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剑与花魁   烟雨横斜的城。   雨丝细如牛毛,落在城中如同水雾,雨雾中红花绿柳无声。   一处偏僻的巷子中,雨丝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也落在人的身上。这条小巷远离大街,平时罕有人迹,十分僻静,此刻却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他们动也不动,没有呼吸,成了冰冷的尸体。   如果有常在西南妖国杀手界厮混的人,便能认出这些尸体,都是妖国中颇有名气的杀手,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距妖国千里之远的钱塘?独来独往的杀手们集体行动,又是为了杀谁?   小巷中并非全是尸体,还有一个活人。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他单膝跪地,全靠拄着手中的剑才没有倒下。   少年名叫朝千阳,既是这场暗杀的对象,也是最后的胜利者,可惜却不是最后的生还者。   “没想到为了杀我,竟然连妖国的杀手都派出来了。”少年惨白的脸露出惨败的笑,血迹顺着嘴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又被雨水溶开。   少年终于支持不住,仰面躺倒在地上,身体下的地面上血迹流淌。他望着灰暗的天空,心中有很多不甘,他还没有问鼎剑道,他还没有白衣仗剑走江湖,他还没有在桃花如云的地方,去邂逅自己的命中所属。   他还没有,见自己姐姐最后一面。   而这一切都来不及实现了,左右两侧的屋檐与中间的天空,在少年的眼中摇晃,重影,旋转。眼皮越来越重,口鼻气若游丝,少年再也坚持不住,他合上了双眼,胸膛中的心脏停止跳动。   在江南春雨如雾的时节,不周山名满天下的弟子朝千阳,死于钱塘城的无名小巷中。   只是在少年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天空中有名女子,急切向自己飞来。   姐姐……这是少年死前最后的念头。   ……   这条僻静的无名小巷在城西,与繁华的望江路隔着一片住宅。   钱塘自古繁华,早春的细雨虽然恼人,但街上行人依旧不少。衣衫单薄的行人双手挡在头顶上快步跑开,面盘如月的娘子挎着竹筐,撑伞慢行。金发兽耳的狐妖女童,衣裳可爱,撑着红色的油纸伞蹦蹦跳跳,毛茸茸的金色尾巴在屁股后面轻摇,路人见了却也不以为奇。   这便是钱塘,虽处天下之极东,却能容万物生灵。   还有些高马大厢的马车,里面坐着些腰佩白玉的公子,即便早春尚寒,也是纸扇轻摇。望江路南北走向,向南走到大路尽头再拐几个岔口,就到了春花江旁,望江路由此得名。   春花江斜穿钱塘,颇为狭长,又数城西这段最为繁华富庶。皆因江面两旁建有十几座青楼,白日静静立在青山脚下,到了夜晚便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彻夜不休。   因此在望江路看到那些世家公子们的马车,便都知道是往江畔青楼去,而公子哥里半数又都是冲着缺月楼去的。   缺月楼名满江南,且年岁久远,这里的女子自然不差,环肥燕瘦,各有滋味。犹如楼下的春花江,春日有春日里的好,寒冬有寒冬时的妙。而花魁又为其中魁首,自然绝色。   在缺月楼高层有处临江的屋子,屋内家具古朴典雅,连杯盏茶具都颇为名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千金小姐的闺房。   房中一名女子坐在桌前,名叫江云晚,便是缺月楼本代的花魁。这女子极白,仿若白玉雕成,身姿婀娜,只着一身淡紫,便生出无限风情。   江云晚一头长发如瀑,不做妆饰,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表情没有动作,便有三分媚意。若说真有蛇类成妖,惑媚人间,也不过如此。   江云晚在钱塘极为有名,比之前的几代花魁有过之无不及。但凡花魁,大多自幼入楼中,教导诗书、琴棋、礼仪举止等,成本极高,且保护周密,比未出阁的女子还要严格。且不少走的都是温婉轻柔的路数,甚至是只与人品茶论诗,绝不献清白于人。即便是门阀世家子弟,想要与花魁共叙春情,也要大费周章。   但江云晚却与众不同。   若说江云晚清高,那肯定不对。钱塘人都知道此女一身媚骨天成,言语举止,都是放浪不已,常引诱那些品行高洁的公子,抛家弃子,流连缺月楼,不知多少人背后都称其为妖女。   但若说江云晚浪荡,她至今守身如玉,从未留客过夜。   如此矛盾,偏又极富魅力,不知多少人豪掷千金,想做回登门客,都被拒之门外。   今天时辰尚早,客人都还未到。江云晚独自坐在屋内,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陈夫人告诉她,三日后会有位太兴城的大人物来见她,如果握住这个机会,或许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女子对此不屑一顾。那又如何呢?青楼是个欲望交织出的地方,青楼外的俗世,又何尝是个清净地方。   今天破例饮酒,不为庆祝获得大人物的青睐,只因今天是自己的十七岁生日,无人知晓的生日。   “敬这该死的人间。”女子对着窗外的江水遥遥举杯,一杯酒水饮下。   那是杯毒酒。   肝肠寸断的痛苦,让女子说不出话来,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只是想着,原来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欲望。   早春风疾,吹打几线雨丝入屋。   一杯毒酒入喉,江云就此气绝。   这个奇怪的女子,就这样死了。   ……   城西那条无名的小巷中,少年朝千阳静静躺在那里。   一名女子从天上来,落在小巷中,看到血泊中的弟弟,身躯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她素手在少年身躯上方拂过,便探明了情况,大受打击,靠着墙喃喃道:“虽然经脉受损,陆府尽毁,但气机还强行留下了一丝,原本还有希望。可惜我还是来晚一步,三魂七魄中七魄尽散。虽说三魂为主,可没了七魄绝无生机啊。”   正在女子陷入绝望的时候,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春花江的方向。作为已至寻道境的大妖,方圆十里内生灵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感应中。   只见女子神色中有了一丝希望,她挥手便将少年的身体收入袖中,未见其他动作,消失在无名小巷中。   越过街巷与山水,女子的身形忽然出现在江云晚的房间中,她伸手拂过江云晚的身躯,惊到:“凡人之躯,刚刚气绝,生机尽毁,三魂已散,七魄尚在。”   女子皱眉道:“怎会如此巧妙?一个还剩三魂,一个仅留七魄,恰好相合,时间不错,距离如此近,难道背后另有算计?”   她闭眼掐算,但天机一片混淆,无法探明。   就算背后没有他人算计,可这气绝的是个女子之身,不知弟弟他……女子还在犹豫,却感觉到袖中少年的身体,最后一丝气机也要散尽。   女子当机立断,“罢了,修道之人哪有许多顾忌,无论男子女子,大道之上无所区别。”说罢她将江云晚的身体也收入袖中,消失不见。   ……   依稀可听见江水滔滔,在距离春花江不远的山林,一间破庙中。   女子挥袖将少年朝千阳与花魁江云晚的身躯放在地上,并排相邻。她叹了口气,地上女子是肉体凡胎,神意脆弱,怎能与修士相比较。且人身三魂七魄,三魂为主,七魄作辅,一旦相合,必然是朝千阳的意识为主,女子只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女子又想着,若没有自己插手,这凡人早就魂魄散尽,命归黄泉了,相合之后,也算是以另一种身份活在世上。   大妖化作的女子不再犹豫,以地上两人的鲜血,在他们身下画出繁复且奇诡的纹路。女子又掏出一枝枯木,但这枯木质地晶莹,不似凡物,且顶头生出新芽。   “千阳,莫要怪姐姐。用了移花接木之法后,从此你的命格便会改变,与这风尘女子的命格融为一脉,以前贵不可言的气运也要溅落泥尘。且这移花接木是逆天行事,从此以后你必定命途坎坷,福缘难留,若还要修道,也是苦难作伴。但若要救你性命,只能如此。”   见时间不多了,女子便将那枝古怪的枯木放在地上两人之间,掐指作法。   破庙外天色暗沉,渐渐有闷雷声起,仿佛天公发怒,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阵耀眼的光彩照亮破庙,又迅速消失。   破庙的地上,少年朝千阳的身体已经消失,只留下白色衣袍和长剑在原地。而旁边缺月楼的花魁仍旧昏迷,但呼吸稳健,面色红润,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那大妖女子近乎虚脱,脸色比之前朝千阳的还要惨白,但神色终于轻松了起来。   忽然破庙外雷声炸起,仿佛是要把破庙连同里面的人都劈得粉碎。   女子一口鲜血突出,面色几乎如金,她随手擦掉,不屑地看向破庙外黑云翻滚的天空,道:“我辈修行,向来是逆天而行,难道还会怕了你?你发火吓谁呢?”   她神色一变,掐指算道:“不好,我这下行踪暴露,已经被那帮子老家伙发现了,必须赶紧离开,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里。”   女子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那花魁的脸,虽然她与弟弟并无血缘关系,但却比世间任何姐弟都要亲昵。女子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轻声道:“千阳,原谅姐姐如此自作主张。今后你的生命里注定不会平静,可只要你能明悟修行的真意,坚守本心,那些劫难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等会儿我会帮你做个假象,但只能略微迷惑那些背后的人,今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女子仔细打量花魁江云晚的脸,忽然又玩味地笑了,道:“千阳,说不定你以后还得感谢姐姐我呢。没想到这与你有缘的女子,竟如此妩媚绝色,将来修行不成,说不定你还能做个红颜祸水。”   “千阳,保重。”   说罢女子不再留恋,拿起朝千阳的剑,消失在破庙中。   这逆天行事的罪魁祸首消失后,天公似乎也消气了,不仅云散雷消,连细密的春雨都停了。   云开见日,一轮残阳挂在西方,摇摇欲坠。   破庙中江云晚终于醒了过来,她坐起身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记得自己明明是在房间里,怎么一眨眼就到了破庙。   江云晚一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边回忆,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已经喝了毒酒,气绝身亡了才对,怎么还好好活着。   思来想去整理不出头绪,女子站起身来,不再去想,就当自己命不该绝,连弄个毒药都是假的。这性格古怪的女子轻笑道:“既然上天都不让我死,也罢,那些臭男人们,活该还要受我折磨。”笑声妩媚,若有男人在场听了,恐怕全身酥软,唯独三条腿硬直不堪了。   江云晚正准备向外走,注意到地上的白色衣袍,一看就是男子穿的。她顿时惊住,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想着难道是有采花大盗,将自己掳掠到破庙,然后……   江云晚连忙检查,见自身完好无缺,才放下心来。   但想着这衣服恐怕跟自己不明不白到这里有关,于是女子将那些衣服整理起来,层层包住,像个包裹一样提着。   江云晚到了破庙外,就着微弱的天色往四周看,发现这里还是春花江附近的山中,她以前和其他姐妹踏青时来过,认得路,就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缺月楼走。   等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江云晚遇到自己的丫鬟,带着几个缺月楼的下仆过来了。丫鬟一看到江云晚,立刻小跑过来,拉住后者的手,眼泪汪汪道:“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我下午到你房间不见人影,整个缺月楼都找遍了,快急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江云晚叹了口气,摸摸丫鬟的手,轻笑道:“啾啾,你放心,我就是在屋子里待闷了,出来走走。放心,我不会离开的。”   名叫啾啾的丫鬟听了破涕为笑。   江云晚带着丫鬟和下仆往缺月楼的方向去,只是走出几步,又停住。她刚刚感觉脑海中闪过一个白衣剑修的身影,但刚想看清楚,那身影又消失了。   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吧,女子微微摇了摇头。   夕阳终于在山头挂不住了,就像老天爷困了许久,眼皮终于落下来了。   夜幕降临了,在这看似很平凡,但在历史中注定不平凡的一天,江云晚带着丫鬟与下仆,往缺月楼走去。   她小小的身影走在江边,与辽阔而深沉的山水相比,如此落寞,如此渺小。 第二章 曾对烛盏忆往秋   虽然是花魁,但江云晚并不是像只笼中雀一样,只待在缺月楼。她也常常乘车出楼,进入钱塘内城,或是与才子们对茶论诗,或是与公子们结伴出游,是钱塘一等一的风流女子。   每次当她经过缺月楼门关时,都要感叹其雄伟和壮观。   缺月楼说是楼,其实是由许多的亭台楼阁组成,这些楼台依山而建,依次向上,占据了整整一座山。其他的青楼与缺月楼相比,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白天冷清的春花江畔,到了夜晚就灯火辉煌,尤其是缺月楼所在的那座山。山脚下行人马车络绎不绝,山上亭台楼阁依次亮起,如同繁星坠落。   作为花魁,江云晚可不敢从正门,堂而皇之归楼。她带着啾啾从小路绕过正门,入了缺月楼的主楼中,江回到自己的闺房。   缺月楼的主人是个叫做陈雅的女人,又被称作陈夫人,虽然韶华不再,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姿色。   陈夫人作为缺月楼的主人,平时对内极严,唯独对江云晚十分娇惯。她听了江云晚的说辞,毫不怀疑,说出门散散心也好,但要好好休息,为三日后的大事做准备。   江云晚又花费口舌,打发掉十分粘她的贴身丫鬟啾啾,终于能在自己的房间内清静清静。   她倚在窗前,能看到楼下的客人们进进出出,客人们却因为高度问题看不到楼上他们心心念念的妖女花魁。   为了三日后接待大人物,陈夫人特例允许江云晚这几日都不用接客,也可以推掉往来应酬,安心做准备。   江云晚将一丝乱发顺在而后,早春风寒,她关上窗户坐回桌前,又看到了那壶毒酒,忽然生出怒意:“这年岁,连毒酒都有假的吗?”   其实直到今日前,江云晚从未想过死,她在缺月楼向来都过着很优渥的日子。   历来青楼女子都分为清倌和红倌,红倌卖身,清倌则只卖艺,不卖身。而缺月楼很特殊,这里的女子都有自主选择权,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只做清倌,不做红倌,没有人会强迫你。   这就要说到缺月楼的来历了。   缺月楼作为钱塘青楼之首,除了楼中的女子佳人们艳绝江南,更是因为与众不同的背景。   千年以前,这里尚没有缺月楼,却有个赫赫有名的修行宗门,叫缺月阁。当时的缺月阁不说独步天下,但在江南一带还是颇有实力,尤其是门中只收女子。   谁知道千年时光沧海桑田,春花江水依旧东流去,缺月阁却是多遭变故,江河日下。   一百五十年前,缺月阁已经惨淡到了极点,虽然没被修行界除名,但也没谁觉得缺月楼还算个宗门,也没有世家大族愿意供奉,宗门山穷水尽,难以维持。   谁也不知道当时掌门怎么想的,竟将宗门一分为二,内门弟子仍旧在山中清修,而将山外大片的楼台整理出来,交由俗世的长老,招揽世俗女子,开始经营。   就此缺月楼成了春花江畔最大的销金窟,宗门也得以艰难保留。   到了今日,普通百姓已经没人记得作为宗门的缺月阁,一听到这个名字,想到的便是那处江畔的极乐之地缺月楼。   据说当年那位宗主曾说过的一句话:“即便是外门,也是我缺月阁的弟子,怎可轻贱?”   因此平日里若是有客人胆敢用强,或是以权势相逼,缺月楼都会顶回去,摆不平就直接请宗门出手。   缺月楼的女子除了被百姓们背地里议论名声不佳外,相比春花江畔其他的青楼来说来,算是过得不错。   但也只能说是不错而已。   照理说江云晚衣食无忧,受无数男子追捧,不该无故寻死。   可总有些人,总有些时候,会被在多年阴郁下,被一瞬间击倒。   她也没想到会遇到此等怪事,饮完酒醒来,却到了山中的破庙。   江云晚的性子一直很随性,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想,她把毒酒扔到一旁,将在破庙捡到的那包衣物打开,看看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些衣物总是让她觉得很熟悉,却又感觉不出哪里熟悉。   ……   名叫啾啾的贴身侍女,在小姐江云晚的门口闹了半天,终究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一路上蹦蹦跳跳,引得不少人侧目,但知道她是江云晚的丫鬟,没人敢非议。   等到啾啾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敲了敲桌面。不一会儿缺月楼的主人陈夫人走了进来,却直接跪倒在啾啾的身前,面色恭敬。而啾啾面无异色,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不由自主发出。   “江云晚最近遇到什么事情没有?”少女的口气平静。   “最近,没什么事啊。”   “那就好,你作为管理外门的长老,要多注意些。”   陈夫人听了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问道:“那您今晚问江云晚的事是为了?”   名叫啾啾的少女挠了挠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今天哪里不一样了。可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应该是我多心了,毕竟我还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凡人,对你们人的了解还是不够。”   陈夫人听了只是微笑,心中却在想,您都是几千岁的大妖了,怎么还跑我们这儿来体验生活,还装成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看几千岁的老妖婆还差不多。   “嗯?!!”啾啾忽然重重一声。   陈夫人知道自己的心声不知怎么被听到了,连忙恭谨道歉,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您别往心里去。”   只是看陈夫人的神情并不畏惧,应该是知道少女的性情,自己不会受到什么处罚。   啾啾看了她一眼,道:“明天傍晚开门前,你亲自把缺月楼正门门口的地给扫了。”   陈夫人听了苦着脸,正要说话,却见少女又要“嗯”一声,于是连忙应下。   啾啾手一挥,让陈夫人离开了房间,然后自己思量道:“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她忽然想到,傍晚在山脚下见到江云晚的时候,对方手中提着一包来历不明的衣物。   ……   而江云晚还在自己房间看那些衣物。衣服不多,看起来是位年轻男子从内到外的衣物,江云晚甚至还找到了男子下边的贴身衣物,她还饶有兴致地比划了下,判断这衣物的主人应该年龄不大,“雄心”不小。   除了衣服便是配饰,比如钱袋、玉饰之类。   江云晚又翻出来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大,她的手也可以一手握住。这玉质地温润,握在手中竟不冰凉,反而有种淡淡的暖意,一看便不是凡品。   妩媚女子在手中把玩着玉佩,看到玉佩的背面刻有八个小字。   “无愧后土,不问苍天。”   女子轻声念出这句话后,忽然头痛如裂,仿佛有人在脑海中用斧子狠狠劈了一下,劈出一道裂痕,裂痕里无数记忆涌出,像潮水一般将女子的意识淹没。   那是一个男子的记忆,一个名叫朝千阳的男子自小到大的记忆。   数不尽的记忆碎片闪烁,描绘出一个又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童,从大陆的南方向北流浪,在一个大雪天,见到了一个立在梅花树下的中年儒士。   那是一个冰雪未化的时节,中年儒士牵着男童的手,走在陡峭的山道上,一直走到山门牌楼下,牌楼刻着两个大字:不周。   那是男童跟随宗门远赴西南妖国,独自外出时,因恻隐之心,偷偷救下了一只伤重的妖狐,从此男童便有了位姐姐。   那是男童长大变为英姿勃发的少年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傅罕见地露出笑意,将一块玉佩送给了少年,作为及冠礼,玉佩上刻有八个小字:“无愧后土,不问苍天”。   那是少年在天下声名渐起时,被看作有望成为新一代剑道魁首,少年回山门时忘记买礼物,便摘了山下的一枝梅花,送给在山中等他的女子,于是女子柳眉轻弯,笑容美过梅花三分。   那些记忆不停地涌现,一幕幕掠过,直到定格在最后一个画面。   少年躺在小巷中,已无气息,天空中一名狐妖化形的女子向他飞来。   “姐姐。”江云晚呢喃出声,一道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白瓷般的脸颊滑落。   在破庙中那狐妖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移花接木是逆天行事,从此以后你必定命途坎坷,福缘难留,若还要修道,也是苦难作伴。但若要救你性命,只能如此……”   “……今后你的生命里注定不会平静,可只要你能明悟修行的本意,坚守本心,那些劫难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助力……”   屋外有夜风扣窗,阵阵作响。屋内的美人仰起头,闭上双眼,止住了眼泪,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   “原来,‘我’早已经死了。”   是的,在狐妖女子发现江云晚时,这位年纪未满二十的年轻花魁,就已经死了,三魂散尽,仙人难救。但她留下的七魄与朝千阳的三魂正好相合,再加上狐妖女子用的那枝古怪枯木赋予的生机,让这一男一女的身体都活了下来,只是从此两人融为一体,再难分离。   江云晚的三魂散去,但是她的七魄,仍旧将她的记忆、思维方式、性格、习惯等种种留存下来,被朝千阳所继承。   朝千阳的三魂受损,陷入沉睡,所以在破庙以江云晚的身躯醒来时,因为继承的七魄,误以为自己是缺月楼的花魁江云晚。就如一幅画上边覆盖另一张画,直到刚刚看到师傅送给自己的玉佩,唤醒了朝千阳的三魂,就像一阵风吹过上边的那张画,露出下面画作的本来面目。   屋内的女子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烛火,有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吹来,令烛火摇曳,就如同女子现在的思绪。   她现在十分混乱,虽然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但她也具有江云晚的身体、记忆、思维方式等,这令她有些头疼。   思来想去,女子决定先不管这些。她控制着自己的意识向识海最深处探寻,凡人自然无法做到这一点,但身为不周宗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以凡人之躯做到这些,并不困难。   随着意识的探索,她终于在识海的最深处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陷入沉睡的男子,静静躺在识海的最深处,这男子的外貌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朝千阳。 第三章 移花接木,再赴大道   在识海的深处,女子意识小心翼翼地在朝千阳身躯附近游荡,最终下定决心,触碰上去。   识海之外,屋内的女子忽然感到身体炽热,皮肤都变得红晕发烫,但这种异常没有持续多久,只见一阵轻微的光芒闪过,覆盖女子的全身。等到光芒散去,女子已经消失在房间中,取而代之的是位男子,正是朝千阳的模样,只是他的身上仍是之前江云晚的淡紫衣裳。   以江云晚的婀娜身姿,这衣裳穿在朝千阳身上自然不合身。朝千阳尴尬地脱下淡紫衣裳,穿上了那些放在桌上的,原本就属于他的衣袍。   在穿衣的过程中,朝千阳同时梳理着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切换回自己原本的身体后,虽然仍拥有属于江云晚的所有记忆等,但这些都被挤到识海的角落。之前作为江云晚时,那种古怪的性格、纤细的思维、落寞的情感等,都像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朝千阳自己的,好胜的斗志,坚毅的道心和凛然的剑意。   穿好衣袍的朝千阳有些感叹,没想到姐姐的移花接木之法竟如此神奇。   朝千阳曾听姐姐说过移花接木,这是她作为狐妖的本命神通之一,一生只能施展一次。虽然看起来像是最后用来保命的术法,但因为这术法对天时、地利、人和、机缘等要求极高,姐弟两人都认为这种术法几乎没有施展的可能,没想到最后用到了朝千阳自己身上。   少年坐在桌前屏气凝神,意识向识海中探寻,在最深处果然发现了一道窈窕倩影,正是花魁江云晚的模样。朝千阳相信只要自己的意识触碰上去,身体就又会变为江云晚,那些属于江云晚的记忆、情感、性格等也会重新占据主位。   朝千阳苦笑一声,修行多年,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奇遇。   “咳咳……”朝千阳忽然猛烈咳嗽起来,虽然靠着姐姐的移花接木捡回来一条命,但身体的伤势还没有痊愈。   少年内视自检,却发现体内位于腹部的窍穴“陆府”一片狼藉,恐怕因为小巷暗杀中受的伤,已经毁坏了十之八九。   少年脸色惨白,如遭雷击!   天下修行法门无数,但绝大多数走的都是外炼体魄,再到内修神意的路子。这其间虽然繁复,但仍能大致分为九个境界。若要作比方,就像是座九层高楼,一层有一层的风景,但一层比一层艰险。   下面的风光有很多人能看到,但能扶摇直上,看到上面几层风景的人,寥寥无几。   而位于修行者腹部位置的陆府,是修行路上无法绕过的窍穴。   朝千阳能成为不周山甚至整个天下,年轻修行者中的顶尖人物,除了他的剑意凌厉无双,更因为他是不周山百年来,最年轻到达第三境,龙虎境的弟子。   原本按照少年的计划,只要再过一年半载,等龙虎境达至圆满,水到渠成,自己就可以尝试在陆府“寻根落种”,冲击第四境,生根境,他甚至很有可能成为百年来最年轻的生根境修行者。   可是现在陆府毁坏,一切期望都成了泡影。作为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自幼博览群书,熟读门中各类修行典籍,他从未听说过陆府毁坏还能继续修行,进而破境的例子。   也就是说,自己此生,只能止步在龙虎境了。   朝千阳不甘心地继续查看身体状况,却发现情况甚至更糟。   虽然朝千阳的身体和江云晚的身体都已生机断绝,但江云晚身体不过中了俗世的毒药,已经在移花接木中修复如初。而朝千阳的身体受到的都是那些妖物的毒辣攻击,经脉受损,陆府毁坏,相比江云晚严重的多,只是简单的修补了些生机,并未痊愈。   因此移花接木后,无论朝千阳的三魂,还是江云晚的七魄,都自动以江云晚的身体为主,认其为本体。   现在朝千阳只是切换回原本的身体,就感觉有种淡淡的不适感,且体内真气在不断消耗流逝。粗浅估算下,朝千阳只要使用男身,就算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过不了半天就会真气耗尽,强行变回江云晚的身体。   如果朝千阳一身修为全力施展,那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女身。   对于现在的朝千阳来说,江云晚的身躯才是本体,而原本的男身,更像是一种消耗真气的临时变身状态。   朝千阳一拳砸在桌上,饶是他道心坚定,也受不了这般打击。   姐姐在破庙以巧妙手段留在自己记忆的话,再度浮现。   “……没想到这与你有缘的女子,竟如此妩媚绝色。将来修行不成,说不定你还能做个红颜祸水……”   难道自己以后真的要放弃大道,以江云晚的身份在这里,安心地做一个花魁,成为一只漂亮的笼中雀?   不!绝不能如此!   那些幼年时在大陆从南到北流浪的经历,那些在宗门内历尽艰辛,苦苦修道的回忆,那些自己手持长剑,在夜幕下发的誓言,都一一浮现在朝千阳的脑海里。   朝千阳忽然抓到了一丝灵感。   自己的这具身体确实修行无望,可自己还有另外一具身体。   花魁江云晚的身体。   江云晚的身体虽然还不知道资质如何,但没有先天残缺,亦没有经脉窍穴的损伤,虽然还未开窍,但无疑是可以修行的。   至于开窍后的天赋,并非问题。自己的师门原本就不看重天赋根骨,武道之途,如逆水行舟,能走多远,取决于修行者的心。   可这样又会有很多别扭的问题,朝千阳一时进退两难   若以江云晚的身体修炼,那对于自己来说,江云晚的身体便是根本,自己原本的身体反而是陪衬了。   但姐姐曾说过,移花接木之法无可逆转,自己拥有两幅身体已成事实,既然原本的身体再难修行,为何不能另寻出路?   毕竟自己心中,除了剑道与师门外,世间种种其他琐事都没什么紧要,那无论男子之身还是女子之身,又有何区别?   虽然朝千阳知道这些想法是在自欺欺人,男女终究不同,但这个想法就像黑夜中的一束光,在朝千阳的脑海中越来越亮,最终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战胜了他的恐惧,战胜了他的羞耻心。   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浮木。   最终对于大道的追求,对于武道的渴望,压过了一切。   少年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坚毅。   ……   长夜幽暗,烛火摇曳。   朝千阳双指合拢作剑,在房间四周以剑法布下禁制,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纸,准备给宗门写封信,汇报当前的情况。   但少年提起笔又放下,思来想去觉得不妥。   先不说自己现在身体的尴尬状况,单说自己今日遇到的刺杀就疑点重重。   此次来钱塘是代表擎天峰,为宗门争夺那份遗存。这是项绝密任务,除了宗门的一些师长外,没有人知道自己何时会到钱塘。但昨日晚上刚到,今天清晨就遇到了刺杀,还都是妖国杀手里的顶尖高手合作围攻。   不周山距离钱塘遥遥数千里,却能在如此精准的时间,布下如此紧密的杀阵,一定是早早就开始准备,这只能有一种可能:   不周山里有师长出卖了自己!   不周山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门内弟子旁多,分为诸峰数脉,不同师承间的门人对外一致,在内却恩怨复杂。   此次的任务事关重大,这次暗杀极有可能是门内其他师长对自己这一脉的打压,也有可能是有人直接背叛了宗门,与其他宗门一同破坏这次任务。   敌人在暗处,且身份与目的都不明确,现在除了自己的师傅和擎天峰同门,朝千阳对宗门的其他人都不敢信任。   可是师傅在外远游,不知所踪,自己也没有能绕过宗门,和擎天峰同门联系的方式,现在与宗门联系,不是明智之举。   且宗门的这次任务紧要,交付自己一人身上,绝不能中途放弃。   朝千阳手指轻敲纸面,觉得唯今之计,就是自己也藏身暗处,一方面找到暗杀真相的线索,一方面想办法完成宗门的任务。   他心中苦笑,以前自己心中除了三尺剑锋,别无他物。如今为了擎天峰,自己不得不去考虑了。   既然姐姐拿走了自己的剑,那一定是去帮自己伪造死亡了,敌人现在就算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也至少认为自己是生死不明。   这就意味着短时间内,敌人不会有第二次行动,这至少有了施展的空间。   说来姐姐会从万里之遥的妖国来到钱塘,险之又险的救下了自己?难道姐姐提前知道了暗杀的事情。   朝千阳摇了摇头,这事他想不明白,但确信姐姐绝不会伤害自己,等日后再去找她问清楚吧。   目前还是要找个方法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让任何其他人发现,朝千阳还活着,还在钱塘。   少年抬头环视这处闺房,苦笑起来,阴差阳错,这里不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吗?有谁会想到,春花江畔的一名青楼女子,就是被世人誉为“剑心澄明”的剑修朝千阳呢?   自己继承了江云晚的一切,伪装成她毫无难度。   忽然一阵冷悸从身躯深处传来,朝千阳皱起了眉头。   白光覆盖了少年的全身,将其包裹,等到微弱的光芒消失后,朝千阳已经消失,只剩下那绝美的女子坐在原地,身上穿着朝千阳的白色衣袍。   今日能恢复男身的时间已经耗尽。   女子盯着自己白若霜雪的手,不知该作何表情。   ……   昨日钱塘阴雨连绵,今日则雨过天晴,春光灿烂,正是外出赏景的好时节。   清晨,距离望江路不远的那条无名小巷中,昨日的满地血污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但那些妖国杀手的尸体也消失不见。   小巷中站着位年轻男子,真是好一副俊俏皮囊,面如冠玉,朗眉星目,即便世间一等一的风流公子比他也不如。男子眉心间,有一细圆的朱砂色印迹,将其衬得仿若仙人谪凡。   只是男子的表情有些阴沉,他看着眼前一干二净的巷子,却能凭借着其中残留的凌乱气机,感觉出昨日战斗的惨烈。   一个影子在在墙角的阴影中浮现。   “有消息吗?”男子问道。   墙角的影子无声,便已经代表了回答。   男子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冷声道:“那就给我找,哪怕把钱塘翻个底朝天,把附近城乡山野全都翻烂了,也要找到他!”   墙角的影子没有动作声响,已经消失不见,但男子的命令已经随之在看不到的黑暗中飞速传递,钱塘顿时暗流涌动。   丰神俊朗的男子轻敲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在男子背后其实还站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只是一直不说话。   直到此时,那公子才说道:“鱼龙卫在春花江的下游找到了朝千阳的剑,剑士弃剑如弃命,或许……”   “我师弟不可能会死,绝无可能。”   那锦衣公子耸了耸肩,道:“随你怎么想,咱们大老远从太兴城来钱塘,本是为了争夺遗存的,看来你师弟无论如何短期内都不会出现了。我直接少了个竞争对手,倒是挺舒服的。”   男子回头,静静看着锦衣公子,对方耸了耸肩,不敢再言语。 第四章 今朝花魁,不同往昔   日头爬上山头,阳光照在春花江上。   春花江很长,但只有城西这段的江畔青楼林立,便有好事者给这段江起了个很有味道的别名:胭脂江。   江水从未变过胭脂色,倒是江畔那些涂抹胭脂的女子们,到最后或是年老色衰,轮为下仆,或是忽然销声匿迹,生死不知。   此时有几名侍女在门外敲门,得到女子应允后进屋,熟练地服侍女子穿衣和梳妆。这些侍女都熟知江云晚的习性,知道每日晨间该何时前来。   梳洗完后又有仆人将早餐送了进来,皆是江云晚爱吃的一些精贵点心,一顿早饭便能抵上一家农户不知多少日的辛苦劳作,由此可见缺月楼对江云晚的重视。   但江云晚作为缺月楼最大的摇钱树,不知多少王孙贵胄为她豪掷千金,这些待遇在旁人看来反而十分正常。缺月楼曾经特意为江云晚建造了别院,清净典雅,供她一人居住,但不知道为何,性情古怪的江云晚拒绝了此事。   用完早饭,女子铺出上等的永阳宣纸,一旁有侍女研磨“兰盘砚”,此砚台出的墨汁清香,素为江云晚所喜。不同于女子给外人的印象,女子笔下字迹端庄秀丽,颇为不俗,隐隐有自成一家的风范。   女子心中苦笑,自己整个清晨都是以江云晚的性情习惯度过,连笔下字迹都毫无差错,这些江云晚的贴身丫环都没有发现丝毫问题,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无奈。   女子虽然手中笔杆不停,心中却在盘算其他事情。   既然自己确定了往后以江云晚的身躯为修道之本,那就要趁早准备。依自己原本的卓绝天资,自幼修行,也才在一年前入第三境。现在江云晚的资质不明,不知道要何时才能重新修到龙虎境。   但凡事都有两面,现在从头来过,就如同画完一幅画后,在另外的白纸上重新作画,不仅能少走弯路,还有机会改正之前的错误。   关键,还是要趁早“开窍”。   当江云晚练完一张纸,正活动纤细手腕的时候,名为啾啾的丫环也没有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叽叽喳喳不停。   “小姐小姐,那个太守之子郑公子又来请您了,他说今日在西明湖边设宴,您不去,筵席就不开,在那等您。小姐您这几日都该休息的,要不要我还像以前那样回绝他们?”   照理说王朝的太守乃一地之主官,他的儿子发了话,整个缺月楼都该抖三抖,但啾啾等人都不是太惧怕。   因为天下人都知道,王朝太守皆是地方大员,唯独钱塘有些特殊。   江云晚放下笔,原本准备让啾啾回绝,但想到“开窍”一事,略作思索,改口道:“我这几日有些乏闷,正好不想呆在房间里,你告诉郑公子的人,我稍后就到。”   “小姐,真的要去啊?”啾啾撅起了嘴。   “去备车吧。”   啾啾刚往外走,却碰上了刚好寻过来的陈夫人。陈夫人听到江云晚要出去,倒也没有阻拦,只是吩咐注意安全,然后说有事找啾啾,将其带走,江云晚也只好挑了另外一个叫小玲的丫环。   马车离开了春花江一路往西南去,女子从车窗向外,看着这个春意渐渐苏醒的世界。   等到看乏了,女子闭目养神,思考着“开窍”的事。   世间修行者都是从凡人而来,唯有有资质的凡人才能踏上修行之路,而资质够好的凡人在修行路上最前面的几段路,大致会更快些,更顺些。   但凡人的资质并不是一看便知,就算是大修行者也无法轻易看出,就像是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它没有发芽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会长出什么。   像种子一样发芽破土,身体的资质能够被查看,这一过程被修行者们称为“开窍”。   每个人开窍的时间都不一样,有人三岁幼儿时就能开窍,有人哪怕资质再好,但终其一生没有开窍,就只能作为凡人,碌碌一生而亡。   每个人开窍的契机也不相同,或许是情绪激动的时候,或许是亲友故去的时候,或许是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或许是看到一朵花开的时候。   朝千阳就是幼年流浪时的某一天,在雪天的一棵梅花树下,看到了那个中年儒士,也就是后来的师傅,就此开窍,被师傅带回不周山修行。   而江云晚的身体,无疑是还未开窍的,所以女子才会答应郑公子的邀请,多多外出,说不定就能觅到开窍的契机。   春花江畔的缺月楼在城西,而西明湖在城西南,相距不远。   没用太长时间马车就到了西明湖边上,钱塘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任何马车都不得驶入西明湖畔,妨碍游人,江云晚也只能让车夫原地候着,下车带着丫环步行。   郑公子设宴的地方在湖心小筑,距离下车的地方不远,江云晚也乐得观赏湖畔景致,寻觅开窍契机。   湖中旧荷尚残,湖岸老柳已抽新芽。   天下有两座湖,世人皆知。   一座名叫云梦泽,位于大陆的中心腹地。   一座位于天下极东,就是江云晚眼前的西明湖。   云梦泽大而美,浩浩汤汤,宛如沧海。修行者们便以此湖为地界分线,云梦泽以南,称为天南,云梦泽以北,称为地北。   天南地北,修行界气象万千,各有不同。   而西明湖就是小而秀的代表,位于钱塘西南,无论冬夏,游人如织。   不多时,江云晚就带着丫环小玲到了湖心小筑,可惜一路上细细观景,并没有遇上开窍契机。   湖心小筑说是“湖心”,其实不过是从岸边向湖中修出一条十几丈的路,路的尽头又有很大一块圆台,在圆台上建了个二层的小筑。   小筑楼下,一位衣着奢靡,面相略有虚浮的公子哥正在焦急等候,见到江云晚的身影急忙迎上来,大喜道:“江姑娘,可把你等来了。”   此人正是钱塘太守之子,钱塘著名纨绔子弟,郑昌。   作为缺月楼的花魁,在江南一带都颇有名气的清倌人,江云晚在许多场合都遇到过郑昌,后者颇为觊觎江云晚的身子,只是碍于缺月楼的规矩,不敢强逼,只得一味献好。   而郑昌这种浪荡无边的纨绔,正好是江云晚心中厌恶,喜欢玩弄的那一类。   只见江云晚到了郑昌面前,款款施了一礼,一双明眸含笑,如含秋水。   “郑公子,许久不见。”   一如过去的江云晚,风情万种。   郑昌一时间看痴了。   ……   缺月楼中,陈夫人领着啾啾进了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后,两人地位立刻颠倒。   啾啾坐在主位,陈夫人恭敬地立在一旁。   “找我什么事?”啾啾不耐烦道。   陈夫人一边给啾啾斟茶递水,一边说道:“是宗门大长老的意思,她说想请您回去一趟,伴月大选要开始了,有要事找您商议。”   “别跟我提宗门!”啾啾烦躁地挥手,可爱的脸上做出厌恶的表情。   “当年我刚成为缺月阁镇山神兽的时候,缺月阁是何等强盛,无论不周山还是南朱宗都不敢轻辱。结果我不过受伤睡了一觉,等我睡醒了,宗门竟然沦落到这个样子,外门还变成了青楼,我都替你们无颜见开山祖师!”   陈夫人心里苦笑,您老这一觉可是够长的,一睡几百年,沧海都变桑田了。   “外人说咱们是青楼,啾前辈您还不了解吗?咱们缺月楼向来只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还是卖吗?!”啾啾用力的一拍桌子,明明身材小小只,看着十几岁的模样,这一巴掌竟被她拍出了霸气侧漏的感觉。   啾啾压下怒火,道:“行了,我知道了。我在这边也没什么乐趣了,过两天就回山中内门。”   她又自言自语道:“原本我感应到江云晚近两日该有一大劫的,似乎合该自我了断,可居然无事发生,难道我算错了?”   “自我了断?”陈夫人大吃一惊,“云晚那样的孩子,虽然性格古怪了些,断不会自杀啊。”   啾啾不屑地看了看陈夫人,道:“亏你还带她这么多年,竟没有我这只不怎么在人间行走的妖看的清楚。”   “你看她在外边风情无边的样子,被人们骂作妖女。她就像个精美绝伦的瓷娃娃,内里却满是裂痕,不知道哪一天,啪,就碎了……”   啾啾饮下一口茶。   “呸,无论过几百年,俗世的茶水还是这么难喝!”   ……   湖心小筑。   郑昌引着江云晚上了二楼,那里四面无墙,只用栏杆围住,可远眺湖面如镜,春风吹得让人醉。   此间除了郑昌外,还有几位男子,都是钱塘的世家公子,他们见了江云晚来,眼前一亮,纷纷近身叙话。   女子环视四周,在场还有几位红粉佳人,大部分江云晚都认得,都是胭脂江两岸,才色俱备的女子,看来都是郑昌喊来作陪的。   筵席间江云晚成了绝对的中心,宛如众星捧月,无论是样貌、谈吐还是才情,都比在座女子高出一截,再加上偶尔露出的妩媚姿态,真是让其他女子黯然失色。   钱塘著名纨绔郑昌这顿饭尤为忙碌,不断跟江云晚凑话,或是聊着最近的天下趣闻,尤其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修行界秘事,或是畅谈自己的胸襟抱负,想引得江云晚的青睐。   郑昌甚至抛出一些直白露骨的浑话,惹得江云晚掩嘴轻笑,娇怒嗔骂,看得在座的公子哥们眼都直了。   只是无人知道,女子内心冷笑不已。   修行界的秘事也罢,男子间都懂的浑话也罢,用得着你来献宝?   但有位江云晚不认识的女子,她衣着简朴,容貌素雅,却冷眼看着江云晚,眼中有压不住的厌恶,江云晚也不作理会。   一场各怀心思的筵席过后,郑昌又喊人撤席添美酒,说要趁美人春光皆在侧,与在座兄友把酒论诗。   其实小筑中这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哪里懂诗文,不知道是逼着家人门客写的,还是花钱买来,要在江云晚面前“大展才华”。   朝千阳虽然无心诗文,但江云晚自幼被悉心教导,才情甚佳,用来应付这几个绣花枕头,绰绰有余。   酒过三巡,就在江云晚想着在这儿觅不到开窍契机,想早些回去的时候,座中忽然走出一位女子,对着江云晚笑道:“江姐姐,今日有缘在外面也遇上了,正好妹妹手痒,不如你我二人再对弈一局,为诸位公子助兴如何?”   这女子容貌秀丽,说话间温软可人,着实是最能让男人心头怜惜的那种。   江云晚一眼就认出了此女,对方与自己同在缺月楼,名叫秦柳姿,擅于黑白棋道,常靠一手妙棋,与楚楚可怜的姿态,惹得士子倾心,流连忘返。   只是因为秦柳姿素来被江云晚压过一头,双方素来有仇怨,在楼里时便老死不相往来,到了外面又常针锋相对,今日便又发作了。   江云晚本想拒绝这种无聊的挑衅,但一旁郑昌拍手称道,满嘴故意拽文道:“好好好,今日有幸,能见到我钱塘两位才女对弈黑白,实在是平生快事。”   江云晚只能顺着起身道:“既然妹妹今日有雅兴,又有诸位公子在场,那小女就斗胆献丑,为今日之会助兴。”   一旁下仆赶忙摆出棋盘和黑白棋子,但江云晚还未入座,就听到楼梯上有声音传来,“不如也让何某有幸观赏如何?”   只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登上二楼,身后跟着数位仆从,此人清新俊逸,相比较下,郑昌原本还算不错的样貌就无法入眼了。   “何……何兄,你怎么来了?”郑昌见了此人惊得站起身来,连忙上前。   “我在太兴城的时候,就曾听过江花魁的美名,近几日刚到钱塘,却听到江花魁闭门谢客,心中遗憾。今日听说江花魁与诸美人都在此,就不请自来了,还望郑兄见谅。”风姿甚佳的男子微笑说道。   郑昌态度恭谨,讪笑道:“何兄能来,实在是我的荣幸。”然后介绍道:“江姑娘,这是我的至交好友,何必来,何兄。别看何兄年纪与我相仿,却已是朝廷栋梁,这才叫年少有为啊。”   郑昌说话时江云晚也一直在打量那男子,此人呼吸间节奏奇特,顺畅强健,且步伐无声,必非普通人,恐怕实力也不俗。且又是从王朝都城太兴城来,钱塘太守之子郑昌对他如此恭谨,结合江云晚的记忆,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这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恐怕便是鱼龙卫麾下掌管钱塘的独缇,既是当前钱塘的真正的掌权人,也是此次钱塘的任务中,不周山的对手之一。   江云晚过去与何必来见礼,对方客气笑道:“我未到钱塘时,便听说过江姑娘的美名。今日见了才明白百闻不如一见的道理,江姑娘果然绝色,远超传闻。”   郑昌又跟他说了对弈一事,何必来笑道:“棋道如兵法,我也略知一二,那就坐等二位姑娘的精彩对局了。”   说话间江云晚与秦柳姿入座,隔着棋盘对立,众人也在旁围观。   秦柳姿得意自信,江云晚微笑不语。   “啪。”猜过黑白后,秦柳姿持黑子先行,清脆落子。   围观众人都兴奋地小声议论。   “两位美人的棋力粗看在伯仲之间,但真要细论手筋强弱,恐怕还是秦姑娘更胜一筹。”   “是啊,上次她们二人对弈的时候,我就在场,那次着实是秦柳姿不慎大意,才让江云晚略胜一子。我看今日秦柳姿棋路谨慎,必不会再犯错,是稳操胜券了。”   “小点声,你们怎么知道江姑娘最近棋力没有长进,我就看好江姑娘。”   “我看,你是看好江姑娘的丰盈胸脯吧,最近确实又有长进。”   “哈哈哈,兄台慧眼!”   窃笑声渐起。   棋盘中黑白厮杀也渐至热烈,只不过围观的人从兴致勃勃议论,到面露怪色,最后都睁大了眼睛,不再作声。   秦柳姿手中捏着一枚黑子久久未落,手轻微有些颤抖,姣好的面容脸色难看。   没想到才到中盘,她的黑棋竟已呈崩盘之势。   再看对面,江云晚将被春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拂在耳后,风轻云淡。   其实在昨日以前,两人的棋力确实相差不大,秦柳姿甚至更强些。但如今对面的女子不仅是江云晚,更是朝千阳。   朝千阳虽然对棋道不感兴趣,但修行界中不乏以棋入道的门派。作为近二十年声名鹊起的新秀,朝千阳与许多同辈的年轻人都有交往,其中一些便是棋道好手,虽然朝千阳只向他们学了个皮毛,但放在俗世中,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了。   要知道修行者的算力与棋式,岂是普通人可相比的。   秦柳姿又勉力支撑了一会儿,终是无力回天,面色惨白,投子认输。   江云晚轻笑道:“妹妹承让了。”   周围人暗自惊呼,想着江云晚已是公认的钱塘第一美人,如今又有如此棋力,这让其他春花江畔的女子又该如何?   秦柳姿勉强撑起笑脸,道:“几日不见,没想到姐姐棋力大有长进,不知能否再摆一局,让妹妹学习一二?”   还不死心,想着翻盘?   江云晚笑声欢愉而暗含讥讽,道:“既然今日妹妹如此好兴致,作姐姐的怎么能扫兴?”   两人于是收子入盒,重整旗鼓,再对阵厮杀。   二楼的这些人,包括郑昌和何必来,都目不转睛,想看看江云晚到底是一时侥幸,还是真的大有长进。   第二局比第一局结束得更快,秦柳姿甚至还没回过神来,就大局已定。   众人不断发出惊叹声,叹道不愧是缺月楼的花魁,稳居钱塘诸美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秦柳姿面色阴沉如水,“再来。”   “怎敢不从。”   ……   “啪!”,秦柳姿指间的棋子流落在桌上,冷汗顺着发鬓留下,看起来十分凄惨。   若说前两局她还知道自己输在哪里,第三局她竟然已经看不懂江云晚的路数了。   “妹妹,如何?这三局可尽兴了?”   整个湖心小筑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想着继以貌夺魁后,江云晚这次恐怕又要棋压满城了。   才貌双绝,无愧“妖女”之名。   只有何必来看着江云晚,赞叹道:“好棋。” 第五章 进击的裸奔修行者   何必来这句“好棋”说出后,秦柳姿终于不敢再战,起身道:“姐姐如此棋力,愿意教我三局,妹妹感激不尽。”   说话时楚楚可怜,泫然欲泣,惹人垂怜。   一旁的郑昌急忙安慰道:“秦姑娘棋力也是极好,能有两位棋貌俱佳的美人,真是我钱塘之福啊。”   但他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位女子冷哼一声,冲着江云晚嚷道:“妖女,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   江云晚看去,正是之前那位衣着简朴,容貌素雅,但冷眼看着自己,眼神厌恶的女子。   江云晚轻笑道:“不是。”   郑昌连忙出来打圆场,道:“江姑娘见谅,这是舍妹郑春息,向来口无遮拦。今日不知怎么非要缠着我一起过来,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众人之前一直因为这陌生女子,样貌与江云晚等人相比不够出彩,而没怎么关注。刚才听到这个名字,有些人还未反映过来,有些人已经倒吸一口气,显然知道这个名字。   “谁啊?”有人茫然不解。   “郑春息,太守大人的千金,之前一直在太兴城求学,精于棋弈,打遍太兴城无敌手,被鱼龙卫的老千军赞誉,说她是俗世女子中算力第一,你说厉害不厉害?”   “嘶,那这么说,若论起棋道,世间女子,岂非她就是魁首?”   郑春息一把推过挡在自己身前的兄长,骂道:“我跟来还不是怕你给家里丢人?看看你这些年都在钱塘作什么?”   她一把坐在秦柳姿刚刚坐过的地方,看着江云晚道:“早在太兴城就听说,钱塘有个妖女兴风作浪,我哥也被迷得茶饭不思,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咱们一局胜负如何?我赢了,你以后就不准再靠近我哥!”   旁边顿时有人起哄,“那如果江姑娘赢了呢?”   江云晚道:“小女不过是春花江畔,与人为兴的低微身份,怎么敢与太守千金对弈?又怎么敢与太守千金提赌约?”   那个姿色素雅,但别有味道的女子得意洋洋,道:“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卑贱身份吗?你若够胆来下棋,我输了就给你为奴为婢!”   一旁的何必来听了来了兴趣,收起折扇,轻打掌心,笑道:“此话当真?”   “不当真不当真。”郑昌连忙出来道,“春息,不许轻辱江姑娘,还不快给江姑娘道歉!”   郑春息又是一把推开,看着何必来道:“我说话,一言,九鼎!”   “好!”何必来望向江云晚道:“江姑娘,今日大家都兴致高涨,便不要推辞,尽力而为吧。”   然后又补一句,“我很清楚你的实力。”   意味深长。   江云晚知道此人从刚才的三局中看出了自己的真正棋力,现在已是隐隐威逼自己下了,以江云晚一介清倌的身份,又怎能反抗这个明显官家身份的男子。   于是江云晚叹口气道:“恭敬不如从命。”   这下郑昌也无力阻止了,只得苦着脸,但又想到虽然江姑娘输了不能靠近自己,但自己可以靠近她啊,一时间脸上悲喜不定。   江云晚与郑春息各自入座。   郑春息胜券在握,江云晚依旧风轻云淡。   秦柳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但内心冷笑,“江云晚,今日本是你的死期,我只是想在你死前报了上次的大意输棋之耻,没想到你如此不讲情面,连辱我三局。现在倒好,先让郑春息折了你的锐气,等会儿我再送你上路!”   只是一会儿她的内心连冷笑都笑不出来,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郑春息,输了。   输的干净利落,毫无悬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怎……怎会如此……”郑春息看着眼前这盘棋,江云晚执的白子将自己的黑子杀的片甲不留,其间许多落子,她竟看都看不懂,对方展现的棋力远超刚刚那三局。   江云晚确实拿出了比之前还高的棋力。   之前郑春息问她,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这就是她的全部实力?   她说“不是”,其实是回答的第二问。   这是你的全部实力吗?   不是。   即便现在赢你的,也不是。   即便有个明显是修道中人的何必来盯着,她也只是拿出了刚好能稳胜的棋力。   鱼龙卫的老千军说郑春息“俗世女子中算力第一”,应该是没错的,只是许多人不懂其深意。   俗世,自然是不包含修行者在内的。   朝千阳的算力,在修行者中,也是不俗。   小筑二楼只有春风穿堂不休,何必来看着江云晚道:“姑娘的棋力,远超俗世。”   在座只有江云晚能听懂,这个俗世,指的也是普通人的范围。   她缓缓起身,施了一礼,道:“承蒙大人谬赞。”然后转过头对失魂落魄的郑春息道:“郑妹妹,承让了,之前的赌约,就当是今日宴会的助兴玩笑吧,算不得数的。”   郑春息紧咬牙关,脸色苍白。   郑昌见江云晚给了台阶下,连忙喊道:“好好,来人,上酒,我要敬江姑娘。”   仆人连忙换下棋具,摆上美酒。   又是几轮推杯换盏,秦柳姿忽然对郑昌道:“今日得蒙郑公子设宴,美食美酒都有了,又有江姐姐的无双棋艺助兴,独缺了饭后的时令佳果。湖岸南边就是西明道观,那里的青枣是钱塘一绝,我带着仆人去摘些来,让今日的宴席完满。”   郑昌赞叹,“好主意,只是西明道观的女冠一向不近人情,只怕不会应允。”   秦柳姿道:“听说江姐姐与道观的女冠素有交情,让江姐姐跟着一块儿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郑昌听了望向江云晚,“不知江姑娘……”   “小事一桩,路程不远,我与秦妹妹去去就回。”   在江云晚的记忆中,确实与那位女冠关系极好。   秦柳姿就带着自己的一位仆从,领着江云晚出了湖心小筑,往道观的方向去。   何必来看着江云晚的方向,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他刚到小筑初见江云晚时,心中好奇;等到江云晚赢了秦柳姿时,他也只是感兴趣;现在,他则确实开始欣赏这个姿色妩媚的女子。   “还未开窍,就有如此算力。或许,会是块上好璞玉?萧奉之那家伙,眼光倒是毒辣。”   何必来自言自语。   ……   西明湖在城西南,过去是在钱塘城外西侧,名字中才含“西”字,后来随着钱塘发展兴旺,城池外扩,西明湖也被吞入城中,归为内湖,位于城的西南部。   西明湖以南,是片青山,青山脚下有处西明道观,掩于花木中。再往南走,就是山野林深,人迹罕至了,这片青山就是钱塘西南方向的天然围墙。   江云晚跟着秦柳姿离了湖畔,向南沿着林间小径走,越走越深,与她们同行的是秦柳姿的仆从,那仆从是位中年妇人,身强体健,臂粗腰圆。   大概一炷香的世间,江云晚忽然停了下来。   “江姐姐,怎么了?”走在前头的秦柳姿回头问道。   “秦妹妹,我们这路是不是绕远了?我记得去道观的路不是这条。”   “江姐姐你不知道,最近钱塘多雨,那条近路泥泞不堪,被道观封了不让通行,咱们走这条路也能到的,已经很近了。”秦柳姿说着就要去拉江云晚的手往前走。   江云晚忽然一把将秦柳姿的手打开,盯着她道:“封路?姐姐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还是去看看原路,说不定已能通行。”   女子心中已经明了,这秦柳姿肯定是在打什么算盘,她转身就往回走。   “姐姐,你走错方向了。”秦柳姿满脸狞笑。   那位强壮妇人一直贴着江云晚身边走,忽然从背后用力推了江云晚一把。体态轻盈的江云晚被一推而出,跌在路旁等人高的茂盛植被丛上。   还未等她站起,一只手忽然伸出将其拉入植被丛中,那是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手擒住江云晚,一掌打在其脖颈上,江云晚立刻昏迷不醒。   那黑衣人拿住江云晚,转瞬就消失在树林中。   这一切发生在几个呼吸间,树林内又恢复了平静,似乎无事不止。   秦柳姿笑容满面,如此一来,即完成了那位大人的交代,又为自己除去了劲敌。   她带着仆从妇人往回走,快走出树林时,清了清嗓子,脸上做出慌乱的表情,惊慌失措地向外跑。   “不好了,快来人啊,有贼寇在林中劫人了。”   ……   江云晚的身躯确实是还未开窍的凡人之躯,但她体内的魂魄却是已经到第三境龙虎境的修行天才,朝千阳。   在被击中脖颈昏迷的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只是她未作挣扎,而是装作自己还在昏迷的样子。这个身着奇怪样式黑衣的神秘人,实力只是刚入第一境的胎息境,若变回朝千阳的身体,纵然伤势未愈,也能一根手指碾死他。   所以女子并未惊慌,一是想看看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二是正好避开郑昌等人,她今日出来,原本就有其他事要做。   黑衣人带着江云晚时而在山中穿行,时而在城内边缘掠过,不断改变方向,并谨慎地抹掉痕迹,防止后面有人追来。   这绝非是普通的荒山劫匪。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黑衣人进入了一个破落的院子里,将还在假装昏迷的江云晚扔进了小黑屋中。   江云晚这一路都在暗中计算,自己现在应该实在城东南,这里曾经是大片的平民区,后来因为变故陆陆续续的荒废,连绵的破旧房屋群,只有少数几处有人住,就像是孤魂野鬼。   在小黑屋中,她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除了带她来的黑衣人外,还有另外几个,从脚步声判断,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这里就是黑衣人的藏身地?   到底是谁要劫走江云晚?   秦柳姿显然没能耐指挥这帮人,她也是受人指使的,估计就是她撺掇着郑昌今天一定要请自己过来。   可这伙人劫走江云晚作什么?一个春花江畔的青楼女子,怎么会被修行者盯上?江云晚的记忆中也毫无线索。   就在江云晚思索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如何?”   “鲁山令,那女子已经抓来了。”   “哈哈,好!听说这个小娘皮还是个花魁,那一定是胸大臀翘,让老子先进去爽爽再说!”   “可是大人,十三山令说抓到这个女人要立刻通知她,若大人不小心将这女人弄死了,就……”   “闭上你的猪嘴!你是听我的,还是听十三那个疯女人的?”   无人敢应答,但也无人进来。   安静了一会儿,又听那道粗犷声音道:“等老子有天成了山使,先把那个疯女人杀了。”   粗犷声音的主人似乎离开了。   再无声音传来。   小黑屋中女子忽然坐起身来。   那道粗犷声音主人的实力,自己竟判断不出,听起来还有个实力高于他的女人。   敌人的实力不弱,就算能打赢,恐怕也会有很大动静,暴露朝千阳还活着的消息。   还是先离开这里再说。   女子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身上的衣物全部脱下,一丝不挂。   曼妙而诱人的胴体暴露在这漆黑的小屋中,可惜无人得见。   “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每次太麻烦了点。”女子叹了口气。   微弱的光覆盖女子的躯体,将其重重包裹,待光芒散尽,站在原地的是那个面容清毅的少年。   只是少年身上也一丝不挂。   他四下去看,这间房过去应该是个杂货间,没有衣物,但找到了一张破布。这破布面积不大,只够遮住一个部位。   遮上面,还是遮下面,这是个问题?   朝千阳想了想,还是守住身份的秘密更重要。   于是他将破布蒙在脸上,只露出眼睛。   小黑屋外,三个黑衣人守在门口。   其中一个离门近的忽然听到有些声响,他刚刚回头,就看到小黑屋的门在自己面前碎裂为无数木块。   一个蒙着脸的裸奔少年冲了出来。   这个黑衣人生命中的最后一眼,是不由自主地视线向下瞟去。 第六章 记忆的阀门   湖心小筑。   天日高悬,但已渐渐西斜。   秦柳姿讲完是如何遭遇山匪,江姐姐又是如何牺牲自己拦住山匪,让她们逃出后,就在一旁梨花带雨不断自责。   郑昌在旁安慰,何必来在旁看戏。   这不是一个很精致的谎言,除了郑昌这个傻子,没多少人会信。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证据,谁能定她的罪?谁又愿意大费周折,为了个死去的青楼女子去查出真凶?   想到以后春花江畔就是自己的天下,秦柳姿哭的更厉害了,哭到以袖遮面,来掩住眼角的笑意。   可是忽然用人用扇子敲了敲桌面。   “郑昌,你父亲是钱塘太守,这里是你的地盘,难道你还能找不出几个山匪?”何必来说道。   郑昌连忙应下,派人去找,一边小声道:“何兄,钱塘素来太平,山匪即便有,也是在离城池很远的野山中,现在敢突然在城中劫人,恐怕不简单,江姑娘多半……”   郑昌一边说着,心中可惜。如此美人,自己还未一尝滋味,就这样香消玉殒了,真是可惜。   何必来笑道:“我觉得未必,我观这女子,不像是薄命之人。”   “我很欣赏江姑娘之才,如果连在自家地盘都找不到,我看,你和你的父亲,都可以滚出太守府了。”   华服公子声音骤冷。   郑昌色如死灰,汗大如豆,他一脚揣在随从身上。   “还傻站着干什么,去太守府传命,都给我去找!”   ……整个钱塘鸡飞狗跳   钱塘东南的废宅区,破落院中。   “大致就是如此。”一位美艳夫人舔了舔手指的鲜血,讲完了她从地上死尸身上读取出的部分记忆,她的手边,还牵着位可爱女童。   妇人体态丰腴,但是光洁的脸下边,自锦绣衣裳中露出的脖子,竟长满了细腻光滑的黑鳞,不似人物。   光头眼底藏着忌惮,问道:“此人为何要救一个无足轻重的青楼女子?又为何赤裸现身?”   “管这些做什么?依着体态特征去找,抓到了,拷问一番便知道了。”   “体态特征?只知道此人全身赤裸,这算什么特征。”   那可爱女童扮了个鬼脸,道:“真笨,羞羞脸。修行者向来顺遂本心,既然那人裸奔出现,就不会是偶然,肯定怀有怪癖,常常裸奔而行,这还不好找吗?”   身高体胖的光头想了想,还确实是这回事。   美艳妇人摸了摸女童的头,“喜儿真聪明。”   “啊!!!!”那光头忽然捂住左眼惨叫起来,从手指缝中,殷殷鲜血流出。   妇人手拿着一颗血淋淋的眼球,递给女童温柔道:“乖喜儿,这是给你的奖励。”   名叫喜儿的女童接过眼球,笑逐颜开,放入嘴中嚼动起来,含糊说道:“谢谢娘亲。”   被妇人不知用何手段扣出一颗左眼的光头向后退两步,恨恨盯着妇人,却不敢说一句。   “废物,我的宝贝女儿已经点明方向了,还不快去找!这次只是一颗眼球,下次就是你的舌头和鼻子。”妇人冷声说道。   大光头满脸血污,用脚狠狠一跺地,高高跃起,离开了小院。   小院中只剩妇人与女童。   “好吃吗?”   “好吃!”女童将整颗眼球咽下。   “娘亲我们一定要抓那个漂亮姐姐吗?”   妇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本来是准备抓了那缺月楼的花魁,变作她的样子进入缺月阁,参加伴月大选,没想到手下这帮废物如此不济事。”   “唉,之前不是查过嘛,这个花魁和修行界并无关系,怎么会半路杀出个修行者?难道是缺月阁的人?可是那里只有女子啊。”女童故作深沉叹气道。   两人一言一语,对答如流。   吃下整颗眼球的女童忽然觉得很无趣味,挥了挥手,那美艳夫人竟化作墨色浓雾,融入了女童体内。   “真是无聊。”女童走到院落的门槛坐下,看着西斜的红日。   ……   今日整个钱塘鸡飞狗跳,太守府不知发了什么疯,派出大批人手在街上找什么人,百姓纷纷摇头,估计又是那个太守的纨绔儿子在胡闹。   而作为一切源头的江云晚,或者说朝千阳此刻正在大街上悠闲走着。   他在废宅区的院落里扒了一个黑衣人的衣服,总算没有裸奔出逃,又潜入一家衣装店中,偷了身衣服换上,头上戴着斗笠遮住样貌。   那黑衣人的衣服被他毁去,江云晚的衣服则藏了起来,等到变回去时再说。   他感叹近来确实时运不济,堂堂不周山擎天峰的弟子,居然要去偷衣服。   朝千阳带着斗笠,路过熙攘的大街,路过扛着糖葫芦架的小贩,终于在运河牌坊附近停了下来,坐在了一个摆摊算命的面前。   “这位客人,要算什么?”算命的先生双鬓微霜,一身陈旧的道袍,明显式样不对,是拿来糊弄人的,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满脸说不出的颓废。   “最近有什么大事?”朝千阳问道。   道士听了两眼放光,嘴巴咧开,露出两排缺了一颗牙齿的微黄牙齿。   “客人要问的是这两天钱塘的事,那确实有一件……”   朝千阳知道自己问对人了。   师兄曾经说过,钱塘这个在修行界属于三不管的地带,城里面十个算命先生,八个都是墨珠门的人。   天下若论消息灵通,非墨珠门莫属。   打探消息,寻人访物,找这些墨珠门的外围人士,比谁都好使。   “讲。”   那算命先生伸出手,脸上是“你懂得”的笑意。   朝千阳递过一瓶救急治伤的丹药,是从那些黑衣人身上搜刮的,品质勉强入得眼中。   算命先生接过丹药瓶,打开闻了闻,发现成色颇佳,眼睛笑得眯成了缝。   他将丹药收起道:“听说最近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来了钱塘,被人暗杀,生死不知。”   “消息是哪来的?”   “鱼龙卫的消息,他们在春花江下游发现了朝千阳的佩剑。他们这些剑修,视剑如命,剑都丢了,人恐怕也……”   朝千阳明了,这该是姐姐的手笔,让暗杀背后的策划者怀疑或许暗杀已经成功。但这样瞒不了多久,只要一段时间找不到尸体,恐怕背后的人又要有动作了。   “那不周山什么动静?”   算命先生一听来了动静,口水飞溅,“那不周山当然是极为恼火,宣称要派人来查出真凶,毕竟那朝千阳可是门中这一代弟子的扛鼎人物,被看作是未来几百年不周山的中流砥柱,还是擎天峰仅存的两名弟子之一,能善罢甘休吗?”   “不过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不周山竟还没什么实质动作,按照不周山的风格,不应该啊?”   朝千阳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后,正准备起身离开,被这个年纪不小的算命先生忽然拉住手。   “客人这就要走了?不算一卦吗?前程、姻缘、财运,我都行啊!”   “你是墨珠门记名在册的弟子?”   “嘿嘿,小老儿只是跟墨珠门谈钱办事的,不算弟子。”   朝千阳奇怪地看着对方,道:“那你真的懂这些。”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拍拍胸脯,一把拽住朝千阳的左手,掰开来,道:“我看客人出手阔绰,今日免费送你一卦,日后若还要问事,尽管来找我。”   算命先生猛地凑近,离朝千阳的掌心不过几寸距离,细细看着道:“嗨呀,好手相!客人这一生命数悠远,寿数延绵,且命犯桃花,注定身旁佳人无数……”   算命先生忽然轻咦一声,“奇了怪哉,客人的命格之前一直是前程似锦,这两天忽然急转直下,不仅惨遭大难,还与一位女子的命格纠缠在一起,变得贱如泥尘……”   朝千阳脸色微变。   那算命先生却越说越带劲,吐沫横飞道:“可惜啊,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客人的命格里都有大片枷锁钳制,说明客人无论过去今后,都是想要求不得,解脱无处觅……”   朝千阳忽然将手抽出,脸色难看,道:“多谢指教,日后有想问之事再找先生。”说罢,便消失在人群中。   算命先生愣了愣,抓抓乱如鸡窝的头发。   “难道没有一条蒙中的?不对啊,我全是按照书上讲的啊。”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旧书摊上五文钱一本的《天机迷津》研究起来。   朝千阳走后不久,一名太守府的差人到了算命摊前敲了敲桌子,“老杨头儿。”   “大人何事?”   那差人讲缺月楼花魁江云晚的样貌说了,嘱咐老杨头儿一定要尽心找,找到了重重有赏,说完便离开去其他地方搜查了。   老杨头儿从算命桌子下面拿出一架铁笼,里面有只鸽子,他正准备传递消息,忽然想到,今日清晨的时候,有人也是要找人,找的却是那个生死不明的朝千阳。   真是古怪。   又有一个人坐在桌前,既是打听消息,也是要找人,可惜对方要找的人老杨头儿着实不知,只能摇头送客。   “一个不周山的弟子,一个春花江畔的花魁,一个喜欢裸奔的变态修行者……”老杨头儿掰着手指头奇怪道:“今儿是怎么了?黄历上宜寻人?还都不是常人。”   ……   暮色四合,西明湖面映着晚霞。   湖心小筑。   那些受郑昌邀请前来的公子哥们坐立不安,他们本以为今天只是个纵情欢愉的春宴,晚上还可以搂着座中的某位佳人巫山云雨,却没想到会如此。   何必来坐在那儿品着香茗,赏着湖面晚景,自得其乐。   可是没他发话,所有人都不敢动,就算是傻子,也能从太守之子对何必来的恭谨态度,闻出些味道来。   秦柳姿坐在忧心忡忡的郑昌身旁,细软腰肢有意无意贴着对方,安慰着他说江姐姐吉人自有天相。   但在她心中江云晚早已是死人一个,已经开始期待着春花江畔没有江云晚的美好未来。   湖岸南边山中有晚钟声音传来,白日将逝。   郑昌哭丧着脸,正准备向何必来求情告饶,却看到后者看向湖岸边,那条入湖通向小筑的直道处,眼含笑意。   郑昌回头,看到入湖直道上,一名太守府的差人在前引路,江云晚在后边袅袅婷婷地走来,发丝随晚风轻扬。   这一刻,郑昌差点哭出来,他只觉得江云晚就是来救自己全家性命的下凡仙女,在微暗的天色中散发着无限光芒。   ……   江云晚轻轻抹去好不容易憋出来的泪水,眼眶微红地诉说着,自己是如何被秦柳姿诓骗到山脚下密林中,如何被贼人掠去,又是如何被一位路过的修行者救出,最后在街头碰上了太守府的差人。   秦柳姿与那强壮女仆跪在一旁,双目失神,脸上毫无血色。   郑昌好生安慰一番,对着秦柳姿怒极反笑,“秦柳姿,我以前倒是小看你了,你……”   他忽然卡住说不出话了,该如何处置秦柳姿?这秦柳姿的罪名可大可小,说她蓄意谋杀也可,说她无心带错路也可。   郑昌素来纨绔,在钱塘斗鸡走犬也有,欺压平民也有,调戏良家妇女也有,可是辣手摧花还真的不曾有过,尤其是像秦柳姿这样姿色动人的娇花。   江云晚见他颇为犹豫,当即走到身旁,轻拉了拉郑昌的衣袖,强忍着内心恶心与不适,作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委屈道:“郑公子,奴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像秦柳姿这种明显对自己动了杀心毒手的人,自然不能轻放。   显然郑昌十分受用这套,他只觉得血气翻涌,满脸涨红,今天是时候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大手一挥。   “来人!”   “郑公子!”那作为秦柳姿仆从的侍女忽然向前跪出两步,打断了郑昌的话。   在场大多数人都困惑地盯着她,想看这个低贱的婢女能说出什么来。   “郑公子,这一切都跟小姐无关,是我私下与劫匪勾连,让他们绑走江云晚并秘密处理掉,这样就再无人可威胁小姐的地位。”   “这一切都是我瞒着小姐擅自做的,与小姐无关!”那婢女声带颤抖,低声嘶吼,不断在地上磕头,微有皱纹的额头渗出鲜血。   “都是我鬼迷心窍,才想出这条计策,与小姐无关,请诸位公子放过小姐!”   “黄莺……”秦柳姿呢喃着婢女的名字,她上前两步挡在侍女的身前。   “不,黄莺她是无辜的……”   小筑二楼乱作一团,众人都看着郑昌,看他如何处理,何必来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就如同在茶楼里花钱看戏一般。   江云晚忽然有些头痛,她捂住额头退后两步。   “黄莺……”   在她的记忆中,准确说在江云晚的记忆中,曾经身边也有位叫做黄莺的婢女。   那些久远的记忆,连带着痛苦、自责、思念的感情,一同从江云晚残留的七魄中涌出,让其痛苦而迷茫。   郑昌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名叫黄莺的婢女忽然推开秦柳姿,道:“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今日以死向江姑娘赔罪,请郑公子放过我家无辜的小姐。”   婢女说完向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撞去。   何必来身躯轻动,但又稳坐如山,眼睁睁看着那婢女撞死在柱子上,身躯无力地滑倒在地,鲜血自额头流下,再无呼吸。   “黄莺!”秦柳姿扑在那婢女的尸体上,哀泣不止。   郑昌犹豫再三,背后一道声音传来。   “郑公子,放过她们吧……”   郑昌向后望去,见江云晚不知为何眼眶微红,但又不像是在为那个死去的婢女哀伤。   “郑公子,我相信秦柳姿是无辜的,此事到此为止吧。”   江云晚盯着脚下的地面,轻声说道,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控制不住,溅落在地,四分五裂。 第七章 两人故事,一人继续   残阳归山去。   春花江畔,缺月楼。   陈夫人处理完一天的繁杂事务,终于得了片刻安息,只是一静下来又想起之前啾啾说的话。   “……她就像个精美绝伦的瓷娃娃,内里却满是裂痕,不知道哪一天,啪,就碎了……”   “一晃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到这个古怪的女孩,是什么时候呢?”陈夫人自言自语。   陈夫人从未深查过江云晚的身世,只是后来的接触中,知道一些残缺的过往。   江云晚出身北方一个世家,本该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家族因为犯下大罪,近乎全家灭门,仅剩一些女眷被放逐到王朝北方的边境。   那时的江云晚不过是个孩子,与她为伴的只有一个贴身婢女。那婢女待她极好,家族覆灭树倒猢狲散,婢女也不离不弃,名字似乎叫做……黄莺。   后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黄莺带着年幼的江云晚逃离了边境,一路艰难坎坷,从北到南,流浪到了钱塘。   可江云晚那样小的孩子,受不住颠沛流离,生了大病。婢女黄莺与江云晚,皆是戴罪之身跑出来,东躲西藏,生怕被发现,自然无法做些正常的活计。   最后没有办法,那个虽然逐渐上了年纪,却还有些姿色的婢女,抛下所有尊严,来到了春花江畔……   这就是陈夫人知道的一切,记得江云晚谈起时,脸上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表情,悲伤却无眼泪,痛苦而又淡然。   陈夫人遇到江云晚,就是在黄莺投身的那家青楼。   那时名叫婢女的黄莺已经死去。   不知道那婢女是如何做到的,既攒钱治好了江云晚的病,又从未让她沦落到那个黑暗、沉沦的世界。   可这个坚强的女人还是死去了,被那家青楼用一卷破席卷着,扔到了江畔附近的野山里。   那家青楼的老鸨是个精明的女人,看出年纪尚幼,姿色还未显出的江云晚,来历户籍都不明的问题,将她强拐到青楼里,逼她为娼。   顺路造访的陈夫人,一眼相中了江云晚,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孩子,会有那样的眼神,于是花重金买下。   记得带江云晚来到缺月楼,这个女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陈夫人愿意帮她好好安葬那个叫黄莺的婢女,从此她什么都愿意做。   陈夫人答应了,花钱厚葬了那个叫做黄莺的婢女,就葬在离缺月楼不远的山上。   就这样陈夫人带着江云晚,教她琴棋书画,教她揣摩人心,教她世间险恶。   就这样陈夫人看着江云晚,看她芳华渐露,明媚动人;看她气质渐媚,倾城祸水;   也看着她一天天性子古怪起来,巧笑倩兮,弄人为乐;美目盼兮,狐媚祸人。   照理说她该是最恨夺了那婢女性命的青楼,最恨青楼中那些放浪形骸的风尘女子,可她却又一步步将自己变成了这样。   这是为何?因为当年无力地看着婢女死去,自我折磨?   正在沉思的陈夫人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扭头看去,外表可爱,但眼神阴沉的啾啾,正拿着一把扫帚看着她。   “忘了我说的话啦?”   陈夫人这才意识到,时辰已经这么晚了,要到缺月楼一日最繁忙的时候了。   ……   湖心小筑。   那失魂落魄的秦柳姿已经被郑昌的人,连同那个婢女的尸首,一同送了回去。既然江云晚都发了话,他也没什么理由非要为难这个姿色不错的女子。   江云晚微微欠身,言明自己今日身心俱疲,想早些回去休息,就此告辞。   郑昌只能安慰了这个不知为何,神情忽然失落的女子,任其离去。   站在二楼望去,湖岸边江云晚的丫环提着一只红灯笼走在前面,江云晚跟在后面,就像是被那灯光牵引着的行尸走肉。   江云晚确实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身前的丫环走着。   从刚才看到那个叫做黄莺的婢女自绝后,这具身躯的一些记忆就不断涌出,缠绕着她。   那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子,带着年幼的江云晚在大陆流浪,无论如何困苦,总是对江云晚温和地笑。   那是女子坚定而痛苦的表情,她从某日开始每天都要到日出后才能回来,却总能给病中的江云晚带回药物。   那是女子终于病累交加,含泪而亡的身影,死前只是抚摸着江云晚的脸庞,对着她温柔的笑。   到最后记忆中的女子终于消失了,只剩一座修的还算尚可的坟,在荒凉野山中,静默无言。   思念、落寞、愧疚与痛苦的感情全部如决堤的江水爆发,那是属于江云晚的记忆。   一行清泪无声留下,在黑暗的天色中,无人看到。   忽然有道坚石裂开般的声音从江云晚体内传出,可这声音又十分虚幻,仿佛是个错觉,近在咫尺的丫环,远一些的湖心小筑的人,都没有听到。   她开窍了。   可是属于朝千阳的剑心忽然凌乱、动摇起来,就像是旁边湖面上被晚风吹起的涟漪。   湖心小筑二楼上,郑昌还在小心翼翼问何必来,这样的处理结果可否?   锦衣华服的公子刚要点头,他忽然看向江云晚已经走出很远,缩成黑点的身影,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轻声道:“果然是一块美玉。”   ……   春花江畔,缺月楼前。   江云晚回来的时候,正碰上陈夫人在门口打扫地面。   下人们在旁瑟瑟发抖,却又不敢问。也不知道陈夫人是如何做到的,平时下人在晚上营业前,要花半个时辰打扫的地面,养尊处优的陈夫人打扫得更快。   江云晚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照常与陈夫人问好,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遣散了临时丫环小玲,女子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看着梳妆台镜子中自己的曼丽身影,心烦意乱。   于是她变回朝千阳,换回了那身白色衣袍。   可是变回原来面目,也并未能让自己心安,只是更加烦恼。   他的剑心乱了,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痕。   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或者说忽略了一些事情。   他以为移花接木,就像是一棵树缺了一截树枝,以另外一棵树的树枝补上,是以江云晚的身躯和残存七魄来补全自己。   但今日在湖心小筑,那些关于江云晚的记忆和情感涌出,他才明白了事实。   移花接木之术,准确来说,是取两棵完全不同的树的精华,重新种出一棵截然不同的树。   朝千阳与江云晚两人,并不是取其后者补足前者,而是两人相合,各取残存,重新塑造出一个完整的人。   虽然因为两人修为、神意上的差距,这个重新创造的“人”不可避免以朝千阳为主,但也不再是原来的朝千阳。   他对镜自视,明了现在的处境。现在他既不是纯粹的朝千阳,也不是纯粹的江云晚。但也既是朝千阳,又是江云晚。   他的自我认知仍以朝千阳为主,在西明湖边发现事实时,曾本能地想否认,但剑心立刻生出裂痕来。   想要剑心澄明,便容不得任何混淆。   少年看着盯着镜子,看着里面的人影,不断在朝千阳与江云晚之间转换,叹了口气。   原来两人是一人,一人作两人。   房间那人无言良久,眉头紧皱又舒,来回反复,终于摇了摇头,变回了女子模样对着镜子说道。   “天意难测,我们两人会有如此际遇。”   “虽然自我认知以朝千阳为主,但我也继承了江云晚的一切”   “虽然变回男身的时候我还是朝千阳,但平日当我使用这副身躯的时候,我的身份就是江云晚。”   “朝千阳和江云晚,会在这个天地间一同活下去,一同见证世间万象,一同共赴大道,直至终末。”   “两人的故事,由我一人继续。”   女子刚刚说完,忽然感觉到体内有种异样的感受,闭上了眼睛。   剑心上的裂痕,已然痊愈。   且不仅如此。   朝千阳的三魂和江云晚的七魄,本来因为移花接木之法,强行拼凑在一起,两者天差地别,互存芥蒂。人身向来是三魂为主,七魄为辅。朝千阳虽是修行者,但三魂受损,属于江云晚的七魄自然不肯向其臣服。   此等状况现在还不明晰,不成问题,但等将来修行有成的时候,就会酿成大祸,苦苦修行毁于一旦。   但自从这番话说完,身躯的神意深处,江云晚的七魄忽然有所触动,主动伸展过去,让朝千阳的三魂将其包容在内,以表臣服。两者互相渗透融合,最终化为完整的三魂七魄,浑然天成,毫无瑕疵。   即便是专修此道的大修行者,现在恐怕也发现不了任何问题。   一阵来自魂魄的颤抖,自女子的身躯深处传来,继而荡漾到四肢百骸。女子只觉得全身滚烫,自己的意识与这具身躯彻底融为一体,相辅相成,仿佛从出生时便是如此。   来自魂魄的舒适让女子险些叫出声来。   女子睁开双眼,望向梳妆台上的镜子。镜中女子面色娇红,仿若人间桃花盛开,双眼中已不是朝千阳的坚毅眼神,而是独属于江云晚的妩媚风情。   江云晚看着镜中的自己,娇柔的身躯隐在宽大的白色衣袍下。以前朝千阳十分喜爱的这衣服款式,女子觉得在自己身上十分不协调,甚至有些厌恶。   江云晚起身,素手解衣,脱下朝千阳的白色衣袍,打开衣柜,挑选了符合她喜好的浓色衣裙换上。   心意通明的女子十分惬意,更来了些兴致。   她熟练地绾起散乱的长发,拿出她最爱的碧玉洞箫,走到窗前。   夜风稍静,山脚江水暗涌,寂静无声,在月光下泛起鳞片般的光泽。   江云晚心中欢喜,将洞箫凑在唇边,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箫孔上,奏出一支曲子。   如水月光照窗落下,将吹奏洞箫的玉人身姿投在墙上,映出动人的剪影。 第八章 滴水石穿今又始   太阳一点点升起,在青山一角爬出,阳光照在春花江上,江面泛起金色光泽。   缺月楼所在的青山,最大最奢华的楼中,有处临江的房间,阳光透窗照入,房间中光影斑驳。   一位美人卧在床上,已经醒来多时了,她赖在床上,体态慵懒像一只猫。   时间流逝,日头移动,阳光照在了女子身上,她终于有些烦了,于是舒展着柔弱无骨的身躯。   女子昨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是如此真实。   梦中她变成了幼年时的江云晚,从咿呀学语的年龄,到温馨快乐的童年,到家族覆灭戴罪流放,再到跟着婢女流浪到钱塘,最后一杯毒酒饮入喉。   长夜一梦,她在梦中以江云晚的身份,重新走过了江云晚十七年的人生。   也由此她明悉了许多这个身体深层的、奇特的记忆。   “原来在这方天地之外,真的有其他的世界。”   女子看着明媚春阳,喃喃自语。   ……   城东太守府   庭院深深,屋舍连绵的太守府今日十分安静,下人们得了严令,无论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钱塘知名纨绔郑昌与他的太守父亲,窝在偏院的房间里,大眼对小眼,止不住叹气,像是被鸠占鹊巢的丧家之鹊。   但准确说来占了太守府的并非鸠鸟,而是钱塘太守惹都不敢惹的过江龙。   正堂之中,也有两个人相对而坐,隔着一张桌子一壶酒,大眼对小眼。   桌子一侧是位朗眉星目的男子,尤其是眉间的朱砂印记,更是衬的他不似人间俗子。他闭着双眸,静默无声。   另一侧的年轻男子虽然也相貌绝佳,但与前者相比,就少了分飘逸,只算得是人世间的贵公子。   这贵公子正是让郑昌恭恭敬敬的何必来。   “萧奉之,你说,这个世上真的有仙人吗?”何必来把玩着手中酒杯问道。   “如果没有仙人,又何来的仙人遗存。如果没有仙人遗存,南朱宗,千剑湖,还有你这个朝廷鱼龙卫的,千里迢迢来钱塘干嘛?为了在春花江畔逛青楼吗?”名叫萧奉之的男子闭目说道,语气玩味。   何必来笑着指了指对方,道:“说的好像你们不周山的没来人一样。”   “我早就不是不周山的人了。”萧奉之叹了口气。   “可惜啊,不周山的朝千阳来的最早,结果最惨。”   “我师弟还活着,我能感觉到。”萧奉之平静说道   “我知道。”何必来饮下一口酒,感叹着太守府的酒果然不差,又不知道钱塘太守在此十年聚敛了多少钱财,怕是已开始在太兴城铺路了。   他砸砸嘴,道:“但他现在还是下落不知啊。你已离开不周山了,怎么还如此要紧这个朝千阳。”   “我虽离开不周山,但他依旧是我小师弟。擎天峰人丁稀薄,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师弟……”   “你打住,我可没兴趣听你们师门的那一滩烂事。”何必来伸手打住对方的话,见对方杯中酒一滴未进,干脆也抢过来全部灌入腹中。   “你昨日去见那个花魁了?”萧奉之忽然问道。   “对啊,她不是你在太兴城就定下的人选吗?我不过是感兴趣,提前去帮你把把关。你别说,此女还真有几分意思。”何必来想着昨日在湖心小筑,那个样貌勾人魂魄,指下棋意却凌厉无双的奇怪女子,眼中含笑。   “我不过是一眼瞥见她的案宗,觉得有几分意思,随意定下的。