夜啊。我的三皇子殿下,我可从未见过你如此啊,这青楼女子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你可别忘了咱们原本的计划。”
萧奉之笑而不语。
何必来双手插袖,慢悠悠道:“挑选一名缺月楼的女子,让其通过之后的缺月阁的‘大选’,成为‘伴月五人’之一,来获得仙人遗存的消息。这计划可是当初在太兴城你自己定的,你随手相中了江云晚的档案,我一到钱塘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她考量。这马上要临门一脚了,你可别真对这女子上心了?”
“放心,那女子会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让其言听计从,再简单不过。”
何必来四下看看,见附近无人,靠近了萧奉之,小声道:“殿下,按照说好的,这女子不过是个干扰敌人的‘饵料’,最后真正帮咱们夺取仙人遗存的,另有后手。到时候想必这‘饵料’的下场会极惨,如此美人,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萧奉之看着江云晚远去的方向道:“在这个钱塘,能让我在意的,只有我师弟一人而已。”
“听说昨日你师弟在西明湖现身了,与南朱宗朱洛大战一场,五剑得胜。”何必来叹气,“你们擎天峰的真都是怪物,现在你倒是放心了,我没信心了。”
萧奉之嘴唇微翘,并不言语。
……
江云晚前脚刚回到别云居,后脚陈夫人就到了。
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裙摆在地上随着步伐拖动,就像只虽已年老,但仍能张开艳丽尾羽的孔雀。她捏着半截蜡烛,亲手将房间内的烛火灯盏一一点亮。
“云晚,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能把握住三皇子这位贵人,未必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陈夫人轻拨着灯芯,欢天喜地。
“如今整个钱塘都议论你,过几天消息传到太兴城,指不定那些老腐儒们要怎么跳脚。不过他们吵得越凶,你的名气反而会越大,说不定哪天就名动天下,成了真正的花中魁首。”
“陈姨,你想得太远了。”江云晚不知作何以对,素手斟茶,摇了摇头。
“远?还有更远的呢!”陈夫人回身坐在了江云晚对面,笑得像只狐狸,“一天一夜啊,想必什么都交给三皇子殿下了,他要了你的清白身子,说不定对你动了真情,就会带你回太兴城了。”
江云晚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释,“陈姨,喝茶。”
陈夫人接过了女子递过的茶,看着对方的脸在烛光下散发着不真实的美,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了,你已长成这般动人的女子,陈姨也老了。过去我还担心,你从不找个富贵靠山,难道要在春花江畔红粉变骷髅吗?现在看来,你的结局恐怕要比缺月楼历代花魁都要好。”
缺月楼在春花江畔一百五十年,不知多少代花魁,个个都是艳压钱塘,但江云晚很少听人提起她们,好奇问道:“陈姨,那些女子,大多最后如何了?”
“她们……”陈姨犹豫了下,道:“今天这么高兴,说那些陈年往事作什么?”
“陈姨,我要参加缺月阁的伴月大选。”江云晚说道。
陈夫人正将手中那杯茶往嘴里送,听到女子说的话一口呛住。
“好烫好烫……”陈夫人吐着气,望向江云晚,“伴月大选,你怎么会知道的?”
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陈夫人面前,“三皇子殿下让我交给你的。”
信封上潇洒的笔迹写着“缺月楼陈夫人 亲启”一行字,素黄的信封角落盖着殷红的印章,三皇子萧奉之的章。
轻薄的信在陈夫人眼中此刻比山岳还重,她铺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犹疑不定。
江云晚并不催促,只是平静地将陈夫人的茶杯斟满,然后安静地坐着,像个精致珍贵的瓷器。
陈夫人还是拆开了信,拿出雪白的信纸,读着上面的飘逸字迹。
信上的字不多,但陈夫人读到杯中茶凉也未放下信纸,脸上表情变幻,十分精彩。
良久,陈夫人放下信纸,强撑出一丝笑,“云晚,看来这三皇子,真的是迷上你了。”
“嗯?”江云晚饮着茶,疑惑着。她并不知道信中的内容,只是按三师兄的交代,将信交给陈夫人。
“三皇子信上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女人了。”
“咳咳咳!”这下轮到江云晚被呛到了,她猛烈的咳嗽起来,陈夫人连忙起身轻拍她的背。
三师兄,你这样太坏了!!
陈夫人见对方无碍了,坐回去叹了口气。
“三皇子在信中说,希望能让你参加内门的伴月大选,成为最终的五人之一,修习缺月阁的功法。听坊间传闻,三皇子曾化名秦顺,在不周山擎天峰修行,一身修为不低,他希望枕边人也能懂些修行之术,延寿驻颜也正常。你身在缺月楼,名义上属于缺月阁的外门,让你去内门修行,倒也合乎常理。”
“只是……”陈夫人表情愁苦,眼角细纹连脂粉都遮不住,“内门的伴月大选,每二十年才举行一次,每次只在弟子中遴选出五人入伴月殿,是未来宗主和长老的备选。别说你从未修行,内门里多少苦修多年的弟子都没希望,这三皇子着实强人所难了些。”
“陈姨,三皇子只是说让我去参加大选,又没说一定要我中选。”江云晚细声安慰着。
陈夫人一愣,“这倒也是,你最后肯定是选不上的,但若能让你在内门修行,也算有个交代。只是云晚,不知你的根骨天赋……”
世间能开窍者,千人无一。开窍后资质佳异的,更是难得。
江云晚正想着如何解释,不说她已在逐步开窍,就算开窍后资质差些,也无碍修行,擎天峰的修行宗旨,从不在意这些。
陈夫人一拍脑袋,道:“瞧瞧我都忘了,三皇子既然如此中意你,他还会没有办法吗?”
“虽然宗门并无外门参加大选的先例,但既然有三皇子发话,我倒可以去问一问,何况……”陈夫人摇摇头,“今年还不止你一个。”
“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吗?”
“是秦柳姿,她不知什么时候与内门长老牵上了关系,今日拿着长老令牌来找我。一个有长老撑腰,一个有皇子发话,我到时候一同去内门寻问,应该都能应下。”
秦柳姿?秦柳姿居然能越过陈夫人与内门的长老联系……
江云晚心中疑惑,记忆中秦柳姿只是个会争风吃醋的女子,何时有了这等算计?她显然也非修行者,参加伴月大选作什么?
“你和秦柳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不知不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靠山,今后能离开缺月楼,就不要再回来了。”陈夫人轻声说道,仿佛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夜的殷勤交代。
“陈姨,我与三皇子只是……”江云晚纠结着用词,“只是一见如故。”
陈夫人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信上还说,未来一段时间你仍留在缺月楼,有任何需要用度,让我替你向太兴城传话”
“这可不是一见如故。”陈夫人拿着信封起身,饮下最后一杯茶。
……
江云晚倚在纸窗旁,凑着清亮的月光,能看到院子里陈夫人离开的身影,身旁还跟着那名叫小玲的丫环。
她有太多的秘密,身旁还是不要有人的好。陈夫人这些年习惯了江云晚的古怪性子,倒没有多问,只是说会隔三岔五派仆从来替江云晚收拾清理别云居。
江云晚想着,陈夫人这一去,关于自己和三师兄流言,恐怕整个钱塘甚至江南都是了。
难道这也在三师兄的算计之中?
江云晚叹了口气,自己以后可怎么回去见二师姐啊。
女子忽然感到整座小楼抖了下。
陈夫人走之前曾说,近日青山常有微震,要江云晚小心。江云晚听了则想起那晚在高空看到的人影,那晚同样是青山微震。
忽然剧烈的声响从院落外传来,像是一块巨石从山顶滚了下来。
江云晚没由来一阵心惊,她快步下楼出了院子,寻着声音到了不远的一处山壁下。
如水月光照在山间,能看到山壁下倒着一个女子。
江云晚愣住,她本能地觉得是麻烦,刚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彻底开窍了……
第十七章 女子青衣如水
山壁上有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仿佛巨大的山石极快地从山顶冲下,撞倒沿路草木。但凹痕延伸到山壁底部处,没有巨大的山石,只有位青衣女子,小半边身子都嵌入山壁中,昏迷不醒。
江云晚向后退了两步,直觉上断定,这青衣女子就是那晚在夜空中来回折返的黑点人影,恐怕至少是六境之上的修行者。
江云晚又看看山壁,寻思着与青衣女子的身体比,这山壁倒像是豆腐渣捏的。
这是个麻烦,大麻烦。
江云晚往山下走,准备让离去不久的陈夫人回来处理。走到路口的时候,江云晚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体内传来虚幻的金石开裂之声。
她彻底开窍了。
没想到三师兄说过这两日会彻底开窍,竟然应在了青衣女子的身上,这下没法扔着不管了。
江云晚随师傅学过点命理术算,既然一眼开窍,自己就与青衣女子结下了因果,欠了她些许。
唉,这下没法子将其扔着不管了。
江云晚粗浅掐算,仅能算出这青衣女子会是自己的命中贵人,危险倒是不大。她略作思索,还是上前将青衣女子从山壁中拽了出来,抱回了别云居。
还好别云居不小,有的是空闲房间。江云晚直接将女子带到了与自己相邻的房间,放在床上,仔细清理着女子身体和衣服上的草灰石屑。
女子身上的青衣多出撕裂,露出下面的皮肤,皮肤仅有些泛红。
难道是从山顶一路冲撞下来的擦伤?
江云晚叹了口气,自己的男身到了第三境龙虎境,不仅身负龙虎之力,且一身体魄千锤百炼,远超肉体凡胎,可与眼前的女子比起来,就像是泥塑的。
江云晚端来清水,仔细擦拭女子的脸庞。饶是她在缺月楼见过许多佳人,又天天照镜自视,也不仅生出赞叹之心。
不同于江云晚惊心动魄的美,青衣女子静美如画,会让人想起秋天的西明湖。
清风拂眼,碧波荡心。
青衣女子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只是深陷昏迷。江云晚本想救她一次,偿了一眼开窍的因果,可是这样根本无从下手啊。
江云晚抱出一床被子,小心盖在青衣女子身上,吹灭了屋内的灯火,坐在黑暗的房间中,如果今夜这女子未醒来,到了明天她也只能将其交给陈夫人。
江云晚闭上眼睛,身心沉浸,感受着彻底开窍后的变化。就像剖开石料见到里面的玉质,江云晚也终于能探查自身所怀的根骨天赋。
总的说来,还不错,算是中上之姿,当然比起自己的男身,是要差远了。但江云晚已心满意得,一边等待青衣女子苏醒,一边修行起来,收敛周遭天地元气入体,尝试锻出第一缕真气。
而江云晚未察觉的是,黑暗的房间中,一个个虚幻的血红光点,从床上青衣女子身上冒出,像萤火虫一样在房间中兜兜转转,最后全部融入江云晚体内。
良久,江云晚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刚刚在体内炼出了第一缕真气,小心沿着经脉窍穴运行一周天。
这比她料想的要快了很多。
她终于再次踏上了修行路。
江云晚睁开眼睛,却看到黑暗中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清澈如水,如平静的湖面。
那名青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静静地站在江云晚身前,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看着。
江云晚也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妖血后裔?”青衣女子先打破了寂静。
江云晚点了点头。
虽然亘古以来,人族与妖物便常有血腥冲突,但也有爱恨缠绵。有些人族与妖物生出的后代,便称为妖血后裔。江云晚体内妖血极淡薄,还是开了窍,又靠着萧奉之的寻妖扇才发现。也不知是哪一代先人,如此疏狂,与妖物来了一场风月。
“看你应是彻底开窍不久,就能敛息入体,锤炼真气,之前便有高人点拨?”
江云晚悚然一惊,但想到对方的实力,觉得被发现也算正常。
“虽然妖血传承到你这一代,已经十分稀薄,但能感觉到,你的妖族先祖,血脉应该极好。”青衣女子点了点头,脸上古井无波,“你继续像刚才那样修行便好。”
“前辈,如果你无大碍,不如……”江云晚看着对方照在月光下的脸,斟酌词句,还是没有将“不如就此离去”说出口。
“不必管我,你继续做你的事就好。”青衣女子负手而立,声音清冽。
江云晚莫名有些怒气,仗着修为高便可如此么?她站起身来逼近女子,盯着对方,两人的脸庞只隔着几寸,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是面对着江云晚的冷冽眼神,青衣女子只是静静看着她,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江云晚叹了口气,败下阵来,但至少确定了对方没有恶意。
“时辰晚了,我要回房睡觉了,前辈您请自便。”
等到江云晚洗漱完回到自己房间,确认对方还在旁边的房间里,摇摇头,一一熄灭灯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她虽然双眼紧闭,但并未入睡,而是牵引着体内真气,让其如同河床中的流水,沿着经脉窍穴运行。
江云晚也没想到自己会是妖血后裔,妖族与人族的混血后代本就稀少,依着身体内残留的妖族血脉来说,至少也传承了十代以上,妖血才会如此稀薄,几乎感觉不到。
可是再稀薄的血脉,体内的经脉结构,也会与常人不同,江云晚只能结合过去的经验,小心探索着。
不知不觉间,床上女子的气息舒缓起来,陷入睡眠。体内的真气却依旧在经脉中畅游,且逐渐茁壮。
入睡中真气自主运行,许多修行者数年都无法掌握的技巧,对于女子来说轻而易举。
黑暗中,青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江云晚的闺房内,站在床前,静静看着江云晚的睡颜。
青衣女子无声无息,仿如死物。
她虽然看不到那虚幻的红色光点,但依旧能感觉到,在体内盘亘难出,如骨中钉肉中刺的妖气,正一点点离体而出,顺着床上女子的真气运行,慢慢汇入其身体中。
“莫非这女子的妖血先祖,与这妖气同根同源?”青衣女子默默思考着。
天大亮了许久,床上的女子才醒来。
作为江云晚本是习惯早起的,但赖床是整个擎天峰的优良传统,这份传统不知怎么,也通过朝千阳,传到了江云晚身上。
青衣女子仍立在床前,若非还有呼吸,简直要让人怀疑这是个栩栩如生的美人偶。
江云晚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如此,在修行界似乎总是修为越高,脾气越怪诞。
“前辈……”江云晚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不必管我,我只是正在验证一些东西,你做你的事情就好。”青衣女子一板一眼说道。
江云晚明白想说服对方极难,用武力更是妄想,只能对其视而不见。可是整个清晨那青衣女子都跟在江云晚身旁,亦步亦趋。
江云晚对镜梳妆的时候,也看到镜子里自己身后站着青衣女子,如同缠身的冤魂。
“嗯?”看着镜中的自己,江云晚总觉得有些不对,她细细端详,却又说不上来。
一夜修行体内的真气壮大了不少,比起当年作为朝千阳修行时,都要快上许多倍。
“没道理会如此,女身的资质本来不如我的男身,怎会如此?”江云晚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其归结为妖血后裔的特殊之处。
陈夫人已将丫环小玲带走,江云晚只能自己处理饮食起居,饿了还要亲自下厨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她,当年在擎天峰时,都是她一人给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准备饭食。
那时一门师徒五人,每日三餐,朝千阳做好后总要挨个把人喊出来,叫到饭桌上。五个人围坐一圈,三师兄佯装挑食,把二师姐喜欢吃的都夹到对方碗里;二师姐明明欢喜,偏要装作厌恶的样子。大师兄即便没人搭理,也会自顾自讲着今天又悟出了什么新剑招。
只有师傅吃饭最安静,慢嚼细咽,看着徒弟们打闹。
正在厨房做早餐的江云晚,想着昔日的情景,嘴角含笑。
“你为何如此开心?”青衣女子一板一眼问道。
“因为我想起高兴的事情。”江云晚敷衍道。
后来先是大师兄无故消失了,饭桌上就变成了四个人。
两年前三师兄离开了,饭桌上剩下三个人。
一年前师傅也出去云游,擎天峰偌大的山上,只剩下自己和师姐。那时自己还会习惯性做一大桌子菜,每次都是和师姐对着一桌子菜发愁,师姐吃饭时会强迫地讲些有趣的事情,但也难掩心里的难受。
想到这些,江云晚嘴角的笑像阳光下的雪,融于无形,只剩寂寞的清冷。
“你又为何如此难过?”青衣女子仍是一板一眼问道。
“因为我想起难过的事情。”江云晚没好气说着,盛出两碗粥,又拿出两个水煮鸡蛋和一碟小菜端出去。
“喏,这是你的。”江云晚将其中一碗白粥和鸡蛋递给对方。
青衣女子露出不解的眼神。
“前辈,难道你不吃饭的吗?”
“自从我能以天地元气为食,就不再吃五谷了。”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一愣,想起世间确实很多修行者,到了能辟谷后,都不再吃俗世食物了,说是生怕这些俗世事物的浊气,影响了自己的修行。
倒是江云晚的师傅对这说法嗤之以鼻,认为修道即是修心,活着便是修行,连饭都不吃了,还做的什么人?人都做不好,还修得什么道?
因而擎天峰一直保持着正常饮食的习惯,但弟子们都怀疑师傅这个说法,只是因为贪嘴。
“随你吧。”江云晚并不强求对方,自己拿起鸡蛋,中间朝桌沿一磕,剥掉外面的蛋壳,露出白嫩的蛋白,轻咬了一口。
那青衣女子见了,竟也开始有样学样,剥出鸡蛋吃了起来。
但江云晚眉头却拧起来,只感觉嘴中鸡蛋有种淡淡腥气。
白粥与水煮鸡蛋,都是朝千阳最爱的早餐。如今丫环不在,江云晚习惯地给自己做了同样的早餐,却发现往日无比美味的早餐,吃到嘴里只感受到淡淡腥味。
江云晚强忍着,将鸡蛋与白粥吃完,味如嚼蜡。心想着果然朝千阳爱吃的食物,自己作为江云晚时却并不喜欢,反而怀念起以前缺月楼准备的,那些精美菜肴来。看来丫环可以不要,饭食点心还是得让楼里送来。
一旁青衣女子吃得倒是开心,似乎重新找回了吃人间五谷的乐趣。
用完早饭,江云晚拿出一根粗长树枝代替剑,在院中开始修行。自己男身的剑,被姐姐拿走去故布疑阵,后来辗转通过鱼龙卫,到了三师兄的手里。昨日从王府回来时,那柄叫做“百折”的剑也被江云晚带回别云居。
只是当着不明来历青衣女子的面,江云晚不想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仍是用树枝练习,反正当年在擎天峰,也是从练树枝开始的。
那些剑法剑势全都在记忆里,无需重新学习,各种疑点难处也都了然于胸,江云晚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这具女身也形成身体记忆,能熟练使出每一招,每一式。
这比起当年才开始学剑的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当江云晚练到“秋风悲回”这一式的时候,在一旁安静许久的青衣女子忽然出声,“你练的是不周山的剑法?”
江云晚惊讶地看着青衣女子,钱塘与不周山相距甚远,这里的修行者竟然也认得不周山的剑法。“你认得这一剑?”
青衣女子却不回答,反又问道:“你与不周山什么关系?”
江云晚干脆破罐破摔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剑法,这些都是三皇子殿下教我的。”
“三皇子萧奉之?嗯,传闻他就是不周山擎天峰的三弟子萧顺,如此也解释的通,可是他为何要教你?”
江云晚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解释,“我是他的,我是他的……”
“姬妾?枕边玩物?”青衣女子语气平淡。
江云晚只觉得头大,白了青衣女子一眼,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练起剑来。
如此三天很快过去,每天晚上江云晚睡着后,青衣女子都会静静立在床头。每日江云晚醒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青衣女子静美的脸。
白日江云晚在院中练剑,青衣女子也会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会对某些剑势给出自己的意见。
虽然不知道青衣女子的剑道如何,但其修为深不可测,江云晚对她的意见颇为重视。几天下来,江云晚的剑道理解又精进不少。
现在三师兄回太兴城去查小巷暗杀的背后主使,仙人遗存也有了线索,江云晚能做的就是静静等着陈夫人那边缺月阁内门的消息。
但接连三日,都音信全无。
第三天晚上,江云晚如常在练剑后,香汗淋漓,准备了大桶热水沐浴后,回到了自己房中。过去作为朝千阳时,在山中练剑累了,找个山间的瀑布清潭,就一头扎进去。
现在作为江云晚,她却爱上了泡热水澡的滋味,喜欢皮肤保持清爽滋润的感觉。这让她再次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纯粹的朝千阳,而是与江云晚相合后的朝千阳。
两人共有一个意识,一人却有两种性情。
等到江云晚回到了自己房中,却见到青衣女子已提前站在了床前。
过去几天,都是江云晚入睡后对方才来,江云晚心中奇怪,问道:“前辈何事?”