至于是否有资格担当重任,还要我两日后亲自见了她才知道。”   “你还真要去见她啊,你可是……”   萧奉之站起身来,身长如玉,“你们三宗一卫的人,是来钱塘争夺仙人遗存的。我萧奉之,却真的是来逛青楼的。”   眉间朱砂熠熠生辉的男子,看着何必来难得惊愕的表情,笑了出来。他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偶尔也有抑制不住捉弄趣味的时候。   萧奉之踱步离去。   何必来好一会儿才平息脸上表情,将余下的好酒饮尽,喃喃道:“就算你是我大周王朝的三皇子,处境艰险,也不用如此自污名声吧。”   ……   趁着楼中通宵达旦笙歌艳舞的人们还未醒,早晨尚且清净的时候,江云晚一个人沿后门离开,沿着崎岖的山路,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孤坟。   孤坟两旁的松柏已经长得很高了,江云晚对着黄莺的墓说了些什么,然后静默立在坟前,似是回忆,似是惆怅。等到日头高悬的时候,她悄悄回了缺月楼。   前脚刚回到房间,后脚陈夫人就到了,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欢喜与纠结都有的矛盾表情。   “云晚,你是不知道今天一大早有多少人要来见你,都被我挡回去了。昨天你一人棋盘上三局横扫秦柳姿,又一局胜了那个天下闻名的棋道天才郑春息,这事儿都传遍钱塘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愿意一百两买与你手谈一局的机会。”   “那你怎么都挡回去了?”江云晚饶有兴趣地问道,她可不记得陈夫人是个与银子有仇的人。   “这就是经营之道了,越是难得的东西越宝贵,要是人人花钱就能得偿所愿,与你相会,那很快这'艺貌双绝'的名头就不值钱了。”   陈夫人说完却又突然沉默了,有些吞吞吐吐。   江云晚猜到对方要提秦柳姿,干脆主动问了出来。   陈夫人点了点头,试探问道:“云晚,我已经罚秦柳姿闭门一年悔改思过了。咱们这些人就靠韶华还在的这几年,闭门一年已经很重了。我昨晚听说后,教训她时问过了,她也是被奸人胁迫,你看这事要不……毕竟你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想……”   江云晚心中早就没有一定要取她性命的想法了,在她心中那个昨日自尽的婢女,已经替其主人付出了代价。   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她们两人都曾有个叫做黄莺的婢女,也都失去了对方。   江云晚没有立即点头,说道:“陈姨,以前楼里要给我一个附近的别院独居,被我拒绝了,现在我想改主意,可以吗?”   陈夫人先一愣,随即大喜,明白对方以这个条件来同意对秦柳姿的处置,说道:“这个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只是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最近我有些烦闷,想静一静,其他侍女我都不要,带上啾啾就好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   “现在。”   “现在?”陈夫人原本打算等两日后那位大人物来了之后,但转念一想,清雅幽静的小院,反而更合那位大人物的尊贵身份,于是答应下来。   临走前,陈夫人顺嘴一提,丫环啾啾的老家有些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由丫环小玲替代。   江云晚只是疑惑,她从来没听说过啾啾老家的事,但也未放在心上,应允下来。   陈夫人走后,江云晚静心感受着“开窍”开了一丝的身体,喃喃道:“不能再耽搁了。”   不能耽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自己的修行。就算这条路已经走过,还极快地走到了第三境,但重走一遍也没那么简单。   而最不能耽搁的,是宗门的任务,钱塘这场赌局。   半年内隐藏在钱塘的仙人遗存就会现世,当年不周山、千剑湖、南朱宗和朝廷的鱼龙卫定下赌局,各自派一名弟子入钱塘,各凭机缘,各凭本事,得之者胜。   她原本最早来钱塘,想抢占先机,却没想到耽搁至今,先机尽丧。这场涉及三宗一卫,涉及王朝内顶峰势力的赌局,赌注不仅有仙人遗存,更干系着其他东西。   底蕴极深的不周山倒是输得起,可是由她代表着的擎天峰一脉,输不起了。   想在百万户人家居住的钱塘中,找到那份遗存,也只能用水磨工夫,一寸寸走遍整个钱塘。这些事情,总要避开视线去做才好。   ……   在钱塘某处不知名的房间中。   “三皇子秦奉之两日后要去缺月楼,见那个江云晚?”脖子上长满细黑鳞片的美艳妇人坐在椅子上沉思着,“卷宗里可从未提过,这位才华横溢的三皇子,是个喜欢寻花问柳的人。”   “不过如此说来,那日救走江云晚的裸奔修行者,就是三皇子的人吧。江云晚这条线,算是断了,那裸奔修行者的具体身份,不用再查了。”美艳妇人看着前方说道。   妇人身前,曾经派人劫走江云晚的大光头,左眼结出恐怖的疤痕,瘫坐在地紧紧闭住嘴巴,但仍用鲜血从嘴角溢出。除了身受内伤外,他身前的地面,半只耳朵鲜血淋漓。   “你虽然探出情报,证明那个裸奔修行者不值得花费心力去查,可你依旧没有查出其真实身份。我只削去你半只耳朵,留着你的丑鼻子呼气,你难道不该对我感恩戴德吗?”妇人笑道。   那大光头明明已是入了地象三境的修行者,此刻偏偏只能含恨看了妇人一眼,然后老老实实挪动肥大的身躯,向其磕头认罪。   “如此一来,江云晚动不得了,那又该如何潜入缺月阁,去夺那仙人遗存呢?”   缺月阁与缺月楼同气连枝,只要有了缺月楼的身份,她自然有办法进入缺月阁。   倚在她怀中的女童喜儿,厌恶地看了地上的断耳一眼,觉得那味道恐怕连猪耳朵都不如,顿时没了食欲。   她向后仰着头道:“娘亲,娘亲,不是还有位缺月楼的女子吗?”   美艳妇人眼前一亮,“是啦是啦,之前她提的条件咱们都应允了,最后事情却没有办成,是该让她偿还了。”   妇人又看了地上那团硕大的人影,骂道:“废物,窝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找朝千阳的下落!我把从妖国带来的最精锐的杀手都给了你调用,现在那个朝千阳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大光头低头让阴影遮住他的眼神,心中满腹怨言,却不敢言语。   “如果朝千阳不死,擎天峰就不会倒,你我回去后如何向宗门的大人交代?”   “要么朝千阳身死,要么你自己回宗门自裁。”   “或者,你有能耐把那个擎天峰的弃徒,萧奉之杀了也行。”   大光头眼中含恨,领命而出。   妇人总算是消了气,将女童抱在怀中,开心地逗弄着。   ……   缺月楼的速度很快,天色未黑,就已经将那处别院清扫干净,又将江云晚的日常用具全部搬进去安置妥当。   春花江在城西此段两岸皆是青山,其他青楼不过在山脚下,缺月楼独占一座青山。   自山脚向上至半山腰,宽阔平整的山路迂回而上,又像人的血管一样分叉散开,每条路的尽头或是一座楼台,或是一处院落   这片山路被钱塘的王孙公子们称为“青云路”,却不是取“青云直上”的寓意,而是说路的尽头或是清如幽兰,或是雍容牡丹,总有一条路适合你,只要路尽头的女子愿意,你就可扶腰上青云。   江云晚的别院就在“青云路”的尽头,在靠近半山腰的位置,这里人迹罕至,寂静清幽,喧闹的靡靡之音都被隔绝在山腰下方。   许多名妓都有自己的别院,到了她们这一步,来往的都是朱门贵子,一座典雅的别院更衬其身份地位。   万籁寂静。   江云晚之前变回朝千阳略施手段,就让那名叫做小玲的丫环死睡过去,哪怕天塌下来也惊不醒。   女子换了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衫立在院中。   此处别院名为别云居,占地极大,除了主体的二层小楼和一间厢房外,庭院中竟还有一座精巧的亭子,和引山溪入院的小小池塘,池塘中一座小小的假山,也算是别有意境。   江云晚拿出一枝掰下的长树枝,握在左手中。   女子墨玉般长发束在脑后,左手臂和手腕,连带着身躯动了起来。都是些剑法中最基础的动作,前刺,平挥,收剑……   一套动作反复许多次后,江云晚已经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手臂和手腕火烧一样痛。这已经是她凭意志力坚持的结果,以前这身体可是弱不禁风。   略微休息了下她又开始不断重复……   虽然她的脑海中有不周山中所有关于剑法的真义,且当年入山三年后,就已经全部练的炉火纯青,但那是朝千阳的身体掌握了,不代表这具身躯用起剑来也能如臂使指。   脑子里懂,不代表身体就会。   没有成千上万遍的练习,形成肉体记忆,那剑法就只能停留在脑海里。   而肉体记忆,也要从最基础的开始。   月上中天,女子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但是她脸上绽出满意笑容,笑靥如花。   果然,只有修炼才能带来最纯粹、最根本的快乐。   她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师傅带回宗门的时候,那是作为朝千阳的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大师兄还没失踪,三师兄还没断离师门,自己作为最小的师弟被师兄师姐照顾着,每天要关心的只有修炼。   简单,枯燥,但又幸福。   正当江云晚有些愣神的时候,忽然听到西边的山中传来一声巨响,仿若天钟轰鸣。   她脚下的青山,都有了一丝震颤。   一丝极微弱的压迫感,自头顶夜空中传来。 第九章 故人相见,一见如故   若非脚下青山的震颤一转即逝,江云晚都要怀疑,是否是钱塘大震了。   那声轰鸣巨响来自西边的莽莽群山中。   春花江两岸分西东,东岸青山较薄,绕过青山再往东,就是被称为东南形胜的钱塘的主城区了。   而西岸的青山除相对较高外,还继续向西边连绵延伸,与其他山脉相接。   站在山顶朝西望,云遮雾绕中群峰显露,茫茫如海。   缺月楼就在西岸的青山上。   忽然有极细微的破风声从头顶高空中传来。   江云晚抬头望去,只见夜间稀薄的云层中,有一个极小的黑点,自西向东急速而过。那黑点非常高,因此看着就像只夜鸟,如果不是恰好飞过一层白云衬出,以江云晚现在凡人之躯,根本看不到。   虽然看过去只是一个黑点,但依据在修行界中行走多年的经验,江云晚判断,那必定是个人。   且那黑点不像是自主飞行,而是被强大的力量打飞而出。   果不其然,那黑点恰好到别云居上空的时候,终于堪堪挺停住,静止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便爆发出强大的速度,撕裂云层,照着原路自东向西极速飞回。   可还没等夜空中被撕裂飘散的云层静止,又是一声天钟轰鸣声,小黑点再次被打飞而出。   这次小黑点没有上次飞得那么远,还未到别云居的上空就停了下来,然后继续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化作一道黑线极速飞回。   不出所料,紧接着又有第三次,第四次,只是每次黑点停住的地方都要比之前靠近一点。   直到第五次后,那黑点自东向西飞回去,再也没有被打回来。   夜色宁静了。   江云晚扭了扭仰着太久而酸痛的脖子,略作思索,不再理会,继续以树枝为剑,折磨着自己的身体。   师傅曾经教导,无论到达怎样的实力和境界,都不要有太旺盛的好奇心,处处深究。   即便是九境之上堪为地仙的修行者,也无法知晓青天之高,黄土之厚。   这方天地,看似清明,实则神秘而危险。   直到夜凉如水,繁星微移,庭院中的女子才停了下来,汗水湿透了衣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散发着热气。   她已经试探出了这副身体目前的极限。   江云晚并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在房间内的浴桶中准备了一桶热水,脱下被汗水浸透而有些沉重的衣服,坐入桶中。   在西明湖畔她身体已经“开窍”,但那只是初步的。   如果把身体比作坚石,那次开窍就是在石头上开了条裂缝,接下来这条裂缝会越来越大,过程自主且不可逆,直到“坚石”表面全部碎裂,露出里面的“玉质”。   如此整个开窍过程才算完成,才能看出一个人究竟身怀怎样的资质,又该如何修炼。   这个过程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月余。   在宗门或是些修行世家中,一般会由师傅或长辈施展术法,加快“开窍”过程。   但江云晚只有自己一个人,又无法将另一具身体分离出来,自己帮自己加速。她练习基础剑术动作,近乎对身体的折磨,本身是一种修行,也可以打磨身躯,自行加快“开窍”过程。   虽然加快的极为有限。   女子坐于桶中,白嫩的皮肤被热水烫的微红,水汽朦胧中,葱白般的手指波动清水,美妙而年轻的躯体隐约可见。   说来神奇,过去朝千阳虽然专注修行,但也并非不懂男女风月的木头疙瘩。   可是现在她以江云晚的身份视角看自己的身体,竟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和少许的自我欣赏。   也不知道再去看其他女子会有什么感觉。   不过江云晚最近特意瞧了些来缺月楼的俊俏公子哥们,发现还和以前作为朝千阳时一样,没什么其他感受,于是放下心来。   至少目前放心了。   江云晚在水中默默调整呼吸,勉力控制体内经脉窍穴的律动,等到一桶水由热转温时,水质也变得略微浑浊。   这是擎天峰的一种独有法门,在开窍的过程中配合修炼,体内的赃物杂质也会被排出,在今后的修行中方能一日千里。   像南朱宗、千剑湖这样的大宗,自然也有类似的法门。至于小门小派的修行者,只能靠时日慢慢磨出体内“积垢”,进境与大宗的修行者们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沐浴处理完后,江云晚终于拖着麻木的身体躺倒在床上。   她闭上双眼,口鼻间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呼吸着,能保证她尽快去除疲劳,留有余力继续明天的修行。   东方未白,疲惫的女子终于安然入梦。   ……   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停在了钱塘北坊的一座宅邸前,秦柳姿在仆从的搀扶中下了马车,走进这座精美宅院。   宅院虽然不如王侯府那样豪气,但青瓦白墙,厅堂偏屋,应有尽有。要知道钱塘王侯富家,大多住在北坊,致使此地房价攀天去。能在北坊能有这样大且齐整的宅院,已经足以自豪。   秦柳姿对这宅院十分熟悉,径自入内,宅院中的几个仆人见了她也恭敬问礼。在宅院最深最大的一间房中,秦柳姿见到了那个卧在红木床榻上的老妇人。   老人似乎患有重病,即便冬日已经过去,屋内也还烧着炭火。   秦柳姿蹲在床前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头发银白,脸上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双眼没有焦距地朝着屋顶的方向。   老人虽然脸色苍白,但好在体格并不消瘦,甚至还有微胖。   秦柳姿轻声呼唤了几声“娘”,可是老人只是躺着愣着,仿若没有听到。   秦柳姿叹了口气,眼圈迅速红了,但强撑着没有落下眼泪。   虽然她按照那美艳妇人的要求做了,如约得到了能救得了疾病的母亲的药,母亲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但人却变得痴傻。再加上母亲年老失明,父亲又在她还是孩童时就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这让她很担忧未来母亲的日常生活照料。   好在她这些年在缺月楼勤勉,又努力学习如何讨男人欢心,不少富家公子对她出手阔绰,她才能将母亲从城东南残旧的废宅区接出,在这北坊安了家,请了佣人。   她吐了口气,擦了擦眼睛。   除了在扳倒江云晚,成为缺月楼的花魁外,她对别的事情从未贪得无厌,母亲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极好了。   至于痴傻,以后的岁月里她可以慢慢照料,帮母亲恢复神智。   她轻轻抚摸母亲布满额头的皱纹,向后帮母亲梳理着银白而稀疏的头发。   “娘,我最近有些事比较忙,可能有很久不能来看你了,别担心,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等我回来。”   她又在房内待了很久终于离开了。   这次她陷害江云晚,终于惹怒了陈夫人,还好最终江云晚安全无虞且原谅了她,陈夫人念在这许多年的情分上,饶了她性命,只是让她未来一年闭门思过。   她隐约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漩涡中,那美艳妇人没有得到江云晚,就这样轻松地放过自己吗?秦柳姿不敢留在家中,怕连累母亲,还不如回到缺月楼,受陈夫人的庇护。   秦柳姿召集宅院中的几个仆人,这些都用了好多年,她信得过,一口气给仆人们结了未来数月的工钱,叮嘱他们自己未来一段时间很少回来,要好好照顾她母亲。   末了,她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马车离开了北坊,折向西北方向,朝春花江而去。   可是过了很久,明显已经超过了往日的回程时间,还是没有到缺月楼。秦柳姿正奇怪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下了。   秦柳姿奇怪地掀开门帘,看到外面是荒山野岭,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她生气地呵责马夫,却看到对方双眼呆滞无神,宛如木偶,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风从门帘下穿过,秦柳姿回首看去,一个样貌美艳,身着宫装,但颈部有黑色细黑鳞片的妇人,正坐在对面,笑望着她。妇人身边,坐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女童。   “你要干什么?我已经按你们找我时说的,履行承诺了。”秦柳姿惊惧地拼命向后靠,背部顶在车壁上,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她知道这世上有修行者,也知道对方碾死自己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如果不是为了母亲的病,当时她就不会选择与这危险的妇人合作。   “小妹妹,只是过程做了可不行,我想要的可是结果啊。但那个江云晚依旧在缺月楼那好端端活着,而你的母亲却逃过一劫,你不觉得,这中间你们欠了我们什么吗?”   那美艳妇人说着伸出了舌头,舌头竟变成了红色的分叉蛇信,在空中拨动。   秦柳姿想逃,可是动也动不了,无声的呐喊从僵硬的喉咙间发出,可惜无人能听到。   马车剧烈摇动几下,然后恢复平静。   马车内,秦柳姿的身体软倒在地,双目涣散,停止了呼吸。她的脖子右侧有道细小的被蛇咬过的痕迹,有淡淡的血迹。   旁边站着名女子,但无论身材、样貌、气质都与秦柳姿一模一样,只是穿着刚才妇人身上的宫装。   一旁的女童饶有兴趣地看着。   女子收回还晃在外面的蛇信,换上秦柳姿身上的衣服,然后掌心扬出一把妖火,将秦柳姿的尸体烧成飞灰,却没有破坏马车分毫。   那飞灰飘扬,穿过门帘,极力高飞,却无奈最终落地,化作尘土。   车厢内女子用与秦柳姿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所以我最讨厌凡人,脑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学识真义可吸收。”   “秦柳姿”蹲下身子,亲昵地抚摸女童的头,“乖喜儿,你且先回去,督促着鲁黑山那头死肥猪,让他尽快搜寻朝千阳的下落。只要咱俩都还在钱塘一带,联系就不会消失,娘亲就不会消散。”   名叫喜儿的女童乖巧地点点头,下了马车。   车厢外马夫忽然恢复了神智,他四下望去,想着自己怎么把驾马车到这个地方来了。车厢内传来秦柳姿的呵责声,马夫连声道歉,扬起马鞭一挥,驾起马车带着车内的女子驶向春花江畔。   ……   别云居,江云晚的房间,桌上有两壶酒。   江云晚打开其中一壶的酒盖,将一包药散倒进里面。这是她在擎天峰时学会的药方,配起来很简单,用俗世的普通药材就可以做到,药效是能让人喝完后昏睡过去,差不多六七个时辰才能醒来。   这是她今天哄骗丫环小玲出去买的药材,说是补血的方子。今晚那位陈夫人所说的大人物就会来别云居,她必须做些准备。   陈夫人曾经给她透过底,这位大人物就是大周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这位三皇子颇具争议,自身才华横溢,容仪具佳,在朝野内外都有赞誉,可惜此人又十分惫懒,还时不时坐出一些荒唐之事,这才让如今太子的地位还比较安稳。   但天下仍有不少人将三皇子视为太子最大的敌手。   江云晚虽是清倌,但皇子这种贵胄人物,说不定就心随意起,对她用强。   如果三皇子不越过那条线,那她就恪守行业本分,陪对方谈风情,聊风月,总之把对方哄得高高兴兴。   为了侍候这位太兴城来的贵人,她还根据陈夫人的嘱咐,换了锦绣绮丽的罗裙,最衬她的婀娜身段。墨玉般的长发盘起,又有一缕发梢垂下,清新不失妩媚。   倒是脸上,因为容颜已称绝色,只是让丫环小玲简单修饰,以衬如玉肌肤。   但如果三皇子强来,她也不好变回朝千阳一指杀了,毕竟是本朝皇子,事情闹得大她的身份也会暴露。   那这壶壶下了药的酒便派上用场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江云晚坐在房间里等着,百无聊赖。想着萧奉之的名字,她想起了自己的三师兄,名字中也有一个萧字。   擎天峰四位弟子中排行老三的三师兄,萧顺。   天资最为出众,性情也最为洒脱,自朝千阳跟着师傅上山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跟着三师兄在一块,朝千阳喜欢穿白衣的习惯就是被三师兄熏陶出来的。   可是在两年前,三师兄与师傅大吵一架,从未见过两人发过这么大的肝火,自此三师兄秦顺就离开了不周山,虽没有昭告天下,但已经与脱离师门无异。   女子趴在桌上,枕着胳膊,无聊地盯着灯火,想着也不知道三师兄现在在哪呢?   房间明明窗门紧闭,但却有阵风拂过,灯火摇曳。   一身白衣的男子坐在桌子对面,眉心朱砂色印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江云晚,江姑娘?”对面那男子微笑看着趴在桌子上的江云晚。   江云晚整个人从桌子上弹起,眼睛睁大。   三师兄?!! 第十章 师兄你别这样   长夜幽寂,灯火摇曳。   一张桌子,一盏灯。一副棋盘,两个人。   萧奉之与江云晚隔着桌子对坐。   一个神色温淳,一个心头苦笑。   “江姑娘,到你落子了。”萧奉之轻笑着提醒道。   桌对面的女子微怔,慌乱后终于醒神,匆匆落下一指头。   萧奉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与何必来在太兴城时曾定下谋略,要挑选钱塘缺月楼的女子去施行,他当时只是看江云晚的画像,觉得顺眼,便随口一句“就她了。”   没想到何必来刚到钱塘就跑去见了江云晚,回来后对此女甚是满意,说其算力之强,心志之稳,在俗世中极为难得。   男子为了自污其名,原本便要做些流连温柔乡的举动,就顺道来看看此女,如果真的可堪大用,就可以按当初计划推行下去。   只是眼前的女子坐立不安,棋盘上的棋路也一塌糊涂,实在无法与何必来的评语联系在一起。   因为面对大周皇子,所以紧张了?   江云晚确实紧张了,或者说是慌乱,就像在做什么羞耻之事而被家人撞见。   她在湖心小筑能连胜秦柳姿和郑春息,靠的都是以前偷师落星门弟子常胜的棋路,三师兄与常胜也相熟,若依照常胜棋路发挥,必定暴露。因而此刻只能用与江云晚相符的实力,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   但女子心中更有种五味杂陈的滋味。   原来三师兄就是王朝三皇子,萧奉之,萧顺……   奉之,就是顺;顺,就是奉之。   这么明显的事,自己和三师兄一同在擎天峰那么久,竟然没有发觉,传出去会被人取笑吧,三师兄一定是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江云晚倒没有想过自己的事要瞒擎天峰同门一辈子,对她来说,擎天峰的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就是自己的家人,早晚要告知他们实情。   可是现在消失两年的三师兄突然出现在面前,而自己却是这样的状态,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羞耻了!   自己该怎么说?   哎呀三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其实是你的小师弟。顺便提一句,小女卖艺不卖身,等会儿三师兄你不要动歪脑筋,看在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给你打个八折,天亮走之前记得去找陈夫人结个账?   啊,单是心里想一遍就害怕,真那样不如去死好了!   现在跟三师兄坦白,不如一头撞死在棋盘上。   黑白二色的棋子铺开,夜色渐浓中棋局终了,两人各有心事,棋盘上也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气度可言。   江云晚自然是惨败。   萧奉之也没了心思,他对眼前女子已然失望,心中下了评定。   他心中有些阴霾,今日本来就心情不佳。   上午何必来传来情报,说鱼龙卫在钱塘城东南发现了千面美人蛇的气息。   千面美人蛇也称黑锦妖蛇,此妖蛇天生地长,数百年才会孕育出一条,虽然自身修为进境缓慢,但天赋神通却极为特别。它能够通过吞噬他人鲜血,将自身变为他人模样,无论样貌、身材还是气息,就算最亲近的人也发现不了瑕疵。   除此外,千面美人蛇还能在吞噬鲜血时,吸收他人的学识真义,也就是除记忆外的知识信息,近乎逆天。   这就是修行界对此神秘妖蛇的全部了解。   现在这条世所罕见的妖蛇,竟然潜入了钱塘,不知会对接下来的布局产生什么影响。   这让萧奉之有些烦躁,再加上对江云晚的失望,男子已经没兴趣留在此地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要是不对这女子做点儿什么,且不说是否会传出自己不行的名声,来春花江畔自毁声誉的打算,便算是落空了。   可此情此景应该怎么做来着?   他又不是何必来,对这种事轻车熟路。他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稍长大些后又跑去不周山,离开不周山这两年事务繁忙,也没有时间和兴趣。   萧奉之回忆着何必来平日闲谈时聊过的,又想了想话本小说里的故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嗯……   “你,呃,过来一下。”萧奉之对女子生硬说道。   江云晚疑惑地走到男子身旁,却被对方轻轻一拉,整个人倒在其怀中,坐在男子一条腿上。   女子怔住片刻,忽然腾得站起,整个人仿若受惊的兔子。   等等等等等等!!   三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江云晚僵硬回身,一双美目打量着男子,眼中满是惊愕。   我可不记得你是这样的人啊!我回头会告诉二师姐的!   但萧奉之惊愕更甚,回想着偶尔读过的市井小说,里面的霸道皇子不就是这种做派么?   “姑娘,此举有何不可?”萧奉之问。   江云晚一愣。   等等,师兄确实并非寻花问柳之人,此举有什么深意?   遐思片刻,江云晚试探问道:“您,是要修行么?”   修行?   萧奉之陡然想起何必来曾说过,春花江畔有些女子以闺房之乐助人修行,缺月楼中也有此等事?   “嗯,简单装装样子就好,不必认真。”萧奉之道,毕竟自己来只是为个污名。   江云晚松了口气,果然如自己所想。嗯,一定如自己所想!   女子不再犹疑,大大方方坐在萧奉之腿上,旖旎的香气在男子鼻间萦绕。   “请稍起身。”江云晚道。   萧奉之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身体离开椅面几分。   女子轻轻拨手,把椅凳推离了男子身下,自己整个人挂在男子身上。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烛火空自摇曳。   萧奉之整个人还保持着敞腿而坐的姿势,只是整个人身下悬空,身上还挂着形体修长的江云晚。   幸亏他有修为傍身,否则早已摔倒。   两人互相对视,窗外有夜鸟轻鸣,萧奉之腿部曲线微微颤抖。   在春花江畔第一的青楼,无数男人梦寐已久的房间中,男人抱着花魁犹如扎马步。   “还,不行吗?”江云晚试探道。   “我觉得,不太行……”萧奉之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是缺月楼的独特服务吗?但看起来完全是种酷刑啊。   江云晚又把桌上酒壶抱在怀中,“这样呢?”   萧奉之沉默不语。   女子又在酒壶顶放上杯子,“这样呢?”   萧奉之依旧沉默。   女子甚至把最后一只小巧瓷杯顶在头顶,希冀望着男子,“这样呢?”   萧奉之终于看懂了对方在做什么——这是在增加负重!   “姑娘不觉得……这样有点古怪?”萧奉之开口道。   我当然知道这样古怪,看起来很蠢,修行的解释也很牵强是在自欺欺人啊!但是师兄你别逼我回到现实,不然师兄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要彻底崩塌了啊!   人间谪仙变成寻花问柳公子哥什么的,对自己师弟出手什么的!   萧奉之忽然放声笑起来,“有趣 。”   他整个人放松身体,向后仰倒在地,江云晚也受连累摔在地上,瓶瓶罐罐打碎一地。   “师……您这是做什么?”   江云晚痛得眼角都快渗出泪,轻揉着娇俏臀部,这幅身体果然太过柔弱。   萧奉之却是笑着起身,随意挥动衣袖,满地碎瓷和茶水都无风自动,聚拢飞落到房间角落。   “做什么?睡觉。”萧奉之温淳道。   睡……   还没等江云晚反应过来,她已被萧奉之拉起,又被轻轻推倒在后面的床榻间。   女子惊恐间整个人缩在床榻深处,但男子笑着跟上,就躺在床榻另一侧,两人呼吸可闻。   萧奉之侧枕身子,看着女子美目间的惊恐,和那张艳美的脸蛋。   嗯,何必来所言不虚,没想到钱塘还有这样的女子。此等姿色,即便放在太兴城,也极难找到能与之匹敌的。   但注意到江云晚头顶还有块瓷器碎片,萧奉之探手摸在女子乌发间。   女子瞳孔倏然收缩,尖叫声还未出嗓子,身子已经动起来。   ——她下意识顶出膝盖,男子躲闪间滚落下床。   江云晚睁大眼睛,师兄你果然这几年离开不周山后学坏了么!   一只手伸到床沿以上,指间还夹着瓷器碎片。   “姑娘放下,萧某没有恶意。”男子随手将碎片扔到角落。   女子一怔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即面红如霞。今夜自己似乎心思太过敏感,是成为江云晚的缘故么?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身子挪到床沿边,看见男子躺在地上朝她苦笑。   “无妨,也是难得的体验。”萧奉之笑笑,“今夜便这样睡吧,我本来便只是想在这里歇息一晚。”   女子无声叹息,不是已经决定作为江云晚重走修行路了么?   那日后注定还会与故人相逢,今夜遇到师兄便动摇至此,全然失去分寸,真的如未出闺阁的失措女子一般……   想及此江云晚不断自语:“我现在是江云晚,不是朝千阳。我是江云晚,不是朝千阳……”   女子闭目又睁开,眼底终于平寂,恢复了春花江畔第一花魁的风采。   “原来姑娘守身如玉吗?”萧奉之问。   女子笑笑,缺月楼中皆是清倌人,大家都卖艺不卖身,但她此刻玩心大起。   “您非凡人,云晚不配。换个男人来,那今夜自然是红帐春深咯。”   “那看来是奉之未得姑娘青睐,倒是可惜。”男子轻笑道。   虽然他对眼前女子也没有男女之想便是。   他仰面向上,看着女子的脸庞心中一动,掐指对外一弹,整个房间的烛火都熄灭,房间陷入了黑暗。   “陪我聊聊吧。”萧奉之道。   清亮的月光照窗而入,落在两人脸上,江云晚就侧躺在床沿,小半边身子都在床外。   女子盯着萧奉之眉心,那里有一抹淡淡的朱砂印记,更衬得男子风流俊俏。当年第一次上山时,见到师兄便是如此样子。   只是看起来暗淡了些许,师兄这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云晚轻轻应声。   作为朝千阳,三师兄的师弟,她足够了解萧奉之。   作为江云晚,缺月楼的花魁,她足够了解男人。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江云晚也彻底放松下来,一如往昔,说话柔中带着几分媚,美目流转,顾盼生辉。   男子忽然明白何必来为何看重江云晚了,这个女子确实不一般,不同其他人间俗物。自己无论说些什么,她都能恰到好处得跟上,不卑不亢,令人舒服,就像以前在擎天峰与同门闲聊一样。   萧奉之觉得心中的那层阴霾也渐渐消去,他开始和江云晚聊些近两年的事情,说自己去过哪些地方,见过怎样的风景。   离开宗门的两年,都是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太孤闷,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无关人物。   江云晚渐渐不出声了,只是听着男子一个人讲,怔怔地看着男子的脸。   虽然师兄修道有成,容貌丝毫未改,但眉宇间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闲适洒脱,只剩淡淡的疲惫。她听着师兄两年走过天下那么多的地方,知道背后一定没有那么简单,肯定藏着说不出的辛苦。   三师兄你当年离开擎天峰,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吧。   窗外残月西斜,房间里渐渐没了声响,江云晚低头看去,男子已经在地上合衣睡着了。   按理说修行之人到一定境界后,连睡觉都不需要,如果睡觉,那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他的心,累了。   江云晚想起小时候刚上山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天气很冷,还无法以修为抵御严寒的时候,就跑到三师兄的床上   三师兄会无奈地摇摇头,陪自己聊上一夜,那个记忆中很寒冷的冬天,就这样温暖地度过了。   “三师兄,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苦吧。”   江云晚就这样在床沿边,枕臂看着男子的脸,一如当年般,不知不觉也沉睡过去。   只是女子的身形挂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熟睡中的轻动,她整个人翻落下去!   扑通。   黑暗中陡然传来男子的吃痛声。   ……   太阳刚爬上山头的时候,萧奉之就醒了,以前在擎天峰他总是最晚醒的,两年奔波,早醒却成了习惯。   轻微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他朝旁边望去,妩媚女子就合衣睡在旁边地上,睡颜香甜。   他苦笑着摇头,摸摸昨夜被砸中的鼻梁。   “真是个贪睡的家伙。”   萧奉之笑着起身,把江云晚抱回床上。   他口渴着走到桌旁,才想起酒壶在昨夜已被摔碎了。   男子巡视房间,发现角落里还有一壶,走过去拿起来,倒了一杯。   男子很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闻到了酒中有股普通人根本闻不到的味道。   清梦散,不周山擎天峰的独有迷药。   萧奉之猛然转身,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子,思绪瞬间流转万千。   不知想到了什么,男子脸色忽然阴沉,一丝轻微的杀气露出。   ……   日上三竿时,江云晚终于醒过来了,她迷糊中想起来昨晚的事情,猛一激灵坐了起来。   房间中空空荡荡,三师兄已经走了。   女子送了一口气,瘫倒在床上。   总算度过这一难关了,简直比破境还难。   她跟着又纠结起来,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三师兄原来就在钱塘,要不要去找他坦白自己的事情呢?   转眼已是数日。   江云晚最终也没有找萧奉之去坦白,她觉得还需要缓缓,给自己一个准备时间。   另外的原因,则是现在江云晚的名气在钱塘甚至整个江南已经暴涨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上次在湖心小筑连胜秦柳姿和郑春息两位棋坛才女的事,越传越玄乎,整个江南都在谈论。现在又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士在背后操纵,王朝三皇子萧奉之在别云居留宿一晚的事情,整个天下都知道了。   不知多少老夫子跺碎脚掌,多少朝臣眼珠瞪裂。   钱塘妖女之名愈传愈烈。   整个缺月楼山门前,每天开过来的马车比平日多了十倍有余,青山脚下水泄不通,所有人来都只为了见江云晚一面,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夹在其中。   陈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的同时,也把通往别云居的山路给封了,防止这段时间出现什么意外。   江云晚倒是落得清净,每天晚上都修行到很晚,加快开窍速度。只是白日不能迷晕丫环,以免露出马脚,她只能在脑海中整理自己所知道的功法典籍,为开窍后的修行做准备。   整个缺月楼,除了江云晚外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很清闲,那就是秦柳姿。自从她被陈夫人罚了一年监禁后,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   这样的清闲日子,直到几日后,一张请柬被寄到了别云居。   那张请柬来自太守府,以三皇子萧奉之的名义发出。 第十一章 一杯薄酒请春雨   大周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在朝堂素有声望,在民间更为神秘。   早些年曾有传闻,三皇子为了躲避太子一党的迫害,去了某大宗修行,不问世事,这两年更是几乎在世间销声匿迹。   如今三皇子忽然出现在钱塘,无论当地官员还是百姓,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今皇上年岁不到两百,登基一百多年,治理天下有方,朝廷内外都十分赞誉,唯独在立储一事上,任命太子后就不闻不问。   近些年朝内党争愈演愈烈,三皇子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不管如何,三皇子驾临钱塘,太守府为其摆宴接风,上至官员,下至望族,都是要去的。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除赴宴名单上三皇子竟亲自加了一个人上去。   春华江畔的青楼女子,江云晚。   真是成何体统!   一时间流言纷扰。   赴宴当日,天色暗沉,乌云堆积如山,覆压满城,隐隐有风起。   一辆马车从“青云路”下山来,驶过青山脚,路过春花江,朝赴宴地点去。   今日太守府门前热闹,三皇子素有才名,连在钱塘城外隐居的一些鸿儒,都破例前来赴宴。   可是当那辆带有缺月楼标志的马车停在门口时,门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所有人都冷冷看着那辆马车,看着那位妖冶的女子,被丫环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既没有人好言问候,也没有人恶语相向。   女子所到之处,如同油珠入水,所有人自动退避三舍,女子却也安之若素。   等到女子走入府中,纤腰微步地消失在所有人视野中后,终于有人低声骂了句。   “妖女!”   虽然有太守府主持,但宴会的地点并不是在太守府,而是在城东的吴王府中。   钱塘繁华,主道龙睛大街自西向东,横穿全城,吴王府就在大街尽头。   吴王府是先皇在时就藩钱塘的吴王所建,占地极大,富丽堂皇。当时便有人说吴王有不臣之心,后来当今天子即位后,吴王果然起兵,最终被王朝大军平定。   自此吴王府一直空闲,直到萧奉之来了钱塘。   宴会在王府主殿中,江云晚在侍女引导下刚入座,就听见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   “江姑娘!”   情深意切,欢欣喜悦。   江云晚抬头,见到太守之子郑昌正痴痴望着自己,便起身与对方见礼。   郑昌说些什么,忽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背后骂了句,“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拉着郑昌就往大殿深处去。   江云晚在记忆中仔细搜索一番,那老人就是郑昌的父亲,钱塘太守,郑公明。不过,似乎这钱塘太守,也私下来过缺月楼......   不多时各路“神仙”都纷纷入座。   皇子萧奉之坐在殿中高位,钱塘太守郑公明坐在其下手位,朝廷官员、钱塘世家、在野名宿等,依次罗列于殿中左右入座。   至于江云晚,自然只能排在最末,靠近殿门处。   大宴开始。   即便今日这种隆重场合,萧奉之依旧一身白衣,飘逸洒脱。   看着三师兄在宴会中把酒致辞,与众人谈笑风生,与鸿儒对答如流,江云晚第一次深深认识到这个事实。   三师兄,原来真的是王朝的皇子。   不过惊讶归惊讶,皇子的身份在她心中倒不算什么高不可攀的尊贵身份。   虽然大周王朝不像前面几个朝代那般,连皇位大权都把控在大派宗们手中,至少有与各大宗门抗衡的实力。   但在真正的顶级大宗,如不周山、南朱宗眼中,大道在前,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一场大宴,宾客尽欢,唯独江云晚仿佛是个透明人,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包括萧奉之。   江云晚倒乐得清闲,一个人夹夹菜,喝喝酒,好不自在。   只是忽然间身体传来一阵异样的感受,似热非热,似冷非冷,小腹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有种电流,从那里泻出,顺着全身经脉游走。   又过了一会儿,江云晚脸色微白,她只觉得殿中气温好低,她周身寒冷,只想到有光有热的地方去。   江云晚看向殿外,天空的乌云略略散开,氤氲了很久的雨水没有落下,被兜在了高空的黑云中,一角阳光淡淡落下。   那阳光看起来清浅,却对现在的江云晚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女子四周看看,见大殿中根本没有人关注自己,干脆直接借着离殿门近的优势,溜了出去。   其实她并没有看到,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偷偷地关注着自己。   郑昌最近有些烦恼,一直没机会再去缺月楼找江云晚,导致他整场都在偷偷盯着对方,借酒浇愁。   不知第几杯酒下肚,郑昌眼眶四周都红红一片,已经醉的迷迷糊糊。他看到江云晚悄悄从殿门处溜了出去,在看此时殿中热闹,所有人要么在对三皇子献殷勤,要么就在看着三皇子,一时间酒壮人胆,他也悄悄溜了出去。   ......   酒过三巡,萧奉之终于从众人的殷勤中摆脱出来,喘了口气,才想起今日邀请江云晚来后,还没有见过,便说道:“缺月楼的江云晚,今日来了吗?”   大殿一时间静了,所有人面面相觑。   您堂堂大周皇子,邀请一位风尘女子来这样的场合,已经有些不合规矩,现在又当众喊她,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当然知道江云晚今日来了,纷纷往席位最末处看去,只是那里的座位空空如也,只剩下吃了一半的酒菜。   江云晚,不见了。   这时不知有谁发现了,喊了句:“郑昌公子好像也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郑昌也不见了,顿时面色怪异起来。   一位青楼的风尘女子,一位钱塘最大的纨绔,两人竟然在皇子的接风宴上同时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引人遐想,令人不齿!   并未与儿子坐在一处的钱塘太守郑公明,此时气的下巴上的长胡须都抖动起来,喃喃道:“逆子,逆子!”   他站起身,正准备向三皇子谢罪,却看到三皇子看也不看他,伸出手阻止了他。   “阁下是谁?为何不请自来?”   萧奉之望着殿门外朗声喊道。   大殿众人都愣住了,不知三皇子忽然发什么疯。   忽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我又没去你府上吃饭,如何算不请自来?”   那声音飘飘悠悠,虽然听得真切,但仿佛来自天边。   一群侍卫冲出,挡在萧奉之面前,如临大敌,在场众人面色惊惧。   只有萧奉之面色如常,依旧风轻云淡,他挥挥手,命侍卫退下,朝着殿门外说道:“阁下如此实力的大妖,来了钱塘却不向鱼龙卫报备,这便是不请自来。”   王府之外,沿着长而宽阔的龙睛大街,一路向西,在大街的尽头,钱塘城的另一端,有个小小的面摊。   一个少年坐在颜色发污,蒙着油腻的桌前,手中正捧着大碗宽面,呼噜呼噜往嘴里扒。   这年轻人面相粗看秀气,细看却带着野气,穿着褐色布衣,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从身上饰物看,不像是王朝内陆人士。   年轻人碗中放了很多辣椒,吃得兴起,满身大汗,竟解开半边衣服,整条左手臂及半个左胸都暴露在空气中。   他手中筷子扒了几下,将剩下的面条都扒入腹中,大碗砸在桌上,擦了擦嘴,吐出口热气。   “呼...还是人族的饭食吃着带劲啊。”   他抬头望向大街的另一头,吴王府的方向,大声嚷道:“我来钱塘是找人的,找到了就走,报什么备啊?!”   他抓抓头发,嘟囔道:“我来之前可问清楚了,钱塘是你们王朝与修行界共定的地方,除了北冥魔族,天下万物生灵皆可进出,怎么还管这么多?”   “难道是因为我没带礼?”   “那,我给你敲一首家乡小调,就当作见面礼好了。”   于是年轻人拿起一根筷子,对着桌上刚吃完,连汤底都不剩的粗瓷碗,轻轻敲了下。   “叮…”   竹筷敲在碗沿上,发出细小的,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刚出面摊时还细如蚊鸣,但传出十几丈竟没有消散,并且声势变大,宛如泉水叮咚。   等到声音传至龙睛大街中段时,已经大如重槌砸厚鼓,还带出些许微风,大街上行人惊恐,拉车的大马都受惊狂奔。   等到声音沿着大街横跨整个钱塘,来到吴王府时,已经响如山崩,夹杂漫天狂风。   大殿中萧奉之手中一杯酒还未放下,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   萧奉之已站在大殿之外。   山崩声与狂风齐至。   但萧奉之面不改色,只是左手伸出,在身前虚弹了下。   弹指如雷。   隆隆炸雷声自指间发出,将殿门外广场上的空气都搅成龙卷,迎面撞上从王府正门闯入的如山崩的风啸。   天崩一样的声响炸开来,整个大殿都在细微颤动,大殿顶部灰尘与木屑都被震下少许。   狂风四散,少许的风从大殿门口灌入,殿内众人在响声与风声中惊惧不已,几个年迈者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龙睛大街另一头的面瘫上,面摊老板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在煮面和收钱,只是看着那位年轻人有些奇怪,怎么吃完这么久还不走?   那年轻人双眼睁大,冒出愉悦的光,兴奋道:“钱塘还有这等人物,好好好,今天可以玩个痛快了。”   他手中竹筷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或以尖头,或以尾端,以筷子的不同部位,敲在粗瓷碗沿上。   竹筷连敲三下,敲出三声音调不同的声响来。若把这三声与之前那一声响连起来听,竟真的有韵律之美在其中。   清悦悠扬,仿若山野小调的前奏。   三调声响,沿大街滚滚向前,由小转大,渐如海上风暴,席卷全城。   ……   钱塘城南的青山上,有一处山寺。   山寺中建有一座鸣钟楼,矮小的楼台中,挂着一个青黑大钟,每日晨时与暮时,撞钟鸣时。   此刻并非撞钟的时间,但有一个面相粗横的大光头,正蹲在铺着黑瓦的钟楼顶部。   他左眼已瞎,结着可怕的疤,左耳也残缺了一半。   大光头少时就入世间,一路靠着野路子修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算是天下一等一的纯粹恶人。   只是他从未杀过寺庙里的和尚,因为曾经有人指着他的光头,问他是不是个和尚。   他当然将那人给杀了,居然敢骂老子是秃驴。   但他心中又有些窃喜,原来老子这样的粗人,也会被人看作是德律森明的僧人。   于是他再没有杀过庙里的和尚,偶尔有烦心事的时候,还会跑到庙里去放松。   他今日就很烦心。   在钱塘兜兜转转找了这么久,依旧没有朝千阳的线索,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生是死。   按照那个疯婆子,蛇蝎一样狠毒的妇人所说,自己找不到朝千阳,就得去杀萧奉之。   可是萧奉之成名已久,一身术法独步天下,还是王朝的三皇子,自己怎么杀?   杀你娘个头啊。   大光头肥腻的双耳忽然动了动,他站起身来,遥遥远眺城东,吴王府的方向,听到了寺庙僧人都未听到的轰鸣声。   “嘿嘿,这下可以杀了。”   大光头狞笑下,肥硕的身躯灵活地跃下,跃入楼下的大钟旁。   他鼓足全身的气力,抱着撞钟用的木杆,朝青黑大钟用力撞去,原本就很大的衣袍,此时更是鼓荡如球。   “咚!”   大钟轰鸣,钟声自山巅发出,朝四周卷去,但这钟声中蕴含的大部分威力,竟有意识一般,斜跨全城,集中朝城东吴王府而去。   只是少许溢散的威力,随着钟声也已散射向全城。   ……   吴王府主殿门前,萧奉之扭头向城南望去。   有三声竹筷击碗声,沿着龙睛大道,急速而来,倒是在他的意料中。   但是此刻在城南山上敲钟的人又是谁?   萧奉之皱了皱眉头,倒不是因为以一敌二,而是从出手来看,无论大妖还是敲钟的人,都是无法无天的人,丝毫不顾忌全城百姓安危。   萧奉之摇了摇右手杯中酒,抬头看了看仍有半数乌云未散的天空,嘴角弯弯,笑意浅浅。   还好天公作美,怜惜众生。   萧奉之将右手杯中的酒倒在身前,脚下的地面就被打湿了。   于是整个吴王府的地面开始湿润,整个钱塘城的地面、屋顶都开始被打湿。   磅礴大雨,轰然落下,接天连地。   “一杯薄酒敬苍天,恭请春雨庇人间。”   眉间朱砂如画的男子,站在殿前屋檐下,看着接天雨幕,轻声说道。 第十二章 不周山 ,朝千阳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在天上酝酿许久,却没有足够气力落下的春雨,被萧奉之一杯薄酒请了下来。   有无数点雨珠,便连成无数条雨线,密密麻麻,砸向人间。   都说春雨贵如油,钱塘春雨大如斗。   浑圆而大的雨点砸在一位行人身上,第一滴砸下时他还没反应过来,但当第二滴、第三滴砸在身上时,他嘴角扯开,连声喊痛,只觉得好像被人用指头大的石子砸在身上一样。   行人急忙跑向街旁的屋檐下。   紧接着钱塘街上路上,所有商旅小贩,行人旅客,都被这狂暴的春雨砸的叫苦不迭,他们纷纷抱着头快速跑到最近的屋檐下,或能够遮雨的地方。   春雨落在人的头顶,也落在连绵如烟的屋顶上,雨水顺着瓦片缝隙滑落,在屋檐下挂出一张张雨帘,雨帘后是躲在屋檐下避雨的钱塘百姓。   “这雨真是邪乎。”一位行人说道。   他话音刚落,波及全城的敲碗声与撞钟声齐至,携着漫天狂风,就如同雷公下凡,在空荡的街道骑龙而过,轰鸣作响。   所有人瞪大眼睛,面色苍白,更有许多胆小的人已经在屋檐底下跪着,双手合十,该念佛的念佛,该求天尊的求天尊。   只是那回荡满城的声响虽然吓人,狂风呼啸也让人心惊,但声响蕴含的威力与携带的狂风,一撞在屋檐下的雨帘上,就又被弹回街上,来回数次,渐渐消散。   满城被大雨逼在屋檐下的百姓,隔着雨帘,毫发未损。   除了某些早已被吓昏过去的。   ……   吴王府中,大殿内所有人都乱作一团,他们大部分都躲在大殿深处,身体颤抖。   也有少数人,或是真心,或是为了表忠心,挤在殿门口,央求门外的三皇子殿下赶快进屋躲避。   萧奉之只是抬抬手,安抚他们,示意无需担心。   有三道轰鸣声,携风带雨,撞碎王府大门,撞毁府中数座房屋,宛如风暴,直冲大殿前的萧奉之而来。风暴最前头,隐隐能看见三只风雨汇成的巨狼,张开大口。   有一道道连绵钟声,自南山而来,横越天际,于大殿上方,就像是有位铁匠正站在空中砸锤,一锤锤落下。   地上有巨狼,天上有重锤,该往何处躲?   躲无可躲,那就不躲。   萧奉之在殿门众人的惊异眼神中,右手五指攥成拳,与右腿一同向后拉,腰引如弓。   然后一拳重重轰出,笔直向前,拳风隔空砸在还未到的巨狼上。   还在风雨中前突的三只巨狼就好像突然撞在无形的山崖上,齐齐爆裂,化作三滩水花落地。   天上有重锤,萧奉之连看也不看,收拳回步,然后伸出手掌,掌缘比作刀锋,随意向空中挥出两刀,比刚才那一拳还要随意。   破空而出的两道刀意相互交汇,如同剪刀,剪向重锤。   石头剪刀布,石头吃剪刀。   但我偏就用剪刀,剪烂你的锤子。   震耳的轰鸣声中,上空钟声化作的重锤被刀意剪得不成形状,终无后力,消散于无形。   继弹指如雷后,又以一场春雨庇护满城百姓,现在又一拳两掌,连破两人的强袭,饶是擎天峰辈分排行第三,术法却排行第一的萧奉之也有些疲累,不得不徐徐吐出一口气,令身体内真气狂奔的经脉舒缓些。   但是他已经感觉到,龙睛大街另一头,有人竹筷敲碗,接连不停,奏出悠扬小曲。城南青山,有人木杠撞钟,连绵不绝,汇成杀气四溢的恶声。   谪仙之姿的男子眼底罕见地掠过一抹怒意。   真当我是不会还手的泥菩萨不成?   男子放眼过去,只见大殿前的广场偏处,有架装饰用的桌面大的厚鼓,静静立在春雨中,庄重威严。   他派出数个侍卫,冒着狂暴的春雨,跑过去将那大鼓搬到殿前屋檐下。所幸这些皇子身边的近卫,都有不错的修为傍身,既能抗住春雨,也能搬动那体积夸张的大鼓。   大鼓立在萧奉之身前,竟比他还要高出一些。   萧奉之双手抄起槌头比拳头还要大的鼓槌,掂量了下,然后回头看着挤在殿门口的几位大儒,笑道:“刚才殿中时还在与几位先生讨论乐理,没想到现在就要献丑了。大鼓声粗,还望几位先生见谅。”   萧奉之运起鼓槌,重重敲在鼓面,起先很慢,一声重过一声,如同敲在人的心头上。   但鼓声渐渐加快,鼓槌砸在鼓面上,比殿外的狂暴春雨还要密集。   鼓声连绵,初听粗糙,但渐渐有股肃杀之意,慢慢散开。   那是百战雄师才有的铁血肃杀。   那是一生转战三千里。   那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殿门几位大儒表情惊愕,继而奇怪,君子六艺,他们自然懂得礼乐,听见鼓声,脑海中便浮现边塞角声起,将士遍地如海,听着鼓声冲锋的画面。   可是自幼养在深宫的三皇子,如何竟奏得出边塞百战之师才有的雄意?   鼓声为将,风雨为兵,如同悍不畏死的老卒,向四面八方冲去。   敲碗声至,撞钟声也至。   整个钱塘都化作了战场,竹筷敲碗声,深山撞钟声,边军大鼓声,这些蕴含着修行者强大威力的声响,带领八方风雨,四处厮杀。   声震如雷,连绵不绝。   在春花江,在西明湖,在城东南废宅区,在城北坊,它们彼此厮杀,浩如烟海。   ……   西明湖畔,今日本有不少游人趁着天阴,躲避骄阳,来此观湖赏景的。毕竟西明湖无论一年四时,晴雨风雪,各有各的美。   但现在所有游人都被这狂暴的春雨,逼到了各处屋檐下。或在湖心小筑里,或在岸边道观里。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所有游人。   还有一个男子,顶着狂暴的春雨,站在湖西的堤岸上。   这男子一身黑衣,穿戴一丝不苟,看起来很端正。他的发髻正中不乱,看起来很端正。他的容貌五官,排列在一块很舒服,看起来很端正。就连他挂在腰间的刀,也挂的很端正。   这是个一眼看过去就很端正的男子。   男子四下望去,游人都躲在了各个房屋下,屋檐挂出的雨帘正保护着他们。   男子终于放心了,不用费神留在这儿保护他们。   今日在钱塘大打出手的有三人,一人在城西,一人在城东,一人在城南山上。男子想了想,决定先选择一个目标。因为师傅曾经教导,做事时要集中精力专注在一个目标上,事情才能办的妥当。   男子选择了城动吴王府那处,因为他知道吴王府里的人,是不周山弟子,萧奉之。   而如果在钱塘消失,生死不知的朝千阳还活着,现在一定躲在同宗弟子萧奉之那里。即便这两年修行界都认为,萧奉之已经与不周山断绝了关系,但男子不这么想。   与师门断绝关系这种大事,一定要做得正大光明才算作数,悄无声息地断,根本就不算断。在昭告天下之前,萧奉之必定还算不周山的弟子,朝千阳如果还活着,一定躲在萧奉之那里。   男子认为,朝千阳这样的人,一定还活着。   可是这是他第一天来钱塘,对钱塘的路还不太熟,从城西南到城东,走哪条路最快?   男子想了想,下了湖堤,两脚踩在湖面上,竟轻如鸿毛,没有下沉。他就这样踏着湖面微波,顶着狂暴春雨,行走起来,如履平地,直直朝湖对岸的城东而去。   男子想得很简单。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况且走路走直线,最是方正平稳。   可是当男子走到湖中心的时候,发现满城狂暴的春雨中,那敲碗声与撞钟声,竟合力也敌不过大鼓声,已经落在下风,恐怕没等他走到城东,胜负就分了。   到时候那两个不周山弟子还在不在城东,就不好说了。   男子于是就站在湖面中央,顶着狂暴风雨,对着城东大声喊道:   “南朱宗弟子朱洛,请与不周山朝千阳一战。”   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   名叫朱洛的端正男子,向来如此。   ……   吴王府后花园,之前宴席中途跑出来的花魁江云晚,与太守之子郑昌,都躲在一处屋檐下。   刚刚晒过一阵太阳后,女子身体终于好受许多,体内的异常也消失了。   但跟着就是大殿方向传来一道轰鸣,磅礴大雨随后落下。   江云晚虽然开窍,但仍只属于凡人,无力抵抗狂暴的雨水,只能就近躲在屋檐下,然后看见不远处郑昌也抱着头跑了过来。   不知道这个钱塘头号公子哥到底喝了多少酒,满脸通红,眼神迷离,被大雨一浇,不仅没有醒酒,反而凉气与体内酒热一激,迷糊得更厉害了。   今日是赴三皇子的宴,缺月楼的陈夫人亲自上手,为江云晚梳妆打扮和挑衣服,务必做到比平时更加光艳照人。   陈夫人确实做到了。   只是现在起着反效果,在醉酒不清醒的郑昌醉眼中看来,身旁的女子不仅比往常还要迷人,而且对着自己眼含春意,满是暗示。   郑昌在江云晚身旁,聒噪更胜平日十倍,不断向女子诉说自己的爱意与思念。   江云晚也只能配合着应付,甚至偶尔做出些娇羞态来。   轰鸣声不断从大殿出传来,整个钱塘各处都有震耳的雷声传来,宛如末日。   屋檐外风狂雨斜,但唯独吹不进雨帘里面来。   江云晚凭着过去的经验,大概能推测到,三师兄现在正在以大殿处的鼓声,与王府外两个不知道在哪的修行者抗衡,而且颇占上风。   擎天峰四位弟子,若论实力,公认失踪多年的大师兄为最强。   但若只按术法论,三师兄冠绝众人,毫无争议,甚至整个不周山的同代弟子中,三师兄的术法都可称最强。   掌握天下情报消息的墨珠门掌门,就曾颇为欣赏地对三师兄作出评语。   “法通天下。”   由此可见三师兄术法之渊博。   “南朱宗弟子朱洛,请与不周山朝千阳一战。”   忽然有道中正平和的声音,从王府外遥遥传来,清晰可辨,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朝千阳是谁?许多人疑惑。   但一些对修行界也有接触和了解的人,已经陷入沉思。   后花园屋檐下的女子暗自撇了下嘴。   一是因为旁边的郑昌,已经彻底痴狂起来,自言自语说今日这大雨就是天公被他的爱意感动,让两人同在屋檐下避雨。他甚至已经开始动手动脚,江云晚无奈,只能好言安抚,一边拼命护住自己,不让春光泄露。   二则是听到的这句话。   南朱宗的朱洛,在修行界很有名,甚至比朝千阳还要有名。单单是少年天才、得天独厚之类的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人。   朱洛与朝千阳从未谋面,但对方一直是朝千阳想要倾力一战的人。   没有特殊原因,武道攀峰,自然只向强中取,不向弱中求。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里是钱塘。   当年不周山、南朱宗、千剑湖与朝廷的鱼龙卫,三宗一卫共同定下赌局,各派一名境界不超过第三境龙虎境的弟子,来钱塘争夺仙人遗存。   从遗存显露征兆,到彻底显世,长达半年时间。   这半年内,遗存何时出现,在哪里出现,全然不知。   因此不仅是对四位弟子实力的考验,还涉及谋略、洞察甚至运气等方方面面。   朝千阳是代表不周山第一个来的,如果没有猜错,那个何必来就是代表鱼龙卫第二个来的,现在这个朱洛,当然是代表南朱宗第三个来的。   就好像是四位猎人手持强弓,在黑暗而危险的深山中打猎,猎物尚未出现,哪个猎人先暴露了自身位置,就是最危险的那个。   分胜负这种事,可以等半年后钱塘事了再说嘛。   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朱洛不管说什么话激我,我都不会出去!   有本事你把话说得再狠一点,谁出去谁小狗儿!   女子心中暗自冷笑,一边不断拿开郑昌摸过来的手。   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又有声音自外面传来。   “看来今日无缘与朝千阳一战,但既然有同为不周山弟子的萧奉之在此,虽然三个打一个有些可耻,但机会难得。”   “朱洛请与萧奉之一战。”   遥遥的,有平淡声音从大殿传出,作为回应,传向钱塘整座城。   回应只有一个字。   “请。”   后花园屋檐下的江云晚忽然呆住。   她愣了下,然后对郑昌说道:“郑公子,能否转过身去?”   “为何?”郑昌喘着粗气,神志不清。   江云晚做出小女儿般娇羞态,道:“郑公子对奴家痴心一片,今日奴家也愿意从了郑公子,只是当着面实在害羞,能否……”   郑昌听懂了女子的意思,大喜过望,当即转过身去。   但他刚转过身,就感觉后颈剧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江云晚却是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郑昌一样,她将手中刚捡的砖头扔掉,冷冷地看向王府外,城西南的方向。   ……   西明湖的中心。   朱洛听到那声淡然的“请”字后,心生赞叹,不愧是擎天峰的弟子。   只是他并没有动,而是原地静静等着。   他在等,等朝千阳出现。   说要与另外两人合攻萧奉之,不过是逼迫朝千阳为分摊师兄压力,现身与自己对阵。   更何况,朱洛觉得即便自己动手,三人加一块儿也不是萧奉之的对手。   毕竟对方是在朱洛修道前,就已经名动修行界的风流人物啊。   宗门里师妹以前曾说朱洛偶尔也会狡猾一下,今日说话骗朝千阳出来,让朱洛自己都觉得确实师妹说的有道理。   可是左等右等,朝千阳都没有出现,朱洛有些失望。   难道朝千阳并不在萧奉之处?或者他与萧奉之的师兄弟情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深厚?   风雷震震中,忽然有道极细的剑鸣声,但依旧被朱洛捕捉到了。   他抬头望去,只见高空中一位清秀年少,斩断漫天风雨而来。   那人落在水面上,相隔十丈站定,连朵水花都未溅起。   不周山,朝千阳。 第十三章 风落、春鹤、黄沙、雪梅   朱洛有多强,这些年整个天下都在议论。原本一个不过第三境龙虎境的修行者,不至于引来如此热议。   但他是朱洛。   自五十年前当今天子改元“乾明”开始计起,整个天下又迎来一次修行天才的井喷期。   繁华帝都,乡野小村,修行世家,无名小派,到处都有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弟子出现。   或是根骨奇绝,或是气运煌煌,或是天赋异禀,或是毅力之坚,世所罕见。   天下群英,犹如过江龙蛟,风云际会,各露峥嵘。   其中最引世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屹立在这片浪潮最前面的几个人。   比如南朱宗的朱洛、花舞,比如千剑湖的虞烟。   比如不周山的朝千阳。   修行一路,犹如九层宝塔,分为九境。虽然每个境界各有奇绝风景,但其中有几道境界尤为艰难,近乎死境。   世人便以此将九境分为三段:   前三境合称为“人初”;   中三境合称为“地象”;   后三境合称为“天元”;   善于术算天机的墨珠门,过往常发布“天元”、“地象”两榜,评点天下修士,但惟独略过“人初”三境的修士,不曾发榜。   墨珠门给出的理由是,人初三境的修行者,尚未踏过修行路上第一个死关,即从第三境龙虎境,到第四境生根境的破境玄关。   未经此大玄机,大考验,怎能算真正的修行者,又何谈胜负、强弱,何需发榜?   但自五十年前开始的,被修行界称为“乾明大潮”的新生代修行者井喷开始,墨竹门也开始破例发布“人初”榜。   理由只有一个:那些上榜的年轻修士实在太过惊才艳艳,怎可让明珠蒙尘?   其实许多修行者都读懂了这句理由背后的意思:   这些榜上的修行者,如果不因意外而亡,必能度过玄关,由“人初”而入“地象”。   自出了这张榜单后,天下就更热闹了。   也自从出了这张人初榜后,榜单第一的名字,从未变动过。   南朱宗,朱洛。   虽然墨珠门也曾言明,榜单不过是根据他们所收集的信息,再以术法计算得来,算不得真正实力的显现。   例如排在第五的朝千阳,其名次理由便是:“剑意凌厉,然缺生死之验,难测其力。”   但这张被天下大多数人认可的榜单,依旧能说明很多问题。   比如排名魁首,从未变动的朱洛,真的很强。   再比如排名略后的修士,面对靠前的人,总会不自觉爆发雄雄战意。   就像现在的朝千阳,自修行以来,他从未爆发过如此强烈的战意,如此想要战胜一个对手。   其实他心中除排名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   你要打我师兄,我就打死你!   就是这么简单。   尽管这个第一与第五,两人平生素未谋面。   “朱洛?”朝千阳提着刚刚从王府守卫处抢来的剑,动手前最后确认着。   十丈以外,那个长得很端正的男子点了点头。   “朝千阳?”   朝千阳也点了点头。   再无话可说,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钱塘赌局当前,一个南朱宗的得意门生,一个不周山的天才弟子,该做些什么,一目了然。   既然不用说话,便开始出鞘。   刀出鞘,剑也出鞘。   只是朝千阳的剑刚出鞘三寸,朱洛已带着手中刀光近在眼前。   他一步越过十丈。   好快!   朝千阳瞳孔一缩,当即变换手法,改出剑为收剑,握着还裹在剑鞘中的剑,向前递出,挡下了对方这一刀。   火花在暴雨中四溅。   可没等到长剑再出鞘,又是第二刀。   势大力沉更胜第一刀。   紧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朝千阳竟没有拔剑出鞘的时机。   朱洛握刀的姿势很怪,他双手紧握刀柄,长直又厚的刀刃摆在身前,一刀一刀向前砍去。   砍来砍去都是这一刀,简单粗暴,毫无章法与美感。   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方方正正,直来直去。   在外人眼中,朱洛挥刀的动作简直就是在劈柴,劈出一刀又一刀,满是破绽与漏洞。   可是在朝千阳看来,朱洛的劈刀法是如此狂暴而周密,竟没有丝毫可抓住的空隙,且每一刀都比前一刀速度很快,力度更沉!   难道对方刀法可以这样无限堆叠下去?   天空的乌云宛如山岳,暴雨仍未停息,天色暗如黑夜。   只有一连串的火花,在西明湖上不断闪烁,带着暴力的美感。   渐渐有人影在湖岸边出现,且越来越多。   萧奉之以术法降下的春雨,只是为了将钱塘的普通人困在屋檐下,保护他们免受满城风雷的余波。   但对城中的修行者来说,虽然现在漫天的风雨和雷声,如同千军万马四处征战,看起来十分骇人,但背后术法与威力所牵扯的,主要还是战局中的三人,对他们这些外人危险不大。   这些修行者们知道现在漫天风雨是有高人在看不到的地方厮杀,不敢趟浑水,便逐渐被湖面上的战斗所吸引。   湖岸一人看到湖面上,持刀者那简陋到如同劈柴一样,但论狂猛比天上风雨更胜一筹的刀法,立刻就猜出了对方身份。   “那人是朱洛,南朱宗的朱洛,人初榜榜首的朱洛!”   湖岸顿时有数声惊呼。   又有人问道:“与朱洛对敌的人是谁?”   但是无人应答。   在湖边这些修行者看来,那个朱洛的对手,只是一味苦苦防守,不出招根本猜不出身份。   他们心中甚至对此人有些鄙夷,感叹此人面对朱洛,竟连出剑的勇气都没有,真是懦夫。   但朝千阳现在是有苦难言,朱洛的刀法不仅压迫力宛如山岳,且随着刀刃一次次快速挥击,划过空气,刀身的温度竟逐渐升高,透着红光,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   就连两人所处的湖面中心一带,周遭温度也逐渐升高,暴雨从天落下,还未碰到湖面就已经蒸发。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温度提升,朝千阳感觉自己体内真气,也在一丝丝被蒸出消耗。   朝千阳心中一凛,有苦难言。若在来钱塘以前,他是不怕这般消耗的,但现在却是不同了。   且不提朝千阳才好了七七八八的伤势,他现在是以江云晚的身躯为本体,换回男身单单是维持存在,就已经开始消耗他的真气了,更别提现在他的对手,是天下第一的朱洛。   人初榜的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一。   此战,必须速战速决!   等到朱洛辟出第三十二刀时,朝千阳手中的剑鞘终于承受不住磅礴刀势与高温,被劈得粉碎。   这把剑不过是朝千阳从王府里随手找出来的,剑鞘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而这,真是朝千阳一直在等待的。   剑鞘碎裂的瞬间,朱洛的刀顺势劈在了剑刃上,向前了一寸,正是这一寸,让他的收刀与下一刀都晚了一瞬。   在这只有一瞬,常人根本都意识不到的电光火石间,朝千阳右手极快变换手法,反握剑柄,划出了他对朱洛的第一剑。   第一剑,风落。   以朝千阳的身体为圆心,手臂为轴,仿佛刮出了剑气组成的烈风。   朱洛以惊人的身体控制,强行按下将出未出的第三十三刀,将刀挡在身前。   朝千阳看起来只划出一剑,但下个瞬间,密麻的剑气撞在朱洛的刀刃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噼里啪啦,连绵不绝。   那剑刃划出的烈风还未停止,由右向左,带着朝千阳整个人回旋向后而出,宛如秋风扫落叶,飘飘而落,与朱洛拉出二十丈的距离。   “擎天峰五剑!那人是朝千阳!”岸边立刻有人认出这一剑,惊呼出声。   “没错,是擎天峰五剑,是朝千阳。他居然真的没死,还在钱塘!”   聚集在岸边的修行者越来越多,一听到消息,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擎天峰五剑,在修行界很有名。   传闻是朝千阳的师傅,曾经无聊时,在擎天峰随手悟出了十四剑,然后丢给了大弟子,要他化繁为简。   擎天峰的大师兄苦心孤诣,将十四剑融为十剑,又传给了二师姐。   二师姐又花了几年时间,将十剑变为七剑,教给了三师兄。   等到从三师兄传到小师弟朝千阳手中时,七剑已成五剑。   师傅曾说道,什么时候弟子们能将五剑打磨到只剩下一剑,这一剑,就可以作为不周山的镇宗剑法之一,永传后世。   这几日不周山弟子,人初榜第五的朝千阳,在钱塘失踪,生死不明的消息已经愈传愈烈。   没想到竟能在此时见到朝千阳,并且似乎没什么大碍,还能使出擎天峰五剑。   刚才还在觉得此战围观者们,顿时兴奋起来,就算朝千阳赢面不大,此战也必定极为精彩。   朝千阳身形如秋叶,缓缓飘落在二十丈以外的湖面上。   但他的动作并未停止,将已没有剑鞘的清亮长剑侧卧在胸前,身体侧拉开,剑尖直朝二十丈外的朱洛。   朝千阳眼神冷清而专注,踩在湖面上的脚轻轻一点,剑在人前,人随剑后,劲射而出。   第二剑,春鹤。   朝千阳整个人就如振翅而飞的大鹤,在湖面掠过,初看慢,实则极快。   二十丈的蓄力,让朝千阳如同离弦的箭,在湖边围观者还未认出第二剑之前,剑尖已经刺在了朱洛手中,那薄薄的刀刃上。   耀眼的火花带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出现。   在剑锋与刀刃之间,那团巨大的火花照亮了暗淡天色,驱散了周遭暴雨,并向四周溅射,落在湖面上。   但火花全部散尽的时候,朱洛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自湖上一战开始,朱洛首次向后退了一步。   能退一步,就能退一千步。   朝千阳正准备一鼓作气,踏湖向前,将那把刀与朱洛一并打退的时候,他忽然心头一紧,直觉性地向后摆头。   一道极细的火焰擦着他的脸飞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朝千阳紧跟着剑尖在对方刀刃上一点,以此借力,向后跃出几步。   他环视四周,看到围绕两人周遭十丈的边缘处,湖面上到处是以某种奇异阵型排列的火花。   这些火花在暴雨泼打的湖面上,不仅没有熄灭,且违反常理地烈烈燃烧。   刚刚他如果没有向后避险,被一道飞起的火花正中头颅,恐怕此战胜负已分。   这些火花都是刚才刀剑相击,从朱洛的刀上溅落的。   朝千阳对着朱洛问出了第二句话,“不是刀法,是阵法?”   “是刀法,也是阵法。”朱洛也说出了第二句话。   话音刚落,所有湖面上的火花激射而出,犹如无数箭矢,向朝千阳而去。   第三剑,黄沙!   朝千阳一剑刺在湖面上,挑起千斤湖水,向四面八方卷去,宛如沙暴。   那无数的火花意被怒涛拍打,散在空中,火花暗淡,几乎要熄灭。   “还没完呢。”朱洛出言提醒道。   他捏起一粒飘散到身前的火花,弹射出去。那被弹射的火花直直撞向了空中第二粒火花,融合一体,变得更明亮些。   二合为一的火花接着撞向第三粒,再借着相撞产生的力度撞向第四粒,第五粒……   只是几个眨眼间,所有的火花全部撞击在一起,融成一团炽热明亮的火球,悬浮在两人之间,足有半人大小。   火球中忽然发出一阵清亮的鸣声,迅速扭动,竟变成一只半人高的火焰朱雀。   “朱雀血脉,是真正的朱雀血脉!”   湖岸有人惊呼。   南朱宗朱家,向来以神兽朱雀的血脉传承者自居,但觉醒血脉的十中无一。   没想到朱洛真的如传闻一样,觉醒了朱雀血脉。   “来吗?”朱洛淡淡问道,仿佛两人只是老友重逢,聊天一般。   “来。”朝千阳的回答同样平淡。   那火焰朱雀鸣叫一声,向着朝千阳迅猛飞去。   未至身前,朝千阳已感觉到逼人的热浪,胸前的衣服也被溅射的火线撕了个口子。   朝千阳虽无慌乱,只是感觉体内的真气已经不容自己挥霍了,便直接一剑插在湖面上。   第四剑,雪梅。   数十道剑气从湖面下激射而出,带着细细的水柱。   这些剑气裹着水柱在朝千阳身体周遭不断延伸舒展,宛如一棵寒山雪梅,将朝千阳层层护在中央,每根“树枝”顶端,都有形似梅花的水花盛开。   火焰朱雀刚至身前,便被十数根“梅枝”缠绕,束缚,惨叫连连,火焰消散。   最终悲鸣一声,朱雀与“雪梅”同时爆裂开来,朱雀散出的火花散成黑色余烬,落在湖面上。   但朱洛没有丝毫惊讶,他只是奇怪地看了朝千阳一眼,然后问道:“最后一招?”   “最后一招。”   朝千阳点了点头。   朱洛忽然笑道:“刚才你那姿势,挺潇洒的。”   说着他也仿照刚才的朝千阳,一刀直直插入湖面,插入处忽有无数道红色的刀纹沿着湖面蜿蜒。每一道刀纹的尽头,都是一颗浮在水面上的黑色灰烬。   那些黑色灰烬瞬间变得明亮炽热,向空中漂浮,最后在两人的头顶上方不断汇聚。   一声嘹亮的鸣叫,一只数人高的火焰朱雀出现在两人头顶。   如果说刚才那只朱雀不过是只雏鸟,那这只朱雀就真的如同传说中的神兽一般,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来吗?”朱洛还是这句话。   朝千阳苦笑一声,他很想来,可是如今身体真气流逝的速度实在太快,剩余的真气甚至不足以使出一剑雪梅。   即便使出“雪梅”,也不见得能挡下这只朱雀。   “你还没学会第五剑?”朱洛忽然问道   朝千阳面色不变,只是眼神有些暗淡,默不作声。   岸边有些耳力极佳的修行者听到了,将这句话迅速传开,所有人一愣,随即也恍然苦笑。   这在修行界同样很有名,与擎天峰五剑的名头不相上下。   被誉为剑道大才的朝千阳,身为擎天峰弟子,却不会第五剑。   有人叹了口气,跟着所有人都叹了口气。   朝千阳输了。 第十四章 我从山中来,要往山下去   朝千阳不会第五剑,在整个修行界都很出名,因为任何人问他,他都从不讳言。   这倒不是朝千阳实诚,而是他懒得撒谎,也懒得关心,甚至没有兴趣去辩驳。   修行界有个趣事,被称为修行界的三大“奇观”,即:   虞烟的真话;   朱洛的谎话;   朝千阳的话;   意思是这三者都极少出现。   可见朝千阳确实生性寡淡,除了修道和擎天峰同门外,对于其他,他都兴致缺缺。   朝千阳不会第五剑,也在他的直言回答中,逐渐传开。   湖岸观战的人忽然有人疑惑道:“我听闻朝千阳剑道天赋异乎寻常,身怀剑法无数,就算不会第五剑,难道不能以其他剑法应敌吗?”   旁边有人讥讽道:“你看那朱雀的架势,是一般剑法能挡住的吗?至少也得是远超前四剑的剑法才行。”   于是所有人叹气,感叹朝千阳败局已定,不过能看到如此精彩的一战,也算心满意足。   湖心处朱洛忽然疑惑道:“不知你来钱塘遇到了什么事,不仅隐有伤势,连体内经脉似乎都出了问题,真气不畅,流卸如洪。所以这一战,我赢得并不公平。”   朝千阳摇了摇头,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朱洛转而疑惑道:“你的修为略有下降,但我能感觉到,你的剑意不降反升,比传闻中我听到的更强些。”   “你最近,到底在钱塘遇到了什么事?”   剑势可以枯练,剑意却是随心,若非心境有所变化,绝不会这样突飞猛进。   朝千阳闻之一愣,自己的剑意确实又较以往,高出不少。   可若说最近在钱塘所遇,那就只能是移花接木的事了。   一丝明悟忽然从心头滑过,可是朝千阳想抓却又抓不住,愣在原地苦苦思索。   朱洛瞧见朝千阳的变化,竟是丝毫不急,洒然一笑。   那只硕大的朱雀还在两人头顶,顶着暴雨烈烈燃烧。   ……   龙睛大街的西侧。   在骇人的风雨中,所有人躲到了屋檐下,那个小面摊一下空了,甚至还有几碗没吃完的面,在暴雨中汤汁被雨水浇灌变淡。   但有个年轻人,却丝毫不避这如石头样的雨滴,坐在雨中,以竹筷敲碗,节奏轻快,不亦乐乎。   面瘫的老板躲在一旁的屋檐下,看得眼都直了。   在看不见的高空里,竹筷声与撞钟声,面对大鼓声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一扫而空。   但年轻人丝毫不在乎,满脸愉悦,似乎玩儿得很痛快。   这时他忽然停下筷子,望向大街的尽头,吴王府的方向。   “消失了……”年轻人喃喃自语。   他之前已经确定,自己奉命来找的人,今日就在吴王府中。正因如此,他之前才隔着一条长街,向吴王府中窥探。   没想到这样小心,还是被发现了,才有了现在的一战。   可是就在刚才,那个他要找的人的气息,忽然消失了。不是离开,也不是因死亡逝去,就是那样凭空消失了。   “难道那里有能遮掩气息的法器?”年轻人思量着。   一旁躲雨的面摊老板终于看不下去了,招手道:“年轻人,面都吃完了,快进来躲雨吧。”   “你在那儿磨蹭再久,我们这儿也不免费续第二碗啊!”   年轻人愣住了,低头看看桌上积了半碗雨水的粗瓷碗,又抬头看看老板。   年轻人笑了。   他随手用筷子敲了下碗,道:“积水太多,都敲不出好音色了。要找的人也不见了,算了,今日很尽兴,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随意地走入一条小巷,消失不见。   临走前还没忘把饭钱拍在桌上,只留老板愣在原地。   ……   吴王府。   萧奉之皱皱眉头,感觉到那只大妖的气息消失了。   “果然妖物就是天生善于隐匿。”萧奉之感叹一声,又笑道:“他逃了,你可逃不掉。”   男子手中鼓槌又快,鼓面激荡,风雨从之。   钱塘南山,钟楼上的大光头忽然耳朵动了动,暗道一声不妙,正要逃走,一道炸雷挟着风雨在他耳边响起。   轰鸣声中,大光头整个人撞在青黑大钟上,口中喷出大口鲜血。   他整个人连带背后的大钟都撞碎了钟楼而出,在空中的危机时刻,大光头急中生智,钻入那大钟内,顺着山势滚了下去,滚进钱塘外的野山里。   王府中萧奉之终于停了手,笑道:“算你命大。”   他回身看去,殿门口的众人望着他,崇敬与恐惧皆有。   殿内的桌位酒菜,早在第一次交锋时,就被狂风打翻,满地狼藉。   萧奉之挥下袖子,道:“今日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他望向西南方向,西明湖上目前的情况,他大致能感知到。   男子表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   西明湖心,暴雨渐渐小了,风雷之声也停了。   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如同烟雾,就像小巷暗杀的那一天。   这才是符合钱塘气质的春雨。   朝千阳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大概明白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二师姐以前曾说过自己,为人太过寡淡,从不关心身边事。即便早早下了山历练,那颗心也还在山上。   山上人焉能会山下剑?   但这些时日作为江云晚,终于不得已略微开始关注身边。   走过西明湖,走过春花江,见人,见事,见己。   那些属于江云晚的记忆与情感,也让自己更有些烟火味儿,更像个人。   修道就是修心。   朱洛看到朝千阳明显发生了变化,颇感意外和惊喜。   “来吗?”他问道。   “来。”声音依旧平淡,但多了些说不清的感觉。   说来就来。   在空中等待已久的硕大朱雀,振翅冲出,身上烈烈火焰将那些周遭二十丈内的细雨全部蒸发,化作浓雾,笼罩了湖心。   岸边的人群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可怖的朱雀向朝千阳冲了过去,以为朝千阳败局已定,甚至性命也难保,只能叹息。   所有人都在叹息。   无人听到叹息声中有一道剑吟声。   剑吟声自湖心而来。   在浓雾中划出一道光亮的线。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湖心处上方的细雨不再落下,被一道惊人的剑意留在了空中。   浓雾以那道线为中心猛烈散开,随着滚滚气流四溢。   人们这才看到湖心的场景。   朱洛还在原地,手中的刀还挡在身前,硕大的火焰朱雀还在刚刚攻击到的位置。   而朝千阳的位置变了,他出现在朱洛的背后三丈外,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手中剑锋还在指向前方。   那道明亮的线自朱雀的身上开始,平直延伸到朱洛手中的刀刃,最后连到其背后朝千阳手中的剑尖。   一剑,就是一条线,线的上下所有东西都被分为两半。   朱雀在一道悲鸣声中化为寸寸火焰消散,朱洛手中的刀从亮线处断为两截。   积攒在上方的的春雨轰然而落。   第五剑,下山。   修行在山中,大道却在山下。   我从山中来,要到山下去。   万丈高山尚能翻过,何况一只鸟和一把刀。   朱洛回头,望着朝千阳。   “这就是第五剑?”   朝千阳也转过身,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还不算,只是摸到了一丝神意。”   朱洛眼神中满是赞叹,不愧是擎天峰的剑。   “我输了。”   朝千阳又摇了摇头,道:“这只是比试,不是生死,不算胜负。”   如果是生死之争,没人会问你,“来吗?”,顶多会在把你杀了后,问你,“还狂吗?”   如果是生死之争,也没人会等你领悟第五剑。   当然,如果真是生死之争,朝千阳也不会一定要强用擎天峰五剑去争胜负,能杀死对手的剑招还有很多。   说到底,两人都留手了。   朱洛将手中只剩一半的刀扔进了湖里,顶着春雨向湖西边走去。   此处的胜负事小,仙人遗存的争夺才是关紧。   日后再相见吧。   他又忽然扭过头,看着朝千阳,一脸奇怪的表情,想说什么话,却又吞吞吐吐。   “有事?”朝千阳奇怪道。   “你知道,我这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作为敌手我不该说的,但还是想提醒你一句,你的衣服破了。”   朱洛指了指朝千阳胸前。   朝千阳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衣服烂了长长的一条口子,这是刚才被朱雀的火线撕开的。   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破洞下,一抹淡紫的女子衣纱露了出来,正在春雨中显示着存在感。   朝千阳的瞳孔瞬间收缩。   之前在王府后花园,打晕了郑昌后,根本没时间换衣服,直接就变回了朝千阳。然后又扒了郑昌的衣服,穿在身上,找了把剑跑了出来。   但依现在的情况看,这不就像是自己因为独特兴趣,在衣服之下,又穿了套女子的衣服吗?   “朱洛,朱洛!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这是朝千阳自陪师兄那晚后,修道生涯中第二次这样慌乱。   朱洛温和地笑了,伸手阻止了他,道:“你放心,我能理解。”   “人总是各有各的爱好,这没什么不妥,且与天理相合,我不会歧视。”   “看你的样子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勇敢做自己,顺从本心,才是大道之理。”   男子信誓旦旦说道,以他端正的品格,是决不会泄露给别人的。   大概。   朱洛说完,脚踩微波,沿着条笔直的线,离开了湖面。   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朝千阳伸出的手还停在原地。他愣了好久,最终接受了这个事实。   算了,随他去的。   穿女装算得了什么,自己连真女人都做了。   他望向城东,眼含忧虑。   看来大战已经结束,不知道三师兄如何了。   朝千阳也离开湖面,向着城东快速掠去。   湖岸边的人离得较远,自然没有看到最后的小桥段。即使有耳力好的,听到了对话,也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但一条消息,正通过人群,向整个钱塘,整个天下散去。   不周山朝千阳在钱塘,五剑逼退朱洛。   人初榜榜首的南朱宗朱洛。   ……   朝千阳赶回吴王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朝千阳先是跑到别处换了套衣服罩在外面,然后沿着原来路线,刚翻进吴王府的后花园,就看到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等着自己。   “三师兄……”   “小师弟,我等你好久了。”   果然西明湖一战,根本瞒不过对天地气机十分敏感的三师兄。   “小师弟,自从你在钱塘失踪,生死不明,我就一直四处找你,没想到今日有缘,让你我师兄弟在此重逢。”   “是啊……”   朝千阳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作为朝千阳这是相隔两年重新见到三师兄,应该兴奋欢喜才对。   可是数日前他就以江云晚的身份见过三师兄了,还陪对方睡了一觉。   那种重逢之情,他现在装不出来呀。   江云晚演技好,不代表朝千阳演技也好啊。   “师弟你苦战一场,一定很辛苦了,我领你先去休息吧。”   萧奉之说着往前走,领着朝千阳往后花园更深处走。   朝千阳只得跟上,他现在确实很疲惫,体内真气已经所剩无几,强撑着没有变回女身,只能希望一会儿三师兄赶快离开。   不仅仅是真气,苦战一场再加上摸到了第五剑的皮毛,朝千阳的神意也消耗的厉害,这不是转换身体就能恢复的。   一路上不知为何萧奉之没怎么说话,朝千阳也没说话。   他到现在都没决定,是否告知师兄真相。   今天的一切都事发突然,他还没准备好。   等到了一处偏院内,四周假山、树木、花草环绕。萧奉之让朝千阳先在院中稍等,他去检查下房间是否准备好。   朝千阳对于师兄师姐们,向来言听计从,在院中乖乖等候。   萧奉之独自向着屋檐下房门的方向走去。   一丈……   两丈……   三丈……   萧奉之在心中默默数着。   六丈,到了。   萧奉之已经远离了那片假山与花木,站在了屋檐下。   他手指隐秘地虚弹了下。   万斤的重力忽然在院中压下,已经外强中干的朝千阳猝不及防,被压得直接半跪在地上。   假山,花木,小院中的所有东西都在向他施加压力。   整个小院都是阵法,用山石草木为基,以术法临时布置起来的阵法。   朝千阳抬起头,脸色惨白地看向前方。   萧奉之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冰冷。 第十五章 师兄、师弟与师妹   假山、树木、花草……平日里处处可见的东西,在这个小院中如同活过来一般,它们明明矗在原地,却在朝千阳的眼中不断放大。   假山如同山岳、树木仿佛参天、花草也比常人高大,与其相比朝千阳仿佛一只矮小的蚂蚁。   矮小的蚂蚁如何能承青天之重?   朝千阳感觉整个小院的天空连带所有事物,都在俯瞰着自己,将无形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有万斤之重。   整个小院,都是座阵法   少年半跪在地面上,强喘粗气,看着冷漠站在阵法外的师兄。   即便此情此景,朝千阳也没想过反抗,他知道师兄决不会伤害她,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师弟在哪里?”萧奉之冷声问道。   “师兄,你在说些什么?”   萧奉之只是冷笑,道:“缺月楼别云居的那个女子,也是你吧。那日在别云居,我只是怀疑,但就在你刚才回到王府的时候,我便确定,你不是千阳。”   “我该如何称呼你?江云晚?还是黑锦妖蛇?我能确定师弟还活着,把我的师弟还给我。如果他有任何意外,你们妖蛇脉下,都得死!”   朝千阳从未见过师兄的这一面,印象中三师兄总是洒脱不羁,遇事有静气,何曾如此厉色,给人难以承受的压力。   可是三师兄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黑锦妖蛇?   朝千阳也曾听说过这种妖蛇,又名千面美人蛇,能仿人容貌、气息,十分怪异神奇。   四周的山石草木的压力继续增长,甚至发出无形的线紧紧束缚住朝千阳。   这就是三师兄的真正实力吗?自己竟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朝千阳挣扎着,艰难喊出:“三师兄,我刚刚在西明湖用出了擎天峰五剑,你应该能感知到的啊!我还悟到了第五剑。”   “黑锦妖蛇能吸收他人的学识真义,换言之,它甚至能吸收他人的术法剑势。若你真的吸收了千阳的学识,能用出前四剑,不足为奇。”萧奉之淡淡说道。   “最令我难以相信的就是第五剑,第五剑的真意不在山上,而在山下世间。我师弟道心清淡,绝不会如此迅速悟到第五剑。”   “我再给你最后十息的机会。”说完,萧奉之竟不再理会朝千阳,开始缓缓倒数,阵法也随之不断增强。   骨骼阵阵响动,朝千阳感觉自己的脊柱都快要被压断,现在即便自己变回江云晚,也来不及向师兄解释了。   可要如何向师兄证明,我是我?   真气的近乎枯竭令朝千阳头痛欲裂,师兄的声音仿佛重锤敲在耳边。   该如何证明?   往日在擎天峰学过的种种典籍、秘闻在脑海中飞快掠过,一道亮光闪过。   记忆,是记忆!黑锦妖蛇仅能吸收人的学识,却无法吸收人的记忆。   “最后三息时间。”萧奉之看着还在眼前挣扎的“冒牌货”冷酷说道。   仿佛一座山岳被压在自己的背上,朝千阳连头都抬不起来。   在擎天峰度过的那些岁月,千般往事此刻都涌上心头,可朝千阳面对无数细枝末节,一时间竟不知该说哪一条?   什么是唯有师兄弟间才会知晓的往事?   什么是一说出口三师兄就一定会信的事实?   什么是擎天峰最大的秘密?   就在萧奉之倒数到最后,朝千阳几乎被按倒在地,他终于想到了该说什么。   单手拄地支撑,摇摇欲坠的朝千阳,用尽最后的气力喊道:   “三师兄,其实你一直都喜欢二师姐!!”   萧奉之满脸不可置信,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慌乱,耳朵甚至有些发红。   吼完这句话的朝千阳,体内的真气终于消耗殆尽,疲惫的神意再也无法支撑。   一道微弱的白光覆盖过朝千阳的身躯,白光消失时,那里是已经昏迷的江云晚。   失去意识的女子,身躯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如山的压力伴随阵法同时消失,一阵清风拂过。   女子身躯倒在了萧奉之的怀中。   萧奉之看着怀中的女子,确认无论身姿气息,都与师弟朝千阳截然不同,内心震惊,无以复加。   ……   江云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微暗的光透过纸窗,照在她身上。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陈设很简单,但极精致。有淡淡的木香萦绕鼻间,不知房间里这些刻有精细花纹的桌椅家具,是用什么名贵木材所制。   房间很安静,一个白衣男子坐在桌旁,背对着江云晚。他忽然放下手中的茶,转过身来,“你醒了。”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三师兄!   江云晚急忙坐起身来,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恐怕是当着三师兄的面变过身了,估计什么都瞒不住了。   她小心翼翼问道:“三师兄,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萧奉之面无表情,走到床前,低头看着江云晚,眼神平静,看得女子心中紧张。   男子忽然笑了,仿若春光绽开,他揉了揉江云晚的头,声音温柔。   “我现在该叫你小师弟,还是小师妹?”   ……   一如那晚在别云居一般,一张桌子,两个人。   只是桌上没有棋盘,酒水也换成了清茶。   萧奉之与江云晚相对而坐,听着对方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   只不过在讲到姐姐时,将其替换成一位路过的不知名大妖。   “是那只狐妖吧?”萧奉之一语道破天机。   “三师兄你知道姐姐?”江云晚愣住了。   萧奉之一笑。   “就是那年去西南妖国一带,你偷偷救下的狐妖吧?那段时间你经常悄悄带着食物和药物出去,我们怎么可能没发现?”   “后来回到不周山,那只狐妖还常常跑过来看你,这些其实都是我们默许的。师傅说过,那狐妖血脉古老,禀性不错,这是你和她的因果,不让我们干预。”   被师兄点破谎话的女子尴尬地点着头,拨弄手中茶具。   “师傅说的果然没错,当初你救了她的命,如今她又救了你的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丝毫不差。”   说着萧奉之又仔细端详起坐在对面的美貌女子,啧啧称奇道:“凡世间大妖,都有天赋神通,独一无二。没想到那狐妖的移花接木,竟如此神奇,说不定这便是你的福缘。”   “福缘?”女子一头雾水。   “修道即修心,修行者所度过的人生,所走过的路,就是他的道。而你现在有了两具身躯,两个身份,两种人生,可以互相印证,互补差缺,你所能走的路自然更远些,见到的风景也更多些。你能这么快摸到第五剑的门槛,不就是明证?”   “难怪有的修行者,情愿封闭修为与记忆,入世重来,原来就是为了走不一样的路。”江云晚有所明悟,喃喃自语。   “可是,我原本的身躯‘陆府’已废,恐怕再难……”女子神色黯然。   萧奉之笑了笑,道:“虽然我也无能为力,但说不定师傅会有办法。就算师傅没有办法,说不定天下的某处就有一线机缘。哪怕从此止步龙虎境又如何?修行二字,可不是朝着九层境界一层层往上爬而已,那与被境界驱使的行尸走肉有何异?”   女子若有所思。   “也罢,不求你立刻就能明白,来日方长。还在‘开窍’?”   女子点了点头。   “观你的精气神,距离‘开窍’完成,恐怕还需些时日……嗯,我正好履行下做师兄的义务。”   说着萧奉之对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子额头弹了一指。   一道虚幻的声响自女子体内传来。   “三师兄,好痛!”江云晚捂住额头,委屈道。   “我帮你打开了体内几处关键窍穴,就这两日,‘开窍’便可完成了。”   “以真气辅助开窍,也需要用很大力气吗?”江云晚好奇问道。   “并不需要,只是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总想欺负下。”萧奉之笑意玩味。   江云晚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撇着嘴,气鼓鼓的。   萧奉之大笑起来,道:“没想到不仅找回了小师弟,还多了个小师妹,有趣,有趣!”   ……   春花江畔。   陈夫人今日心情大好,江云晚昨日去了吴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这说明什么?   忽然地动山摇。   陈夫人惊恐地站起身来,刚准备让所有人出楼避险,摇动却又停止了。   “真是奇怪……”   忽然敲门声响起,陈夫人起身打开门,却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   “陈夫人。”秦柳姿站在门外,恭敬行礼。   ……   “三师兄,为何你之前一直认为我是黑锦妖蛇变的?”女子好奇道。   萧奉之叹了口气,道:“说来愧疚,没想到我也有估算错误的时候,害你吃了那么大苦头。”   男子略略说了,鱼龙卫在城东南一带发现黑锦妖蛇气息的事,“而让我将你和黑锦妖蛇联系在一起,就是那天早上,我在你房间醒来的时候。”   “为什么?”江云晚回忆着,觉得那晚自己掩饰地还不错。   “因为我在你房间的酒壶中,发现了一点‘特别’的东西。”萧奉之笑着,作了个举杯饮酒的动作。   是那壶酒中的迷药……女子想起来那是预备的防范手段。   “可是迷药这种东西十分寻常,也会引起怀疑?”   萧奉之看了眼女子,道:“那份迷药的方子是在擎天峰时二师姐给你的吧?你以为那只是份随处可见的迷药配方?你可知二师姐向来倔强,无论任何效果的药方丹料,都要自己弄出一份独一无二的。那份迷药名叫清梦散,看似普通,但我一闻就知道,是你二师姐的手笔。试问一个钱塘的青楼女子,如何晓得二师姐的药方?”   萧奉之继续说道:“若真是黑锦妖蛇,吸收了你的学识,那便说得通了。我这才邀你来吴王府赴宴,我不知黑锦妖蛇的深浅,便提前布下了阵法,想在宴席中,找个借口引你过去。”   “仅凭这一点?”江云晚有些惊讶,三师兄在擎天峰弟子中最是心细,绝不会如此草率。   “当然不是,那日清晨离开前,我曾在房间内布下一种只有我能识别出的香料。之前你以原本的样貌出现时,我立刻就闻到了那种香味,心中便更确定了几分,是黑锦妖蛇变作了你的样貌。”   香味……可是自三师兄那日来后,自己一直以女身修行,从未换回男身,又怎会……   衣服!女子猛然想到,她换回男身来见师兄时,里面还穿着从别云居带来的衣服。   但她摇了摇头,道:“这依然不算充分,顶多只能证明,朝千阳与江云晚,两者之间存在着联系,可能是两人私下曾在别云居接触交流过。”   萧奉之点了点头,道:“没错,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真正使我相信你是蛇妖之身的,是那日清晨,我心中起疑,对你探查时,从你身上感觉到的一丝若有若无,极为淡然的妖气。”   “这不可能……”女子失声道。   萧奉之拿出一把折扇打开来,一面白色纸面空空如也,一面则写着四个正楷大字。   无所不辟。   “这是正歌山老天师送我的寻妖扇,再微弱的妖气都能捕捉到。”   说着萧奉之用纸扇敛了几分江云晚的气息,将纸面递到了江云晚眼前。   “怎么会……”女子惊愕无言,一阵凉气自心头窜出。   纸扇原本空白的那一面,如今却绘有一条漆黑妖异的小蛇。 第十六章 总是道不尽   昨日一场大雨,王府后花园的池塘水面青绿澄静。说是池塘,其实与小湖无异,可见其大。传闻当年吴王谋反被平定后,天子后来出游至钱塘,曾特意来过吴王府,眼见王府之豪奢,只说了一句话。   “果然是成不了事的。”   当年那些英豪早已随着岁月,雨打风吹去了。今日吴王府既没天子,也没藩王,只有一男一女,沿着青绿的水边散着步。   男子清逸出尘,女子娉婷袅娜,走在一起仿如画卷。   “没想到三师兄会是王朝的皇子。”   “按理说皇子是不可拜入世间宗门的,但父皇对我宠溺,我当年化名秦顺入擎天峰,也算给朝堂一个面子。其实宗门内的人都知道或猜到了,除了你这个不问世事的。”   “难怪当年许多长辈见了你都毕恭毕敬的。”江云晚恍然道。   “现在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与宗门断绝关系了。”   见女子生气地看着自己,萧奉之笑道:“宗门是宗门,我永远是擎天峰的弟子,是你的三师兄。”   江云晚开心地笑了,这世上如果一定要列个关心的对象名单,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并列第一,整个天下并列第二。   “可三师兄你是皇子,我现在的身份是个青楼女子,在你这里待了一天一夜,会有带来不好的影响吧?”   “这种影响再好不过。”看着女子不解的眼神,男子耐心解释,“我跑去不周山躲了那么多年,可朝堂里依然有人对我不放心。我又不愿意去争皇位,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名声坏点儿了。”   女子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区区皇位,如何能配得上三师兄?   “难道我真的是妖血后裔?”女子又想起纸扇上的黑蛇纹路。   “除了这个,也没有其他可能了。等你彻底开窍,便知晓了。”   女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这次来钱塘,是给父皇一个面子,来帮何必来争夺仙人遗存的。我本来的打算,这仙人遗存无论鱼龙卫还是不周山得了都行,只要别便宜了其他宗门。但既然代表不周山来的是你,那这份仙人遗存,除了小师妹你,其他人谁都别想带回去。”   江云晚忽然站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叫‘小师妹’,实在太怪了。”   萧奉之笑起来,道:“师兄我却觉得妙极!”   女子叹了口气,又跟上了师兄的脚步。   “没想到缺月阁会有仙人遗存的消息,我离开不周山前,竟不知道这个消息。”   萧奉之冷笑道:“缺月阁与仙人遗存有关,不单是我,不周山站在最高处的几个人也是知道的。不周山里有几个人,总想着让我擎天峰一脉断绝,他们又怎么会如实告知你,让你能赢下钱塘赌局?那些暗杀你的杀手,应该就是来自宗门里某些人的手笔。”   江云晚叹了口气,道:“三师兄,我们没有证据。”   萧奉之掏出一块布料,上面印有奇怪的图徽纹路,像是座黑色高峰,“你不是说过,这个鱼龙卫在小巷那里发现的图徽,你在之前的绑匪身上也看见过?”   “没错。”江云晚点了点头,“此事你可以去问何必来,他那日也在湖心小筑。”   “可惜鱼龙卫去小巷的时候,那些妖国的杀手尸体都被人清理了,只剩这一小块布料。不过这也足够了,明日我会先回一趟太兴城,找些朋友帮忙查查线索,一定会查出幕后到底是谁。如果不出所料,就是宗门里的一些人在捣鬼。”萧奉之眼神冰冷。   “三师兄你要回去?”江云晚惊讶道。   “你别看我和那何必来私交不错,但实际上相互掣肘。回太兴城,我查的反而会快些。”萧奉之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实情,“况且我留在这里,明面上帮你还是帮何必来都会出问题,给你带来危险,倒不如回太兴城避险,在暗处帮你把路铺好。”   女子虽然舍不得刚见面两天,就要与师兄分别,但想着大道遥遥,总还有很多时间能同行,于是点了点头。   “记住,别让人发现你的双重身份,这对你在钱塘赌局,甚至未来修行路上都有极大影响。”   萧奉之说完这句话,正巧看到远处何必来的身影,对江云晚说道:“回去吧,依照定好的计划行事,我会暗中帮你。”   说完萧奉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女子道:“三师兄,等一下。”   “怎么了?”   “……你走的这两年,二师姐,一直很想你……”女子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萧奉之愣了下,揉了揉女子的头,笑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插嘴。”   “照顾好自己。”说罢萧奉之大步离去,只剩女子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   “动真情了?”何必来见萧奉之走了过来,朝着远处已经渐行渐远的女子努努嘴。   萧奉之笑容玩味,道:“随你怎么想。”   “啧啧,一天一夜啊。我的三皇子殿下,我可从未见过你如此啊,这青楼女子竟有如此大的魅力?你可别忘了咱们原本的计划。”   萧奉之笑而不语。   何必来双手插袖,慢悠悠道:“挑选一名缺月楼的女子,让其通过之后的缺月阁的‘大选’,成为‘伴月五人’之一,来获得仙人遗存的消息。这计划可是当初在太兴城你自己定的,你随手相中了江云晚的档案,我一到钱塘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她考量。这马上要临门一脚了,你可别真对这女子上心了?”   “放心,那女子会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一个普通的青楼女子,让其言听计从,再简单不过。”   何必来四下看看,见附近无人,靠近了萧奉之,小声道:“殿下,按照说好的,这女子不过是个干扰敌人的‘饵料’,最后真正帮咱们夺取仙人遗存的,另有后手。到时候想必这‘饵料’的下场会极惨,如此美人,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萧奉之看着江云晚远去的方向道:“在这个钱塘,能让我在意的,只有我师弟一人而已。”   “听说昨日你师弟在西明湖现身了,与南朱宗朱洛大战一场,五剑得胜。”何必来叹气,“你们擎天峰的真都是怪物,现在你倒是放心了,我没信心了。”   萧奉之嘴唇微翘,并不言语。   ……   江云晚前脚刚回到别云居,后脚陈夫人就到了。   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裙摆在地上随着步伐拖动,就像只虽已年老,但仍能张开艳丽尾羽的孔雀。她捏着半截蜡烛,亲手将房间内的烛火灯盏一一点亮。   “云晚,我之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能把握住三皇子这位贵人,未必不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陈夫人轻拨着灯芯,欢天喜地。   “如今整个钱塘都议论你,过几天消息传到太兴城,指不定那些老腐儒们要怎么跳脚。不过他们吵得越凶,你的名气反而会越大,说不定哪天就名动天下,成了真正的花中魁首。”   “陈姨,你想得太远了。”江云晚不知作何以对,素手斟茶,摇了摇头。   “远?还有更远的呢!”陈夫人回身坐在了江云晚对面,笑得像只狐狸,“一天一夜啊,想必什么都交给三皇子殿下了,他要了你的清白身子,说不定对你动了真情,就会带你回太兴城了。”   江云晚哭笑不得,不知如何解释,“陈姨,喝茶。”   陈夫人接过了女子递过的茶,看着对方的脸在烛光下散发着不真实的美,叹了口气道:“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了,你已长成这般动人的女子,陈姨也老了。过去我还担心,你从不找个富贵靠山,难道要在春花江畔红粉变骷髅吗?现在看来,你的结局恐怕要比缺月楼历代花魁都要好。”   缺月楼在春花江畔一百五十年,不知多少代花魁,个个都是艳压钱塘,但江云晚很少听人提起她们,好奇问道:“陈姨,那些女子,大多最后如何了?”   “她们……”陈姨犹豫了下,道:“今天这么高兴,说那些陈年往事作什么?”   “陈姨,我要参加缺月阁的伴月大选。”江云晚说道。   陈夫人正将手中那杯茶往嘴里送,听到女子说的话一口呛住。   “好烫好烫……”陈夫人吐着气,望向江云晚,“伴月大选,你怎么会知道的?”   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陈夫人面前,“三皇子殿下让我交给你的。”   信封上潇洒的笔迹写着“缺月楼陈夫人 亲启”一行字,素黄的信封角落盖着殷红的印章,三皇子萧奉之的章。   轻薄的信在陈夫人眼中此刻比山岳还重,她铺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犹疑不定。   江云晚并不催促,只是平静地将陈夫人的茶杯斟满,然后安静地坐着,像个精致珍贵的瓷器。   陈夫人还是拆开了信,拿出雪白的信纸,读着上面的飘逸字迹。   信上的字不多,但陈夫人读到杯中茶凉也未放下信纸,脸上表情变幻,十分精彩。   良久,陈夫人放下信纸,强撑出一丝笑,“云晚,看来这三皇子,真的是迷上你了。”   “嗯?”江云晚饮着茶,疑惑着。她并不知道信中的内容,只是按三师兄的交代,将信交给陈夫人。   “三皇子信上说,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女人了。”   “咳咳咳!”这下轮到江云晚被呛到了,她猛烈的咳嗽起来,陈夫人连忙起身轻拍她的背。   三师兄,你这样太坏了!!   陈夫人见对方无碍了,坐回去叹了口气。   “三皇子在信中说,希望能让你参加内门的伴月大选,成为最终的五人之一,修习缺月阁的功法。听坊间传闻,三皇子曾化名秦顺,在不周山擎天峰修行,一身修为不低,他希望枕边人也能懂些修行之术,延寿驻颜也正常。你身在缺月楼,名义上属于缺月阁的外门,让你去内门修行,倒也合乎常理。”   “只是……”陈夫人表情愁苦,眼角细纹连脂粉都遮不住,“内门的伴月大选,每二十年才举行一次,每次只在弟子中遴选出五人入伴月殿,是未来宗主和长老的备选。别说你从未修行,内门里多少苦修多年的弟子都没希望,这三皇子着实强人所难了些。”   “陈姨,三皇子只是说让我去参加大选,又没说一定要我中选。”江云晚细声安慰着。   陈夫人一愣,“这倒也是,你最后肯定是选不上的,但若能让你在内门修行,也算有个交代。只是云晚,不知你的根骨天赋……”   世间能开窍者,千人无一。开窍后资质佳异的,更是难得。   江云晚正想着如何解释,不说她已在逐步开窍,就算开窍后资质差些,也无碍修行,擎天峰的修行宗旨,从不在意这些。   陈夫人一拍脑袋,道:“瞧瞧我都忘了,三皇子既然如此中意你,他还会没有办法吗?”   “虽然宗门并无外门参加大选的先例,但既然有三皇子发话,我倒可以去问一问,何况……”陈夫人摇摇头,“今年还不止你一个。”   “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吗?”   “是秦柳姿,她不知什么时候与内门长老牵上了关系,今日拿着长老令牌来找我。一个有长老撑腰,一个有皇子发话,我到时候一同去内门寻问,应该都能应下。”   秦柳姿?秦柳姿居然能越过陈夫人与内门的长老联系……   江云晚心中疑惑,记忆中秦柳姿只是个会争风吃醋的女子,何时有了这等算计?她显然也非修行者,参加伴月大选作什么?   “你和秦柳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没想到你们一个个都不知不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靠山,今后能离开缺月楼,就不要再回来了。”陈夫人轻声说道,仿佛母亲在女儿出嫁前夜的殷勤交代。   “陈姨,我与三皇子只是……”江云晚纠结着用词,“只是一见如故。”   陈夫人脸上挂着浅浅笑意,“三皇子信上还说,未来一段时间你仍留在缺月楼,有任何需要用度,让我替你向太兴城传话”   “这可不是一见如故。”陈夫人拿着信封起身,饮下最后一杯茶。   ……   江云晚倚在纸窗旁,凑着清亮的月光,能看到院子里陈夫人离开的身影,身旁还跟着那名叫小玲的丫环。   她有太多的秘密,身旁还是不要有人的好。陈夫人这些年习惯了江云晚的古怪性子,倒没有多问,只是说会隔三岔五派仆从来替江云晚收拾清理别云居。   江云晚想着,陈夫人这一去,关于自己和三师兄流言,恐怕整个钱塘甚至江南都是了。   难道这也在三师兄的算计之中?   江云晚叹了口气,自己以后可怎么回去见二师姐啊。   女子忽然感到整座小楼抖了下。   陈夫人走之前曾说,近日青山常有微震,要江云晚小心。江云晚听了则想起那晚在高空看到的人影,那晚同样是青山微震。   忽然剧烈的声响从院落外传来,像是一块巨石从山顶滚了下来。   江云晚没由来一阵心惊,她快步下楼出了院子,寻着声音到了不远的一处山壁下。   如水月光照在山间,能看到山壁下倒着一个女子。   江云晚愣住,她本能地觉得是麻烦,刚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彻底开窍了…… 第十七章 女子青衣如水   山壁上有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仿佛巨大的山石极快地从山顶冲下,撞倒沿路草木。但凹痕延伸到山壁底部处,没有巨大的山石,只有位青衣女子,小半边身子都嵌入山壁中,昏迷不醒。   江云晚向后退了两步,直觉上断定,这青衣女子就是那晚在夜空中来回折返的黑点人影,恐怕至少是六境之上的修行者。   江云晚又看看山壁,寻思着与青衣女子的身体比,这山壁倒像是豆腐渣捏的。   这是个麻烦,大麻烦。   江云晚往山下走,准备让离去不久的陈夫人回来处理。走到路口的时候,江云晚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   体内传来虚幻的金石开裂之声。   她彻底开窍了。   没想到三师兄说过这两日会彻底开窍,竟然应在了青衣女子的身上,这下没法扔着不管了。   江云晚随师傅学过点命理术算,既然一眼开窍,自己就与青衣女子结下了因果,欠了她些许。   唉,这下没法子将其扔着不管了。   江云晚粗浅掐算,仅能算出这青衣女子会是自己的命中贵人,危险倒是不大。她略作思索,还是上前将青衣女子从山壁中拽了出来,抱回了别云居。   还好别云居不小,有的是空闲房间。江云晚直接将女子带到了与自己相邻的房间,放在床上,仔细清理着女子身体和衣服上的草灰石屑。   女子身上的青衣多出撕裂,露出下面的皮肤,皮肤仅有些泛红。   难道是从山顶一路冲撞下来的擦伤?   江云晚叹了口气,自己的男身到了第三境龙虎境,不仅身负龙虎之力,且一身体魄千锤百炼,远超肉体凡胎,可与眼前的女子比起来,就像是泥塑的。   江云晚端来清水,仔细擦拭女子的脸庞。饶是她在缺月楼见过许多佳人,又天天照镜自视,也不仅生出赞叹之心。   不同于江云晚惊心动魄的美,青衣女子静美如画,会让人想起秋天的西明湖。   清风拂眼,碧波荡心。   青衣女子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只是深陷昏迷。江云晚本想救她一次,偿了一眼开窍的因果,可是这样根本无从下手啊。   江云晚抱出一床被子,小心盖在青衣女子身上,吹灭了屋内的灯火,坐在黑暗的房间中,如果今夜这女子未醒来,到了明天她也只能将其交给陈夫人。   江云晚闭上眼睛,身心沉浸,感受着彻底开窍后的变化。就像剖开石料见到里面的玉质,江云晚也终于能探查自身所怀的根骨天赋。   总的说来,还不错,算是中上之姿,当然比起自己的男身,是要差远了。但江云晚已心满意得,一边等待青衣女子苏醒,一边修行起来,收敛周遭天地元气入体,尝试锻出第一缕真气。   而江云晚未察觉的是,黑暗的房间中,一个个虚幻的血红光点,从床上青衣女子身上冒出,像萤火虫一样在房间中兜兜转转,最后全部融入江云晚体内。   良久,江云晚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刚刚在体内炼出了第一缕真气,小心沿着经脉窍穴运行一周天。   这比她料想的要快了很多。   她终于再次踏上了修行路。   江云晚睁开眼睛,却看到黑暗中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清澈如水,如平静的湖面。   那名青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静静地站在江云晚身前,一言不发,只是安静看着。   江云晚也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妖血后裔?”青衣女子先打破了寂静。   江云晚点了点头。   虽然亘古以来,人族与妖物便常有血腥冲突,但也有爱恨缠绵。有些人族与妖物生出的后代,便称为妖血后裔。江云晚体内妖血极淡薄,还是开了窍,又靠着萧奉之的寻妖扇才发现。也不知是哪一代先人,如此疏狂,与妖物来了一场风月。   “看你应是彻底开窍不久,就能敛息入体,锤炼真气,之前便有高人点拨?”   江云晚悚然一惊,但想到对方的实力,觉得被发现也算正常。   “虽然妖血传承到你这一代,已经十分稀薄,但能感觉到,你的妖族先祖,血脉应该极好。”青衣女子点了点头,脸上古井无波,“你继续像刚才那样修行便好。”   “前辈,如果你无大碍,不如……”江云晚看着对方照在月光下的脸,斟酌词句,还是没有将“不如就此离去”说出口。   “不必管我,你继续做你的事就好。”青衣女子负手而立,声音清冽。   江云晚莫名有些怒气,仗着修为高便可如此么?她站起身来逼近女子,盯着对方,两人的脸庞只隔着几寸,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可是面对着江云晚的冷冽眼神,青衣女子只是静静看着她,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偶。   江云晚叹了口气,败下阵来,但至少确定了对方没有恶意。   “时辰晚了,我要回房睡觉了,前辈您请自便。”   等到江云晚洗漱完回到自己房间,确认对方还在旁边的房间里,摇摇头,一一熄灭灯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她虽然双眼紧闭,但并未入睡,而是牵引着体内真气,让其如同河床中的流水,沿着经脉窍穴运行。   江云晚也没想到自己会是妖血后裔,妖族与人族的混血后代本就稀少,依着身体内残留的妖族血脉来说,至少也传承了十代以上,妖血才会如此稀薄,几乎感觉不到。   可是再稀薄的血脉,体内的经脉结构,也会与常人不同,江云晚只能结合过去的经验,小心探索着。   不知不觉间,床上女子的气息舒缓起来,陷入睡眠。体内的真气却依旧在经脉中畅游,且逐渐茁壮。   入睡中真气自主运行,许多修行者数年都无法掌握的技巧,对于女子来说轻而易举。   黑暗中,青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江云晚的闺房内,站在床前,静静看着江云晚的睡颜。   青衣女子无声无息,仿如死物。   她虽然看不到那虚幻的红色光点,但依旧能感觉到,在体内盘亘难出,如骨中钉肉中刺的妖气,正一点点离体而出,顺着床上女子的真气运行,慢慢汇入其身体中。   “莫非这女子的妖血先祖,与这妖气同根同源?”青衣女子默默思考着。   天大亮了许久,床上的女子才醒来。   作为江云晚本是习惯早起的,但赖床是整个擎天峰的优良传统,这份传统不知怎么,也通过朝千阳,传到了江云晚身上。   青衣女子仍立在床前,若非还有呼吸,简直要让人怀疑这是个栩栩如生的美人偶。   江云晚叹了口气,她就知道会如此,在修行界似乎总是修为越高,脾气越怪诞。   “前辈……”江云晚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不必管我,我只是正在验证一些东西,你做你的事情就好。”青衣女子一板一眼说道。   江云晚明白想说服对方极难,用武力更是妄想,只能对其视而不见。可是整个清晨那青衣女子都跟在江云晚身旁,亦步亦趋。   江云晚对镜梳妆的时候,也看到镜子里自己身后站着青衣女子,如同缠身的冤魂。   “嗯?”看着镜中的自己,江云晚总觉得有些不对,她细细端详,却又说不上来。   一夜修行体内的真气壮大了不少,比起当年作为朝千阳修行时,都要快上许多倍。   “没道理会如此,女身的资质本来不如我的男身,怎会如此?”江云晚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其归结为妖血后裔的特殊之处。   陈夫人已将丫环小玲带走,江云晚只能自己处理饮食起居,饿了还要亲自下厨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她,当年在擎天峰时,都是她一人给师傅和师兄师姐们准备饭食。   那时一门师徒五人,每日三餐,朝千阳做好后总要挨个把人喊出来,叫到饭桌上。五个人围坐一圈,三师兄佯装挑食,把二师姐喜欢吃的都夹到对方碗里;二师姐明明欢喜,偏要装作厌恶的样子。大师兄即便没人搭理,也会自顾自讲着今天又悟出了什么新剑招。   只有师傅吃饭最安静,慢嚼细咽,看着徒弟们打闹。   正在厨房做早餐的江云晚,想着昔日的情景,嘴角含笑。   “你为何如此开心?”青衣女子一板一眼问道。   “因为我想起高兴的事情。”江云晚敷衍道。   后来先是大师兄无故消失了,饭桌上就变成了四个人。   两年前三师兄离开了,饭桌上剩下三个人。   一年前师傅也出去云游,擎天峰偌大的山上,只剩下自己和师姐。那时自己还会习惯性做一大桌子菜,每次都是和师姐对着一桌子菜发愁,师姐吃饭时会强迫地讲些有趣的事情,但也难掩心里的难受。   想到这些,江云晚嘴角的笑像阳光下的雪,融于无形,只剩寂寞的清冷。   “你又为何如此难过?”青衣女子仍是一板一眼问道。   “因为我想起难过的事情。”江云晚没好气说着,盛出两碗粥,又拿出两个水煮鸡蛋和一碟小菜端出去。   “喏,这是你的。”江云晚将其中一碗白粥和鸡蛋递给对方。   青衣女子露出不解的眼神。   “前辈,难道你不吃饭的吗?”   “自从我能以天地元气为食,就不再吃五谷了。”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一愣,想起世间确实很多修行者,到了能辟谷后,都不再吃俗世食物了,说是生怕这些俗世事物的浊气,影响了自己的修行。   倒是江云晚的师傅对这说法嗤之以鼻,认为修道即是修心,活着便是修行,连饭都不吃了,还做的什么人?人都做不好,还修得什么道?   因而擎天峰一直保持着正常饮食的习惯,但弟子们都怀疑师傅这个说法,只是因为贪嘴。   “随你吧。”江云晚并不强求对方,自己拿起鸡蛋,中间朝桌沿一磕,剥掉外面的蛋壳,露出白嫩的蛋白,轻咬了一口。   那青衣女子见了,竟也开始有样学样,剥出鸡蛋吃了起来。   但江云晚眉头却拧起来,只感觉嘴中鸡蛋有种淡淡腥气。   白粥与水煮鸡蛋,都是朝千阳最爱的早餐。如今丫环不在,江云晚习惯地给自己做了同样的早餐,却发现往日无比美味的早餐,吃到嘴里只感受到淡淡腥味。   江云晚强忍着,将鸡蛋与白粥吃完,味如嚼蜡。心想着果然朝千阳爱吃的食物,自己作为江云晚时却并不喜欢,反而怀念起以前缺月楼准备的,那些精美菜肴来。看来丫环可以不要,饭食点心还是得让楼里送来。   一旁青衣女子吃得倒是开心,似乎重新找回了吃人间五谷的乐趣。   用完早饭,江云晚拿出一根粗长树枝代替剑,在院中开始修行。自己男身的剑,被姐姐拿走去故布疑阵,后来辗转通过鱼龙卫,到了三师兄的手里。昨日从王府回来时,那柄叫做“百折”的剑也被江云晚带回别云居。   只是当着不明来历青衣女子的面,江云晚不想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仍是用树枝练习,反正当年在擎天峰,也是从练树枝开始的。   那些剑法剑势全都在记忆里,无需重新学习,各种疑点难处也都了然于胸,江云晚现在要做的,是让自己这具女身也形成身体记忆,能熟练使出每一招,每一式。   这比起当年才开始学剑的进度,可谓一日千里。   当江云晚练到“秋风悲回”这一式的时候,在一旁安静许久的青衣女子忽然出声,“你练的是不周山的剑法?”   江云晚惊讶地看着青衣女子,钱塘与不周山相距甚远,这里的修行者竟然也认得不周山的剑法。“你认得这一剑?”   青衣女子却不回答,反又问道:“你与不周山什么关系?”   江云晚干脆破罐破摔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剑法,这些都是三皇子殿下教我的。”   “三皇子萧奉之?嗯,传闻他就是不周山擎天峰的三弟子萧顺,如此也解释的通,可是他为何要教你?”   江云晚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解释,“我是他的,我是他的……”   “姬妾?枕边玩物?”青衣女子语气平淡。   江云晚只觉得头大,白了青衣女子一眼,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练起剑来。   如此三天很快过去,每天晚上江云晚睡着后,青衣女子都会静静立在床头。每日江云晚醒来,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青衣女子静美的脸。   白日江云晚在院中练剑,青衣女子也会在一旁看着,时不时还会对某些剑势给出自己的意见。   虽然不知道青衣女子的剑道如何,但其修为深不可测,江云晚对她的意见颇为重视。几天下来,江云晚的剑道理解又精进不少。   现在三师兄回太兴城去查小巷暗杀的背后主使,仙人遗存也有了线索,江云晚能做的就是静静等着陈夫人那边缺月阁内门的消息。   但接连三日,都音信全无。   第三天晚上,江云晚如常在练剑后,香汗淋漓,准备了大桶热水沐浴后,回到了自己房中。过去作为朝千阳时,在山中练剑累了,找个山间的瀑布清潭,就一头扎进去。   现在作为江云晚,她却爱上了泡热水澡的滋味,喜欢皮肤保持清爽滋润的感觉。这让她再次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再是纯粹的朝千阳,而是与江云晚相合后的朝千阳。   两人共有一个意识,一人却有两种性情。   等到江云晚回到了自己房中,却见到青衣女子已提前站在了床前。   过去几天,都是江云晚入睡后对方才来,江云晚心中奇怪,问道:“前辈何事?”   “我有一个请求。”青衣女子平淡说道。   江云晚更是满头雾水,对方一身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怎会反过来有求自己。   “前辈请讲,我尽力而为。”   青衣女子盯着江云晚刚沐浴后的水嫩脸庞,一板一眼道:   “我想与你同床共枕。”   见江云晚仍是一脸迷惑,青衣女子想想,换了说法:   “我想和你上床,睡觉。”   江云晚听懂了。   她头晕目眩。 第十八章 姑娘使不得   “我想与你同床共枕。”   江云晚如遭雷击,“前辈,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她对于眼前女子是否有常识深表怀疑。   青衣女子点点头,往前一步,“我今晚想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江云晚被逼的向后退两步,双手抱在胸前。她在缺月楼多年,来往的客人千奇百怪,也曾见过一些女子作男子装扮,到缺月楼找自己的相好,玩假凤虚凰的把戏。   江云晚对此倒并不反感,就像朱洛在西明湖上说的,人各有各的爱好,顺从本心,才是大道之理。但青衣女子忽然如此,让人措手不及。   “前辈若真要如此,我在缺月楼也认识几个喜于此道的姐妹……”江云晚脸颊微红,支支吾吾。   “我受伤了。”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一愣,委实跟不上对方跳脱的思路。   “我昨晚与人争斗,被人从西侧群山方向打飞坠落至此,受了些伤,原本无碍。但伤势牵扯到了封存在我体内的一团妖气,伤势复重,才会昏迷在山壁下,被你遇到。那团妖气,附着在我的陆府中,无法炼化,也不能排出,如骨中钉肉中刺,让我身体每况愈下。”   江云晚三天来第一次听对方说自己的事情,有些惊讶,青衣女子明显实力不俗,那这折磨她的妖气又是怎样的可怕?   “但从遇到你开始,每次你炼化运行真气,我体内的妖气都会一点点离开,融入你的身躯里。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观察,应该是这妖气与你体内妖血的先祖,同根同源,才会如此。这妖气对我如毒药,对你却如蜜糖。你这几日的修行,应该胜过常人月余。”   江云晚恍然,难怪自己这几日修行一日千里,远胜当年在擎天峰时。   “但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受伤落在附近,被我遇到,体内妖气恰与我同源?且妖气竟能通过如此方式转移,实在是闻所未闻。”   青衣女子走到书桌旁,提起一杆笔,轻轻一甩,笔杆上残留的一滴墨汁,如晚鸟归林般,溅入桌上黄盘砚中,“就如这墨汁受我控制,坠入砚台。我那晚重伤昏迷后,就是受到冥冥中妖气与你的无形牵引,才控制自己落在这座山上。”   “这不是巧合。”青衣女子罕见皱起了眉头,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你我的相遇,我更愿称之为,宿命。”   青衣女子说话时就站在不远处,可江云晚忽然觉得对方的声音飘忽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听到一个人在说梦中呓语。   “至于妖气为何能以此种方式转移,这妖气与你体内的血脉,所涉层级甚高。我非妖国中人,也不太了解,或许未来能找到答案。”   “那今日你为何一定要……与我同床入睡?”   青衣女子步履轻盈走到江云晚身前,忽然拉起她的一只手,两手相握举在身前,“我体内的妖气已经过渡了一部分到你体内,但还剩下许多。这三日据我观察,与你距离越近,妖气转移就越快,像这样……”   女子闭眼感受那虚幻的血红光点转移的速度,道:“果然,像这样你我肌肤触碰,妖气转移的速度最快。”   末了青衣女子手还轻捏了两下,“嗯,柔若无骨,难怪会是缺月楼本代花魁。”   江云晚猛地抽回手,道:“听起来你对我的身份和缺月楼都十分了解?”   青衣女子并不回答,又逼前一步,“今晚与我共眠,如何?”   “这对我有何好处?若我不答应,前辈难道要以力压人吗?”   “帮我转移妖气,对你也有莫大裨益。这些妖气将在你体内全部转化为真气,不知也胜过常人不知多久的苦功。你甚至能借这机会破境,这样你也不满意吗?”女子皱起如两泓青水般的眉。   “前辈你也说过,你对这种妖气不甚了解,进境如此之快,说不定会有什么隐患。破境而已,只要有足够时间,手到擒来。”江云晚寸步不让。   “或者前辈你可以说出如何受伤?妖气的来历是什么?由我自己评判背后的隐患。”   青衣女子一阵沉默,然后道:“我可以做出补偿。”   “如何补偿?”   “我可以教你如何遮掩自身的妖血气息。”   江云晚愣住了,这确实是她迫切需要的。   妖国虽与大周休战多年,但人族妖物,仍然势如水火。大周千百城池,除了钱塘,皆不许妖族进入。将来以江云晚的身份行走天下,妖气外露,必然会有许多不便。   可遮掩妖气之法,血脉源长的大妖们自然是能掌握,而人族修行者又不需要,因而天下从未听说,可遮掩人族身上妖气的术法。就连术法独步天下的三师兄,在王府谈到此事,也只是叹息。   “你真会这种术法?”   “我对于遮掩、变化气息一道,独有心得。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强逼。”青衣女子说完复归安静,等着江云晚的决断。   “那我若拒绝呢?”   “那也无妨,不过是耗费时间长些,待在你身旁,总有一日能消解妖气。”   江云晚无奈地按住额间,钱塘赌局在即,还要想方设法进入缺月阁内门,自己可没时间陪对方消磨。   江云晚看过去,青衣女子静静站在那里,不作修饰,自有天然气质,仿若国朝丹青圣手才能绘出的美人图。   这样加起来算,似乎,也不是很吃亏……   ……   薄云遮月,仿佛银月含羞,不敢向人间看。   江云晚侧卧在床外侧,青衣女子睡在床里侧,江云晚的身后。在江云晚的强烈要求下,没有熄灭房间里的烛火。   “其实若脱净衣物,连亵衣也脱去,肌肤相亲,妖气转移的速度会更快些。”江云晚听到背后的女子说道。   “我…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我同是女子,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青衣女子淡淡道。   我不是怕你做什么,我倒是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些什么……江云晚思绪翻涌。   一只手从背后摸在了江云晚的肩上。   “前辈!”   青衣女子的手只是微微向里侧用力,江云晚怎么挣扎,那手都不松开。江云晚叹口气,明白对方的意思,转过身来侧卧,与青衣女子面对面。   床铺不小,但两个人睡也只是勉强。江云晚一转身,就发现自己与青衣女子几乎是脸贴着脸,对方秀美的脸枕在胳膊上,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未熄的烛火将青衣女子的眼睛照的更加清幽。   “你很怕我?”青衣女子问道。   两人贴的很近,江云晚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那是种幽幽深谷,兰花静开的清芬,甚至能感觉到青衣女子说话时的温热吐息。   “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机缘巧合下开窍修行,前辈实力深不可测,又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同床共枕,怎能不怕?”   “你为什么要修行?”青衣女子问道,语气轻轻,仿佛是闺蜜之间的夜话闲谈。   江云晚愣了下,略作思索道:“最开始,是因为害怕吧。”   “害怕?”   “是啊,这个天地那么大,有时看着天空,觉得像块压在头顶的帷幕,就会心慌。时间又那么长,往前数不清,往后算不尽。天地无涯,时间无垠,觉得自己就像大海里的浪花,也就偶尔翻腾一下,却没有任何人看到,等到自己死了,就彻底消失了,连存在的痕迹都没了。没人会记得,天地间有这样的小浪花……”   江云晚轻声说着,青衣女子静静听着,夜静的像是一潭水。   “所以我想修行,想变得更强,活得更久,想在天地间留点什么,证明自己来过。”女子慢慢说着,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朝千阳的想法,还是江云晚的想法。   或许是两人共同的想法吧。   青衣女子忽然伸手摸着江云晚透着莹玉光泽的脸。   “前辈……”江云晚又紧张起来,脸颊微烫,倒不是因为对方摸自己的脸。而是青衣女子伸出手,身子也跟着向前倾,与江云晚的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胸前的挤压。   “好像没我的大。”江云晚鬼使神差地想着,但立刻羞耻心上涌,不断自我批评着,自己在骄傲什么啊……   “你应该修行。”青衣女子说道。   江云晚觉得自己又赶不上对方跳脱的思路了。   ”你生的很美,美人如果没有实力保护自己,就只会沦为命运的玩物,下场极惨。你生的如此美,就应该变得足够厉害。”青衣女子摸着江云晚的脸说道。   “那前辈又为何走上修行的路呢?”   青衣女子想了想,道:   “因为我没得选,自有记忆起,我就在师门修行。那时师傅很看重我,为了免受干扰诱惑,让我独自住在山中,她每日来教我。于是我就想着,是不是再变强一点,就能不再一个人,去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   “后来师傅死了,我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是否一个人,与强弱是无关的。”   青衣女子讲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可江云晚总觉得,对方眼神深处,氤氲着一些烟雾一样的东西。   是啊,世上这样多的人,都是孤独的啊。   “现在,你还怕我吗?”   江云晚微微摇头。   “如此便好。想来你是缺月楼的女子,常与人如此同眠,应该是不怕的。”   江云晚忽然将抚在自己脸上,青衣女子的手推开来。   “前辈,青楼女子也不是能随意轻辱的。”江云晚淡淡说道。   青衣女子的身躯似乎僵了下,将手收了回去。   良久,房间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径自燃烧。   “对不起,我无意如此。其实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与他人共枕眠。”青衣女子说道。   又是良久无言。   “前辈,你叫什么名字?”温柔的声音忽然问道。   “唐湖。”   “糖葫?糖葫芦?”江云晚轻笑声玩味。   名叫唐湖的青衣女子,忽然用手对着江云晚的细柳腰肢掐了一下,惹得江云晚痛嘶一声。   “唐突的唐,西明湖的湖。”女子说道。   说完唐湖闭上了眼睛,似是入睡。   “与才认识三天的人共枕,也能这样快入睡么?”江云晚心中自言,她却是很难立刻睡着。   过了一会儿,觉得青衣女子已经陷入深眠,江云晚凑着烛火,端详着对方的睡颜,从青溪一样的眉,到纤细的睫毛,再到嫣红的唇。   “原来有人眉毛可以长得这样好看。”江云晚想着,见唐湖已经睡熟,就悄悄伸出手,摸了下唐湖的细眉。   真好看。   倦意渐渐袭来,江云晚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床上有人影伸手轻挥,灯盏全部自动熄灭,房间里黑暗而平静,只有两个呼吸声。一抹月光照在两人的脸上,一个清丽,一个妩媚,不知谁在假眠,谁在熟睡。   ……   第二天早晨江云晚醒时,名叫唐湖的青衣女子已经离开了,只有她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是不知何时盖上的被子。   房间桌上留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字迹秀丽。江云晚拿来看了,上面是能遮蔽妖气的术法。   “这算是,嫖资?”江云晚苦笑道。   她想着,自己最近倒是常伴人入睡,之前的三师兄也好,昨晚的唐湖也好。   难道对于身在缺月楼的自己来说,这样,才反而算正常?   ……   春花江以西青山连绵,云遮雾绕。在云雾深处,有诸多楼台廊檐,勾连相接,于山中若隐若现。   正是久久未现于人间的缺月阁。   一间寂静的大殿中,一名青衣女子坐在主位,另有一人坐在下位。   “宗主,宗主。”面容姣好,但眉间眼角依旧带有岁月痕迹的女子,轻声唤道。   “大长老何事?”一身青衣的唐湖回过神来。   “宗主这几日去了哪里?忽然无故失踪,回来后又心神不宁,缺月阁还有诸多事情等宗主处理。”   “宗主刚刚走神,又在想些什么?”   唐湖神色如常,淡淡说道:“我在想如何才能击败那位,所谓闭关的任长老。”   大长老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宗主你前几日已经强行试过,只是害的自己伤痕累累。三日前又试,若不是任长老留手,宗主恐怕……要知道任长老与我们不同,她是前代长老,与咱们师傅同辈,又闭关苦修多年,她……”   唐湖皱起眉头,眼神忽然锋利如刀,“名为闭关苦修,实则暗自通过弟子与外宗联系,想要让缺月阁投向南朱宗,我如何能放过?况且是她自己说,我若能胜过她,她便打消投靠南朱宗的念头。我们二人为战,正大光明,她也从未留手……”   唐湖忽然不说了,默默掐算,三日前那次大战,自己虽然受伤,但以伤换伤,那任长老也该受了伤势,况且她寿元将尽,难道……?   “宗主……”大长老苦笑,“若不投靠南朱宗,我们如何守住仙人遗存?不周山、南朱宗、千剑湖三大宗门,朝廷的鱼龙卫,甚至许多浑水摸鱼的小门下派,都在遣人来钱塘。”   “大长老还是执念于护住仙人遗存?”唐湖皱了皱眉。   “那本来就是我缺月阁的,不知多少先人因此丧命,我……”大长老忽然站起身来,朝唐湖严声说着,又一时停顿,轻声道:“宗主,是我冒犯了。”   唐湖闭上眼睛,轻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无妨,此事我们日后再议。今日找我,宗门出了何事?”   大长老拿出两份卷宗,道:“外门长老陈雅来报,有两名缺月楼的女子,也要参加伴月大选。一人是王朝三皇子萧奉之写信要求的,一人走的是二长老的路子。三皇子和二长老的面子都不好拂,可宗门又从未有这样的事情……这是那两名女子的卷宗,还请宗主……”   “大长老。”唐湖打断了对方的话,“可还记得我师傅当年的话?”   大长老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心想宗主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尾,让人怎么接。   “师傅当年分出外门建立缺月楼时曾说,无论内门外门,都是我缺月阁的弟子。这么多年来,那些缺月楼的女子,空有外门之名,却要承欢于恩客膝下,供奉内门,内门亏欠外门极深。早些年也曾有外门弟子想要入内门修行,想要参加伴月大选,都被你们一句顶了回去。如今这两名弟子找了靠山,你们才来问我么?”   “宗主。”大长老面露为难,“你又不是不知,所谓成立外门供奉内门,本就算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   “可缺月楼每年依旧向阁内上缴钱财无数,不是吗?那两名外门弟子的卷宗不必看了,我应允了。”唐湖说着,一边在想二长老何时看中了一名外门弟子?   大长老点点头,并未反对。这两名女子靠山极大,很难驳回去。她认真看过卷宗,这两名女子以前从未修行,即便从现在开始修行,也不会对伴月大选产生什么影响。   既然宗主答应了,她也不会去反对,拿着两份卷宗离开。   “等等。”唐湖从背后叫住了她。   “宗主?”大长老回身,疑惑不解。   “那两名女子,一个是二长老推荐,另一个是?”   “是王朝的三皇子,萧奉之。”大长老回忆着,“有传言这位三皇子就是不周山擎天峰的三弟子,萧顺。”   唐湖想起了什么,从大长老那接过了卷宗,翻开来。   第一份卷宗就是三皇子萧奉之推荐的女子,开卷便是女子的名字。   江云晚。 第十九章 我不喜你皱眉   卷宗开头赫然三个字,江云晚。   “陈雅长老还在吗?”唐湖低头看着卷宗,看不清神情。   “陈雅长老还未离开,正等着我们对此事的回复。”   “请她来这里,我想让她仔细讲讲,这……这两名外门弟子的事。”   ……   江云晚翻来覆去推研纸上的术法,确实能够遮掩自身的妖气。但这篇术法看起来像是残篇,像是更深邃诡谲的功法的序文。   “不能太过贪心。”江云晚劝诫自己。   体内的真气比起昨日,又是突飞猛进。唐湖所言不假,睡在一处妖气果然转移的更快。   但江云晚心中隐隐担忧,早上她照镜子时,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眼中一片绯红,再看又一切如常,眼中绯红似乎只是幻觉。江云晚也终于发现为何从三日前开始,总觉得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云晚发现自己的气质神态,相比过往,不自觉多了一份妖异。   这也是妖血的影响?   整个早上江云晚都在研习那份遮掩气息的无名术法,并定为以后每日都修的功课,下午依旧拎着树枝作剑,翻来覆去打磨身躯与剑招。   待到白日将去时,令江云晚苦等已久的陈夫人终于踩着夕阳到了。   ……   “找到并进入缺月阁山门?”趁着斜阳未落,江云晚随着陈夫人,在山道上走着。   陈夫人请点头,“伴月大选所有内门弟子都可参加,共分三次试炼,分别为才智、心胆与生死。第一场才智试炼,本在五日之后,考校弟子的术算、学识、修行理解等,为笔试。但不知为何,内门将对你和秦柳姿的第一场试炼,改为寻找缺月阁内门的山门。”   “时间呢?”   “五日后夕阳落山前。”   江云晚陷入沉思。   陈夫人叹口气道:“缺月阁内门的伴月大选,是为了选拔年轻有天赋的弟子,进入伴月殿中。每二十年一次,每次五人。伴月殿的人不仅是宗门的中流砥柱,每代宗门和长老也从其中诞生,并且宗门最核心的功法也唯有伴月殿的弟子才能修行。三皇子既然青睐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进入宗门高层,而是让你去研习宗门的核心功法。”   江云晚没有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静静听着。   “可能三皇子以为内门会看他的面子上,睁只眼闭着眼,让你直接通过大选,这却是大错特错。内门或许是知道你和秦柳姿从未修行,才改了第一道试炼的内容,可你不要以为变得简单了。缺月阁山门的位置和进出方法,只有内门的弟子才知道。而内门弟子又都在山中不出,我看,这一道试炼就已是终点了。”   陈夫人摇了摇头,“云晚你不要灰心,看三皇子如此钟情于你,就算不能入伴月殿,他也会带你去太兴城,另外找方法让你修行。”   春意渐渐浓了,有些山花已开,江云晚摘下一朵,在指间轻轻转着,“那内门没有什么提示吗?”   陈夫人一愣,笑道:“就知道云晚你不是个轻易放弃的孩子。内门的提示倒是有,三个字,春花江。”   “春花江?没了?”   “没了,云晚你还是早早放弃吧。只有五日时间,内门一些知道消息的弟子,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呢。”陈夫人摇摇头。   江云晚忽然拉住了陈夫人的手,腻声撒娇,“陈姨,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第一道试炼都过不去吗?”   陈夫人笑意温柔,“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缺月楼的花魁,是春花江畔的明珠,缺月楼会待你如常,但我能做的仅止于此。”   陈夫人轻拍江云晚的手,示意其放开,趁着天色还有一丝光亮,向着山下已灯火渐起的楼台走去。   “对了,今日郑春息曾来缺月楼找你,不过想来又是为了她兄长郑昌的烂事,被我挡回去了。你若有兴趣,再去找她。”陈夫人身影在山道的拐口消失,只剩声音遥遥传来。   山中小路渐至阴暗,江云晚双手负在身后,朝别云居踱步而行,“五日时间啊……”她微微叹了口气。   等回到别云居的时候,残阳已在山间被吞噬,夜幕覆盖大地。偌大的别院,只有江云晚孤单的倩影徘徊。   江云晚回到二楼的闺房,房内黑暗宁静,江云晚点亮烛火。   烛光照破黑暗,也照到了静静立在窗边的一道身影。   江云晚愣住了。   那身影转过来,一身青衣,眉目如画。   “我可没有说过,妖气转移,是一晚上就能完成的。”唐湖似乎猜到了江云晚要问什么,嘴角有丝若有若无的笑,轻声说着。   ……   “今晚你怎么熄灭灯火了?”唐湖依旧睡在床的内侧,好奇问道。   “昨晚亮着灯火,我都睡不好觉。”江云晚没好气说道。   “是吗?我倒觉得你睡得很香甜。”江云晚背后传来平淡的声音。   “唬谁呢?昨晚明明是你先睡着的。”   一片黑暗中,江云晚猛地坐起身来,扭头看着躺在身旁的唐湖,皱眉道:“不对啊,你的那篇术法只算是昨晚的,今晚我凭什么又要给你睡?”   “如此品级的妖气转移至你体内,供你吸收炼化,助你增长修为,这还不够吗?”   “我说过了“,江云晚撇着嘴,扳着手指给身旁的女子算着,“第一呢,这妖气吸收有隐患,福祸相依,根本算不上好处。第二呢,想要增长修为,有的是办法,最不济我去找三皇子殿下,他也会帮我,我也没必要在你这儿吊死。”   “不过你呢……”江云晚轻俯下身,盯着唐湖的脸,嘴角噙笑,“我看你倒是被妖气折腾的够呛,除了我这儿也没有其他办法。”   “所以你吃定我了?”唐湖看着近在咫尺的妩媚佳人,语气平淡。   “对,我吃定你了。”江云晚轻扬眉,像只奸计得逞的小狐狸。   “我有门功法,叫‘遮月步’,教给你作为报酬如何?”唐湖想了想说道。   “这个‘遮月步’,很厉害么?”   “是天下少有的身法,奇谲多变,轻盈迅疾,且练至深入,能以身法入阵道。之前那篇术法不过是遮月布的序篇。遮月步分为数篇,在妖气转移完成前,每晚我都教你一篇,直至教完,如何?”   江云晚思索一番,不周山功法万千,顶级的身法倒是不多。依之前那篇术法来看,遮月步应该品级极高,这买卖倒是不亏。   “一言为定,成交!”江云晚说着又躺下去,侧卧背对着唐湖,再无言语,准备入睡。   “交易达成,你不能靠近些吗?这样妖气转移速度会更快些。”唐湖看着两人间的空隙说道。   “我不动,要动你自己动。”江云晚闭着眼睛。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江云晚忽然感到后背贴到了温暖的所在,一只手搭在了整个自己腰间。自己整个人都被抱在了唐湖怀里。   “你,你贴这么近干嘛!”   “我时间有限,贴得越近,妖气转移越快。遮月步都教给你,难道你还没有身为抱枕的自觉吗?”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干脆听之由之,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管。   “腰比昨晚粗了些。”唐湖将江云晚抱在怀中,淡淡说道。   “真的?!”江云晚心中一惊,没道理啊,自己这几日练剑不辍,按说该比往日更瘦些才对,难道楼里送来的饭食自己吃得太多了?   “假的。”背后女子说道。   “……”江云晚伸出手将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拉过来,全部搭在自己身上,将唐湖露在外面中。   唐湖皱了下眉。   ……   春花江畔,伴着晨曦朝露,两名女子沿着江畔行走,紫衣女子明媚如花,青衣女子清幽似水。   江云晚走在前头,已经离那些青楼妓馆有些距离了,唐湖跟在起身后慢悠悠走着。   “白天你也要跟着我吗?”江云晚忽然站住,看向身后的青衣女子。   “遮月步买下的可不止是晚上,不然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那到底还要多久妖气转移才能结束?”   “若能保持这样日夜相近,差不多还要七日吧。”   “七日?!”江云晚正想说话,却见唐湖掏出一册薄本。   “这是遮月步整篇第一篇,暮风去。”   江云晚拿过那册薄本,收入怀中,不再说话,向前走去。   “你现在是做什么?”唐湖问道。   “找东西。”江云晚手搭在眼前,遮挡阳光。   一江春水,两岸青山,在春日下散发着美好的光泽。   江云晚确实是在找东西,找缺月阁的山门。虽然她得到的提示只有“春花江”三个字,但陈夫人昨晚说的话里,有意无意已经给出了许多帮助。   一处宗门的山门,限定在春花江一带。虽说春花江由西向东,再绕过钱塘后复折东南,汇入大江东流入海,但缺月阁的势力一直都在钱塘一带,山门也定在春花江流经钱塘的附近区域。   陈夫人曾说,只有内门弟子知道山门所在,即是说从无普通人外出时见到此山门。缺月阁开宗千年,钱塘附近的江水两岸,千年来每一处都必定有人到过,却没有关于宗门位置的传闻或记录。   那答案只有一个——缺月阁的山门,被某种阵法遮掩住了。   但凡阵法所在,天地元气必与其他地方不同,只是程度或轻或重而已,那事情便简单了。   整个午前,江云晚都带着唐湖沿着春花江走走停停,时而折断树枝,插在江边的软泥中,时而停下休息,翻阅研习那些遮月步的续篇和首篇。   还好这些日子江云晚一直通过练习剑法与不周山的心法,来磨练己身,体力远超往昔,不然早就支撑不住了。   正午时,江云晚找了片有树荫林子,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摘了些野果充饥。   唐湖坐在江云晚的身旁,看着对方因跋山涉水而微微发红的脸。   “我看到你插在江边软泥中的树枝,每根上面都附着有你的真气,你在作什么?”   江云晚咬着野果随口道:“我在找一处有天地元气波动的阵法。”   唐湖略作思索,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抓不到要点。   看着青衣女子又要皱眉的样子,江云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青衣女子的眉,“你还是不皱眉头的时候好看些。”   “好吧好吧,还是我解释给你听吧。”江云晚随手拾起地上的枯枝,“我刚每隔一段距离就插在江边的树枝,与这枯枝不同,是刚从树上折下的,尚有生机残留。再以真气连接这些树枝,树枝便如同琴柱,树枝间的真气与生机混合相接,就好比琴弦。但凡天地元气,便总有其律动,天地元气拂过那些“琴弦”,我便能感知到其律动。哪处元气律动有些不自然,便是我要找的阵法所在。”   这是当年大师兄在饭桌上洋洋得意说出来的,大师兄平生除了剑道,就是专门研究些稀奇古怪的内容。   唐湖有些惊讶,虽然这不是什么大手笔,不需要太多真气和太高境界支撑,但胜在极巧妙,需要修行者对天地元气的理解颇深才行,她盯着江云晚有些得意的小表情问道:“你才修行这些时日,连胎息境都未到,便会这样的精巧手段……不要告诉我这也是三皇子萧奉之教给你的。”   “谁会没有自己的秘密呢?”江云晚说道,“就像你,也从未对我说过自己的来历、身份,不要告诉我你只是个修行界的泛泛之辈。”   “你从未问过我,我又何必说?”   “我问你,你便会说吗?”   “你试试便知。”   江云晚起身款款试了一礼,柔声道:“敢问唐姑娘从何而来?又师从何门?”   “我不想说。”唐湖歪着头。   “我就知道。”江云晚也不生气,转身离开了树林,顺手掰断一截树枝,继续沿着江边行走。   午后又花了数个时辰,江云晚终于将区域内都插上了树枝,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应着由树枝为琴柱,真气为琴弦构成的那张“琴”。   天地间无处不是元气,虽然从来没有人能找出元气从何而来,但修行者就这样利用元气修行,不知多少年,亦不知多少代。   天地元气自山间、江岸、林中等所有地方散发出来,拂过那张“琴”,犹如风吹铃铛,奏出一种美妙而无声的律动,在江云晚的意识中奏鸣不息。   而在这律动乐曲中,有一处不和谐的地方,虽然极细微,但仍被江云晚捕捉到了。   “找到了!”江云晚睁开双眼,带着唐湖朝不和谐之处去。   ……   没想到屹立世间千年的缺月阁的山门,就在离青楼妓馆林立的江段,也即是钱塘人口中的胭脂江段不远。   那是处青色的山壁,山脚还有草丛,再往上便是密密树木,看起来与别处青山并不两样。   江云晚站在山壁前,运起一道真气,手指掐玄妙的手势,向前轻轻一点。一道透明无形涟漪在身前荡开,如同手指触碰在江面。   找到了!   江云晚轻轻扬眉,觉得一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青衣女子站在其身后,眼神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第二十章 霓裳羽衣   涟漪像是透明水晶做成的花,以江云晚为中心,在她的身前荡开。女子勾唇一笑,左手又换了一个指法,鼓动体内不多但十分精纯的真气,依照某种奇妙韵律,在身前划出一道道痕迹。   她在凭借自己还弱小的实力,尝试破解这道遮掩山门的阵法。内门给出的第一道试炼,不仅要找到山门,还要进去才行。   视现在的情况,背后深意就是要她破解这道阵法。   阵法是由布阵者以自身真气,勾连天地元气,使之依照某种玄妙的回路运转,产生各种奇特效果。阵法依回路、环境的不同,所能持续的时间也不同。   像这类遮掩山门的大阵,看起来繁复庞杂,但只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拨开,找到最核心的回路段,即通常所说的阵眼,以真气破坏,整个大阵迎刃而解。   就如积木搭成的高楼,看起来雄奇壮观,抽掉里面最关键的一根,整座高楼就会轰然倒塌。况且这阵法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普通人误入山门,因而并非特别复杂。   但随着真气在迷宫一样的阵法回路中探索,江云晚的眼神逐渐凝重。   破坏阵眼不需要雄浑的真气,但要找到阵眼,却得靠技巧和真气支撑。江云晚虽有学过阵法一道,只是浅尝即止,不曾深入。如今想要找到阵眼,得靠真气慢慢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江云晚搜寻阵眼时,唐湖立在其身后,眼神微凝。她想着自己特意针对江云晚重设了第一道考验,从未想过她真的能找到阵眼,甚至尝试破解。   她不得不承认,小瞧了自己外门的这名弟子。可若放任其继续,恐怕在五日内真的能找到阵眼,破坏阵法,进入山门,那到时候该如何将其引到那处地方?   正在唐湖沉思时,忽然听到江云晚的声音。   “糖葫芦,我们回去吧。”   “糖葫芦?”唐湖愣了愣。   “唐湖,糖葫芦,没差嘛。”江云晚笑容玩味。   “‘抱枕’,你不破阵了么?”青衣女子还以颜色。   被叫做抱枕让江云晚想到了晚上的事情,但又无力反驳,怒哼了一声,带着弱弱的鼻音。   她看了看大阵所在,涟漪已经平复,与他处山壁无异,心中盘算,虽然今日要破阵无望,但五日时间足够找到阵眼了。急于求成,耗尽真气,对她现在稚嫩的经脉窍穴损伤极大。   “不急,明日再来好好会它。”   ……   朱洛走在熙攘繁华的钱塘大街上,手里捏着一张字条,看过之后,将纸条握在手心,指缝间微微露出红光,再张开手,黑色的灰烬随风而落。   “伴月大选开始了啊。”朱洛思索着,伴月大选分三次选拔,历时极长,在这期间自己该做什么?   朱洛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应该学千剑湖的虞烟,晚些再来。不过来得早倒也有好处,至少与朝千阳那一战,令他极满意,极欢喜。   但这也带来一些麻烦,他败给朝千阳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近日有许多修行者,以为他会因出道来首次战败,道心受损,境界大跌,于是前来挑战。   放在往日,像这些角色他都一刀一个,现在刀被朝千阳斩断了,他只好一拳一个。   可是手里没有刀终究不方便,要不在约定的时日之前,先再去弄把刀?朱洛沉思着。   这时朱洛看到路边有个铁匠铺子,一个身躯雄健的大汉,赤裸着上身,穿着皮兜,大锤挥舞如风,正一锤一锤砸在身前的铁砧上。比常人头颅还大的铁锤,砸在铁砧上被烧的通红的刀坯上,火花四溅。   朱洛眼前一亮,走到铁匠铺子前,“老板,需要帮工吗?”   自己的刀,当然是自己锻打出来,用着最为顺手。   ……   第二日,第三日……   此后两天,江云晚每天白日都会来到大阵处,天亮出发,落日便回,如春蚕食叶,一点点破解阵法回路,寻找阵眼。   期间累了便拿出遮月步功法研习,又陪着唐湖睡了两夜,如约拿到了正篇的第二篇、第三篇。   如今四篇在手,江云晚总算能以小见大,推测遮月步的全貌。   功法的无名序章,主要是帮助修行者掌握并操纵自身的气息,遮掩气息,倒像是附带的结果。但因此确实能遮掩修行者因血脉、中毒、入魔等种种异常气息,使之看起来平稳如常。江云晚体内因妖血产生的妖气,也在其中。   功法正篇的第一篇,名为“暮风去”,是以真气催动的特殊步法。暮色染天,晚风归林,施展步法时无声无息,却如风如烟。   第二篇,名为“赤乌离”,是在前篇步法上,研习破阵之道。   第三篇,名为“星如海”,是在前篇步法上,研习布阵之道。   纵观四篇功法,本质是以步伐切入,以真气催动,对天地元气的神异运用。饶是见识过天下诸多身法,江云晚也觉得叹为观止,遮月步确实如唐湖所说,可列为天下最顶级的身法之一。   且这功法似乎是为女子量身定做,男子学来,反成鸡肋。   这时江云晚便觉得,自己陪青衣女子睡了几晚,似乎还不错。   可惜这功法对修行者的真气强弱和经脉窍穴要求甚高,江云晚现在也只能掌握序篇,略研习第一篇暮风去,至于第二篇第三篇,遥遥无期。   这两日江云晚破阵劳累时,研习遮月步,向身旁的唐湖请教,对方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而进境极快。   转眼便是第四日午后,江云晚立在阵法前,左手在身前勾画,不疾不徐,依照目前的进度,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找到阵眼,破解阵法。   “这是昨晚的报酬,遮月步第四篇,夜埋山。”唐湖在附近找了块膝盖高的青石坐着,手中捏着一册薄本扬起。   江云晚只是盯着眼前的涟漪,头也不回,“先放在你那里吧,以我现在的境界也无法修行,等到妖气转移完,你再把剩余的全部给我吧。”   话音刚落,江云晚身前如透明水晶绽开盛放的涟漪,忽然围绕中心急速旋转着,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从涟漪上传来,江云晩整个人都被震飞而出。   涟漪与那山壁在江云晩的眼中飞速远去,风声在耳边呼啸,她要跌入江水中了!   但迎接江云晩的不是冰冷的江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唐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湖面上,将江云晩横抱在怀中。   江云晩顾不得其他,双手环绕搂着唐湖的脖子,看向湖岸山壁的涟漪。   那阵法涟漪已经停止了旋转,但是其中的纹路形制,都已彻底变化。   江云晚愣住,对阵法有所涉猎的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刚刚将她震飞的瞬间,那阵法重新调整了元气回路。这在许多宗门的大型阵法中很常见,阵法并非布好就能延续,即便从未启动,也会因元气回路的逐渐老化损毁而废弃。所以这类阵法就常常需要人进行修复维护,期限从数月到数十年不等。   刚刚的涟漪旋转,就是缺月阁的人从山门内修补了阵法,同时改变了里面的元气回路。就如同匠人修复大门的时候,顺便把锁芯换掉了。   如此一来,她这三日来所做的探索全部无用,要想找到阵眼就得重新来过,可是陈夫人说的期限,就在明日的黄昏。   江云晚攥紧了手,指甲陷入白皙的皮肤中。   “现在如何做?”唐湖望着怀中的女子。   “回去。”江云晚则望着那已隐去的大阵,眼神微冷。   ……   整座山遍布清新绿意,松鼠在林间行走,飞鸟掠过天空,阳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投在山中。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在阳光与树荫斑驳交错的山间小路上,青衣女子缓步走着,似乎在享受江南的春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怀中还抱着另外一个女子。   “你还不下来?”   “别吵,我在思考。”江云晚盯着自己被唐湖一只手搂着的腿弯,怔怔出神。   虽说缺月阁内门的人偶尔修复大阵很正常,但时机竟然就在自己即将破解遮掩山门阵法的时候,明天黄昏就是最后期限。如此巧合,看起来有人在背后针对自己,会是谁?   缺月阁的弟子?长老?或者……   江云晚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既然三师兄和鱼龙卫的何必来,都知道缺月阁与仙人遗存有关,南朱宗与千剑湖可能也会知道,甚至已经暗地建立了联系,因而阻挠自己?   可是自己现在的身份不过是缺月楼的青楼女子,在外人看来是因为攀上了三皇子的高枝,异想天开想要入内门的伴月殿,南朱宗与千剑湖没道理会为难自己。   江云晚确定,除了三师兄,天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自己的隐秘身份。   那到底会是谁呢?   “那道阵法,似乎是用来遮掩门户一类的痕迹。你想进入其中,除了正面破解,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找到‘钥匙’”。唐湖脚下步履不停,淡淡说道。   “钥匙?”江云晚苦笑,但凡这类阵法,确实会有钥匙一类的符印,供弟子进出方便,可是找到谈何容易。   江云晚略作思考便放弃了这条路,继续调整思路。   现在再重新破解阵法已经来不及了,放弃?绝无可能。   要不自己去找那个何必来帮忙强行破阵?不行,这样肯定会暴露。   “下来。”   江云晚忽然被唐湖放了下来,她回头望去,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山光林影,再看向前方,别云居就在眼前。   这就是遮月步?从山门阵法到这里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短时间,离去也是这样无声无息。   别云居门前的山路,一名步履翩翩摇曳生姿的妇人出现,身后跟着的仆从捧着一个硕大的木盒。   “陈夫人?”   ……   “山门找得如何?”陈夫人在别云居的小亭中落座,江云晚只是苦笑摇头。陈夫人以为对方毫无进展,根本没想到坐在对面的女子险些就破解大阵,进入山门,完成考验。   “别伤心,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陈夫人温言相劝,“三皇子殿下一时兴起,让你去参加伴月大选,哪里会想其中的难处。不过不打紧,我看三皇子对你是有情意的,不必担心落选后未来的日子。”   陈夫人将仆从捧着的木盒放在了桌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你看,三皇子回太兴城几日,就给你寄来礼物问候。”   江云晚抚摸着木盒表面,却不知道三师兄给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我看啊,云晚你就一心一意跟着三皇子,不必再忧心伴月大选了,即便你误打误撞过了第一道坎,入了山门那些弟子也……”   “那些弟子如何?”江云晚一挑眉。   陈夫人叹了口气,“你和秦柳姿参加伴月大选的消息,内门弟子们也都知道了,自然多是讥笑嘲讽。倘若你真的过了第一道试炼,那就立刻会成为她们的眼中钉,一定会受不少苦头的。”   “陈姨放心,我自有分寸。”江云晚轻声道。   送走了陈夫人,江云晚开了箱子,里面氤氲着黑色的烟气,看不清里面放着是什么。这是擎天峰的手法,防止外人提前打开箱子窥探,看烟气的情形,陈夫人还是敬畏三师兄的,没有偷偷自己打开木盒。   江云晚在盒子的几处轻点几下,真气运行,那些黑色的烟气随之消散,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套白色的衣装,由里到外,看起来形制简单,十分普通,一眼望去竟看不出是男装还是女装。   江云晚轻轻抚摸木盒里看来平平无奇的衣装,旁边有个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细小黝黑的字体,附录有衣装的名字和用处。   霓裳羽衣。   江云晚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这套法器衣装只要修行者以微量的真气输入,便可随修心者的心意改变形制、颜色、大小、材质等,甚至还有自我清理等乱七八糟的作用,还有一定的防护性。对于追求大道心无他物的修行者来说,自然是鸡肋,但对于有两个身份的自己来说,倒是一等一的宝物。   不愧是三师兄,一眼就看穿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这种稀有的法器三师兄居然也能找到,不会是从皇宫大内宝库带出来的吧?   “这套衣装不错,只是远远一观,就能感觉到其内里回路的巧夺天工。”清淡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江云晚的遐思。   “唐湖?你刚去哪了?”江云晚抱起木盒倒退两步,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中的青衣女子,她可不想让对方知道这霓裳羽衣的具体作用。   “没什么,我刚去附近山里转了转。”青衣女子眼神如常。   她在撒谎?她不想让陈夫人看到自己?江云晚直觉出有些问题。   “那你自便,我去收拾这盒子。”江云晚说着抱着木盒,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江云晚关上门窗,换上那霓裳羽衣,真气运行,心意流转。原本简单素朴的白色衣裳,立刻变得与脱下的绮丽衣裙无异,再转瞬间,又变为曾经朝千阳最爱穿的白色衣袍,如此往复,毫无滞涩。   “不错,有了此物,以后方便多了。”江云晚大喜,又拿起那方木盒,打开了第二层。   木盒原分上下,第二层自然比第一层更重要,这便是要避开唐湖的原因。   第二层东西不多,只有两枚玉片和一幅画卷。   江云晚拿起一枚玉片,以擎天峰的独有手法输入真气,一行字迹显出。   “千剑湖门议,拟将虞烟嫁于影家的影十三。”   江云晚面色阴沉如水,怒意难遏。   天下皆知,不周山朝千阳,与千剑湖虞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道侣。 第二十一章 来做我的玩偶   世人皆知修行界中有一对金童玉女,便是地北不周山的朝千阳,与天南千剑湖的虞烟。   两人年岁相仿,同修剑道,又都是人初榜名列前茅的年轻俊才。虽然大道孤绝,两人不常见面,但每逢同时出现在世人面前,都是恩爱有加,是公认的神仙眷侣。   但江云晚想到这些就头痛,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两人年岁相仿没错,同修剑道没错,天资卓绝也没错,但两人并非相爱,不过是当年两人风头正盛,受不了痴男怨女们的炽热追捧,便生出一计,假装结为道侣,求个清净。   可是千剑湖明知两人为道侣,竟还要将虞烟嫁给影十三,这是何意?自己在钱塘潜藏,便有人想兴风作浪?   江云晚面有怒容   但虞烟定是不愿意的吧?江云晚有些头痛,当时两人曾经约好,婚嫁之事要共进退,自己此刻躲在钱塘,以虞烟的性子,定是要握着剑跑来钱塘兴师问罪的吧?   记得虞烟便是千剑湖定下参加钱塘赌局的人选,早晚也会来,也罢,到时候再和她一起想办法吧。   两人还有道侣的名分,可如今自己要是这副皮囊与她相见,该是何关系?姐妹?   江云晚哑然失笑,拿起了另外一枚玉片,输入真气令其显形,便也有字迹显出。   “缺月阁内门弟子在外者,钱塘西明道观。”   常年勒令弟子避居山门内,不在人间行走的缺月阁,竟然也有弟子在山门外。可三师兄送这条消息给自己是什么用意?   缺月阁内门弟子……   山门外……   “……那道阵法,似乎是用来遮掩门户一类的痕迹。你想进入其中,除了正面破解,还有其他的办法,比如找到‘钥匙’……”。   江云晚骤然想到了唐湖之前的话,也想明白了三师兄的用意:在外的缺月阁弟子,自然有打开山门阵法的“钥匙”。那闯过第一道考验之法,不就在西明道观?   没想到三师兄远在太兴城,也能知道自己这边诸般事宜。依两地距离,恐怕是第一道考验的消息一出,三师兄那边立刻就得到消息,想出对策,又派修行者疾行而来,才在今日赶到,将木盒送到陈夫人手中,转交给自己吧?   如此,那第一道考验,便有办法了。   之前唐湖的话,竟也有差不多的意思……   江云晚愈发觉出这青衣女子的神秘与古怪来,只是现在顾不得这些,她又拿起画卷,以真气感应后,喟然长叹:   “师兄费心了……”   待到将这些收拾整理完毕,天色已晚,但江云晚总觉得哪里不对,房间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极为不习惯。   一个青衣身影复现再脑海中。   江云晚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把唐湖支出去了,难怪觉得怪怪的。   没想到大被同眠一段时间后,自己已经有些不适应没有她的夜晚了。   江云晚推开窗户,按着窗台,身子探出去,朝着夜幕下的山林大喊:   “糖葫芦,回来陪姐姐睡觉了!”   似乎有道夜风拂过,清淡的声音自身后的房间传来。   “姐姐?你这只抱枕何时成了我姐姐?”   江云晚没有回头,嘴角翘起,看着青山在夜幕下的隐约山影,觉得莫名心安。   ……   天空投射下灰沉的光,群山与江水仿佛蒙上了阴影,天地间有种安静的气氛,这是雨水要来的征兆。   马车的车轮声在山间滚过,从春花江畔驶向西明湖岸。   车厢外壁纹刻有别样的图徽,是一团锦绣牡丹中升出小小半盏残月,缺月楼中只有花魁才能在出行的马车上纹刻此图案。   马车驶过山间与江畔,也驶过大街和小巷,流言蜚语就顺着压抑的风吹进马车。   江云晚放下车窗的布,不再去听路旁的百姓看到马车时议论的话。   无非是之前吴王府大宴闹出的事情,宴席上与钱塘第一等的纨绔郑昌莫名离席,久久未归。宴后又留在王府一日一夜,已经有说书先生拿这点儿时间编出几天都讲不完的故事。   如今任谁看到印有牡丹与残月的马车,都要暗暗吐几下口水,其中女子又居多,男子只是奇怪地笑。   马车走到离西明湖畔不远处停下。马车不能进入湖岸的规矩,没人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违反这条规矩的人,也都会没有,消失不见,离开钱塘。   江云晚沿着记忆里的路,走向西明道观。上次来附近,还是郑昌在湖心小筑宴请的时候。那时谎称要去道观摘青梨的秦柳姿,已经被关在了缺月楼。   记得自己确实与道观女冠黄英相熟,以前只知道她是沉稳的道观主持,没想到会是缺月阁的弟子。   其实也有迹可循,整个道观里只收女道士,但过去肯定不会联想到缺月阁。   ……   在龙睛大街的最西侧,原来有家不错的面摊,年岁不久,但店家的面条爽滑筋道,附近的居民都贪爱不已。   只是这两日面摊收了起来,据说是要把一旁的酒馆盘下来开面馆。一些老饕食欲不满叹息时,也在奇怪面摊老板怎么会有这样的财力?   “天老板,您看,到时候面馆内这样摆放成吗?”   酒馆闭门谢客,几个工匠围着木材漆料打转,曾经是面摊老板的中年人捧着图纸,笑容殷勤。   名叫天狼的年轻人头发随意束在脑后,粗瓷碗砸在桌上,呼出一口热气,擦擦嘴巴:“买下你的面摊改面馆,是为了让更多人吃到这样好的面,面馆陈设,你随意。”   天狼掏出一个小袋,扔在中年人怀中,“不够再来找我。”   中年人脸上皱纹像花蕊一样层叠,笑容满面。   那又是一袋的宝石。   天狼忽然站起来,仰着头嗅了嗅,掏出一串手链闻闻,“没错,是这个味道!她终于进钱塘城里了!”   年轻人狂叫一声,兴奋地猛冲出去,撞破了刚装好的门板,消失在熙攘大街中。   ……   西明道观十足的江南风格,掩在红花绿柳中,数个院落沿着山势依次向上展开。   今日道观前的小路冷清,江云晚拾阶而上,只觉得万籁俱寂。一路沿山势向上,又转过一个拐口,再两旁青树映衬中,江云晚终于看到了西明道观的正门。   女子猛地停住脚步。   道观门口站着一个武者,束身黑衣,上面绣着锦鱼红纹,持刀而立。   鱼龙卫。   江云晚脚尖微不可察地朝身后转。   “江姑娘,何独缇在里面等你。”武士推开了门,自顾自往里走去领路。   