“我有一个请求。”青衣女子平淡说道。
江云晚更是满头雾水,对方一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怎会反过来有求自己。
“前辈请讲,我尽力而为。”
青衣女子盯着江云晚刚沐浴后的水嫩脸庞,一板一眼道:
“我想与你同床共枕。”
见江云晚仍是一脸迷惑,青衣女子想想,换了说法:
“我想和你上床,睡觉。”
江云晚听懂了。
她头晕目眩。
第十八章 姑娘使不得
“我想与你同床共枕。”
江云晚如遭雷击,“前辈,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她对于眼前女子是否有常识深表怀疑。
青衣女子点点头,往前一步,“我今晚想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江云晚被逼的向后退两步,双手抱在胸前。她在缺月楼多年,来往的客人千奇百怪,也曾见过一些女子作男子装扮,到缺月楼找自己的相好,玩假凤虚凰的把戏。
江云晚对此倒并不反感,就像朱洛在西明湖上说的,人各有各的爱好,顺从本心,才是大道之理。但青衣女子忽然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前辈若真要如此,我在缺月楼也认识几个喜于此道的姐妹……”江云晚脸颊微红,支支吾吾。
“我受伤了。”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一愣,委实跟不上对方跳脱的思路。
“我昨晚与人争斗,被人从西侧群山方向打飞坠落至此,受了些伤,原本无碍。但伤势牵扯到了封存在我体内的一团妖气,伤势复重,才会昏迷在山壁下,被你遇到。那团妖气,附着在我的陆府中,无法炼化,也不能排出,如骨中钉肉中刺,让我身体每况愈下。”
江云晚三天来第一次听对方说自己的事情,有些惊讶,青衣女子明显实力不俗,那这折磨她的妖气又是怎样的可怕?
“但从遇到你开始,每次你炼化运行真气,我体内的妖气都会一点点离开,融入你的身躯里。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观察,应该是这妖气与你体内妖血的先祖,同根同源,才会如此。这妖气对我如毒药,对你却如蜜糖。你这几日的修行,应该胜过常人月余。”
江云晚恍然,难怪自己这几日修行一日千里,远胜当年在擎天峰时。
“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受伤落在附近,被我遇到,体内妖气恰与我同源?且妖气竟能通过如此方式转移,实在是闻所未闻。”
青衣女子走到书桌旁,提起一杆笔,轻轻一甩,笔杆上残留的一滴墨汁,如晚鸟归林般,溅入桌上黄盘砚中,“就如这墨汁受我控制,坠入砚台。我那晚重伤昏迷后,就是受到冥冥中妖气与你的无形牵引,才控制自己落在这座山上。”
“这不是巧合。”青衣女子罕见皱起了眉头,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你我的相遇,我更愿称之为,宿命。”
青衣女子说话时就站在不远处,可江云晚忽然觉得对方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一个人在说梦中呓语。
“至于妖气为何能以此种方式转移,这妖气与你体内的血脉,所涉层级甚高。我非妖国中人,也不太了解,或许未来能找到答案。”
“那今日你为何一定要……与我同床入睡?”
青衣女子步履轻盈走到江云晚身前,忽然拉起她的一只手,两手相握举在身前,“我体内的妖气已经过渡了一部分到你体内,但还剩下许多。这三日据我观察,与你距离越近,妖气转移就越快,像这样……”
女子闭眼感受那虚幻的血红光点转移的速度,道:“果然,像这样你我肌肤触碰,妖气转移的速度最快。”
末了青衣女子手还轻捏了两下,“嗯,柔若无骨,难怪会是缺月楼本代花魁。”
江云晚猛地抽回手,道:“听起来你对我的身份和缺月楼都十分了解?”
青衣女子并不回答,又逼前一步,“今晚与我共眠,如何?”
“这对我有何好处?若我不答应,前辈难道要以力压人吗?”
“帮我转移妖气,对你也有莫大裨益。这些妖气将在你体内全部转化为真气,不知也胜过常人不知多久的苦功。你甚至能借这机会破境,这样你也不满意吗?”女子皱起如两泓青水般的眉。
“前辈你也说过,你对这种妖气不甚了解,进境如此之快,说不定会有什么隐患。破境而已,只要有足够时间,手到擒来。”江云晚寸步不让。
“或者前辈你可以说出如何受伤?妖气的来历是什么?由我自己评判背后的隐患。”
青衣女子一阵沉默,然后道:“我可以做出补偿。”
“如何补偿?”
“我可以教你如何遮掩自身的妖血气息。”
江云晚愣住了,这确实是她迫切需要的。
妖国虽与大周休战多年,但人族妖物,仍然势如水火。大周千百城池,除了钱塘,皆不许妖族进入。将来以江云晚的身份行走天下,妖气外露,必然会有许多不便。
可遮掩妖气之法,血脉源长的大妖们自然是能掌握,而人族修行者又不需要,因而天下从未听说,可遮掩人族身上妖气的术法。就连术法独步天下的三师兄,在王府谈到此事,也只是叹息。
“你真会这种术法?”
“我对于遮掩、变化气息一道,独有心得。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强逼。”青衣女子说完复归安静,等着江云晚的决断。
“那我若拒绝呢?”
“那也无妨,不过是耗费时间长些,待在你身旁,总有一日能消解妖气。”
江云晚无奈地按住额间,钱塘赌局在即,还要想方设法进入缺月阁内门,自己可没时间陪对方消磨。
江云晚看过去,青衣女子静静站在那里,不作修饰,自有天然气质,仿若国朝丹青圣手才能绘出的美人图。
这样加起来算,似乎,也不是很吃亏……
……
薄云遮月,仿佛银月含羞,不敢向人间看。
江云晚侧卧在床外侧,青衣女子睡在床里侧,江云晚的身后。在江云晚的强烈要求下,没有熄灭房间里的烛火。
“其实若脱净衣物,连亵衣也脱去,肌肤相亲,妖气转移的速度会更快些。”江云晚听到背后的女子说道。
“我…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我同是女子,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青衣女子淡淡道。
我不是怕你做什么,我倒是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些什么……江云晚思绪翻涌。
一只手从背后摸在了江云晚的肩上。
“前辈!”
青衣女子的手只是微微向里侧用力,江云晚怎么挣扎,那手都不松开。江云晚叹口气,明白对方的意思,转过身来侧卧,与青衣女子面对面。
床铺不小,但两个人睡也只是勉强。江云晚一转身,就发现自己与青衣女子几乎是脸贴着脸,对方秀美的脸枕在胳膊上,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未熄的烛火将青衣女子的眼睛照的更加清幽。
“你很怕我?”青衣女子问道。
两人贴的很近,江云晚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种幽幽深谷,兰花静开的清芬,甚至能感觉到青衣女子说话时的温热吐息。
“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机缘巧合下开窍修行,前辈实力深不可测,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同床共枕,怎能不怕?”
“你为什么要修行?”青衣女子问道,语气轻轻,仿佛是闺蜜之间的夜话闲谈。
江云晚愣了下,略作思索道:“最开始,是因为害怕吧。”
“害怕?”
“是啊,这个天地那么大,有时看着天空,觉得像块压在头顶的帷幕,就会心慌。时间又那么长,往前数不清,往后算不尽。天地无涯,时间无垠,觉得自己就像大海里的浪花,也就偶尔翻腾一下,却没有任何人看到,等到自己死了,就彻底消失了,连存在的痕迹都没了。没人会记得,天地间有这样的小浪花……”
江云晚轻声说着,青衣女子静静听着,夜静的像是一潭水。
“所以我想修行,想变得更强,活得更久,想在天地间留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女子慢慢说着,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朝千阳的想法,还是江云晚的想法。
或许是两人共同的想法吧。
青衣女子忽然伸手摸着江云晚透着莹玉光泽的脸。
“前辈……”江云晚又紧张起来,脸颊微烫,倒不是因为对方摸自己的脸。而是青衣女子伸出手,身子也跟着向前倾,与江云晚的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胸前的挤压。
“好像没我的大。”江云晚鬼使神差地想着,但立刻羞耻心上涌,不断自我批评着,自己在骄傲什么啊……
“你应该修行。”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觉得自己又赶不上对方跳脱的思路了。
”你生的很美,美人如果没有实力保护自己,就只会沦为命运的玩物,下场极惨。你生的如此美,就应该变得足够厉害。”青衣女子摸着江云晚的脸说道。
“那前辈又为何走上修行的路呢?”
青衣女子想了想,道:
“因为我没得选,自有记忆起,我就在师门修行。那时师傅很看重我,为了免受干扰诱惑,让我独自住在山中,她每日来教我。于是我就想着,是不是再变强一点,就能不再一个人,去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后来师傅死了,我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是否一个人,与强弱是无关的。”
青衣女子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可江云晚总觉得,对方眼神深处,氤氲着一些烟雾一样的东西。
是啊,世上这样多的人,都是孤独的啊。
“现在,你还怕我吗?”
江云晚微微摇头。
“如此便好。想来你是缺月楼的女子,常与人如此同眠,应该是不怕的。”
江云晚忽然将抚在自己脸上,青衣女子的手推开来。
“前辈,青楼女子也不是能随意轻辱的。”江云晚淡淡说道。
青衣女子的身躯似乎僵了下,将手收了回去。
良久,房间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径自燃烧。
“对不起,我无意如此。其实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与他人共枕眠。”青衣女子说道。
又是良久无言。
“前辈,你叫什么名字?”温柔的声音忽然问道。
“唐湖。”
“糖葫?糖葫芦?”江云晚轻笑声玩味。
名叫唐湖的青衣女子,忽然用手对着江云晚的细柳腰肢掐了一下,惹得江云晚痛嘶一声。
“唐突的唐,西明湖的湖。”女子说道。
说完唐湖闭上了眼睛,似是入睡。
“与才认识三天的人共枕,也能这样快入睡么?”江云晚心中自言,她却是很难立刻睡着。
过了一会儿,觉得青衣女子已经陷入深眠,江云晚凑着烛火,端详着对方的睡颜,从青溪一样的眉,到纤细的睫毛,再到嫣红的唇。
“原来有人眉毛可以长得这样好看。”江云晚想着,见唐湖已经睡熟,就悄悄伸出手,摸了下唐湖的细眉。
真好看。
倦意渐渐袭来,江云晚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床上有人影伸手轻挥,灯盏全部自动熄灭,房间里黑暗而平静,只有两个呼吸声。一抹月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一个清丽,一个妩媚,不知谁在假眠,谁在熟睡。
……
第二天早晨江云晚醒时,名叫唐湖的青衣女子已经离开了,只有她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是不知何时盖上的被子。
房间桌上留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字迹秀丽。江云晚拿来看了,上面是能遮蔽妖气的术法。
“这算是,嫖资?”江云晚苦笑道。
她想着,自己最近倒是常伴人入睡,之前的三师兄也好,昨晚的唐湖也好。
难道对于身在缺月楼的自己来说,这样,才反而算正常?
……
春花江以西青山连绵,云遮雾绕。在云雾深处,有诸多楼台廊檐,勾连相接,于山中若隐若现。
正是久久未现于人间的缺月阁。
一间寂静的大殿中,一名青衣女子坐在主位,另有一人坐在下位。
“宗主,宗主。”面容姣好,但眉间眼角依旧带有岁月痕迹的女子,轻声唤道。
“大长老何事?”一身青衣的唐湖回过神来。
“宗主这几日去了哪里?忽然无故失踪,回来后又心神不宁,缺月阁还有诸多事情等宗主处理。”
“宗主刚刚走神,又在想些什么?”
唐湖神色如常,淡淡说道:“我在想如何才能击败那位,所谓闭关的任长老。”
大长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宗主你前几日已经强行试过,只是害的自己伤痕累累。三日前又试,若不是任长老留手,宗主恐怕……要知道任长老与我们不同,她是前代长老,与咱们师傅同辈,又闭关苦修多年,她……”
唐湖皱起眉头,眼神忽然锋利如刀,“名为闭关苦修,实则暗自通过弟子与外宗联系,想要让缺月阁投向南朱宗,我如何能放过?况且是她自己说,我若能胜过她,她便打消投靠南朱宗的念头。我们二人为战,正大光明,她也从未留手……”
唐湖忽然不说了,默默掐算,三日前那次大战,自己虽然受伤,但以伤换伤,那任长老也该受了伤势,况且她寿元将尽,难道……?
“宗主……”大长老苦笑,“若不投靠南朱宗,我们如何守住仙人遗存?不周山、南朱宗、千剑湖三大宗门,朝廷的鱼龙卫,甚至许多浑水摸鱼的小门下派,都在遣人来钱塘。”
“大长老还是执念于护住仙人遗存?”唐湖皱了皱眉。
“那本来就是我缺月阁的,不知多少先人因此丧命,我……”大长老忽然站起身来,朝唐湖严声说着,又一时停顿,轻声道:“宗主,是我冒犯了。”
唐湖闭上眼睛,轻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无妨,此事我们日后再议。今日找我,宗门出了何事?”
大长老拿出两份卷宗,道:“外门长老陈雅来报,有两名缺月楼的女子,也要参加伴月大选。一人是王朝三皇子萧奉之写信要求的,一人走的是二长老的路子。三皇子和二长老的面子都不好拂,可宗门又从未有这样的事情……这是那两名女子的卷宗,还请宗主……”
“大长老。”唐湖打断了对方的话,“可还记得我师傅当年的话?”
大长老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心想宗主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尾,让人怎么接。
“师傅当年分出外门建立缺月楼时曾说,无论内门外门,都是我缺月阁的弟子。这么多年来,那些缺月楼的女子,空有外门之名,却要承欢于恩客膝下,供奉内门,内门亏欠外门极深。早些年也曾有外门弟子想要入内门修行,想要参加伴月大选,都被你们一句顶了回去。如今这两名弟子找了靠山,你们才来问我么?”
“宗主。”大长老面露为难,“你又不是不知,所谓成立外门供奉内门,本就算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
“可缺月楼每年依旧向阁内上缴钱财无数,不是吗?那两名外门弟子的卷宗不必看了,我应允了。”唐湖说着,一边在想二长老何时看中了一名外门弟子?
大长老点点头,并未反对。这两名女子靠山极大,很难驳回去。她认真看过卷宗,这两名女子以前从未修行,即便从现在开始修行,也不会对伴月大选产生什么影响。
既然宗主答应了,她也不会去反对,拿着两份卷宗离开。
“等等。”唐湖从背后叫住了她。
“宗主?”大长老回身,疑惑不解。
“那两名女子,一个是二长老推荐,另一个是?”
“是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大长老回忆着,“有传言这位三皇子就是不周山擎天峰的三弟子,萧顺。”
唐湖想起了什么,从大长老那接过了卷宗,翻开来。
第一份卷宗就是三皇子萧奉之推荐的女子,开卷便是女子的名字。
江云晚。
第十九章 我不喜你皱眉
卷宗开头赫然三个字,江云晚。
“陈雅长老还在吗?”唐湖低头看着卷宗,看不清神情。
“陈雅长老还未离开,正等着我们对此事的回复。”
“请她来这里,我想让她仔细讲讲,这……这两名外门弟子的事。”
……
江云晚翻来覆去推研纸上的术法,确实能够遮掩自身的妖气。但这篇术法看起来像是残篇,像是更深邃诡谲的功法的序文。
“不能太过贪心。”江云晚劝诫自己。
体内的真气比起昨日,又是突飞猛进。唐湖所言不假,睡在一处妖气果然转移的更快。
但江云晚心中隐隐担忧,早上她照镜子时,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眼中一片绯红,再看又一切如常,眼中绯红似乎只是幻觉。江云晚也终于发现为何从三日前开始,总觉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云晚发现自己的气质神态,相比过往,不自觉多了一份妖异。
这也是妖血的影响?
整个早上江云晚都在研习那份遮掩气息的无名术法,并定为以后每日都修的功课,下午依旧拎着树枝作剑,翻来覆去打磨身躯与剑招。
待到白日将去时,令江云晚苦等已久的陈夫人终于踩着夕阳到了。
……
“找到并进入缺月阁山门?”趁着斜阳未落,江云晚随着陈夫人,在山道上走着。
陈夫人请点头,“伴月大选所有内门弟子都可参加,共分三次试炼,分别为才智、心胆与生死。第一场才智试炼,本在五日之后,考校弟子的术算、学识、修行理解等,为笔试。但不知为何,内门将对你和秦柳姿的第一场试炼,改为寻找缺月阁内门的山门。”
“时间呢?”
“五日后夕阳落山前。”
江云晚陷入沉思。
陈夫人叹口气道:“缺月阁内门的伴月大选,是为了选拔年轻有天赋的弟子,进入伴月殿中。每二十年一次,每次五人。伴月殿的人不仅是宗门的中流砥柱,每代宗门和长老也从其中诞生,并且宗门最核心的功法也唯有伴月殿的弟子才能修行。三皇子既然青睐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进入宗门高层,而是让你去研习宗门的核心功法。”
江云晚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静静听着。
“可能三皇子以为内门会看他的面子上,睁只眼闭着眼,让你直接通过大选,这却是大错特错。内门或许是知道你和秦柳姿从未修行,才改了第一道试炼的内容,可你不要以为变得简单了。缺月阁山门的位置和进出方法,只有内门的弟子才知道。而内门弟子又都在山中不出,我看,这一道试炼就已是终点了。”
陈夫人摇了摇头,“云晚你不要灰心,看三皇子如此钟情于你,就算不能入伴月殿,他也会带你去太兴城,另外找方法让你修行。”
春意渐渐浓了,有些山花已开,江云晚摘下一朵,在指间轻轻转着,“那内门没有什么提示吗?”
陈夫人一愣,笑道:“就知道云晚你不是个轻易放弃的孩子。内门的提示倒是有,三个字,春花江。”
“春花江?没了?”
“没了,云晚你还是早早放弃吧。只有五日时间,内门一些知道消息的弟子,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呢。”陈夫人摇摇头。
江云晚忽然拉住了陈夫人的手,腻声撒娇,“陈姨,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第一道试炼都过不去吗?”
陈夫人笑意温柔,“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缺月楼的花魁,是春花江畔的明珠,缺月楼会待你如常,但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陈夫人轻拍江云晚的手,示意其放开,趁着天色还有一丝光亮,向着山下已灯火渐起的楼台走去。
“对了,今日郑春息曾来缺月楼找你,不过想来又是为了她兄长郑昌的烂事,被我挡回去了。你若有兴趣,再去找她。”陈夫人身影在山道的拐口消失,只剩声音遥遥传来。
山中小路渐至阴暗,江云晚双手负在身后,朝别云居踱步而行,“五日时间啊……”她微微叹了口气。
等回到别云居的时候,残阳已在山间被吞噬,夜幕覆盖大地。偌大的别院,只有江云晚孤单的倩影徘徊。
江云晚回到二楼的闺房,房内黑暗宁静,江云晚点亮烛火。
烛光照破黑暗,也照到了静静立在窗边的一道身影。
江云晚愣住了。
那身影转过来,一身青衣,眉目如画。
“我可没有说过,妖气转移,是一晚上就能完成的。”唐湖似乎猜到了江云晚要问什么,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笑,轻声说着。
……
“今晚你怎么熄灭灯火了?”唐湖依旧睡在床的内侧,好奇问道。
“昨晚亮着灯火,我都睡不好觉。”江云晚没好气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你睡得很香甜。”江云晚背后传来平淡的声音。
“唬谁呢?昨晚明明是你先睡着的。”
一片黑暗中,江云晚猛地坐起身来,扭头看着躺在身旁的唐湖,皱眉道:“不对啊,你的那篇术法只算是昨晚的,今晚我凭什么又要给你睡?”
“如此品级的妖气转移至你体内,供你吸收炼化,助你增长修为,这还不够吗?”