而江云晚身后的小路上,不知何时出现两列同样装扮的武者,江云晚向后瞄了一眼,打消了转身就逃的心思,遥遥跟着领路的武士进了道观。   今日道观既无道士,也没有香客信众,冷冷清清,一座又一座大殿沿着山势展开,黑色的檐角盖着灰色的墙体,整座道观像是冷寂的坟墓。   武者领着江云晚到了一个偏处的小院,位于整座道观的最后面。   小院铺着整齐的石砖,角落里有棵刚发新芽的老树,一张石桌两个石凳,里面是座木制的二层小楼。   石桌后坐着一个华服公子。   何必来。   “江姑娘,请坐。”何必来笑容和煦,手中扇子点点对面空着的石凳。   江云晚脚尖又悄悄向后挪去,第二次有了立刻离开的念头。   ……   春花江畔的青山中,别云居的小楼里,唐湖素手拈着一颗葡萄,指甲嵌入其中,看着汁水流出来。她在学习江云晚,学着找回修道之前,对饭食、对水果、对春夏秋冬的关心。   江云晚离开前说要带两串糖葫芦回来,可如果一切按自己所想,不知道她还能否回来。   唐湖抬起头,看向东南方向,仿佛隔着青山与江水,能看到绿柳环绕的西明湖。她皱起眉头,先是不喜。   “有人搅局……终究还是错过了……”   可她又默然松了口气,似乎在为江云晚没有见到道观主持黄英感到庆幸。   觉察到自己的矛盾心理,唐湖皱起好看的眉,将手中的葡萄丢在果盘上。   ……   “你看这道观里女冠们真是聪明,我带着人刚到湖边,她们就像闻到味儿的狐狸,全跑了,不像你,傻愣愣地走了进来。”何必来折扇拍打着手心。   江云晚坐在对面,笑意盈盈:“何独缇是三皇子殿下的朋友,我为何要避开?”   “哦?你可知‘独缇’是何意?”   “鱼龙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独缇’在鱼龙卫中可是要职,分管一城之地。要是小女没有猜错,何公子便是掌管钱塘俗世之外诸事的独缇,钱塘真正的主人。公子才如此年纪,前程不可限量。”   何必来摇了摇头,为自己和江云晚都添上茶,杯中茶水倒映着昏暗的天光。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   俗世臣子,所食之禄不过是米面钱财。鱼龙卫里这些为朝廷效力的修行者们,所食之禄又是什么?   何必来拿出一张令牌,两指摁着推到石桌对面,“这是你今天来找的东西,那些实际是缺月阁内门的女道士们虽然跑了,许多东西还在。”   江云晚拿起令牌,确定了这便是内门弟子回山门时用的符印,能直接打开缺月阁山门的隐秘阵法,进入山门,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向何必来致谢。   “你有些惊讶,甚至慌乱,”何必来盯着江云晚的眼睛,“你困惑为什么我知道你今天会来这里,知道你要什么东西,明明三皇子的消息你昨日才收到,对不对?因为三皇子安排在缺月阁的人,给他传递消息时,也会同时给我一份,他以为那些是他的暗手,不过是他以为而已。他会做出什么决断,我一清二楚。”   头顶的天空传来闷雷声,像是铁球碾过天盘。   江云晚只是笑,“何公子说的这些,小女不懂,小女只是听从三皇子殿下的吩咐做事而已。”   “也对,你不需要懂。但在动手前我还是想说明白,此次三皇子是应命来钱塘助我,本来你听他的吩咐做事就是帮我,我也该助你完成缺月阁的试炼,进入伴月殿。所以我接下来做的,都是为了计划的顺利,相信三皇子殿下不会反对。”   “何公子,要做什么?”江云晚摩挲着手里的杯子。   何必来轻敲自己的额角,“没什么,我只是想在你的脑海里,下一个……锁……不对,一个命令?也不对,一个……一个缰绳。对!一个缰绳!”   华服公子为找到了准确的词汇兴高采烈。   江云晚收起了笑意,“何公子是信不过我吗?”   “不不不,我并非信不过你。”何必来笑着摇头,“我只是,信不过咱们大周的三皇子,信不过萧奉之而已。”   “三皇子不是何公子的朋友吗?”   何必来一愣,叹了口气,“朋友这种东西,对我这样的人,还是太奢侈了些。”   一滴雨水从云层跃下,在高速下落中拉成薄薄的雨丝,最后落在江云晚雪白的后颈上。   淅淅沥沥,无数雨滴紧随其后,落在青山上、黑瓦上,落在钱塘的每一个角落,杯中茶水也被点出涟漪。   江云晚盯着面前这个,钱塘赌局中自己的竞争者之一,起身道:“何公子,我只听从三皇子殿下的命令。落雨了,恕我先告辞。”   何必来拿折扇轻敲两下桌面,两个黑衣武者撑着油黄纸伞走进小院,分别走到何必来和江云晚的身后,为其撑伞挡雨。他们的衣服上绣着锦鱼和红纹,在雨中活灵活现。   “江姑娘,不急,春雨喜人,看看无妨。唉,若不周山派来的弟子不是朝千阳,我相信三皇子会真心实意帮我,可惜啊……说实话,江姑娘,在湖心小筑那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十分欣赏喜欢。我甚至动了将你从钱塘这场乱局抽离出来,以后调入鱼龙卫在我麾下的想法。可是萧奉之和你之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让我十分不安。你知道的,我们鱼龙卫向来如此,只好委屈江姑娘了”   “何公子,你想如何做?”江云晚左手拢在袖中,纤细五指悄然划动。   何必来用扇子指了指石桌对面的那杯茶,“我看你一直没饮茶,觉出不对了?我要做的很简单,只要你喝下那杯茶,就可以离开了。”   “喝下那杯茶,会如何?”   “喝下那杯茶,”何必来轻笑,“你就会变得言听计从,如同人偶一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美丽的人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兴奋了……”   江云晚只感觉恶心,像是虫子爬到了身上,她转身却被撑着伞的鱼龙卫武者拦下。   有闪光在天空掠过,一霎那照亮江云晚阴沉的脸,雷声自天空中炸起。   江云晚左手在袖中轻划,已然做好了一场血战的准备,真到了最后关头,就直接变回男身。   “江姑娘,莫做无畏的挣扎,我看……”   “找到了!”   何必来话说一半被人打断,他不悦地看向小院的墙头。   低矮的石墙上有个眉目好看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蹲在墙上,像只山林中的野兽。他拍起手来,直盯着院中的女子,高兴说着。   “找到了找到了!漂亮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第二十二章 春水鱼龙舞   “不请自来,不是为客之道。”何必来面色不喜,转而想自己也并非主人,摇了摇头,“这位客人是因何而来?”   天狼蹲在墙头,抓抓头发,“我听不来你这叨叨的话,我是来找她的。”他朝院中的明艳女子一指。   何必来抖开折扇,挡在口鼻前,“一身妖气冲天,阁下实力在妖国中也算化形大妖了,万里迢迢来钱塘,竟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   江云晚愣住,她不认识这个妖族。   “啰啰嗦嗦,”天狼从矮墙跃下,跳到江云晚身前,抓住她霜雪般的手腕,“漂亮姐姐,我叫天狼,是来带你走的。”这个外表年轻的妖族,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光,给人错觉他背后仿佛有根尾巴在来回摇晃。   “走,我带你去见美人姐姐。”天狼不由分说拉着江云晚就要往外走,可是撑着伞的武者挡在了他身前。   那武者身材魁梧,比天狼要高出半个头,像堵墙一样,空着的手握成铁锤一般,朝天狼砸过去。   江云晚没来由地担心这孩子心性的年轻人,“小心!”。   但天狼原地不动,武者像皮球样倒飞出去,撞坏小院的墙,瘫在那里,脱手而出的油纸伞飘飘落在天狼手里,”漂亮姐姐,不要淋湿了。”天狼将伞柄塞在江云晚手中,浑不在意落在身上的密密雨丝。   武者吐出大口鲜血,胸骨明显凹陷出一个手印痕迹,但他面无表情,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爬起身来朝天狼冲去,结果沿着同样的轨迹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将小院一边的墙彻底撞毁。   那个武者不再起身,眼神空洞地望着昏暗天空,胸口明显塌缩,断气身亡了。   天狼扭头朝何必来啧啧嘴,“就这种烂果子想拦我?他不行,你也不行。”   何必来阴沉着脸,没有任何言语,拍拍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半塌的小院门口,几十个武者走进来,他们都穿有锦鱼红纹的黑衣,撑着一把黄色油纸伞。   这些武者挤在小院中,细密的春雨落进小院,大多只打在伞面上。每个伞面都像花瓣,小院中仿若盛放巨大的黄色迎春花,花心是被围在中间的江云晚和天狼。   天狼嘴角扯起,像是露出利齿的野狼,他忽然一把抱住江云晚的纤细腰肢,举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江云晚惊慌失措,连忙压住下身的裙摆。   “漂亮姐姐,你先走一步,我后面就到!”天狼大喝一声,把江云晚高高抛起,抛出了小院。   西明道观依山势向上列开,小院在最深处,就是在山势较高处的山腰。江云晚撑着伞斜向上飞了出去,看到小院中那个孩子样的天狼被许多黄色的纸伞淹没,看到何必来朝自己冷笑。   她心中一痛,好像很久前见过类似的场景,有个人将自己抛了出去,让自己快走。   是谁呢?一道身影在脑海里模糊又消失。   江云晚手中的纸伞似乎被天狼施了妖法,带着她像是飘飞的蒲公英,缓缓向山下飞去,一层层沿山列开的道观院落尽收眼底。   但眼底下的景象突变。   大殿中,厢房里,忽然有许多人走出来。他们都是身材挺拔的武者,穿着同样的锦鱼红纹黑衣,撑着黄色的油纸伞,从西明道观各个角落涌出,就像石头缝里爬出的蚁群。原本坟墓一样的道观,所有的空地都被黄色纸伞占据。   武者们没有任何言语,他们默默地走向山腰的小院,就像河水逆流而上,要去淹没整座青山。   其间有许多人从油纸伞间的缝隙里抬头,望向半空中徐徐向山脚飘落的江云晚。他们的眼神平静,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他们的步履沉重却很快,像是急迫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即将发生在半山腰小院中的葬礼。   江云晚不再往下看,手脚微凉,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为什么鱼龙卫能与天下各宗抗衡。   她扭过头向半山腰看,小院中不断有人影被打飞到上空,又笔直下落,远远发出沉闷声响,中间伴着天狼的怒吼声。   一个人影跳上了小院半倾的矮墙上,他在斜风细雨中整个人高高跃起,脚下的矮墙彻底倾塌。   那人影朝江云晚追来,速度很快,江云晚远远从那身华服认出了对方身份。   鱼龙卫,钱塘独缇,何必来!   可是江云晚已经悠悠飘出很远,何必来跳跃的冲劲马上要耗尽,还差些距离,怎能追上?   十几柄油纸伞从地面被人扔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小花,高高飞起,刚好到了何必来脚下的高度。   何必来朝着江云晚冷笑,踩着伞面在十几柄油纸伞间灵活跳动,几个呼吸的时间就追上了江云晚,“鱼龙卫的天罗地网,你逃得掉么!”   锦衣华服的男人终于露出狰狞的一面,他已到江云晚背后一尺的距离,张开大手抓去。   来了!   江云晚心中一凛,探出了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她准备了很久,这也是目前实力下,唯一能伤到何必来的一招。   两根修长葱白的指并拢,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剑指!   江云晚转身直面何必来,毫不慌乱,剑指绕过抓来的大手,快得惊人,仿若真正的剑,斩碎沿途的雨线,斩向何必来的眼珠。   何必来眉目因愤怒扭曲,不是因为女子的突袭,是因为萧奉之骗了他。   这个江云晚果然不简单。   若无视这剑指,就算强行抓住江云晚,自己也要瞎掉一只眼,为了个风尘女子?   何必来嗤笑,半空中无法借力,他的腰部却爆发强韧的力量,生生扭出身位,避开了凌厉的剑指,但又被拉开了距离。   “连胎息境都没有,剑指还能用几次?两次?”何必来一脚蹬在空中伞面,再次朝江云晚扑来。   这时山腰传来吼声,“漂亮姐姐,这些人好古怪,咱们快走!”   十几个人影从小院里被扔向四面八方,像是炸开的烟花,烟花中心天狼跳出来,高高跃向空中,比刚才何必来更快更远,无需借助油纸伞,直接奔向了江云晚。   何必来再次距离江云晚不到一尺,五指成爪,抓了过去,一边大吼:“锁!”   从道观大门到半山腰的小院,无数虚幻金线涌出来,像抛出的鱼钩带着线,飞向空中的天狼,牢牢挂在他身上。   密密麻麻的油纸伞汇成黄色的河流,每张纸伞下都有一根金线飞出,像是从地面长出的手,牢牢锁住空中的天狼。   “这是什么鬼东西!”天狼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被无数金线拽向地面。   实力高深但经验不足,妖国也会出这样的人?   何必来冷笑一声,不再管砸在地上的妖族男子,抓向眼前的女子,但又是一道剑指递过来。   “哼。”何必来有了防备,一只手轻挥,大袖舞动下,不知用何手法拨开了剑指,另一只手终于抓住了江云晚的手臂,狠狠用力。   江云晚闷哼一声,但身形忽动,被抓的手臂也飞速向后。   何必来只觉得自己抓住的手臂像条光滑的蛇,马上要从自己手中溜走,他另一只手也抓去,却根本碰不到江云晚。   “好古怪的身法,像是轻烟又像团风。” 何必来心中惊诧,从未见过这种身法,但他并不慌乱,两人实力境界间的差距天差地别,过程怎样,结局都已注定。   何必来眼看江云晚的手臂就要脱走,拔出别在腰间的折扇,抖开来朝江云晚横扇。两人间猛地生出气流,像是细小的龙卷,江云晚手中的伞飞出去,气流带着她的身躯反向朝何必来这边。   江云晚漆黑的长发被气流扬起,左手再次被对方死死抓住,失去了油纸伞一同跟着何必来朝地面落下。   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在朝着她冷笑,胜券在握。   上天无路,落地无门,又被对方钳住,如同绝路,如何是好?   但她还有最后一道剑指!   纸伞脱手后右手空出来,虽不是惯用手,江云晚仍榨出全部剩余真气,灌入右手合拢的剑指中。   第三道剑指,狠狠朝何必来的面门刺去。   “垂死挣扎。”何必来不屑说道,只是轻歪头,就躲过了那道剑指。   “何公子自作多情了,奴家这一指,可不是为了你。”江云晚轻笑,在急速的坠落中,声音轻柔的像是缠绵春风。   何必来悚然一惊,不必回头也感知到发生了什么,那道剑指根本不是为了伤他,而是指向他身后被金丝罗网紧紧束缚的天狼!   剑指射出的剑气斩断去路上所有雨丝,与剑气的速度比,天地都像是静止的。凌厉的剑气狠狠斩在天狼身上的一根金线上,让金线出现一个裂口,犹断未断。   “再锁!”何必来没有回头,大声喊道。   可是来不及了,鱼龙卫的武者们还未抛出第二轮金线,那个眉眼好看神情却粗野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身上缠着层层金线,衣服下的肌肉鼓胀起来,像是凝结的铁块。   虽然以江云晚现在的微末实力,剑气没有破坏金线,但已经打破了无数金线构成的闭合“锁”,就像在极致平衡的天平一端放上一根稻草,整个天平都会倾斜。   这金丝罗网能锁住天狼,本就是因为天狼对敌经验不足,不知该如何处理,一时间慌了神。金丝落网能锁住他已十分勉强,现在平衡被打破,脱困即在眼前!   天狼怒吼一声,双臂猛地扬起,衣服随吼声鼓荡,所有身上的金线全部炸裂开。他喘着粗气,像是愤怒的野兽,在地上狂奔几步跃起,一爪撕向空中的何必来。   在空中抓着江云晚下落的何必来,他额头青筋暴起,第一次出现慌乱的情绪。   “垂死挣扎。”江云晚淡淡说道,将刚才的讥讽还给了对方。   “我看未必。”何必来狞笑一声,一掌打在江云晚的肩上,靠着力道身形向后荡出,躲过恰好袭至的凶恶一爪。但天狼这一爪带起的罡风仍然刮在何必来身上,他一身华服多处碎裂成布条,嘴角溢出一道血痕,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摔倒在地上,被赶来的鱼龙卫武者扶起来。   江云晚更凄惨,她如何能受住何必来的一掌,吐出一口鲜血,染红衣裳,像是被狂风裹下的花,朝地面落去。   “漂亮姐姐!”天狼纵前一跃,把江云晚抱在怀中,落在一座屋顶上,回头看着何必来和后面密密麻麻的锦鱼黑衣武者。   “你给我等着!”天狼呲牙,抱着怀中的纤柔女子,在道观数个屋檐上跳跃,转眼下了山,消失在青青湖岸边。   “大人,追吗?”一个武者上前询问。   何必来擦掉嘴边的血渍,平息胸中翻涌的气血,冷笑一声,“不必了,这个女人背后有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既然无法控制,就让她闹去吧。她闹得越大,计划就越顺利。”   他叹了口气,“终归是萧奉之的人,没法下死手啊……”   ……   钱塘春日多雨,路上行人也都习惯了,眼见雨水淅淅沥沥落下来,未带伞的便匆匆去就近屋檐下躲雨,带着伞的撑开伞面,走在街上像是溪水中逐水流动的小花。也有天真烂漫的少女,冒着牛毛细雨,肆意挥洒年轻韶华。   当然顶着雨的,除了女子也有男人。   一个年轻男子未撑伞,冒着雨丝沿长街走着。他的衣领微敞,雨丝落在他纤薄的锁骨上。   男子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了街旁的一间铁匠铺子前。铁匠铺子中同样有个年轻男子,上身大半赤裸,暴露着强健且活力的肌肉,只有皮兜罩住身前,正对着身前的铁砧挥动铁锤。   男子不仅长得很端正,他挥舞铁锤的动作也很端正,若非身在铁匠铺,看他一丝不苟的动作神情,旁人还会以为他是在写就什么圣贤文章。   “朱洛。”站在铁匠铺外的男子呼喊着。   铁匠铺内朱洛抬起头,注意到外面的人。那人直直站在雨中,像是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雨丝落在身上都要偏离去一般。   但这不是男子最特别的地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那张白皙略瘦弱的脸,实在太过漂亮,即便是穿着男装,也能压过世间大多数女子。   “影十三?”朱洛一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你来钱塘做什么?”   显然两人相识。   “杀人。”名叫影十三的漂亮男子,从牙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来,像是蹦出两块生硬的铁。   “那么,要杀谁?”朱洛眼眸低垂。   “朝千阳。”   影十三说着,阴沉的杀气弥漫,雨丝真的绕着他偏去,不敢落在这个漂亮而阴冷的男子身上。 第二十三章 隐秘的蛇瞳   青山在雨水中绿意更浓,有白色的雾气从山林中冒出,向上飘飞却又不远,许多山峰被雾气所笼罩,宛如仙境。   “漂亮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天狼抱着江云晚狂奔,在山间狂奔,朝着西南的方向,说话间带着隐隐哭腔。   “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向美人姐姐交代。你要是出事,我就回去把他们全杀啦!”说到最后,天狼的喉咙中都带着怒吼。   “我没事。”怀中女子虚弱说着。   “漂亮姐姐!”天狼眼中重新有了光,他刹住脚步,看怀中江云晚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没有性命之忧。   他在路边找到块长有青苔的大石,拿袖子擦擦,把江云晚放上去让她坐好,“漂亮姐姐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报仇!”   “别去。”江云晚无力地拉住天狼的袖子,轻轻摇头,“鱼龙卫的人多是幼年就在一起修行,只修合围合击之法,人数越多威力越大,他们的实力是不能按表面境界来算。你看他们腰间的刀都没拔,显然还没尽全力。我看你死斗的经验不多,回去一定吃亏。”   天狼眼神暗淡下来,蹲在江云晚身前,“对不起,漂亮姐姐,我太弱了。”   江云晚苦笑,看着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的化形大妖说自己弱,还朝自己叫姐姐,也是种难得的奇妙体验。   “你叫天狼对吧,为什么要找我?又为什么要救我?”女子胭脂般的唇现在也没了血色,坐在青石上恢复精神。还好霓裳羽衣穿在身上,有不错的防护性,不然受了何必来一掌,如何都是个重伤。   “是美人姐姐让我来找你的,她让我把你带回家。”天狼语气仍然低落。   “美人姐姐?”   “我以前都是叫她姐姐的,姐姐说你是她的亲人,也是我姐姐,我现在就有两个姐姐了。”天狼掰手指算着,“所以我现在叫她美人姐姐,叫你漂亮姐姐。”   一个是美人,一个漂亮。江云晚暗自苦笑,怎么像是自己差了一头。   既然眼前这人是化形的大妖,他的姐姐自然也是妖,但无论作为朝千阳还是江云晚,认识的妖都只有狐妖姐姐苏卿卿啊。   “你的姐姐是只名叫苏卿卿的狐妖吗?”   “狐妖?苏卿卿?不认识。”天狼摇了摇头。   不是姐姐,那会是谁?   正在思索江云晚看了眼天色,猛然惊醒。尽管淅沥的小雨还在下,但已经是黄昏了。这就是陈夫人说过的,第五日黄昏,是第一道试炼的最后期限。   “天狼,我现在有要紧的事,你能不能把我送到城西春花江附近?”   天狼摇了摇头,“美人姐姐说过,找到你,就把你带回去。”   “是很紧要的事,”江云晚严肃道,“等我办完这件事,再跟你细聊。”   “不行!虽然你也算我姐姐,但是美人姐姐的话是最优先的!我现在就要带你回去,回妖国去!”天狼一板一眼说着。   江云晚叹口气,这个妖真的像小孩子一样死脑筋。她跳下青石,现在勉强能行走了。   “那我去林中方便下,你在这里等我。”江云晚转身向林中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   江云晚回头瞪了一眼,“你的美人姐姐没告诉你,女孩子方便时不能跟去的吗?!”   天狼被吓得立在原地,看着江云晚消失在林中。   过了会儿,天狼挠挠头,鼻子嗅了嗅,“女孩子方便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吗?”他猛地看向林中,使劲去闻风中送来的气味,可是又像上次吴王府时一样,漂亮姐姐整个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天狼鼓起胸口,朝山林大喊:“漂亮姐姐你骗我!”   末了,他又想起来,冲整个山林大喊:“漂亮姐姐,我在龙睛大街西侧的面馆等你!”   ……   在钱塘西边的连绵青山中,有一条狭长的山道,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壁。这条山道青石板砌成,从春花江畔一路通往青山深处,但是从来不在钱塘的地理志中。   因为这条山道的入口,自古以来就被一个阵法掩盖,除了缺月阁内门弟子外,无人知晓。   今日春雨如丝,山道阶梯湿滑难走,但仍有三名女子在入口附近,三把小伞像三朵小花在山道绽放。   “二师姐,回去吧,那个青楼女子是进不来的。”一名女子朝着站在最前面的短发女子说道。   “青楼女子,也是我缺月阁的弟子。我奉命在这里见证她的试炼结果,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短发女子不苟言笑。   “还不是门里一些师妹们胆小,总怕那青楼女子真的过了第一试炼,进来妨碍大家。我俩心善,架不住撺掇,就替她们过来看看。”一个女子说着,转动着手中的伞柄,雨花四溅。   “就是,要我说她们都是杞人忧天,一个青楼女子都能过了第一道坎,那还了得?多少师妹们可都没过呢。”另一名女子说着,眼睛却紧张地盯着入口的阵法波动。   短发女子并不言语,默默等候。   又过了一会儿,两名女子不耐烦了,“二师姐,到黄昏了,已经是最后期限了。咱们这就回去禀告长老,省得在这里淋雨吹风。”   “就是,哼,一个贱如烂泥的女子,想入山门,配么?”   短发女子沉默了下,道:“再等十息时间。”   纵使春雨绵绵,不见天日,可时间不会停下,黄昏会消逝,夜幕会降临。   十息时间到了,短发女子转身离去,另外两名女子也明显松了口气。   转身的瞬间,阵法附近雨丝落下的轨迹微微偏移,仿佛有奇妙的事情在发生。   一丝极轻微的波动从阵法上传来。   短发女子猛地回头,盯着阵法,另外两名女子脸色难看。   一个紫衣女子出现在阵法前,她全身湿透,几缕长发垂下贴着脸颊,面色苍白,紫衣上还有不明显的血迹。   天色暗淡,阴雨不休,虚弱的女子站在那里,却像是朵雨中盛放的紫罗兰,整条山道因之明亮起来。   她的面色苍白而神情坚毅,有种脆弱却惊心动魄的美。   “这就是缺月阁的山门?”   ……   铁匠铺中,朱洛停下来手中铁锤的挥舞,静静看着铺子外的男人。   “为何要杀朝千阳?“   “因为我要娶虞烟。”   “娶虞烟便要杀朝千阳?”朱洛将手中铁锤放到一旁,开始收拾东西,嘴上却没停,“这是什么道理?书上说,君子不妄杀。”   天色晚了,又是雨天,路上行人也渐渐稀少,只有那个漂亮的一塌糊涂的男人,神情却阴冷,站在铺子前。   “朝千阳与虞烟是天下公认的道侣,我如果不杀了朝千阳,如何光明正大娶虞烟?”   “书上还说,君子不夺人之美……”朱洛悠悠说着。   “我不是君子,是小人。”影十三冷冷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朱洛难得说不出话来。你要与人讲大道理,可人家自己都承认是摒弃道理的小人,这还怎么谈?   “天色晚了,今天铺子老板生病,我一个人照顾铺子,要早点儿回去交差。你要没事,我就走了。”说话间,朱洛已经将铁匠铺子收拾妥当,准备离开。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知道朝千阳的下落吗?”   “为什么问我?”   “朝千阳来钱塘后,只有你与他接触过。”   朱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影十三点点头,“多谢告知。”说完就转身离开。   朱洛说的话,一定是真话,没人会去怀疑。   “喂。”朱洛叫住了几步外的单薄男子,“你喜欢虞烟么?”   影十三回过头,“一丝一毫都不喜欢,甚至是厌恶她。我要娶她只有一个目的,复兴我们影家。”   朱洛愣了楞,笑了,“你倒是诚实,也不失为一种美德。”   “对于你这种人,没必要说谎。”说着影十三缓缓离去,他看起来很从容。每当他准备杀人的时候,都会很从容,只有剑架在敌人的脖子上时,他才会有些急切,急切想将对方的头颅割下来。   “影十三,”朱洛第二次叫住了这个身形消瘦的漂亮男子,“你本该在大道上一往无前才对,不要被家族束缚,在自己身上套枷锁。”   微凉的雨中,影十三头也没回,只有声音穿过雨线传来,“我生来就叫十三,是因为影家在千剑湖十三家中排行最后,第十三。所以哪儿来的枷锁,我生来,就与家族死死锁在一起,无法分离。我的命,就是要复兴家族……”   声音渐渐远去,最后连说话的人的身影都消失了。   朱洛站在铁匠铺子里,只有微微一声叹息。   ……   紫衣女子站在山道入口,像朵雨中盛发的紫罗兰。   她的怀中,放着那块从何必来处得来的令牌,果然能顺利打开遮掩山门的阵法。   短发女子及两名师妹站在山道上方,两名师妹面色难看,咬碎银牙。倒是短发女子无喜无悲,只是惊讶。   “没错,这里是缺月阁的山门。你是外门的江云晚?”短发女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捧着狭长木匣。   见紫衣女子点点头,短发女子向下几个台阶,走到江云晚的面前,“我是你的二师姐,南寻。”   江云晚一阵恍惚,以她的认知,只有擎天峰的人才是同门,但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缺月楼的人,是缺月阁的外门,这些内门的弟子,确实也算是同门师姐妹。   “二师姐,她来晚了,不该算通过!”两名女子中身形消瘦如竹的女子冷冷地说,她的眉锋削过一般,像柄出鞘的剑。   一旁脸如月盘的女子随声附和,眼神中带着不屑和厌恶。   名叫南寻的短发女子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只是一眼,那两人就像被掐住细颈的鹅,立刻噤了声。   南寻托着木匣的手按下机括,木匣自动打开,里面有个小小的沙漏,在众人的注视下,里面最后几粒沙子通过细细的口,与它们的同伴一同尽沉底部。   “时间刚刚好,江云晚进入了山门,完成伴月大选的第一道试炼。”南寻当众宣布着。   两名女子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向上去,消失在山道尽头。   “她们是……”   “眉锋锐利的是冷清竹,面如月盘的是赵雨,都是内门的弟子。伴月大选原本就僧多粥少,现在多了人,她们难免怨气极大,以后遇到内门弟子,估计都会冲你来。”南寻淡淡地说。   这种事情无法避免,江云晚无心也无力去关注了。她现在已经脱力,刚才变回朝千阳一路翻山越岭,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见底了。   南寻托着木匣的手往前递出,江云晚向里看,精巧的漏斗下衬着一套折叠好的月白衣装,旁边还有一把长剑,剑柄上雕有无数云纹,还有一本书。   “这是内门弟子的衣服与佩剑,还有入门心法,门中长老令我在此等你,如果你能通过第一道试炼,从今后,就也是内门的弟子。”   “成为弟子如此简单?”江云晚接过那木匣,一挑眉,“一百五十年来,你们可曾让哪位缺月楼的女子,也成为内门弟子?”   “知道你出自缺月楼,心中有怨气,但这是宗门的规矩,也是……”南寻目光下视,盯着脚下的山道,“也是缺月楼女子的命。有些人穷尽一生,在山道最下面,也无法爬上一步。有些人却生在山道最高处。”   江云晚冷笑一声,“命?这种鬼东西又是谁定的?”   “我不知道,”南寻说话慢了下来,声音带着一种隐隐的敬畏,“或许,是天上的仙人定的。”   “仙人?”江云晚抬起头,看向覆压钱塘天空的云层,雨丝点点滴滴落下,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发白的唇上,落在她湿透的单薄衣裙上。   “如果真的是仙人定的,那我上辈子得罪过他们吗?一个我从南到北,一个我从北到南……”江云晚看着天空,喃喃细语,像是说着梦话。   南寻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平静说着:“一个月后,来山门中参加伴月大选第二道试炼,这期间,你也可以随时来山门中生活、修炼、听师,与其他内门弟子无异。”   说完南寻将手中的伞塞进江云晚手中,转身顶着阴冷的雨,沿着山道向上走去。   “第二道试炼是什么?”江云晚朝山道上的背影喊着。   “提示,就在沙漏里。”声音远远传来,而人影已消失在山道深处。   雨势渐渐大了,江云晚最后看了山道一眼,转身蹒跚向山下走去,那柄南寻的伞,替她艰难遮着风雨。   走着走着,她江云晚忽然微微弯腰,小腹中传来异常的痛苦,让她脸色发白,但又转瞬即逝。女子以为是与何必来一战产生的伤势,不再理会,沿着山道离开了缺月阁的山门。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的一瞬间,她的双眼中,血红的蛇瞳一闪即逝。 第二十四章 寒冷的雨夜与炽热的吻   别云居。   唐湖思索再三,将房内的灯盏烛火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在漆黑寒冷的雨夜中,冒着温暖黄色的光。   可是一位实力高深的修行者,又怎么会惧怕寒冷与黑暗?   唐湖望向窗外,只能看到夜雨孤寂地敲打群山。   那个女人怎么还没有回来?   唐湖觉得自己很焦虑,也很奇怪。如果今天鱼龙卫的人没去搅局,江云晚一定会见到道观里的人,会被带到那个地方,甚至有性命之忧,这原本是她的计划一环。   可为什么鱼龙卫搅局后她反而松了口气,为什么江云晚没回来,她会有些焦虑?   桌子上放着剥了皮的葡萄,咬了一口的青梨,和其他的一些水果,她尝试着找回吃食物的乐趣,却发现还没有江云晚煮的白粥美味。   唐湖抬起头,感应到了什么,随即松了口气。   江云晚回来了。   但她似乎先去了别的地方,在放什么东西?   过了会儿,门外走廊里传来虚浮的脚步声,走到门前又停下,没了声响。   唐湖快步走去,皱着眉头打开门:“回来又不进来,在门口装神弄鬼什么?”   那个平日美到嚣张的女子,虚弱地半倚在门框上,看见唐湖,举起手中裹在纸袋里的糖葫芦。   “来,叫声姐姐,就给你糖葫芦吃~”江云晚倚在门外,朝着门里的女子笑。   “无聊,区区一个抱枕。”   唐湖转身朝屋里走,听到背后女子抱怨:“好无情哦~”   修行者不就本该无情吗?   唐湖想着,听到背后声响,她回头看到江云晚踉跄两步几近摔倒。她步履轻动,将江云晚接入怀中。   凑着屋内的灯光,她才注意到怀中女子的异常。江云晚全身都湿透了,跌在她的怀抱中,脸上没有血色,苍白得让人心惊,双眼紧闭,眼睫随着痛苦的呼吸微颤,一只手紧抓着唐湖的衣服,想要奋力地站起来。   唐湖忽然觉得心头有些紧。   她把江云晚扶到桌边坐下,擦着对方脸上未干的雨水:“钱塘的春雨很寒,不知道打把伞么?”   “有个好心人送给我一把,回来路上买糖葫芦时,被风吹走了。”江云晚皱下鼻子,掩饰尴尬,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神,现在像只萎靡的小猫。   “为了给我买糖葫芦?真是蠢!”   “出门前说好了啊。”江云晚背靠桌子,“‘糖葫芦’怎么能不吃糖葫芦呢?”   唐湖摇摇头,俯身握住对方的手腕。   “你受伤了?谁干的?”唐湖的语气像是冬日里结冰的湖面。   “你在担心我?”江云晚语气虚弱,但笑容玩味,“哎呀呀,能得唐姑娘担心,受宠若惊。你若真的心疼我,不如把遮月步剩下的几篇,一起给我,好不好?”   唐湖不说话,站起身向敞开的房门走了一步。只是一步,身影立刻消失不见。   江云晚看着空荡的房间,愣了下,嘟囔着:“这样也会生气吗?”   她艰难起身,想去衣柜拿出衣服,换下身上湿漉漉的霓裳雨衣,让自己好受点儿。疲惫的意识胡思乱想,考量着下次见到三师兄,要不要让他为霓裳雨衣加上自动烘干的功能?或者自己试着动手加上?   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进房间,带着雨天的微微土腥味。   唐湖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几个小巧的药瓶,脚上有泥泞,衣服却未湿,“不要乱动,免得伤势加重,先来吃药。”   江云晚半张着嘴,别云居附近可没有什么地方会有治疗这种伤势的药物,显然唐湖在短短时间内,去了很远的地方又回来。   她好半天憋出句话:“这就是遮月步?”   得到对方的肯定,江云晚倒抽一口气,觉得陪睡的买卖真是赚了,如此神异的身法,确实值得。   眼前忽然一黑,唐湖和整个房间都向一边倒去。   不会吧,又来……   ……   在短暂的黑暗后,整个世界光怪陆离地呈现在眼前。   他看到整个世界都在下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让人心烦,让人身寒。这雨水无穷无尽,没日没夜地下。   这样不会有洪水吗?他想着。   他看到在世界的南边,一个衣着破烂的小男孩,哭哭啼啼,到处寻找着什么,泪水和雨水混在一处。   他看到在世界的北边,一个眉眼稚嫩尚未长开的小女孩,从放逐之地走了出来,冒着雨水一路向南,面无表情,像具行尸走肉。   笼罩整个世界的雨下个不停,仿佛只剩下男孩和女孩两个人,在只有雨声的世界东奔西走,茫然无措。   难言的悲伤涌出,横亘在他的胸口,他无声地流泪,好像有人隔着千万年的时间,在给他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   雨越下越大,山川、河流、城池、乡野全部消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是无数相连的雨幕。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的男孩与麻木的女孩终于在世界的中心相遇,他们隔着几步,彼此相望。   女孩的身后,隐隐有道黑色的烟雾升起,烟雾在雨中飞速膨胀,比不周山还要高大。他感到莫名的亲切,仰头注视。   那是条抬起头快要触碰到天穹的黑蛇,女孩在她盘起的尾巴旁像是蚂蚁。   他忽然回身,看到男孩的背后也有隐隐的身影,那身影柱天立地,身披铠甲,宛如魔神。   巨大的嘶吼声从那身影中发生,回荡在大雨磅礴的世界中,压过了暴烈的雨声,仿佛远古的魔神正在苏醒。   他心头被恐惧填满,却又愤怒,朝魔神怒吼,试图盖过魔神恐怖的嘶吼。   可是那魔神的嘶吼是那样狂暴,带着亘古而来的蛮荒气息,天地为之颤抖。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随着魔神的吼声都要跳出来了,终于无法出声。   在巨大的恐惧下,他看到天穹一样高的魔神,伸出巨大的手掌朝自己压了过来。   ……   “啊!”   “你醒了?”唐湖平静的声音传来。   江云晚徐徐吐出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不停。   “现在什么时辰?”江云晚手搭在额头,试图摆脱梦魇的余惊,真是个古怪的梦。   “后半夜了。”   江云晚清醒许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湿漉漉的衣服被换掉了,穿着干燥舒适的寝衣。唐湖半卧在身旁,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书,一张绫罗锦被盖在两人身上。   “你帮我换的衣服?”江云晚缩在被窝里,只露出脸。   “没错。”唐湖看着书,眼也不抬。   “那你把我全看光了?”江云晚轻声问着。   “……你有伤在身,全身又……”   “呜呜呜,我嫁不出去了!”江云晚双手捂脸哭嚎起来,边嚎边透过手指缝,悄悄看唐湖,“我好伤心,好难过,需要几篇遮月步的后续功法来安慰,不然我……唔……!”   江云晚忽然被唐湖捏住嘴巴两边,被强喂下一颗药丸。   “咳咳咳…你喂我吃得什么!”江云晚一下子坐起身,气呼呼地看着唐湖。   “你醒得正好,到吃药的时辰了,就当对看光你的安慰吧。你刚昏过去时喂了一颗,现在第二颗,应该无大碍了。”唐湖淡淡说着。   江云晚愣了下,晃晃手臂肩膀,被何必来打伤的地方确实没那么痛了,耗尽的真气也在渐渐回复。   “谢谢。”江云晚认真说道。   “没什么,交易还没完成,总不能扔着你不管。”   江云晚拽过靠枕垫在身后,仰起头,深吸气又吐出来。   真是波折磨难的一天啊,万幸通过了第一道试炼,没有打乱原本的目标。   仙人遗存,等着我,我来了!江云晚握紧了拳头。   “你在兴奋什么?”   “对了,糖葫芦,吃了么?”江云晚扭头问道。   “我扔了。”唐湖冷冷说道,却看到江云晚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怎么了?”   江云晚伸出手指在唐湖的嘴角轻点了下,又将手指尖给她看,“喏。”   江云晚的手指尖上,有粒沙砾大小的黄色晶体。   那是粒糖渣。   唐湖扭头看着书,面无表情,但脸颊微红。   “三晚。”唐湖说着。   “什么?”江云晚迷惑。   “再有三晚,妖气就转移完成了。”唐湖说着,虽然语气不强烈,但似乎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再过三天,我就离开,再也不见你了!   大致如此的感觉。   江云晚耸耸肩,“一场愉快公平的交易,仅此……”   江云晚话未说完停下,神情痛苦。一种来自身体深处的震颤撕筋裂髓,让她双臂抱紧弓起身子。奇异的感觉遍走全身,仿佛有电流顺着经脉游走。她只觉得房间的气温好低,周身寒冷,想到有光有热的地方去。   痛苦中,江云晚回想起,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异常,那是去吴王府赴宴的时候。但此刻的痛苦远在当时之上。   “你怎么了?”唐湖放下书,一手搭在江云晚的手腕,感觉到异常的气息,“你,你在破境?”   唐湖语气难得的震惊。   意识仿佛在沸腾的大锅中翻涌,江云晚靠个人蜷缩在床上,靠毅力把住最后一丝清醒在思考。   自小腹中有奇异的波动,全身的经脉都仿佛因饥饿而呐喊。这确实是破境的先兆,最近自己吸收了如此多的精纯妖气,利用体内妖血转化为真气,又以剑法打磨体魄,摸到胎息境的窗户纸,并非难以理解。   可破境的先兆大多在血气充沛,真气饱满的状况下。自己受了伤,真气也未恢复,怎会开始自主破境。   身体寒冷如在深冬,可一阵灼热自血脉深处涌出,煎人心魄。   是妖血!是妖血的异变引发了提前破境!   江云晚隐约把握到了破境的真相。   可妖血为何会异变,难道是因为吸收的妖气?果然有隐患……   江云晚凭着残存的理智,隐约猜到了真相,但这对自己无补于事。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真气,自己需要大量的真气完成破境。破境时身体就像是架在猛火上的大鼎,里面没有足够的水,整个鼎炉都会被烧坏。   江云晚皮肤泛红,像是泡在热水中一样,但整个人都冷得发抖,就像沙漠中干渴到极致的旅人,理智全部随水分蒸发。   唐湖松开手,大致明了江云晚体内的情况,“你坚持下,我回去给你拿“补气丹”。”   她刚准备起身下床,整个人忽然被压倒在床。   江云晚穿着白色寝衣,双手按着唐湖的手臂,双膝压在对方的腿上,低头俯视着身下的女子。   “你在干什……”唐湖愣住了,她看到江云晚的双眼中不再是黑色的眼瞳,而是一双妖异的血色蛇瞳。   冷漠、欲望、嗜血、魅惑……可怖的气息从深绯色的蛇瞳中流露出。   她被妖血的异变影响了……唐湖瞬间明了情况。   “我怎么没想到呢,源源不断的真气就在我身边啊。”江云晚彻底失控,望着身下的女人说着,“吃掉你体内全部的妖气,应该足够了。”   她的声音妩媚,充斥着欲望,压低了身体,与唐湖脸颊相距不过几寸。   不可见的虚幻的血红光点,快速从唐湖体内涌出,顺着两人身体接触的部位,融入江云晚的身体,比过去任何一晚速度都要快。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唐湖望着江云晚妖异妩媚的神态,喃喃自语。   “不够,不够!要更多些,要更快些!”   江云晚舌头轻舔,轻笑一声,对着身下的女子,对着那纤薄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云和雨,春和山   寂寞而热烈的夜雨还在下着。   唐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唔……”,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快呼吸不过来的鼻音。   她出自本能,想一掌将眼前的江云晚轰成齑粉,四肢虽然被对方束缚着,但挣脱轻而易举。   唐湖的手臂微微抬起,又放下了,她不愿以如此滑稽的理由,杀死眼前这个女子。与江云晚一同生活的这几天,比她过去许多年加一起,都来得更加真实。   没有无止尽的修炼,没有宗门的重压,没有要肩负的使命和要守护的秘密。   江云晚每天早上会给她煮粥,中午会在山间为她采摘野果,晚上会躺在身边给她讲些稀奇古怪,从未听过的故事。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以“唐湖”这个身份活着的,而不是缺月阁的宗主,注定牺牲的弃子,背负着罪恶的修行者。   江云晚如同着魔,带着轻笑,肆意掠夺。   唐湖的双手挣开了束缚,想将江云晚推开,但刚一接触,她便明了对方身体的现状。如果此时自己停止供应妖气,缺乏妖气转换真气的江云晚,只会在经脉窍穴的灼烧下,轻则伤及根本,重则香消玉殒。   修行者破境,所需真气必须为自身经脉窍穴所炼,他人真气得来无用。   淡淡的清甜弥漫,带着若有若无的薄荷般的味道一层层荡开,灼热感来自心头,沿着四肢百骸延伸,最后到滚烫的皮肤。   唐湖在内心叹了口气,自己想许多有何用?再有不过半年,自己注定要殒命,那是逃不掉的结局,是宿命一般的诅咒。   在生命所剩无几时,你会做些什么?   如果能够救下这个古怪女子,救下这个让自己重新感受活着滋味的女子,那么……   唐湖闭上了眼睛,顺应着动作,帮对方更快地吸收剩余妖气。   烛火摇曳,上端的火焰随燃烧微颤,像是热烈而浓情的舞。这场寂寥黑暗的夜晚,风声雨声绕着小楼盘旋,掩过那些摩挲声响。   人与人在天地间为何会相逢,是因为孤独么?   人与人在俗世间为何会相拥,是因为寒冷么?   细密的雨落在钱塘,落在春花江畔,落在青山中,气温似乎不再那样低寒。   料峭已去,春意渐浓。   在无人知晓的山间角落,有许多白色的花朵层叠盛放,湿润的细雨被斜风吹拂,落在花间。旖旎气息沿着起伏的山势一层层的荡开,如同被吹皱的春水。   一场春雨如酒,天地与人共醉。   ……   江云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窗户被打开些许,阳光、微风和雨后的清新气息一同送入屋内。   她迷糊地揉眼,只觉得除了昨日被何必来打伤的地方外,怎么还有些腰酸?   唐湖一身青衣坐在桌前,静静翻看手中的书,侧影和阳光一同投入江云晚眼中。她闭上眼睛,觉出有哪里不一样了。   调息内视,腹部的“陆府”处,不再空空如也,有片黑色的湖泊静谧无声,如同一面镜子。   江云晚愣住,看向唐湖,“我昨晚破境了?”   唐湖终于将视线从书上挪开,投向江云晚,“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我只记得昨晚在床上与你聊天,突然妖血反噬,出现了破境的先兆,剩下一片空白。”江云晚忐忑不安,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唐湖直勾勾盯着江云晚,末了淡淡一句,“你昨夜吻了我。”   江云晚瞪大眼睛,表情惊恐。   “你还轻薄于我。”唐湖仿佛嫌江云晚的反应不够大,又淡淡补上一句。   床上女子的脸,微微泛红,声音略颤抖,“那我们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如何?”唐湖将视线挪回手中的书。   “有没有到最后一步?”江云晚红着脸,含蓄问道。   唐湖轻轻转动手中的书,角度恰好,遮住因生气而眉头皱起的脸,“险些,妖气转移完,我将你打昏了。”   “笨蛋!蠢货!痴傻!为什么自己做了事,还能忘得一干二净!”唐湖心中怒骂不止,决定不说实情,让对方自己去猜昨晚究竟如何。   但江云晚松了口气,认为事情总算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她顺势跪在床上,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她如今是是女子,不需管这些。   “唐湖,万般过错都是我不对,我愿意……”   “那是你的第一个吻吗?”   江云晚愣了愣。   “那是我的第一个吻。”唐湖说道,眼底有道不明的意味流转。   江云晚更加愧疚,“唐湖,遮月步功法我都不要了,我会再另外补偿你……唔……泥干嘛?”   青衣女子一瞬来到床前,一手捏住江云晚的脸颊,让其嘴巴嘟起来,“我不要什么补偿,若你真有愧意,那就,答应我三个要求。”   唐湖俯下腰,近距离盯着江云晚双眼,昨晚深绯色的蛇瞳仿佛只是幻觉,已经恢复如往昔的黑白分明。   “……唔……唔唔唔……”   “点头答应,摇头拒绝。”唐湖说着。   江云晚如小鸡啄米一样,不断点头。   “要求我没想好,以后再说。”唐湖松开手,“你应该感谢你的父母。”   “为什么?”江云晚揉脸。   唐湖回到了桌前,拿起书,“感谢你的父母将你生作了女子,我才会放过你。”   “如果,我是男人,做了昨晚的事,你会如何?”江云晚小心翼翼问道。   唐湖瞥了她一眼,“若你是男子?扒皮,抽筋,断了子孙根,再挫骨扬灰!”   “……”   你怎么了?服了两颗丹药,伤势还没好么?”唐湖发现对方面色苍白,神情异常。   江云晚苦笑摇摇头,不知昨晚那丹药是何等珍品,一夜过去,已基本痊愈。可是她现在心惊肉跳,并暗中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唐湖发现自己的真正身份。   她蹑手蹑脚下了床,凑到唐湖身边,觉得对方手中的书十分眼熟,定睛一看,不正是从南寻那儿拿到的,缺月阁的入门心法?   一旁从南寻那儿得来的木匣半开着,露出里面的衣服和长剑,还有小小的沙漏。   “你怎么找到的?我昨晚回来时,明明收拾起来了。”   “只要我想,”唐湖晃下手中书,“就能找到。”   “那你觉得这份功法如何?”江云晚从唐湖手中拿过书翻阅。   “不怎么样,越来越烂,甚至不如以前。”唐湖摇头。   “听你这话,难不成与这宗门有渊源?”江云晚轻笑。   “渊源很深,”唐湖话头一顿,“如果我说我是这宗门的宗主,你信么?”   “不信。”江云晚斩钉截铁。   “为何?”唐湖皱起眉头。   “若宗门是把刀,那宗主就是握住这把刀的手。”江云晚一边看书,一只手握住唐湖的手轻轻揉捏,“这不像是能握刀杀人的手,你也不像是一宗之主那样的冷血人物。”   唐湖皱起眉头,不置一词。   “你要是宗主,那……”江云晚忽然说不出话来,她抽回手,快速翻阅手里的功法,这样基础的功法对她来说就像是启蒙书籍般简单。   可是这入门功法与遮月步功法之间,仿若一源流出,其内在思想多有一致。虽然就品质而言,一个如天上日月,一个如地上萤光。   江云晩面色难看,抬起头,“你难道……”   唐湖忽然站起身来,侧耳聆听,神情微变,一手轻拂,桌上多了几份薄册,身形瞬间从房里消失。   江云晚愣住,拿起了桌上那几份薄册——那是遮月步剩余的几册。   原来要说的“你难道真的是缺月阁宗主?”咽下肚中。   江云晚低着头,看不清眼神。   “你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   ……   钱塘西边的连绵青山,缺月阁后山中,有处极陡峭的绝壁险峰,在茫茫群峰中,如一把朝天刺出的长剑。   缺月阁的弟子们,每次经过主殿前时,都能一眼看到这绝壁,但有门规铁律,任何私自攀登绝壁的弟子,逐出宗门,绝无饶恕。   那些衣裙或月白或薄红的女子,只能压着好奇心,偶尔抬头看那凌然于群山之上的绝壁险峰,十年百年只是转瞬,从来都相安无事。   但今日不知出了什么异变,猛烈的罡风从险峰顶部压下,苍翠山林在罡风中像是无骨的小草,发出让人心惊的吱呀声,摇摇欲断。   长老以下所有的弟子都在主殿前严阵以待,在罡风中勉强维持身形,担忧地看着绝壁险峰。   绝壁险峰之上,两个人影正竭力抵挡比主殿前不知猛烈了多少倍的罡风。其中一人面容姣好,但眉间眼角依旧带有岁月痕迹,正是缺月阁的大长老。   站在她身旁的女人面貌要年轻些许,颧骨高耸,眉眼间无形中带着戾气。   “啾啾前辈!伴月大选势在必行,你先前也应下了的,如今何故如此动怒?”大长老声嘶力竭,让自己的声音在狂风中能够传出,双手作种种莲花状手印,在身前布下层层真气屏障,抵挡罡风,可惜收效甚微,绝大多数罡风绕过罡风,朝险峰下而去。   旁边的年轻女人在罡风中连话都说不出,一根青翠欲滴的细长发簪悬浮在她身前,随其心意布下种种阵法,想要帮助大长老,可惜于事无补。   两人身前二十张以外,无尽的罡风源源不断,只能看到罡风源头后边,巨大的身影浮在半空,恐怖却美丽,带着仿佛古老的气息。   有一道极细的声音撕裂开,声如裂帛,又如窗纸被强风灌破。   “不好!”大长老根本来不及补救,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层层屏障,生出一道极细裂缝后,紧接着破碎裂开,消融于罡风中。   大长老绝望地闭上双眼。   但想象中的坠落并未到来,可怖的风声转瞬平息,洋洋春光又落在她的身上,有微弱的风拂过,一切美好得像是场梦。   大长老睁开双眼,一道青衣身影挡在身前,罡风并未停歇,只是到了青衣女子身前,便化作了和煦春风向后吹过。   “宗主……”   “你们退下吧,这里有我。”   大长老一点头,准备离去,旁边的女子心有不甘,叫道:“师姐,它……”   “无礼!二长老,你该称呼为宗主,不要以为你母亲是前代任长老,就可以肆无忌惮!”大长老冷呵着,强行将二长老带下了绝壁险峰。   两人下山离开,唐湖往前走了两步,漫天罡风随之撕裂,暴露出后面的巨大身影。   那是一只硕大的青鸾,一身青翠,羽翼张开近乎遮蔽天空,流云样的尾羽在身后拖着,美丽得仿佛从神话中走出。青鸾长鸣一声,羽翼轻扇,落在峰顶,化成了人形。   与本体恰恰相反,那人形娇小可爱,头上梳着两团发髻,一脸老气横秋。   “啾啾,怎么又在胡闹?”唐湖无奈摇头。   啾啾轻哼一声,掐着腰慢悠悠走过来,“这几天都联系不上你,我不发飙,你会回山门吗?”她走到唐湖身前,仰头看着,但表情颇具威仪,“我问你,真的要那样去做吗?”   唐湖点点头。   啾啾顿时满面怒容,“那你会送命!”   唐湖侧身,让出身后的方向,可以让啾啾直接看到峰下的缺月阁,那些大殿前的女弟子看起来就像是蚂蚁样的黑点。   “八百年前天穹破了个洞,仙人降世,生灵涂炭,修行界不知牺牲多少人,才诛杀了那仙人。可是因为仙人遗存在钱塘,整座钱塘变成了牢狱,我们缺月阁则成了狱卒。若以我一命,能将缺月阁从这宿命中解脱出去,有何不可?”   啾啾冷哼一声,“我说不过你,”她又睁大了眼睛,盯着唐湖,“你体内的妖气居然全部消散了,如何做到的?那可是来自上面的妖气,连我都没办法。”   “一些奇遇罢了。”   啾啾却不是能轻易糊弄的,抓着唐湖要她细说。唐湖只得粗略讲了遇到一位妖血后裔,可吸收那妖气。   “奇了,那妖气是仙人带来的,连我都没办法。这女子究竟是何血脉,能与这妖气共鸣,进而吸收?”啾啾眼珠子一转,“那你有没有试过,让她直接将那处所有妖气吸收,一了百了。”   “我曾动过心思,引她到了西明道观,却被旁人掺和一脚,搅了局,或许这就是命数吧。”唐湖叹了口气,“况且事后我也仔细算过,那女子体内妖血太过稀薄,又境界低微。吸收我体内的妖气,还勉强尚可,若吸收那遗存中的妖气,只怕她因经脉窍穴爆裂而亡,且于事无补。”   啾啾眯起眼睛,满脸不信的神情,“这是你的心里话?我却觉得,即便那女子能吸了全部妖气,你也不会让她去做吧。”   唐湖笑了笑,没想到被眼前这位神兽青鸾看穿了心思,“这本就是缺月阁历代宗主造的孽,缘何要让无辜外人承担因果,我一肩担之便是。”   “可是这样,你会死的……”啾啾喃喃说道。   唐湖走到崖边,向西望去是连绵如海的青山,向东望去,远处的钱塘城在春阳下像颗平原上的宝石。   “如果是你,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会做些什么?”   啾啾在唐湖身边,抱膝坐下,脑袋枕在膝盖上,出神说道:“我会待在我爱的人身边。”   “如果心中没有所爱呢?”   “那就去爱一个人啊!爱一个人,很难么?”   唐湖站在峰顶,独揽众山小,静默无言,过了很久,轻声说道:“风动了。”   清冽的山风自峰顶掠过,搅碎流云无数。   啾啾瞥了她一眼,“不是风动,是你的心动了。”   青衣女子不作言语,只是望着春花江畔的方向。 第二十六章 异常的心态   江云晚提笔在纸上写了“唐湖”二字,笔迹秀丽。这是她第三次在写下唐湖的名字,也意味着唐湖走后,已经是第三天了。   女子枕着胳膊,俯在桌上,在“唐湖”名字后点下三个点,忽然又气急败坏,用力写下两个字。   “浑蛋!”   江云晚猛地起身,不再去想其他,将念头集中到自己身上。   自两日前破境后,为了稳固境界,江云晚这几日什么也没做,连剑法都没练。早上赖床到日上三竿,烦闷了会临两张字帖,或是去山中漫步,饿了有楼里专人送来的美食。   江云晚不禁怀念起啾啾,这个丫环陪了自己快两年,从最开始对烹饪一窍不通,到后来自己想吃什么她就能做出什么来。   也不知道啾啾回老家做什么去了,等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回来。   江云晚叹了口气,就算啾啾回来,也不能让她待在自己身边了。自己现在秘密太多,万一哪天变回男身让啾啾看见,不得把她吓死。   修行者每次破镜,便如毛虫破茧化蝶,无论身躯心境都不稳定,需要一些时日来稳固。胎息境不过是九层高塔第一层,两三日的时间足矣。   有时太过烦闷,江云晚也会变回男身朝千阳,御气游于青山之间,或者在钱塘闲逛,心中颇多感慨。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变成江云晚有些时日了,尤其最近这几天已经完全习惯了,以江云晚的外表、身份、性情生活,都很久没有变回男身了。   重新变回男身的时候,朝千阳会有种熟悉有陌生的感觉。那些多日来,作为江云晚所拥有的,温柔的、纤细的思维与情绪,如梦醒般散去。那种坚定又凌厉的感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但也有些是贯通两个身份两个身躯的,比如说记忆,比如说经历,比如……那个叫做唐湖的青衣女子……   可惜受到真气限制,每次变回男身不久,还是要再变回女身,仿佛是在房间里待得太久的人出来透个气,就又回去了。   只是这两三日,随着境界平稳,真气稳固,江云晚却觉得有些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近日的精神状态不太对,难道是受了残余妖气的影响?   那个炽热的雨夜后,江云晚将唐湖体内残存的妖气都吸收干净了,也一举破境入了胎息境。但并不是所有的妖气都转化成了真气,仍有大半的妖气残余,封存在自己体内。   是否该检查下比较稳妥?   正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别云居院门处有脚步声传来。自破境后,身体各方面都有不少的提升,江云晚从窗户望出去,见到陈夫人的身边婢女走入院中。   ……   “贺公子想来见我?”   婢女被迎进屋中,点了点头,“陈夫人说,虽然您现在身份特殊些,但是缺月楼开门做生意,不好一口回拒客人,尤其是贺公子这样的大客。若您不想见她,便回句话,由我带去给贺公子,也不算太冷硬。”   没想到贺公子来找我……   江云晚微微出神,贺公子是自己过去的常客之一。要知道身为缺月楼的花魁,整个钱塘最富盛名的青楼女子,自己的常客可是不一般。   青楼女子严格意义来说,与娼寮里的贱卖皮肉的女子,或者与妓院中只要钱给够就可共度春宵的女子不同。   每个青楼女子都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培养,那些客人们想见到青楼女子,也不容易。客人进了青楼里,点茶摆酒,一层层花钱,还不见得能够见到对方,不知要来回扔出多少银子,才能见到珠帘后的美人。   至于像江云晚这样的花魁,就更难得了。不仅要“打茶围”在缺月楼挥洒金银,还要当楼赛诗,与其他想见江云晚的客人比拼诗文,看最后谁被看上。当然诗文一事,有的是办法靠钱解决,许多许多的钱。   这样三番五次的,到最后有雄厚财力支撑,又懂风月的世家子弟们,才能成为江云晚的常客。这些常客虽然人数不多,却是缺月楼最重要的收入来源。   当然青楼并不是做善事的,青楼中的女子年轻时再如何风光,等年老色衰,一样会被弃之如敝履,能够平安到老,都已是善终了。   青楼梦好,是男子的极乐世界,是女子的埋骨青冢。   贺公子也是江云晚的常客之一,但是之前因为三皇子萧奉之的原因,那些常客都害怕惹怒三皇子殿下,不敢再来,让江云晚清净了很多天。   “难道是看三师兄回太兴城很久了,以为有机可乘?”江云晚略作思索,就明白了理由。   她正准备让陈夫人的婢女去回绝贺公子,现在修行最重要,缺月阁第二次试炼就在不久后,哪里有时间搭理这些公子哥儿?但不知道怎么了,她心中忽然痒痒的,像是有人在不断蛊惑自己。   鬼使神差地,江云晚开口道:“那就请贺公子来别云居吧。”   婢女应了,随即离开。   江云晚这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刚才为何要那样说?”江云晚只感觉,心中痒痒地感觉越来越厉害,甚至自陆府窍穴处,不断传来异样的感受。她明明全身发烫,却又感觉骨子里寒冷。   江云晚双手捂在脸上,俯在桌上压制不适的感觉,静默无言。   可是有低沉阴恻的声音忽然响起,“好久没有玩弄我的贵客了啊……”   江云晚抬起头,不知为何,她忽然特别想,像过去真正的江云晚一般,去操纵玩弄那些只贪恋自己美色的男人们。   血色的蛇瞳影子从江云晚的双眼中一闪而逝。   ……   贺公子是个看起来有点怯弱内向的年轻人,每日游手好闲,靠随便写点东西度日,平日生活中最大的慰藉,就是隔段时间来江云晚这儿了。   他在婢女的带领下,直往江云晚的闺房来,想着还好三皇子回太兴城后就再没顾及江云晚,不然他可不敢和三皇子殿下抢食。   到了闺房门前,婢女自行离开,只留下贺公子。   贺公子深深吸了口气,想着不知这么久没见,云晚现在如何了。   在满怀期待与兴奋中,贺公子推开了房门。   “贺公子,许久没来,云晚好想你啊~”声音温软甜糯,像是能醉人的酒。   贺公子只觉得春心荡漾。   ……   别云居院中,贺公子与江云晚并肩散步,仿佛在做一场梦。这座别云居仿佛是自己的别院,而江云晚就像是自己偷养的情妾。   这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实,可是现在……   江云晚看着贺公子,表情幽怨,娇声道:“贺公子,你好久都没来看云晚了。”   看着女子比牡丹还要艳丽的脸,对着自己撒娇,贺公子感觉对方真的就像是自己养在这里的笼中雀。   可是又不能说自己是害怕三皇子殿下,才等了这么久,见风平浪静才过来。   贺公子想了半天才憋出个理由,“家中娘子凶悍,我实在是脱不开身来。”   话刚说出口,贺公子就后悔了,暗骂自己蠢货。过去每次花费大力气见到云晚,如果自己一不小心提到家中妻室,云晚就会脸色变冷,直接送客。   可出乎贺公子意料,江云晚不仅没有发怒,反而表情委屈,轻声说道:“贺公子,不如你以后搬来别云居附近居住?这样我们每日都可以见面,再也没人能阻隔我们了。”   贺公子瞪大双眼,怀疑自己真的是在做梦,嘴唇微颤,就要答应。可是想到自己若真的搬到春花江畔,老爷子不得一巴掌打死自己。   “云晚,我……”贺公子声音颤抖,显示内心的天人交战,从出生以来,他从没有这样纠结煎熬过。   女子在前面走着,背对贺公子时,嘴角带着冷笑。   可是一回身,却又柔声道:“公子,云晚与你说笑呢,知道这样做会让公子为难,云晚又怎么舍得让公子如此呢?”   江云晚说话时带着笑意,但贺公子能看出这笑意后面蕴藏的苦涩。   “云晚……”贺公子只觉得全身毛发战栗,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与下头,就要直接答应下来。   可是江云晚已经转身离开,朝着院中的亭子踱步过去。   贺公子怅然若失,感觉自己错过了世间最美好的事物。   江云晚背对贺公子走着,内心却忽然迷惑。   从见到贺公子开始,自己都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说出这许多肉麻,羞耻的话来?即便是以前,真正的江云晚,也不曾这样啊……   可是,可是……   灼热感从陆府中生出,不仅拂掠过身躯,还涤荡着女子的意识。   可是,玩弄这些只顾美色的男人们,难道不是世间最有趣的事吗?   背对着贺公子,江云晚唇角勾起,笑得妩媚妖冶。   但当江云晚走到亭子下时,她转过身,泪水已经在眼中氤氲,眼圈迅速变红。她的表情是那样哀伤,站在亭中,在薄薄的光线衬托下,就像是随时会凋零的花。   云晚……贺公子只觉得内心抽痛,他快步走到亭中。   “云晚,怎么了?”   清泪顺着细腻霜雪般的脸庞流下,江云晚抽泣着,带着弱弱的鼻音,和我见犹怜的表情。   “虽然是痴心妄想,可是云晚想要每天都能见到公子。”江云晚声音呜咽。   “公子狠心没有来的日子里,云晚度日如年……”   “云晚,”贺公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   江云晚起身,轻轻拂去眼角地泪水,委屈说道:“自从三皇子来过之后,公子不来看我,我这里没了银钱入账,陈夫人不知责骂鞭打我多少次……”   说着她暗自运行真气,又揭开左手衣袖,真气作用下,细嫩地手臂上果然有几道细柳叶状的红色痕迹,仿佛被人用什么鞭打出来的。   贺公子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哪里见得云晚受这等委屈,咬牙切齿。   “这个狠心的老鸨!云晚,莫要担心,明日!明日我便去银庄多取些银两,到缺月楼尽数花在你名下,让那个老鸨子知道,云晚你才是缺月楼最大的支柱!”   “多谢贺公子垂怜。”江云晚破涕为笑。   她忽然走到贺公子身前,声音细腻轻柔。   “贺公子,不如以后日日都来别云居如何……”   看着男子挣扎犹疑的神色,女子表情温婉可人,心中却是冷笑不止,只觉得无比畅快。 第二十七章 妖血的影响   “贺公子,不如以后日日都来别云居如何?”   听着这轻声细语,能闻到身前女子的沁人体香,就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的开端。   贺公子的心“咚咚”跳着,呼吸逐渐变重,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眼中只有怀中的美人。   “好,云晚,我……”   “算了,公子,”怀中女子忽然像是轻柔春风,向后退了两步   “云晚知道,公子家中规矩森严,若这样做,会给公子带来大麻烦。”江云晚站在两步外,轻轻说着,“终究是云晚一个人,痴心妄想而已。”   贺公子只觉得心中撕裂一样难受,以前他来,只是觉得云晚对自己忽远忽近,让人看得见,摸不着,心里痒痒,哪里像今日,一次又一次给自己机会,自己却又一次次抓不住。   这个平日怯弱的男人,忽然得到了无限的勇气,或说是理智的弦终于在来回拉扯中绷断,他上前两步,抓住女子的柔弱肩膀。   “云晚,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只要能与你,只要能与你……”贺公子说着,眼神迷离,喘着粗气,在欲望的操控下,对着女子胭脂色的唇,就要吻下去。   一记手刀忽然打在贺公子脖子上,他整个人白眼一翻,晕倒在地。   江云晚收回左手,另一只手捂住侧脸,向后蹒跚两步,满脸不可置信。   “我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竟然觉得将这男子玩弄于鼓掌间,十分的有趣?”江云晚说话声音中带着恐慌。   江云晚已经确定,多日来意识上的不适,并非错觉,她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   她看了眼地上的贺公子,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身体的问题,可是也不能将这贺公子仍在这儿不管,毕竟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江云晚想了想,抓着贺公子后颈的衣领,提起来回到楼中,找了一个空房间扔在床上。以她现在的气力,拎着一个成年男子绰绰有余。   女子又找来之前准备的清梦散,之前对三师兄没用上,没想到这次发挥上了用处。将清梦散灌进贺公子口中,保证他到明天早上都醒不过来。   处理好一切,江云晚回到自己房中,先是变回男身,简单地在房间四周布下禁制,毕竟还是男身的修为和境界高些。   变回男身的时候,那种奇怪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心神清明。   可是重新变回女身,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奇怪的感觉作用于身躯和意识,但源头似乎是来自小腹中的陆府窍穴。   不仅如此,江云晚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原本稀薄的妖血血脉,比之前似乎浓郁了许多。   江云晚闭目自视,意识下沉,来到了陆府窍穴中。能正式开启陆府窍穴,让各经脉贯通于此,就是进入胎息境的象征。   那仿佛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头顶却不是天空,而是一片虚无,一片黑色的湖泊如同镜面,清静无声。   正常人的陆府在初成时,该是白茫茫一片的陆地才对。但自己未转化的大量妖气积存在这里,变成了黑色的“湖泊”。   仔细看去,湖面上不断有水分蒸发,变成血红的雾气,轻飘飘向上浮去,融入那片虚无。   “难道这些妖气转化为真气的同时,也会让我体内的妖血血脉变得更加浓郁?而这些妖血又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江云晚隐约把握到了事情真相。   过去真正的江云晚,性情就比较古怪放浪,以愚弄男子为乐。但朝千阳与江云晚相合后,以江云晚身份出现时,得益于两者相合,性情平和了不少。   但现在自己受到身躯内妖血的影响,性情之古怪扭曲远胜过往,甚至到了失控的边缘。   女子念头一动,意识回归身躯,睁开双眼。她找出之前师兄用来传信的两枚玉片,又取来一根针,刺在指尖,鲜血滴落在一枚玉片上。   江云晚将另一枚玉片压上去,两枚玉片合拢托在手上,在其周围布下小小的封禁阵法来保存。   妖血对于身体的变化如此明显,只要体内妖气还在转化,妖血就会继续浓郁,说不定到最后,不止意识,连身体都会妖化。   当妖血彻底腐蚀身心的时候,自己还是自己吗?   这种担忧就像是悬在头上的利剑,让江云晚十分不安。姐姐苏卿卿行踪不定,这件事只能求教三师兄了。   江云晚又看到木盒中那幅画卷,叹了口气,虽然师兄思虑周到,但身体这种情况,这画卷是用不上了。这木盒还要用来封存画卷,江云晚将玉片放入空信封中,准备明日找陈夫人转递太兴城,忽然觉得不妥,若中途让人截获,会有暴露的风险。   江云晚取来纸笔,以娟秀字迹写了封信,将玉片一同塞在信封中。   信中只有一句话,“久不见君入妾梦,遥寄心血与春风。”,这样的话倒是符合自己现在身份和三师兄间明面上的关系,虽然肉麻,不过是为了遮掩实情而已。三师兄聪慧过人,又知道自己得妖血之秘,应该会明白。   女子终于松了口气,希望“法通天下”的三师兄会有办法。   可惜自己这次离开不周山来钱塘,以为只是个简单的宗门任务,来与其他宗门的人打一架,赢了带走仙人遗存即可,没想到会有成如今的局面,身边没带什么物件,只能用传信的玉片来保存鲜血。   忽然自极远处,有轻微的波动传来,江云晚透过窗户向外望,看到天空尽头,有无数墨点绽开,如同繁星,不久又消融于无形。   那是落星门的求救信号。   “为何落星门的人会出现在钱塘?”   江云晚站在窗前,盯着天空。   云梦泽在大陆中心,将修行界分为天南和地北。不周山是地北修行界的领袖,与落星门交好。自己也与落星门的常胜交情不错,还偷师过他的棋路,于情于理都该搭救。   江云晚想到此处,决定动身前去探查。   她取出缺月阁弟子南寻给的木匣中的那柄长剑,仔细端详,颇为喜欢。长剑外形清新秀丽,隐隐有锐气,剑柄上雕有云纹无数。   “正好我作为江云晚还缺一把剑。”若不想暴露身份,自然不能用男身的百折剑。   擎天峰弟子用剑,只要心中喜欢,从不在意品质如何。大师兄就曾说过,剑随人走,剑有多强,终究取决用剑的人。   而像是在钱塘西边很远距离之外的千剑湖,门中弟子便非名剑、古剑不用,千剑湖的弟子若是不能从养剑湖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剑,甚至都无颜出山门行走。   江云晚轻抚这把清秀长剑,叩指轻弹剑刃,有微微剑鸣声。   “既然如今我是缺月楼的花魁,那你的名字就叫‘花魁’,希望来日,你不仅是花中魁首,更是剑中魁首。”   江云晚将花魁剑往袖中一放,整把锋利长剑无影无踪。这是霓裳羽衣袖口的藏物阵法,名为“袖里乾坤”,里面有处空间,虽然不大,但放些日常之物已是足够,只是不能进活物。   收了花魁剑,女子刚欲动身,又觉得不妥。此去不知会遇到怎样的敌人,还是带上百折剑稳妥。百折剑跟随自己多年,已经磨出一丝灵性,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江云晚找出藏在屋中许久不见天日的百折剑,剑身狭长,剑镡却短,外面裹着青黑皮的剑鞘,隐隐有凌厉剑意,藏在剑鞘中不得出。   百折剑原本是当年朝千阳开始练剑时,随意在俗世中买得,跟随朝千阳多年,如今已与凡剑大为不同,自成气象,定名为“百折”。   若与朱洛一战时,手中有百折剑,也不会那般辛苦。   江云晚将手搭在剑柄上,刚准备拔出,不料从剑柄上传来震动,将她的手弹开。百折剑忽然自鸣,仿若择人而噬的野兽,对江云晚散发警告之意。   女子顿时气急,骂道:“怎么?换了副皮囊模样,就不认识我了吗?”   那长剑却仍是自鸣,理都不理。   江云晚无奈,微弱的白光覆盖全身,白光消散时,已变回自己的男身,以朝千阳的模样出现,身上衣衫也变为白衣。   朝千阳握住百折剑的剑柄,“还有意见吗?”   长剑仍然自鸣,却满是欢快之情,仿佛迫不及待要让朝千阳将它拔出来。   男子猛地一掌拍在剑鞘上,“连我都认不出,白养你这么久!”   剑鸣呜咽,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求情。   “记住刚刚我化作女身时的气息,无论我是何身躯,都是你的主人不变,进来吧。”朝千阳说着,将百折剑也送入“袖里乾坤”的空间中。   临走前,朝千阳又去看了贺公子,确定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放下心来。等明日去找陈夫人转递信封时,再找人将贺公子送回家。   出了别云居,朝千阳在山间疾掠,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落星门发出信号的地方。   那是钱塘城东山林中的一片空地,四周尽是狼藉,断木碎石遍地,地上还有些许血迹,可是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一丝阴霾涌上朝千阳的心头   朝千阳仔细感知此处遗留的气息,确实有落星门弟子的手法,除此外还有一种气息,虽然模糊,但还能感知。   “这是……垒石山的手法。垒石山远在大陆东南,为何也会有人来钱塘?”朝千阳手指轻敲眉心,不过对于两派弟子为何会打起来,他倒是心中有底。   天南修行界与地北修行界,看似各处一地,井水不犯河水,实则底下多有仇怨。多年来不周山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南的南朱宗与千剑湖两大宗门,竟不落下风,也因此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大宗。   顶级宗门尚且如此,何况是下面的门派?多年来天南修行者与地北修行者,平日里遇上,一言不合出手厮杀的事情,不胜枚举。   可钱塘此地特殊,自八百年前仙人降世后,灵脉受损,因此修行者大多不愿意来钱塘。整个钱塘一带,除了缺月阁再无其他宗门。   为何今日会有天南地北的修行者在此厮杀?   阳光穿过林中缝隙落在各处,如一条条光亮的线。   忽然心生预警,多年来的战斗直觉,让朝千阳猛地跃向一旁。一道光亮的线,风一样掠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并继续前冲,将一棵参天大树从中间劈为两半。   朝千阳神色微凛,环视四周。那些原本以为是阳光落下的线,从四面八方快速移动,像一把把利刃朝自己切过来。   犹如天罗地网。   朝千阳大袖轻动,百折剑出现在手中,兴奋的剑吟声传出。   “原来是个陷阱?”朝千阳冷笑,“不周山,朝千阳,请赐教。”   无数刃线,铺天盖地而来。 第二十八章 身份暴露   “你看看她如今嚣张的样子,屁股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不光是我,连陈夫人都不去问候,江云晚以前在楼里都不敢这样,她秦柳姿算什么?”   “别说了,让人家听去了不好。”   “我就是要让她听到,让她知羞!”   “走吧走吧……”   门外人影晃动,看起来像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位连说带拉,拽着另外一名女子离开了这里。   屋内陈设温馨,但因为窗户紧闭的缘故,光线很暗。隐约可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子站在窗前,隔着紧闭的窗户往山上望。女子眉眼温婉,最是惹人怜惜的那种。   另有一名女子立在门后,一直侧耳听着外面两人的对话。   “十三山令,她们这样议论你,真是该死!我为你杀了她们如何?”立在门后的女子说道。   她外表年轻,颧骨高耸,发端插着一根青翠欲滴的发簪,说话时带着一股凶戾之气,正是缺月阁内门的二长老,任琳。   “她们毕竟是缺月阁的弟子,处置起来您舍得么?”窗前女子回过身来,微笑问道。   “一群青楼的脏货,怎算我缺月阁的人?再说任何得罪了十三山令的人,都不算我缺月阁的人了,这样也算是展现我的合作诚意。”任琳笑容和煦,眼神冷酷。   “我说过了,现在我是秦柳姿!”与秦柳姿外形、气息一模一样的女子,话音陡然转冷。   但下一秒她又话音轻柔恭敬,“您是内门长老,想怎样处置我们这些外门弟子都可以。”   任琳楞了下,赞叹道:“真是惊人的演技,我面对面都发现不了你是假的秦柳姿。”   “任长老您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就是秦柳姿啊。”女子眼睛扑闪眨着,显得格外纯良无辜。   “那,秦姑娘,”任琳试探说道,见对方没有异议,继续道:“我已经让你获得了参加伴月大选的资格,还助你通过了第一场试炼,如此诚意,是否能换来你的一句承诺?”   “我说过了,只要你助我夺得仙人遗存,你就会成为缺月阁的新任宗主。”   “这也是,不周山的承诺?”任琳小心翼翼。   “这是那位大人的承诺,但大人的承诺,有时比不周山掌门的承诺还有效。”秦柳姿淡淡说道。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任琳舒了一口气。   “既然放心了,那能否请任长老,断掉与南朱宗的联系?”   任琳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她看着对面神情恭敬地女子,却仿佛看到了要择人而噬的蛇。   ……   在钱塘的东侧,城外的连绵山势在这里停下,只有几个高低起伏的小山头。   本来无人光顾的小山头,今日更是凄惨,其中一座,自半山腰以上的树木全部断裂,只留断口狰狞的树根。整座小山头看起来,就像是光滑下巴上长满了短硬胡茬。   朝千阳站在山头顶端,一身白衣迎风飘荡,手中百折剑仍在兴奋轻吟,似乎是觉得刚才的一场酣战并不痛快。   朝千阳略微调整呼吸,平息体内奔腾的真气,不敢挥霍。从刚才在山腰空地中遇到陷阱,与铺天盖地的光线利刃鏖战,一路从山腰战至山顶,用了不过一刻钟时间。   一刻钟,这座原本树木繁茂的山头,在交锋下变成了秃顶。   可是这样激烈的战斗,朝千阳竟连对手的人影都没看到,不过对方也未伤到自己分毫。   朝千阳在心中默数十息时间,确定对方不会出现,便一步步离开山顶,踩过断木无数地地面,消失在山脚。   等到朝千阳离开许久后,在秃顶山头旁边的山头里,一位身形瘦弱,但脸庞极漂亮的男人,从最高的树上跳了下来。他的十根手指上连着许多金属质感的丝弦,反射着阳光像是树林缝隙剪出的光影。   “我的剑,还伤不到他……”   影十三盯着手指说道,他称呼手中的丝弦,为剑。   略作思考,影十三下了定论。   “击杀成功算率,百中有五。”   ……   “好了,任长老,只要您按我们的计划去做,肯定会成为缺月阁的下任宗主。”秦柳姿柔声说着,像是在哄小孩。   但不知两人之前说了些什么,任琳面色苍白,汗如雨下。这个生性跋扈的女子,喏喏应声,最后离开了房间。   任琳刚刚离开,秦柳姿的身影也突然消失在房间中。   她早就迫不及待了,很早前就感觉到缺月楼后的山腰上,传来淡淡的特殊气息。虽然那气息十分陌生,但她能肯定,这气息与自己同属一类。   同属妖蛇一类。   眉眼温婉、身形小巧的女子避开“青云道”穿行,很快就循着气息到了半山腰,到了别云居院前。   她心生迷惑,知道这里是江云晚的住处。之前她曾想抓到江云晚,以江云晚的身份去参加伴月大选。可是计划落空,江云晚又与萧奉之有了联系。不得已,她才退而求其次,以秦柳姿的模样和身份参加伴月大选。   可为何能从江云晚的住处,感知到同族气息?   女人冷哼一声,身体快速蠕动,又变回了颈间有蛇鳞的美艳妇人,丰盈胸脯让身前衣物紧绷。   寻着气息,妇人悄然来到别云居得一处偏房,见到了正在床上昏睡的贺公子。虽然此人身上妖蛇气息浓郁,却并不是源头。   妇人紧接着又寻到了另外一处妖蛇气息浓郁的地方,那明显是江云晚的闺房,只是现在人去房空。美艳妇人闭上双眼,强大妖识扫遍房间,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只有一个木盒阻挡了她的妖识,打开木盒来看,却有一团黑色烟气遮盖了里面的事物。这黑色烟气神秘,如何也无法化解。   “这女子,果然有古怪。”   美艳妇人想了想,走到房间偏处,她的衣袖中爬出一条细长的青黑小蛇,钻进衣柜后面,再无动静,彻底隐藏。   “可惜我也只是分身,无法分出太多力量来。”美艳妇人轻挥衣袖,敛去了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消失在房间中。   ……   等到朝千阳回到别云居,已是深夜。原本他可以横掠钱塘,很快回来,但那样会快速消耗真气,让他变回江云晚。   因为妖血的影响,朝千阳现在对变回江云晚有种淡淡的恐惧,只能减少消耗,让自己男身的时间尽可能维持长一点,尽可能撑过白天。等到夜晚变回江云晚,直接埋头睡觉,尽可能在三师兄找到解决办法前,不让自己失控。   回到别云居后,朝千阳先去看了偏房的贺公子,仍然睡得像头死猪,睡梦中还在轻唤江云晚的名字。   朝千阳无奈摇头,等他回到闺房不久,终于坚持不住,变回了身姿婀娜的江云晚。   在昏黄烛火下,江云晚照镜自视,仔细打量身体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变化,终于松了口气。虽然变回江云晚后意识又受到妖血影响,变得躁动极端,但总算没有白天时那样夸张,还控制得住。   “三师兄,你可要动作快些,再慢,你师弟真的要变成妖女了。”朝千阳对着太兴城得方向喃喃说道。   房间偏处的衣柜后,一条青黑色的细长小蛇,探出头来轻吐蛇信,将一切看在眼中。   缺月楼,秦柳姿的房间。   秦柳姿猛然睁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   透过留在江云晚房间的分身,她清楚感知到回到房间的男子绝对是朝千阳,可在暗淡白光覆盖身躯后,那人竟变成了江云晚。从气息上来看是江云晚无疑,且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浓郁的妖蛇气息。   虽然这种气息似乎经过了某种术法的遮掩,寻常修行者和妖物根本感知不到。但化作秦柳姿的女子仍能通过血脉感应出,她是天生地造的黑锦妖蛇,对天下妖蛇所属的血脉气息,敏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判断出那江云晚正是朝千阳所化,那条细长的青黑小蛇下意识就扑出去,只要除了朝千阳,那位大人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半,没夺得仙人遗存回去也不会受到责罚。   可是青黑小蛇扑出去不过一尺,身躯便忽然化作黑色烟雾,消散在屋内,连江云晚都没有注意到。   缺月楼中,秦柳姿面色犹疑,有些后悔消散分身的举动,却又皱紧眉头。   “同属妖蛇,同样能够变化身躯外形,气息变化都一丝不差,难道她与我一样,也是黑锦妖蛇,那她就是……”   秦柳姿的心神随烛火摇曳挣扎,终究归于寂静,没有直扑别云居而去。   ……   长夜覆盖钱塘,万千灯火渐渐熄灭,更夫的梆子声在街巷中清晰可辨。   钱塘虽然相较王朝的其他城池,闭城的时间较晚,但也到了关闭八方城门的时候。   守城的军官将佩刀抱在怀中,斜倚在城门内侧的墙边,打声哈欠,懒散地挥了挥手,“到时辰了,关门。”两侧的官兵们静默地执行命令,三丈高五寸厚的城门,正面裹着铜皮,在士卒的发力下,发出悠悠的“吱咛”声,慢慢合拢。   城外一片萧索,黑暗中隐约能看到官道两旁的树木,随风婆娑,如鬼影一样,黑夜城外忽然变成了陌生的蛮荒世界。两扇城门间的空隙愈合愈小,仿佛要将蛮荒世界关在外面。城门合拢,这一日的差事就结了,可以回家舒服地抱着温软的娘子入睡……守城军官的右眼狠狠地抽了下,他心里犯起嘀咕,有种今日不会这么平安结束的预感。   “砰!”沉闷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日最后的平静,打破了军官心中的安宁。   他望过去,两扇城门细细的缝隙中间,卡着一把细长的剑,剑握在纤细的手腕中,可是两旁多名臂力强健的官兵推着沉重的城门,竟再一丝都无法合拢,被那细长的剑稳稳卡住。   “何人?何处来?”军官的声音因为紧张变得尖锐走音,拔出刀来握在身前。   “虞烟,自千剑湖而来。”   未合拢的城门外面,女子声音像是暗夜中的鬼魅。 第二十九章 血色的婚礼   听着城门外鬼魅般的女子声音,军官猛地打了个寒颤。他听说过千剑湖,可千剑湖的名号也没有诡异女子带来的压迫感强。   “不管你是哪个宗门的人,闭城时间已到,任何人不得进出!”军官强自镇定说着。   被细长剑身卡着的城门缝隙,另一只纤细手腕伸进来,抖开一份文书。   “朝廷开具的文书,天下除了太兴城外,任何城池任何时间随我进出。”女子的声音像是烟雾,明明近在身前,却觉得很远。   军官小心接过文书,看着上面自户部到鱼龙卫等一应按章,终于松口气,挥手让官兵开门。   “吱呀”声中大门向后拉开,军官有些紧张,能拿到这样文书的人,一定不简单。   “都这么晚了,还要进城,真是麻烦!”一个官兵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嘟囔抱怨。   “我明日进程无妨,只是看到城门口有位婆婆徘徊,不想老人家等到天亮。”声音从城门外传来   那嘟囔的官兵悚然一惊。   在女子的话音中,城门再次敞开,可是城门处一堆人都震惊地睁大眼睛。   城门处只孤零零站着个拄杖老太,身形佝偻,面如枯树,刚才持剑拦门的女子竟不知道哪里去了!   “多谢各位大人,老身在钱塘的女儿得了重病,我必须得早点进城看她。”老太见到城门忽然开启,喜不自胜。   一道光影忽然从军官眼前掠过,让他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像块石头。   “老大,老大!”官兵小声提醒,“你该审查下这个老太才行。”   军官终于回过神,摇摇头,走到佝偻老太身前,审查完手续,侧身放行。   在老太的千恩万谢中,一名官兵凑到军官身前,小声问道:“老大,你刚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女人从我眼前掠过去,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军官喃喃道。   官兵们面面相觑,“什么漂亮女人,我们都没看见啊。老大,你不会见鬼了吧?”   军官再次打个寒颤,“没错,一定是女鬼,不是女鬼怎么能这样美。不行,明天得去西明道观上柱香……”   ……   拄杖老太步履蹒跚,沿着黑夜中冷冷清清的街道,一路往城西去,拐杖磕在地上的声音,尤为清晰。   可是刚刚拐过一个街口,猛然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街道中间看着她。   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   老太心中感叹着,嘴上却感激,“多谢姑娘刚刚叫开了城门。”   女人隔着五丈远,头轻歪,“你是妖族吧?”   老太迷惑茫然,“姑娘在说什么?”   “无趣,”女人不耐烦了,“我是千剑湖的虞烟,懂?”   老太的脸突然狰狞,露出獠牙,身形迅速膨胀,“我知道遇上你没有活路,但我还是得试试!”   声音凶恶,仿若恶鬼的老太,忽然以极快的速度朝女人扑去,五丈距离对老太来说微不足道。   清亮的剑光闪过,整个长街亮如白昼。   老太还保持着前冲势头,却身首异处,跌落在虞烟身前。   名叫虞烟的女人十分苦恼,“突然就拼命,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我有说过要杀你吗?!”   