“我说过了“,江云晚撇着嘴,扳着手指给身旁的女子算着,“第一呢,这妖气吸收有隐患,福祸相依,根本算不上好处。第二呢,想要增长修为,有的是办法,最不济我去找三皇子殿下,他也会帮我,我也没必要在你这儿吊死。”
“不过你呢……”江云晚轻俯下身,盯着唐湖的脸,嘴角噙笑,“我看你倒是被妖气折腾的够呛,除了我这儿也没有其他办法。”
“所以你吃定我了?”唐湖看着近在咫尺的妩媚佳人,语气平淡。
“对,我吃定你了。”江云晚轻扬眉,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我有门功法,叫‘遮月步’,教给你作为报酬如何?”唐湖想了想说道。
“这个‘遮月步’,很厉害么?”
“是天下少有的身法,奇谲多变,轻盈迅疾,且练至深入,能以身法入阵道。之前那篇术法不过是遮月布的序篇。遮月步分为数篇,在妖气转移完成前,每晚我都教你一篇,直至教完,如何?”
江云晚思索一番,不周山功法万千,顶级的身法倒是不多。依之前那篇术法来看,遮月步应该品级极高,这买卖倒是不亏。
“一言为定,成交!”江云晚说着又躺下去,侧卧背对着唐湖,再无言语,准备入睡。
“交易达成,你不能靠近些吗?这样妖气转移速度会更快些。”唐湖看着两人间的空隙说道。
“我不动,要动你自己动。”江云晚闭着眼睛。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江云晚忽然感到后背贴到了温暖的所在,一只手搭在了整个自己腰间。自己整个人都被抱在了唐湖怀里。
“你,你贴这么近干嘛!”
“我时间有限,贴得越近,妖气转移越快。遮月步都教给你,难道你还没有身为抱枕的自觉吗?”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干脆听之由之,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管。
“腰比昨晚粗了些。”唐湖将江云晚抱在怀中,淡淡说道。
“真的?!”江云晚心中一惊,没道理啊,自己这几日练剑不辍,按说该比往日更瘦些才对,难道楼里送来的饭食自己吃得太多了?
“假的。”背后女子说道。
“……”江云晚伸出手将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拉过来,全部搭在自己身上,将唐湖露在外面中。
唐湖皱了下眉。
……
春花江畔,伴着晨曦朝露,两名女子沿着江畔行走,紫衣女子明媚如花,青衣女子清幽似水。
江云晚走在前头,已经离那些青楼妓馆有些距离了,唐湖跟在起身后慢悠悠走着。
“白天你也要跟着我吗?”江云晚忽然站住,看向身后的青衣女子。
“遮月步买下的可不止是晚上,不然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那到底还要多久妖气转移才能结束?”
“若能保持这样日夜相近,差不多还要七日吧。”
“七日?!”江云晚正想说话,却见唐湖掏出一册薄本。
“这是遮月步整篇第一篇,暮风去。”
江云晚拿过那册薄本,收入怀中,不再说话,向前走去。
“你现在是做什么?”唐湖问道。
“找东西。”江云晚手搭在眼前,遮挡阳光。
一江春水,两岸青山,在春日下散发着美好的光泽。
江云晚确实是在找东西,找缺月阁的山门。虽然她得到的提示只有“春花江”三个字,但陈夫人昨晚说的话里,有意无意已经给出了许多帮助。
一处宗门的山门,限定在春花江一带。虽说春花江由西向东,再绕过钱塘后复折东南,汇入大江东流入海,但缺月阁的势力一直都在钱塘一带,山门也定在春花江流经钱塘的附近区域。
陈夫人曾说,只有内门弟子知道山门所在,即是说从无普通人外出时见到此山门。缺月阁开宗千年,钱塘附近的江水两岸,千年来每一处都必定有人到过,却没有关于宗门位置的传闻或记录。
那答案只有一个——缺月阁的山门,被某种阵法遮掩住了。
但凡阵法所在,天地元气必与其他地方不同,只是程度或轻或重而已,那事情便简单了。
整个午前,江云晚都带着唐湖沿着春花江走走停停,时而折断树枝,插在江边的软泥中,时而停下休息,翻阅研习那些遮月步的续篇和首篇。
还好这些日子江云晚一直通过练习剑法与不周山的心法,来磨练己身,体力远超往昔,不然早就支撑不住了。
正午时,江云晚找了片有树荫林子,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摘了些野果充饥。
唐湖坐在江云晚的身旁,看着对方因跋山涉水而微微发红的脸。
“我看到你插在江边软泥中的树枝,每根上面都附着有你的真气,你在作什么?”
江云晚咬着野果随口道:“我在找一处有天地元气波动的阵法。”
唐湖略作思索,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抓不到要点。
看着青衣女子又要皱眉的样子,江云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青衣女子的眉,“你还是不皱眉头的时候好看些。”
“好吧好吧,还是我解释给你听吧。”江云晚随手拾起地上的枯枝,“我刚每隔一段距离就插在江边的树枝,与这枯枝不同,是刚从树上折下的,尚有生机残留。再以真气连接这些树枝,树枝便如同琴柱,树枝间的真气与生机混合相接,就好比琴弦。但凡天地元气,便总有其律动,天地元气拂过那些“琴弦”,我便能感知到其律动。哪处元气律动有些不自然,便是我要找的阵法所在。”
这是当年大师兄在饭桌上洋洋得意说出来的,大师兄平生除了剑道,就是专门研究些稀奇古怪的内容。
唐湖有些惊讶,虽然这不是什么大手笔,不需要太多真气和太高境界支撑,但胜在极巧妙,需要修行者对天地元气的理解颇深才行,她盯着江云晚有些得意的小表情问道:“你才修行这些时日,连胎息境都未到,便会这样的精巧手段……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三皇子萧奉之教给你的。”
“谁会没有自己的秘密呢?”江云晚说道,“就像你,也从未对我说过自己的来历、身份,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个修行界的泛泛之辈。”
“你从未问过我,我又何必说?”
“我问你,你便会说吗?”
“你试试便知。”
江云晚起身款款试了一礼,柔声道:“敢问唐姑娘从何而来?又师从何门?”
“我不想说。”唐湖歪着头。
“我就知道。”江云晚也不生气,转身离开了树林,顺手掰断一截树枝,继续沿着江边行走。
午后又花了数个时辰,江云晚终于将区域内都插上了树枝,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应着由树枝为琴柱,真气为琴弦构成的那张“琴”。
天地间无处不是元气,虽然从来没有人能找出元气从何而来,但修行者就这样利用元气修行,不知多少年,亦不知多少代。
天地元气自山间、江岸、林中等所有地方散发出来,拂过那张“琴”,犹如风吹铃铛,奏出一种美妙而无声的律动,在江云晚的意识中奏鸣不息。
而在这律动乐曲中,有一处不和谐的地方,虽然极细微,但仍被江云晚捕捉到了。
“找到了!”江云晚睁开双眼,带着唐湖朝不和谐之处去。
……
没想到屹立世间千年的缺月阁的山门,就在离青楼妓馆林立的江段,也即是钱塘人口中的胭脂江段不远。
那是处青色的山壁,山脚还有草丛,再往上便是密密树木,看起来与别处青山并不两样。
江云晚站在山壁前,运起一道真气,手指掐玄妙的手势,向前轻轻一点。一道透明无形涟漪在身前荡开,如同手指触碰在江面。
找到了!
江云晚轻轻扬眉,觉得一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青衣女子站在其身后,眼神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十章 霓裳羽衣
涟漪像是透明水晶做成的花,以江云晚为中心,在她的身前荡开。女子勾唇一笑,左手又换了一个指法,鼓动体内不多但十分精纯的真气,依照某种奇妙韵律,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在凭借自己还弱小的实力,尝试破解这道遮掩山门的阵法。内门给出的第一道试炼,不仅要找到山门,还要进去才行。
视现在的情况,背后深意就是要她破解这道阵法。
阵法是由布阵者以自身真气,勾连天地元气,使之依照某种玄妙的回路运转,产生各种奇特效果。阵法依回路、环境的不同,所能持续的时间也不同。
像这类遮掩山门的大阵,看起来繁复庞杂,但只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拨开,找到最核心的回路段,即通常所说的阵眼,以真气破坏,整个大阵迎刃而解。
就如积木搭成的高楼,看起来雄奇壮观,抽掉里面最关键的一根,整座高楼就会轰然倒塌。况且这阵法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普通人误入山门,因而并非特别复杂。
但随着真气在迷宫一样的阵法回路中探索,江云晚的眼神逐渐凝重。
破坏阵眼不需要雄浑的真气,但要找到阵眼,却得靠技巧和真气支撑。江云晚虽有学过阵法一道,只是浅尝即止,不曾深入。如今想要找到阵眼,得靠真气慢慢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江云晚搜寻阵眼时,唐湖立在其身后,眼神微凝。她想着自己特意针对江云晚重设了第一道考验,从未想过她真的能找到阵眼,甚至尝试破解。
她不得不承认,小瞧了自己外门的这名弟子。可若放任其继续,恐怕在五日内真的能找到阵眼,破坏阵法,进入山门,那到时候该如何将其引到那处地方?
正在唐湖沉思时,忽然听到江云晚的声音。
“糖葫芦,我们回去吧。”
“糖葫芦?”唐湖愣了愣。
“唐湖,糖葫芦,没差嘛。”江云晚笑容玩味。
“‘抱枕’,你不破阵了么?”青衣女子还以颜色。
被叫做抱枕让江云晚想到了晚上的事情,但又无力反驳,怒哼了一声,带着弱弱的鼻音。
她看了看大阵所在,涟漪已经平复,与他处山壁无异,心中盘算,虽然今日要破阵无望,但五日时间足够找到阵眼了。急于求成,耗尽真气,对她现在稚嫩的经脉窍穴损伤极大。
“不急,明日再来好好会它。”
……
朱洛走在熙攘繁华的钱塘大街上,手里捏着一张字条,看过之后,将纸条握在手心,指缝间微微露出红光,再张开手,黑色的灰烬随风而落。
“伴月大选开始了啊。”朱洛思索着,伴月大选分三次选拔,历时极长,在这期间自己该做什么?
朱洛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学千剑湖的虞烟,晚些再来。不过来得早倒也有好处,至少与朝千阳那一战,令他极满意,极欢喜。
但这也带来一些麻烦,他败给朝千阳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近日有许多修行者,以为他会因出道来首次战败,道心受损,境界大跌,于是前来挑战。
放在往日,像这些角色他都一刀一个,现在刀被朝千阳斩断了,他只好一拳一个。
可是手里没有刀终究不方便,要不在约定的时日之前,先再去弄把刀?朱洛沉思着。
这时朱洛看到路边有个铁匠铺子,一个身躯雄健的大汉,赤裸着上身,穿着皮兜,大锤挥舞如风,正一锤一锤砸在身前的铁砧上。比常人头颅还大的铁锤,砸在铁砧上被烧的通红的刀坯上,火花四溅。
朱洛眼前一亮,走到铁匠铺子前,“老板,需要帮工吗?”
自己的刀,当然是自己锻打出来,用着最为顺手。
……
第二日,第三日……
此后两天,江云晚每天白日都会来到大阵处,天亮出发,落日便回,如春蚕食叶,一点点破解阵法回路,寻找阵眼。
期间累了便拿出遮月步功法研习,又陪着唐湖睡了两夜,如约拿到了正篇的第二篇、第三篇。
如今四篇在手,江云晚总算能以小见大,推测遮月步的全貌。
功法的无名序章,主要是帮助修行者掌握并操纵自身的气息,遮掩气息,倒像是附带的结果。但因此确实能遮掩修行者因血脉、中毒、入魔等种种异常气息,使之看起来平稳如常。江云晚体内因妖血产生的妖气,也在其中。
功法正篇的第一篇,名为“暮风去”,是以真气催动的特殊步法。暮色染天,晚风归林,施展步法时无声无息,却如风如烟。
第二篇,名为“赤乌离”,是在前篇步法上,研习破阵之道。
第三篇,名为“星如海”,是在前篇步法上,研习布阵之道。
纵观四篇功法,本质是以步伐切入,以真气催动,对天地元气的神异运用。饶是见识过天下诸多身法,江云晚也觉得叹为观止,遮月步确实如唐湖所说,可列为天下最顶级的身法之一。
且这功法似乎是为女子量身定做,男子学来,反成鸡肋。
这时江云晚便觉得,自己陪青衣女子睡了几晚,似乎还不错。
可惜这功法对修行者的真气强弱和经脉窍穴要求甚高,江云晚现在也只能掌握序篇,略研习第一篇暮风去,至于第二篇第三篇,遥遥无期。
这两日江云晚破阵劳累时,研习遮月步,向身旁的唐湖请教,对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而进境极快。
转眼便是第四日午后,江云晚立在阵法前,左手在身前勾画,不疾不徐,依照目前的进度,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找到阵眼,破解阵法。
“这是昨晚的报酬,遮月步第四篇,夜埋山。”唐湖在附近找了块膝盖高的青石坐着,手中捏着一册薄本扬起。
江云晚只是盯着眼前的涟漪,头也不回,“先放在你那里吧,以我现在的境界也无法修行,等到妖气转移完,你再把剩余的全部给我吧。”
话音刚落,江云晚身前如透明水晶绽开盛放的涟漪,忽然围绕中心急速旋转着,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从涟漪上传来,江云晩整个人都被震飞而出。
涟漪与那山壁在江云晩的眼中飞速远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要跌入江水中了!
但迎接江云晩的不是冰冷的江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湖面上,将江云晩横抱在怀中。
江云晩顾不得其他,双手环绕搂着唐湖的脖子,看向湖岸山壁的涟漪。
那阵法涟漪已经停止了旋转,但是其中的纹路形制,都已彻底变化。
江云晚愣住,对阵法有所涉猎的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刚将她震飞的瞬间,那阵法重新调整了元气回路。这在许多宗门的大型阵法中很常见,阵法并非布好就能延续,即便从未启动,也会因元气回路的逐渐老化损毁而废弃。所以这类阵法就常常需要人进行修复维护,期限从数月到数十年不等。
刚刚的涟漪旋转,就是缺月阁的人从山门内修补了阵法,同时改变了里面的元气回路。就如同匠人修复大门的时候,顺便把锁芯换掉了。
如此一来,她这三日来所做的探索全部无用,要想找到阵眼就得重新来过,可是陈夫人说的期限,就在明日的黄昏。
江云晚攥紧了手,指甲陷入白皙的皮肤中。
“现在如何做?”唐湖望着怀中的女子。
“回去。”江云晚则望着那已隐去的大阵,眼神微冷。
……
整座山遍布清新绿意,松鼠在林间行走,飞鸟掠过天空,阳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投在山中。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在阳光与树荫斑驳交错的山间小路上,青衣女子缓步走着,似乎在享受江南的春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怀中还抱着另外一个女子。
“你还不下来?”
“别吵,我在思考。”江云晚盯着自己被唐湖一只手搂着的腿弯,怔怔出神。
虽说缺月阁内门的人偶尔修复大阵很正常,但时机竟然就在自己即将破解遮掩山门阵法的时候,明天黄昏就是最后期限。如此巧合,看起来有人在背后针对自己,会是谁?
缺月阁的弟子?长老?或者……
江云晚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既然三师兄和鱼龙卫的何必来,都知道缺月阁与仙人遗存有关,南朱宗与千剑湖可能也会知道,甚至已经暗地建立了联系,因而阻挠自己?
可是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缺月楼的青楼女子,在外人看来是因为攀上了三皇子的高枝,异想天开想要入内门的伴月殿,南朱宗与千剑湖没道理会为难自己。
江云晚确定,除了三师兄,天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自己的隐秘身份。
那到底会是谁呢?
“那道阵法,似乎是用来遮掩门户一类的痕迹。你想进入其中,除了正面破解,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找到‘钥匙’”。唐湖脚下步履不停,淡淡说道。
“钥匙?”江云晚苦笑,但凡这类阵法,确实会有钥匙一类的符印,供弟子进出方便,可是找到谈何容易。
江云晚略作思考便放弃了这条路,继续调整思路。
现在再重新破解阵法已经来不及了,放弃?绝无可能。
要不自己去找那个何必来帮忙强行破阵?不行,这样肯定会暴露。
“下来。”
江云晚忽然被唐湖放了下来,她回头望去,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山光林影,再看向前方,别云居就在眼前。
这就是遮月步?从山门阵法到这里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短时间,离去也是这样无声无息。
别云居门前的山路,一名步履翩翩摇曳生姿的妇人出现,身后跟着的仆从捧着一个硕大的木盒。
“陈夫人?”
……
“山门找得如何?”陈夫人在别云居的小亭中落座,江云晚只是苦笑摇头。陈夫人以为对方毫无进展,根本没想到坐在对面的女子险些就破解大阵,进入山门,完成考验。
“别伤心,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陈夫人温言相劝,“三皇子殿下一时兴起,让你去参加伴月大选,哪里会想其中的难处。不过不打紧,我看三皇子对你是有情意的,不必担心落选后未来的日子。”
陈夫人将仆从捧着的木盒放在了桌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看,三皇子回太兴城几日,就给你寄来礼物问候。”
江云晚抚摸着木盒表面,却不知道三师兄给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啊,云晚你就一心一意跟着三皇子,不必再忧心伴月大选了,即便你误打误撞过了第一道坎,入了山门那些弟子也……”
“那些弟子如何?”江云晚一挑眉。
陈夫人叹了口气,“你和秦柳姿参加伴月大选的消息,内门弟子们也都知道了,自然多是讥笑嘲讽。倘若你真的过了第一道试炼,那就立刻会成为她们的眼中钉,一定会受不少苦头的。”
“陈姨放心,我自有分寸。”江云晚轻声道。
送走了陈夫人,江云晚开了箱子,里面氤氲着黑色的烟气,看不清里面放着是什么。这是擎天峰的手法,防止外人提前打开箱子窥探,看烟气的情形,陈夫人还是敬畏三师兄的,没有偷偷自己打开木盒。
江云晚在盒子的几处轻点几下,真气运行,那些黑色的烟气随之消散,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套白色的衣装,由里到外,看起来形制简单,十分普通,一眼望去竟看不出是男装还是女装。
江云晚轻轻抚摸木盒里看来平平无奇的衣装,旁边有个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细小黝黑的字体,附录有衣装的名字和用处。
霓裳羽衣。
江云晚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这套法器衣装只要修行者以微量的真气输入,便可随修心者的心意改变形制、颜色、大小、材质等,甚至还有自我清理等乱七八糟的作用,还有一定的防护性。对于追求大道心无他物的修行者来说,自然是鸡肋,但对于有两个身份的自己来说,倒是一等一的宝物。
不愧是三师兄,一眼就看穿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这种稀有的法器三师兄居然也能找到,不会是从皇宫大内宝库带出来的吧?
“这套衣装不错,只是远远一观,就能感觉到其内里回路的巧夺天工。”清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江云晚的遐思。
“唐湖?你刚去哪了?”江云晚抱起木盒倒退两步,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中的青衣女子,她可不想让对方知道这霓裳羽衣的具体作用。
“没什么,我刚去附近山里转了转。”青衣女子眼神如常。
她在撒谎?她不想让陈夫人看到自己?江云晚直觉出有些问题。
“那你自便,我去收拾这盒子。”江云晚说着抱着木盒,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江云晚关上门窗,换上那霓裳羽衣,真气运行,心意流转。原本简单素朴的白色衣裳,立刻变得与脱下的绮丽衣裙无异,再转瞬间,又变为曾经朝千阳最爱穿的白色衣袍,如此往复,毫无滞涩。
“不错,有了此物,以后方便多了。”江云晚大喜,又拿起那方木盒,打开了第二层。
木盒原分上下,第二层自然比第一层更重要,这便是要避开唐湖的原因。
第二层东西不多,只有两枚玉片和一幅画卷。
江云晚拿起一枚玉片,以擎天峰的独有手法输入真气,一行字迹显出。
“千剑湖门议,拟将虞烟嫁于影家的影十三。”
江云晚面色阴沉如水,怒意难遏。
天下皆知,不周山朝千阳,与千剑湖虞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道侣。
第二十一章 来做我的玩偶
世人皆知修行界中有一对金童玉女,便是地北不周山的朝千阳,与天南千剑湖的虞烟。
两人年岁相仿,同修剑道,又都是人初榜名列前茅的年轻俊才。虽然大道孤绝,两人不常见面,但每逢同时出现在世人面前,都是恩爱有加,是公认的神仙眷侣。
但江云晚想到这些就头痛,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两人年岁相仿没错,同修剑道没错,天资卓绝也没错,但两人并非相爱,不过是当年两人风头正盛,受不了痴男怨女们的炽热追捧,便生出一计,假装结为道侣,求个清净。
可是千剑湖明知两人为道侣,竟还要将虞烟嫁给影十三,这是何意?自己在钱塘潜藏,便有人想兴风作浪?