虞烟叹了口气,虽然她确实很讨厌妖族就是了。她俯下身在老太尸体上摸索,一会儿就找出封信。她随手破掉信封上的禁制,拆开来看,却见上面的内容,都与一个人相关。   都与不周山朝千阳相关。   女人美丽的脸庞勾出一丝笑,“我的‘夫君’啊,这下你的麻烦可大了。”   ……   那是在春花江畔,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朝千阳茫然地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不应该在擎天峰练剑吗?   忽然江对岸有人踩着微波,走到了江水中心,呼唤着朝千阳的名字。   朝千阳放眼望去,一个青衣女子皱着眉头,让他快些过去。   是唐湖!   朝千阳兴高采烈,大声问对方最近去哪了,怎么不回来看看自己?   “你在啰嗦什么?还不快随我去成亲婚堂,你的师兄师姐和师傅都在那等着呢!”江中心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成亲?疑惑涌上心头。   在唐湖的催促下,朝千阳茫然地踏着江面而行,走到了唐湖身边。   “快走吧。”唐湖说着牵起他的手往江对面去。   “唐…唐湖,怎么突然要成亲了?”朝千阳抓着后脑勺问道。   “我快要死了,再不成亲,就没有机会了。”唐湖说道。   “死?谁要杀你?”朝千阳剑眉竖起,满是怒意。   在这个世界上,他拥有的不多,谁敢夺走他仅有的东西,他就要杀了谁!   “谁要杀我?当然是你啊。”唐湖转过身,望着朝千阳。   男子一时间被这话弄迷糊了。他只觉得头昏昏涨涨的,思考不了太多,只好看着唐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是要与我成亲吗?”   “你在说什么梦话?你我都是女人,如何能成亲?”   “唐湖你才是在说梦话,我是男人啊。”朝千阳茫然。   唐湖握着朝千阳的手举起来,“你看,这是男人的手吗?”   朝千阳瞳孔缩起,他看到自己被唐湖握着的手,白皙细嫩,柔若无骨。   那是个女人的手!   “怎么会……!”朝千阳猛然捂住嘴,他的声音变得妩媚,完全是女人的声音。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隆起,腰肢纤细,一身艳丽衣裙。   他已经变成了江云晚的样子!   眼见已经败露,变成江云晚的朝千阳忽然发怒,强犟着说:“就算我是女人又怎么样?雨夜中我们已是那样,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嫁给谁不用你管,天下有的是男子娶我。快走吧,我的新郎已经在江对岸等着了。”   唐湖丢开江云晚的手,一个人朝江对岸走去。   “不!不!不!”江云晚咆哮起来,“我拥有的只有这些,为什么还要从我身边夺走?!”   她咒骂起来,像是咒骂上天,又像是咒骂自己。   江云晚忽然轻出一声,嘴中伸出滑腻长韧的蛇信,长出两颗锐利的毒牙,双眼变做血红的蛇瞳,双手指甲变得血红,如同刀刃,腰部以下,双腿也化作修长的蛇尾。   “你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江云晚的声音再次变化,变得阴恻、低沉,却又带着妖异诱惑。   她已经彻底变成半人半蛇的妖物。   她看着前面青衣女子的身影,血红蛇瞳中满是疯狂意味,“你是我的东西!你是我的!与其让你走,不如让你彻底变成我的一部分,永不分离!”   说着江云晚腰部下的蛇尾发出沉劲的力道,让她快速滑过江面,到了唐湖身后,猛地将其扑到,按在江面上。   江云晚整个人压在唐湖身上,看着对方依然平静的神情,怒火淹没一切,一口咬在唐湖光洁的脖子侧面。   天空下起雨来,江面在细雨中生出雾气,雾气中只有啃食血肉的声音传出。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起身,看着身下唐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双眼紧闭,已经毫无生机。   感受着嘴里的血肉腥味,江云晚几乎要呕出来,“我在做什么?”   她痛苦地捂住头,一行泪水顺着妖异的脸庞留下。   忽然身下有动静,江云晚低头看去,唐湖睁开了眼睛,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果然是你杀了我。”   “不!不!不!”   江面烟雾中,半人半蛇的怪物嘶吼起来。   ……   “不!”   江云晚猛地坐起来,慌乱四下张望,见到自己还在房间的床上,外面天色还没亮。   她向枕头边摸去,摸到并排而放的百折剑和花魁剑,终于松了口气,才发现身上寝衣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只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个很恐怖的梦,可是梦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然模糊。   “我好像,伤害了唐湖……”江云晚心有余惊,轻抚胸口。   她忽然发现了不对,举起自己的双手在眼前。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连呼吸都显得费力。   ——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全部变得血红,且向外长出近一寸,锋利的像是刀刃。   这完全不是人的指锋!   似乎梦中自己的手指就是变成了这样……   江云晚双手捂住脸,声音恐惧。   “我到底是怎么了?”   女子坐在黑暗中,身躯颤抖,最后沉默无声。   ……   清晨有浓雾,当太阳升起,阳光照拂,浓雾散开了些,但还是清冷。   秦柳姿难得离开了房间,在缺月楼后面院中走着,呼吸新鲜空气。   或许是血脉中的生性如此,她不喜欢光亮的地方,变成秦柳姿后,整日躲在房间里,也是没日没夜闭着窗户。   但她现在需要呼吸空气,让自己清醒些,来下一个决定。   那别云居中,不管是朝千阳变成的江云晚,还是江云晚变成的朝千阳,都极有可能是与自己相同的黑锦妖蛇。黑锦妖蛇一脉,天生地养,不知多少年才生出一条来。   自己生下来,就从未见过父母,也没有家人兄妹,孤零零一个人在西南妖国游荡,直到遇到了大人。那么某种意义上说,别云居那人就是天地间自己唯一的相同血脉的家人了。   可那人极可能是朝千阳,就算只有一丝可能,遵从大人的命令,自己也该果断将其杀了!   秦柳姿模样的女子在院中徘徊,一路到了池塘边,等到太阳又升起些,阳光照在她身上时,终于下了决定:   如果那人不出现在自己身前,就放其活路。如果敢出现在眼前,立刻诛杀!   忽然有刻薄声音从背后传来,“秦柳姿,你为何这几日不来我处问礼?”   秦柳姿侧身回头,见一名俏丽女子站在身后,怒视着自己,正是昨晚在自己房外明言讥讽的人。   作为秦柳姿进入楼中这些时日,她早已记清了所有人的姓名、样貌、背景、关系等,柔声道:“张姐姐,我入楼是你带的,本该常去问礼,可是张姐姐你年岁渐大,我怕打扰你休息。”   绵中带刺,正是真正的秦柳姿说话的一贯风格。   真正的秦柳姿虽然与这张婉关系不好,但也坚持礼数,不过现在……   秦柳姿说完轻笑,带着不屑,转身不再理会。   张婉怒不可遏,当年本该是她成为缺月楼的花魁,可是半路杀出个新人江云晚。如今她韶华已逝,眼角都有细纹爬出,只能靠着打压一些后辈来维持地位,却没想到连小小秦柳姿都敢如此!   无名怒火烧在心头,张婉看着池塘边的秦柳姿,忽然生出念头来,她四下观望,还是清晨,忙碌一夜的女子们都还没起床,自己做些什么,都没人会看见。   张婉冷笑一声,一个想法盘亘在心中许久了,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她轻点脚步,无声地靠近秦柳姿。   秦柳姿,是不会水的。   去死!她双手用力朝秦柳姿背后推去。   “啊!”张婉痛呼一声,捂住手腕。就在刚刚电光火石间,一颗石子急速飞来,砸在她的手腕上,那里已经红肿起来。   张婉和秦柳姿同时朝一个方向望去。   晨光下,一个身穿绮丽衣裙的妩媚女子站在那里,嘴角噙着冷笑。   “张婉,你刚才准备做什么?”   “江云晚?”张婉大惊失色,捂着手腕后退两步,“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看见江云晚的一瞬,秦柳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眼神又随即狠厉起来。   既然送上门来,今日便将性命留下吧。   江云晚走到两人身前,盯着张婉,“没做什么?若我不出现,你已经将秦柳姿推进水中了。”   “你,你血口喷人!”   “不承认?也好,我正要去陈姨那里,与我一同去对质,如何?”   张婉神色慌张,只记得以前江云晚性情古怪,何时如此咄咄逼人?   江云晚又笑起来,“算了,这等小事,还是不要麻烦陈姨了。不过,少许惩戒还是要的……”   说着江云晚抓住张婉的手,往池塘方向一丢,后者整个人都掉入清晨寒冷的水中,在里面挣扎呼喊。   江云晚盯着自己的手,果然妖化后的躯体,要胜过往常。   “柳姿,我要去陈姨那里,你若有空,随我一起来,将这事说清楚。”说着江云晚转身朝陈夫人的房间走去。   秦柳姿并不言语,紧在江云晚身后。   “这是你自己找死,由不得我!”女子心中自言道。   样貌温婉可人的女子,暗中五指成爪,已瞄准了江云晚的后心抓去! 第三十章 家人   缺月楼的主楼后院中,清晨原本是许多女子正熟睡的时候,但有人落水挣扎呼救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向上数层的楼中,许多窗户打开,有些女子甚至半裸着身子,俯在窗台上,两只白藕般的手荡在外面,慵懒无比。   “一大早就在吵闹,人家昨晚可是陪客人折腾一宿呢~”   可是不少人看到江云晚的身影,立刻噤了声。   江云晚看也不看,带着秦柳姿顶着许多女子的注视,穿过后院,往陈夫人的房间去。   秦柳姿五指成爪,蓄势待发,只等着到没人看到的地方。等到穿过深深庭院,到了走廊中时,已经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时候了!   “江姐姐,刚才为什么要救我呢?”秦柳姿声音轻柔,吸引江云晚的注意,手中却出爪如风,只朝江云晚的后心抓去!   虽然她只是分身,实力不如本体,但足够杀死眼前的女子!   “因为,我们算是家人啊。”   指锋在离江云晚身体还有半寸的距离猛然停下,收回。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秦柳姿声音低沉。   江云晚回头看着身后的柔弱女子,斟酌字眼,“你我同在缺月楼,年纪又相仿,就如同家人姐妹一样。”   说着江云晚心中叹了口气,女子在这样的地方,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本来哪里会有情义可言?以前的江云晚与秦柳姿,关系交恶,后来又有了湖心小筑的陷害,算是生死仇敌。   可是现在江云晚一看到秦柳姿,就想起那个同样叫做黄莺,死在湖心小筑的婢女来。   两个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听陈夫人说,秦柳姿的身世也是凄苦,江云晚就愈发有同病相怜的感觉,那些过往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如今在她眼中,秦柳姿真的如同后辈妹妹一般。   看着秦柳姿脸上阴晴不定,江云晚心中奇怪,“柳姿,怎么了?”   “没什么。”秦柳姿摇摇头,又笑得极温柔。   江云晚也跟着笑了,带着秦柳姿继续沿着走廊前行,一时寂静无声。   “对了,柳姿,听说你也参加了缺月阁内门的伴月大选?”江云晚打破了寂静。   “是,家里人早年与内门二长老结缘相识,靠着二长老的名头,参加了伴月大选,又靠二长老指点,过了第一道试炼。”   江云晚叹口气,果然有门路就是简单,哪里像自己,跑遍春花江畔找山门,最后还在西明道观和鱼龙卫闹了一场,最后才惊险过来第一道试炼。   “可是柳姿你没有修为傍身,到后面恐怕……”   “不妨事的,江姐姐。二长老只是让我借着这个由头,在伴月大选露面,好以后直接将我收为内门弟子。后面的试炼,我会遇难而退的。”女子声音甜浓,江南小家碧玉的风情,都在其中了。   江云晚点了点头,两人又复归无声。女子心中奇怪,难道对方就不想问问,自己又为何要参加大选,现在又情况如何吗?   “柳姿,你也拿到那个小小的古怪沙漏了吧?可从上面发现第二道试炼的提示了么?”江云晚试探问道。   但这也确实是她心中烦恼,拿到沙漏已经数日,可那沙漏上面一无机关,二无阵法,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沙漏,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质地十分坚硬,长剑都无法留下刻痕。   “这我也不知,近几日正准备去问问二长老,看她是否愿意告诉我。若我知道了,一定会去告知江姐姐的。”   “那多谢了。”   说着不多时两人已走到了陈夫人房前,可是今日陈夫人并不在缺月楼,只有她的贴身婢女接待了两人。   江云晚想了想,掏出写给三师兄的信封,让陈夫人的贴身婢女去转递太兴城。反正世人眼中,是自己这个青楼女子一直在引诱大周三皇子,写封信过去再正常不过。   又向那侍女交待了带几个仆从,去别云居把贺公子送回家,江云晚对秦柳姿殷勤叮嘱了几句,让她受欺负时尽管来别云居找自己,说罢迎着逐渐高升的日头离开。   江云晚离开时院中已经喧闹起来,楼中女子、仆从和护院们来来往往忙碌着,名叫张婉的女子已经被人从水中救出来了,全身湿透,瑟瑟发抖。她刚准备大骂江云晚,却看到对方迎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你…… ”张婉全身颤抖,面无血色。   江云晚笑着贴近她,凑在她的耳边,柔声道:“下次再敢欺负秦柳姿,我就毁了你的容貌,再让陈姨将你贱卖到钱塘的破街娼馆中,我说到,做到。”   在张婉惊惧的注视下,江云晚步履轻盈,款款离去。   院中静了静,又喧闹起来,除两个仆从将恐惧到极点的张婉送回房中,没人再去关注她,也没人敢去关心她。   秦柳姿远远地看着江云晚离去的身影,面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她忽然一手抓在身旁的假山上,坚硬的石块像豆腐一样被她抓下一块,在她掌心揉搓下,变成齑粉,飘落在地。   ……   自从贺公子被送回家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几日钱塘的世家公子们疯了一样,每天数不清的往缺月楼涌,都要往别云居去,幸好都被陈夫人拦下。陈夫人一身手段尽施,也只让部分人回去,仍有不少公子哥儿,在缺月楼门前心心念念要见江云晚。   远在半山腰别云居中的女子,听不到山脚的喧嚣,却能想象到陈夫人的辛苦,无奈摇头。   拦住那些公子哥,也是江云晚的要求。   她觉得以妖血对自己目前意识性情的影响,若真让那些男子来,说不定自己就会无法自控,最后甚至会在厌恶男人和想玩弄他们的心理下,弄出人命来。   江云晚看着双手十指,指甲已经恢复如常,圆润剔透。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伪装,随着心念一动,十指指甲又变得血红,长出寸余,锋利如刃。   江云晚知道,这看着妖异可怖的样子,如今才是自己的本体,变成常人那般,不过是用化形之法产生的伪装。   凡世间妖物,修行至第四境生根境以上,大都会化形为人身,因为人身结构最利于修行。   还好当年在不周山擎天峰,姐姐偷偷来看自己时,偶尔讲些妖族的事,也讲过化形之法。自己是由人变妖,所以能无视境界,提前用化形之法,将妖化的身躯部位变回去。   想到此处,江云晚叹了口气。   随着陆府内妖气的转化,她的真气与日俱增,境界也一日千里,可是这几日身躯的妖化也愈发明显了。   除了手指的变化外,她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变低,摸着皮肤只感觉淡淡凉意。她也变得喜静不喜动,冷时喜欢晒太阳。身躯也不再是人族样的羸弱,而是像妖族般强韧起来,利刃刺在皮肤上都感觉到了充盈的弹性,视听嗅觉也比之前强了许多。   那夜的梦虽然江云晚已经记不清楚,但模糊印象中,她似乎变成了半人半蛇的妖物,伤害了唐湖。而现在她的身体,好像正在向梦中那样转化着。   “三师兄,不知道你收到信了吗?”女子望着太兴城方向喃喃道。   做完大致的修行,又对着那个小小的沙漏研究一通,却毫无进展,江云晚只觉得烦闷。   哪里晓得钱塘之行会如此麻烦?以前有什么事,一剑斩过去就好。   远处的天空中又有信号升起,化为独特的图案。   这是最近第几次了,江云晚眼神渐冷。   自从之前碰上有地北落星门的弟子求救,她去营救遇上陷阱后,这几日接连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不断有地北的修行者在钱塘遇到天南修行者围攻,发出求援信号,而在以朝千阳的身份赶过去后,不出所料,大多是场精心准备的埋伏。   似乎有人一直在设局,挑拨天南修行者去围攻地北的人,等到后者发出救援信号后再将其驱赶,布下陷阱,守株待兔。   这是个阳谋,是个请君入瓮的局,但朝千阳偏偏不得不去,因为他无法确保,哪次是真的地北修行者会遇上危险。   几次与那设局之人隔着线刃交手,朝千阳感觉对方似乎对自己愈发熟悉,也愈战愈强,十分棘手。   看着天边的信号,女子站起身来,微光闪过已化为白衣朝千阳。   朝千阳正准备离去,忽然感到有阵奇异而熟悉的真气波动传来,他望向钱塘内城的方向。   那是……那是虞烟在联系他!   朝千阳与虞烟虽然是假装的道侣,但也算相识多年,彼此为了假装道侣的事情,也会私下联系,有固定的联系暗号。   “这个女人也来钱塘了?也对,她是代表千剑湖争夺仙人遗存之人,现在来已经算是姗姗来迟了。”   可是好巧不巧,居然赶上现在这个时间。   一边是同盟修行者的求救,一边是他名义上的“夫人”,朝千阳略作思索,毫不犹豫地朝求援信号的方向去。   “以那个女人的性子,见我没有及时去见她,怕是又要折腾我了……”赶去救援的路上,朝千阳暗自苦笑。   可是等到朝千阳感到救援地点,一处城外荒山的时候,颇为惊讶:这次居然不是陷阱,真的有位伤者在那儿等着自己。   那人朝千阳还见过,正是钱塘运河牌坊附近的那位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今日没有穿破旧道袍,一身衣服倒像个老农,正跌坐在青石旁,面色颓败,身上有血迹斑驳。   朝千阳上前两步,正要问发生了何事,却看到那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看向他惊恐道:   “停下!” 第三十一章 为一人,敌百人   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望向朝千阳惊恐道:“停下!”   朝千阳衣袖轻动,青黑剑鞘裹着的百折剑出现在手中。他看着算命先生的惊惧表情,伸手在身前轻轻拂过。   原本空无一物的身前,墨色纹路显现出来,仿佛有人用墨汁在空气中画出一颗黑色圆珠,将算命先生保护在其中。   “不要往前了!碰到这术法波动,你会死……”算命先生话说到一半,因为伤势痛苦咳嗽起来,伴有微微血沫咳出。   “求援信号你发的?”朝千阳淡淡问道。   算命先生咳嗽着点点头。   “有人伤你,你布下了这术法,等人来救?”   算命先生又是点点头。   于是朝千阳也跟着点点头,百折剑出鞘又归鞘,铮铮剑鸣作响,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防御术法已经烟消云散。   在算命先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千阳大步走过来,蹲在他身边。   “抱歉,你的伤势拖延不得。”朝千阳说着,轻点算命先生身上几下,止住了鲜血,又掏出之前唐湖留下的疗伤药,给算命先生服下一颗。   算命先生吞下药丸,终于缓过气来,“刚才那道术法,我可以自己收回的。”   气氛突然变得有一丝尴尬。   “节约时间要紧。”朝千阳面不改色掩饰道。   “我无意责怪恩人,”算命老先生说着,略花白的头发抖动,“只是刚才那术法是墨珠门所赐,毁了就无法再用第二次……”他说着拿出封存术法用的一枚珠子,上面已经裂出一条缝,暗淡无光泽。   朝千阳更加尴尬,摸了摸鼻子,“我回头赔偿。”心中却是解惑,难怪这老伯一身修为低微到可以忽略,却能施展那样品质的术法来。   算命先生摇摇头,苦笑道:“恩人刚刚救我一命,此恩难报,我又怎么会计较其他?只是……”算命先生挺起胸膛靠近了些,“只是敌人还没走,没了这术法该怎么办啊?!”   算命先生的声音含有恐惧。   “无妨,有我。”   朝千阳刚说完,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朝千阳起身回头,看到从后面的林子中,走出十几个人来,老少瘦壮都有,但都是一脸杀气腾腾。   朝千阳一眼扫去,看见这些人身上的衣服标志,都是来自天南的门派。   “恩人……”算命先生虚弱的声音传来。   “无妨。”朝千阳示意其安心,这些人修为都未超过第三境龙虎境,十几个杂鱼宗门的小修行者,一剑一个而已。   朝千阳举起手中百折剑横在身前,长剑在鞘内隐隐抖动,显得兴奋不已。   忽然对面有个人停下脚步,耳朵动了动,然后惊声道:“百折剑!这人正是不周山的朝千阳!”   “嗯?”朝千阳感觉似乎有人在隔空传声给那人。   其他人闻言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略带恐惧,“他便是朝千阳?”   “不想死,可以走。”朝千阳淡淡说道。   那些天南的修行者们虽然刚开始都面色惊惧,但马上想到了什么,兴奋起来。   “兄弟们,找到朝千阳了,一起做了他!”   随着一声高喊,后面林中不断有人走出来加入人群,或高或低,或胖或瘦,手中兵器与所属宗门都不相同,但相同的是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狞笑,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二十……三十……五十……九十……   朝千阳默默数着对面人数,心情从轻松变得沉重。   将近一百个修行者,其中近半数都是与朝千阳境界相同的第三境龙虎境,剩下基本都是第二境吞玉境的修行者。   “老伯,”朝千阳忽然喊道,“刚才那种术法珠,还有剩余的吗?”   算命先生绝望摇头,“没了。”   朝千阳无比尴尬。   完了,人太多,感觉打不过……   朝千阳转身就准备带着那会算命的老伯先走,心中默念着擎天峰的门规:   擎天峰门规第一条:每天都要睡到自然醒!   擎天峰门规第二条:打不过,跑!   来自天南各中小宗门的修行者眼见朝千阳转身要走,知道留不住,有一个面容阴鸷的忽然站出大喊:“朝千阳,你的女人在我们手中!你若敢走,我们就杀了她!”   朝千阳回头看着对方,眼神不屑:“就凭你们,也能抓到虞……咳……也能抓到内人?”   那人拿出一把空剑鞘,“这是虞烟的剑鞘,你认得吧?”   朝千阳看着那把熟悉的剑鞘,眼神逐渐寒冷。   “我劝你,现在立刻束手就擒!”那人洋洋得意。   “你们把她带过来了吗?”   “当然没有,我们会那么蠢吗?”   “嗯,那我就先解决你们,再去救我娘子。”   面容阴鸷的男人大笑,其余众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在山林中回荡。   “只要我们有一个人跑回去报信,虞烟立刻就没命,你怎么救她?”   “只要将你们尽数留在这里,就行了。”朝千阳淡淡说道。   又是哄笑,“你觉得你一人能胜过我们百人么?”   朝千阳拔出手中长剑,剑气逼人。   “我觉得,能。”   ……   钱塘内的一处客栈,三楼雅间中一个女人闭着眼睛,手指轻敲身前桌子,显得十分不耐烦。   名叫虞烟的女人睁开眼睛,掐指一算,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时限。   她曾与朝千阳做过约定,只要两人同处一地,一方发出联络暗号,另一方必须在限定时间内赶到。   可是现在已经远超约定过的时限。   “啧!”女人咂了下嘴,“朝千阳,你想死么?”   ……   朝千阳感觉到心脏在胸膛中擂鼓,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狭长的剑身仿佛一泓清亮流水,以朝千阳为圆心,在其周身刮出剑气结成的烈风,瞬间击倒十几人,并且余劲未消,带着朝千阳向后而处,掠出一段距离飘飘而落,脱离了敌人的包围圈。   擎天峰剑法,风落!   朝千阳胸膛猛烈起伏,百折剑轻甩,一溜血渍梅花在地面绽开。   而对面那群人更惨,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人,已经倒了三分之一,虽然大多还在喘气,但已经没了再战之力。   剩余的所有人面容因恐惧而扭曲,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对面这个到底还是人吗?”   朝千阳举起百折剑,对准那群乌七八糟但数量惊人的修行者们。   “虞烟,在哪里?”   对面所有人都萌生退意,其中几人两股战战,武器都拿不稳。   那算命先生倚着青石,服下丹药后伤势渐渐好转了,他只是引出朝千阳的饵料,对方也没人顾及他。   算命先生睁大了浑浊双眼,只觉得见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议的事,“明明对方那群人与恩人境界相差不大,为何战力天差地别?”   正在那群还站着的天南修行者们要退走时,忽然那个面容阴鸷的男子耳朵又动了动,然后大喊道:“兄弟们,朝千阳是在虚张声势!他体内真气已经快耗尽了!”   眼见众人还是畏惧,那人怒喊道:“飞升的希望就在眼前,难道兄弟们要放弃吗?”   飞升?朝千阳心生疑惑。   听到飞升一词,天南众人忽然精神抖擞,眼中贪婪尽显,生出无限勇气来。   伴随着喊杀声,还剩半数多些的天南众人再次冲了上来。   朝千阳眉头未皱,他体内的真气确实已经要见底了,且因为移花接木,现在的男身反而不算本体,真气流泻不止。   怒火自心头生出,朝千阳冷笑一声。   你们要比数量?今日就让你们看看何谓数量!   朝千阳一剑挑地。   擎天剑法,黄沙!   朝千阳身前地面竟有数丈方圆被挑起,顿时黄土与土块漫天,将前冲的天南众人,包括朝千阳自己都笼罩进去。   青石旁的算命先生忽然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黄土刚起时,他似乎看到恩人身形忽然变化,变成了婀娜窈窕得女子之身。   黄土构成的烟雾不多时尽数落下,天南众人连忙环视,发现朝千阳没有趁刚才偷袭,还站在原地,“哼,故作声势!”   天南众人喊杀声再起,快速突进,将朝千阳淹没。   朝千阳一身白衣在人群中飘摇,三尺青锋起落,就有血花飞出,有人倒下。   但朝千阳的身形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下来,身上挨了几下,还好有霓裳羽衣,不曾见红,只是嘴角溢出鲜血。   “兄弟们,他撑不住了!”   天南众人喊杀声逐渐高涨。   算命先生在一旁看到黄土烟雾落下,朝千阳身形如常,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可是眼见恩人要落败,不由紧张万分,挣扎着站起身,想要上前帮忙。   他忽然嗅了嗅,只觉得周遭腥气很重。他常年入山采药,也懂得医术,对味道很敏感。   有“嘶嘶”声从背后传来,算命先生转身,看到青石盘着一条两尺长的黑蛇,正吐着紫黑蛇信,不禁吓了一大跳,后退两步。   可是那黑蛇并没有攻击算命先生,身躯扭动游下青石,直朝前方的战场而去。   更多的“嘶嘶”声响起,算命先生环视,才发现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许多蛇!   有的蛇如人手腕般粗,遍体花斑,可怖的皮肤下隐藏着恐怖的力量。有的蛇身躯修长,头呈三角,尾巴粗短,身躯有一节节色段分开,一看便知是剧毒之物。   周围地面密密麻麻,恐怕得有上百条蛇,许多蛇都已进入战场中。   不多时鏖战中的天南众人也发现了蛇群,许多人惊叫一声,不是被蛇一口咬到喉咙,就是被盘住了握着武器的手。   可奇怪的是这些蛇只攻击天南众人,而对朝千阳视而不见。   很快天南众人连蛇群都顾不得了,因为朝千阳已经如恶鬼修罗一般,在蛇海与人群中挥剑舞动,尽挑被蛇攻击干扰的人优先下手。   整个战局瞬间崩盘,当场上站着的天南修行者不足三分之一时,已经无力回天了。   等到神秘的蛇群又自动离场,悉悉索索从各个方向钻进草丛树林消失后,场上只剩两个人站着,其余人所有人躺在地上,虽然能喘气的还有不少,但都无法起身。   算命先生难以置信地擦擦眼睛。   恩人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以一敌百!   场上两人准确来说不是都站着,朝千阳站着,而那个面容阴鸷的男子,此时已经全身瘫软,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虞烟,在哪里?”朝千阳剑锋指着跪在地上人的头颅,第二次问出了这句话。   “朝千阳,朝剑侠!我刚才说的都是骗您的!”跪着的人语气惊慌,“我们根本没有抓到虞烟,那剑鞘,是有人给我们,指示我们这么做的。”   “指示你们的人,是谁?”   “他……他……”跪着那人犹豫挣扎,似乎怀着极大畏惧,不敢说出实情。   忽然一道反射着亮光的金属丝弦从背后,插入了那人的心口,那人话还没说完,嘴角流出鲜血,登时倒地气绝。   金属丝弦从尸体上拔出,回到了其主人身边。   “指示他们的,是我。”   朝千阳循声望去,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站在前方,双手十指缠着许多丝弦,其中一根末端染着血红。   这个脸庞漂亮的不像话的男人,看着真气已经近乎枯竭的朝千阳,露出笑容来,衬着他的脸,会让许多女人和男人发狂。   他笑着对朝千阳伸出了十根手指。   “今天杀了你的成功算率,百之一百。” 第三十二章 朝千阳的混乱关系   看着那漂亮的不像话的男子,朝千阳隐约想到了什么。   “影十三?”朝千阳大致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与目的。   名叫影十三的漂亮男子点了点头,缠着金属丝弦的手指轻颤,像是在准备着一场表演。   “最近天南修行者袭击地北的人,都是你在挑拨指使的?”   “没错,为了引你出现。”   “这些人……”朝千阳看着满地人影。   “我告诉他们,你已找到仙人遗存,抓住你,就能获得遗存,立地飞升。”   “他们居然会信……”朝千阳无奈摇头   “世间大多数修行者,修的不过是场幻梦。我把幻梦扔在他们面前放大,他们如何不信?”   “有些卑鄙了。”   “确实有些。”影十三毫不遮掩,两人间明明剑拔弩张,说起话来,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剑鞘?”   “虞烟在养剑湖找到了自己的剑,就把原来的弃了,被我捡到。”   朝千阳恍然,难怪虞烟这么晚才到钱塘,原来是在养剑湖换剑。   “这事与那边的老伯无关,让他离去吧。”   “随你。”   朝千阳朝一旁的算命先生说道:“老伯,走吧,待此事完结,我们在老地方见。”   算命先生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但看到朝千阳的眼神,只能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此处。   等到算命先生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朝千阳拭去嘴角的血迹,“动手前有句话要问你,你喜欢虞烟吗?”   影十三沉默了下,“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影家。”   “大道在前,却舍大顾小,甘为影家爪牙,可惜了。”朝千阳摇头说着,却看到对方听到这句话,面容愤怒扭曲起来。   “像你这种,像你这种……”愤怒的声音在影十三喉间滚动,“像你这种生来就无拘无束的人,不要在这儿装腔作势!”   无数条金属丝弦扬起,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每一根弦就是一把剑,无数把剑,一瞬覆盖了朝千阳身前所有空间。   “这就是名剑锦瑟?”朝千阳啧啧称奇,没想到还有这种形制的剑。   清鸣声中百折剑出鞘,剑光在朝千阳周身闪烁,剑光之外,是数十根舞动的锦瑟剑弦。   密密麻麻的刺击声传来,宛如无数铁珠落在玉盘中,让人血气激荡。   越来越多的锦瑟剑弦在影十三的双手舞动下,在朝千阳周身剑光外游曳袭击,甚至将所有的剑光的遮盖,朝千阳整个人淹没在剑弦的海洋中。   凌厉无匹的剑气从无数剑弦中炸出,打开了一个缺口,朝千阳的身形从缺口中向后跃出。   可是那些剑弦如附骨之蛆,紧随其后。   “无谓挣扎!你我境界相仿,若论战力你远不如我,何况现在你真气枯损!”影十三双手像是在古琴上弹奏激昂乐曲,十指幻影般舞动,   “只要你今日葬身于此,虞烟,就是我的,是我们影家的!”掺杂着得意与嚣张的笑声响起。   朝千阳身形奇怪,不断闪转腾挪,带出一道道残影,每次刚刚落地就立刻跃起,紧跟着的剑弦就会将他刚立足的地面刺出硕大的窟窿来。   自家事自家清楚,影十三说的没错,他体内真气确实无以为继了,连与锦瑟剑硬拼都做不到,只能一味躲闪。且朝千阳感觉对方似乎很熟悉自己的剑势身法,针对出手,招招凶险致命。   在身影闪动中,朝千阳的冷淡声音传来,“你根本不懂虞烟,那个女人,你应付不过来的。”   “你还有闲心炫耀吗?”影十三冷笑着,“过去几日的伏击中,我已将你的所有剑法剑势都摸清楚了,你如何能胜?”   “是么?”朝千阳轻笑,“看来得拿出些新东西了。”   他衣袖轻动,另一把剑出现在左手中。   “第二把剑?”影十三惊愕,无论是朝千阳的文卷资料,还是这几日的伏击观察,都未曾有此剑身影。   那剑清新秀丽,剑柄上雕有云纹无数。   朝千阳忽然停住,右手百折剑,左手花魁剑,直面呼啸而来的密麻剑弦。   “多一把剑又有何意义?”锦瑟剑弦上剑气弥漫,空气仿佛都要被切开,嗡鸣作响,声音刺耳,已经从四面八方刺向朝千阳。   朝千阳徐徐出了口气,鼓荡着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右手百折剑是不周山的剑法,磅礴浩然,在激荡的撞击声中,挡住了正面的第一波剑弦。   就在其他方向用来的剑弦要将朝千阳吞没时,他左手花魁剑动了起来,轻灵飘渺,像是晚风吹暮烟。   那些锋利剑弦撞在如风烟般的剑法上,就像柳枝撞上晚风,纷纷被拨开方向,偏离原有轨迹,从朝千阳两侧滑过。   “这也是不周山的剑法?”影十三咬着牙,语气凶戾,手上动作更快。   朝千阳只是轻笑,左手剑势磅礴,挡住那些避无可避的剑弦,右手剑法飘渺,在如海剑弦中游走。他整个人像是灵活的鱼,在剑弦的海洋中游走。   这确实不是不周山的剑法,这是朝千阳最近所尝试的,将遮月步中的神意融为剑法,虽然还不完善成熟,但隐约已经找到了路。   可是朝千阳心中并不轻松,因为他已经感觉到真气见底了,再打下去,连男身身躯都无法维持了。   “影十三,最近我新得一剑,可开山破海,你敢接吗?”朝千阳的声音在无数剑弦中传出,并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浩然剑意。   影十三心中一凛,别人说这话或许是在唬人,可要是朝千阳,那就真的有开山破海的一剑!   密集的锦瑟剑弦忽然收回,在影十三身前层层叠叠,准备抵挡那一剑。   “好!”朝千阳怒喝一声,却不是出剑,而是身形忽动,如那之前的飘渺剑法一样灵犀,向西边山林奔去,转眼消失。   影十三愣在原地。   “朝千阳,是这样的人吗?”他疑惑着,感觉朝千阳似乎与传闻中很不一样。   ……   沿着钱塘最长的龙睛大街,朝千阳在一座座青瓦房顶上起落,快速朝城西去,他能感觉到影十三就在身后不远处紧跟。   “影十三虽然在墨珠门的人初榜上排第七,在我之后,但那是因为他走得是暗杀之道,极少正面交手。若真论起战力,他应该不在我之下。”朝千阳眉头皱起,明白单是这样是甩不掉对方的。传闻被他定为追杀目标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   虽然刚才用遮月步遁走,但不知为何,自己男身使出来,十分滞涩别扭,完全没有女身用起来的随心如意。   “朝千阳!我说过了,今日你败局已定!”怒吼声传过大街。   街面上来往行人和商贾小贩抬头望去,只见到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飞速掠过,看不清楚。   朝千阳闻言只是苦笑,他心中已有脱身之法,倒不畏惧。只是算算时间,已经远超曾经和虞烟约定的时限。   “那个女人发起火来,可是很恐怖的……”朝千阳言语苦涩。   ……   龙睛大街最西侧,一家面馆新开,牌匾上四个金闪闪的大字。   天狼面馆!   已经等待面馆开张多日的老饕食客们早就排起了长队,一旁曾经的面摊老板用竹竿吊着一挂鞭炮,鞭炮声劈里啪啦。   面馆内,头发总算收拾了下的天狼,嘴里叼着根柳叶,俯在柜台上百无聊赖。   放完鞭炮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看见面馆内食客满堂,心中喜悦,脸上笑开了花。他走到天狼身前,“天老板,门外有许多食客,都好奇面馆现在的新老板是谁,想见见您。”   “别闹,”天狼摆摆手,“我正忙着想漂亮姐姐呢,你把他们应付过去。”   中年人哭笑不得,“天老板,新店开张主人总是要露面的,这是世间一贯的规矩啊。”   天狼闻言,想到出发前曾被交待要好好学习人族规矩礼法,于是不情不愿地走出柜台,朝面馆外去。   “唉,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漂亮姐姐呢?”   天狼刚刚走到门口,忽然屋檐上一个人影落在他身前。   那人肤白胜雪,眉目明媚。   “漂亮姐姐!”天狼大喜过望。   “天狼,有人在后面追杀我!”江云晚看到天狼心中大定,果然来对地方了。   “谁?谁这么大胆子?!”天狼一听怒不可遏。   “天狼,我有急事,你能不能帮我拦住他?”   “放心,这里有我,漂亮姐姐你先走!”天狼大手一挥,豪情万丈。   江云晚轻拍天狼的肩膀,“多谢!”说完转身消失在一旁的小巷中。   “对不起了,天狼,等回头我再来补偿谢你。”江云晚无言自语。   一直紧追朝千阳的影十三,看到对方忽然从前方的屋顶上跳下去,被屋檐遮挡住了身形。   “雕虫小技!”影十三身形陡然加快,冲到前方跟着跳了下去。   可是下面并没有朝千阳的身影,只有一个五官清秀但气质粗野的男子,和旁边许多目瞪口呆的食客。   “妖族?”影十三皱眉。   “你……”天狼刚想说话,觉得不妥,做出凶恶表情,叉腰对着旁边围观的客人们喊道:“看什么看,都给我进去吃面!吃完面把钱交了给我从后门走!”   食客们都被天狼一脸凶神恶煞吓到,一拥而入进了面馆,面馆内中年人很识相地把门也关上了。   天狼这才神气地对着影十三说道:“想追她,先过我这关!”   影十三眉头更深,朝千阳什么时候和妖族有联系?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你别管!”天狼伸出手在身前轻摆,“这么漂亮的人你也要追杀,真是比我们妖族都狠!”   “漂亮?”   “对啊,”天狼神情骄傲,双手在身前比划,“不仅漂亮,身材也很好,上次我抱她的时候……等等,你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天狼忽然发现对方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影十三只觉得心神巨震,自己一直辛苦收集的朝千阳的资料,全部都是假的。没想到此人不仅与妖族有联系,而且是这种关系!   等等!   影十三忽然轻吸一口冷气,之前朱洛曾说露嘴,说见到朝千阳衣服下穿了层女装,他还不相信……   “哼,道貌岸然,没想到私下玩的花样倒是挺多。”影十三愤恨说着。   “让开!”影十三朝天狼吼道。   天狼咧开嘴,伸出食指在身前勾动,“有本事你就来。”   “找死!”密集的锦瑟剑弦呼啸而出,直朝天狼而去。   就在剑弦即将淹没天狼的时候,忽然巨大的力量从剑弦那端传来,所有剑弦竟被天狼一巴掌拍了回去。   且那力量余劲未散,带着掌风拍在了影十三的身上,他倒退数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地象三境的大妖!”影十三声音震惊,钱塘何时来了此等化形大妖?   “怎么样,知道怕了没?”天狼洋洋得意。   “哼!”影十三知道今日是追不上朝千阳了,“他倒是找了个好姘头!”   说完影十三飞速向后跃起,上了房顶转瞬消失在连绵屋舍间,生怕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大妖追上来。   可是天狼根本没有追上去的意思,他听了影十三的话突然一愣。   然后他脸色变得红红的,低着头,双手食指在胸前不停触碰对着。   “姘头?我和漂亮姐姐?这怎么可以……” 第三十三章 一个拥抱就好   在钱塘北坊的一处豪华客栈前,朝千阳在门口不停踱步,惹得门口小二侧目,跑去叫来了老板,暗中戒备地盯着这个来回踱步的奇怪男子。   朝千阳能感觉到这里就是虞烟释放联络暗号的位置,甚至能感觉到就在三楼的某个房间中,可是他现在有些不敢上去。   “罢了,当死则死!”朝千阳想起师傅曾经的淳淳教导,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心一狠,走入客栈,直上三楼。   从一楼到三楼,不是很长的楼梯在朝千阳感觉中却是如此漫长。   等到他站到三楼一处雅间门前,看到身后客栈小二和老板也上来了,远远的抱着一种奇怪和戒备的眼神看着自己。   “嗯?”朝千阳心中奇怪,但也不管,咬牙心狠直接推开了房门。   “虞烟,我……”   朝千阳愣住了,房间内空无一人,明媚阳光从窗户射入,照着纤尘不染的房内陈设。但是他能够感觉到房间中,有虞烟曾停留过的气息。   朝千阳扭头,伸手招来了老板。   “这房间里的客人呢?”   “您是……”老板眼神怀疑。   “嗯,”朝千阳沉吟,“我是她的相公。”   老板了然,“之前在儿的确实是位姑娘,她也说是在这里等她的相公,只是半个时辰前,已经退房离开了。”   终究是错过了啊……朝千阳默然叹气,准备离开,又被老板叫住了。   “这位客人,”老板有些紧张,“小店开门做生意,本是不该多嘴的,只是……”   “只是什么?”朝千阳心中奇怪,难不成虞烟又在这儿惹了麻烦,等着自己处理?   “只是那姑娘离开前,好像颇为哀怨,说她的相公迟迟没有来,一定是不要她了。”   “所以?”   “所以,所以……”老板嗫嗫诺诺,带着一种同情的目光,“所以那姑娘直接去了客栈后厨,找了杀鸡宰羊的厨子,询问…询问骟掉雄性子孙根的手法该是怎样的。”   朝千阳忽然觉得身下一阵凉气。   “厨子说了吗?”   “说了,毕竟她是客人,要伺候周到……”   伺候得真是周到啊,厨子!   “她还有说别的吗?”   “有……”   朝千阳用力扶住额头,只觉得那些年里,熟悉的青筋跳动感又回来了,“她还说了些什么?”   “姑娘还问了我,钱塘最擅长对付男人的是谁,她要前去讨教些手法。“   “你如何回答的?“朝千阳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钱塘最会对付男人的,自然是春花江畔的妖女花魁,江云晚呀。”老板抱着理所当然的语气。   朝千阳深深吸了口气,情绪波动之大,反而是笑出来了。   “真是太感谢你啦!”朝千阳笑意僵直。   说罢朝千阳转身离开,出了客栈,直往城西的春花江畔去。   ……   朝千阳竭尽全力维持着男身,斜穿钱塘到了春花江畔,又通过山路绕开缺月楼正门,到了半山腰的别云居。   别云居的院门紧闭,看不出里面是否有人。   虞烟会在里面吗?   朝千阳忽然哑然失笑,自己和她是假扮的道侣,如此紧张做什么,倒真像是互相久别未见的相公,在等待自己的娘子。   识念拂过别云居,确定里面空无一人,朝千阳精神放松下来,终于绷不住,在黯淡白光中,变成了客栈老板口中的妖女花魁。   “我很擅长对付男人么?”江云晚想起老板的话来,又轻笑一声,“好像也没错。”   从斜阳将倾到日暮,江云晚留在别云居,却并没有等到虞烟。   等到略略带着紫色的暮气沉降,江云晚忽然感觉到什么,她朝院门望去,只见一个女子在暮色中走来,提着一个篮子,身段玲珑。   来人却不是虞烟,而是秦柳姿。   ……   在天边几颗星辰稀疏时,伴着凉意,江云晚带着秦柳姿分坐在院中亭内,晚风轻拂两位佳人的发丝。   “江姐姐,这是西明道观黄英道长送给你的青枣,我正巧要来找姐姐,就顺手带过来了。”秦柳姿将一蓝饱满青枣放在亭中桌上。   “有劳了,”江云晚看着篮中青枣,拿起一个来,感叹道:“西明道观的青枣啊,你我二人就是因此结怨,也因此结缘。”   “什么?”秦柳姿不解。   “你忘了?”江云晚看着对方,“在湖心小筑那日,你正是以摘青枣为由,引我……算了,都是往事,不提了。”   眼前的秦柳姿自然是不知道那些往事,她不愿纠结这些,直接亮出了来意。   “江姐姐,我昨日问了内门的二长老,二长老念及与我家中的一点香火情,还是做了指点。”   “指点如何?”江云晚来了兴趣,那个沙漏她确实没什么头绪。   “四个字,‘以力破之’”。   江云晚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是啊,修行界破器之法,以力破之是最基本的,她竟然舍近求远,去钻牛角尖,甚至想到各种奇法上去了。   秦柳姿看到江云晚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笑道:“也不怪姐姐没想到,谁能想到缺月阁这样全是女子的宗门,会给出解法这样粗暴的谜来。况且你我二人不在内门,不熟悉内门的行事风格。二长老对我说,内门许多并不出色的弟子,只因熟悉内门,也已经想到谜底了。”   “以力破之,相信姐姐是能做到的。”秦柳姿话有所指,只是江云晚并未听出。   秦柳姿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姐姐了,我先回去了。”   “柳姿,多谢你告知解密之法。”江云晚也站起身来,送秦柳姿往山下去。   出了别云居不远,走在青云路上时,秦柳姿忽然驻足。   “怎么了,柳姿?”江云晚问道,这条山路漆黑,她看不见对方的脸。   “江姐姐,你能不能不用名字来称呼我,用……用……”秦柳姿声音怯懦。   “嗯?”江云晚试探着,“那,秦妹妹?”   “能不能,不带姓氏?”   “那,妹妹?”   江云晚似乎有种错觉,宁静夜色的黑暗下,秦柳姿身躯颤抖了下。   “我,我能直接叫你,姐姐吗?”声音微颤。   江云晚莞尔一笑,“可以哦。”   “姐姐?”   “嗯。”   “姐姐。”   “我在。”   “姐姐,”秦柳姿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能抱下我吗?”   江云晚愣了下,还是上前,将站在黑暗中的女孩搂在自己的怀中。   “这样吗?”   江云晚感觉到秦柳姿的双手紧贴自己背后,让两人身躯紧紧相贴合,怀中的女孩将脸埋在自己身前。   “对,这样就好,只要一会儿就好。”   此时夜色已至,山道两旁是参差树木,距离山脚的楼台已经不远,原本两人身处在一片黑暗中,但山脚的楼台到了夜间,纷纷点上灯火亮光,一片辉煌,暖黄色的光晕从山脚向上,穿过斑驳林间,点点投在两人的身上,照亮了江云晚怀中的女孩。   江云晚忽然有所触动,明白了秦柳姿的感受。   是啊,自己自幼无父无母,在世间茫无目的地流浪,直到被师傅带上了擎天峰。刚入山门的自己总是很惶恐,那时师兄师姐们,做的最多的,就是在自己孤独不安时,抱抱自己。   如果没有这些家人一般的同门,自己能否坚持活到今天呢?   女子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会那样孤独,甚至一无所有。普通人触手可及的许多东西,对一些人来说,却是永远得不到的至宝。   比如一个拥抱,来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你并不是一个人。   “还是个孤独的孩子啊。”江云晚无言自语,却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再说怀中的女孩。   “姐姐在这里哦。”江云晚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怀中有轻轻的啜泣声传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虫鸣声渐起,秦柳姿挣开了江云晚的怀抱。   她脸上泪痕已干,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抽抽鼻子,带着不好意思的笑。   “没关系,以后寂寞了,或是想哭了,来我这里吧。” 江云晚声音温柔。   秦柳姿看着女子的脸,正色道:“姐姐,我以后绝不会再伤害你了,可世间还有很多人想要伤害你,姐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江云晚一愣,以为对方说的是之前被贼人胁迫,联手绑走自己的事,笑着说:“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秦柳姿又用力抱了江云晚一下,然后松开,“姐姐,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吧。”   江云晚看着这个像自己妹妹一样的女子,三步一回头,沿着山路去了山脚的缺月楼中。   ……   夜幕下,钱塘东南角的废宅区,因为没有几个人居住,夜中更显得死寂,一座座房屋犹如鬼宅。   其中一座宅院中,亮着幽幽的灯火。   名叫喜儿的女童,怔怔自语,“我有家人了。”   忽然她又笑了,“不仅仅是姐姐,还是哥哥呢。”   有金铁崩裂的虚幻声音从女童体内响起。   女童愣住了。   在宅中另一处的房内,一个身躯肥硕、独耳独眼的光头正盘膝修炼。   忽然有女童的声音传来:“鲁黑山,这些时日我要闭关,这边事你自行拿捏处理。”   不再有声音传来,颜色如常。   “闭关?”鲁黑山沉吟,“难道是要破境了?”   鲁黑山握紧了拳头,他知道黑锦妖蛇虽然神通奇异,但想破境修行十分困难,需要各种机缘才行。   “要是她再破境,我以后还怎么杀她?”鲁黑山咬牙,却无能为力,也不敢去确认,他深知这个妖物的恐怖。   因为同在大人手下效力,鲁黑山很早就认识了这个妖物,但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对方真正模样,每次出现都是不同面容,唯一可以确定的,对方是个女子。   除此外鲁黑山还掌握着天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   不同于普通妖物,黑锦妖蛇的天赋神通,其实有两个。除了能变作他人模样与气息外,还有分身之能。   想到分身鲁黑山就感到一阵恶寒。   这些年他每次见到这妖蛇,对方大都是化作两人同时出现,且互相扮作家人,或是母女,或是姐妹,或是姑侄等,性情、名字、模样都有不同,惟妙惟肖,像是真的一样。   一旦组织内有人敢揭穿这种可笑虚假的独角戏,下场都是死状极惨。   “妖物果然没一个正常的,早晚我要杀了你报仇!”鲁黑山杀气四溢,摸着自己的残耳和瞎眼疤痕。   ……   春花江畔灯火通明,正是缺月楼最热闹的时候,江云晚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她正对着铜镜为自己梳妆。   她有种感觉,虞烟今晚一定会来。   一想到此,女子就不安起来。虽然她融合了身躯的记忆、性情、习惯等,天下任何人都不会发现,毫不相干的两人已经融为一人。   但一想到虞烟,江云晚就不放心,她嘴唇抿上胭脂色,描黛眉,贴花钿,金钗将长发盘起,务求使虞烟在自己身上看不出任何男身的影子。   她甚至还将霓裳羽衣精心变化,素白抹胸,裹着绯红轻纱的锦绸衣裙,衣上有繁花盛开,明媚照人,彰显出钱塘第一花魁的风情来。   忽然有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姑娘如此盛装,怕是在等待良人,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啊。”   江云晚心跳都漏了一拍,有人潜入房中她竟然不知。   她转头看去,只见有位白衫公子倚在窗前,玉带束缚着着纤细腰身,莹玉般的脸,任谁看了都要赞叹一句,绝世佳公子。   只是江云晚愣住了,虽然对方换了男装,描粗了眉,脸上也做了装容处理,不太能看出女相,但江云晚依然能从那张此刻对方笑意吟吟的脸上,找出记忆里那张美人影子来。   并且对方还没法遮掩,笼在男子衣装下的起伏身段。   虞烟!   娘子,穿着男装逛青楼,找姑娘,真有你的啊! 第三十四章 娘子,为夫美吗   看着倚在窗边,噙着邪笑,宛如风流公子的虞烟,江云晚内心啐了一口,表面却做出了该有的反应。   “你是谁?为何擅闯我的房间?”江云晚从梳妆台前站了起来,语气紧张,左手带着锦绸衣袖,挡在胸前。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当得起妖女花魁之名啊。”虞烟调侃道,她还故意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磁性。   “你是…你是哪里来的贼子?再不出去我要喊人了。”江云晚后退两步,花容失色。   “你喊啊,喊破喉咙也没用。说来你这儿还真是防护严密,这院落外的各处路口,都有武者暗中看守,不过都被我打晕了。”虞烟离开窗台,朝江云晚走过来。   江云晚一边假装惊惧地往后退,一边却是想着,原来陈夫人在暗中派人保护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暖意。   虞烟坏坏笑着,描粗过的眉轻挑,朝那浓抹盛装,仿佛集天下妩媚于一身的女人走过去。   江云晚则一边惊恐地摇头说着“不要”,一边向后退,最终身躯靠在了坚硬的墙上,退无可退。   白皙的手带着大袖,按在了江云晚侧边的墙壁上,虞烟身体前倾,距离江云晚不过几寸距离,将靠在墙上的美人压在自己身下。   虞烟另一只手捏住江云晚紧致的下巴,“真是个美人,即便是我见了也十分动心。”声音轻挑,带着由衷的感叹。   江云晚扭过头去,挣脱虞烟的手,望向侧面,躲开白衫公子的炽热视线。她轻咬嘴唇,神情愤怒又绝望,还带着委屈,眼圈微微发红。   “没想到还是个倔强的美人,”虞烟说着,忽然靠近江云晚的颈间,感受着对方的滑嫩肌肤,闻着对方的馥郁体香。   虞烟凑在江云晚的耳边,低声轻笑:“小生初来钱塘,听说春花江畔有个花魁妖媚放浪,偏偏又守身如玉。今晚月圆风好,美人又盛装以待,不如就由小生来收下美人的处子之身如何?”   江云晚回头,狠狠盯着几寸之外的那张“俊美”脸庞,她怒睁的双眼迅速氤氲出一层水汽,脸色煞白,说话间带着哽咽,“你,你若敢轻薄我,我现在就……咬舌自尽!”   江云晚心中却是不屑,冷笑不止,“你玩得很开心啊,娘子,你想要我的处子之身,你有作案工具吗?!”   “美人性子何必这样刚烈,”虞烟皱眉,“你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要知道天下不知多少女子,一听到我的名字,就要来投怀送抱。若美人你跟了我,后半生自然锦衣玉食,何必在这儿受那些男人的轻辱?”   “不管你是谁,我虽然沦落风尘,却也不会遇上男人就投怀送抱。”   “先别那么急嘛,听我的名字再下决断,”虞烟正色道,“在下,不周山朝千阳,在整个大周王朝也很有名气,美人没听说过么?”   “……”江云晚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差点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我听说朝千阳是修行界中百年一出的俊才,为人又是刚直不阿,光明磊落,心怀大道,不近女色,怎么会是你这样,轻浮浪荡!”江云晚柳眉倒竖,冷笑说着。   “美人谬矣,”虞烟轻笑,“那些关于在下的传闻不过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我朝千阳平生三好,好美剑,好美酒,好美人。你这样的绝色,正是我心头之好啊。再说这怎么算是轻浮浪荡,这是我的一片情深啊。”   这根本就是你虞烟自己的平生三好吧!   江云晚忍无可忍,忽然挣扎起来,想将身前的白衫公子推开,手却“不小心”攀上对方的胸前,暗自用力。   “嘶……”虞烟忽然轻吸一口冷气,向后倒退两步。   “你……你根本不是朝千阳,你是女子之身?!”江云晚惊诧不已。   “唉呀,被美人发现了。”虞烟一笑,伸手将绾起的头发散开,如瀑长发散在她的身后。虽然脸上的装容没有卸去,但在长发的衬托下,已经显出绰约风姿来。   “姐姐我虽然是女子之身,但喜欢美人可不是假话,妹妹如果愿意,假凤虚凰也很不错。”虞烟的嗓音不复之前的低沉磁性,变得高亢清脆,就像山间清泉,让人听了很舒服。   江云晚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终于真实感觉到,来人就是自己名义上的道侣。她与虞烟也有段时间不见了,没想到再相逢,会是在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身份下。   “既然你是女子,深夜闯入我的房间,究竟要做什么?”   虞烟忽然安静下来,她的眉毛轻弯,琼鼻皱着,神情无比哀怨。   你要换戏码了是吗?江云晚开始头痛了。   “妹妹,实不相瞒。我其实早已成亲,但被相公狠心抛弃,这才来春花江畔,一是为了报复我相公,二是为了向妹妹讨教对付男人的办法。”   “呵~”江云晚心中冷笑,表面却是谨慎地靠近对方,疑惑道:“你家相公怎么抛弃你了?”   “妹妹有所不知,”虞烟自顾自坐下,还不忘记给自己倒上一杯茶,边饮边说:“我相公其实就是不周山的朝千阳,我与他成亲多年,最开始恩爱无比,可是渐渐地他就变心了,始乱终弃,甚至与我分居两地,说早晚要休了我。”   虞烟说着,双手捂住脸,声音哀伤。   “所以你才假借他的名号,四处沾花惹草,想坏他名声?”江云晚轻声询问。   “是啊,成亲这些年,我什么都交给他了。”   放…胡说!这么多年我连你的身子都没碰过!   “一想到要被他休出门,我很害怕。这段时间他来钱塘公干,我一个弱女子,孤身来钱塘找他,却没想到这个负心人说要见面,却又狠心将我晾着不管。”   江云晚嘴角抽搐,只觉得头疼无比,真是熟悉的感觉。   “唉,也不知道我相公现在人在何处?多年不见,现在又是什么样子?”   倾诉完苦情戏份,虞烟末了悠悠叹了一句。   “……”   你相公我现在就在这儿!   你相公我正风情万种在你面前呢!   相公我现在不仅皮肤比你白嫩,腰肢比你软,身段都比你好!   我现在比娘子你还会勾引男人,真把我惹急了,我戏比你还多!   在虞烟一连串的戏码胡闹下,江云晚只觉得理智的弦快要绷断了,在内心怒吼。   ……   就在江云晚忍着虞烟的做戏胡闹,距离钱塘千里之遥,太兴城中亦有人疲惫不堪。   作为王朝帝都,太兴城一片巍峨气象,与钱塘的明媚风光丝毫不同,繁华甚至更过之。   虽然已是深夜,但太兴城中许多处仍然灯火通明,路上行人虽然稀疏,但仍有人仗着青春韶华,或是去城中乐坊流连,或是去酒楼会友。   而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从一个个角落潜出的人,又悄无声地潜入另一处地方。   这座王朝万城之首,每个夜晚都是这样暗流涌动。   在太兴城的一个角落,矗立着宽广奢华的府邸,占地之广,明显逾越了王朝的规制。   但偏偏王朝从上到下,没几个人敢上奏直言。因为世人都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三皇子萧奉之。而当今天子对萧奉之溺爱无比,成年后不封王,不就藩,仍然住在帝都,丝毫不受约束限制。   在府邸深处的一处书房前,宫装高髻的女子端着亲手做的补汤,正要往书房去。   还亮着灯火的书房忽然打开,走出一个人,手中拿着信件。   “郡主。”那人与宫装女子见礼。   “这么晚了管事要去哪里?”女子问道。   “殿下的急件,要日夜加急发往钱塘,”管事忽然觉得多嘴,换了话题,“郡主又亲自给殿下准备宵夜了?能有郡主照料,真是我们殿下的福分啊。”   管事说完,行礼告退,急匆匆离开。   宫装女子笑着送别,可是当管事走了后,她却叹了口气。   “又是钱塘,自从殿下不久前从钱塘回来后,整日心事重重,眉头紧皱,殿下在钱塘遇到什么人了么?”   女子将杂乱思绪排出,走到房门前敲门,却无人应答,推开门见到一个男子正伏案休憩。   女子眼中露出心疼之意,将盛盘与补汤放在一旁,走到书案前,看着男子的睡中侧颜。   看着男子眉心的朱砂色印记,女子想伸手去摸却又不敢。   哪家女子会在深夜亲自下厨,为不相干的男人去素手调羹汤呢?   女子喜欢萧奉之。   女子也知道萧奉之不喜欢她。   陪在萧奉之身边这些年,她知道这个清风霁月般的男子,无论是看流云、看落花,还是看春水,其实都是在看远在天边的一个女人。   哪怕萧奉之看着她,眼中映着的也是另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呢?身份高贵的宫装女子这些年也没查到。   眼见萧奉之一时半会儿不会醒,女子动作轻柔地收拾着书案上的繁乱纸张文书。   一张素白信纸映入郡主眼中,信纸上字数不多,字迹娟秀婉约,显然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   “久不见君入妾梦,遥寄心血与春风。”   信纸上只有短短这一句话。   郡主只觉得呼吸都滞涩了,她轻轻翻看着信纸旁的信封,上面的转递按章,显示了一路从钱塘到太兴城的路线。   信封上寄信人处写着三个字。   江云晚。 第三十五章 婚姻保卫战   萧奉之醒来的时候,夜色很深,屋外有风拍打门窗,院中传来竹林摇动的声音。   太兴城春天的风总是很大。   萧奉之揉了揉眉心,看着桌上没收拾齐整的纸张文书,和放在一旁的滋补羹汤。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应该是郡主来过了。   郡主名叫萧清浅,是钱塘吴王的侄亲,她父亲早亡,却没有归母家抚养,而是在吴王府被吴王养大。后来吴王造反被平定,萧清浅因为不是亲生,她的母家也势力很深,再加上萧奉之的求情,终于幸免遇难。   可是萧清浅仍然没有回到母家,而是就这样在萧奉之府邸住了下来,朝堂上下也都默认了。   夜深如水,萧奉之有些感慨,第一次遇到郡主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在许多年前去吴王府的时候,一晃这么多年了,那个整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清丽女子了。   他拿起萧清浅做的羹汤,即便入口都凉了,仍然喝完。   有时候别人对你的情意很深,可这样的情意太沉重,你会承受不住。   忽然房中一角的阴影扭动起来,走出一个影子般的人。   “殿下,送往钱塘的信件在出城不久被劫了,送信人只是昏迷,但信件不见了。”   房中一时寂静,萧奉之忽然从书案上翻出那封从钱塘来的信,想到了什么。   “郡主去哪儿了,查一查?”   那影子般的人重新融入阴影中,过了一刻钟又重新出现,“我们的人在太兴城东南二十里处发现了郡主踪迹,一路往东南去,但后来跟丢了。”   东南……   萧奉之轻叹一声。   太兴城的东南,有钱塘。   钱塘里,有他的小师弟,或者说小师妹。   “吩咐下去……”   ……   “你这里,没有鞭子、藤条吗?”   “没有。”   “那平时客人来时,蜡烛什么的,会用吗?”   “没有……”   夜烧红烛,房里两个女子谈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那药呢,用来催……”   “没有!”江云晚咬牙切齿。   虞烟被吓了一跳。   “姑娘……”江云晚有气无力,“你不是说要挽回你的相公吗?”   虞烟一手撑着桌子,扶着脸,“说不定他会喜欢这些,也算是对他将我晾在一边的小小惩戒嘛。”   我不喜欢!   “唉,难道只能用刀了吗?”虞烟另一只手作刀状比划着。   即便现在自己是女身,江云晚也打了个寒颤。   她觉得自己好蠢,浪费一晚上陪这个女人聊天。就像朱洛嘴里永远没有假话,这个女人嘴里永远没有真话,听来听去都只会让自己头疼。   “姑娘,其实你相公未必是将你晾在一边,或许他只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才没有如期赴会。”江云晚循循善诱。   “说的也是,我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虞烟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在手指上缠绕。   “再过不久,可能我们连夫妻都做不成了,既然以后再无缘分想见,最后一次,就给他留个好印象吧。”   在灯盏烛光下,虞烟的脸被微微光晕笼罩,脸上的男子装容也变得浅薄,隐约能看到原本的姣好面容。   江云晚觉得这是种错觉,但这个平日永远张扬,永远恣意的女人,在刚才确实变得低沉,在说些看起来很真实的话。   不要相信,她张嘴全是谎言。江云晚劝说着自己。   “夫妻都做不成,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的家人,要我结束这一切。他们要把我嫁给另一个男人,可我其实不愿意这样与我相公分离。你知道吗,我们最开始是被逼无奈才成亲,算是假成亲。他是个很无趣的男人,三天蹦不出一个字,不懂哄女孩子开心,也不懂得风月。”   江云晚心里动了动,这个女人也有如此的一面么?   “可是他活得很认真,也很珍惜身边的人。即便我是他假的娘子,可是说话时,他也会直盯着我的眼睛。我闯祸了他也会头痛着帮我处理,我救他的时候,他会一丝不苟的道谢。”虞烟的声音渐渐低沉,像是夜里梦中的呓语。   “其实他就是个小孩子,张开手只能抓住一点点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全部,谁要敢动,他就会发怒,会拼命。如果我离他而去,这个小孩子,会不会伤心地哭呢?”   江云晚忽然沉默,一个字也说不出。   虞烟猛地站起身来,“真是抱歉,耽误了你一晚上。”她的眼神又飞扬起来,刚才的真实就像是梦。   “江云晚,对吧?你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以后想要离开这里,或是想要帮助,写信去千剑湖,我叫虞烟。”   虞烟轻挥衣袖,转身要离开。   “等等,”江云晚叫住了她,“如果你不想和相公解婚,就没有办法了么?”   虞烟心中奇怪,但还是笑着说:“如果他这次来钱塘的公干能够办的漂亮,或许就能镇住我的家人。”   说罢她身形一动,消失不见。   “即是说,如果我能夺得仙人遗存,赢得钱塘赌局,就能帮你拒绝家人的安排么?”   江云晚的手忽然在桌子上抓起来,她的指甲变得血红,尖如利刃,在桌子上抓出刻痕。   “即便我和虞烟不是真夫妻,可也是我和她的事,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夺走她!”声音森冷而含怒,烛火映照着血红的蛇瞳。   江云晚胸中血气翻涌,血脉中的妖血滚烫,凶戾黑暗的情绪在涤荡着她的意识。   她忽然感到身体的剧烈变化,张开双唇,伸出一条猩红的蛇信。   ……   别云居院中。   朝千阳深深屏住一口气,真气顺着周天游走,并经过残破的陆府窍穴。   在吴王府听了三师兄的话,他会尽量每日用真气蕴养受损严重的陆府窍穴,尽管到目前也没什么作用,但总要相信希望。   自从虞烟来那晚妖化再次加剧后,朝千阳这两日都尽量不变成女身,直到男身真气耗尽。虽然用化形之法将妖化的地方变了回去,但仍让他心有余悸。   “不过女身的境界又突飞猛进,已经能看到第二境的门槛了。”朝千阳苦笑,这样的速度都打破自己男身修行的记录了。   真不知道是喜是忧,每次境界猛涨,都代表妖血对女身的侵蚀又加深了。   日常的功课做完,朝千阳手中百折剑出鞘,对着身前地面上的沙漏砍去,只用了寻常力气。   铮亮的鸣声中,沙漏毫无破损,连痕迹都没留下。   “嗯,有些意思,伴月大选的第二试炼,从这个沙漏就开始了么?”   朝千阳沉吟,然后体内真气奔涌,一剑斩了过去。   震耳的响声从小小的沙漏上发出,沙漏应声断为两截。   朝千阳紧盯着沙漏残骸。   只见残骸中细沙流出,却仿佛是活物一样,在地面上流动,最后拼出了三个小字。   风灵草。   “刚才这一剑差不多是普通宗门中,吞玉境巅峰一击的威力,就是说从这里开始,凡未达到第二境巅峰的弟子,都没有资格继续参加试炼了么?”   朝千阳轻笑,如果没有男身,单凭自己女身的实力绝对无法打破沙漏,获得提示,想必内门中的弟子们早就给自己判了终结吧。   自己再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风灵草……”朝千阳沉吟。   风灵草他倒是听说过,是缺月阁的独产,常被拿来与其他势力交换物资,有镇风之效。   “难道第二试炼要用到风灵草?”   风灵草一般是月中,月圆之夜灵气最好,如果要采摘,最好那时去。朝千阳估算了下日子,就在两日之后。   他望了望天空,一碧如洗。   他等了虞烟两天,仍未等到对方联系自己,但他有种预感,虞烟很快就会联系自己。   希望是在月圆之夜前吧……   不过在此前,还有些事得处理。   朝千阳简单收拾了沙漏残骸,避过缺月楼,从另一条路下山,直往城中去。   经过龙睛大街,穿过城北坊,朝千阳在运河牌坊下看到了要找的人。   那个双鬓微霜,但脸上已有沟壑的算命先生,又穿上了那身陈旧道袍,正坐在算命摊后的椅子上,在春日暖阳中打盹。   朝千阳走上去,轻敲桌面,“老伯,还记得我吗?”   算命先生猛地惊醒,擦了擦口水,茫然地看着朝千阳,他眼神骤然明亮起来。   “恩人!”喜悦溢于言表。   “不用叫我恩人,我想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   算命先生连忙搬来一把椅子,擦了擦放在身旁请朝千阳坐下,“知道,知道,朝千阳,朝公子!”   朝千阳无视旁边路人的奇怪眼神,大方坐在算命摊后,“老伯……”   “朝公子,你也不用叫我老伯,叫我老杨头儿就行,街坊邻居都这么叫。”算命先生笑着,露出两排缺了一颗的微黄牙齿。   “老杨头儿,”朝千阳也不客气,“我没记错你该是墨珠门的人吧,有几件事要向你打听。”   “外围,外围而已。”老杨头儿羞赧笑道:“不过我消息在钱塘也算灵通,朝公子想要打听,一万件事都没问题,全部免费,分文不取!”   “多谢”,朝千阳轻笑,“好,第一件事,为何钱塘最近来了这么多天南地北的修行者?”   “朝公子你如今是身处局中之人,难道还不知道么?”老杨头儿惊愕。   见朝千阳一脸迷惑,老羊头儿解释道:“关于钱塘赌局,现在整个修行界都传遍了,说八百年前仙人降世后,在遭遇整个修行界的围剿而陨落在钱塘,陨落前除了留下遗言,还留下了一份遗存在钱塘。”   “等等。”朝千阳停住了对方。   虽然三师兄那日在吴王府,曾简单说过整个钱塘独局的来龙去脉,可从未提过仙人陨落前的遗言。   “那个降世仙人,说了什么?”   老杨头儿神色奇怪,觉得对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但还是认真答道:“仙人遗言只有四个字。”   “不要上去!”   不要上去?上哪去?   朝千阳抬起头,看着天空,对于修行者来说,提到上去,那一定是破天飞升上去。   可是那位飞升后去而复返的仙人,却说,不要上去。   天空的上面,有什么东西?   朝千阳看着今日一丝白云都没有的澄静天空,忽然感到一种压抑和恐惧。   整个天穹,就像是一面砌在最高处的墙,将整个人间锁住。 第三十六章 八百年的因果   “没有人把那个仙人的遗言当真,因为他是个疯子,降世后大肆屠戮修行者,不问青红皂白。最后不周山、南朱宗和千剑湖三大宗门为首,在钱塘设阵围杀了疯仙人。”   老杨头儿的声音很低,渗透出心中的恐惧,“真是惨烈啊,只因为那个仙人,修行者的尸骨堆满了钱塘。当年钱塘也是修行界的重地之一,可大战后,几乎所有的宗门都全军覆没,只剩下了一个宗门苦苦支撑。”   “缺月阁。”朝千阳若有所思,又望向老杨头儿“和我说说,现在天南地北修行者中流传的钱塘赌局,是怎样的版本?”   老杨头儿略作沉吟,缓缓道:   “仙人虽死,但留下了一份遗存,是从天上带下来的。但这遗存神异,明明当时的修行者都知道它在钱塘,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推算出,这份遗存融进了钱塘的山水中,要到将来灵性复苏,才会现世。于是三大宗门封锁了消息,定下赌局,等遗存要现世时,各派门中弟子前来争夺,不论手段,愿赌服输,后来前朝覆灭,我大周立国,以强硬姿态,也加入这场赌局,以鱼龙卫为入局人。 ”   “来钱塘的修行者,知道那遗存是什么东西么?”   “他们都在传,说遗存是自天上来的精纯仙气,得了不说能立地飞升,最差也是逍遥地仙,”老杨头儿瞄了朝千阳一眼,“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朝公子你来得最早,行踪最神秘,已经得到了遗存的确切位置,找到你,就能找到遗存。”   朝千阳无奈摇头,遗存到底是什么,连三宗一卫都不敢确定,至于自己知道位置,更是一派胡言,肯定是影十三在背后撺掇。   “那三宗一卫是什么态度?”   “众怒犯不得啊,三宗一卫默认了,凡大周正道宗门,都有资格入钱塘赌局,但要遵守当年立下的规矩,来钱塘的弟子,修为不得超出人初三境,这几天鱼龙卫也开始在钱塘四周设卡,严禁人初境以上的修行者来此。”   “来的宗门多吗?”   “说来这事奇怪,”老杨头儿面露疑惑,“除了朝公子为首的三宗一卫外,几乎没有其他大宗前来,倒是那些中小宗门,乌泱泱来了一堆。”   朝千阳点了点头,倒是能猜到原因。   那些大宗深知三宗一卫的实力,认为毫无胜算,不愿意为了虚无缥缈不知底细的遗存,将自家的珍惜弟子送来冒险。那些小门小派,平日里就被豪门大宗卡死了资源,光脚不怕穿鞋的,不如来碰碰运气,说不定一步登天。   有意思,这样一来,整个钱塘就成了血腥的斗场。来自天下的年轻修行者都汇集过来,各凭手段。   不过真正对自己有危险的……   朝千阳在心中默算,“南朱宗的朱洛,千剑湖的虞烟,王朝鱼龙卫的何必来,所有关键人物都到钱塘了,胜负之手,就在这几人间了。”   “朝公子,这些传闻都是真的吗?”老杨头儿好奇询问。   “差不多吧。”朝千阳模糊答道。   这些传闻与真实情况,相差不远,只是少了些细节。   比如当年缺月阁并不是侥幸存活延续。   作为八百年前距离三大宗门也相差不远的宗门,缺月阁当时也在灭宗的边缘,可见战况惨烈。后来三大宗门以扶助缺月阁为条件,让缺月阁发下天地大誓,仙人遗存一日不出世,缺月阁一日镇守钱塘,永不迁宗,代替整个天下,监视着不知是福是祸的仙人遗存。   靠着这样,缺月阁在三大宗门帮助下,才艰难延续下来。   不过后来事情还是起了变化,三大宗门一来害怕缺月阁恢复元气,成为敌手,二来担心缺月阁会不会提前找到遗存,获得莫大的机缘好处,所以八百年来一直在联手盘剥打压缺月阁,既不让其生,也不让其死……   朝千阳忽然苦笑,自己宗门不周山的打压,让缺月阁难以为继,于是开辟了外门缺月楼,这才有了江云晚,有了自己与江云晚的相合。   三师兄说得没错,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或许从八百年前仙人降世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今天的事情?   另外究竟是谁故意放消息给天下宗门?能知道如此详细,必然是三宗一卫的高层。   “那……”   朝千阳正要发问,却见老杨头儿大叫一声不好,开始收拾东西。   “朝公子,运河牌坊这儿规矩严,晚上不许出摊,我得赶紧收拾回去了。”   朝千阳抬头看,确实日落西山了,“无妨,那我明日再来问你。”   “朝公子不必空等明日,”老杨头儿拽住朝千阳的衣袖,“公子不如随我一同回去,到我家中做客。我老杨头儿别的没有,酿酒的功夫是一绝啊,每年就靠卖酒赚点儿小钱。朝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美酒管够!”   “这……”   “哎,放心放心,跟我走吧!”老杨头儿一只手收拾算命摊,一只手拽住朝千阳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朝公子你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难道还怕我做什么么?”   “……”   你别说,我还真是……   ……   当夜幕最终吞噬天空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城东南的废宅区。   老杨头儿抱着乱七八糟摊位的东西跳下来,朝千阳随后也下了马车,车轮压过土泥路,马车消失在拐角。   “不好意思,朝公子,让你破费了。”老杨头儿羞赧说着。   “无妨。”虽然朝千阳作为修行者,没囤积钱财的习惯,但又作为缺月楼的花魁,手中可不缺金银。   没想到老杨头儿在废宅区住着,朝千阳跟着对方,走在黑灯瞎火的小路上,走过一座座残败阴森的房屋。   “嗯?”忽然他驻足,向远处一个拐角看去。   “朝公子,怎么了?”   “没事,你继续带路。”   脚步又起,朝千阳却是沉思。他刚才远远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提着水桶步履蹒跚走入那个拐角,看那张面孔,是郑春息。   那个钱塘第一纨绔郑昌的妹妹,被誉为俗世女子算力第一,曾在湖心小筑与自己对弈的郑春息。   她怎么会出现在钱塘最穷困者才会居住的废宅区?看一身打扮,似乎遭遇了变故。   朝千阳猛然记起,陈夫人曾说郑春息想登门拜访别云居,不过他那时正忙着第一试炼,彻底忘到脑后了。   “算了,第二试炼就在眼前,等之后再说。”   当老杨头儿刚把朝千阳领到家门口时,朝千阳忽然再次驻足。   他朝西南边望去,感知到一阵真气波动。   “老杨头儿,抱歉,我得走了,你家的位置我记下了,日后再来找你喝酒。”   “朝公子何事这么匆忙紧急?”老杨头儿有些失落。   朝千阳无奈一笑,“我娘子在找我。”   ……   钱塘只有东面山势稀疏,西边山势连绵,南边则山势险峻。   紧挨西明湖南岸的青山险峻,最高处又被称为南高峰。   星光月色照路,朝千阳穿过茂密林木,在虫鸣声中到沿山势而上,如履平地,最后拨开遮眼的树木,眼前豁然开朗,风光无限。   树木后是一片南高峰崖顶的空地,满天星空下一个女子站在崖边。   靛紫色的剑服自玲珑双肩而下,勉强裹住胸前的动人风景,露出一片雪白,再往下腰间束结,缠绕住令人遐想的蛮腰,剑袍衣摆下修长双腿线条紧绷,下装隐藏住美好的肌肤。   夜色般的长发在身后,有几率长发自颈间两侧垂下,搭在胸前,黑发与雪白相映,就是世间最惊心动魄的风景。   女子正侧望远处,没有注意到朝千阳。   “虞烟。”朝千阳看着女子完美而凌厉的眉眼,轻轻叫出声来,走上前去。   虽然上次见面还是在不久前,但那次虞烟穿着男装,自己则是女身,毫无真实感。   直到现在看到对方的真正面容,才有了实感,许久不见的虚假道侣,终于重逢了。   “谁!”虞烟回头,目光如剑。   但当她看到一身白衣的朝千阳,神情像是开春的冰面,冰雪消融,笑意绽放。   “相公~”声音柔美,就像是终于见到良人归来。   虞烟迈开双腿向朝千阳走来,对方却忽然伸手在身前,“停住!你就站在那儿。”   朝千阳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娘子,心跳开始加速,开始慌张,他可不相信虞烟已经消了火气,说不定正有什么惩罚等着自己。   “啧。”虞烟咂了下嘴,“被你看穿了。”   虞烟神色失落,“许久不见,还是一个无趣的男人。好吧好吧,我找你有正事。”   “何事?”朝千阳眉头一抬。   “此次钱塘赌局,”虞烟话说一半,忽然面色转冷,望向朝千阳身后,“朱洛!”   真气瞬间奔走,朝千阳回头的同时,百折剑在袖里乾坤中已然蓄势待发。   有香风扑面而来,曲线起伏的躯体撞在朝千阳的身上。   朝千阳仰面倒在地上,看到虞烟整个人盘坐在他的腰上,能够感觉到接触部位的紧致弹性。   虞烟弯下身子,整个人像猫一样俯在朝千阳的身上。   双手按住朝千阳的双肩,那姣好秀美的面容近在眼前,发丝垂下,在朝千阳的鼻尖萦绕,能闻到发丝间的香气。   “相公,放鸽子好玩么?让我那日在客栈空等许久。”   朝千阳轻咳一声,“那日纯属意外。”   “许久不见的娘子千里迢迢来看你,却以意外来搪塞,”虞烟语气幽怨,表情却玩味。   嫣红的唇勾起。   “相公,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呢~” 第三十七章 山顶上的男女   “相公,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呢~”   幽怨中含着轻俏的声音,却让朝千阳全身汗毛竖起,深感危机。   伸头缩头,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刀……   他干脆不去看俯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闭上了眼睛。   “随你吧。”   “……真的?”女人听起来很兴奋。   “真的。”   “好,那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就有利刃出鞘的声音,紧接着是利刃直直向下斩去的破空声。   朝千阳全身所有的肌肉紧绷起来。   可是在闭着眼的黑暗中,并没有尖锐的痛苦传来,利刃似乎插在了他左边的土石中。春夜的风盘旋着从南高峰上掠过,在夜风的轻拂中,朝千阳感觉周身毛孔都舒张开来,十分惬意。   朝千阳感觉到有些重量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睁开眼睛,朝胸前看,只见虞烟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也闭着眼睛,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她的双手缠着朝千阳的脖子,整个人都紧贴在对方身上。   如果说刚才虞烟扑到朝千阳时像只张牙亮爪的野猫,现在则真的像是,连爪子都缩进肉掌里的小猫,舒服放松地抱着朝千阳。   朝千阳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伸出手想去摸虞烟的乌发,手抬起来,却又放下了。   “怎么了?”朝千阳小声问道。   “他们之前说你死了,说你因为妖国的杀手,死在了钱塘。”虞烟的声音轻柔,真的如她的名字一般,像是暮色里的轻烟。   “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你还活着,无论你怎样浑蛋,怎样木讷,再见到你,我都不要再捉弄你。”虞烟仍然闭着眼睛,轻轻出了一口气,整个人的关节肌肉都放松下来。   朝千阳沉默了下,想说些什么,来冲淡现在的氛围,“说起来我们也有夫妻的名头,听说我死了,怎么不来钱塘祭拜我一下?”   “如果你真的死在钱塘,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入钱塘一步。”   “……所以你甚至都打算放弃钱塘赌局,直到我因为与朱洛在西明湖一战,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你才又动身来钱塘,才来的这么晚?”   “嗯。”虞烟呼吸轻轻,嗓音也轻轻。   朝千阳终于有勇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虞烟丝绸般顺滑的乌发。虞烟闭着眼睛,顺着朝千阳温暖的手心,微微调整姿势。   “虞烟,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朝千阳嗓音含笑。   虞烟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朝千阳,两人四目相对。忽然虞烟一肘狠狠砸在朝千阳的胸膛上,让对方倒吸一口气。   “别开玩笑了,老娘会喜欢上你吗?”   “三天蹦不出一个字的烂木头!不懂哄女孩子的呆货!一心只有大道的傻瓜!”   “假装道侣还可以,想让我喜欢你,再等五十年吧!”   虞烟说话连珠炮一样,接连不断的嘲讽从嘴里说出,末了还缓了口气。   朝千阳全程只能苦笑。   当虞烟把话说完,她又重新趴在了朝千阳的胸口。   “我不喜欢你的哦。”虞烟轻声说道。   “嗯。”朝千阳轻声应着,也轻轻抚摸着女子的长发。   一时间两人都安静下来,朝千阳平躺在地上,怀中是虞烟趴在他身上。   朝千阳向上望,能看到天空上的繁星无数,他明明有很多话想问虞烟,关于钱塘赌局,关于影十三等等,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安静享受此刻。   不知过了多久,朝千阳终于开口。   “虞烟。”   “嗯?”   “你的睫毛好像比上次我见你时,长了一些。”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比以前,又漂亮了一些。”   虞烟倏然离开朝千阳的怀中,整个人站起来,踢了下朝千阳的腿。   “来钱塘什么都没学,就学会说假话花言巧语了!”虞烟的神情隐藏在夜色中看不清楚。   朝千阳吃痛坐起来,盘腿坐在地上,轻轻揉着被踢的地方。   “我是真的看出来了,怎么就花言巧语了?”   “哼,”虞烟居高临下看着朝千阳,“你要是真的看出来了,那有没有瞧出来我脸上其他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   朝千阳仰头,借着星光端详着虞烟的脸。   “你换了唇脂,用的是钱塘早春居的万金红,头上盘发的簪子也换了,嗯,从手艺上看是钱塘珠光斋的簪子。看起来你来钱塘后,没少花时间逛街。”   朝千阳如数家珍,心中一边还想着,早春居的唇脂和胭脂他倒是挺喜欢的,化作女身时经常用。至于珠光斋的簪子则不太喜欢,风格过于素了。   正想着的时候,他发觉虞烟整个人都沉默不说话了。   “怎么了?”   虞烟忽然向后退了两步,与朝千阳拉开了距离,盯了他一会儿,犹疑开口道:“你能看出这些,不像以前那样木讷,我,我是挺高兴的。但……你不会是开始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了吧?”   朝千阳这才意识到问题,他站起身来,慌张解释:“我想着这么远跑一趟钱塘不容易,就好好研究了下这里的胭脂水粉,好回去带给……”   “你回去要带给谁?”虞烟轻声问道。   朝千阳本能地感觉到似乎有些危险,他眼神一转,“回去带给我二师姐啊。”   “啧。”虞烟轻砸下嘴,扭过头不去看他。   “你来钱塘妆容如此精细,是因为来见我吗?”朝千阳转移着话题。   “关你什么事,才不是为了你。”虞烟没好气道。   “那是为了谁?”朝千阳忽然皱眉,“为了影十三?”   “别跟我提他,提他我就生气!”   虞烟想到了什么,又踢朝千阳的腿,被对方躲过去了。   “都是怪你!我们之前假装道侣,除了躲避天下的痴男怨女,还为了抵抗宗门的安排。你倒好,一到钱塘就传出死讯。千剑湖那帮老家伙立刻就安排要让我嫁给影十三,等钱塘赌局结束回去,不知道要被怎么算计?”   朝千阳苦笑,这听起来确实是他的不对,只能应着了。   “我现在还好好活着,这样都不能打消你宗门的安排吗?”   “他们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你的死讯只是个由头,他们现在就是要逼我改嫁。”   虞烟原本明亮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你不知道,他们这次是动真格的。千剑湖一直是十三家做主,这次影家联络了超过十三家的半数。或许,钱塘赌局结束后,我们的假婚亲真的要作废了。”   “你说过,如果我能赢了钱塘赌局,就能帮你顶回宗门,对吗?”   “如果你能胜了钱塘赌局,你们擎天峰在不周山的地位就又重很多了。到时候你就可以让不周山向千剑湖施压,在外人眼里你是我的道侣,这样做也会得到天下的支持,千剑湖那帮老家伙应该就无计可施了。”   朝千阳攥紧拳头,深深吸了口气,“好,我答应你,钱塘赌局,我一定会赢!”   虞烟愣了下,先是开心地笑了,又皱起眉头,“你知道那仙人遗存是什么东西吗,就敢这样保证。”   “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就知道你榆木脑袋,所以我在走之前,偷偷翻了千剑湖的封禁案宗,查到八百年前仙人陨落,遗存融入钱塘的短暂时间内,在场的修行者其实看到了那遗存的真面目。”   “是什么?”   “仙人遗存的核心,当时在场的修行者们没有看到,因为在核心之外,还笼罩着一层妖气。”   “妖气?”   “对,妖气,从天上带下来的妖气。”虞烟说着,声音却忽然隐着恐惧,仿佛在谈论某些世间的大恐怖。   因为修行界所有人都知道,妖族,是无法飞升的。   那团被仙人从天上带下来的妖气,从哪儿来的?   朝千阳忽然陷入了沉思。   自己女身体内的妖气……妖气是从唐湖身上来的……唐湖的遮月步与缺月阁入门心法同出一源,但天差地别……缺月阁是八百年来仙人遗存的监视者和搜查者……   众多思绪忽然纷乱起来,朝千阳感觉自己隐约抓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喂,喂。”   虞烟在朝千阳眼前挥手,却看到对方仍在走神,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拔出刚才插在地上的利刃,作势要动手。   “冷静!我回神了,我回神了!”   虞烟似乎为没有砍到对方颇为失望,掏出一张信纸来,“好了,说正事,这是我来钱塘那晚,从一个送信的妖族身上搜出来的信,与你有关。”   朝千阳接过来,很快看完。   这封信是写给一个叫做十三的人,意思很简单。如果那个叫做十三的人杀不了他朝千阳,就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赢下钱塘赌局。到时候不周山会以此为由,将他逐出宗门。   朝千阳将信纸高举,凑着星光看清楚了信纸末尾的图徽纹路,像是座黑色的山峰,这是他第三次见到这纹路。   第一次是在小巷暗杀的杀手身上。   第二次是在湖心小筑那次的神秘绑匪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了线,套成了环。   “不周山内有人勾结妖族,设伏要杀我。杀我不成,就全力阻拦我赢得钱塘赌局,再以失败造成宗门损失为由,将我逐出宗门。等我失去了宗门的庇护,想杀还是想抓,都很简单了。”朝千阳向虞烟讲述自己的猜测。   “所以我必须要赢下钱塘赌局,不然不仅你要被迫嫁给影十三,连我自己的性命都难保,对吗?”   “看来你还不算无可救药。”虞烟笑着。   朝千阳的脸色却冷了下来。   不周山里有团“黑影”,这团黑影还很庞大。   “所以你要小心,钱塘里现在你的敌人有很多。朱洛,影十三,何必来,天南地北的修行者们,甚至还有藏在暗处的神秘人物。”虞烟难得正色。   “那你呢,也是我的敌人吗?”   “当然!我要是抢到了仙人遗存,哪还用管宗门,直接吞了遗存,飞升天上去。”   “不带我吗?”   “不带!”   朝千阳轻笑,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现在看来,仙人遗存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那些中小宗门的人,才觉得这是飞升的捷径。   朝千阳忽然看到虞烟手中还拿着东西,仔细看去,是一缕头发。他摸摸自己头发,“你刚才拔出利刃,不是要惩罚我,是斩下了我的一缕头发?”   虞烟挥挥手中头发,洋洋得意,“对啊,回去以后我就找个器师,做成一个应主法器,以后就能随时知道你的生死。”   “知道这个干嘛?”   “这样下次再听到你的死讯,一看法器是真的,我立刻改嫁,不耽误时间!”   朝千阳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在意自己的生死,他近身轻轻摸着虞烟的头。   “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听到死讯,担心我的生死了。”   “说好了哦,说到要做到啊。”虞烟抬头,直视朝千阳的眼睛。   “说好了……”   朝千阳话说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什么。   “虞烟,今天先到此为止,我有急事要回去。”朝千阳说着就要原路返回离开。   虞烟身形一动,挡住了唯一的下山的路。   “怎么了?突然这样急?”   当然急!我的真气快耗尽了,再不走,当着你的面变女人么?   “你让开!”朝千阳急躁起来。   虞烟听着对方的凶狠语气,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来不及了……   朝千阳冷汗,他四处看有没有其他下山路,忽然看到断崖,心一狠,直接朝崖边冲了过去。   “喂。”虞烟惊诧,想要拉住对方,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朝千阳跳下山崖,消失在起伏山势的茂密山林中。   “不用担心,有事再联系!”有声音遥遥从山崖下传来。   虞烟松了口气,喃喃自语:“说出去都没人信,我相公突然当着我的面跳崖了。”   女子站起身,正准备下山,忽然停住,眉头一蹙。   “我什么时候对他说过,如果他能赢了钱塘赌局,就能帮我顶回宗门?” 第三十八章 千人万人何惧?   看着微醺云彩逐渐爬满天空,朝千阳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就是月圆之夜了。   在忐忑的心情中,暗淡微光覆盖全身,再出现已经是风姿绰约的江云晚。女子伸展着五指,微微叹了口气,这几日除了晚上睡觉,白天都尽可能以男身度过,饶是如此,在黑暗的夜中,妖化已然春蚕食叶般,一点点潜移默化。   今晚是月圆之夜,天地元气波动,万物灵性滋生,妖血似乎比平时影响更大一点。   衣袖轻摇,百折剑、花魁剑及一些备用之物,都收入了袖里乾坤的空间中。   江云晚平息心神,沿着青云路朝山脚下走去,但还未到山脚,就在路口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树下。   “姐姐。”秦柳姿一身淡绿绸裳,看到江云晚双眼一亮,笑吟吟迎了上来。   “柳姿,你怎么在这儿?”   “等姐姐啊,姐姐是不是要去采风灵草,带上妹妹好不好?”   “我倒是去采风灵草没错……”   秦柳姿牵起江云晚的手,歪头笑着,“那就对了,我已经全部安排好了,跟我走吧,等会儿再跟你解释   玲珑女子拉着江云晚,不由分说沿着山路走着,但并不是往缺月楼的方向走,而是从隐秘的小路,七拐八拐,不一会儿到了山脚,出了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春花江缓缓流淌,江面不像缺月楼前那样湍急,十分平缓,岸边是条细长小舟,戴着斗笠的船夫持竿站在船上。   秦柳姿轻盈地跳上小舟身笑眯眯张开双手,“姐姐,来吧。”   江云晚一头雾水上了小舟,看着秦柳姿轻拍手,船夫沉默地用撑杆触岸,将小舟推到江心,沿江而下。   等到两岸青山向后退去时,夜幕带着朦胧圆月已经降临,圆月上蒙着微微血红。   “姐姐可知道风灵草的位置?可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你?”   小舟上秦柳姿终于开了口,江云晚听了隐约猜到了什么。   风灵草虽然是缺月阁的独产,但产地并不在内门中,而是在春花江下游一带,钱塘许多人都知道位置,只是因为缺月阁将其封锁,寻常人无法靠近。   “内门弟子能毁掉沙漏得到提示的,不仅实力不错,心思也巧,她们都知道风灵草在第二道试炼中一定有大用,所以很多人都等到月圆之夜,风灵草灵性最足时来采摘。姐姐要是按照寻常路线沿山路过去,等到了恐怕风灵草早被采光了。我带你走的这是近路,差不多刚好能赶上。”秦柳姿靠着江云晚,将头枕在江云晚的肩上,轻声解释着。   “这么说,那里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到时免不了争端了”   “人倒也不会特别多,许多实力低微的内门弟子自知不足,早就挑寻常时候,随便采了带回去。只有对自己实力有信心的少数弟子,才在今晚汇聚在风灵草的产地。”   秦柳姿仰起头看着江云晚,“如何,姐姐怕了吗?”   江云晚轻笑,“莫说百人千人,即便万人在前,也不会怕。”   她左手轻握,暗自下了决心,为了虞烟,为了自己,为了擎天峰,无论何人在前为敌,都是一剑斩过去。   虽然因为妖化,江云晚的体温要比寻常人低些,可是现在她感觉身体里血液滚烫起来。曾经单纯作为朝千阳时,手中一把长剑,天下哪里都去得的感觉在她体内复苏过来。   江云晚忽然闭上眼睛。   在心境提升中,她体内真气仿佛也受到刺激,流转速度突破了某种桎梏,陡然加快。   江云晚睁开眼生出喜悦。   她已经到了第一境胎息境的后段,第二境在望。   妖血、男身的经验及勤修不辍的打磨,让她以惊人的速度提升着实力。   “柳姿,不用担心,姐姐最近撞上奇缘,已经成为很强的修行者了哦。”心情大好的江云晚轻摸秦柳姿的头。   “那恭喜姐姐啦!”秦柳姿佯装惊喜道。   “柳姿,有二长老庇护,你也还是要去夺风灵草吗?”   秦柳姿轻耸肩,“二长老的庇护顶多是告诉我一些隐秘事情,伴月大选还得我自己一步步去走,反正我没抱希望,只当是陪姐姐游山玩水来了。”   江云晚略沉吟,“放心,你的风灵草姐姐来想办法,至少让你在伴月大选中走得更远,以后成为内门弟子更简单些。”   “谢谢姐姐!”秦柳姿说完,忽然抬头回望。   “怎么了?”   “没事,”秦柳姿摇了摇头,“刚才感觉有人跟着我们,可能是错觉吧。”   随着两人一言一语交谈中,小舟已经行了很远,此时江水分为两道,一道主干沿原方向奔流不息,另一道拐入左侧两山的夹口,在山体遮掩下看不到尽头。   “就是这里了。”秦柳姿拍手,船夫长杆轻拨,小舟拐向左侧,到了两山夹口间,那船夫向秦柳姿点了点头,放下撑杆,从小舟上一跃而起跳出数丈,到了一旁地岸边。   “再往前就是风灵草的产地了,非缺月阁中人是不能进的,这里水道笔直而窄,不需要船夫顺着水流向前即可。”随着秦柳姿的话,小舟果然在两山夹出的狭窄水道间,随着水流向前,百丈之外隐隐能看到一个山口。   江云晚却是回头看了那已经离去的船夫一眼,“柳姿,那船夫看起来不简单,你从哪里找来的?”   “二长老安排的啊,好了姐姐,不用管他,朝前看,过了那山口就是风灵草的产地了。”   在江水带动下,百丈距离很快就过去了。   小舟驶出山口的一瞬,忽然有漫天狂风刮起,吹动两位佳人的秀发,江云晚一时闭上眼睛,再睁开才发现眼前风光大变。   江水出了两山夹道后,竟是汇入了一个颇大的水域,水域一周环着山壁,在对面似乎也有个山口夹道,供江水流出。整个水域前窄后宽,像个漏斗状的大湖,小舟出来的山道和对面的山道,成了进出口。   近百座山丘矗立在湖中,大的数十丈方圆,小的只够脚掌踩下,这些山丘都不高,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高出水面几尺的岛屿,岛屿间还有人工修建的木桥相连。   江云晚轻敛发丝到耳后,看着月光下的诸多岛屿。   “这里因为天地元气异常,风势猛烈,几乎没有任何植物能生存,但偏偏生出风灵草这种奇物,能助修行者定风。”秦柳姿小声解释着。   在风势中,小舟顺着江水在岛屿间穿行。   忽然心有所动,江云晚环视四周,只见月光下每一座能供人站立的岛屿上,都有一道身影矗立,或轻灵,或丰润,在月光下无一不显出女子身形来。   这些女子居高临下,冷漠看着小舟在岛屿下的水面滑过。   “那两人是谁?我在门中不曾见过。”   “早打听过了,她们就是缺月楼里来的女人,一脸狐媚的叫江云晚,旁边绿裳的是秦柳姿。”   “哼,我当是谁,低贱的青楼女子,也敢来我缺月阁的禁地么?”语气轻蔑。   “师姐此言不对,人家可是不得了的‘外门’弟子,也算咱们的同门师妹。”又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这样的师妹,谁爱认谁认,在我这儿她们就是缺月阁的耻辱,真是脏了我的眼睛!”   “两个只会在男人身下承欢,连剑都提不起的女人,狐媚样子……”   ……   那些女子虽然一个个站在岛屿上,但不断有议论声响起,且议论声控制得很好,刚好能让小舟上的二人听到。这些议论声中少数是好奇,大多都是轻蔑和仇视。   “风灵草从不群生,每个岛屿只容得下一根风灵草,这些弟子们估计都已各自分配好了,一人一座岛屿,等着月上中天灵性最足时,将自己岛上的风灵草采走。”   江云晚望去,果然每个女子的脚下,都有一根散发着碧绿荧光的灵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   “这么说,没咱们姐妹二人的份?”江云晚迎着那些或敌视或轻蔑的目光。   “看来是这样,姐姐,怎么办?”秦柳姿语气轻松。   “自然……”   江云晚话未说完,忽然扭头看去,一道素白轻纱从旁边的岛屿上劲射而来,明明是柔软薄纱,却在风中生出猎猎破空声。   “刘师姐出手了?”有惊呼声响起。   “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就该收教训,收敛贪心。”窃笑声随后。   一切不过是转瞬间,议论声还未落下,那轻纱已到了江云晚身前。   江云晚眼神渐冷,看轻纱来势,若打在寻常人身上,至少筋骨断裂,要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   若是普通胎息境修行者,不说躲避,至少也要出招挡下那轻纱,但现在嘛……   江云晚冷笑,在众目睽睽下伸出白皙素手,竟直接将那仿佛斩钢破铁的轻纱抓在了手中,仿佛那轻纱,就真的只是轻纱。   周围忽然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失去了呼吸,只有风声依旧。   江云晚站起身来,手中用力,将轻纱朝自己方向扯,那岛屿上挥出轻纱的人影竟毫无抵挡之力,整个人被手中轻纱带出,落向小舟。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江云晚将那女子接在怀中,看着对方秀丽面容和惊恐的神情。   “妹妹虽然出身青楼,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来投怀送抱的,姐姐如此,真是让妹妹惶恐。”   “你……”那刘姓女子正要反抗,却发现江云晚的双手正好扣在自己身上最紧要的两处窍穴,真气滞涩,全身无力。   “可惜妹妹出身低微,没有资格与姐姐同舟。”说完江云晚竟直接将女子扔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扑通”一声,那女子在水中挣扎起来,不过窍穴没被控制,很快就游到了之前自己所在的岛屿,靠着真气跃了上去,只是全身湿透,头发湿乱地贴在脸上,无比狼狈。   “妹妹初来乍到,还未给姐姐们见礼,不知接下来哪位姐姐还有赐教?”江云晚声音甜美,站在舟上柔柔施了一礼。   一时间附近所有女子都安静下来,如果不是还有风声呜咽,恐怕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声。   夜色中,无人看到来路的两山夹道最上边,山顶上有个宫装女子迎风而立。   她遥遥看着下面大湖中的诸多岛屿,和岛屿中的一只小舟。   她的周身有真气离体鼓荡,真气离体,正是进入第四境生根境的象征。   “江云晚,你这样的女人,竟敢诱骗殿下的倾心?”   “这错误的一切,该在今晚结束。”女子声音清冷,隐有杀气。 第三十九章 夜雾中的失控   一轮圆满红月,缓缓朝天穹最高处爬去。   看着小舟上那个外表妩媚,出手却狠厉的女子,周围岛屿上的女子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所有人心中都在想一件事情:   她为何这样强?!   刘师姐虽然天资差些,但入宗门多年,勤修苦练,已经第一境圆满,吞玉境在望,在对方手下却像孩童一样。   江云晚环视四周,见无人出声,大致能猜到这些人心中想什么。   先不论自己第三境圆满的魂魄强过这些人多少倍,单是妖化的身躯就已然够她们受得了。世所周知,妖族一向肉体强横,人族苦苦以真气打磨体魄,却远远不及妖族们血脉对身体的淬炼。   单论肉体强横,妖族的肉体往往能与超出自己一个甚至两个大境界的人族抗衡。   江云晚的妖化虽然不完全,但胜在血脉古老,恐怕整个缺月阁弟子中也找不出几个弟子体魄比她强盛的。   刚才的女子用轻纱以力相击,简直是以卵击石。   江云晚远超胎息境的识念横扫整片大湖,发现自己周围的缺月阁弟子,基本都是胎息境圆满,再往深处去,才有吞玉境的弟子,而最中间几个岛屿上的人实力最强。   大致分为如此三圈。   江云晚略有疑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秦柳姿。   “姐姐,这里的天地元气分布不均,我们这边外围元气最稀薄,而湖泊最中心元气最浓厚,所以越往中心去,风灵草的品质越好,能在那里的弟子实力自然越强。”   江云晚轻笑摇头,不周山也好,缺月阁也好,永远是这样赤裸裸地弱肉强食,修道修道,最后一个个把自己修成了野兽。   “姐姐,我们要找个地方靠岸采草吗”小舟仍在随着江水往前漂荡,很快就要离开第一层区域了。   “不必,我们朝更里面去。”   秦柳姿悄悄探查所有岛屿上弟子的实力,与江云晚相比较,凭借境界与体魄相加,江云晚抗衡第二层那些人是没问题的,于是放下心来。   等到小舟漂走,刚才那些弟子终于松了口气,在夜色中遥遥对视,却像是霜打了的茄子,无话可说。   “嚣张什么,里面的师姐们实力远超我们,可不会对你客气!”有人看着江云晚的窈窕背影大声喊道,顿时附和声一片。   小舟逐渐前行,碾碎水面上的圆月倒影。   夜色中一座座岛屿从小舟两侧向后去,那上面一个个女子迎风而立,虽然身形面貌各不相同,但冰冷的眸子中尽是厌恶的神情,然后随着小舟前行,消失在江云晚两侧。   刚才的事情隔着远远的她们也看到了,原本以为江云晚会趁机挑衅,没想到对方只是安静地立于舟头。   在惊叹这个低贱女人竟有如此绝色的同时,第二内圈的弟子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小舟即将漂出这层区域,朝最中心去。   这个女人竟没有任何靠岸采草的意思,而是直接瞄准了最里面三位师姐的风灵草!   不断有斥骂声传来,指责江云晚的不知好歹,但对方充耳不闻。   “姐姐,最里面……”秦柳姿有些担心。   “无妨,我又不是去抢她们的。”   有长剑出鞘,被主人飞掷向水面小舟;   有珠钗样的法器,朝小舟打了过去;   还有织锦的云袖,散发光泽的奇石……   七八种形制各异的武器朝小舟激射而出!   江云晚美目流转,衣袖挥动间看不清她的手法,那些飞剑与法器全部倒飞回去。   她心中微微叹气,缺月阁还是没落了啊。顶级宗门与普通宗门间的弟子,哪怕境界相同,战力也是千差万别。   难道修行者的战斗,就是比谁境界高,比谁真气足吗?那以后大家都把自己的境界写块牌子挂在身上行走天下,低的向高的认输,从此世间岂不都太平了?   修行,和战斗,是两码事。   在死一样的寂静中,小舟终于到了最中心的岛屿处,那里只有三座岛屿,上面风灵草的品质明显高出其他岛屿一截。   巧的是上面三人江云晚还都认识,正是那日在山道中的三人。   寄给江云晚木匣的二师姐,南寻。   眉锋锐利的冷清竹,面如月盘的赵雨。   “你在舟上稍等,姐姐去去就回。”等到小舟撞在岛屿上停下,江云晚回头朝秦柳姿柔声交待。   “姐姐,小心。”秦柳姿苦着眉头。   江云晚点头,踏上岸去,她忽然朝水中望去,见一条水蛇游过,隐隐轻笑,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三个岛屿隔得不远,江云晚登上其中一座,对面三个人都看到了她。   “三位师姐,又见面了。”江云晚柔声见礼。   二师姐南寻依旧是古井无波的表情,轻点下头。名叫冷清竹的消瘦女子,隔得远远,先是惊讶,继而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与江云晚处在同个小岛上的是体型微圆的赵雨,她甚至倒退两步,生怕沾上了对方身上的风尘气。   “你这样只会勾引男人的妓女,没想到也能到此处。”赵雨出言极刻薄。   楼中姐妹们受尽苦头赚来的钱财,大都供奉给了内门,没想到从刚才一路过来,都是些这样的话。   江云晚脸上依旧带着多年来风月场中学会的笑容,只是眼底有冷意流转。她生生压住怒火,不准备再多说什么。   袖口闪动,一个白瓷药瓶出现在她手中。   “这是能在人初三境破境时,防止心魔滋生的‘菩提丹’,瓶中十颗,来换你的风灵草如何?”修行大道千万里,江云晚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变成眼前这样,只会恃强凌弱的修行机器。   先成人,后面才是成仙。   赵雨眼中冒出贪婪的光芒来,她脚下的风灵草品质再好,也要至少二十株才能换来一颗菩提丹。她刚想张口答应,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声音。   “赵师妹,与伴月五人的机会相比,这瓶丹药算得了什么?!”声音冷冽,是冷清竹在朝这边高喊。   见赵雨眼神逐渐坚定,江云晚无声叹气,袖口又是几下闪动。   能够快速回复真气的“回灵散”,能够淬炼体魄的“妖云液”,甚至还有能让服用者散出诱人体香的“百花丸”……四五个药瓶出现在江云晚双手中,放在外界都是价值千金的抢手货,这些都是三师兄萧奉之回太兴城后,通过各个渠道给她的。   想到此处江云晚有些想笑,三师兄给自己“百花丸”做什么,难道那一夜同床共眠,没让他觉得自己已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么?   “我手中这些东西,换你的风灵草如何?”江云晚说着,也朝不远处冷清竹喊道:“冷师姐,这条件对你也有效,我需要两株风灵草。”   冷清竹与赵雨同时愣住了,即便她们依旧不准备交换,也被这大量的珍贵丹药惊住了,尤其是百花丸,在她们眼中简直是在发光。   这江云晚究竟是什么人?   “江云晚!”赵雨不敢再看对方手中丹药,拔出剑来,剑锋朝着江云晚,“我知道你天赋异禀,短短时间内境界突飞猛进,我也知道你有贵人相助,但想要风灵草,还是先问过我手中剑!”   江云晚暗自点头,觉得对方还算有些骨气。但又觉得麻烦,不想以力压人,要不去看看哪座岛上还有无主的风灵草?   “算了,赵师姐,俗世中还是生命最宝贵,不要动武了吧。”江云晚说着。   但赵雨听了呆住了一瞬,然后面目狰狞扭曲起来,心中浸满愤怒的毒液。   “你这样……你这样低贱的女人!也敢嘲讽我,觉得我打不过你?”赵雨声音尖锐。   江云晚一愣,自己明明是劝对方珍惜生命,怎么就成嘲讽了?   或许是夜色太浓,有淡淡的雾气在江面上氤氲,逐渐上浮,笼罩这处风灵草的产地。   雾中赵雨剑锋舞动,直朝江云晚扑过来,“受死!”   江云晚轻叹气,连双手中的药瓶都没收起来,就这样躲闪着赵雨狂舞生风的长剑。   赵雨的剑法不可谓不狂暴,可是江云晚就像狂风暴雨中的落叶,任凭如何雨打风吹去,依然完好无损,连衣角都没有被碰到。   “怎么回事?”赵雨手中剑未停,但越挥剑,心中越惊惧。对方的身法怎会如此灵动,就像是风烟,怎么也抓不住,看起来还与门中的身法有些相似,但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江云晚在剑影中以遮月步躲闪的同时,除了再次感叹这身法的神异,也在暗中评判赵雨的实力,她也算是缺月阁弟子中的佼佼者了,以此推算缺月阁的实力,放在天下间,算是中游水准。   也只算是中游而已。   同样的境界,不同宗门的弟子,战力天差地别。   忽然江云晚身形猛然停住,手腕抬起,在狂乱剑影中,竟以两根手指准确夹住了赵雨的长剑,掌心还握着两瓶药。   “你……”赵雨面红耳赤,想将长剑拔出,长剑却岿然不动,让她觉得真是奇耻大辱。   “别打了,赵师姐,你不觉得周围有些不对么?”   “什么不对?!”赵雨就快失去理智,但经对方提醒,她环视四周也发现了异常。   不知什么时候,浓浓的雾气已经充斥四周,将她们所在的岛屿包围住,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两人之外死一样的寂静,似乎这浓雾将风声水声都隔绝了。   “这……”赵雨刚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后颈一痛,整个人晕倒在地。   江云晚朝赵雨的身后望去,一个宫装高髻的女子,站在四丈远以外。   果然有人在作怪。   “江云晚?”那女子先开了口。   江云晚点了点头。   “果然是生了张狐媚祸人的脸,难怪三皇子殿下对你念念不忘。”女子声音中有压不住的嫉恨。   三殿下?三师兄?江云晚苦笑,看来又是个误会自己和三师兄的。   虽然三师兄回到了太兴城,但她和三师兄间的传闻不仅没有消逝,反而愈演愈烈。估计背后还有三师兄自己和陈夫人在推波助澜,无论修行界还是俗世都在议论,萧奉之去了钱塘,不过是在春花江畔留宿一晚,又请那妖女在吴王府待了一天一夜,从此就被妖女勾了魂。   江云晚心中叹气,本来好好的同门师兄弟情,就此变为了风流皇子和多情妓女之间的一夜春情……嗯,两夜春情。   三师兄,这也在你的算计中么?   “姑娘……”江云晚正要开口解释,突然被对方打断。   “‘百花丸’,这也是三皇子殿下送你的么?”那女子死死盯着江云晚手中的药瓶,脸上如同挂着寒霜,   江云晚低头看着手中的药瓶,既然对方认识,说明她手中也有此物。   “唉,三师兄,难道你不知道,两个女孩子,不能送一模一样的东西么?怎么比我以前还木讷?”江云晚心中苦笑。   “姑娘,我和殿下不是……”江云晚刚抬头,却看到女子劈掌已在身前了。   四丈距离,弹指之间。   好快!   江云晚双眼睁大,感受到对方的凛冽掌风,认知到这一掌即便是妖化后的躯体,也挡不下。   遮月步运起后退,一退再退,可是那劈掌如同附骨之蛆,就在眼前,怎样都甩不掉。   怎么办?   掌风挥动间,江云晚一缕青丝断下。   就在她准备直接变回男身迎敌的时候,忽一道人影从侧边冲过来,挡在她与女子的掌间。   江云晚觉得天旋地转。   那一掌实实打在了秦柳姿的背上。   双手中药瓶全部跌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   江云晚颤抖着,抱住了软在她怀里的秦柳姿。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什么声音,只有秦柳姿苍白嘴唇嗡动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姐姐……”   胸中有团火在烧,陆府中妖气翻涌起来,在江云晚彻底被妖血吞噬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秦柳姿还在试图对她笑的脸。   ……   钱塘西侧连绵青山,缺月阁中。   唐湖猛然抬头,望向某个方向。   “怎么了?”啾啾在一旁问道   “有第四境以上的修行者,在风灵草产地处动手了。”唐湖眉头皱起。 第四十章 暴露在即   “第四境以上?”啾啾一愣,“你不是说鱼龙卫已经在钱塘外设防,人初三境以上的修行者都进不来了么?”   “总有漏网之鱼,能躲过鱼龙卫的网,不是实力通天,就是身份特殊。”唐湖不再去看那处方向,转头望向旁边,那个一身道袍的女冠。   女冠素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但面对唐湖极为恭顺。   “黄英,找二长老,让她看看发生了何事?”   表面是西明道观的主持,实际是缺月阁当代大弟子,名为黄英的女子点了点头,脚步无声,消失在夜色中。   等黄英离开后,在场就只剩了唐湖和啾啾,两人站在缺月阁最高处的露台上,向下望着地面上的连绵屋舍,今日部分弟子去了风灵草产地,屋舍灯火参差错落。   唐湖扶栏而立。   而仍然丫环打扮,身躯娇小的啾啾只能扒着栏杆了,但一脸老气横秋。   “你该知道的,二长老包藏祸心。”   唐湖微点头,“先是私通南朱宗,最近又与神秘势力搭上了线,在她眼中缺月阁连带仙人遗存都是件商货,要卖给别人换取自身身家。”   “你都知道了,还装聋作哑?!”啾啾猛拍栏杆。   “她的母亲是仅剩的前代长老,实力不在我之下,甚至比我还要高些,现在动手,怕宗门生乱,如今……”   “如今钱塘暗流涌动嘛。”啾啾翻着白眼,即便心生不满,她倒也理解唐湖的难处。   啾啾靠近了些,“宗门找到仙人遗存那么多年,除了从那团妖气中推演出遮月步这门功法,就没有其他好处了?”   “……那团妖气太古怪,品级之高亘古未有,当年师傅每去过一次回来,体内都会被渗进一些妖气,这些妖气在师傅体内盘亘数十年,让师傅最终油尽灯枯,能够在不多次的接触中,推演出遮月步,师傅已经尽力了。”   “她倒也算是为宗门拼上性命了。”   唐湖没有出声,若非迫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对这个守护宗门千年的青鸾说谎。   “我查过缺月楼的档案记录,”啾啾声音忽然低沉,可爱的脸埋在黑暗中,“自一百五十年前开辟外门缺月楼以来,招进楼中的女子不计其数,每个人都有详细记载,除了历代花魁。那些花魁的结局,或是记载暴病而亡,或是记载返乡离去,甚至无故失踪,从未有人能在春花江畔终老。”   “唐湖,你说实话,那些花魁的结局,究竟如何?”   夜色浓稠,有些事情,却比黑夜更加深沉。   唐湖没有看啾啾,“怎么?你在担心此代花魁么?”   被戳破心事,啾啾一下红了脸。自从沉睡中醒来后,她忍不住又去俗世玩耍,体验生活,还玩心大起,强扮作缺月楼的丫环,跟了江云晚好几年,说实话她还挺喜欢那个性格古怪的女人。   “我……你……”啾啾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猛地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   夜色中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凶兽睁开了双眼。即便青鸾血脉凌驾天下绝大多数妖族之上,她也感到一种血脉上的压制与惊惧。   “唐……”回头正要问,啾啾才发现唐湖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   雾气浓郁,逐渐整个大湖都被淹没,每个岛屿都被白色雾气笼罩,不能见物,也听不到声音。   岛上的弟子们心生恐惧,想闯出雾气离开,可在雾中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本所在的小岛,如同进了迷宫。   忽然有金色的剑影从迷雾中钻出,在空中勾勒出一行文字,“不要轻举妄动,等待宗门救援。”   那金色剑影速度极快,很快穿过了每一座岛屿,给所有弟子都留下了交待。   那是二师姐南寻的剑!   女子们都稍稍安心,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金剑穿过所有岛屿,最后回到了南寻手中,“果然活人进入雾中感官就会受到干扰迷路,可是生出灵性的剑却不会。”   南寻的心中并不轻松,她是内门弟子中唯一将剑喂养出灵性的,她可以尝试用剑引导离开,其他弟子却不行。   忽然脚下岛屿震颤起来,南寻稳住身形,惊惧地望向左前方,那个方向的岛屿,是刚才江云晚与赵雨所在的岛屿,也是震颤传来的方向。   ……   白雾环绕的岛屿中,萧清浅整个身形在地面上暴退向后,双脚在地上划出深深沟壑,但仍止不住身形,最后右手成爪,狠狠抓在地上,撕裂数丈地面,才停了下来。   她擦掉嘴角鲜血,表情惊怖,望着前方的人影。   但准确说来,那妖物一般的身形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血红的蛇瞳,嘶吼时露出的蛇信,双手十指宛如血红利刃,比之前更婀娜有形的身姿,裸露在外的皮肤隐隐有黑色蛇鳞。那妖物身上的衣裙似乎也受到了侵染,浓黑为底,血红为纹,紧贴身形曲线,远远看去,就像是被血水包裹的美艳女妖。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萧清浅勉力站起身来,捂住左肩的血口。   虽然为防止被鱼龙卫注意到,她将境界压制在第三境龙虎境,虽然她真气大多用来维持这片遮掩自己的浓雾,可她毕竟是专修体魄的修行者,一身体魄尽得龙虎真意,同境界中难有人企及。   但对面那个妖物的体魄比她更胜一筹,明明未变化前只是胎息境的杂鱼。   “你这副样子,殿下见过吗?”萧清浅咽下一口血,冷声问道。   可那妖物只是媚笑,款款走了过来,指爪伸展,她的声音阴恻、妖异,带着说不清的诱惑。   “连交流都做不到,意识已经被彻底侵蚀了么?”萧清浅皱起眉头,虽然刚才互撕体魄的肉搏中,以伤换伤,对方的伤更重些,但被撕裂的血肉和血衣很快就被妖气修复如初。   萧清浅萌生了退意。   对方肉体变得如此强横,但真气和境界只是胎息境,再打下去,她仍有办法取胜。但这样消磨的时间太多了,鱼龙卫也好,缺月阁也好,都会注意到这边。   “且等下次再来,绝不能让你这样的怪物,再接触殿下。”萧清浅咬牙切齿,身形向后消失在浓雾中。   这些浓雾是她施出的术法,对她毫无阻碍,双脚踩着水面,急速往大湖出口处的两山夹道而去,那夹道狭窄,仅能容纳一个小舟或者三人并行。   萧清浅向后看了眼,那妖物还被困在雾中,没有追来。   如此邪魅污秽的妖物出世,乃不祥之兆,回去后,得请朝廷下旨,让正歌山的天师们立即诛杀此妖!   萧清浅速度极快,念头转动间就到了两山夹道中。   “呼……”萧清浅松了口气,觉得总算安全了。   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抚摸着她的脸,手上隐有蛇鳞生出,指锋血红。   萧清浅全身寒毛炸起。   美艳的脸在她背后浮现,猩红蛇信轻轻舔着她的脖子。   “你……”萧清浅刚要回头,磅礴巨力从那只手上生出,按着她的头,将她整个人撞在山壁上。   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萧清浅咬着牙,满脸怒气,“你这妖物……”   巨力再度降临,将她半边身子撞进山壁中,那妖物竟然抓着她的头,在夹道的水面中缓缓走了起来,步姿姗姗,腰肢摆动。   被妖物的手抓着头,随着妖物的步伐,萧清浅整个人在石壁中被拖拽前行,破开石面,声音磨人,碎石无数落入水中。   那妖物竟轻笑着,笑声极尽欢愉,勾人魂魄。   “你这妖物,别太得意忘形了。”萧清浅怒吼着,真气炸开石壁,脱困而出,掌锋如刀劈了过去。   女子的怒吼声与妖物的嘶吼声同时响起。   两山夹道竟巨震起来,在两个体魄都如金石铸成的怪物打斗余波中,无数巨石碎裂掉下,溅起数丈高的水花。   浓雾中诸多岛屿,内门弟子们都身形晃动,有剧烈的震颤从出口夹道那里传来,岛屿摇晃,仿若天崩地裂。   女子们一个个面色苍白,拔出剑或放出法器护身。   有嘶吼声穿过浓雾而来,那是人世中从未出现过的可怖吼声,虽然能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却既有魔神般的嗜血威压,又隐着妖鬼般的欢愉魅惑。   这片浓雾明明能隔绝声音,却挡不住这可怖的嘶吼声。   许多实力不济的弟子耳鼻渗出鲜血来,痛苦地跪在地上捂住耳朵,恐惧几乎要将她们碾碎,她们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仿佛有神魔在浓雾外厮杀。   赵雨昏迷在她的岛屿上,不远处躺着秦柳姿的“尸首”。可是秦柳姿忽然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出口夹道处。   “这可不太妙……”秦柳姿苦笑,她虽然是分身,也有四境左右实力。在刚才有准备的情况下,挡了那女子一掌,不过是受些轻伤,但为了符合现在的身份,假装伤重,却没想到让姐姐彻底暴走了。   “姐姐。”秦柳姿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无奈,她站起身来,一瞬消失在原地。   两山夹道中。   萧清浅堪堪躲过妖物的指锋,身上宫装撕裂,多出伤口触目惊心。   两丈以外的妖物也不好受,妖气终于来不及修复伤口,可是那妖物蛇瞳中嗜血意味浓厚,蛇信轻舔嘴唇,仍不肯停手。   “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你诛杀在此!”萧清浅面如寒霜。   忽然有调侃声音传来,“你再不走,我就要将你诛杀在此了。”   萧清浅一愣,看到个身穿淡绿绸裳的美妇出现在妖物身后,颈上有青黑蛇鳞,显然也不是常人。在萧清浅和那妖物都未反应过来时,妇人忽然从背后紧紧锁住那妖物,让其剧烈挣扎,却无法脱身。   “看什么,再不走想死么?”妇人笑道。   萧清浅深深看了对方一眼,这里的一切都透着古怪,不宜久留,她转身在水面上狂奔,冲出狭长夹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姐姐,境界如此低就有这样的实力,真期待你成长起来,会成为怎样的大妖?” 真名叫做十三的妇人,知道对方现在意识已被吞没,听不到自己说什么。   任凭妖物如何挣扎,却挣脱不出妇人的怀抱。   “虽然很期待,但还是得让姐姐你恢复原状,再持续下去,你就真的要变成只会杀戮的怪物了。”妇人说着,脚步轻点,抱着怀中女子消失在原地,转瞬出现在刚刚的岛屿百丈高空中。   “姐姐,有点痛哦~”妇人笑着,将江云晚化作的妖物,狠狠朝岛屿砸了过去。   仿佛天石撞地,整个水域震荡起来,所有岛屿上的内门弟子都摔倒在地,即使浓雾也挡不住这声响。   妇人悠悠落地,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坑洞,她手指轻勾动,那妖物从土里漂浮上来,落在一旁,已经昏迷过去。   妇人走到妖物身边,一手轻轻搭在对方小腹上。对于妖血暴走,人族修行者来说知之甚少,她却了解极深。   随着妖法牵引,妖物身上种种妖化现象都消融无形,重新变回了江云晚的外貌,身上血衣也变回原状。   江云晚嘤咛一声,苏醒过来,睁开沉重的眼皮,她勉强看着眼前的事物。   一个人影在他身前,只是周身被青黑妖气所笼罩,看不到身形样貌。   那是个连境界都感知不出的妖族。   多年来战斗经历让江云晚瞬间清醒,心中万分警备,刚想起身,却只觉得全身筋骨都碎了一样。   但现在不是犹豫停顿的时候。   念头一转,暗淡白光闪烁,江云晚整个人变回了男身朝千阳,猛然向后跃出数丈。   白衣袖口轻动,右手百折剑,剑意磅礴,左手花魁剑,剑势轻灵。   面对这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妖物,朝千阳立刻进入最强状态。   “你是谁?”朝千阳目光森冷,戒备说道。   他目光扫过去,却只见地面上晕倒的赵雨,心中一沉,举起剑对着那妖物。   “之前在这里的绿裳女孩呢?”   妇人心中一暖,声音却清冷,“放心吧,她没事,我还顺手治好了她的伤。但她一直吵着要见姐姐,我就把她扔到附近的荒山里了。”   她心中却想着,姐姐这副模样时,该算是哥哥,还是姐姐?   算了,无论皮囊怎样,都是姐姐。   “她没死?!”朝千阳愣住,眼底有喜色,但语气仍然戒备“你为何要救她?”   妇人扭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轻笑道:“你就当,我是个路过的好心妖族吧。”   说完她身形扭动,消失在雾气中。   朝千阳愣了下,确认对方已经离去了,终于松口气。   他现在一片混乱,记忆还停留在秦柳姿帮她挡了一掌的时候,再醒来,那宫装女子消失不见,身前却多了个妖物,真是诡异。   有无边威压忽然碾了下来,朝千阳整个人动弹不得。   一个青衣女子出现在身前,将他左手中的花魁剑夺了过去。   唐湖!   朝千阳刚想开口,猛然惊醒,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应该认识对方。   “你是谁?这柄剑你从何得来?!”唐湖手持花魁剑,剑锋抵在朝千阳胸前,再往深些就要见血,唐湖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冰寒,带着浓浓杀意。   “这把剑是我刚刚在这岛上捡的。”朝千阳皱眉,唐湖难道能认出是缺月阁的剑?但她为何如此情绪激动?   花魁剑往前探了一丝,让朝千阳痛吸一口气。   “不要试图撒谎蒙骗!我远远看到,你从衣袖中掏出了这把剑。”   “冷…冷静。”朝千阳吃痛,“你认识这把剑?”   “当然,我缺月阁给每个弟子的佩剑,看似相同,实则每把都独一无二。”唐湖拇指拂过剑镡的中心,“这把剑剑镡的月纹中,刻着一朵细小的盛放花朵,只是极不显眼,这是我缺月阁弟子江云晚的剑。”   那个雨夜后的早上,她曾打开江云晚带回的木匣,见过这把剑。   朝千阳如遭雷击。   “你和江云晚,是什么关系?!” 第四十一章 我爱上我自己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朝千阳盯着青衣女子的脸,有些恍惚,自那个糊涂的雨夜后,没想到再见面是这样的场景。   他原本有很多话想问。   唐湖你最近去了哪里?为什么从来不回来看我?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眼角有些疲惫,是不是最近晚上没有睡好觉吗?   ……等等之类的。   可是他的胸口抵着长剑,只能将一切咽下去。   “在下朝千阳。”他控制着自己的嗓音。   “不周山的朝千阳?”唐湖皱眉。   朝千阳轻点头,他从未见过唐湖如此冷酷的一面,记忆里自己作为江云晚时,唐湖虽然性情冷淡,但外冷内柔。   “阁下又是谁?”朝千阳强迫让自己声音不含感情。   “唐湖,缺月阁宗主。”   朝千阳一愣,随即心中苦笑。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原本作为缺月阁的宗主,唐湖知道有些问题更紧要,但她还是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江云晚的剑为什么在你这里?”   来了!   朝千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他绝不能让唐湖知道自己的身份,雨夜后的那个早上,唐湖说过的话还犹在耳侧。   “……若你是男子?扒皮,抽筋,断了子孙根,再挫骨扬灰!……”   现在回想起,他都觉得身下一阵凉意。   “这把剑,是她送我的。”   唐湖脸色微变,“她为何要送你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朋友关……不对!   朝千阳差点脱口而出,说两者是朋友关系,但转念一想,实在漏洞百出。   一个不周山的年轻弟子,和远在钱塘的青楼女子,如何会是朋友关系?   猛然间朝千阳想起,过去在擎天峰时,从来单身的大师兄,却常常在饭桌上谈论的男女关系。   “……这世间关系千千万万种,有利益关系,有义气关系等,唯独男女关系来得最简单。因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男女感情,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看起来满是疏漏,实则最不容质疑。”   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和一个青楼女子,会有怎样的男女关系?   朝千阳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剑尖抵着胸口的这一刻,那些江云晚记忆中曾读过种种市井男女小说,掠过他的脑海,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骤然而生。   “那是几年前的时候,我跟着师傅行走天下,到过钱塘,在春花江畔,遥遥看见了她……”   在漫天浓雾中,他徐徐讲述着是如何见到江云晚,如何爱上对方,又如何因为师傅阻拦,不得已回了宗门,等了这么多年。   “直到此次,宗门需要人来钱塘,我立刻揽下这任务,因为如此,才能再见到她,向她表达我的心意……”   但看着唐湖的脸色,朝千阳愈发不安,觉得难道是自己编的还不够真实?   于是哪怕浑身鸡皮疙瘩,朝千阳也决意将故事讲的再肉麻些。   “终于,我找了机会,花重金作为客人,在别云居见到了她,让她跟我一起回不周山,她答应了,将这把剑送我,作为定情信物……”   唐湖持剑的手垂了下来,脸上神情全部烟消云散,只有淡淡的声音。   “你如何证明你说的话?”   朝千阳一愣。   这让我如何证明?证明我爱上了我自己?   唐湖走近两步,盯着朝千阳,“她的身上,有个极小的,梅花样的胎记,你知道在何处么?”   喂!我那样隐秘的地方,唐湖你是怎么知道的?陪睡的那些夜里,你究竟对我做过什么?   “我不……”   朝千阳看到唐湖持剑的手要动起来。   “若你不知道,刚才就是撒谎,我现在立刻杀了你,尸首送回不周山。”   “我知道!”朝千阳喊出声,随即脸红,觉得有些羞耻,毕竟这是将自己身体的秘密大庭广众下说出来。   “在……在左腰靠下,接近背部的地方……”朝千阳声如细蚊,扭扭捏捏。   忽然一切都安静了,唐湖不再动手中的剑,她静静走到朝千阳身前,看着对方。   朝千阳觉得这下稳了。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唐湖一掌拍在地上,在这个岛屿上砸出第二个坑洞,只是没之前的坑洞大和深。   坑洞里朝千阳昏迷不醒。   坑洞外唐湖面无表情。   ……   圆月已经渐渐西沉,在春花江支流不远的山林中,萧清浅略微摇晃地走着,扶着一棵棵树木。   她的伤不算重,未伤及根本。但也不算轻,许多伤都在四肢,让她行动不便。   “这个江云晚,似人似妖,非人非妖,简直是怪物。”萧清浅念叨着,忽然听到背后声响,回头看去。   一个短发女子站在那里,神情平淡地看过来。   此人,似乎刚才也在一座小岛上,不过一身境界倒是不高,不足为惧。   萧清浅冷声道:“你是缺月阁的人?想抓我回去?”   南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殿下从太兴城来的信,要我交给你。”   “你是殿下的人?”萧清浅一愣,看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三皇子萧奉之的飘逸手笔。   她上前接过那封信,拆开来看,“殿下有说其他的吗?”   “殿下还说……”   信封拆开的一瞬,有无色烟雾冒出,直扑萧清浅口鼻,她直接晕了过去。   “殿下还说,郡主,不要胡闹。”   南寻看着躺在脚下的女人,面无表情。   等到南寻收拾好一切,重返风灵草产地时,浓雾还未散,她就像刚才离开时一样,让金剑在前探路,人在后面跟着,钻入浓雾中,不一会儿就到了唐湖身旁。   “宗主,”她向唐湖行礼,又看到了地上坑中的朝千阳。   “此人刚才持剑在此宗门禁地动武,按照宗门规矩,押回去,关起来。”   “宗主,咱们没有这条规矩啊。”南寻一愣。   唐湖转过身,眉头皱起,“现在有了。”   南寻低下头,还从未见过宗主如此生气,她走上前将朝千阳从坑里抠出来,提着离去。   待南寻离去,唐湖一挥袖,所有雾气消散,略略感知,除了赵雨昏迷,其他内门弟子都没什么损伤。   这时二长老终于姗姗来迟。   “之前有个妖物闯入这里,又在我到之前离开了,你去追上去,抓回来。”唐湖双手负后,淡淡说道。   颧骨高耸的二长老任琳恭敬领命,身形消失。   ……   朝千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房间的床上躺着,有门无窗,大门紧闭,光线昏暗,微微有烛光。   他第一反应猛地摸在胸前,见自己没有昏迷时变回去,送了口气。   “你至少,有三件事要讲。”唐湖的声音传来,朝千阳望去,唐湖坐在一旁桌上,昏黄烛光映着她的脸。   “哪三件?”朝千阳挠头。   “第一件,你醒来为什么要摸自己的胸?”   朝千阳呼吸一滞,“我不周山心法强调打磨体魄,体魄犹为重要。我怕刚才被你一掌打在身上,体魄有损,赶紧检查。”   唐湖沉默了下,“第二件,你为何出现在我缺月阁禁地?”   朝千阳松了口气,这个他早想好了,“她之前说今夜要来采风灵草,我不放心就跟来了,可是忽然起了大雾,我闯进来时只看到一个妖族刚刚离开,再然后,唐宗主你就到了。”   “第三件,”唐湖略停顿,“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么?”   朝千阳想了想,试探着回答:“我不知道。”   唐湖听了起身,打开了房门,光线照进来,照亮她的冷淡神情。   “唐宗主去哪儿?”   “我去问问她,这个问题。”随着声音远去,大门紧闭,房间再度昏暗。   朝千阳一愣,立刻跳下床试图离开,可是房门自外面锁上。他拔出剑来劈砍,可是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墙和门是铁心石做的?”朝千阳脸色难看,铁心石不仅防御惊人,且能隔绝术法的影响。   完了,这下全完了,朝千阳只觉得暴露在即,身下一片凉意。   忽然墙上开了一道口子,像是有人从外面打开了一扇窗。   朝千阳望去,南寻的脸出现在墙的另一边。   “三皇子殿下令我在此助你。”南寻声音依旧平淡。   朝千阳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合理,依三师兄的缜密,不可能在缺月阁没有后手,“三师兄有对你说我的情况么?”   “殿下只说,他有个师弟朝千阳,还有个师妹江云晚,都在钱塘,无论你们谁在缺月阁出了事,都要我出手相助。”   朝千阳眼神亮起,“你能打开这房间吗?”   “不能,开门必须要有钥匙,但钥匙在宗主手中。”见朝千阳瞬间低迷,南寻嘴角有丝笑意,“但这房间当时由我监制,目的是关犯了错的弟子,进来禁闭思过。我在房间的床下,留了一个暗道。”   朝千阳转身去掀开床被和床板,果然有条漆黑通道。   “这暗道通向哪儿?”   “春花江畔,缺月楼附近。”   “多谢!”朝千阳惊喜,说完直接跳入暗道,消失不见。   ……   当唐湖重新回到春花江畔,见到那座别云居时,忽然有些踌躇。   她曾经觉得大道路上,必须要绝情绝念,不食人间烟火,才能断绝一切,最终飞升。   可与那个女子阴差阳错相处的日子里,她在对方身上,慢慢学会了如何才叫活着,但也因此对过往产生怀疑,对将来犹豫不定。   那个叫江云晚的女子,既是她的蜜糖,也是她的毒药。   所以在那个她无法自控的雨夜后,回到缺月阁,再也没有回过别云居。   可是现在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明明宗门的事情千头万绪,自己却在这儿犹豫。   是因为自己听到那个男人说的话,心中的无名怒火?   是因为自己迫切想要知道,江云晚的心意究竟如何?   还是因为,自从回到宗门后,身边没有那个女子作抱枕的日子里,她没有一晚安眠过?   在她抓朝千阳回宗门的时候,天就已经亮了,此时早已日上三竿。   唐湖忽然想到,按照那个女子的懒床习性,现在一定还在床上,身躯慵懒地像只猫吧?于是她不由自主笑起来,笑意温柔。   她愣住了。   原来自己想来想去,如何都绕不过她。   唐湖终于不再犹豫,推开了别云居的院门。   可是院中冷冷清清,也感知不到江云晚的存在。   青衣女子眉头皱起,忽然陷入沉思。   一个有些疲惫的妩媚女子,从山道岔口走了出来,远远看着别云居门前的青衣女子,终于松了口气。   赶上了。 第四十二章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遥遥地,能够看到一袭青衣在别云居门前。   笑意浮现在江云晚嘴角,虽然她现在全身筋骨血肉像是重新长了遍一样的痛苦,每走一步撕心裂肺,可是看见唐湖脚下步子便轻盈起来。   等到江云晚走到别云居门前,唐湖已经站在院中池塘边。   满池青水,映衬池边青衣,柔和的光落下来,有种虚幻的美。可是江云晚知道,对方就在自己眼前,触手可及。   “糖葫芦。”江云晚轻轻喊道,看着唐湖转过身来,看着她依旧古井无波的神情,江云晚的眉眼随着笑意柔顺。   “来,糖葫芦,让姐姐抱……”   话音未落,江云晚对方不知怎么已出现在身前,而自己已经落入对方的怀抱,青色衣裳挡住了后面的光。   “这么久未见,还是没有身为抱枕的自觉吗?”平淡而熟悉的话语在耳边想起。   江云晚愣了楞,笑靥如花,双手环在唐湖的腰间,闻着熟悉的幽兰气息,感受着熟悉的温度。   还有对方一如既往紧绷,从不放松的身躯,江云晚感到心安,确实是那个与自己许多个夜晚相拥而眠的女子。   嗯,许久不见,胸前依然没有自己的丰盈。   “糖葫芦,这么久你……”   江云晚刚开口,唐湖忽然松开了怀抱,看着她,“我碰到了一个叫做朝千阳的人,他和我讲了许多事。”   重逢的喜悦一瞬冲散,尴尬浮上心头。   江云晚轻咳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   钱塘因为大量修行者的涌入,出了不少怪事,鱼龙卫整日忙着配合太守府,消弭祸事。   其中一件怪事,就是钱塘的一家铁匠铺子最近新收了个学徒。这学徒一身打铁本事不赖,手艺好出工快,老铁匠也很满意。但怪就怪在,每日只要手上没活时,那学徒就会反复锤锻一块刀坯。   街坊邻居和老铁匠眼睁睁看着这个学徒,日复一日锻着刀坯,简直没完没了,怪异无比。   今日老铁匠在家休息,铺中无事,朱洛又在锻那块不知锻了几千几万遍的刀坯。   一个身段修长的美貌女子站在了铁匠铺门前。   “何事?”朱洛眼都没抬,手上锻锤动作不停。   “最近城里的修行者们太闹腾了,天南地北之间不断冲突,早晚要出事。”虞烟双手抱在胸前。   “那你要如何?”   “把所有人喊到一块,全部锤一遍,让他们安静些。”虞烟耸肩,“或者干脆让天南修行者与地北修行者们分个胜负,败者离开钱塘,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不错,地方选好了么?”   虞烟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正在体验考察中。”   “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你是这一代天南弟子们的领袖,帮忙张罗啊。”   朱洛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天南倒是没问题,地北的人怎么处理?现在钱塘里,他们估计只会听朝千阳的,可朝千阳又下落不明。”   “放心,”虞烟扬眉,“我全权代表我相公,他们会听我的。”   朱洛摇了摇头,“你还有功夫管这么多人吗?说到你相公,他现在都开始穿女……”   朱洛猛地捂住嘴,意识到自己一晃神,说了些不得了的话。   虞烟眼睛微眯,“他现在穿女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朱洛嘴巴捂在手下,嗡声说着。   ……   江云晚小心翼翼观察着唐湖的脸色,不断调整着自己的说辞。   她心中有些奇怪,之前自己男身时,唐湖还强让证明说辞。可现在自己解释里,只要偏向两情相悦,唐湖的脸色顿时就冷了起来,只要偏向朝千阳单相思,唐湖的脸色虽然没太多变化,但眼底明显有喜色。   在不断揣摩唐湖心思后,江云晚终于一锤定音。   “嗯,所以其实是那个叫朝千阳的单相思,我送剑给他,既是留作纪念,也是寓意让他斩断情丝。”江云晚脸不红心不跳,心中觉得自己果然变了,不复以前的正直了。   “真的?”唐湖眼神似乎仍然不信。   “真的。”江云晚小鸡啄米样点头。   “那我这就帮你去转告他。”唐湖观察着江云晚的表情。   “好啊,随你。”江云晚眼神有些飘忽。   唐湖沉默了下,脚步一转,瞬间消失在别云居中。   江云晚愣了下,猛然觉得不对,“她现在回去,不就发现朝千阳已经不见了吗?”   她意念急转,想变回男身,才发现自己男身之前维持时间过久,真气耗尽,暂时变不回去了。   这下全完了。   江云晚猛然想到了什么,回房间中拿出一瓶丹药,运起遮月步,往地道方向去。   ……   唐湖回到禁闭房前时,看到南寻在门前值守。   “里面如何?”   “一切如常。”南寻面色不变,只是声音有丝奇怪。   唐湖点了点头,走到门前准备进去。   南寻在一旁,手伸进袖子中蓄势待发。   “唐宗主。”屋内传来了朝千阳的声音。   南寻暗自松口气,虽然不知对方为何回来,但至少不会暴露了。   “唐宗主,我好歹也是不周山弟子,你这样时而进来审问,时而将我扔在这里,是否太过分了些?”   唐湖皱眉,“你要如何?”   “有什么话,唐宗主就在外面说吧,进进出出,我嫌晃眼。”   唐湖沉默了下,“也好。”   昏黄屋内,江云晚靠在床上,平复气血,擦了下冷汗。还好三师兄陆陆续续寄来不少小玩意,其中有个叫“融声丹”的药,能让服用者一个时辰内模仿任何熟知的声音。   “我来只是告诉你,她说对你并无情愫,望你能斩断妄念。”   “……怎会如此!我本以为我们是天作之合。”朝千阳的声音痛苦挣扎,屋内江云晚演到兴起时,脸上还配合做出各种表情。   唐湖本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慰人,只能说句,”你好自为之。“说罢转身离开。   屋中江云晚正等着下文,忽然门外安静了,“唐宗主呢?”   “宗主离开了。”南寻的声音传来。   离开了?江云晚略作思索。   不好!   她掀起床板,进入地道中。   等到唐湖回到别云居时,看到江云晚在院中,不知为何,面色红润,呼吸急促。   “你怎么了?”   “我,”江云晚理了下微乱的发丝,“我觉得身子有些乏,练了会儿剑法。”   唐湖沉吟片刻,“我已经与他都说了,相信他会走出来的。说到剑,那把剑需要他还回来么?”   江云晚一想,花魁剑自己肯定要使用,还是名正言顺地回到自己手中为好。   “之前赠剑让他误会,是我不对,如果拿回剑能让他心死,也不错,就是不知他愿不愿意?”   唐湖点了点头,“我去问问他。”说罢转身不见。   江云晚愣在原地,随即哀嚎道:“唐湖你不累吗?”   说着强撑精神,也冲出了别云居。   之前将朝千阳押回缺月阁后,花魁剑就由唐湖保管着,此刻她提着剑,又回到禁闭房前,询问归还赠剑一事。   “……既然她已如此说了,留此剑何用?罢了,你将此剑还给她吧,我们之间,注定有缘无份。”   不知是否是错觉,唐湖总觉得对方的声音中,除了绝望与痛苦,还显得很累,有气无力。   唐湖应了声,持剑离开。   没过一会儿,屋内传来声音,“唐宗主走了?”   一直在屋外看着的南寻,出言肯定,紧接着就听到里面翻开床板的声音。   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南寻一头雾水。   等唐湖再次回到别云居时,看到江云晚脸色潮红,发鬓贴在脸上。   唐湖将花魁剑递了过去,“你的剑,他已愿意还给你。“看着江云晚的模样,又问道:“怎么今日练剑如此勤奋?”   江云晚一把夺过剑,没好气说着道:“本姑娘乐意,不行吗?”   嘴上说着,心中骂着:“死唐湖,臭唐湖,这么久没见,见面了也不会关心我,就知道折腾我。”   若她还是男身,倒不会如此生气,但不知为何,以女身状态时,心中小性子忽然起来,让她觉得生气和委屈。   尤其是在风灵草产地无故昏迷又醒来后,全身疲惫痛苦,又拖着身体通过暗道,在缺月阁和别云居间来回折腾。   看着江云晚的脸色,唐湖觉得心中忽然生出了波澜。   “我这么急告诉他实情,又拿回剑,只是想让他认清现实,不给你带来困扰。”   说着唐湖的声音变得很轻,“而且,一想到以后你身边站的可能会是那个叫做朝千阳的男人,我就有些无名怒火。”   江云晚愣住了,她忽然明白了,从之前在风灵草产地,一直到刚才,唐湖全程的古怪表现。   刚才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全部烟消云散,她双手负后,踮着脚走到唐湖身前,笑容玩味地盯着唐湖,直到对方都受不了。   “怎么了?”   “糖葫芦,你是不是吃醋了?”江云晚眯眼笑着,像只小狐狸。   唐湖白皙脸上忽然有些泛红,转过身去,但江云晚又绕到正面,兴致盎然,“说呀说呀,你是不是吃醋了?”   言语兴奋,满怀期待。   唐湖轻咳一声,“我还有事处理,先行离开。”   既然此事已了,她准备回去把朝千阳放了。   步子还未迈,唐湖只觉得被人拽住,她回头望去,江云晚手指捻着她得衣袖,可怜兮兮道:   “糖葫芦,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你就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有什么事不能缓缓再处理吗?”   老娘跑不动了!!!   看着江云晚楚楚可怜的神情,唐湖只觉得心中有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略作沉吟,挥袖间一道青光飞离院中,直往缺月阁而去。   禁闭房前,南寻收到了宗主传书,上面是让放人的消息,她回头瞥了眼空荡的房间,终于松了口气。   ……   别云居中。   看着江云晚的疲惫潮红的神情,唐湖忽然想到了什么。   “朝千阳说他抱过你。”   江云晚茫然点头,不知道对方提这个干嘛。   青衣女子上前一步,将对方拥入怀中。   江云晚微怔,“怎么了?”   “消去他的痕迹。”唐湖言简意赅。   不知为何,江云晚心中突然高兴起来,该如何形容呢?   阳光、春风,大概只能以这种相似感觉的词汇形容。   她想着原来唐湖这样的人,吃起醋来,也会幼稚得像个小孩子。   “刚见面时,你已经抱过我了。”江云晚轻声说道。   “那再消一次。”唐湖说着,松开怀抱,盯着江云晚,心中微动。   “他之前,吻过你么?”   “呃……”江云晚不知该如何作答。   忽然有莹润的触感在唇间产生,带着幽兰的气息,湖水样的温润。   像是被人咬了一下。   阳光、春风,都不足以形容这个时刻。   应该是花蜜、奶糖、彩虹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唇齿分离。   “你,你……”江云晚的脸肉眼可见红了起来。   “不管有没有做过,都算是帮你消去了。”唐湖若无其事说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声音略有些不平静。   正在江云晚不知作何反应时,忽然听到院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姐姐……”   江云晚和唐湖都望过去,双双愣住。   一个淡绿绸裳的女孩站在院门口,双眼失去亮光,看着院中之前相拥相吻的两人。   “姐姐,她是谁?你们在做什么?”   声音死寂。 第四十三章 怀疑   “姐姐,她是谁?你们在做什么?”   秦柳姿站在院门处,她脸上寂静,或者说是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柳姿……”江云晚先是一愣,继而喜悦,最后心中五味杂陈。   之前在风灵草产地,听到那妖族说将柳姿丢在附近荒山,她还想着去找柳姿。没想到事后连番波折,她竟耽误到现在,让柳姿一个人回来了。   自己真不是个称职的姐姐。   听到“柳姿”二字,唐湖也是一愣,想起之前看过的卷宗文档。   “想比你们应该极相熟,我就不打扰了。我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看你。”   “说好了哦,可不要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久去不回。”江云晚明知道对方是缺月阁的宗主,事务繁忙,偏偏又不能暴露。   唐湖罕见笑了,脚步一转,像道微风,消失在院中。   院门处的秦柳姿,忽然暗自攥紧了手。   姐姐那样的表情,她之前从未见过。   “姐姐,”秦柳姿走到江云晚身前,“那个女人是谁?!”   江云晚感觉出对方话间的怒气,有些迷茫,难道是在生气自己没有去找她?   江云晚拉起秦柳姿的手,“好啦,姐姐错了,给你赔不是,姐姐还给你准备了礼物。走吧,进屋再说。”   说着她领着秦柳姿进了小楼,后者低着头,顺从地跟着,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回到房中,秦柳姿神色总算好转如常。   江云晚问起那妖族说的事情,秦柳姿作恍惚状,“差不多是这样,当时我也很迷糊,醒来就在附近山中了。”   江云晚总算松口气,她从怀中掏出一株清脆欲滴的灵草,“你看这是什么?”   “风灵草!”秦柳姿惊愕,“姐姐你什么时候摘得的?”   “就在昨夜我登岛之后啊,那时起了大雾,你没有看到。”   其实昨夜江云晚登岛之前,在水中见到水蛇游过,心中便隐隐有了主意。   在与赵雨多次交涉无果,跟对方缠斗时,正值月上中天,灵性最佳。江云晚直接操纵着那条水蛇偷偷上岸,折下了那株品质极佳的风灵草。   这是江云晚随着妖化的不断加深,自血脉传承中学到的几个妖法之一。上次影十三鼓动近百修行者围攻,也是靠此法唤来蛇群,才绝境得胜。   那水蛇受操纵折了风灵草后,便带着风灵草一路沿着江水到了缺月楼附近江中,今日第一次从暗道回来时,江云晚便顺手将风灵草带了回来。   虽说取了赵雨的风灵草,不过后来自己那几瓶丹药都丢在了岛上没有收回,也算作给对方的补偿吧。   “喏,你收下吧,有了这个,不管第二试炼是什么,你的胜算都会大些。”江云晚将风灵草放到秦柳姿手中。   “姐姐,你将风灵草给我,自己怎么办?”秦柳姿愣住。   “没事,只是少了些辅助,姐姐有修为傍身,你不用担心。”   “姐姐……”   “嗯?”江云晚刚想说话,忽然觉得头昏脑胀。   是最近自己太累了?   “柳姿……姐姐有些困……你先……”江云晚话未说完,一头栽在桌上,昏睡过去。   “姐姐,总算生效让你睡过去了。”秦柳姿停下了从刚才进屋开始,就一直暗中施放的妖法。   她把江云晚扶到床上,一手轻轻搭在对方的陆府上。   别人不知道,秦柳姿十分清楚,妖血暴走对身体伤害极大,若事后不修补经脉窍穴,甚至会折损寿命。昨夜她只是帮江云晚回复人身,如今才有时间去修补损伤。   随着妖法一点点展开,江云晚脸色也不断好转,隐在眉心,肉眼不可见的一团黑气也如冰雪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秦柳姿终于松开手,神情疲惫,但看着床上江云晚的红润脸庞,她又笑了出来。   “姐姐,”她轻轻抚摸着江云晚的脸,声音温柔,又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坚定,“姐姐,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秦柳姿说着,忽然在江云晚白皙颈间咬下,蛇牙伸出。   她抬起头来,擦去嘴间的血色,看着江云晚颈间伤口迅速愈合不见。   嘴中鲜血,仿若世间最美味的东西。   “姐姐,这样我们也算是血脉交融的姐妹了呢。”秦柳子双手托着脸的两侧,宛如醉酒,双眼迷离,脸颊绯红,无比沉醉。   江云晚醒来时,房中空挡,已不见秦柳姿身影。   “我居然会累到直接昏睡过去。”江云晚轻抚额头,她晃晃肩膀,觉得身心舒畅,之前的疲惫痛苦一扫而空。   忽然她感应到什么,蹙着眉头,“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一个个都来了?”   下床打开窗子望去,院中一个短发女子正在那里等着她。   缺月阁二师姐,南寻。   ……   顺着崎岖小路,江云晚一路跟着南寻。   “你是殿下的人?”江云晚一边强行做出惊讶表情,一边暗叹自己演技越来越好了。   “殿下于我有恩,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殿下。”南寻走在前面,声音听不出感情。   “殿下来信交待,制住郡主后,就带你去见她,我将她锁在了山林中一处隐秘所在。”   “郡主?”江云晚迷惑不解。   南寻头也不回,一边在前面走着,一边交待萧清浅来袭一事的来龙去脉。   故事讲完,两人已到了山林中的一处木屋前,这里离缺月楼直线距离不远,但中间山路崎岖难行,平日里人烟罕至。   推开木门,阴暗的屋中一个女子被束缚着仍在床上。   正是萧清浅。   江云晚看到萧清浅身上的粗红绳索一愣,“二师姐,你的绳艺,挺好的……”   “在内门一种书上看来的,觉得挺好看的。”   江云晚面色古怪。   你们内门怎么什么书都有?   “这红绳看似普通,实则是个不俗的法器,专门对付她这种体魄绝佳的修行者。”   “妖女!”萧清浅一见到江云晚便怒吼起来。   南寻掏出一个信封来。   “又来?这次我不会中你的奸计了!”萧清浅满脸怒容。   “之前的迷烟是真的,但信封里有殿下的信也是真的。”南寻说着从信封中掏出信纸,将信纸举在对方眼前。   萧清浅一路读下去,眼睛越睁越大,末了惊讶地看着江云晚。   “你是殿下的小师妹,不是……不是……那种关系?”   江云晚苦笑着点头。   “这下你不会再想着杀我了吧?”   “在最开始时我本来就没想杀你,只想将你带回去见殿下,直到,直到你变成了那样的怪物,我才动了杀心,不想你将来伤到殿下。”   “怪物?”江云晚上前两步,“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记得了?”萧清浅怔了下,随即将昨夜情况详细说出。   萧清浅说完昨晚的可怖情形后,木屋一时安静无声。   江云晚深深吸口气,平息心中的恐惧。   原来如此,难怪今日身躯会如此疲惫痛苦。   “那你为何要将我带到太兴城去?”   萧清浅闻言神情黯然,“我以为殿下多年来思念的人,是你。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寄居在殿下处,身份又敏感,朝野环视,才让殿下与你天各一方。我原本打算将你打昏,带回太兴城,让殿下能够过得幸福些。”   江云晚摇了摇头,没想到对方也是个为情所困的人。   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在身旁,对方却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人,末了还要成全对方。   虽然江云晚知道三师兄多年来思念的是谁,但还是在想,如果自己不知道内情,易地而处,自己会如何做?   “我给你看过了殿下给你的信,你也该拿出殿下给江云晚的信了吧。”南寻说着,手指虚空一点,萧清浅身上红绳自动松散。   萧清浅活动了下筋骨,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江云晚。   江云晚取过,拆开来看,神色逐渐古怪起来,甚至略有羞红。   那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是关于如何让她体内妖血略平息些的办法。   没想到三师兄真的研究出了办法。   只是这办法……江云晚一时不知该作何处理?   办法很简单,只要隔段时间吸取至阴的女子阴气就行。   江云晚脸颊微红,她自己就身怀这种女子阴气,但信上说自己的不行,需要采补外来的才能压制妖气。   这……岂不就是说要……   ……   唐湖回到缺月阁后,在那处犹如长剑直插天空的险峰上,找到了啾啾。   “那边的麻烦事平息了?”   “嗯。”唐湖轻点头。   啾啾忽然生笑,笑容促狭,“你是不是去见那个,让你晚上睡不着觉的人了?”   “……你在乱说什么?”   啾啾不屑一声,“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陷入爱河的女人哟,都是这个样子。”   唐湖沉默良久,似乎是默认了对方的话。   她忽然问道:“啾啾,世间的妖血后裔,是否会随着妖血复苏,觉醒血脉传承的妖法,甚至觉醒天赋神通?”   “原则上,是有这种可能,你问这个干嘛?”   “那世间万千妖族中,有没有哪种妖物,能够随时转换自己的性别?”   啾啾眼神奇怪地打量着唐湖,“倒是有能转换性别的妖物,名为灵鬼,与黑锦妖蛇一样,都是天生地养,不知多少年才会出现一个稀奇妖物。但这种妖物也不能随心转换性别,只是会随着日夜轮转而改变。”   “不是吗,难道是我想错了?”唐湖喃喃自语。   末了唐湖摇摇头,不再想这些。   “啾啾,马上就是伴月大选第二试炼了,做好准备。”   啾啾看了她一眼,“我倒是做好准备了,你呢?”   “毕竟伴月大选每进行一段,你能活的日子就又少了些。伴月大选的终点,也是你的终点。”   唐湖静默无言。 第四十四章 第二场试炼   清晨一大早,江云晚一改过往的赖床习惯,穿衣梳妆,百折剑与花魁剑收入袖中,连带一些准备事物。   出了别云居,沿着青云路下山,一直到山脚,晨雾中缺月楼静悄悄的,姑娘们都还没起床。   有几个人男人从楼里出来,见到雾气中那个袅袅婷婷走来的女子,看着对方的眼波流转,奋战一宿的兄弟顷刻又有了战力。   秦柳姿早就在晨雾中等候,见倒江云晚开心地迎上去。   “这么大人了,还是马马虎虎。”江云晚帮秦柳姿扶正歪倒的发钗,拉着她的手,沿着江岸朝南走。   等到晨雾散尽,太阳高升时,江云晚已带着秦柳姿到了那处青色山壁,缺月阁遮掩山门阵法所在。掏出自何必来那里得到的令牌,微微催动,有透明的涟漪生出,渐渐将两人包容。   视线再次明晰时,两人已来到那条山道中,二师姐南寻正站在那里。   “就等你们二人了,随我走吧。”   今日是伴月大选第二次试炼的日子,江云晚和秦柳姿都换上了内门的月白衣衫,跟在南寻的后面。   那山路看起来极长,望不尽的阶梯在两边山壁中,一路延伸到看不到的深处。   可是三人走了不过十几息的时间,感觉又走入一道涟漪,眼前景象突变。   那是处巨大无边的山谷,四周皆是青山,其中正北方向沿着山壁,有无数楼台廊阁相勾连,自山脚一路到山顶,其他方向也有诸多建筑,只是不如正阁的雄奇。   江云晚颇为好奇地四处打量,说来自己名义上作为缺月阁的外门弟子,又被强按了个内门弟子名头,但这还是第一次到缺月阁中。   “这就是缺月阁的内门了。”南寻说着将两人往前引,到了正阁前的广场,广场上已是一片月白色的海洋。   江云晚往回望,完全看不到山道的影子,猜测难道是一道阵法,将山道首尾连接了起来?那想必这里距离春花江畔已经很远了。   广场上那些月白色身影回望过来,可是一看到江云晚,竟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随着南寻带着江云晚和秦柳姿往里走,竟如开海一般,所有女子都略怀恐惧地朝两边退去。   虽然仍有人带着鄙夷的眼神看过来,却是连正视都不敢。   一路行至最前处,看到眉锋锐利的冷清竹眼神也锐利,倒是一直色厉内茬的赵雨,现在眼神躲闪起来。   “那夜你表现的实力太惊人,把她们都吓到了。”南寻嘴唇翕动,悄悄传音。   江云晚摇了摇头。   遇弱则骄,遇强则惧,这样还修行什么?又与俗世中人有什么区别?   “二长老,所有人都到齐了。”南寻走到最前处,对二长老任琳说道。   不知为何,江云晚总觉得那个二长老,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江云晚悄悄四下张望,可惜没有看到那袭青衣身影。   “既然人都到了,出发。”任琳说着,轻拍了下手。   所有人脚下忽然冒出清幽的光来。   如此大规模的阵法?江云晚仔细感知阵法中的元气构造,再结合此处雄浑奇绝的山谷群楼,颇为感叹。   缺月阁不愧为千年宗门,还算有些底蕴。   可惜已经外强中干,不知道平日唐湖该是何等辛苦。   清幽的光芒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光芒中江云晚听到南寻在耳边的低语。   “此次试炼一共分两关,不要掉以轻心,不要……不要迷失了自己。”   那声音渐渐远去,江云晚听不真切。   忽然有一声清亮的鸣声,高贵典雅,让人想到了传说中的神兽,江云晚的意识也随着鸣声混沌。   等到视线再次回复的时候,江云晚环视四周,冰雪覆盖四野,偶尔雪中会露出黑色的泥土,身后是矗立在雪原中的大片树林。   江云晚发现自己变得矮小,手短脚短,像个小孩子。   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旁,牵起了她的手,“小姐,准备好了吗?我们要离开放逐之地了。”   女人的笑容依旧温柔,如同无数次午夜梦回。   “黄莺……”江云晚叫出声来。   是了,昨晚她们已经到了放逐之地的南部边缘,今天就要正式离开了!   眉眼还未张开,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女孩也笑了起来,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她已经想好了,离开放逐之地后,她就要和黄莺回到家乡去,和黄莺一起找活计做,挣多多的钱!等到钱攒够了,就买个小小的宅院,不需要想以前家里那样大,够她和黄莺住就好了。   江云晚还在遐想的时候,她左手边站着的可爱孩子打断了她。   “云晚,你真的不跟我去妖国吗?”那孩子长得极可爱,像个瓷娃娃。   “你又在骗人!世上哪里有妖国?你也肯定不是妖怪!”   那孩子急了,“我真的是妖!”   “好吧好吧,我相信你了。”小江云晚撇了撇嘴,“但我和黄莺要回家乡去,往东南去,不会跟你去西南的。”   瓷娃娃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怎么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你是第一个认识也是最重要的人,我还要以后娶你呢。”   江云晚吐舌头扮鬼脸,“我才不要和男人成亲!”   那孩子羞赧地抓抓头,“其实我一直骗你,我也是女孩子。”   “女孩子?”江云晚惊奇,看着对方的伶俐短发,真是瞧不出来。“可你要是女孩子,怎么能娶我呢?”   对方眼珠子一转,“那我不娶你,我嫁给你总行了吧?”   江云晚被绕来绕去绕晕了,虽然觉得对方说的有问题,但还是答应下来,还伸出手指和对方拉勾。   “可长大后你怎么找到我呢?”江云晚问道。   对方想了想,“你把你身上的随便一件东西给我,我以后就能找到你,就算我找不到,我会派我的小弟去找你的。”   “吹牛,你这么笨,哪里会有小弟。”江云晚神情不屑,但还是将左手戴着的手链交给了对方。   那孩子拿到手链兴高采烈,跳了起来,又跑出很远,远远地,回头朝江云晚喊:   “云晚,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妖国的大人物!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派人去接你,我们两个就成亲,我要做你的新娘!”   说完对方就在朝阳下跑了起来,速度极快,最后成了天边的一个黑点。   “小姐,咱们能从放逐之地出来,还多亏了人家,你还没和人家说谢谢呢。”   江云晚扬起脸,“我要等到将来她来找我我再说!不然她不来,‘谢谢’不就白说了!”   黄莺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江云晚的头,牵着她的手,一路南行。   可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江云晚最终也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与黄莺一同流浪到钱塘。黄莺死后,已经姿色动人的江云晚,沦落到了春花江畔,成了缺月楼中的一个青楼女子。   缺月楼待楼中女子极为刻薄,在整个春花江畔都是出了名。缺月楼的主人陈夫人,待江云晚最严苛,虽然将她捧成了花魁,但也把她当作摇钱树,摧残着她的身心。   随着时光流逝,江云晚连最后一丝剩余价值都失去了,被陈夫人贱卖给了一个商人做妾。   洞房花烛夜,江云晚一身凤冠霞披,忐忑地等着新郎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唤了声娘子,闯入屋内,带着满身酒气,轻佻地掀开了江云晚的盖头。   江云晚羞中带怕地抬头看,却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一个她不应该知道的名字从口中跳了出来。   “朝千阳……”   随着这个名字说出,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中炸开,无数信息流淌而出。   忽然洞房中的一切都静止了,连烛火都保持着摇曳的姿势静止。   另一个江云晚出现在屋中,一身月白衣衫,擦了下冷汗。   “这幻境真是厉害。”江云晚心有余悸地擦着冷汗。   就在刚才的幻境中,她真的迷失了自己,只以为自己是江云晚,而忘了自己还是朝千阳。   看着屋中仿佛时光静止的情形,坐在床上的女身,和一脸坏笑的男身,江云晚明白了这场考验到底是什么。   无非就是等幻境里的人已经彻底迷失自我时,忽然呈现出最光怪离奇的场景来,冲击受考验者的意识,承受住的就算过关。   对于江云晚来说,她自己嫁给了他自己,也算是十分离奇了。   不过江云晚的魂魄异于常人,不仅承受住了冲击,反而还清醒了过来,跳脱出幻境,甚至能轻微地影响幻境内容,毕竟这是她的幻境。   可是虽然能掌控幻境,却没办法结束幻境。   怎么办?就这样当观众一直到最后么?   江云晚想了想,决定静观其变,但她瞧了眼床前的两人,觉得实在是太扎眼了,一身鸡皮疙瘩。   突然江云晚灵光一闪,嘴角显出恶意满满的笑容。   只见她伸出手,像是擦去什么东西一样从男身上抹过,男身随之消失。   江云晚又手指一点,另一个身穿红衣的人出现在床前。   那是穿着红衣的唐湖。   江云晚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的桌前,拿起桌上的喜果尝了口,觉得味道不错,感叹着这幻境的品质之高。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坐等好戏上演。   “不知道唐湖出现在此等场景中,会做什么呢?”   江云晚打了个响指,烛火重新颤抖,时间再次流逝。   江云晚满面笑容,看着那边的另一个“江云晚”和唐湖。   “嗯,依着唐湖的性子,怕是要尴尬地两人躺着聊天到天亮了。”江云晚猜测着,“说不定也会气急败坏地撕下身上衣服,说‘这是在胡闹什么’,然后开始说教起来。”   可是看着看着,江云晚呆住了,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她看到床上纱幔落了下来,隐隐约约能看到人影。   江云晚惊呆了,吓得不敢看,双手捂住脸,但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瞄着,满脸红晕,一边发出惊叹的声音。   “唐湖,你这个人,真是看不出……”   “啊,还可以这样吗……”   “哇!”   “啧啧啧……”   “天啊……”   ……   缺月阁中,唐湖独坐清冷的大殿。   这场幻境试炼,虽然是由啾啾施展而出,但唐湖仍不放心,默默感知着幻境中的波动。   忽然她感觉出一丝不对来。   这场试炼分为两关。   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已经结束了第一关幻境试炼,心智不坚的被击出幻境,失去资格,心智异常坚韧的,通过了数次精神冲击后,也进入了下一关。   但却有一个弟子,还陷在幻境里。   虽然她与啾啾约定过,两人都不会看幻境中的内容,毕竟涉及弟子们的隐秘往事。   但陷在幻境如此之久,经历太多精神冲击,可能会对意识造成极大损伤,甚至危及生命。   权衡利弊下,唐湖还是将意识探入那个幻境中,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湖整个人愣住了。   这是第一次,她的脸颊飞满红晕,轻啐了一声。   看着幻境里面,月白衣衫的江云晚坐在角落里,一边捂着眼,一从手缝里偷偷去看,还不时发出怪叫。   唐湖咬牙切齿。   “江云晚!” 第四十五章 陪我看看这人间   唐湖无奈摇了摇头,停止了对江云晚所在幻境的窥探。   又过了会儿,感知到绝大多数人都已完成了试炼,唐湖身形消失在大殿中,转眼出现在正殿前的广场上。   广场上零零散散已有八位女子,有的瘫倒在地,有的还有余力站着。   能出现在广场上,意味着她们都已经通过了试炼,进入最后第三轮的试炼。她们一见到唐湖出现,都急忙聚在一起行礼。   对于这个年轻的宗主,其实绝大多数弟子都怀着特别的感觉,又惊又怕。   缺月阁的惯例,一般下代宗主都是上代宗主的大弟子,或者最优秀的弟子,万不得已,才会由上代长老临时接任。而唐湖很特殊,她的师傅采星子虽然是上任宗主,但她自小就在宗门外修行长大,独自一人接受师傅的培养。   后来某一天,采星子带着唐湖出现在宗门中,向所有人宣布,这就是下一代的宗主。   过了不久,采星子便黯然离世。   所有人都冷眼旁观,看着这个喜穿青衣,脸上总是无悲无喜的女子。可是就这样,唐湖一个人沉默地走了过来,尽管她很少出现在弟子面前,却将宗门管理得井井有条,比采星子时还要强盛。   因为她不仅是仙人降世后缺月阁八百年来最年轻的宗主,也是修为实力最高的宗主。   唐湖放眼望去,南寻、冷清竹、赵雨等弟子都在,略有些欣慰,但又苦笑。   这些弟子就是将来缺月阁的支柱,可是其中只有南寻一人到了第三境龙虎境。这意味着与天下顶级大宗的同代弟子比较,只有南寻一人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   唐湖突然皱起眉头,“二长老呢?”   ……   在一片黑暗中,二长老任琳看着身前的秦柳姿,“十三……秦柳姿你随我来,可直接绕过第二道关,完成试炼。”   “无妨,”秦柳姿笑着掏出那根风灵草,“我自己便可应对。”   “风灵草?那晚出现的妖族果然是你。”任琳面色惊愕,“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与你无关。”秦柳姿说着向前走去,通过第一道关后她本该进入第二关,却被任琳带来了这里。   “秦柳姿!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不然,我大可以中止合作!”   秦柳姿停身回望,“终止合作?那你凭什么在缺月阁立足?”   “我母亲是上代长老,用不着……”   “你母亲?”秦柳姿笑着打断对方的话,走到其身前,“若我所料不错,你母亲早在之前与缺月阁宗主的对拼中伤重去世了。你一直秘不发丧,假装你母亲还在闭关,但这又能撑到几时?”   “你,现在只能跟我们一路走到底了。”   任琳脸色惨白。   ……   幻境中,江云晚已不复之前的羞耻,在一旁静静旁观,另一个“江云晚”和“唐湖”的生活。   自洞房花烛夜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了,虽然幻境运转,又发生了许多光怪可怖的事情,但在江云晚的干扰下,总算平安无事。   在这场幻境中,“江云晚”和“唐湖”都是普通人,就那样平静生活着,度过了一生,直到“唐湖”先离世,“江云晚”就在其墓旁结庐而居。   看到这里江云晚叹了口气,她知道,这场幻境要结束了。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忽然空荡荡的,想起师傅曾经说过的话。   “大道遥遥千万里,能同行最后者无几。”   莫说寿命悠长的修行者,俗世中人短短一生,能互相扶持到最后,又有几人?   果然随着那个“江云晚”自尽在草庐中,整个化境结束了,世界化为烟雾,消散不见。   江云晚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怪石林立的地方,天高云淡。   “还是在幻境里?不对,这里显然是真实。”江云晚记得之前在广场南寻说的话,这里应该就是第二关了吧?   ……   当秦柳姿作为第九人,随着幽光出现在广场上时,不知何时回来的二长老上前道:   “宗主,通过试炼的九人已经到齐了,是时候结束试炼了吧?”   “不急,还有一人。”唐湖摇头道。   “到现在还没有通过的弟子,铁定是没希望了。”   “我觉得,她能通过。”   任琳微怔,冷笑着,“就算能通过,耗时如此之久,怕也没实力过第三试炼,何必如此浪费时间?宗主这样相信那名弟子,若她过不了呢?”   “若她过不了,我会卸去宗主一职。”唐湖平淡说道。   任琳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眼中冒出无边喜色。   “但若她过了,二长老卸去长老之职,如何?肯与我打这个赌吗?”   二长老眼神挣扎,最终归于寂静。   “宗主就如此相信她?”二宗主不甘心问道。   唐湖并不回答,眼底露出一抹温柔。   秦柳姿静静走到人群中,紧握着手中的风灵草,脸色难看。   “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青鸾存活,缺月阁还算是有些底蕴的,但这一关,姐姐怕是……”   秦柳姿现在只后悔当时没有强将风灵草给江云晚。   赵雨在人群中转着脑袋,四处张望。   “怎么?还在担心那个青楼女子?”冷清竹见了在旁冷笑低声,“放心吧,她绝对过不了第二关。”   “为什么?”赵雨迷惑。   “今日试炼开始前,广场上我站在她旁边,仔细感知过了,她连一根风灵草都没有。”   赵雨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没有风灵草,这第二关她必定过不了!”   赵雨眼中重新露出狠厉的光,自月圆之夜江云晚一闹,她原本岛上的品质极佳的风灵草离奇消失,最后抢了门中一个师妹的风灵草,品质一般,害得她刚刚差点没有通过。   ……   在那片怪石林立的地方,江云晚转悠半天,发现根本没有出去的路,可是第二关到底是什么?   有风微微吹拂。   江云晚将微乱的鬓发抿在耳后,遮眼眺望远方,天边好像有个黑影。   “那是什么?”   正想着,风力猛然加强,宛如海潮风暴的前夕,江云晚没防备,整个人都向后吹出很远。   “这一关是‘风灾’么?难怪要取风灵草。”虽然没有风灵草在身,江云晚倒也不是无计可施,花魁剑出鞘,在身前横七竖八,接连斩出数剑,剑身蕴涵真气,在江云晚身前斩出一道道固定的痕迹,剑痕互相勾连,竟高速旋转起来,堪堪挡住强风。   但还没等江云晚松口气,风力再次提升,所有剑痕在风中碎裂消散。   这已经不属于俗世强风的范畴了,已经属于修行界中所言的罡风了。   江云晚只觉得脸上都快要被刮出血口来,此等罡风,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现在放弃第二试炼;   要么变回男身闯关;   这时忽然有清亮鸣声响起,硕大的黑影覆盖天空,投在江云晚身上,连阳光都被遮蔽。   罡风再度猛烈,江云晚强睁开眼睛朝身前的天空看去。   只见小山一般大的青鸾,拖着流云样的青翠尾羽,自高空降下,夸张的羽翼仍在掀起一波波愈来愈强的罡风。   “吾乃缺月阁镇宗神兽,青鸾!凡受试炼者若无法承受罡风,尽早退去!”那青鸾竟口吐人言,虽然不知为何有着小女孩样的稚嫩,但听起来威严满满!   退?绝不会在这里退却!   江云晚硬顶罡风上前一步,以表态度,同时准备想办法遮蔽青鸾的视线,自己则变回男身闯过去。   这时两者距离已经足够近,眼见那女子又上前一步,青鸾不由大怒:   “愚蠢的凡人啊,接受我……”   青鸾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人一鸟在如此距离都看清了对方,四目相对,同时发楞。   江云晚:“没想到这世上仍有青鸾活着,还在缺月阁。”   青鸾:“小姐——!!”   青鸾眼中忽然流露出很人性化的情绪,陡然掀动翅膀转身,迅速逃离,飞向天边。   遥遥看过去,倒不像是神兽青鸾,而像是一只鸡夹着大尾巴,在恐惧扑扇着翅膀飞走。   江云晚愣住了,这算什么?   青鸾刚消失在天边,整个场景又再次转换,幽光落下,江云晚发现自己回到了出发时的广场。   广场上大部分人都在傻愣愣地看着她。   她是第一个不用风灵草就通过试炼的人,也是最后一个通过试炼的人。   广场上加上江云晚共十位缺月阁弟子,就是参加第三试炼的人选。   可是江云晚没有在意他人目光,而是一眼锁定在广场最前面的那袭青衣。   那不是刚刚幻境里地“唐湖”,是真正地唐湖,就在眼前,可以触及,不会某一天突然消失,再也无法见到。   江云晚莫名觉得心安。   隔着广场与人群,唐湖也在冲着她看。   “作为缺月阁宗主,我宣布……”唐湖一边盯着江云晚,一边宣布着进入第三试炼的人选及试炼日期。   “那么,今日试炼到此为止,各弟子回去需冥思今日所得,要有所裨益。”   随着唐湖的话,二长老率领众人行礼告退。   “缺月楼江云晚留下来。”   众人惊异地望向江云晚,后者心中无奈,表面还要装作震惊惶恐。   “姐姐……”秦柳姿一旁担心道。   “放心,姐姐没事,你先回去吧。”江云晚拍拍她的手,让其先走。   等到所有人离开,广场上只剩下江云晚与唐湖两人时。   唐湖走到江云晚身前,“你很惊讶。”   江云晚眼神呆滞,表情震惊,点了点头,努力地让自己的演技,情感上更细腻一点,层次上更丰富一点。   “回别云居吧,我慢慢将给你听。”   江云晚怔住,”你愿意回去了,不会再忽然失踪?”   唐湖点了点头。   伴月大选第二试炼已经结束,就像啾啾说的,在第三试炼前这段时间,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她决定去试着,按照啾啾那日所说的去度过。   “你还记得,欠我三个要求吗?”   “我的第一个要求,陪我一起,看看这个人间吧。”   江云晚呆滞地点点头。   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来,既然第二试炼已结束,也是时候采补阴气,平息体内妖血了。   “其实,我也有个要求。”   江云晚脸颊微红,凑在唐湖耳边,细细说着她要做的事情。   唐湖面色未变,但眼底微微有些羞怒。   这个女人!一定是刚才在幻境里看太多,学坏了!! 第四十六章 风月烟花地 裙 四 八 八 七 四 九 七 九 九   别云居中。   “现在如何?”唐湖轻声问道。   “再…再用力一点……”江云晚双眼迷离,脸上酡红。   “现在呢?”唐湖又问道。   “再用力一点……你,现在是你在动,自觉一点啊,老是让我说这种羞人的话……”江云晚说着说着,声如细蚊。   唐湖皱起眉头,手上冷不防狠用力。   江云晚下意识呻吟出声,但随即反应过来,猛地捂住嘴巴,不仅满脸羞红,就连露出的肌肤都在微微泛红。   真是的,自从妖化后,这副身躯越来越……   江云晚满满羞耻心,想着自己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糖葫芦,你是不是故意的?!弄得我好痛。”江云语气不满。   “是吗?我听你声音很开心啊,比那日在幻境中,还来得欢愉。”   “你……你都看到了?”江云晚惊呆,想到幻境中无论是里面的场景,还是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表现,都尤其尴尬,现在她是真的羞耻心满满了。   “唐湖,不是,不是你想的……”江云晚结巴着解释,唐湖却又猛地用力。   “唔——!”江云晚嘤咛一声,又紧紧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羞人的声音来。   “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啊?!”   “没错。”唐湖面无表情,说着伸出手指,从江云晚光滑背部的中间,那条浅浅的脊沟一路滑下,又让对方差点叫出声来。   江云晚猛地跳开来,瞪着唐湖,张牙舞爪一般。   “都弄好了。”唐湖轻声说道。   江云晚低下头,看着数道白布裹在胸前,原本的雄伟高山已在束缚下变成小小丘陵。这裹胸布缠起来麻烦,要从胸前绕到背后,这才请唐湖帮忙,谁知道她下手没轻没重的。   她试着深吸口气,只觉得胸中憋闷,十分难受。   “也不知道之前虞烟男装时是怎么受住的?”江云晚心中想着,脸上愁苦。   “这不是你要求的么?现在又这样的表情,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唐湖摇头。   江云晚轻哼一声,从旁边拿起一套早准备好的男装换上。   直襟长袍遮住身段,玉簪绾起长发,胸前风景已被布条束缚,又掩在衣袍下,很难看出什么,只是那张妩媚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女子之身。   江云晚走到一旁的梳妆镜前,开始在脸上修容,可是她不曾画过男子妆容,手下动作很生涩。   唐湖叹了口气,倚在江云晚身后,夺过眉笔,为身前的女子画眉。   “你画起男妆来很熟练啊?”江云晚好奇道。   “嗯,以前师傅将我扔在山中,耐不住寂寞时,我会偷偷去钱塘城中闲逛,为防麻烦,多是扮作男子。”唐湖说着,手下动作不停。   “不用再上唇脂吗?嘶……”江云晚正问着,嘴唇忽然被唐湖掐了下。   “现在不用了,好了。”   江云晚白了唐湖一眼,望向镜中,不由愣住了。   不得不说唐湖的手法确实不错,镜中容颜,不说是男子气浓厚,但至少看不出是女子了。现在的江云晚,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府中,娇惯贵养长大的秀气小白脸。   看着自己如今的样子,江云晚莫名有种兴奋感。   从男子化作女子之身,现在又女扮男装,这可是难得的体验。   但好消息时,扮作男子,让动作举止间也如男子,对江云晚来说轻而易举。   她虽然没有变回男身,但感觉自己又找回了雄风。   江云晚站起身来。   “今日春阳正好,在下有幸得遇美人,不如你我二人结伴同游如何?”   江云晚说着,心中却想果然还是有所不同,自己男身时可没有这样花言巧语的天赋。   唐湖无奈摇了摇头,“你玩出这么多花样,就是为了拉着我出去玩儿?”   “不止如此,当然还有别的目的,”江云晚笑容古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唐湖嘴角有丝宠溺的笑,上前拦住江云晚的腰,“那走吧。”   说着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别云居,没过一会儿就出现在了钱塘西边,望江路附近的小巷中。   江云晚挣脱唐湖的手,无奈道:“何必用道法,你不是说要我陪你看看人间么?看人间,自然要在人间行走才对。”   “嗯,有理。”   江云晚忽然怔住了。   眼前的小巷清冷僻静,脚下是一块块青石板。   这正是妖国杀手设伏的那条小巷,没想到再回到这里,自己的身份已经天翻地覆。   若无那场刺杀,自己也不会成为江云晚。   可若没有那场刺杀,自己也不会遇到唐湖吧。   阴霾心情一扫而空,江云晚拉住唐湖的手,“走吧。”   说着江云晚便拉着唐湖出了小巷,拐过几个弯,已经到了望江路上。   望江路繁华依旧,往春花江畔去的马车依旧络绎不绝,行人熙攘,两旁商铺小贩众多。   一身世家公子打扮的江云晚,牵着唐湖,倒真的像是俗世的爱侣携手同游,神仙眷侣一般。   江云晚心中一动,原本握着唐湖的手变换,十指相扣,紧紧牵住。   唐湖测眼看去,江云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正四处看街景。   青衣女子心中轻笑。   “糖葫芦快看,那边有卖糖葫芦的!”   “……”   “走走走!买来我亲自喂你吃!”   江云晚拉着唐湖,兴高采烈地冲向卖糖葫芦的小贩处。   ……   流光总是匆匆,转眼即逝。   钱塘总是太大,一日下来,也只是走马观花。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江云晚牵着唐湖,一手还拿着零食小吃。   “要回别云居么?”唐湖说着,伸手抿去江云晚嘴边的残渣。   两人已经走回了春花江畔,且是最繁华的一段,江岸无数楼台。   “当然不回去了。”江云晚下巴一扬,“这才是今天的目的地。”   唐湖循着望去,朱色高楼矗立眼前,别样雅致,门前富贵男子们进进出出,高门上悬挂牌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天香馆!   春花江畔极为有名的青楼,比缺月楼也只是差了少许。   “你今天一身男装打扮,就是为了,逛青楼?!”唐湖咬牙切齿。   江云晚笑眯眯地点头,显然默认了。   这就是她最近想到的办法。   想要平息体内妖气,需要至阴的女子阴气,一般这种女子大都天然媚骨,但上哪找许多这样的女子来采补?   自然是青楼。   可自己一来是女子之身,二来也是钱塘的名人,怎么办?   想起之前虞烟一身男装来别云居,让江云晚有了主意。   只要扮作男子,不仅可以大方进出青楼,还不会被人认出来。   当然自家缺月楼是不行的,楼中姐妹们太熟,还是会暴露。   一个女人从楼中出来,凭感知对方大概三十多年岁,但保养得极好,眼角不见细纹,面容精致。那女人烟视媚行,一路走到江云晚身前。   “吓,这位公子,怎么到天香馆,还带着姑娘来?”女人大概是老鸨之类,媚笑着问道。   “怎么?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女人笑着,开门做生意,什么样的古怪客人没见过。   “只是不知,这位姑娘,是与公子作陪,还是,也是来找姑娘的?”   江云晚一笑,凑在唐湖的耳边,促狭道:“糖葫芦,要不要也给你叫个姑娘?天香馆的姑娘,可是向来以轻纱薄衣,火辣大胆著称。”   唐湖忽然挣开手,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几步。   江云晚愣了,连忙追上。   “唐湖,你是不是生气了?”江云晚有些忐忑,“我是闹着玩的,你要不愿意,我们现在就回去。”   唐湖摇了摇头,“宗门出了些问题,我得赶着去处理。”   说着她含笑摸了摸江云晚的头,“去吧,别闹得太厉害,早点儿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说罢,唐湖脚步踏出,消失无踪。   江云晚撇下嘴,好吧,只能自己玩了。   她回身又到天香馆前。   “公子,那位姑娘呢?”   “不要多问,”江云晚笑着,掏出一张银票,塞进女人胸前,“今日公子高兴,去叫个漂亮体贴的姑娘来,钱,都不是问题。”   “公子如此俊俏,就是不给钱,楼里的姑娘也保准一个个都愿意伺候公子!”   女人脸上堆出满满笑容来,领着江云晚往楼中去,其间还悄悄往江云晚身上靠,有点儿自荐枕席的意思,可惜江云晚不为所动。   “真是奇了,这公子怎么身上比楼中姑娘们还要香些?”女人暗自奇怪。   ……   西明道观一向香火鼎盛,只是民间少有知晓,主持道观的黄英,是缺月阁的首席大弟子。   已是入夜,道观的香客基本都走光了,女冠们开始做晚课。   在道观半山腰的小院,是黄英的居所。之前鱼龙卫来势汹汹,黄英不明所以,带着道观中人提前撤出。等到回来时,发现道观别处还好,就这小院一片狼藉,院墙倾颓,花费许多功夫修好。   今夜小院中却有两人在。   “黄英,唤我何事?”唐湖看着跪在身前的弟子。   “弟子惭愧,镇守无方,那妖气不知为何,近来十分暴烈,就在今日白天,那妖气将大阵冲裂了一丝,眼看就要开始渗漏。”   “这等事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你派人修复即可。”   “是,弟子已经派人去了。但弟子,弟子觉得……”   “有话但说无妨。”   “是。弟子觉得,这样修修补补,终究不是办法。弟子在此恳请,恢复前任宗主的做法,将外门缺月楼的本代花魁,在大阵中献祭,以其至阴阴气,平息妖气!”   唐湖的眸子,骤然冷了下来。 第四十七章 谋杀亲夫   天香馆名声响亮,但常年被缺月楼压了一头,于是想出了许多奇招怪招。天香馆的招牌就是多样风情,这里的姑娘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不止大周王朝各地,包括在王朝西北的北烈国,王朝西南的妖国,大陆最北方的北冥等地。   江云晚被带进一个涂装奢靡的房中,锦缎包着墙,脚下是北烈国的地毯,赤脚行走也很舒适。角落里香炉冒着袅袅的烟,沁人心脾,从床榻到桌椅,一切都透着金银二字。   不多时,一个清婉的女子走了进来,素白纱衣,赤裸着白皙的脚,脚踝上的铃铛,发出好听的脆声。   江云晚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青楼女子。   那双眼睛太清澈,那张脸太纯良,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半露的素白纱衣,看起来根本就是未出阁的小姐,手中该捧着书卷才对。   “你叫什么名字?来天香馆多久了?”这是江云晚见到对方的第一句。   对方明显一愣,随后柔声道:“回公子,我叫向笙,来这里两年了。”   两年啊……   江云晚多年前就进了缺月楼,虽然侥幸至今完璧,可也见过和经历过太多青楼中的黑暗。一个女子待在天香馆这样大的青楼两年,还有这样的眼神,如果不是训练下演技太好,就真的是她心中一定有处地方,皎如白玉。   江云晚竟有些不想碰对方,甚至想为对方赎身。这算什么,所谓的“逼良为娼,劝妓从良”么?江云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虽然她自己就是青楼行当的受害者,但又能为世间风尘女子做些什么呢?就算拿着剑从春花江畔,一座楼一座楼斩过去,也于事无补。   原本江云晚还抱着玩闹的心思,现在也烟消云散了。   她干脆席地而坐,拍了拍身旁的地毯,“坐下来,咱们聊聊天吧。”   向笙迟疑了下,乖巧地跪坐在江云晚一旁。   有一搭没一搭地,两人满满聊着,江云晚也知道了对方的可怜过去,比如被未婚夫卖进天香馆之类的。   “没想过离开这里么?”   “死心了,外面的人间和这里是一样的,不想麻烦了。”向笙摇摇头。   江云晚暗自叹气,这是个将青楼当作避难地的可怜人。   “看着我的眼睛。”江云晚轻声道。   向笙循声望去,见到清秀公子眼中,竟出现了两轮血红的蛇瞳。只是看了这蛇瞳一眼,向笙就觉得困累无比,仰头倒在地毯上,昏睡过去。   江云晚把向笙抱起来放在床榻上,刚才的是她妖血中传承的一种魅术,第一次施展,效果倒是不错。   江云晚轻俯身,将脸埋在向笙的脖颈间,蛇牙刺出,轻轻咬在对方的脖颈间,睡梦中的女子因为刺痛皱起眉头。   不一会儿江云晚就抬起身子来,只见向笙脖颈间的咬伤迅速愈合,只留下微痕,估计醒来就彻底消失了。而随着鲜血一同进入江云晚体内的,还有向笙身上的阴气,吸收的阴气量不多,只会让对方这两天觉得没什么精神。   鲜血吞咽下肚,竟觉得无比美味,让江云晚再次感叹自己的妖化之深。但好消息时,吸收阴气后,自己体内的妖血果然平息了一点。   可惜杯水车薪,难道以后要经常来青楼么?   擦去唇间的鲜血,江云晚轻笑,“多谢款待,希望你不会做噩梦。”   江云晚在枕边留下了不少钱,消失在了房中。   在没有人注意的阴暗角落,江云晚从天香楼的后门出来,眼看夜色已深,准备回别云居。   不知道回去太晚,会不会被唐湖关在门外面啊?   正想着的时候,江云晚忽然感觉陆府中妖气又躁动起来。   怎么会?不是刚吸收完阴气吗?   江云晚细细感知,发现并不是妖气本身在躁动,而是被外界的什么东西所吸引,凭着感应来看,那东西似乎来自远处江岸旁的青山中。   在夜色的掩护下,江云晚悄悄摸上附近山中,一路到了那座青山中,顺着妖气的躁动察看,最后却到了一座山洞口。   “嗯?春花江畔有这种山洞吗?”江云晚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洞口的一些蛛丝马迹。   洞口外本应该有阵法遮掩,但好像就在刚刚,有人破开了阵法进去。   本能的江云晚觉得洞中危险,但这是第一次遇到与体内神秘妖气相关的线索,思来想去,江云晚还是决定一探究竟。但为了安全起见,江云晚还是先变回了男身。   只是刚变回男身,朝千阳就皱起了眉头,随即苦笑。   之前的裹胸布并非用霓裳羽衣变出,所以现在换回男身后,裹胸布竟还缠在胸上,十分不适。   怀着无奈苦笑,朝千阳屏住气息,探入洞口。   没想到刚进洞口,脚下就是一阵幽光,“这是……”。   话音刚落,朝千阳便消失在洞中。   ……   “宗主,不能再犹豫了!要想封住妖气,仅靠大阵不够,还要有足量的至阴阴气才行。可是自宗主继任后,未曾献祭过任何女子,每逢妖气暴动,宗主便亲自前去以身镇压。且不说这样,妖气渗入宗主体内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妖气暴动被强行镇压后,下次的暴动只会更加剧猛!”   黄英正说着,唐湖忽然止住了她。   “黄英,你今日派了几人去修复大阵裂缝?”   “这次的裂缝不大,所以按惯例只派了一人。”   “可是大阵中,现在有三人……有外人闯了进去。”说着唐湖消失离去。   “三人?”黄英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摇摇头,“有宗主处理,应该无事。”   “可是宗主,如此心慈手软,是无法振兴缺月阁的……”黄英跪在原地,喃喃自语。   ……   等朝千阳的视野恢复时,适应着突然变得光亮无比的环境。   “怎么一下子从黑夜到白天了?”朝千阳四下打量,忽然瞳孔震惊放大。   浩浩天日下,这里是个无比光怪陆离的世界。   只见头顶天空,以太阳为中心,四周竟是密密麻麻的连绵屋舍,看起来是座相当规模的城池,整座城池以天空为陆地一般,屋顶朝下,对着朝千阳。   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林海,只是每一棵树木都很怪异,因为每一根树,都有山一样高,要脖子扬起到酸痛,才能望到头。   朝千阳小心往前走了一步,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响声,他低头看去,见到一块小土包被自己踩到,碎裂成渣。   等等!   朝千阳蹲下来仔细看去,这土包竟十分眼熟,他端倪许久。   “这不是微缩版的禾山吗?”   禾山在缺月楼附近,朝千阳十分熟悉,确认这个土包,就是微缩版的禾山。   朝千阳站起身来,觉得十分滑稽,自己竟一脚踩塌一座山。   “看起来,这似乎是个法则混乱的一方天地,是外面真实天地的缩影。”   朝千阳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查,穿过一棵棵山高的巨木,绕过一座座比草还矮小的山峰,头顶上那座倒悬的城池仿佛一只眼睛,在高高看着他。这里安静极了,仿佛是死寂的世界。   正在小心戒备的朝千阳,忽然感到剑心微动。   他侧身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正在远处游荡。   朝千阳忽然有些激动,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确认那果然是道后天残灵。   那白影中间白炽,边缘模糊,看起来是个女子,应该是近几月内死去的女子魂魄,不知为何没有消散,反而飘荡到这奇异的一方天地中。   无论是天地自然诞生的先天残灵,还是生命死后,魂魄因怨气或其他原因所化的后天残灵,都是成为剑灵的最佳人选。   若是寻常剑修到这里,恐怕就要一袖子卷走,回去烙下刻印,强迫其成为剑灵。   但朝千阳想了想,还是召出花魁剑,“这位……这位姑娘,我看你在此飘荡,迟早要灵性耗尽,烟消云散。我这里有柄随身长剑,若你不弃,可以委身其中成为我的剑灵。只要我还在世,就保证你能存于天地间。此事绝不强迫,如何?”   那残灵看了看朝千阳,竟向远方飘去了。   “被拒绝了。”朝千阳苦笑。   这样的后天残灵,一般都会失去言语和记忆,除非未来成为剑灵或器灵有成,才能恢复。如此断然拒绝,只能说明她生前就不喜欢自己这样的人吧。   不知怎么的,朝千阳瞧那残灵十分眼熟,且觉得机会难得,实在不想放弃。   于是他变回江云晚,又朝那残灵喊道:“姑娘,可否再考虑一番?”   那残灵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江云晚的模样突然愣住了,随即又颤抖起来,似乎在做着什么强烈的思想斗争。   过了许久,那残灵终于安静下来,似乎下了决定,然后化作一道流光,遥遥飞过来,没入花魁剑中消失不见。   花魁剑剑身闪过白光,清鸣一声。   江云晚颇为惊喜,有剑灵加持,花魁剑的灵性一跃超过了百折剑。只是看那残灵最后的样子,似是生前与自己的女身相识。   可是记忆中没有类似的人选啊。   江云晚一头雾水,但迫于这里隐藏的危险,还是变回了男身继续向前探索。   不知过了多久,朝千阳终于穿出了巨木围成的林海,来到了一处开阔地带。   只是眼前的景象又让他目瞪口呆。   眼前是一座大湖,且这大湖风景他十分熟悉。   “西明湖……”朝千阳喃喃道。   这西明湖好像没有受法则混乱的干扰,完整清晰地投映在这方天地中,甚至还能看到近处地湖心小筑。   朝千阳皱起眉头,百折剑出鞘,小心翼翼地走向湖心小筑。   他看到湖心小筑前有位窈窕女子,背对着他,静立无言。   不知为何,朝千阳总觉得那人影看起来十分眼熟。   朝千阳靠过去,试探着,“这位姑娘。”   那女子回头,朝千阳一看到,就习惯性得头痛起来。   “虞烟……”朝千阳有气无力   虞烟手中提着长剑,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朝千阳。   “虞烟,你为何会在此?”朝千阳收起百折剑,靠上前去。   清亮的剑影闪过,虞烟竟长剑出鞘,一剑斩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朝千阳空手接白刃,接住了这一剑。   “虞烟,你终于忍不住,要谋杀亲夫了么?”朝千阳苦笑着皱起眉头。   “对,我今日就是要杀了你这个木头脑袋,负心汉!”   朝千阳忽然愣住了,他看向虞烟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过去的黑白分明,而是一双血红的蛇瞳,饱含嗜血的残忍。 第四十八章 原来是你   盯着虞烟双眼中的血色蛇瞳,朝千阳第一反应认为这是幻觉,但仔细感知下却是真实的。虽然这方天地法则混乱,光怪陆离,但眼前的人影是真实的,确实是虞烟。   这种血红蛇瞳……她也被那种神秘妖气侵染了么?可这里哪来的那种妖气?   “虞烟,冷静些。”   虞烟抽回被朝千阳夹住的剑,又狂风般斩出。   “我不想冷静!”   “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朝千阳在剑影中躲闪,一边听到虞烟满含怒意,却又听起来十分委屈的话。   “不通风月,不懂人情,我当初干嘛要跟你结成道侣?”   朝千阳眼神凝重,看到虞烟的脖子上都开始隐隐有蛇鳞要生出了,虞烟显然沾染了与自己女身相同的妖气,但她体内没有同源的妖血血脉,这样下去会被妖气彻底侵蚀,迷失自我。   虞烟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为何会在此处被那妖气侵蚀?朝千阳百思不得其解。   可当时唐湖体内也有这种妖气,为何没有被侵染?还能够转移到自己女身体内?   等等……转移……   灵光划过脑海,朝千阳想到了办法。   “只是,这样会暴露……算了,管不了许多。”   虞烟眼中蛇瞳暴戾,手中长剑毫无章法,极易对付,朝千阳一指弹在对方长剑上。   剑鸣清脆,剑身激荡。   朝千阳抓住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微弱白光覆盖躯体,瞬间化作江云晚扑到虞烟的身前。   虞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愣住了。   “抱歉,只能如此了。”江云晚轻笑,对着虞烟的脖颈咬了上去,蛇牙伸出,刺入皮肤下的血管中。   随着微量血液被吸出的,还有一缕浓浓的黑雾。   虞烟痛呼出声,但双眼中的鲜红蛇瞳,随之消失,复归黑白分明的清澈。   “你……你……”虞烟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出声,最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江云晚看着倒下的虞烟,舌头轻舔嘴唇,似乎觉得味道不错。   但又叹了口气。   今晚在天香馆好不容易采来些阴气,让妖气略平息些,现在将虞烟体内的妖气全部吸收过来,等于前面的功夫白费了。   还好量不是很大。   看来以后要常去打扰向笙了。   ……   湖心小筑二楼。   虞烟醒来的时候,看到朝千阳正蹲在自己身前。   “我的娘子,你要睡到多久?”   虞烟猛地坐起来,“朝千阳?”   她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这里是湖心小筑,准确说,是这方天地中的湖心小筑。额,虞烟,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吗?”朝千阳试探着问道。   “我,”虞烟捂着脑袋,努力回忆,“我只记得潜入这一方天地,来到了这湖边后,看到了一团黑雾,然后就记不清了……”   呼……还好,她不记得被妖气侵染期间发生的事了。   “等等,相公,我隐约记得,你变成了一个女人!”虞烟惊声道。   朝千阳一巴掌拍在她头上。   “唔,好痛!”   “你睡觉睡傻了,这种梦都做得出么?我要是女人,还怎么当你相公?”   虞烟小口吸气,“是这样么?”   “没错,就是你做了个噩梦,不要瞎想。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怎么来到这儿的?”   “那相公你怎么来这儿的?”   “我……我晚上睡不着出来逛,看到你了,就一路尾随你到这儿了。结果刚才一喊你,你就对我要打要杀,似乎被妖气侵染了,还好相公我英明神武,把你救了。”   “妖气?”虞烟一头雾水。   “你还是先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   虞烟略作整理,娓娓道来。   “我来钱塘之前,就开始调查仙人遗存,怀疑这么多年没人发现,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遮掩了,所以我借了宗门的一件善于勘验破封的法器来了钱塘……”   “借?”   “虽然没有告诉宗门,但用完还会还回去,这不叫借么?”   “……”   “不要打岔,听我继续说!来到钱塘后,我几乎走遍了钱塘的每一寸土地,终于借着那法器,发现春花江畔的一座山中,有处被术法遮掩的地方,但我试了多日,都无法破除术法。直到今晚,我感觉那处遮掩似乎出了什么问题,最终靠着法器破封,进到一处山洞,然后就来到了这方天地中。”   原来那个洞口的遮掩阵法,是你破掉的啊……   “进入这方古怪的天地后,我就看到了一个道姑已经提前进来了,就一路跟着她到了这湖边。”   “道姑?”   “没错,”虞烟起身,“随我来。”   朝千阳跟着虞烟下了湖心小筑,一路到了不远的湖边,在青青湖水岸边,果然有个道姑昏倒在地。   “我跟着她一路过来,看她行色匆匆,似乎要去做什么。可惜跟到湖边时,离得太近被她发现了,我只好将她打昏过去。然后……然后我记得湖水中冒出了一缕黑烟朝我飘过来,再后面我就不记得了,睁开眼就看到你了。”   黑烟……这湖水中飘出的黑烟,就是妖气来源么?   “你知道这方古怪的天地,究竟是什么地方么?”   虞烟若有所思,”我大致能猜到。“   “你居然知道?”   虞烟白了朝千阳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心中只有剑道,其他的一概不知。”   “这方天地,应该是个大阵,一个繁绕复杂,壮观无比的大阵。”   “大阵?”朝千阳瞪大双眼,看着天空上的城池倒影,又看着环绕湖边的无数山峰样的巨木。   能以阵法开辟出一方小天地,真是好大的手笔。   虞烟随手抽出长剑,剑锋触地,在地面上从左到右,画了三个圆环,左右两个圆环各与中间的圆环相交。   “最左边的圆环,就代表了真实的世间。”虞烟以剑作笔,指着说道。   “最右边的圆环,代表了某种与真实世间分隔,却又在不断侵入世间的存在。”   “而中间的圆环,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奇妙天地,它作为一个大阵,将世间与某种隐秘的存在阻隔开。因为处在两个之间,所以这里的法则混乱,也受到现实的影响。”说着虞烟又指了指天空,“你看天穹上的倒悬城池,应该就是钱塘在这方天地的投影。”   “你的意思是……”   看着朝千阳的眼神,虞烟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颇为欣慰。   “看来你还有得救。你不是说发现我时,我被妖气侵染了么?那团从湖中飘出来的黑雾,应该就是妖气。还记得我说过么,八百年前那团仙人遗存,外面裹着的,就是团妖气。”   “所以最右边的圆环,代表的就是仙人遗存,这方天地作为大阵,将钱塘与仙人遗存隔绝开来,因而八百年前从未有人发现遗存位置。”朝千阳轻声说着。   “哎呀,相公你终于长大了,做娘子的我很欣慰啊。”   “那……”朝千阳忽然停住,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侧耳聆听,紧接着就抱着虞烟向后跃出,几个起落,就到了离湖边不远的巨木后,隐藏起来。   “怎么了?”   “嘘,你看。”   只见两人刚刚驻足的湖边,有一团小小的漩涡生成,漩涡里有黑色烟雾不绝如缕,飘出湖面,最终汇聚于岸边。   “你刚刚碰到的就是这种黑雾么?”   “没这么多,这么夸张,只是一小缕。”   两人在巨木后小声交流着。   “看起来,那漩涡似乎是这个大阵的一处裂缝,所以会有妖气从另一面渗透出来。”虞烟沉吟着,“这么说,那道姑就是来修复大阵裂缝的?那我刚才打晕了道姑,没让大阵修复,被妖气侵染,不就是自食其果?!”   虞烟哭笑不得,又被朝千阳猛地捂住嘴巴。   “嘘,你小点声。”   只见那黑色烟雾发现了地面上的昏迷道姑,正顺着道姑的口鼻疯狂涌了进去。   “这道姑也要被侵染了,等会儿不会还要我去吞噬吧?”朝千阳捂住额头。   忽然有异响传过,朝千阳和虞烟循声望去,只见湖边几颗巨木的树枝,陡然柔化伸长,仿佛数条粗绳,极速延展至湖边,将那个正被黑雾侵染的道姑捆绑了起来,其中一根树枝猛然化作大手,竟将那团黑雾抓了起来,连带着已经进入道姑体内的部分,一同拔了出来。   树枝化作的大手,粗暴地将那团黑雾,狠狠拍在漩涡中,然后大手拂过,漩涡消失,整个湖面风平浪静。   “这方大阵的主人出手,将裂缝修复了?”虞烟若有所思,“糟了!”   她意识到了什么,拉着朝千阳正要后撤,数道树枝化作的长鞭已经挥了过来。   既然大阵的主人出现,那他们自然也被发现了。   “走!”朝千阳也明白了现状,急速退去,可是仍被一道鞭子打在了胸口上。   力道相击之下,一片白色的布从朝千阳衣袍中飘落下来,落在地上。   朝千阳闷哼一声,这鞭子势大力沉,但还好没受重伤。   但无数道树枝紧随其后,竟将朝千阳和虞烟两个人都死死缠绕起来,包成球一样,然后拉着球的树枝以巨木为支点,急速向后拉去,如同弹弓一样,再忽地松开。   朝千阳和虞烟就如同被弹弓射出去一般,急速被抛向高空,然后在风声中,消失在这方天地中。   树枝与巨木皆恢复了平静。   一个青衣女子出现在两人刚刚站立的位置。   “不周山朝千阳,另一个应该是千剑湖的虞烟,他们两人为什么会闯入这里?”   唐湖走到湖岸边,唤醒了那昏迷的道姑。   “宗主……”道姑醒来后一片茫然,看到身前人正是缺月阁的宗主。   “大阵的裂缝已被我修复好了,你先回西明道观吧。”   道姑唯唯诺诺,起身后快步离去。   唐湖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忽然注意到,在湖边巨木之间,有片白布,是从刚才朝千阳身上掉出来的。   唐湖伸手轻挥,那片白布飞了过来,落在其手中。   那片白布,唐湖见过。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画面与色彩都暗淡下来,唐湖的眼中只有那片小小的白布。   那片白布上的气息很熟悉,就在今天早上,唐湖刚刚将数道相同的白布,缠在了江云晚的胸前。   所有的过往,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线索,全部串联在一起。   最后指出的事实无比荒谬,却是她不得不面对的结果。   原来是这样……   难以压制的怒气忽然从唐湖心中生气,她紧紧攥住手,那片白布在手心化为飞灰。   湖岸前百丈之内,所有巨木拦腰而断,在震耳声中轰然倒地。   身后万顷湖水高高飞起,又狂暴砸下。   无数溅起的水花中,映着那道单薄的青衣身影。 第四十九章 真实与虚假之间   随着一阵幽光,朝千阳和虞烟两人同时出现在之前的山洞外,回头来看,那个山洞竟消失了,只剩下坚硬的山壁。   “你的法器还能破开此封禁吗?”   虞烟伸手拂过山壁,“没用了,之前大阵出了裂缝,我才能趁虚而入。你觉得,这处大阵的主人,会是谁?”   “猜不到。这下看来,我们很难再进去了。”   “可是总要想办法,不是吗?”虞烟笑起来,“大阵天地的另一头,就是仙人遗存了,我们距离赌局得胜,咫尺之遥而已。”   “可有时一步距离,就是天涯之隔。”朝千阳悠悠说道。   “来日方长,我们总会有办法的。”说着虞烟看向朝千阳,“对了,最近你有空闲么?钱塘里许多人太闹腾了些,我和朱洛准备让他们安静些。”   朝千阳摇了摇头,“无趣,随你们折腾吧,反正他们都知道你我名分,你尽可以代表我去。”   虞烟笑着贴上来,“哎呀呀,这样相信我,不怕我闹出事情来么?”   朝千阳屈指在虞烟头上敲了下,“难道我拦着你,就不会出事么?这么多年,最后哪次不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虞烟笑而不语。   “走了。”朝千阳大步离开。   “喂,走之前不给你亲爱的娘子一个拥抱吗?”   “会做噩梦的!”声音传来时,朝千阳已经走远了。   等绕过几条山路,确认虞烟看不到时,一阵白光闪过,他已变回了江云晚。   轻拍胸口。   “好险,差点儿就绷不住了。”   ……   一路踩着月光,到了别云居外时,江云晚小心地推开院门,探头看去,院中一片漆黑,除了她的房间透着暖黄的光。   光自窗上照出,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   这就是有人在家中等着自己回来的感觉么?   江云晚高兴起来,踏过月影如水的院落,脚步轻快。   “糖葫芦,我回来了。”江云晚推开房门时,看到唐湖仍在窗前站着,听到声音,终于转过身来。   江云晚只觉得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觉得有些奇怪。尽管唐湖依旧同过往一样,面无表情,静静看着她,可江云晚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就像是大雨将至前的死寂,连一丝风都没有。   是哪里不对,气氛?还是眼神?   “糖葫芦,明天去哪里玩,想好了么?”江云晚试探着。   “……不需要再想这些了,我在房中等你,是要向你辞行的。”唐湖轻声说道。   江云晚的心像是被人用手攥了一下,刚才的预感全部落在了实处。   “怎么了?是宗门出了什么事吗?”江云晚勉强扯出一丝笑。   “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要离开。”   “那什么时候回来?”江云晚还站在房门口,甚至不敢动一步,她怕自己一动,房里的女子就会消失不见。   “……”唐湖沉默了下,轻声道:“不会回来了,我之所以还未走,是因为我曾答应过你,不会不辞而别。”   “这算什么?”江云晚愕然之下,竟笑出来了,“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唐湖摇了摇头,神色间满是倦意,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她之前晚一步离开阵法天地,但速度太快,很早就回到了别云居,在灯下想了许久。   一开始的怒气已经全部消散,只剩下疲惫和迷惑。   你走了很远的路,一直都是一个人,身旁有其他人来来往往,却只会冷不丁将刀剑插在你身上,拔出来,鲜血淋漓。直到某一天,有个人从天而降到你身边,会对着你笑,会拉着你到处乱跑,感受阳光和雨露,会在寒冷的夜将你抱住。可是末了那人突然告诉你,抱歉,这些都是假的。   这才是最深的一刀。   唐湖以为那个从天而降的人,是命运送给她的礼物,可礼物拆开来,原来是个谎言。到了生命的最后,命运都在对她开玩笑,她剩下的只有疲惫。   她也很迷惑,她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房门处的这个人,该如何面对这个曾日夜朝夕相处的人。   “那么,就这样了,我走了。”唐湖的一只脚已经抬起,真气涌动,落下去,就会离开这个房间,应该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骗子。”   “什么?”唐湖眯起眼神,望过去。   房门处,江云晚背靠着门框,脸扭过去望着黑暗的走廊,房内的光只能照到她的小半侧脸,看不清她的神情。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来。   “骗子,你说要我陪你去看人间,结果你自己要先走。”   唐湖原本平息下的怒火忽然被勾起来,走到江云晚身前,冷冷道:“难道你就不曾骗过我吗?”   江云晚静了下,也是转过身来,直视唐湖,满腔怒火,“我什么时候骗过……”   她忽然顿住了,因为唐湖的双眼直直盯着她,眼神冷冽,她竟不敢对视,撇下头来看着别处。   是啦,自己并不是从未骗唐湖,有意无意间,自己其实已经撒过很多谎了,也从未告诉过唐湖自己埋藏最深的秘密,从未让唐湖见过自己的真面目,甚至不敢告诉唐湖,自己参加伴月大选,是居心不良,是另有所图。   江云晚忽然泄了气,倚在门框上,有气无力。   她让开路,“你走吧。”   唐湖望着房门外,外面是一片黑暗,与房内的暖黄光色对比鲜明。走之前她又看了江云晚一眼,回头看去,却看到江云晚低着头,眼圈发红,眼中有水雾在氤氲。   “你哭了?”唐湖轻声问道。   江云晚的身体颤了下,然后用力擦着眼睛,喊着,“你眼睛花了,我根本没有哭,我……”   可是一开口,她的声音就颤抖起来,隐隐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这不是我在哭,是这个身体的问题。只要我难受,身体就不受控制会流眼泪……”她的声音确实不受控制地带着哭腔。   “啧,女人的身体就是麻烦。”江云晚干脆背过身子去,不让唐湖看到。   唐湖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她的这份眼泪是真实的吗?她现在的情感是真实的吗?   房中一时静了,两人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唐湖轻声道:“我可以不走。”   已经控制好泪腺的江云晚回过头来,只是鼻尖还泛红,“真的?”   唐湖点了点头,“但是我还有些决定下不了,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在想明白之前,我要分房睡。”   江云晚怔住。   这算什么?民间话本小说里,夫妻吵架分房隔居的桥段吗?可她甚至不知道唐湖今天到底怎么了?   但她知道唐湖不是个无缘无故耍小性子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自己没有察觉到。   想了想,江云晚点点头,“好吧,我去帮你收拾下偏房。”   唐湖摇了摇头,“不是我要睡偏房,是你去睡偏房。”   江云晚听了整个人像炸了毛的猫,“糖葫芦,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实在不行,咱俩……”   她想说咱俩出去打一架,可是又想到自己根本打不过对方,就算变回男身也打不过,一时更泄气了。   唐湖伸出两根手指,“还记得你欠我的三个要求么?这就是第二个要求。”   “你,你……”江云晚看着那两根手指,半天憋不出话来,末了,“你说的有道理……”   “那我把我的被枕拿过去总可以吧?”江云晚希冀地看着唐湖。   “不行!”唐湖断然拒绝。   说着唐湖拎起江云晚的后颈衣领,将其提溜到房门外,手一松,江云晚呆呆地跌下,跪坐在地上。后面房门随之关上,里面的灯火也立刻熄灭,黑暗无声。   江云晚半天才缓过神来,站起来回身看着紧闭房门,实在气不过,决定睡觉前撂句狠话。   “以后我再也不给你买糖葫芦了!”   说完江云晚气呼呼地朝偏房去。   黑暗的房间里,唐湖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将自己摔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可脑海中全部是江云晚的身影和朝千阳的身影轮流出现。   “……江云晚……朝千阳……朝千阳……江云晚……”唐湖轻轻念叨着。   她忽然转过身,抱紧了床上的被子,将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口气。   被子和枕头上,都满满是江云晚的气息味道。   这才是她让江云晚去睡偏房的原因。   在没有想明白前,她不想再和对方同床共枕,可是若晚上闻不到这熟悉的气息,那她一定连觉都睡不着。   月光透窗,照在唐湖身上,她紧抱着被子,小声呢喃着江云晚的名字,终于筋疲力尽,在江云晚的气息包围中,模模糊糊睡着了。   而在同一层的偏房,江云晚侧卧在床上,还睁大了双眼,认真思考着。   “难道是我今天逛街,没给她买礼物所以生气了么?” 第五十章 可知你相公好男色?   钱塘春日的清晨,总是有股淡淡的湿气,十分清冷,要到太阳完全升起后才会好些。   等到太阳高升,湿冷之气全部散了,在北坊的一处名叫“紫辰”的豪华客栈前,一身华服的何必来双手负后,折扇在手中一颠一颠的。钱塘太守郑公明,立在其身后,明明看面相不过四十岁上下,偏偏须发皆白,十分怪异。   客栈所在的整条大街都被封锁,空无一人,街上所有的商铺也都临时关闭。   因为占有五间之地,数层高的客栈如今坍塌了一半,在废墟中俨然可见断肢残骸埋在其中。   太守府的公差跟随着几个鱼龙卫,不断整理废墟,挖出死者,不一会儿就在空地上摆出几十个或完整或拼凑的尸骸。   还有十几个身穿束身黑衣的武者,黑衣上面绣着锦鱼红纹。他们持刀而立,戒备在何必来的四周。   何必来叹了口气,不再去看坍塌的客栈。   “这是第几宗了?”   “十日内的第四宗了。”   “朝廷那边传来消息了吗?”   “有消息了。”郑公明轻声道:”消息说,三大宗门都已点头答应朝廷的要求,请何独缇放手去做。”   何必来听了,沉默不语,想了会儿,沿着已被封锁的大街走着,折扇拍打手心。   “朱洛、朝千阳、虞烟、影十三,联系到了几个?”   郑公明紧跟其后,小心翼翼回答:“朱洛和影十三都很轻易就找到了,虞烟虽然难找,但有大人调拨的鱼龙卫人手,也找到了,偏偏朝千阳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明明就在钱塘,就在鱼龙卫眼皮子底下,竟然找不到?我鱼龙卫可从遇到过这种事情。”   虽然何必来的语气平淡,但郑公明登时吓得冷汗直流,小心观察了何必来的神色,见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才轻声说道:“虽然没有找到朝千阳,但朝千阳与千剑湖的虞烟是道侣关系,相互有联系。她说等中午过后,自会去找朝千阳,将我们的意思传达过去。”   何必来点了点头,看不出喜怒,“那么三大宗门在钱塘的人,便都算联系上了。既然是我们鱼龙卫有事求人家,态度自然要好些,招待他们的席宴准备也该安排起来了。”   “何独缇,下官有一事不明。”郑公明问道:“席宴为何要安排在缺月楼?那里可是青楼啊……”   何必来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道:“那你说安排在何处妥当?”   “比如在下官的太守府如何?”郑公明试探问道。   何必来摇了摇头,“你的太守府俗气太重,人家看一眼都觉得污浊。”   “那,安排在鱼龙卫的衙署?”   何必来竟笑了,”我鱼龙卫的衙署,杀人的刀剑不缺,审人的刑具完备,唯独招待客人的东西一个也无。”   郑公明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何必来脑海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身影来,那是个连他都看不透的神秘女子。   他脸上的笑容愈盛。   “正是青楼,才有趣,不是吗?修行者下山而来,怎么能不让他们好好尝尝红尘滋味?”   何必来没有再往下说,但郑公明知道,这事儿已经定了,心里开始考虑怎么安排。   何必来没有再说话,静静走着,不知在想什么事情,钱塘太守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虞烟为何说,要到午后才去联系朝千阳?”   “她说,她说朝千阳喜好赖床,早上大多在睡觉,是找不到的。”   “擎天峰也有这样惫懒的人么?他的师长便从不管教?”何必来皱眉道。   郑公明擦了擦冷汗,“我听传闻说,擎天峰的传统一向如此,他们的师长反而是每天起床最晚的。”   一向如此?   何必来一下子想到萧奉之来,这位大周的三皇子,可也是出自擎天峰,也会如此么?   末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应该是以讹传讹,像朝千阳这样,能立于此代诸多年轻修行者之上的,怎会是这样的惫懒货色?”   他又看了眼高升的日头,“难道还能刚刚起床不成?”   ……   醒来不久的江云晚还觉得有些困。   她换了身简洁衣物,长发竖在脑后,提着花魁剑站在院中,感受着有了剑灵注入后的全新花魁剑,颇为满意,心意一动,剑随人走,剑意飘渺,完全不同于不周山的剑法。   她在继续尝试,将遮月步的神意融入剑法中,之前与影十三一战时用出,觉得自己隐约找到了一条新的剑道。   世间剑修万千,即便刚提起剑不久的新手,也大都知道,剑道随心这个说法。一个人走何等剑道,与其心境性情颇有关系。   可她现在有两个身体,身体就像是不同形状的盛水容器,同样的魂魄在其中,表现出的心境与性情完全不同。   经过诸多尝试,江云晚发现自己以女身施展不周山的剑法时,不复有过往的磅礴之势,十分别扭。因而她在考虑着,自己既然有两种身份,或许也可以走出两条不同的剑道来。   等到全身筋骨都舒活过来,浑身香汗淋漓,江云晚结束了每日的修行,将自己泡在浴桶里沐浴。   她全身掩在水中,只有雪白的肩头和纤细锁骨露出,几缕乌黑长发垂下。等到热水将全身的倦意驱走,江云晚仰头靠在桶沿上,微微叹气。   她的心情有些阴郁。   准确来说,几日来她的心情都很阴郁。   自前几日那晚,唐湖提出分房而睡后,两人就果真没有再同床共枕过。虽然唐湖留了下来,但每日白天都不见踪影,只有到了夜幕降临,才会回到房间睡觉,甚至都不会主动搭理她。   这让江云晚满怀愤懑。   这算什么意思?拿别云居当客栈吗?   可她却无可奈何,有时也会想,自己与唐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没有察觉的事,偏偏毫无头绪。   伴月大选第三试炼还未到来,而对仙人遗存的调查,也卡在了那个阵法天地处。   江云晚这几日也只能白日修炼,晚上男装去春花江畔的其他青楼,去找一些有至阴阴气的女子采补,其中犹以天香馆的向笙为多。   除此外更让她烦心的,是她男身的问题。   虽然她经常变回男身,以真气蕴养损伤的陆府窍穴,但仍是每况愈下,丝毫不见好转,甚至还略有恶化。虽然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却像朵阴霾乌云,飘在江云晚的心间。   等到江云晚沐浴更衣完,路过唐湖的房间,忍不住轻轻推开来看。   里面空无一人,要到晚上这间房的主人才会回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倒真像是冷战分居了。   用过午饭后,江云晚继续研究着遮月步的后续几篇功法。第一篇《暮风去》是以身法为主,她已差不多掌握了,虽然还不算修至圆满。第二篇,名为“赤乌离”,是在前篇步法上,研习破阵之道,以她目前的境界,可以开始着手研习了。   放在过去,她对阵法之流向来没有兴趣,但自那夜与虞烟一同从阵法天地出来后,她才认识到自己对于阵法一道,还是认识极浅,需要好好恶补。   正在江云晚全神贯注时,忽然感应到什么,开了院门来看,陈夫人的贴身婢女正站在门外。   “怎么了?”江云晚面露疑惑。   婢女行礼轻声说道:“陈夫人派我来的。之前钱塘太守之子郑公子昨日来找,陈夫人曾婉言相拒,但今日郑公子竟是直接硬闯了进来,已经快到这里了,下人们正拦着他。陈夫人让我来问姑娘的意思,说一切按姑娘定的来。”   江云晚听了有些迷惑,她让婢女带路,往山下去,走了不远,果然看见郑昌正在山路上往前冲,一旁几个下人则拦住了他,几个人推搡在一团。   江云晚悄悄躲在一棵树后观察,心中愈发迷惑。过去郑昌因为沉迷女色,常是面色虚浮,但今日看过去,已经不是面色虚浮,而是面有菜色了,整个人都瘦了两圈。   往常郑昌总是一身绫罗,怎么豪奢怎么来,今日却是一身素色布衫。   江云晚忽然想起,那日去老杨头儿,无意间看到郑昌的妹妹,郑春息也出现在废宅区。   怪事……   江云晚想了想,吩咐道:“让他们放郑公子过……”   正说着,她忽然感到一阵特殊的波动自远处传来。   这波动十分熟悉,是虞烟与她之间的隐秘联系方式。   “难道虞烟找到了重新进入阵法天地的方法?”   江云晚颇为意外,转而吩咐道:“去告诉郑公子,明日再来吧。”   那婢女应声而去,走到正与下人推搡的郑公子轻声说了些什么。郑昌愣了下,面露犹疑,终于扭头离去。   等到一干人等尽数离去,江云晚才回了别云居,闭上眼睛,意念深入识海伸出,触碰在男身躯体上,准备切换男身去找虞烟。   可是下一秒,她猛然睁开双眼,面色惊惧。   ——她竟无法变回男身了!   ……   西明湖南岸的山中,虞烟正沿山路而行,直往南高峰而去,那时她和朝千阳的约定地点。   正在林间行走的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侧身望去,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子正站在一棵树下,显然是在等着自己。   “影十三?”虞烟皱起眉头,“你如何找到我的踪迹的?”   这个长得比寻常女子还要漂亮男子从树影下走出,“鱼龙卫的人找了我,我猜他们一定也会找你。他们找人的能力可要比我强多了,跟着他们,自然就找到你了。”   “果然,鱼龙卫的人找了所有三大宗门的人,如何?你要去赴宴么?”   影十三想了想,“既然鱼龙卫来找我们,自然是已经得到了三宗的点头许可,怎能不去?”   “啧,头脑中完全没有自我的家伙。   虞烟似乎十分不喜欢跟眼前的男子对话,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明显厌恶。   “你找我何事?”   “我原本来钱塘,是想直接杀了朝千阳,才有机会娶你。可我现在找不到她,只能直接来找你。”   “杀朝千阳?”虞烟笑了,“你没有那个本事。”   “所以我现在直接来找你。”影十三说话时,双手间还翻弄着金属思弦,在手中玩出各种花样,眼睛并没有看着虞烟,而是盯着双手。   “我想将事情弄得简单些,你究竟如何肯嫁给我?”   虞烟又笑了,“你喜欢我?”   “不喜欢。”   “那你想娶我,是为了振兴你们影家?”   “没错,你是本代千剑湖弟子最有希望走到第九境的人,也是十三家以外千剑湖外姓弟子的领袖,是如今影家最需要的力量。“   虞烟听了笑意更盛,笑着笑着脸色却忽然冷了下来。   “听起来全是对于你影家的好处,与我何干?”   “你非十三家中人,即便个人天赋再高,终需一个大树乘阴。只要你想要的,我影家都给的出……”   虞烟彻底没了和对方谈下去的兴趣,转身前行,准备去南高峰等朝千阳,“抱歉,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   影十三沉默了下,忽然脸上浮出怒色,翻弄着丝弦的手停下,朝虞烟的背影高声道:   “你以为你的那个相公,朝千阳他真的喜欢你吗?!”   虞烟站住了,回过身来。   “你说什么?”   影十三看着她,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朝千阳,他根本不喜欢你,他甚至根本不喜欢女人!他在钱塘,甚至还有个姘头,是个妖族男子!”   虞烟整个人愣在了那里,仿佛受到了极大冲击。   ……   别云居。   江云晚额间有冷汗流下,又反复试了几次,依旧无法变回男身。   恐惧自心间生出,覆盖全身,自己的男身果然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无法变回男身,自己岂不是再也无法以朝千阳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以后只能以江云晚的身份生活下去吗?   江云晚只觉得头晕目眩。   但眼前还有更紧要的事,她又抬头望着远方。   距离与虞烟的约定时间,没多久了,怎么办?   焦急万分下,她忽然想起之前曾有次真气耗尽,也无法变回男身。   “融声丹……”   江云晚略作犹疑,便下了决定,从房中找出融声丹,又收拾准备了一番,出门而去,直往虞烟的联系地点而去。 第五十一章 风雨欲来   阳光浅浅的,照在南高峰上,通往南高峰的树丛笼在阴影中。   阴影中一个人拨开枝条走了出来,这人罩着件宽大的黑袍,头上戴着斗笠,斗笠的黑纱遮住了面目,但仍能看出消瘦的肩头。   江云晚四下打量,但南高峰上静悄悄的,不见虞烟的踪影。   “难道等不及走了?”江云晚摘下斗笠来,小口吐着气。   这是她临时想出的计策,用融声丹模仿男身的声音,再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虞烟要是疑问,就说自己修行走火入魔,见不得光,先应付过去再说。   不过看来倒是用不上了。   江云晚正准备离开,扭头看到在一旁的石壁上,露出一个刻字,是个你字。下面似乎还有字,但被草木遮住了,看字迹应该是虞烟流留的。   “难道留的是‘你来晚了’?”江云晚想着,上前拨开了草木。   你去死吧!   石壁上留着这样四个字。   江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又怎么惹到对方了,往下看去,石壁底部还有张折起来的纸,用石头压着。她拿起纸张来看,但看着看着叹了口气。   “看来得找趟老杨头儿了。”江云晚看了看天色,重新戴上斗笠,下了南高峰,直往东南的废宅区。   自上次从天南百人围攻中救下老杨头儿后,她便逐渐与对方熟络起来,经常以朝千阳的身份去向对方打听消息,或是坐下闲聊。   老杨头儿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明明一身修为低浅到可以忽略,偏偏在算命上时而会爆发惊人的天赋,这点第一次在运河牌坊见到对方时就领教到了。   随着后来多次接触,也逐渐解开了疑惑。   老杨头儿确实生来在术算、观命上天赋极好,这样的人最适合入墨珠门,可惜墨珠门发现他时,他年岁已经很大了,多年的劳苦生活又掏空了他的底子,连墨珠门都觉得惋惜,只好让他做个外围人员,还破例给了他封存有术法的珠子护身。   不过老杨头儿倒是知足常乐,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他一辈子无妻无子,和自家的侄子相依为命,那侄子与他天赋相近,倒是被墨珠门收为了弟子,听说在门中很受重视。   老杨头儿曾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培养出了自家侄子。   ……   当天色微微暗下来时,江云晚终于到了废宅区。   废宅区最外围的房屋还算不错,能够住人,租金便宜,就是破旧了点儿,但有许多穷苦百姓,都在这儿过着无人问津的生活。只有最深处的那些宅院,才真的是一座座废墟,如同鬼宅一样。   老杨头儿的家就在外围一处屋舍,几个房间,墙上还有窟窿,连像样的窗户都没有,想必冬天会很冷。   看天色老杨头儿应该已经收摊回家了,轻轻叩门,果然木门在吱咛声中开启。   老杨头儿看着门外这个全身裹在黑袍和斗笠下的人,面色疑惑,“请问是……”   “是我。”斗笠下飘出朝千阳的声音。   “朝公子!”老杨头儿一愣,“朝公子怎么感觉你整个人身形都变了?”   “咳咳……”江云晚咳嗽道:“最近修行出了些岔子,身形有变,无需惊奇。”   老杨头儿又上下打量几眼,“修行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既然朝公子身子不舒服,还是快进来坐吧,晚上天冷。”说着他抓住江云晚的手腕往里拉,又猛地挣开手。   “好凉!朝公子,你果然身体出岔子了。”老杨头儿惊道。   江云晚暗自苦笑,自己身躯因为妖化,温度比常人低,这点是瞒不过的,以后再假装自己男身身份时得注意了。   在一间勉强称得上正厅的屋中,老杨头儿请朝千阳在破旧木桌前稍坐,他自己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拎回来一个小酒坛。   又是几样小菜端上来,虽然一点儿荤腥都没有,但都是时下最新鲜的蔬菜,或凉拌或爆炒,对些辣子,也算有滋味。   老杨头儿一拍酒坛,“朝公子,来尝尝这坛酒,多年前酿出来的,一直不舍得喝,绝对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   江云晚眼前一亮,老杨头儿酿酒的功夫确实一绝,用的山间的野果和药草,偏偏酿出来毫无甜气,饮起来清冽,还带些苦感,是酒中的上品。   但她又摇了摇头。   若说饮酒,男身酒量极好,千杯不醉,女身却酒量极差,因此平日都控制着,禁绝饮酒。   说来当年虞烟挑中自己假冒道侣,就是因为自己的男身,是天下少有能喝过她的年轻修行者。   “这次来不是找你喝酒的,有正事,你可知道钱塘最近又出了什么事?”江云晚轻声问道。   “有,事儿可大了!”老杨头儿一拍腿,“最近出了好几宗血案,死者都是修行者,都好几十个了,甚至还牵扯了不少平民。”   “知道血案的来由吗?”   “这在钱塘都不是秘密,”老杨头儿摇摇手,“其实这些人里面,大部分都是各地的修行者互相仇杀,最后闹成血案。”   江云晚一愣,之前虞烟曾提过钱塘里的修行者们越来越躁动,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难怪后来影十三也不敢再鼓动修行者,去找自己的男身。他是个谨慎的人,当这些人失去控制,无法成为手中的刀,自然不会再用。   不过倒也不奇怪,每十年以不周山为首的地北,和以南朱宗为首的天南,都会派出精英弟子聚集云梦泽,举行云梦之会,既分胜负,也定下未来十年资源分配,经年累月,两边的人自然怨气大。   “你说大部分?那还有的呢?”   “还有的修行者,是邪宗的人杀的!”老杨头儿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消息隐秘,好不容易打听到。”   “邪宗?”   邪宗是天下人对一些功法阴毒,行事血腥的宗门统称,这些邪宗大多都在大周王朝与北烈国的边境交接一带,那里常年战乱,最适宜邪宗的人生存发展。   可邪宗的人为何不远万里迢迢来钱塘,还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   “可知道死的都是哪些人吗?”   “这个自然,咱搞情报是顶尖尖的!”老杨头儿说着,起身一溜小跑,翻箱倒柜拿出两叠纸来。   “太守府的死者画像,好不容易弄到手,左边厚的这叠是死于血拼仇杀,右边薄的这叠,是死于邪宗手里的。唉,死相极惨,似乎还受了拷刑。”   江云晚接过来,一张张翻看。   难怪虞烟给自己留的纸条上说,鱼龙卫要在后日,请三大宗及其他几个大宗的修行者赴宴。如此惨烈的血案,还有邪宗的人潜进来,朝廷坐不住了。   不过定的倒是好地方,缺月楼……自己到时候像今天这样遮掩,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江云晚看着那些被邪宗杀害的修行者的画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究竟哪里奇怪,又讲不上来,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这时江云晚抬起头来,看着老杨头儿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怎么了?老杨头儿你不用管我,自己喝酒吃菜就好。”   老杨头儿点点头,但还是挪不开视线。   嘶……朝公子今日果然很奇怪啊。   往日里来这边喝酒,总是正襟危坐,气宇轩昂的。今日是怎么了,柔柔地坐在那里,两条腿斜着并拢,看起来就很……   就很……   就很娘!   而且总感觉,腰也细了好多……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老杨头儿猛地拍拍脸,怀疑难道自己单身久了,现在看着朝公子都心猿意马起来了么?   老杨头儿试着转移话题,将邪念赶出去,“唉,这些邪修真是肆无忌惮,说不定哪天就杀到我这个老头子身上了。”   江云晚笑了,“怎么,老杨头儿你没有给自己算下命数么?”   老杨头儿一听来劲了,拍下桌子,“朝公子你别说,我还真算过,我的结局还挺好,是死在一堆酒坛子里。我估摸着,应该是我侄子那时候都成大器了,如朝公子这般。我也老得不像话了,最后醉死了,这死法还挺适合我。”   江云晚被逗笑了,这就是她一直能和对方聊得来的点。   知足常乐,暗合天道。   她有时候会想,以后可以将老杨头儿带去擎天峰,介绍给师傅认识,他俩一定能成知己。   “这样的死法,你还挺满足的?”   “也不算特别满足,要说缺憾吧……我老杨头儿一辈子平平淡淡,没干过什么大事,就像要是死前能够英雄一把!”   老杨头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就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也算没白活一辈子。”   江云晚瞧见对方脸上已经酒红一片,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对方已经喝完一坛了。   “今天喝得过瘾!唉,可惜存酒不多了,不能再喝了。”老杨头儿醉醺醺的。   江云晚一指角落堆得满满的十几瓶酒,“那不都是吗?”   “那可不能喝!”老杨头儿摆手,“那是我最近刚研究出来的,一种阵法,以酒作阵!”   “阵法?以酒作阵?”江云晚苦笑不得,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阵法!可厉害了!”老杨头儿眯着朦胧醉眼,双手在身前比划着,“那施展起来,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让你什么都看不见!”   “你对阵法也很有天赋吗?”江云晚敷衍应付道。   “那是当然!虽然我不会修行,也听我侄子偶尔回来,讲他们门里教的,什么摆阵之道。我寻思着,他的所谓什么,奇门遁甲、天象地形,说摆了不就是模仿天地伟力吗?我常往山里采药,这块我熟啊,雷暴、狂风、山崩……只要能模仿出这些神韵来,什么不能作阵?酒水能作阵,种花能作阵,连随手扔几个棍子,也能作阵……”   “我可是让我侄子给我誊抄了他们宗门里的书,天天对着研究……”   老杨头儿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江云晚怔住了,忽然抓到了一丝灵感。   遮月步前几篇是关于气息和身法,后几篇,不就是以身法入阵道吗?   这样说来,剑法也能作阵吗?   江云晚愣了白天,只觉得模模糊糊抓到了以后的方向,正要再问,才发现老杨头儿已经醉倒在桌上,打起鼾来。   江云晚苦笑,低头继续看手里的画像。   邪修……为何钱塘来了这么多邪修?   ……   “为何钱塘来了这么多的邪修?”   在废宅区往南的最深处,不见丝毫灯火,幽暗如鬼宅。   一处宅院中,稚嫩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门外站着个肥大身躯。   鲁黑山听到房中女童的话,眼底带着仇恨和杀意,但嘴上沉声回道:“或许,或许是大人的手笔,能够在鱼龙卫对钱塘的重重封锁中,讲邪修送进来,除了大人,我想不到还有谁?”   “而且十三山令该知道,大人麾下除了不少妖族外,还有许多邪修,愿意为大人做那些棘手难办的事。”   忽然鲁黑山的腿上裂开一道血口,他疼痛难忍,跪在地上。   “你什么意思?”屋内传来女童冷冷的声音。   “我想十三山令该很清楚,”鲁黑山狞笑着,“十三山令在钱塘这么久也没杀掉朝千阳,大人等得不耐烦了。”   出奇的,这次女童竟然没有发怒,一时沉默了。   鲁黑山也很奇怪,这个疯女人刚来钱塘时,对杀朝千阳一事很上心,最近虽然她破境在即,但对朝千阳一事竟然不管不问了,难道就不怕回去受到责罚?   远在城西春花江畔,缺月楼中的秦柳姿猛然睁开双眼,望向半山腰。   既然是大人的麾下,这些人必然是邪修中的精锐……   姐姐……   ……   江云晚回到别云居时已很晚了,回来路上,还顺道去天香馆采补了阴气。   路过原来自己的房间,现在唐湖的房间时,见里面灯火亮着,江云晚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没敢敲门,将买来的撞在纸袋中的糖葫芦,放在了门前,然后离开。   等江云晚刚刚回到房里,唐湖的门立刻就开了,她拾起地上的糖葫芦,看了江云晚的房门一眼,笑了出来。   “小孩子一样。”   她想控制自己的笑,但掂量着手里的糖葫芦,总觉得心中某块地方被触动了,变得柔软起来。   “唐湖啊,唐湖,你就被一串糖葫芦买通了么?”唐湖无言自问。   唐湖拿出糖葫芦,坐回桌前,继续翻阅一叠文卷。这是她让宗门收集来的,关于朝千阳的所有资料。   其实这几天她的气已经消去很多了,想想对方肯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毕竟这种能在男女两个身份间转换的事,连她都没听说过。   这样看来,也不算欺骗自己。   唐湖咬下一颗裹着糖的山楂果到嘴中,继续翻看着。   忽然她看到了资料中的一段说明。   “不周山朝千阳,与千剑湖虞烟为道侣关系。”   唐湖想起之前在阵法天地中看到的二人,刚才还带着笑意的脸上瞬间冷了下来。   嘎嘣一声,山楂果在她嘴中被咬的粉碎。   她狠狠地嚼着,仿佛嘴中地山楂果就是现在睡在偏房的那个人。 第五十二章 凌乱的相遇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江云晚忽然感到一阵恶寒,仿佛有谁在骂自己。   她晃晃头,闭上眼睛,将意念集中在识海中,找到了自己的男身躯体。意念像是轻柔的纱,从男身上面拂过,游走在经脉窍穴间。   这些日子过去,她已是胎息境圆满,只差一个契机,就可破境入吞玉境,对意念掌控,也更加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睁开眼睛,叹了口气。   她大致掌握了问题的所在。狐妖姐姐的移花接木并未失效,问题还是在男身的伤势上。自移花接木之后,自己就是以女身为本体,男身反而变成了消耗真气的临时状态。   单单如此还好,可之后自己又常变回男身而战,战朱洛,战影十三……,男身陆府的损伤愈来愈厉害,能够撑到今日还是靠每天用真气温养。   如果现在以意念激发男身陆府窍穴,还是能强行换回男身,但也会让其伤势更重。如此往复,直到有一天,自己将再也无法变回男身,除非能将男身的损伤全部治愈。   江云晚坐在梳妆镜前,伸手轻轻抚摸镜中身影。   三师兄曾说或许师傅会有办法治自己的伤,就算师傅没有,天下某个地方也一定会有,可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治愈呢?   那自己变回男身,岂不是仅剩下几次机会,之后自己将永远困在这具女身内,永远作为江云晚活着?   镜前的人影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身前明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第二日当江云晚离开房间时,赫然发现门口前的地板上,竟然倒插着根糖葫芦。江云晚拔起来看,发现上面少了一颗,其余的完完整整。   “这算什么?赌气吗?”江云晚皱眉,到唐湖的房间去看,果然人已经不在。   “爱吃不吃!”   江云晚嘟囔一声转身离开。   记得昨日她曾让那婢女交代郑昌,让他今日来,可是等到午后也不见人影。江云晚掰掰手指头算着,郑昌的妹妹郑春息曾来找过自己一回,郑昌找过自己一回,自己还在废宅区看过郑春喜一回。   疑点重重啊……要不今日就去废宅区看看?   江云晚略作思考,决定还是去走一趟,但刚到山脚下就见到一位衣着朴素,容貌素雅的女子在那里焦急徘徊,一见到江云晚脸露喜色,凑上前来。   郑春息?   “江……江姑娘,请你救救我哥哥吧……”言辞恳切,感觉江云晚不答应,她便要跪下了。   江云晚微不可察地叹息,果然有事,“郑姑娘,不要惊慌,你哥哥在哪儿?我们边走边说吧。”   外壁上纹刻有锦绣牡丹和半盏残月的马车,直往废宅区去。   江云晚在马车中,听着郑春息略带哽咽的话语。上次在湖心小筑见面时还趾高气昂的女子,如今只剩下慌乱和无助。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中,江云晚听完了郑春息的话,不由愣住了。   “郑公子因为曾在吴王府宴上与我一同离席,被太守大人赶出了家门?”   “我父亲一直都很看不顺眼哥哥,这次只是顺势爆发。他觉得三皇子视你如禁脔,我哥哥与你有染,只怕三皇子会迁怒他,才将我哥哥赶了出去。”   又来了……   “我与郑公子在离席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其实我与三皇子殿下,也不是你们所想的关系。”江云晚苦笑解释。   “真的?”郑春息的双眼一下子明亮起来,随即却又暗淡下去,“我父亲并不这样觉得,不知江姑娘你曾见过我父亲吗?”   “有幸在吴王府宴上见过郑太守。”江云晚想起那个须发皆白,偏偏面容还不算老的男人。   “我父亲曾在钱塘做小官五年,又用了十年一路爬到钱塘太守的位置,成为太守那日,喜极而泣,一夜须发皆白。”   “这样说你便能理解,我父亲一生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除了官运亨通。我很小时母亲就离世了,父亲每日钻研着如何爬得更高,是我哥哥将我拉扯他。在父亲眼中,哥哥就是只能用来传递血脉的草包,我则是为他赚取声誉的工具。所以在他眼中,我和哥哥加一块,不如三皇子对他的观感重要。”   江云晚竟不知说什么好,“所以你和郑公子都被赶出来了?”   “不,只有我哥哥被赶出来,我一同出来是为了照顾他。我哥哥娇生惯养,没有人照顾是不行的……”   江云晚想起之前湖心小筑时,郑春息明明对他哥哥态度恶劣,据说当年去太兴城求学,也是为了避开郑昌,怎么如今……   郑春息似乎看出了江云晚心中所想,嗫嚅道:“我讨厌我哥哥,是讨厌他身边总有其他的女人,但一点都不希望他出事……”   江云晚愣住了。   难怪会逃避郑昌去了太兴城,难怪又忍不住回来,难怪郑昌携群美设宴也要跟着……   原来都是因为此。   那日湖心小筑,视如仇寇是因为此;今日相见,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也是因为此……   正出神的时候,马车徐徐停在废宅区前。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哥哥。”江云晚带着郑春息一同下了马车。   两人往废宅区深处走了不远,正好路过老杨头儿的门前,看见对方正在路旁坐着椅子晒太阳。   “老杨头儿,今日没去运河牌坊出摊么?”   老杨头儿看着江云晚半天,才愣道:“牌坊街市,每逢七日要休市一日。”   江云晚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女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假装无事发生,带着郑春息快步离开。   “乖乖,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老杨头儿喃喃道。   这时他忽然看到身前泥路上,凭空生出一个凸起,似乎有个泥人正要破土而出。   老杨头儿揉了揉眼睛,“乖乖,看个漂亮女人,把我给看疯了?”   ……   “我多次找江姑娘,就是想求江姑娘请三皇子发句话,只要有三皇子发话,我父亲自然会让哥哥回去。”   郑春息在前面带路,走了一炷香时间,到了处比老杨头儿的家宅更破旧的房屋前,走到里面去,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在一间那破草席封着窗户的屋中,江云晚见到了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郑昌。   “哥哥身体疲弱,出来后不久就生了病,昨日强撑着去缺月楼,回来后就成这样了。”   “郑公子昨日找我,也是与你相同的目的吗?”   郑春息摇了摇头,“我哥哥,他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江云晚怔住,没想到郑昌还是个多情种子。   “好吧,此事无需三皇子发话,之后我随你去见郑太守,向他说明白我与郑公子的关系就好了。”   “多谢江姑娘。”郑春息面露喜色。   “就算赶出家门,又何至于此?”江云晚环视着破旧房间。   “父亲断绝了我们的资金,若强去客栈赊账,丢了父亲的脸面,那更回不去了,只能变卖身边物件,屈身在此。”   江云晚叹了口气,掏出些银两递给了郑春息,后者愣了愣,羞赧地接过去,“多谢江姑娘。”   “其实,住外面也不安全,这些日子城里来了好多修行者,一言不合打打杀杀,我们这种普通人撞到了就是个死。我听太守府的人说,好多人死相可惨了,说是被什么邪修给杀了。”   江云晚点点头,好言安慰,忽然想到了什么,询问道:“你还和太守府里保持着联系?”   郑春息点了点头,“我哥哥以前很照顾府里的差人,他们其中几个还算念旧情,会周济我们。”   “那他们有没有说,那些被邪修杀的人,和其他死者,有什么区别?”   郑春息想了想道:“好像是有区别的,那些被邪修杀的人,好像都之前就有伤在身,是……对,剑伤,他们身上都还有剑伤,府里的差人有次顺嘴提起过。”   剑伤……   江云晚仔细想着,脑海中不断有凌乱的思绪飞过,终于抓到了之前一直觉得忽略的点。   昨晚老杨头儿拿出的,被邪修杀死的修行者,她都觉得莫名很眼熟,现在才彻底记起,这些人其实她都见过,就在那次影十三指示的围杀中。那次围杀她没有下死手,生还者众多,其中不少,都出现在了死者画像上。   所谓的剑伤,正是自己之前留下的。   那些邪修并不是在茫无目的的乱杀,他们是在找之前与自己男身接触过的人,一个个杀过去,一个个审问过去。像朱洛、虞烟这样的实力他们无从下手,便找这些人。   他们,是在找我!   江云晚猛然抬起头,望向北边方向。   还有一个人,曾明显与自己男身有过接触!   她忽然冲出屋去,左袖挥动,花魁剑在手,右袖闪烁,手中多出了个玉符,并将其一把捏碎。   ……   老杨头儿蹲在房前的泥路上,看着地面鼓起一个人形,最终化做一个赤裸的妖娆女子,完全是泥巴捏出来的一般。   那泥色女子上前走了两步,依偎在老杨头儿的身上,肆意挑逗着他。   “乖乖,我是大白天做春梦了?”老杨头儿喃喃自语。   可是那泥色女子,忽然一把死死掐住老杨头儿的脖子,泥巴捏作的双手竟力大无穷,很快老杨头儿就翻起了白眼。   “原来……不是春梦,是……噩梦……”   正在老杨头儿就要断气的时候,眼前清亮剑光一闪,只感觉那泥人颤抖一下,就碎裂成无数细小土渣,散落在地。   老杨头儿坐起身来,只见一把剑插在之前泥人在的地方,他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刚才路过的妩媚女子又回来了。   那女子一身素白衣衫,衣袂飘摇,青丝舞动,手中握着一把空剑鞘,仿若世外的女仙。   “怎么?没见过我这样漂亮的姑娘吗?”江云晚笑着说道,随即厉喝:“还不快走!”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所在的土路上,一个又一个泥人纷纷生长起来,或是妖冶女子,或是强壮男子,皆是赤裸,一身泥色。   老杨头儿鬼叫一声,急忙跑进屋内,紧锁宅门,利落地从床下拿出一个包袱,多年摸爬滚打,让他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他跟着翻上了屋顶,从自家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沿着废宅区的连绵破屋跑起来。   废宅区多年废弃,无人管理,道路残破,真要逃命,还不如从屋上走更快些。   江云晚左手轻动,已有剑灵在内的花魁剑,自动飞回入手。   她环视着周围形态各异的泥人,想到了什么。   “血傀宗?”   在世间邪宗中,有不少宗门实力强盛,能与玄门正宗叫板,世人将其中实力最前的七个,并称为“天邪七宗”,血傀宗在其中,还要位于前列。   可是那泥人并不回答,一个个大腿紧绷,像是鼓足力道的野兽,朝江云晚跳了过来,无声尖啸,十指如钩。   “找死!”   花魁剑轻轻震吟起来,似乎是里面的剑灵,在为自己的第一战而战栗。   ……   就在距离江云晚两坊距离外,有个废弃的水井,水井多年未有人用,井沿上满是灰土。   但今日水井上忽然多了张象棋盘,棋盘两边各有一年轻男子搬来石头坐下,在棋盘上执棋厮杀。   最巧的是这两个男子生的一模一样,都是清寡面庞,眉毛浓粗,也都在眼角有颗黑痣,唯独身上衣衫颜色不同。   执黑棋者一身黑衣,红棋者一身红衣。   红衣者拿起“马”往前一拍,“将军!老二,还有招吗?”   被称为老二的黑衣人摆摆手,“路数多的是,容我想想。”   老大笑道:“你可快些,要是在我杀了那搅局的女子前,你还没有想出破局路数,那你之前抓的几个女子都得输给我,让我炼成血傀。”   “大哥,别说大话,小心阴沟里翻船啊。”   “笑话!一个小小的胎息境,连吞玉境都不到,也能……”红衣人突然不说话了,表情如同吃了苍蝇般难受。   “大哥,怎么了?”   “我刚召出的土泥傀,都被那女子用剑斩了……”   “哈哈哈,果然……”老二拍手笑起来,“大哥,如今钱塘可是卧虎藏龙,比咱们那儿大有不同,实力根本不能以境界论。她斩杀土泥傀用了几剑?”   老大呆呆伸出一根手指,“一剑……”   老二也呆住了,“大哥,你才是在说笑话吧?”   红衣人咬牙切齿,面色难看。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大哥,不要玩了,一起上,杀了这女子,还要追那个算命的,逼问朝千阳的下落。找了那么多人,看来就这个老头儿最可能与朝千阳有来往。”   老大点头,一脸狞笑,“我要把那女子抓了练成血傀!”   老二把“将”棋拿在手中,往远处直接抛了出去,“这,便是我的破局之道!”   ……   土泥路上。   江云晚面对着满地的土屑,丰盈胸部微微起伏。   这时听到声响,回头看去,只见一颗象棋子从天而落。   是个“将”字!   忽然平地生狂澜,那颗棋子爆发出无穷的吸力。   这附近算是废宅区的北部边缘,还零零散散住着些人,随着棋子的吸力爆发,那些人家中猛地飞出诸多铁器,汇聚在棋子的上方,竟凝聚成数丈高的铁制兵人,铁甲钢面。   数丈高的兵人一拳砸下,花魁剑剑锋迎上,爆发出耀眼火花和刺耳声响。   “不止一个人?”江云晚凭着对傀儡的气息感知判断道,这样打下去,说不得自己要变回男身。   现在每用男身作战,都是在损耗男身的使用次数,虽然在决定来救老杨头儿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但心中还是略微沉重。   与此同时,周围的土泥,再次聚合成一个个傀儡,数量胜过之前数倍,且每个都有一人多高,直朝江云晚扑去,小山一般将其淹没。   铁拳之下,是无数傀儡堆成的小山,在数次的震动中,终于没了动静。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你们!不要随便乱碰啊!!”   这声音竟由高亢转低沉,由女声变做男声。   随着而来的,是一道磅礴剑势,瞬间斩碎所有的傀儡与上方的铁拳。   ……   废宅区的深处。   鲁黑山盘坐于屋中,缓缓运气,他出身并非正宗,一身所学驳杂,常需要平息真气乱流。   忽然他感应到了什么,跳起身冲出门去。   “擎天峰剑法……是朝千阳!且距离此处极近!”   得来全不费工夫!   鲁黑山狞笑一声,整个人像个皮球一样爆射而出。   “鲁黑山,不许去!”   屋内闭关的女童自然也感觉到了,出言阻止,但鲁黑山早已消失在院中。   姐姐…… 第五十三章 平生最得意,赠与公子饮   老杨头儿狼狈地在屋顶间跳跃,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忽忽的破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老杨头儿环视四周,只见有许多铁器从各个人家里飞出来,漩涡一样汇向他房屋的方向。   一辈子窝在街头靠算命骗钱的他何时见过这等场景,目瞪口呆。   他忽然担心起那个漂亮女子,会不会有危险?毕竟自己被人家救了一命。   “可是修行者打架,我过去纯是送命啊……”老杨头儿嘟囔着,脚下却还是动起来,原方向返回,“回去就看一眼,情况不对立刻跑!”   当老杨头儿跑回自家房顶,蹲在屋檐后小心翼翼探头,正好看到仗剑的女子被无数傀儡淹没,数丈高的铁人一拳砸下。   “救不了救不了!”   老杨头儿转身就又要跑,却听到傀儡中的声音,那声音由高亢变低沉,由女声而变为男声,随后是一道磅礴剑势横扫,傀儡与铁拳都被斩碎,白衣男子的身形显了出来。   “朝…朝…朝…朝公子?!”老杨头儿话都说不出,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过了好半天才接受那女子就是朝公子的事实。   看见那些傀儡又一一拼凑复活,和朝公子鏖战在一处,老杨头儿更想跑了!   他可是知道朝千阳是何等人物,找上他的麻烦一定不简单!   但始终他不曾挪动脚步。   “那女子是朝公子变的,那朝公子便救了我两次了。”老杨头儿喃喃自语。   自己就这样走了么?   这样做对么?   当然对,怕死惜命有什么不对。   可他总觉得,不该这样做。   老杨头儿觉得自己老弛的皮肤战栗起来,心脏跳的像擂鼓。   “妈的!”他低骂一声,跳下屋顶,跑进房里的角落,将堆在那里的十几个巴掌大小的小酒坛,用绳子绑起来,挂在自己的脖颈上,活像个卖艺人。   他又爬上房顶,取下一个酒坛,牟足了力气,往朝千阳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险些闪了腰。   ……   朝千阳一剑横扫,又是斩碎十几个傀儡,可是周边仍不断有新的傀儡生成,且体型强度越来越厉害,一旁刚被他斩碎的数丈高的铁人眼看也要复原。   他有些束手无策。   这种远程操纵傀儡的修行者,本体最为羸弱没有防护,他已经感知到对方的位置,无奈周边傀儡太多,根本杀不过去。   像往常他还可以慢慢去和对方磨,去想办法,可如今身体江河日下,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难道我就要这样死在这荒僻之地,如此屈辱?”朝千阳胸膛起伏,觉得十分荒谬,甚至想发笑。   忽然视角余光看到一个巴掌大的黑影飞了过来,砸碎在他的脚下。   酒坛碎裂,酒水四溢,浓烈的酒香冒了出来,带着古怪的白色烟雾蒸腾起来。   “朝公子,快跑啊!”老杨头儿在不远的房顶上朝他挥手。   朝千阳愣了愣,才搞清楚状况。那些白色烟雾,不仅遮蔽了他的身形,还掩去了他的气息,让那些傀儡的主人无法再凭此追踪。   朝千阳想起昨晚的对话来,原来老杨头儿真的能以酒作阵,虽然跟他吹嘘的“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笑意浮现在嘴角,朝千阳摇摇头,该去怎样说这个总是让人意外的老头儿好呢?   忽然计上心头,有了这些酒雾作掩护,说不定……   朝千阳没有说话,伸出手指了个方向,扭头看着房顶上的老杨头儿。对方一愣,明白了朝千阳的意思,点点头,酒坛一个接一个顺着那个方向扔出去,生生砸出了一条酒雾弥漫的通道来。   带着浓郁酒香的雾气中,那些傀儡像是没了头的苍蝇,茫然乱转,却找不到目标。   两坊之外的废井旁。   黑衣男子声音震惊,“这……,那女子竟然就是朝千阳,难怪我们一直找不到他。”   说着他恐惧起来,“大哥,快些走吧,朝千阳不是我们能对付的,咱们只要现在回去把消息,告诉大家消息就是大功一件。”   红衣男子一把按住了刚要起身的对方,“还有什么样的大功,能与亲手杀了朝千阳相提并论?十个人一起杀了他,和咱俩杀了他,大人给出的奖赏可是完全不同。”   “但是……”   “放心,你没感觉到,朝千阳的气息状态很不对吗?!”红衣男子面带狞笑。   但话音刚落,红衣男子和黑衣男子齐齐愣住。   “奇了,朝千阳的气息居然消失了……不对!”   