江云晚面有怒容
但虞烟定是不愿意的吧?江云晚有些头痛,当时两人曾经约好,婚嫁之事要共进退,自己此刻躲在钱塘,以虞烟的性子,定是要握着剑跑来钱塘兴师问罪的吧?
记得虞烟便是千剑湖定下参加钱塘赌局的人选,早晚也会来,也罢,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想办法吧。
两人还有道侣的名分,可如今自己要是这副皮囊与她相见,该是何关系?姐妹?
江云晚哑然失笑,拿起了另外一枚玉片,输入真气令其显形,便也有字迹显出。
“缺月阁内门弟子在外者,钱塘西明道观。”
常年勒令弟子避居山门内,不在人间行走的缺月阁,竟然也有弟子在山门外。可三师兄送这条消息给自己是什么用意?
缺月阁内门弟子……
山门外……
“……那道阵法,似乎是用来遮掩门户一类的痕迹。你想进入其中,除了正面破解,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找到‘钥匙’……”。
江云晚骤然想到了唐湖之前的话,也想明白了三师兄的用意:在外的缺月阁弟子,自然有打开山门阵法的“钥匙”。那闯过第一道考验之法,不就在西明道观?
没想到三师兄远在太兴城,也能知道自己这边诸般事宜。依两地距离,恐怕是第一道考验的消息一出,三师兄那边立刻就得到消息,想出对策,又派修行者疾行而来,才在今日赶到,将木盒送到陈夫人手中,转交给自己吧?
如此,那第一道考验,便有办法了。
之前唐湖的话,竟也有差不多的意思……
江云晚愈发觉出这青衣女子的神秘与古怪来,只是现在顾不得这些,她又拿起画卷,以真气感应后,喟然长叹:
“师兄费心了……”
待到将这些收拾整理完毕,天色已晚,但江云晚总觉得哪里不对,房间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极为不习惯。
一个青衣身影复现再脑海中。
江云晚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把唐湖支出去了,难怪觉得怪怪的。
没想到大被同眠一段时间后,自己已经有些不适应没有她的夜晚了。
江云晚推开窗户,按着窗台,身子探出去,朝着夜幕下的山林大喊:
“糖葫芦,回来陪姐姐睡觉了!”
似乎有道夜风拂过,清淡的声音自身后的房间传来。
“姐姐?你这只抱枕何时成了我姐姐?”
江云晚没有回头,嘴角翘起,看着青山在夜幕下的隐约山影,觉得莫名心安。
……
天空投射下灰沉的光,群山与江水仿佛蒙上了阴影,天地间有种安静的气氛,这是雨水要来的征兆。
马车的车轮声在山间滚过,从春花江畔驶向西明湖岸。
车厢外壁纹刻有别样的图徽,是一团锦绣牡丹中升出小小半盏残月,缺月楼中只有花魁才能在出行的马车上纹刻此图案。
马车驶过山间与江畔,也驶过大街和小巷,流言蜚语就顺着压抑的风吹进马车。
江云晚放下车窗的布,不再去听路旁的百姓看到马车时议论的话。
无非是之前吴王府大宴闹出的事情,宴席上与钱塘第一等的纨绔郑昌莫名离席,久久未归。宴后又留在王府一日一夜,已经有说书先生拿这点儿时间编出几天都讲不完的故事。
如今任谁看到印有牡丹与残月的马车,都要暗暗吐几下口水,其中女子又居多,男子只是奇怪地笑。
马车走到离西明湖畔不远处停下。马车不能进入湖岸的规矩,没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违反这条规矩的人,也都会没有,消失不见,离开钱塘。
江云晚沿着记忆里的路,走向西明道观。上次来附近,还是郑昌在湖心小筑宴请的时候。那时谎称要去道观摘青梨的秦柳姿,已经被关在了缺月楼。
记得自己确实与道观女冠黄英相熟,以前只知道她是沉稳的道观主持,没想到会是缺月阁的弟子。
其实也有迹可循,整个道观里只收女道士,但过去肯定不会联想到缺月阁。
……
在龙睛大街的最西侧,原来有家不错的面摊,年岁不久,但店家的面条爽滑筋道,附近的居民都贪爱不已。
只是这两日面摊收了起来,据说是要把一旁的酒馆盘下来开面馆。一些老饕食欲不满叹息时,也在奇怪面摊老板怎么会有这样的财力?
“天老板,您看,到时候面馆内这样摆放成吗?”
酒馆闭门谢客,几个工匠围着木材漆料打转,曾经是面摊老板的中年人捧着图纸,笑容殷勤。
名叫天狼的年轻人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粗瓷碗砸在桌上,呼出一口热气,擦擦嘴巴:“买下你的面摊改面馆,是为了让更多人吃到这样好的面,面馆陈设,你随意。”
天狼掏出一个小袋,扔在中年人怀中,“不够再来找我。”
中年人脸上皱纹像花蕊一样层叠,笑容满面。
那又是一袋的宝石。
天狼忽然站起来,仰着头嗅了嗅,掏出一串手链闻闻,“没错,是这个味道!她终于进钱塘城里了!”
年轻人狂叫一声,兴奋地猛冲出去,撞破了刚装好的门板,消失在熙攘大街中。
……
西明道观十足的江南风格,掩在红花绿柳中,数个院落沿着山势依次向上展开。
今日道观前的小路冷清,江云晚拾阶而上,只觉得万籁俱寂。一路沿山势向上,又转过一个拐口,再两旁青树映衬中,江云晚终于看到了西明道观的正门。
女子猛地停住脚步。
道观门口站着一个武者,束身黑衣,上面绣着锦鱼红纹,持刀而立。
鱼龙卫。
江云晚脚尖微不可察地朝身后转。
“江姑娘,何独缇在里面等你。”武士推开了门,自顾自往里走去领路。
而江云晚身后的小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两列同样装扮的武者,江云晚向后瞄了一眼,打消了转身就逃的心思,遥遥跟着领路的武士进了道观。
今日道观既无道士,也没有香客信众,冷冷清清,一座又一座大殿沿着山势展开,黑色的檐角盖着灰色的墙体,整座道观像是冷寂的坟墓。
武者领着江云晚到了一个偏处的小院,位于整座道观的最后面。
小院铺着整齐的石砖,角落里有棵刚发新芽的老树,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里面是座木制的二层小楼。
石桌后坐着一个华服公子。
何必来。
“江姑娘,请坐。”何必来笑容和煦,手中扇子点点对面空着的石凳。
江云晚脚尖又悄悄向后挪去,第二次有了立刻离开的念头。
……
春花江畔的青山中,别云居的小楼里,唐湖素手拈着一颗葡萄,指甲嵌入其中,看着汁水流出来。她在学习江云晚,学着找回修道之前,对饭食、对水果、对春夏秋冬的关心。
江云晚离开前说要带两串糖葫芦回来,可如果一切按自己所想,不知道她还能否回来。
唐湖抬起头,看向东南方向,仿佛隔着青山与江水,能看到绿柳环绕的西明湖。她皱起眉头,先是不喜。
“有人搅局……终究还是错过了……”
可她又默然松了口气,似乎在为江云晚没有见到道观主持黄英感到庆幸。
觉察到自己的矛盾心理,唐湖皱起好看的眉,将手中的葡萄丢在果盘上。
……
“你看这道观里女冠们真是聪明,我带着人刚到湖边,她们就像闻到味儿的狐狸,全跑了,不像你,傻愣愣地走了进来。”何必来折扇拍打着手心。
江云晚坐在对面,笑意盈盈:“何独缇是三皇子殿下的朋友,我为何要避开?”
“哦?你可知‘独缇’是何意?”
“鱼龙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独缇’在鱼龙卫中可是要职,分管一城之地。要是小女没有猜错,何公子便是掌管钱塘俗世之外诸事的独缇,钱塘真正的主人。公子才如此年纪,前程不可限量。”
何必来摇了摇头,为自己和江云晚都添上茶,杯中茶水倒映着昏暗的天光。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
俗世臣子,所食之禄不过是米面钱财。鱼龙卫里这些为朝廷效力的修行者们,所食之禄又是什么?
何必来拿出一张令牌,两指摁着推到石桌对面,“这是你今天来找的东西,那些实际是缺月阁内门的女道士们虽然跑了,许多东西还在。”
江云晚拿起令牌,确定了这便是内门弟子回山门时用的符印,能直接打开缺月阁山门的隐秘阵法,进入山门,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向何必来致谢。
“你有些惊讶,甚至慌乱,”何必来盯着江云晚的眼睛,“你困惑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知道你要什么东西,明明三皇子的消息你昨日才收到,对不对?因为三皇子安排在缺月阁的人,给他传递消息时,也会同时给我一份,他以为那些是他的暗手,不过是他以为而已。他会做出什么决断,我一清二楚。”
头顶的天空传来闷雷声,像是铁球碾过天盘。
江云晚只是笑,“何公子说的这些,小女不懂,小女只是听从三皇子殿下的吩咐做事而已。”
“也对,你不需要懂。但在动手前我还是想说明白,此次三皇子是应命来钱塘助我,本来你听他的吩咐做事就是帮我,我也该助你完成缺月阁的试炼,进入伴月殿。所以我接下来做的,都是为了计划的顺利,相信三皇子殿下不会反对。”
“何公子,要做什么?”江云晚摩挲着手里的杯子。
何必来轻敲自己的额角,“没什么,我只是想在你的脑海里,下一个……锁……不对,一个命令?也不对,一个……一个缰绳。对!一个缰绳!”
华服公子为找到了准确的词汇兴高采烈。
江云晚收起了笑意,“何公子是信不过我吗?”
“不不不,我并非信不过你。”何必来笑着摇头,“我只是,信不过咱们大周的三皇子,信不过萧奉之而已。”
“三皇子不是何公子的朋友吗?”
何必来一愣,叹了口气,“朋友这种东西,对我这样的人,还是太奢侈了些。”
一滴雨水从云层跃下,在高速下落中拉成薄薄的雨丝,最后落在江云晚雪白的后颈上。
淅淅沥沥,无数雨滴紧随其后,落在青山上、黑瓦上,落在钱塘的每一个角落,杯中茶水也被点出涟漪。
江云晚盯着面前这个,钱塘赌局中自己的竞争者之一,起身道:“何公子,我只听从三皇子殿下的命令。落雨了,恕我先告辞。”
何必来拿折扇轻敲两下桌面,两个黑衣武者撑着油黄纸伞走进小院,分别走到何必来和江云晚的身后,为其撑伞挡雨。他们的衣服上绣着锦鱼和红纹,在雨中活灵活现。
“江姑娘,不急,春雨喜人,看看无妨。唉,若不周山派来的弟子不是朝千阳,我相信三皇子会真心实意帮我,可惜啊……说实话,江姑娘,在湖心小筑那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十分欣赏喜欢。我甚至动了将你从钱塘这场乱局抽离出来,以后调入鱼龙卫在我麾下的想法。可是萧奉之和你之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让我十分不安。你知道的,我们鱼龙卫向来如此,只好委屈江姑娘了”
“何公子,你想如何做?”江云晚左手拢在袖中,纤细五指悄然划动。
何必来用扇子指了指石桌对面的那杯茶,“我看你一直没饮茶,觉出不对了?我要做的很简单,只要你喝下那杯茶,就可以离开了。”
“喝下那杯茶,会如何?”
“喝下那杯茶,”何必来轻笑,“你就会变得言听计从,如同人偶一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美丽的人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兴奋了……”
江云晚只感觉恶心,像是虫子爬到了身上,她转身却被撑着伞的鱼龙卫武者拦下。
有闪光在天空掠过,一霎那照亮江云晚阴沉的脸,雷声自天空中炸起。
江云晚左手在袖中轻划,已然做好了一场血战的准备,真到了最后关头,就直接变回男身。
“江姑娘,莫做无畏的挣扎,我看……”
“找到了!”
何必来话说一半被人打断,他不悦地看向小院的墙头。
低矮的石墙上有个眉目好看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蹲在墙上,像只山林中的野兽。他拍起手来,直盯着院中的女子,高兴说着。
“找到了找到了!漂亮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第二十二章 春水鱼龙舞
“不请自来,不是为客之道。”何必来面色不喜,转而想自己也并非主人,摇了摇头,“这位客人是因何而来?”
天狼蹲在墙头,抓抓头发,“我听不来你这叨叨的话,我是来找她的。”他朝院中的明艳女子一指。
何必来抖开折扇,挡在口鼻前,“一身妖气冲天,阁下实力在妖国中也算化形大妖了,万里迢迢来钱塘,竟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
江云晚愣住,她不认识这个妖族。
“啰啰嗦嗦,”天狼从矮墙跃下,跳到江云晚身前,抓住她霜雪般的手腕,“漂亮姐姐,我叫天狼,是来带你走的。”这个外表年轻的妖族,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光,给人错觉他背后仿佛有根尾巴在来回摇晃。
“走,我带你去见美人姐姐。”天狼不由分说拉着江云晚就要往外走,可是撑着伞的武者挡在了他身前。
那武者身材魁梧,比天狼要高出半个头,像堵墙一样,空着的手握成铁锤一般,朝天狼砸过去。
江云晚没来由地担心这孩子心性的年轻人,“小心!”。
但天狼原地不动,武者像皮球样倒飞出去,撞坏小院的墙,瘫在那里,脱手而出的油纸伞飘飘落在天狼手里,”漂亮姐姐,不要淋湿了。”天狼将伞柄塞在江云晚手中,浑不在意落在身上的密密雨丝。
武者吐出大口鲜血,胸骨明显凹陷出一个手印痕迹,但他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爬起身来朝天狼冲去,结果沿着同样的轨迹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将小院一边的墙彻底撞毁。
那个武者不再起身,眼神空洞地望着昏暗天空,胸口明显塌缩,断气身亡了。
天狼扭头朝何必来啧啧嘴,“就这种烂果子想拦我?他不行,你也不行。”
何必来阴沉着脸,没有任何言语,拍拍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半塌的小院门口,几十个武者走进来,他们都穿有锦鱼红纹的黑衣,撑着一把黄色油纸伞。
这些武者挤在小院中,细密的春雨落进小院,大多只打在伞面上。每个伞面都像花瓣,小院中仿若盛放巨大的黄色迎春花,花心是被围在中间的江云晚和天狼。
天狼嘴角扯起,像是露出利齿的野狼,他忽然一把抱住江云晚的纤细腰肢,举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江云晚惊慌失措,连忙压住下身的裙摆。
“漂亮姐姐,你先走一步,我后面就到!”天狼大喝一声,把江云晚高高抛起,抛出了小院。
西明道观依山势向上列开,小院在最深处,就是在山势较高处的山腰。江云晚撑着伞斜向上飞了出去,看到小院中那个孩子样的天狼被许多黄色的纸伞淹没,看到何必来朝自己冷笑。
她心中一痛,好像很久前见过类似的场景,有个人将自己抛了出去,让自己快走。
是谁呢?一道身影在脑海里模糊又消失。
江云晚手中的纸伞似乎被天狼施了妖法,带着她像是飘飞的蒲公英,缓缓向山下飞去,一层层沿山列开的道观院落尽收眼底。
但眼底下的景象突变。
大殿中,厢房里,忽然有许多人走出来。他们都是身材挺拔的武者,穿着同样的锦鱼红纹黑衣,撑着黄色的油纸伞,从西明道观各个角落涌出,就像石头缝里爬出的蚁群。原本坟墓一样的道观,所有的空地都被黄色纸伞占据。
武者们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默默地走向山腰的小院,就像河水逆流而上,要去淹没整座青山。
其间有许多人从油纸伞间的缝隙里抬头,望向半空中徐徐向山脚飘落的江云晚。他们的眼神平静,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们的步履沉重却很快,像是急迫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即将发生在半山腰小院中的葬礼。
江云晚不再往下看,手脚微凉,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为什么鱼龙卫能与天下各宗抗衡。
她扭过头向半山腰看,小院中不断有人影被打飞到上空,又笔直下落,远远发出沉闷声响,中间伴着天狼的怒吼声。
一个人影跳上了小院半倾的矮墙上,他在斜风细雨中整个人高高跃起,脚下的矮墙彻底倾塌。
那人影朝江云晚追来,速度很快,江云晚远远从那身华服认出了对方身份。
鱼龙卫,钱塘独缇,何必来!
可是江云晚已经悠悠飘出很远,何必来跳跃的冲劲马上要耗尽,还差些距离,怎能追上?
十几柄油纸伞从地面被人扔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小花,高高飞起,刚好到了何必来脚下的高度。
何必来朝着江云晚冷笑,踩着伞面在十几柄油纸伞间灵活跳动,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追上了江云晚,“鱼龙卫的天罗地网,你逃得掉么!”
锦衣华服的男人终于露出狰狞的一面,他已到江云晚背后一尺的距离,张开大手抓去。
来了!
江云晚心中一凛,探出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她准备了很久,这也是目前实力下,唯一能伤到何必来的一招。
两根修长葱白的指并拢,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剑指!
江云晚转身直面何必来,毫不慌乱,剑指绕过抓来的大手,快得惊人,仿若真正的剑,斩碎沿途的雨线,斩向何必来的眼珠。
何必来眉目因愤怒扭曲,不是因为女子的突袭,是因为萧奉之骗了他。
这个江云晚果然不简单。
若无视这剑指,就算强行抓住江云晚,自己也要瞎掉一只眼,为了个风尘女子?
何必来嗤笑,半空中无法借力,他的腰部却爆发强韧的力量,生生扭出身位,避开了凌厉的剑指,但又被拉开了距离。
“连胎息境都没有,剑指还能用几次?两次?”何必来一脚蹬在空中伞面,再次朝江云晚扑来。
这时山腰传来吼声,“漂亮姐姐,这些人好古怪,咱们快走!”
十几个人影从小院里被扔向四面八方,像是炸开的烟花,烟花中心天狼跳出来,高高跃向空中,比刚才何必来更快更远,无需借助油纸伞,直接奔向了江云晚。
何必来再次距离江云晚不到一尺,五指成爪,抓了过去,一边大吼:“锁!”
从道观大门到半山腰的小院,无数虚幻金线涌出来,像抛出的鱼钩带着线,飞向空中的天狼,牢牢挂在他身上。
密密麻麻的油纸伞汇成黄色的河流,每张纸伞下都有一根金线飞出,像是从地面长出的手,牢牢锁住空中的天狼。
“这是什么鬼东西!”天狼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被无数金线拽向地面。
实力高深但经验不足,妖国也会出这样的人?
何必来冷笑一声,不再管砸在地上的妖族男子,抓向眼前的女子,但又是一道剑指递过来。
“哼。”何必来有了防备,一只手轻挥,大袖舞动下,不知用何手法拨开了剑指,另一只手终于抓住了江云晚的手臂,狠狠用力。
江云晚闷哼一声,但身形忽动,被抓的手臂也飞速向后。
何必来只觉得自己抓住的手臂像条光滑的蛇,马上要从自己手中溜走,他另一只手也抓去,却根本碰不到江云晚。
“好古怪的身法,像是轻烟又像团风。” 何必来心中惊诧,从未见过这种身法,但他并不慌乱,两人实力境界间的差距天差地别,过程怎样,结局都已注定。
何必来眼看江云晚的手臂就要脱走,拔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抖开来朝江云晚横扇。两人间猛地生出气流,像是细小的龙卷,江云晚手中的伞飞出去,气流带着她的身躯反向朝何必来这边。
江云晚漆黑的长发被气流扬起,左手再次被对方死死抓住,失去了油纸伞一同跟着何必来朝地面落下。
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在朝着她冷笑,胜券在握。
上天无路,落地无门,又被对方钳住,如同绝路,如何是好?
但她还有最后一道剑指!
纸伞脱手后右手空出来,虽不是惯用手,江云晚仍榨出全部剩余真气,灌入右手合拢的剑指中。
第三道剑指,狠狠朝何必来的面门刺去。
“垂死挣扎。”何必来不屑说道,只是轻歪头,就躲过了那道剑指。
“何公子自作多情了,奴家这一指,可不是为了你。”江云晚轻笑,在急速的坠落中,声音轻
文件内容超过上限。请下载txt文件获取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