两人还未有动作,另一个白衣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废井旁。   “我状态不好,与我能斩了你们有什么关系?”声音冷淡,隐含杀意。   ……   当朝千阳处理完回去时,老杨头儿已经从房顶上爬下来了,身上还挂着几个酒坛,正焦急地伸着脖子看,见到朝千阳的身影,终于笑了出来,露出缺了一颗的微黄牙齿。   唉,想必对方已经看到了,这要如何解释?   “朝公子,解决了?”   朝千阳笑着点点头。   老杨头儿兴高采烈,又是一阵夸赞吹嘘,毕竟这次作战,他也出了把力不是?   “那,我到底该叫你朝公子,还是朝姑娘?”末了老杨头儿扭捏问道。   “……还是朝公子吧,”朝千阳想了想,“自我认知还是男子为主。”   老杨头儿有些失望,他刚才就在想,要是朝公子真的是个姑娘,就介绍给自己的侄子认识,那真是再好不过。   “嘿嘿,怎么样朝公子?咱老杨头儿从不扯谎,这酒阵不错吧,是我在山间采药遇雾悟到的。”   朝千阳叹息一声,“老杨头儿,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有修行天赋的人,谁都比不了,可惜年轻时没有遇到名师。”   老杨头儿大笑着挥手,“我这样的人还修个啥,现在过得就挺乐……”   老杨头儿忽然停住,他看到朝千阳背后的天空一个黑点越来越大,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他心中想跑,可是身体不由自主,上前将朝千阳拨开到一边。   猛烈的风压从天而落,鲁黑山蒲扇大的手掌直奔朝千阳的后心,但最后雷霆一掌,却打在了推开朝千阳的一个老头子身上。   老杨头儿整个人被一掌打飞,撞塌了自家的屋墙。房屋半倾,黑色瓦片带着石灰呼啦啦砸下,将那个枯老的身影埋没。   朝千阳呆滞在那里时,鲁黑山的第二掌已经到了,将其一掌砸在地上,大口鲜血吐出。   本能的反应,朝千阳人还在地上,双袖挥动,百折剑与花魁剑已齐齐刺出,可到了那肥壮光头身前一寸便再也刺不进去。   四境真气离体,五境呵气成罡,自有罡气护体。   鲁黑山狞笑一声,“朝千阳,咱们总算见面了!”   说着他一脚横踢,将朝千阳双手的剑都踢飞出去,然后狠狠踏在其陆府窍穴上,让其真气滞涩,动都动不了。   朝千阳痛叫出声,而心中痛苦犹在身体之上。   他现在最不能有损的,就是陆府窍穴。   可是无论他的手如何去抓对方的粗大脚掌,都挪不动分毫,看起来就像是溺水的人在挣扎。   ……   “大名鼎鼎的朝千阳,朝公子,你可知道我因为你,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么?”鲁黑山指了指自己的瞎眼和残耳,声音带着浓烈杀意。   朝千阳整个人弓起身子,像个虾米,脸憋得通红,却又被重重一脚踢在面门上。   红色覆盖了他的视线,大概眼角裂开了,正流出汩汩鲜血。   “在杀你之前,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含着畅快与恨意的声音,在鲁黑山的嗓子里滚动。   他完好的那只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西边。   天边似乎有道流云飞了过来,等等!那不是流云,那是……   电光火石间,鲁黑山本能地双臂护在脸前,沛莫能御的力道下一瞬间便从臂上传来,将其打飞了出去,在地面跌跌晃晃足足数丈远才停下。   换了身净色武服的萧清浅站在挡在朝千阳之前。   “你是谁?是你捏碎了我给江云晚的传唤玉符?”   朝千阳挣扎起身,“在下朝千阳,江云晚是我师妹。”   他顺着上次与萧清浅见面时的说法,之前三师兄通过南寻给萧清浅的信中,言明让她留在钱塘帮助江云晚,这才得到了对方的传唤玉符。   没想到之前为了对付邪修捏碎玉符,对方从春花江畔山中赶来,却刚好救下了自己。   “朝千阳?那便是殿下的师弟啦。”萧清浅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几丈外的硕大身躯。   “你若动他,死。”   朝千阳死死盯着鲁黑山,对方的气息他曾遇到过,就在曾经作为江云晚被绑架的那次。   对方是那个隐秘组织的人,是不周山“黑影”里的一份子!   鲁黑山啐了下,咆哮一声,大步两下,一拳砸出。   萧清浅冷哼一声,瘦小的拳头迎了上去。   拳拳相撞,竟发出沉闷的爆声,气浪以两人为中心吹去。   虽然隔着一重境界,但一个出身玄门正宗,一个野路子出身,且最近接连残耳、瞎眼、又受重伤。   两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一拳收回,两人同时又砸出一拳相撞,毫无花哨技巧,是最纯粹的力量抗衡。   在萧清浅与鲁黑山搏杀时,朝千阳跌跌撞撞地走到坍塌的屋前,将那些瓦片废砾都拨开来,见到了埋在下面的老杨头儿。   老杨头儿居然还活着,他正面灰蒙蒙的,像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   他之前挂着的许多酒坛在他身下碎裂,瓷片插进他的体内,血水混着酒水在地上流淌。   “哎呦……哎呦……”老杨头儿有气无力地叫唤着。   朝千阳颤抖着,伸手摸着老杨头儿的胸前,那里的肋骨基本全断了,里面的脏器已经泡在血中。   “朝公子……我起不来了,你能扶下我吗?但我感觉,不算特别疼……”   朝千阳嘴唇哆嗦了下,“老杨头儿,你先休息下……”   老杨头儿居然笑了出来,“没想到……那个人手劲儿这么大……早知道,我不逞能了……”   朝千阳只觉得心脏被人用手攥住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边儿,有坛子酒,能帮我拿过来吗?”老杨头儿伸出满是血的手,指了指废墟的一角。   朝千阳拼命点着头,摇晃着跑过去,两只手拼命在废墟里扒着,扒出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有个白瓷的酒坛,朝千阳拿着酒坛跑回到老杨头儿身前。   坐在废墟里的老杨头儿竟然恢复了些精神,但整张脸白得像纸。   他颤颤巍巍的手抚摸酒坛,在白瓷上留下血痕,笑出声,“朝公子,其实……其实我昨晚骗了你,昨晚的酒根本不是最好的……”   “留给公子吧,”说着他拍了拍酒坛上的封口,眼中忽然爆发出异样璀璨的神采,声音高起来,满是自豪。   “这坛酒,才是我平生最……”   声音戛然而止,老杨头儿的眼睛还睁着,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了明光,那只手还在酒坛上耷拉着。   “这坛酒,才是你平生最得意之作。”朝千阳轻轻说着。   他跪在老杨头儿身前,手中还捧着酒坛,想着老杨头儿为什么要藏起这坛酒呢?   等将来他侄子结婚时再喝?或许是留着,等他彻底老去,不用再辛勤劳作,闲下来时再自饮自酌?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他都等不到了。   老杨头儿真的死在了一堆酒坛子里,他算命还是挺准的。   想到这里,朝千阳居然笑了,可是笑着笑着,他的面目忽然狰狞。   他摇晃着站起身,咆哮起来,身上斑驳血迹,像是受伤的野兽。 第五十四章 开山破海的一剑   从什么时候开始,朝千阳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呢?   大概是从上了不周山开始吧。   之前他不过是个流浪的孤儿,每天要与野狗抢食,拼了命去攒下一点点东西求活,怎么能对身边不关心?倒不如说每天都是带着恶意审视世界。   师傅带着他上山那一年,摸着他的头说:“你要学会与世间好好相处,对世间好一点,世间自然也会对你好。”   “可是师傅,我学不会怎样对世间好,对别人好。”   那年师傅并没有回答,只是让朝千阳自己去想。   后来朝千阳真的想到了办法,那就是不去看,不去问,不去想。   他漠然与世间万物保持着距离,自然也不会伤害到万物。他是修道的奇才,只要一心扑在大道上,总要比其他人更强些,总会给世间带来贡献。   就这样朝千阳从一个会和野狗撕咬在一起的小孩,变成了面冷话少的剑修,成了世人口中的奇葩。   但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他安静地待在擎天峰,每天除了修道,就是看花看水看月亮。   看花而不摘花,看水而不触水,至于月亮,想碰也碰不到。   与万物冷漠相处,他不伤万物,万物不伤他,他以为自己找对了路。   可是渐渐地,他怀疑自己想错了。   擎天峰的同门,比他更要热烈地爱着尘世,可结果呢?   大师兄遭人毒害,失踪不明。   三师兄不知为何,被迫与师门决裂。   师傅在之前也被其他人逼得离开不周山,远游未归。   剩下二师姐一个人,顶着不周山其他人的压力,保护着他,保护着擎天峰。   于是他开始尝试改变,走出师门,顶起擎天峰的招牌,为世人所知。他与虞烟假装道侣,彼此心知肚明,除了躲避婚事安排,也有借对方势力互相利用的意思在里面。   而他离开不周山到钱塘,从出发到现在,每一步都有人想要他死。   你待世间很温柔,世间问都不问你一口。   你待旁人很温柔,旁人拔刀砍来不留头。   老杨头儿是他下山后,见过的最认真活着的人,现在冰冷地倒在废墟中。   他拥有的很少,朋友也很少,现在老杨头儿死了,就又少了一个。   他想着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或许世间的人,和小时候街头与他抢食的野狗,是一样的,你不拼尽性命护住自己的东西,就会被别人一件件夺走。   真是可笑啊……   于是他愤怒起来,于是他咆哮起来。   ……   鲁黑山和萧清浅又是互相换过一拳,往后倒退几步,气息紊乱,对方也差不多。   “从哪里冒出来的这女子,铜皮铁骨一样。”鲁黑山呲着牙,双目充血。   他已经感觉到,在废宅区的外围,有很多气息在靠近,应该是鱼龙卫的人。两个地象三境的修行者在此鏖战,被注意到很正常,再打下去,说不定连缺月阁的人都要发现了。   可是朝千阳近在咫尺,距离完成大人的任务只差一步,他不甘心!   鲁黑山忽然胸膛一鼓一扁,整个人瘦了好几圈,速度也陡然提了起来,在萧清浅面前虚晃一下,以右手挨了一手刀为代价,直接扑向朝千阳。   左手则向后一挥,放出一团黑风,阻隔了萧清浅。   他野路子出身,能进入组织,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一身所学驳杂。   “朝千阳,给我死!”怒喝从牙缝里蹦出来,右手一掌拍了过去,像是要拍死一只蚂蚁。   可是他见到朝千阳回头看他的样子,心中猛然一凉。   真是可怕的眼神,那里面一片冷清,比下雪还寂寞,那张清秀的脸上无喜无悲。   他看到朝千阳右手轻动,一把狭长的剑落在手中。   他看到朝千阳一剑斩了过来。   他心中疑惑,对方是在找死么?   朝千阳并不想死,尽管他现在周身经脉窍穴都在颤抖,仿佛在无声呐喊,让他停手。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与影十三搏杀时,曾说自己有开山破海的一剑,然后虚晃遁走。   可他真的有开山破海的一剑。   他曾在擎天峰上向三师兄学来这一剑。   他曾在西明湖上斩退人初榜首朱洛,也是这一剑。   但那些都不过是这一剑的皮毛。   三师兄曾说他道心寡淡,心还在山上,让他下山去见山下红尘。   如今那个曾在街头与野狗撕咬夺食的小孩,真的下山了。   擎天峰第五剑,下山。   浩然无匹的剑意冲天而起。   ……   在缺月阁中,唐湖猛然抬头望出去,面露忧色。   在钱塘的街头,一个铁匠铺的年轻人忽然停下来手中铁锤,朝西南方向看去。   在城南山中打磨自己新得佩剑的虞烟,也感应到了什么,目光穿过林叶。   在城东,在城西,在钱塘的多个角落,何必来,影十三等一众实力出众的修行者,都猛然看向废宅区的天边,那里有一道磅礴剑意穿云裂空。   他们的脸色都苍白起来,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挡不下这一剑。   一些对不周山比较熟悉的人,认出了这一剑,面有异色。   铁匠铺里的朱洛,露出激赏之色,整个钱塘,只有他曾面对过这一剑。但那时的剑意还不完整,如今终于剑势浩荡。   他掂了掂手中的铁胚,觉得即便锻好了刀,也挡不住今日这一剑。   他是墨珠门人初榜的榜首,他都挡不住,天下人初三境的修行者中,便没人能挡住这一剑。朱洛苦笑起来,无奈摇头。   “人比人,气死人啊……”说着,他更卖力地锻着手中的铁胚。   ……   鲁黑山浓酱色的脸上此刻一片惨白,他向后跌退两步,看向自己的右臂,肩膀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只剩下部分皮肉连着,没让右臂断裂,鲜血像是泉水样涌出。   “这是,这是什么剑法!怎么会有挡不住的剑法?!!”鲁黑山吼起来,可是朝千阳仍是那样淡淡看着他,无喜无悲。   他身后萧清浅的拳风已经近了,更外围鱼龙卫的人已经包过来了。   “朝千阳,总有一天我会拧下你的头!”鲁黑山大吼一声,身体又猛地膨胀,在地上一踩,跃上了高空,消失不见。   萧清浅看了一眼,“打架我在行,追人我不行。”   “不用,后面他会被我杀死。”朝千阳淡淡说道。   萧清浅忽然感觉一阵寒意,眼前的男子,仿佛已经给对方判了死刑。   “郡主,鱼龙卫的人要来了,你的身份敏感还是早些走吧。走之前能否帮我个忙,两坊之外有处废井,那里有两个邪修,被我打昏封住了窍穴,帮我先带回山中如何?”   萧清浅点了点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云晚知道的,我都知道。”   萧清浅一愣,只当是对方师兄妹关系好,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朝千阳身看着身前废墟中的老杨头儿,蹲下来伸手轻轻阖上了对方的眼睛,他甚至不敢去料理后世,再扯上关系,说不定老杨头儿死后尸首都不得安生,只能交给赶来的鱼龙卫处理。   等到萧清浅彻底消失,朝千阳终于压抑不住,痛苦地吟出声,只觉得全身经脉欲裂,那一剑的负担实在太重。   微弱白光覆盖过躯体,绝色的女子再次出现。   她低着眼眸,估算着这一战之后,自己还能变回男身几次。   两次?三次?   江云晚伸手将那个白瓷酒坛拿在手中。   “做个好梦,老杨头儿。”   她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废宅区外走去,双手负后拎着小酒坛,口中轻轻哼着小调,像是哄人入睡的歌谣。   ……   当夜色深沉时,唐湖房中的灯火还未熄灭,她站在窗前,盯着院门的方向,从黄昏到现在。   看起来今晚江云晚不会回来了。   “你现在在哪呢?”唐湖看着夜色喃喃道。   但唐湖又自嘲地笑笑,觉得是自欺欺人。   果然还是担心她,果然还是忘不了她。   与别云居同处在春花江畔的天香馆,向笙的房间一如过去般奢华,就差以明珠照亮了。   向笙有些惧怕,拿起那个带着血迹的白瓷酒坛,为身旁的公子一杯杯斟酒。   男装的江云晚一边饮着酒,一边将桌上的成堆药料按需求分类,她想着来这里果然不错,可以让自己安心喝酒,做着准备。   她在擎天峰时曾随二师姐学过一段时间药理,只是很粗浅。   而随着妖化的一步步加深,她的血脉传承中,开始一点点出现各种关于毒性的信息,想来也是,世间论及“毒”,谁能比得过蛇妖一脉。   以前她从不在意这些传承,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到的一天。   药毒一体,她现在正首次尝试着配出想要的毒,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中,这些毒是不可或缺的。   “公子,今晚,不做那些事情了吗?”向笙清纯的脸微红。   每晚这位江公子来,她都会无缘无故昏倒,但她肯定客人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   至于做了什么,每个客人有每个客人的癖好,她就不去深想了。   吸食阴气平息妖气么?   江云晚轻笑着摇了摇头,暂时不需要了。但想了想,她眼中还是浮现出血红的蛇瞳,让向笙看了一眼就又晕倒过去。   她以前总是视妖气对意识性情的影响如洪水猛兽,不断采补阴气去平息,但她不那样想了,反而要借助这种影响。   比起妖物,人心才更为可怕。   只是短时间内稍稍放纵下,反而会成为一种助力。   她要去做一些过去不想做,也不敢做的事情,妖气妖血的影响,比此刻杯中的美酒还要醇厚。   江云晚甚至将意识沉入陆府窍穴中,一点点催化妖气的转化,控制在经脉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她不再去抵抗一直以来诱惑着她的妖化影响,反而放开心神,沉浸在妖化一波波对意识的涤荡中。   那种放开感受堕落、沉沦、魅惑的滋味,让她此刻觉得分外舒爽,每个毛孔都要张开,几乎要吟出声来。   这比此刻杯中的美酒更要让人欲罢不能,昏黄灯光下,猩红的蛇信一闪而逝。 第五十五章 妖女的欢愉   天色阴沉,春花江畔隐在水汽中,不知是雨丝还是雾,仿佛万物都在水汽中褪色,看不清楚。   当男子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眼前是个昏暗的木屋,有微弱的亮光从门口和窗户照进来,让他勉强能够看清四周,木屋内除了他身下的床,没什么其他东西。   他发现自己在床上靠墙而坐,身上被粗红绳索紧紧束缚,不知是怎样的手法,看起来还很有美感,可体内真气居然如不存在一样。   男子开始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男子名叫许常,与几个同门不远万里自血傀宗来到钱塘,是受了大人的差遣,来这里杀一个人,一个名叫朝千阳的人。可是这朝千阳隐藏的极好,怎么都找不到,他们只好沿着朝千阳活动过的痕迹,将那些有接触的人,一个个找过去,审过去,杀过去。   真是可惜啊,这些人里边有些姿色不错的女人,要是炼成血傀供自己和弟弟享用,该多好。   木屋的空气中隐隐有淡紫色的气体浮动,许常心生警惕。   毒?不对,身体并没有感到异常,只是觉得脑海里有些混沌。许常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但他猛然看到有一双血红蛇瞳在自己眼前。   妖物?!   许常险些叫出声,但再仔细看过去,他愣住了,哪有什么蛇瞳,自己眼前只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黑色的瞳孔下像是藏着许多秘密。   刚才的蛇瞳是幻觉吗?   不,他感觉现在看到的才是幻觉,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   淡紫色的雾气中,一个女人的身形被勾勒出来,立在床边,只是她身上的绢纱衣裙也是紫色,刚刚才没有注意到。   真是个美人啊,白皙的脖颈让他想起北烈国的雪雁,锁骨露出,纤薄的,脆弱的,仿佛有琉璃的质感,让人不敢去碰。   “先生,你醒啦?!”女人的声音传来,轻轻的,很柔美。   “你是谁?我为何会在这里?”许常警惕着。   “先生忘了?奴家是缺月楼的江云晚,昨晚先生到缺月楼来,一直睡到今早,怎会忘了?”   随着女人的话,许常刚刚还觉得昨天的记忆一片空白,现在全部想起来了。   是啦,自己昨天和弟弟去废宅区抓人但没碰到人,就去春花江畔的青楼里解闷。   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啊……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身上的绳子怎么如此古怪?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受了伤?”许常疑惑问道。   女人笑了笑,轻柔地爬上床,跪坐在许常身边,腰背展现出赏心悦目的曲线。   她吐息如兰,让许常沉醉,“先生,这些重要么?”   许常愣了下,是呀,与眼前的女人比起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用去想。   “先生~”女人伸出一根纤细素白的手指,轻点许常的胸膛,“先生昨夜说自己来自远方,跟同门的人一起来的。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都叫什么名字,都是怎样的实力呢?”   女人的声音让许常恍惚,透着说不清的魅惑,他登时就要将一道来的同门情况都说出去,但脑海中最后的一点清明组织了他。   他牙关紧缩,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但女人身上淡淡的香味萦绕在许常的鼻间,让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   “这只是奴家的小小好奇,只要先生肯说,怎样的事情都愿意去做~”   “怎样的事情都愿意……”许常滚了下喉咙,身体发热。他和弟弟的癖好特殊,只有在将美人炼成血傀,肆意蹂躏时才会感到舒爽,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身前的女人产生了渴望。   “真的?”许常声音颤抖。   女人手指轻轻触碰粗红绳索,绳索如同活物,自动解开落下。   “先生,我就在你身前,都不碰我一下吗?”女人的语气和眼神都很幽怨。   许常活动着手,呼吸急促,终于忍不住,一把抓过女人,将她压在身下。   “先生还是先回答问题吧,不然我可就要走了哦。”   许常双眼泛着血丝,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粗喘着气,说着:“我们一共来了十个人,除了我们兄弟二人,其他人在城东……”   许常将那些人的姓名、外貌、术法弱点、实力如何等都一一详细说了。   “这么说,剩下的七个人都在城东咯?”   “只有五个人在。今日鱼龙卫设宴邀请诸多修行者,有三人为了打探消息,也混过去赴宴了。”   “血傀宗的弟子只有养出血傀才算出师,你为什么没有?”   许常脸上浮出怒色,觉得女人是在看不起自己,“谁说我没有!我们十人都是门中实力出色的弟子,都养出了血傀,只是血傀阴毒,怕被鱼龙卫发现,此行没有敢带。但我们来钱塘后,悄悄抓了许多年轻男女,定好就要在今天设阵献祭,炼成傀儡,好在来日派上用场。”   “有个五境实力,身形肥硕的光头,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叫鲁黑山,与我们隶属同一个组织,但这次来钱塘,我们并没有联系。”   “那你可以跟我详细说说这个组织吗?”   许常忽然沉默了,神情痛苦,“不,我不能说……”   眼见许常就要因痛苦脱离魅术的控制,女人便不再提问了。   “很好,真是听话。”女人夸赞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但许常愣住了,因为笑声并不是来自身下,而是来自床旁,木屋一角。   他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个妩媚的女人从淡紫雾气中走了出来,白瓷般的脸上带着极满意的笑容。   “真是兄友弟恭,让人钦佩啊。”女人感叹着。   什么?   许常觉得自己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如果眼前的女人才是真的,那自己身下的又是谁?   他低头望去,瞳孔猛地收缩像是针孔。只见他身下正躺着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子,清寡面庞,眉毛浓粗,眼角同样有颗黑痣。   那是许远,是他的弟弟!   许远的眼神呆滞地看着哥哥,他的嘴唇肿胀,上面沾着口水,像是被谁用力狠狠吻过,甚至唇上还被咬破出了血迹。   这是他刚刚把许远当作那女人做的。   许常向后倒退两下跌坐在床上,呕出声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割掉。他的脑海像针扎一样刺痛,忽然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看向一旁的女人,“是你!”   这正是他和弟弟昨天遇到的白衣女子,只是他很奇怪,女子的样貌身形虽然没有变化,但总感觉哪里不同了,整个人的气质天差地别。   “不对,你是,你是朝千阳?!”许常惊恐说道。   女人轻笑,这毒雾虽然是第一次用,但配合自己的魅术,效果还真是不错。她轻轻拍了下手,木屋中立刻传来悉悉索索的爬行声音。   许常四下望去,不知何时,木屋里爬进来许多蛇,或赤红或斑斓。   “刚刚听你说起来,你们兄弟二人,过去杀了不少无辜女子吧?不知道这里蛇的数量,对不对的上?”   许常肝胆俱裂,真气被封住的他现在根本是任人宰割。   “求朝剑侠……不,求朝仙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以后一定痛改前非!”他跪在了床上,满身冷汗。   “那好吧,我可不想变得跟你们一样嗜杀,不如来玩个游戏吧~,只要你能说出我的名字,我就放了你。”   许常心头生出无限希望来,正要说出“朝千阳”三个字,觉得不对,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之前对方似乎说过,自己叫做……叫做江云晚。   “是江云晚!”许常几乎是吼出了这四个字。   “答错了哦,你刚才也说了,我是朝千阳啊。”   许常身形萎顿下去,刚刚生起的希望,转瞬化作绝望。   “那如果我之前回答是朝千阳,你真的会放过我吗?”   “那自然也是错的,”女人勾动一缕发梢在指间把玩,笑着道:“刚才不是说了吗?奴家现在是江云晚。”   许常愣了楞,青筋都憋出来了,声嘶力竭,“妖女!你这个妖女!!”   悉索声响中,蛇群爬向了床上的兄弟二人。   在男子的惨叫声中,江云晚欢愉地笑了出来,只觉得那惨叫声是世间是最最美妙的声音,她以前怎么就不这样觉得呢?   女人的意识在人与妖物之间浮沉,只觉得这快感几乎让她窒息。   ……   当江云晚走出木屋时,看到萧清浅站在外面的树下等候。   “你把他们都杀了?”   “只是让他们受到该有的惩戒而已,并用魅术抹去了相关记忆,还要劳烦郡主,等下将他们扔在鱼龙卫能够发现的地方。”   “你要去哪儿?”   “我?”江云晚妩媚笑着,眼波流转,“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萧清浅一愣,总觉得这次见到江云晚,对方比起上次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江云晚不再耽搁,朝山下走去。   她一边望向缺月楼的方向,原本还打算伪装男身身份去参加,但如果再不去,那些无辜的男女,就要被血傀宗的人炼化了,既然知道了,总还是要顺手搭救。   只是不知道,现在缺月楼里情况如何?面对那样多的人,虞烟会不会吃亏啊? 第五十六章 三大宗的人都有毛病!   今日整个缺月楼不再迎客,惹得不少公子哥们怨声载道,但一听到今日楼中是谁,又都灰溜溜走了。   缺月楼名字如此,但实际不止一座,而是诸多楼台依山向上,快要到半山腰的别云居去。在其中最深最豪华的一座楼台,陈夫人忙得快要晕厥。   诸多丫环婢女,托着菜肴与美酒,从陈夫人身前走过,流水一样。陈夫人仔细地审视每一道佳肴,虽然用料都是天南地北来的豪奢珍品,但哪怕有一点点的瑕疵,都会被打下去重做,合格的才会被送入上层的房间。   今日来的客人们,她得罪不起。因为这些修行者们虽然年轻,但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加在一块,连整个缺月阁都担待不住。   在楼中最大的房间里,准确来说,已经不是房间了,而是一处豪厅。   贴金的铜鹤熏炉中冒着袅袅香烟,地板亮可照人,穹顶镶着明珠。   何必来作为主人坐在首位,跟着是南朱宗的朱洛,千剑湖的虞烟和影十三其次,再后才是各大宗门的人。许多人看着身前桌榻上的珍馐发愣,他们不知道有多久没吃过俗世的东西了。   “入乡随俗嘛,到了钱塘这温柔乡,何必还把心挂在世外呢?”何必来笑着,拍打着折扇。   他又想到了什么,望向虞烟道:“虞烟姑娘,敢问尊夫何在?”   当虞烟好像没听到一样,还在掰着手指头,喃喃自语。   嗯?   何必来疑惑,仔细听对方的呢喃。   “女装,喜欢男人,难怪对唇脂和簪子都那样熟悉……”她掰着算着,双手捂住脸,嘟囔着,“居然还是个弱气女装,那哪怕做个主动强势的也算争点气啊……”   何必来愣住。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重重咳嗽两声,终于引起了虞烟的注意,又把之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里那么多人,干嘛问我,问别人去,我不知道!”虞烟没好气道。   “你们二人不是道侣吗?”何必来苦笑道。   “道侣怎么了?没见过夫妻闹矛盾吗?!”   何必来一时梗住,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朱洛端正地坐在那儿,目不斜视。   唯独他身上还穿着铁匠皮兜,露着膀子,很没有说服力。   “朱兄,你这是?”   “我如今在钱塘的一家铁匠铺里做学徒,自然要穿符合身份的衣服。”朱洛正经说着,甚至话音里隐隐透着自豪。   你衣服倒是符合身份,但礼仪体统都没了,这样也算端正吗?   何必来用力扶额,只想着不是自己来错了地方,就是请错了人。这就是三大宗门新一代修行者的领军人物吗?这就是朝廷未来的心腹大患吗?   何必来只觉得自己坐在了几个疯子之间。   或许,至今未曾谋面的不周山朝千阳,会是个正经人物?   “客套的话已说了很多,那么,该谈谈正事了。”何必来试图将节奏找回来。   “就如之前所说,在座诸位都是为了仙人遗存而来,也得到了三宗一卫的承认。但如今有两件祸事需解决,在解决前,我们该放下彼此为敌的念头,至少在遗存出世前如此。”   “怎么?你的意思是到了遗存出世那天,你才算是我们的敌手?”一个络腮胡的猛汉瓮声瓮气问道,言语挑衅。   “不,到了那天,我,及钱塘所有的鱼龙卫,都是在座诸位的敌手,见面不留情。”何必来展开折扇轻摇,笑着说道。   那大汉被噎得说不出话。   何必来方眼望去,厅中数十人,有灰袍道人,头冠如莲花;有锦裟小和尚,唇红齿白;还有阴恻的书生,肌肉鼓胀的少年,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这些都是在整个天下排在上游的宗门弟子,当然此次遗存出世,来钱塘的不止这些人,但剩下的修行者都被安排在其他诸多房间中。   “祸事共有两件,”见没有人再捣乱,何必来徐徐说着,“一是如今钱塘聚集了太多各处的修行者,彼此私下仇杀,甚至牵连无辜百姓,是为一害。”   “真是笑话。”那位阴恻的书生冷笑着,“不说我们这些人,每十年一次的云梦之会,天下修行者分为两派,彼此争斗何其凶狠,如今这局面只是预演而已。何独缇要是拦得住今日,何不直接去拦两年后的云梦之会?”   何必来羽扇轻摇,“王兄‘预演’一词用得好,我已得三大宗门的首肯,就是要在钱塘来次预演。”   “如何预演?”名叫王文的书生问道。   “这就要提到第二桩祸事。近日钱塘来了许多邪修,虽然大部分都被我鱼龙卫截住,但还有漏网之鱼,据勘察大概在十人左右。三宗一卫的态度很明确,遗存出世,无论怎样争夺,都该留在我大周王朝正道手中。所以我斗胆安排了一次云梦之会的预演,请诸位不要再刀剑相对分胜负,而是比,天南地北谁先将那些邪修全部抓住,或者比谁抓得多,都可以。”   厅中绝大多数人都愣住了。   而虞烟还在低声骂着不知道谁;   朱洛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影十三翻花绳一样,玩着手中的丝弦,单看外表,仿佛是天真无邪的少女。   “妙啊,妙啊。如此一举两得,两祸并解。”不少人交头赞叹。   “既然是‘预演’,分出胜负,奖罚如何?”王文问道。   “每十年的云梦之会,都是为了分配修行资源。所以这次预演,经三大宗门和朝廷点头,拿出下次云梦之会资源份额的一成,尽归此次胜方,贡献最大的宗门,占比自然更重。”   厅中顿时响起数到抽冷气声,可供天下宗门争夺的资源,仅算一成,也是天文数字了。   许多人眼睛红了起来,摩拳擦掌。   “譬如王兄宗门归属地北,若地北的胜了,这一成便直接归给地北,不再需要云梦之会争夺。当然,地北要胜,可能就要看今日不在的朝千阳了,他若贡献最大,不周山自然从一成里拿的最多。”   当何必来别有用心地举例解释完,王文不屑冷笑,厅中各处也传来隐隐嗤笑。   “你们,很喜欢笑吗?”虞烟忽然冷喝道。   厅中顿时安静,但仍有不少人心中不屑一顾。   天南地北之争,向来是不周山以一敌二,抗衡南朱宗和千剑湖。此次来钱塘的地北修行者们,原本都等着朝千阳出面,带领大家迎头而战,没想到此人竟是个缩头乌龟。除了最开始与朱洛一战后,到现在都露面,见都见不到。   不仅是天南的人瞧不起,少数地北的人也泛起了嘀咕。   如此贪生怕死,也配做“乾明大潮”一代修行者的领军人物?   朱洛叹口气,他是深知朝千阳实力之可怖的,看不得别人这样轻辱,沉声道:   “诸位莫要如此,虽然朝千阳有些小癖好,喜欢穿……”   朱洛话说一半,看到虞烟忽然扭头,眼神刀子一样剜过来,当即改口道:“喜欢穿……喜欢穿白衣!但亦是有责任心的,不会看着邪修横行而不顾。”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何必来叹了口气,生怕节奏又被对方带跑到奇怪的地方,抱着希望看向影十三,“影兄,如何考虑?”   “我来是杀朝千阳,娶……”   “影兄说的好!三宗一卫都没意见,预演之事便这样定了。”   何必来一锤定音,已经确定三大宗门来的基本都不正常,只剩最后一个指望,有气无力地第二次问道:   “那么,朝千阳朝兄此刻在哪儿?”   ……   朝千阳一身白衣,走进城东狭窄扭曲的小巷中,到了一个宅院的后门。   这家宅院正门是卖猪肉的商铺,因此即便站在后门处,也能闻到浓烈血腥臭味。两边是低矮灰墙,中间夹着柳木对开的厚门,上着大锁。   朝千阳只是将手搭在锁上,不见如何动作,锁头两分,一手轻推,大门洞开,露出里面的光景。   不大的小院,土色地面上血污横流。   里面有坦着胸膛露出黑毛的大汉,正在持着大刀宰猪,旁边两个年轻人帮忙按着。有眉眼柔和的女子,衣裙素朴,在一旁坐着,怀中站着可爱的男童。女子握着书卷,教怀中的男童识字。   这些人看到不速之客的朝千阳,都楞住了。   “客人,要买猪肉你该走前门,再说今日我们也不开张啊。”大汉将刀甩在一旁木墩上,起身说着,语气不善。   朝千阳走进院中,环视众人,点点头,竟面无表情地鼓起掌来。   “漂亮的演技,漂亮的代入感,难怪鱼龙卫找不到你们。”   “客人,你在说什么?你这是擅闯民宅,再不走,我要报官了!”大汉恶狠狠说着。   “我叫朝千阳,你还想让我走么?”朝千阳挑眉淡淡说道。   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连春风都不敢过。   一瞬间地面上的血污蠕动起来,站立起两三个血色傀儡。抱着小孩的女子眉眼凶恶起来,将手中书卷甩出,书页撕裂漫天飞舞,但在奇异力量牵引下,汇拢成数具纸人,身上纸张形成威武甲胄,手中握纸刀,宛如王朝战将。   就连小孩脸上都稚气不再,伸出手指轻点,后面房上落下无数瓦片,与一旁的木柴混合,变做一丈高的傀儡。   “没想到居然会自己送上门来!”大汉现在是真的恶狠狠说道,不复之前的演技。   朝千阳识念扫过,感应到后面房中锁着几十个人,男女都有,年轻人为主。虽然昏迷不醒,但还好都活着。   朝千阳松了口气,算是赶上了。   他两袖轻挥,百折剑与花魁剑落在右手与左手中。   “或许这是我作为朝千阳的最后几战了,请你们拼上全力,让我能尽兴一次吧。”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已经定下院中人的生死。 第五十七章 预演开始,预演结束   钱塘是东南第一形胜,人户如烟,东南西北各有不同。   城北聚富贵,城东多平民,城西列锦商。而西南明湖如画,东南废宅阴森。   城东原本最是有人间烟火气息,无数狭窄小巷联通,贯穿着大片黑瓦民居,蛛网一般。但今日在城东的一个偏角,十分古怪,那里有处宅院一片死寂,从外面的小巷经过,只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鸟鸣风声都听不到,吓得几个行人赶忙跑过。   只有走进去才知道如今宅院里,是怎样天雷地火般的光景。   污浊血人,兵甲纸人,丈高傀儡……在院中五个血傀宗弟子的操纵下,数十个傀儡在院中飞速移动,追逐着那道白衣身影。   朝千阳手持双剑,左手不周山剑法,大开大合。右手是遮月步来的剑法,飘渺难定。在雪花样的密集剑光中,他在傀儡群中挪闪,像是轻快的舞。   而每次脚步挪动,剑光闪过,都有一具傀儡被斩做碎片,但过不了多久,又会复原。   血傀宗五人聚在一处,周边有许多傀儡保护,每次朝千阳出其不意的剑袭过来,都会险之又险地被挡回去。   照理说傀儡师一般都是体魄羸弱,比起常人也只胜过一点,最怕敌人近身。但他们五人同聚在这里,院落又空间狭小,反而能互相保护,不惧朝千阳。   其实他们也心中奇怪,朝千阳到底有何凭仗,敢孤身前来厮杀?在拟定好的计划中,他们同来十人围杀,足够完胜朝千阳,如今五人在此,胜算也有大半。   在他们看来,朝千阳现在就是在找死。即便能够靠精妙剑法一时不落下风,但他们的傀儡源之不尽,早晚能将对方的真气耗干,到那时……   宽阔胸膛上长满黑毛的大汉拍拍心口,声音粗粝,“不用知会其他人了,今日咱们五人就足以斩杀此人,到时大人赏赐下来,我等平分,就是一步登天了。”   旁边的四人点头附和,兴奋不已。   整整两刻钟时间,被术法隔绝声响的院落中,只有剑刃的破空声,和傀儡的碎裂声。整场战斗再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无尽的厮杀、厮杀,与厮杀。   那血傀宗五人都说不出话来,深深被朝千阳的剑法震撼到。   原来世间真有这等年纪轻轻,就能傲视剑林的人,仿佛为剑而生。   “好剑。”大汉沉声说道。   “不周山朝千阳,自然是好剑。”男童在一旁说着,声音清脆,但老气横秋。   “可是终归要死在这里。”之前握着书卷的女子说道。   朝千阳挥出双剑后再未说过一句话,从头到尾,他的嘴角都噙着畅快的笑意。   痛快,真是痛快啊,有多久不曾这样,没有阴谋与算计,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了……   朝千阳觉得这才是自己的追求,可惜许多人不愿放过他。   可能未来再也变不回男身了,他真的将这场战斗当作谢幕的演出一样。   什么时候自己是活着的?   就是现在啊!!   他怒吼起来,在经脉无声的颤抖中,双剑狂龙一样,终于斩碎了最后一具傀儡,剑尖朝下提在两边。   那大汉忽然也学之前朝千阳进来时一般,鼓起掌来。   “我现在明白,为何要花费这样的心血,这么多人来钱塘,只为了杀你一个人。”   “朝千阳,你值得我们如此,值得我们杀。”   朝千阳轻笑,抬起百折剑,直指对面,中间再没有傀儡隔阂。   “你们的真气都耗尽了,连傀儡都召不出,还要狂言么?”   “那你呢?朝千阳,你的真气也见底了吧。大家都没有真气,人初三境体魄相差不大,大家现在都比常人强不了多少。我们五人你一人,生死如何,一目了然。”大汉笑了起来。   “如你所说,确实真气耗尽了,但是也该,”朝千阳说着,声音竟由低沉转清亮,变为明媚的女声,“让你们见见我的另一面了。”   在微弱的白光覆盖后,淡紫衣裙的江云晚出现在原地,柔柔像对面五人行了一礼。   “小女江云晚,见过各位。”   在五人瞪得几乎要裂开来的眼前,江云晚真气丰盈,衣袂飘摇。   “不知道现在,生死如何呢?”蛇瞳血红,她口中伸出狰狞的蛇信来,轻舔嘴唇。这样可怖的事物,与其妩媚的面庞相称,只让人觉得野性与魅惑融为一体。   ……   缺月楼中,何必来起身,向在场众人祝酒。   “那么,拜托各位了。”他志得意满,觉得这事儿自己办的漂亮,不仅消弭了两件祸事,还让鱼龙卫把住了钱塘的大势。   这对于鱼龙卫与天下诸宗的对峙,绝对是大功一件。   “何独缇,不知那几个邪修实力如何?”有修行者问道。   “虽然绕过了鱼龙卫的封锁,但他们的实力绝不会超过人初三境。能够被挑选出万里迢迢来钱塘为祸,他们的实力在宗门年轻人中也绝对不差,纵观天邪七宗本代修行者的实力,便大致有了推断。”   “若论单人,他们大概只在人初榜四十名左右徘徊。”   何必来一句话,让场中不少人羞赧,他们连人初榜四十名都排不进。   “但从其杀戮手法看,应该是血傀宗的人。傀儡师一流,肉身薄弱,单人时弱点最明显,但人数一旦上升,互相回护,就很难有机会。因此若是对方五人,恐怕能与人初榜前五的为敌,胜负难料。”   场中不少人惊住,开始掂量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冒这个险。   虽说真抓到了人,可获利,可扬名,但自己也得有这个命啊。   “那若是十人聚齐呢?”   “十人?”何必来笑了,微微摇头,“若遇到十人,赶紧跑就是了,在座中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敌过对方十人,我也从未想过,能有人以一己之力擒杀全部十人。”   厅内气氛终于缓和了些。   “我看未必,”一个天南的剑修懒洋洋说着,“不周山的朝剑侠今日不是不在嘛,说不定就去擒杀这十人了,一会儿就要提着十颗脑袋回来咯。”   厅中不少人哄笑起来,这样的缩头乌龟,如何能指望,说笑而已。   “不,我倒觉得朝千阳或许可以。”那个头上道冠如莲花的男子冷冷说道。   “为何?”有人问道。   “我认识一位天南修行者,已经死在邪修的毒手下。但他跟我讲过,他曾与天南其他修行者共计百人,听了千剑湖影十三的说辞,去围杀朝千阳……”   原本一直盯着手中丝弦的影十三忽然抬头,双手砸在桌上,声音振鸣,冷冷看着那人。   “你想死吗?”   但旁边虞烟将佩剑砸在桌上,直接拍烂桌榻,盯着影十三。   “围杀朝千阳?你想死吗?”   那道人却根本不理这两人,徐徐将百人围杀朝千阳的大致经过说了出来。   场间一时静了,之前还在哄笑的人脸部僵住了。   许多人扪心自问,易地而处,换做自己面对百人围杀,能胜么?   不能。   在场有多少人能胜?   恐怕没有几个,或许也只有人初榜首朱洛可以。   “影十三……”有地北的人看不过,向影十三发难。   “我确实想杀朝千阳,你们有意见么?想抱不平的,来与我厮杀就是。”   没人敢冒头了。   但有女子轻快的笑声响起。   虞烟轻笑着摇头,对朝千阳的怒火都烟消云散了。   “为我逞了这么大的英雄,却不懂得在我勉强夸耀,真是个榆木脑袋。”   “百人的乌合之众而已。”有人阴阳怪气。   忽然有身穿束身黑衣的武者走了进来,上面绣有锦鱼红纹,是鱼龙卫的人。   “独缇大人,”来人一丝不苟的行礼,“有人在鱼龙卫的衙署前扔下两个昏迷的修行者,窍穴被封。经唤醒后,确认他们二人便是血傀宗的弟子,但他们意识浑浊,不明白发生何事。身上除了有些蛇咬的痕迹,最重的伤是剑伤,看痕迹,该是不周山剑法。”   “蛇咬痕迹?”虞烟暗自奇怪   众人愣住了。   不周山剑法?不周山弟子数量举世第一,会不周山剑法的人众多。   可钱塘会不周山剑法,又能敌过血傀宗弟子的人是谁?   只有朝千阳!   有几个地北的修行者已经偷声叫彩,没想到刚在宴上宣布了“预演”事宜,靠着朝千阳,地北已经先下一城了。   “哼,不过两人,走运而已。”有人犹自强说,不屑一顾。   但话音刚落,第二个鱼龙卫的黑衣武者走了进来,依旧如之前那个一样冷着脸,行礼一丝不苟。   “独缇大人,我们在城东听闻巨响,循声过去,发现了一处半毁的宅院,现场痕迹惨烈。院中有五名修行者重伤昏迷,经查验,都是血傀宗的弟子。但他们醒来后意识不清,记不起前事。另外我们还发现了房中羁押的数十个百姓,都安全无恙,只是情况类似,记忆模糊。”   天南一干修行者心中猛然浮起不详的预感。   “经现场勘察,应该是一位剑修,与诸多傀儡鏖战良久,看剑法留痕,该是不周山的剑法。”   果然……   许多人愣住了。   十人已抓其七,这不就算赢了吗?   就在宣布云梦之会“预演”不足一个时辰,朝千阳一个人,就替整个地北拿下了此局。   这算什么……   就连地北的修行者也觉得怪诞,如同做梦,但一想到那一成的资源,心头火热。   “不愧是不周山,不愧是朝千阳啊……”有人小声呢喃。   也有之前硬嘴强顶的人,终于坐不下去,趁鱼龙卫的人离开时,跟着一起走了。   何必来心头凉了半截,原本围绕此预演,他还有诸多谋划,现在全部泡汤了。   朝千阳……   他的心中重重记下了这个名字,而厅中诸多人也再次认识了这个名字。   “不会,最后三个,也要被朝千阳拿了吧?”   有人小声问道。   这下没人再怪声嘲讽了,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静。   从事情上来看,不可能。但后面带上朝千阳三个字,便极有可能!   何必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用力按了按额头,第三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可有人知道,朝千阳现在何处?”   ……   自分居以来,唐湖今天第一次白日也留在别云居,心中忧思让她寝食难安。   一夜未睡,也没有等到江云晚。   她终于等不下去了,决定回去直接号令整个缺月阁,去寻找江云晚。   她打开房门,正准备离去,忽然怔住了。   只见江云晚顺着楼梯一步步走了上来,淡紫衣裙上满是血污,眉间满是疲惫。   “抱……”抱枕二字未出口,最终还是变成了轻声的呼唤,“云晚,发生了何事?”   江云晚经过她身前停都未停,轻摇头,“多谢关心,我没事,只是累了。”   就在江云晚走过唐湖身后,唐湖皱眉再三,终于忍不住,回身抓住江云晚的手。   “云晚……”   江云晚大力将手睁开,回过身来,笑意温和。   “唐姑娘,我们是何关系,劳费你这样关心我?”   她眼中蛇瞳血红,直直盯着唐湖。说完后,江云晚还是转身,拖着沉重的身躯,回了自己房间,紧紧关上房门。   唐湖愣在那里许久,轻缓捂住了心口。   她曾觉得对方的身份是假的,她曾觉得对方的感情也是假的。   从相遇到相知,从寒冷的雨夜到后来每一夜,她之前都觉得是假的。   但她知道一件事,她现在痛苦凝结的心,是真的。 第五十八章 吞酒入吞玉   唐湖站在走廊中,光影在她身上流转,看不清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嘲地笑了,回到房里关上门。可就在阖上门的一瞬,有团明亮的色从门外走过,扰乱她的心扉。   那是一团浓烈的“火”。   她追着那团“火”,出了房间,下了小楼,穿过庭院,到了门前,可是换了大红衣装的女子已经在山道上渐行渐远了。   她伸出手来,遥遥地拂过女子的背影,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   张婉用薄纱裹着依然窈窕的身段,巧妙地半遮半露,来发挥她如今不多的优势。她的年纪已经大了,脸上涂着厚粉去遮眼角的细纹,每根指甲都有鲜亮的色,让人不去注意她手上日渐松弛的皮肤。   她站在挂着“落英”字号的房前深呼吸,里面有三个修行者,看起来脾气不好,陈夫人担心年轻的伺候不住,便让她来。   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坐在上面的大厅,好在缺月楼够大,多的是房间,也多的是姑娘,保准把每位客人伺候得舒服。   张婉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来找她的客人越来越少,要是能被修行者看中,哪怕去做个婢女,也万分欢喜。正当她在门前踟蹰,考虑进门该笑得媚些还是淡些,她的目光忽然被抓住了。   在走廊一边,江云晚笼在大红的华衣中,上面有暗色金线勾勒纹路,外面裹着丹纱,裙摆曳地,华美地一塌糊涂。   锦缎裹胸上绣着繁花,金簪插在乌发一角,背后的发梢随步伐微扬。   真是美到肆无忌惮啊,既让人想去征服,又让人想去跪拜。   江云晚走到张婉面前,涂着豆蔻的指尖轻抚写着落英二字的木牌,“就是这间房了,没错。”   “你,你……”张婉此刻连嫉妒的心都生不出了。   “里面的客人还缺一位佳人在旁是吗?”   “江云晚!你,你又要与我抢?”   “抢?这间房,我怕你有命进去,没命出来。”江云晚笑了,她原本回来时早已疲惫不堪,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强行回复了状态,精气神俱佳,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你留在这里。”   张婉正要反驳什么,但听到江云晚的话,那声音像是有魔力,让她怔着点点头,立在一旁,看着江云晚推门走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她便听到里面的声音来。   有客人的惊叹声,有女子的轻笑声,窃窃私语,像是在说着什么,让客人们都笑了起来,显得女子十分熟稔于这种风月场合。   又过了会儿,有琵琶声传来,轻拢慢捻,声声催人肺腑。门外的张婉一愣,即便再讨厌江云晚,她也沉浸在这琵琶声中。琵琶与琴,是江云晚的绝艺,最开始名动钱塘,靠的就不是姿容,而是乐声。甚至有不少贵人从太兴城来,只为听一曲。   等到一声铮音,琵琶声停,女子悠悠的清唱声传出,格外清晰。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不似刚才的琵琶声那样让人心惊,但感染力更强。   “真是好词,但从未在世间听过,这是哪位大家所做?”张婉仔细聆听,心绪竟然也起伏波动。   江云晚这样妖孽般的女人,也会有心伤哀绝的一面么?   张婉忽然捂住耳朵不敢再听,她怕以后自己再没有与其争胜的心,或许全天下的青楼女子,在此听了琵琶与歌声,也都要气馁于江云晚身前。   歌声最终在哀哀叹息声中停了,在客人的赞叹声后,又是女子的缠绵声色,或是劝酒,或是说笑。   但就在此时,里面忽然传来异响。有惊呼声,有推搡声,有桌椅倒塌声,听得张婉心惊,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时,声音又没了。   一片死寂。   在张婉担忧的目光中,房门开了,江云晚款款走了出来,关上房门。   她的衣服丝毫未乱,但上面隐隐有血迹。她将金簪拿在手中,上面有浓浓血污,而头发披散下来。   张婉正要尖叫,却被江云晚一手捂住嘴巴。   “嘘~乖,不要说话。”江云晚说着拿起张婉身上的轻纱一角,将金簪上的血迹擦掉。   张婉面色惊惧,却忽然看到一双血色蛇瞳,顿时整个人都迷糊了,呆在原地。   江云晚好整以暇,用金钗重新盘起长发,嘴角带着笑,从容离去,血红的裙摆逶迤身后。   等到江云晚彻底消失,张婉才清醒过来。她有些自责,明明房里的客人还在等着,怎么自己在门前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   可是当她刚推开门,立刻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房中桌椅翻倒,而客人三位,都倒在地上,身下有血迹流出。   等到何必来听闻消息,带着众人赶过来询问,一见张婉记忆模糊,心中就哀叹一声,有了预感。   果然当鱼龙卫武者勘察一番后,确定屋中三人是混进来的邪修,也是最后的血傀宗三名弟子。虽然这次现场没有不周山剑法的痕迹,但时间前后如此紧密,又有这样多的相似之处,不用问都知道是谁。   不周山,朝千阳。   地北的人终于不再压抑,脸上带着畅快笑意,此局地北大获全胜!就连云梦之会,也多少年不曾有这样的光景了。   而这一切,竟然只因为一人。在最开始谁能想到,真的有人以一己之力,尽数擒下十名邪修?之前即便朱洛说这样的话,恐怕也要有人嘲笑其不自量力。   一些人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墨珠门的人初榜,或许就要做出调整了,也只是因为一人。   “诸位,若要取乐尽管留下,一应费用鱼龙卫全包。但若还想着预演比试的,就可以离开了。”何必来苦笑着。   他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个生死不明的不周山弟子。   现在想来,朝千阳可是萧奉之的师弟,又怎么会是常人?   “去找找吧,看朝千阳在哪里?”何必来对身旁武者交待着,今天第四次问出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想和他一起喝杯酒。”   ……   在城西南边缘的野地,有片墓园,风水极好,青山在后,是许多没有家族陵园的富人的归宿。   几个来这里祭拜完回去的人们,忽然定在原地,眼睛看着前面再也挪不开。   他们看见一个身穿红衣华服的女人走了过来,昂贵的衣裙拖过地面,黑发在风中微扬,白瓷酒坛拎在手中,却仍压不过女人手的白皙。   真是个美人啊。   这样装容的美人,要么该在高台之上迎风而舞,要么该在青楼中男人身下承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人面无表情,走过几人身旁,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她的嘴角流下一缕鲜血,被她擦去。   刚才那场打斗真是惊险啊,准确来说不是打斗,与这两日连番苦战比起来,刚才缺月楼中,就是一场刺杀。   从进门吸引对方的注意,到让对方放松戒备,再到下毒,再到刺杀,一气呵成,中间任何一次出了差错,她现在已经死了。   饶是如此,她仍受了伤,再加上之前用来强行恢复状态的药丸的反噬作用,她现在每走一步都伴着剧痛。   但她的步伐仍是那样轻缓,进入墓园后一点点小心找着,终于到了一块新立的墓碑前。   “杨惊海。”江云晚轻轻念叨着墓碑上的名字,此刻她才知道老杨头儿的全名,看来自己这个朋友当的真是不像话。   没想到平凡至此的老杨头儿,会有个这样气魄的名字。   墓碑最后是墨珠门的留名,难怪动作如此之快,找的地方也不错,让江云晚心中对其有了些好感,她也是潜入处理民事的衙司中才找到位置。   “老杨头儿,事情做完了一半,那几个邪修已经都处理了,但还没找到鲁黑山,也找不到那个神秘组织的线索。但是放心,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我总会送他们下去,为你报仇。”江云晚轻轻说着。   她拥有的很少,值得纪念回忆的人更少,现在多了一个,却让她完全开心不起来。   她想着如果自己早生五十年遇到老杨头儿,就会把他带回不周山,修行界或许就出了一个绝世奇才。   如果自己晚生五十年,那肯定遇不到老杨头儿了,但对方或许能寿终正寝,有机会闲坐夕阳下,喝着自己酿的酒。他的侄子说不定会生个侄孙,让老杨头儿弄孙为乐,安享晚年。   他每日清晨出摊,晚上回来,一定也在期盼着吧。   可偏偏是这样的相遇,这个老头儿再也没有以后可期待了。运河牌坊少了个算命先生,周边山里少了个采药摘果的酿酒人,但世间除了自己和那个远在墨珠门的侄子,再没第三个人会在意了。   江云晚揭开酒坛,昨日在天香馆饮后,还剩一半。她仰头痛饮起来,几缕清冽酒水顺着光滑的脖颈流下。   一气饮尽半坛酒,酒量极差的江云晚脸颊迅速红了起来,她擦干嘴,将空酒坛放在墓前。   “老杨头儿,你说的对,确实是好酒,足以称得上你平生最得意。”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痛,头也跟着痛了起来,青葱手指用力按住额头。   真是难受啊。   在复仇的快感中,在醉酒的晕眩中,有裂帛般的虚幻声音从体内发出,身周边微风生起又平静。   她破境了。   终于从第一境胎息境,到了第二境吞玉境。   但她的脸上无喜无悲   “若以后我没死,再回来看你。”   江云晚感觉自己醉得厉害,于是转身离去,脚步踉踉跄跄,像是戏台上悲声断肠的优伶起舞。 第五十九章 一起共沉沦,一路到最后   当江云晚回到春花江畔一带,天色已经不早了,一袭红衣在江边尤为抢眼,可惜这段离青楼林立的胭脂江段还有些距离,无人欣赏。   江云晚缓缓走在江边,任晚风吹拂,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春花江水清湛,映出两岸青山。   江云晚走着走着,看到水中倒影,蹲了下去。   她看着水中的女人脸颊红晕,面如桃花,正冲着自己媚笑,于是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啊,自己来钱塘才多久?没想到从里到外都完全变样了,自己还是朝千阳吗?   用毒也好,暗杀也好,这些手段自己过去作为朝千阳时,从来都是不屑,如今用得如此顺手,用得畅快淋漓。   她醉眼朦胧,审视着水中的女子,嗓音轻笑,“江云晚,你把朝千阳藏哪了?你是把他吃了吗?”   涂着豆蔻的指尖轻点,水中倒影碎成片片涟漪,却无人回答。 她跌坐在江边,痴痴笑着。   如果自己真的只是江云晚,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了,但是不行,自己作为朝千阳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看着水中又复归平静的倒影,觉得可笑,或许自己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个披着美人皮的怪物。   忽然她的耳朵动了动,朝右手边望去,远远的,一个青衣女子走了过来。   两人间忽然寂静下来   “你破境了?”青衣女子犹疑问道,“难怪感应力比以前强了许多。”   江云晚摇晃着起身,却踩到了浓红的裙摆,身形踉跄。她嫌弃地皱眉,干脆直接将裙摆直接撕下,衣裙只剩到膝盖,露出弧线优美的小腿。   ——这连番鏖战中,霓裳羽衣多处阵法回路损坏,被她扔在房间中,今日这身是特地换的衣服。   她抬起头来,笑意温柔,却又拒人千里之外,“唐姑娘不在自己房间,跑出来这么远干嘛?”   “……你今天的状态不对,我不放心。”   “我有什么不对的?”江云晚轻声笑起来,“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   被江边的风一激,她似乎醉得更厉害了,但身形反而稳定了,一步步走向唐湖,腰肢轻摆。   “唐姑娘不是要分房么?不是要离开么?还来找我做什么?再不走,我怕会吓到你。”   “你醉了?”唐湖终于发现不对,“别再说醉话了,跟我回去,你如何能吓到我?”   江云晚轻笑下,贴着唐湖身边,在她耳侧小声吐字,“因为,我是个怪物。”   她终于站不稳,摇摇晃晃,声音大起来,“嗷呜~我是个怪物!”   唐湖沉默了下,上前抓住江云晚的手腕,“你醉了,跟我回去。”   但江云晚刚往前走了两步,她挣开唐湖的手,向后退着。   “不要再管我了,唐湖,让我就这样吧”   唐湖似乎生气了,静静盯着江云晚,然后转身就走。   江云晚退到了江边,惨然一笑,“没错,这样就好。我累了,让我歇歇吧。”   说着,她似乎真的筋疲力尽,闭上了眼睛,身体向后倒去,跌入了江水中,水花四溅,最终只剩涟漪。   听到落水声,唐湖前行的背影停了下,复又前行,在心中悄声告诫着自己:   唐湖,她说得没错,这样对两个人才是最好的。   不要回头,就这样往前走下去,一旦回头,就再也松不开手了。   这个女……这个人一直在骗你,为何还要念念不忘?   她贪睡赖床、斤斤计较、狡猾多变、还爱撒娇,除了外表,没有任何优点,为何还要去管她?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就当这些只是人生的意外,忘了就好……   唐湖不断劝慰着自己,往前走着,可是走着走着,她停下了,头低着,眼闭着,双拳攥紧。   “江云晚!”她低喝一声,似是下了决心。   唐湖骤然转身,朝刚才江云晚落水的地方走去,越走越快,扑通一声跟着跃入水中。   清湛水中,唐湖一眼就看到了缓缓下沉的江云晚。   她似乎已经昏过去了,浓红的衣裙在水里荡开,乌黑长发在脑后浮动,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盛放的重红花朵,又像是一场艳丽的死亡。   那张白皙到透明的脸在水中渐渐远去。   唐湖一咬牙,猛地加快,在青色的江水中极快潜行,游到江云晚的身边,揽过对方纤细的腰肢,将其拥入怀中。   “你是命运赐我的礼物,还是命运给我的折磨?”在水中唐湖轻抚江云晚的脸。   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那天晚上我一定不会落在别云居附近。可既然抓住了你,那我再也不要放手。   男也好,女也好,人也好,妖也好。   如果你的前方注定是沉沦,那就把我也带上。   如果我们的相遇真的是场错误,那就一同坠入地狱的最深处吧,哪怕在黑暗中沉沦也无妨。   唐湖看着那焰色的唇,闭上眼温柔地吻了上去,将气体渡给对方。   ……   平静的江面忽然涌动起来,一个青衣女子浮出水面,怀中还抱着一个红衣的美人。   唐湖一手抱着江云晚腰,一手搂着她的腿弯,上了岸,往前走着。记得之前陪江云晚找山门那次,她也是这样抱着对方走回去,她一生抱别人的次数,全用在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女人身上了。   两人都是全身湿透,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尤其是江云晚,头上的金簪都丢落了。   江云晚轻咳两声,虚弱地睁开眼睛,纤长细密的眼睫毛翕动,“你干嘛……要……管我?”   “我不管你,还有谁会管你?”   “你不是还在生气么?不是还要做决定么?”江云晚轻声问着。   唐湖停顿了下,又往前走去,“我已经下决定了。”   “嗯?”   唐湖隐隐有笑意,“你以前不是说过,吃定我了么?都没见你怎么吃,我怎么能离开?”   江云晚愣住,随即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嘴角忍不住地上牵。   “以前你也答应过类似的话,我不信了。”   唐湖皱起眉头,明明是对方的问题她才生气,如今怎么看来是自己的错?可是又偏偏没办法和对方挑明,唉……   “那你要怎样才会相信我?”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改变了心意,但江云晚还是得意地挑了挑眉,觉得自己赢了这一仗。她看着唐湖弧线动人的脸,心中一动,双手拦住唐湖的脖子,探身在唐湖耳边:   “你要是说清楚,刚才说的‘吃你’,是怎样的吃法,我就愿意相信。”声音轻柔,却又透着狡黠。   唐湖清下嗓子,沉默不语,只管继续往前走。   “就知道你放不下我……”江云晚得意地小声嘟囔。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啊。”   唐湖停住了,眼睛眯起,盯着怀中人妩媚的脸,“你刚刚,是故意跌入水中,引诱我去救你?”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江云晚扑扇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你刚才,究竟什么阶段是真醉,又什么时候是清醒装醉,给我下套?”   “哼,”江云晚轻哼着皱鼻子,“我不知道。”   “……真是个妖女!”唐湖沉默了下,随后咬牙切齿,继续抱着江云晚往前走。   “你现在才知道吗?我本来就是!”像是在炫耀,江云晚还特地闪了下血红蛇瞳,但一瞬后又恢复。   唐湖叹口气,“下来。”   江云晚还赖在唐湖怀抱里,扭动了下白滑细嫩的脚丫,“喏,我刚才落水时鞋掉了,光着脚没法走。”   “都是第二境的修行者了,还能受不住光脚走路吗?下来。”   “不下~”   “下来!”   “不下!”   唐湖看着怀里江云晚洋洋得意的表情,皱起眉头,忽然朝对方的娇俏臀部打了一下。   “唔~”江云晚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原本在唐湖怀里柔软的腰身猛地向上弓起,整个人都颤了下,从脸颊一路红到脖子,比刚才醉酒时还要红透。   “你,你别打那里呀,很,很……”江云晚将脸埋在唐湖胸间,小声说道。   这个妖精……   “下来,你胖了,我抱不动!”   “又来这招!你胸前还小了呢!”   唐湖不说话了,冷冷看着江云晚。   “咳咳,那什么,随便说说而已。说不定哪天你破境了,就又增尺寸了呢?乖,乖,不要介意自卑哈~”   见唐湖没有真的生气,江云晚一脸坏笑,“糖葫芦,要不要姐姐传授给你诀窍呢?”   “不!需!要!”唐湖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三个字。   “你要是再不下来,我只好继续了。”唐湖皱着眉头,作势又要打。   “哼,你打吧,你打我就叫。”江云晚破罐破摔,满不在乎,“我刚才叫那声好不好听?我还有更多叫法呢,都是青楼里学的,保证一个比一个……总之呢,到时候把江边的人都引过来,看看缺月阁的宗主,是怎么欺负我这样柔弱女子的。”   这个女人,怎么感觉就在这两天,跟以前比变化好多,越来越妖孽了。   唐湖叹了口气,怀疑抱着的女人根本不是蛇妖血脉,是狐妖血脉才对。   怎么这么会磨人?!   “先回别云居吧,我帮你擦干身子,看看都什么时辰了。”   “好啊,那劳烦你擦完后把我放回我房间,你再回自己的房间去。”   “咳咳,”唐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抱枕,我们以后还是像过去那样吧。”   “我不要。”   “什么?”唐湖愣住了。   “唐大小姐想分房就分房,想合床就合床?”江云晚在唐湖怀抱里甚至还调整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   “我最近一个人睡,觉得很舒服,要是再两个人睡,我会失眠的。”   “唉,你知道女孩子最怕失眠了,会皮肤不好,会长皱纹。”江云晚嘟囔着嘴,唉声叹气,装模做样。   “这么说,你不答应?”   “只要在别云居,你就别想~”   唐湖低头看着江云晚,“那如果不在别云居,是不是怎样都可以了?”   “你什么意思?”江云晚怯怯问道。   “没什么意思,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唐湖竟笑意浓厚,清泓样的眉弯着。   那张眉目如画的脸竟让江云晚看呆了。   “你可以考虑,今晚用哪种叫声了,你不是很专业吗?”   “喂!糖葫芦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   在两人不停的吵闹拌嘴中,唐湖抱着怀中的红衣美人,就这样一路往远处的青山走去。   “若这便是沉沦,那也不错……” 第六十章 带你回家   夜幕下连绵青山就像铺上了一层纱,只能看见轮廓,看不清细节。   唐湖抱着江云晚在山中穿行,初看速度缓慢,实则极快,不多时就来到了钱塘西边的群山深处,与缺月阁大致方向相同,但仍有些距离。   连着两日辛苦鏖战,江云晚早已疲惫不堪,在唐湖怀抱里不断点头,眼睛睁都睁不开。等到江云晚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唐湖的清淡嗓音。   “到了。”   江云晚振作精神,放眼看去,只见这里虽然在山中,但并不崎岖,而是一处平缓的坡地,向四周远处望才能见到山峰,坡地四周树木繁茂。   山深林野,显然到了钱塘西侧群山的深处。   “这是哪儿?”江云晚眨着眼睛好奇问道。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唐湖抱着江云晚前行,穿过小片树林,一座两层高的木屋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我成为缺月阁宗主前住的地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说着唐湖抱着江云晚走进木屋到了一处房间中,轻车熟路,将她放在床上坐好。   “怎么突然带我来儿了?”   唐湖站在床前,拉着江云晚的手,“觉得应该带你回家看看。”   江云晚点了点头,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却没听懂。   江云晚扫视四周,见房间里异常简洁,与别云居比起来,甚至是简陋,倒是符合唐湖的性子。她手指拂过床面,发现十分干净。   “我时不时就会回来住,没事也会来整理打扫。”唐湖见状解释道。   说着唐湖又起身拿过长巾来,擦拭着江云晚湿漉漉的头发。江云晚似乎十分受用,闭着眼睛仰着头任唐湖揉搓。但在闭着眼睛的黑暗中,她感觉唐湖的手搭在了自己胸前,正扒着衣裙。   江云晚猛地睁开眼睛,往后坐两步,护住胸前。   “色葫芦,你干嘛?!”   “色葫芦……”唐湖嘴角抽动着,“不帮你脱衣服,怎么擦干身子,着凉怎么办?”   “我……我都是吞玉境的修行者了,怎么会因为这个着凉?”   “是吗?之前还有个吞玉境的修行者,抱怨着光脚走不了路呢。”   唐湖叹口气,不再与对方辩嘴,“楼下有浴间浴桶,你还是去沐浴吧。”   “一起?”江云晚眨巴着眼睛。   “色抱枕!”唐湖将长巾摔在对方脸上,没好气道:“我能真气外放,早就将衣服烘干了。”   又是一番说闹,楼下浴间中水汽缭绕,江云晚在浴桶中,光滑的肩头和半抹雪白露在水面外。她脸色红润,轻轻舒了口气,心情大好之下,甚至还哼起歌来。   “等等!”江云晚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既然这里是唐湖从小长大的地方,那这个浴桶不就是唐湖一直用的吗?   江云晚的脸更红了,但又双手捂住脸,“江云晚啊江云晚,你在兴奋什么?!”   唐湖等在屋中,立窗前,一手扶着床沿,望着床外的夜色。刚才还能听到浴间传来的隐约歌声,现在忽然又变成不明意味的怪叫。   这个女人,真是永远都让人捉摸不透……   过了会儿,听到脚步踩在楼梯的嗒嗒声,唐湖回头望去,正好撞见江云晚开门进来。   “你,你这是什么样子?”唐湖愣住了。   ”少见多怪。“   只见江云晚并没有穿衣服,而是用长巾将身体裹住,紧贴在身上,上至胸前,下到膝盖,露出圆润的肩头。   “嗯……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穿法。”   另一个世界……   唐湖摇摇头,不去纠结对方的胡言乱语,“我给你的干洁衣物呢?”   江云晚轻咳下,“你的衣服,我穿着觉得胸前有些紧,不太舒服,就没穿。”   “彭!”只听一声清脆声响,唐湖一手将窗沿抓烂,看着江云晚。   “对了,糖葫芦,我的房间在哪里?”江云晚看向别处,岔开话题道。   “这里是我一个人住,所以能睡的房间只有这一个。”唐湖强牵出一丝笑意,满脸和善。   ……   夜色最浓最深时,连虫鸣都寂静,月光穿过林叶与木屋,透窗而入。   江云晚躺在床上,两条玉藕般的手臂探在被子外,隐约可见纤薄锁骨。   她全身皮肤微微泛红,用力喘息着。   “听起来你很累。”唐湖睡在一旁,盖着同张被子。   “还不是怪你,那么激烈,还弄到半夜这么晚,搞得我现在全身酸痛。”江云晚白了对方一眼。   “明明是你先要的。”   “就是怪你!”江云晚娇嗔道。   唐湖皱着眉头,“你有伤在身,经脉看起来也强撑了许久,还有药物反噬。若不以手法帮你舒活,之后才有的你难受的。”   但是关于这些伤究竟哪来的,两个人都很有默契,一个没说,一个也没问。   房里忽然静下来了,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糖葫芦,其实我有很多事没有……”   “你刚才沐浴时哼的歌是什么?”   正当江云晚想表露些事时,却被唐湖一嘴岔了过去。   “歌?”   唐湖靠着回忆,轻声念着歌词:   “……相拥不相视 在胸襟沾满了泪水……大概是这句。”   江云晚静了静,轻声道:“这也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   “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   “真的哦,和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古怪的相似之处,让人不解。”   唐湖侧着身,摇头笑笑,不知是信还是不信,“这首歌听起来很悲伤,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江云晚转过身来,枕着胳膊,与唐湖四目相对,“想听?”   “嗯。”   “那好吧,故事很长,做好准备。从前有个小龙女……”   “龙女?龙不过是传说中的神兽,并不存在,怎么会有龙女?”   “别打岔,还想不想听了?”江云晚蹙着眉。   见唐湖安静下来,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个故事,复杂却也简单。   从前有个可爱的小龙女,生活在海里,但她意外认识了一个岸上的男人。可在她喜欢上那个男人后,并不知道对方其实已经不是表面看起来的正常人类了,本质上是头猪,隔三岔五还会现原形,脖子上顶着个猪头。可小龙女依旧深爱着对方。   小龙女喜欢那个猪头,猪头也与小龙女走得很近,可是却不知道珍惜。   剩下的故事就很俗套了,他们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困难,但都克服过去了。   经历重重苦难后,那个猪头终于意识到自己对小龙女的感情,可是当他想珍惜时,小龙女已经不在身边了。   江云晚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最后时,觉得很难过。想着即便你是再惨的一个人,哪怕是个猪头,也总会有人在默默注视着你,这样真好啊。可人总是不满足的,偏偏要看向其他地方,有太多东西放不下,等到想回头时,才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这简直像是宿命的玩笑一样,怎么都躲不开。   江云晚离唐湖很近,看着对方静美的脸说道,“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那小龙女和猪头最后的结局呢?”唐湖轻声问道。   “结局?”江云晚想了想,笑着说:“结局就是猪头又找到了小龙女,两个人彼此相爱,从此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了啊。”   永远?   唐湖想着这世上哪里有永远,凡人不过百年,修行者千年,若万年以计,说不定仙人都会陨落。   她又想起那首歌来,总觉得不对,可是再想问时,发现江云晚已经累得闭眼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有种剔透的美。   唐湖温柔地笑了,伸出手把江云晚搂在自己怀中,轻吻了下对方的额头。   ……   近些时日因为钱塘赌局的缘故,鱼龙卫早已将钱塘层层封住,但一切都是在暗处悄无声息进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钱塘依旧是让人流连忘返的锦绣之地。   钱塘来往大多是商贾和文人,当然三教九流也不少。比如这几天运河牌坊附近,虽然那个老是摆摊的算命先生不见了,但多出了一个卖字的老人。   老人一头银发,精神矍铄,衣装皆是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处宅邸里出来的老爷。但钱塘的怪人太多,因此也没有引起注意。   老人卖的是自己的字,每天在桌面铺上大张的白宣,挥毫泼墨,虽然名不见经传,但确实自有一番气势。   每到晚上,运河牌坊是不允许出摊的,老人才来了两天,也学会了这规矩,黄昏时就开始整理收拾。收拾时还听到一旁路人嘴里议论纷纷,讨论来讨论去只有三个字。   朝千阳。   不仅是这里,整个钱塘,甚至整个天下都在讨论朝千阳。   虽然对于修行界来说,钱塘如今处于半封闭状态,但并不妨碍消息来往。在知道朝千阳一人力擒十名邪修后,波澜生起又平息,赞叹者,嫉恨者都有,倒是不周山依然保持缄默,似乎他们对于朝千阳这名弟子,反应很特殊,哪怕为宗门带来了这样的声誉和利益。   老人摇头叹气,托人将东西带回家,自己一人则拄着拐杖,往城西南去。   其实老人健步如飞,并不需要拐杖,这样做只是为了纪念他的亡妻,他的亡妻生前就爱拄着拐杖装神弄鬼。   运河牌坊在城中心一带,但老人脚力奇快,等到黄昏刚刚逝去,老人已经到了西明湖南岸,目光穿过山林,望向林后的西明道观。   沿着山路往上,与下山的香客一路逆行,但香客们眼中似乎看不到这老人一样。到了西明道观门前,正碰上大门要关上,老人赶忙加快两步跨进去。   “好险好险,差点没赶上。”   而关门的两人就像没看见老人一样,不仅如此,老人在道观中一路深入向上,步伐不急不缓,而来往的道姑们都对这个外人视而不见。   等到天色擦黑的时候,老人终于到了半山腰的小院。小院中名叫黄英的女冠一身道衣,坐在桌前静静饮茶,看着院中老树被晚风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老人长出口气,“你们这道观爬着可真是麻烦。”   “你以为我们这儿是想来就来那么简单吗?”黄英瞥了对方一眼,继续饮茶。   “自然是不简单,为了引开鱼龙卫的视线,我们牺牲了十名好手被鱼龙卫抓走,这才让我能进入钱塘,有机会来见黄观主。”   老人拐杖轻砸地板,“那么,黄观主,为了合作,请说出你想要什么吧?”   ……   离开西明道观后,老人并不停息,又长途跋涉,一路从城西南到了城东南的废宅区。   老人拄着拐杖,也不见怎么费工夫,就到了废宅区的最深处,一处宅院前,以拐杖轻敲院门。   没过一会儿里面就有人开了院门,一个比老人肥硕许多的身影,像堵墙般立在那儿。   “五山卫?”鲁黑山一愣,跟着就重重跪了下去,地面都仿佛轻微震动。   “鲁胖子,来钱塘这么久,看着体型不减反增啊,整个门都被你堵住了。”老人和煦笑道,以拐杖轻戳鲁黑山。   鲁黑山急忙闪到一旁,将老人迎进院中。因破境在即,久不出屋的女童,竟也到了院中,朝老人恭敬行礼。   “五山卫,您怎么来了?”   “大人曾派了一名妖族为信使,来钱塘向你们传话,可信使到了钱塘被人杀了,消息丢了,如今只好我来了。”老人说着,开始说着那封被截走的信的内容,内容很简单,若杀不了朝千阳,就全力阻止其夺得仙人遗存。   “我之前,险些就能杀了那个朝千阳,五山卫放心,我一定会杀了他!”   老人摇了摇头,“朝千阳本是应运之人,自有气运在身,原本大人算到朝千阳近来命数有变,才动了杀他的心思,没想到还是这般难杀。”   老人说着走到鲁黑山身前,摸着对方的右臂。那条险些被朝千阳一剑斩断的右臂,如今伤口已经愈合了一半,还裂开的肉上泛着诡异的灰冷色。   “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啊。”   明明老人是殷切关心,鲁黑山却吓得全身颤抖,不敢说话。   “十三山令,”老人扭头盯着女童,“你,不想杀朝千阳?”   一直没出声的女童愣了,“五山令何出此言?”   “无需争辩,你若想杀一个人,一定早杀了。朝千阳能活到今天,只能说明你不想杀他。”   老人扫视着院中两人,“但大人不想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现在杀朝千阳也不是头等大事了。如果你们想将功赎罪,去杀另一个人就好了,我们现在需要让这个人死。”   “请五山令吩咐。”鲁黑山低着头。   “缺月阁宗主,唐湖。”   “我们现在,需要将缺月阁掌握在手。”   女童愣住了。   院中久久无人说话,直到女童打破了平静。   “五山令,仅仅是为了传这些话,就劳费您亲自来了么?”   “那名传话的妖族,是我的妻子,她死在钱塘,我怎能不来?”   “妖族?”鲁黑山不敢再往下问了。   老人摇摇手,“我是人族,她是妖族,还是个喜欢食人的残暴妖族。但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爱着她。”   “她是我的妻子,我怎能不为她报仇?” 第六十一章 大幕拉开   天刚亮不久,江云晚趴着睡得正熟,被子盖到腰间,乌发散在雪白的背上。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将她惊醒,只见半明半暗的房间中,唐湖正在穿衣,腰间凹出诱人的弧线。   她一把抓住唐湖的手,声音立刻清醒过来。   “你要去哪儿?”   衣服穿了一半,还露着肩头的唐湖一愣,看见床上江云晚瞪大的眼睛,里面藏着惊慌的眼神。   是以为自己又要离去了么?   她忽然觉得心中像是被针刺了下,于是俯下身,捏了捏江云晚的鼻子。   “放心,我不是要离去,只是明天就是伴月大选第三场试炼了,我回宗门有些事情要安排。”   唐湖轻拍江云晚的头,“继续睡吧,等会儿起来自己回别云居吧,今晚我不回去了。”   “嗯。”带着柔弱的鼻音,江云晚终于松了口气,揉着朦胧的睡眼,松开了手,看着唐湖穿好衣服,转身离去。   但江云晚想着明天的第三场试炼了,就毫无困意了。这两天她过得像是一场梦,可美梦也有醒来的时候,终需面对那些事情。   江云晚一拍额头,忽然想起些事来,自己还答应了郑春息去太守府,不知这几日自己不在别云居,对方是否来找过自己?   江云晚坐起身想起床,但看着外面亮眼的光,不是她熟悉的起床时间,终于还是叹口气倒了下去。   “再躺一个时辰吧。”   唐湖离开离开山中小屋后,身形飘渺,像是一阵风,在太阳完全升起来前,就到了缺月阁中那处陡峭如剑的峰顶。   峰顶上一只硕大的青鸾,却是背对着她。   “又在闹什么脾气?”唐湖无奈叹气。   “还不是上次,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小……江云晚也来参加了伴月大选?”啾啾的声音从背影那传来。   “怎么?你真的把她当作自家小姐了吗?”唐湖倒是听闻过对方跑去体验生活,还做了两年江云晚的丫环,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当真。   “那倒没有,只是当了两年丫环都习惯了,差点叫出声暴露了。”啾啾转过身来,用羽翼挠挠头,“哎呀不说这个了!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我换主意了,想再改下那处阵法。”   啾啾愣了愣,声音喜悦,“哎呀,终于知道爱惜自己的命了,也不知道是谁有如此能耐,能让唐宗主改变心意?”   唐湖眼神温柔,笑而不语。   ……   江云晚回到别云居后,发现昨日果然郑春息来过,虽然扑了个空,但还是给楼中下人留了她现在住的地址。午后,缺月阁的马车带着江云晚一路朝那处地址去,是钱塘中的一处客栈。   到了客栈二楼的房间,找到相应房间,敲开门,看到郑春息一脸憔悴,房间里传来浓重的药味。   “江姑娘,没想到你真的来了……”郑春息又是惊愕,又是喜悦。   “我答应过你,会与你一同去太守府,向太守大人解释。”江云晚视线扫过屋内,只见郑昌在床上昏睡,浓重的药味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江姑娘,如果方便的话,还是出去说吧,我怕在这儿影响哥哥休息。”   江云晚点点头,跟着郑春息到了客栈外沿街走着,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还要多谢你上次留的银两,我们才能搬离废宅区,在客栈暂住。”郑春息说着掏出一袋钱,“我写信找过去的同窗好友借了些,现在这方面倒是不愁了,江姑娘,这是还你的。”   江云晚摇摇头,将其推了回去。这种身外之物,她既不缺,也不看重,还是在对方手里更有用处。   郑春息沉默了下,重重点头,“多谢。”   “那太守府……”   “太守府,不用去了。”郑春息摇了摇头。   “前天哥哥病情好转了些,撑着要去太守府,想去找太守。你猜如何?整个太守府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悬,像是要办喜事。我们一打听,才知道太守要娶京中一位六部高官的女儿。那女人很厉害,还未过门就盘算好,将来让她的孩子继承郑家,并以此为条件,我们的太守大人为了攀上高枝,什么都会点头,原来这才是我哥哥被赶出来的真正理由。”   郑春息的声音冷漠,仿佛是在将其他人的事,就连父亲都改称为太守大人了。   “所以郑公子回来后,气得病更重了?”江云晚想着客栈房间里的药味。   郑春息沉默了下,“我哥哥虽然玩世不恭,被人骂烂泥扶不上墙,但对家里人一向很好,尤其敬重我们那很早过世的母亲。他一怒之下去找太守质问,结果被恼羞成怒的太守大人,打断了腿,赶了出来。如今我哥哥腿伤加上病情,已经昏迷两天了。”   江云晚一愣,觉得匪夷所思,“世间还有这样的父亲?”   “那个男人,首先是个向上爬的太守,其次是个贪图富贵美色的男人,最后才是一个父……或许他从未有做父亲的自觉,毕竟连我都是哥哥一手拉扯大的。”郑春息看着路面,“所以江姑娘也不用去太守府了,如今就算太守大人来求我们,我们也不会回去了。”   “那你们兄妹俩将来准备如何?”   “我在城东一家书斋,谋了份教书的活,教孩子们诗词与术学,赚点钱,先帮哥哥治好腿伤和病再说。天大地大,总还有我们兄妹的容身之处。”   末了,郑春息抬头看着江云晚:   “江姑娘,如果你心中也有看重的人,要好好陪在身边。不要像我,以前逃避离开,现在我在哥哥床前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江云晚悠悠叹了口气。   等到那辆外壁上纹刻有锦绣牡丹和半盏残月的马车离去,郑春息回到了客栈房中,看着床上的郑昌。大夫说郑昌虽然没有性命之虞,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   郑春息眼中有雾汽朦胧,跪坐在床边,将脸贴在郑昌的手上。   “哥哥,只有我们才会守在彼此身边,世间我们才该是最亲近的人。我会等你醒过来。我现在,只有你了……”   ……   朱洛盯着手中的两封信,左手一封,来自鱼龙卫,来自何必来,他拆开来默声读完,摇了摇头。右手一封,却是从缺月阁里传出来的。   他拆开来读完,叹了口气,“就是明日了么?看来没有时间了。”   说着他将两封信扔进火炉中,将身上的皮兜摘下,赤裸上身,露出精悍的肌肉。   “老板,我要辞工了。”   “辞工?”身躯雄健的大汉在一旁,挠着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突然。他挺喜欢这个做事一丝不苟的年轻人,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手下功夫不错,还能帮自己看铺子,也不用操心。   但老板早觉得对方不是常人,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点点头,“那好,我给你结工钱。”   朱洛摇摇头,“不用了。”   他手握住锻炉中正烧着的刀条的刀柄,刀身在炉中烧得通红,刀柄温度也该极热才对,但朱洛好似感觉不到一般,就那样将三尺多的细长刀条,从炉中拿了出来。   “就以这个抵作工钱好了。”这正是他不知锻造了多少个日夜的刀。   在老板的惊愕目光中,朱洛就这样裸着上身,握着刀条,走了出去,引得一阵阵惊呼。在路人看疯子一样的视线中,一路朝运河处走去。   那通红的刀刃握在他手中,竟丝毫没有降温,反而红色越来越盛。   最后朱洛沿着城中运河,找了个附近没人的河段,将刀条丢了进去。普通铁匠淬火,不过是一桶之水,而他竟用一河之水。   只见铁条直接没入河中不见踪影,但没过一会儿,朱洛身前的河水开翻涌起来,如同泉水一般,朝周边四溢开。不知过了多久,河面终于平静下来。   朱洛挥手一招,那把黑色的长刀从河中飞了出来,落在其手中。   但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把长刀形状的铁条。从刀身到刀柄浑然一体,呈流线型的扁平状,连刀柄都是个简陋的铁片。   长刀乌漆嘛黑,刀身侧边还有一个个微小的起伏和凹凸,就像在酸水中浸泡过一样。丑的刀剑天下也有,能丑到如此程度的,恐怕只此一家。   但朱洛手指在刀刃上轻弹了下,听着发出的浑厚声响,感觉十分满意。   这时他忽然听到几声嗤笑,只见河对岸有几名年轻的刀客走过,看起来也是有修为在身,目力极好,见到朱洛在对着手中勉强能称为“刀”的东西欣赏,都忍不住讥笑起来。   嗤笑最终变为大笑,隔着河遥遥传到朱洛耳中,但他只是无奈摇头。   等到那几个刀客走远消失,见四下无人,朱洛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试刀了。   对于这柄刀,他还是颇为满意的,甚至有小小的自满。   他挥起刀,朝身前的运河隔空劈斩了一下。   一道白线闪过。   黑刀落下的方向,河水忽然中分,下流滚滚去,上流被刀意凝塞,露出了一尺宽的空隙,可直接看到河床。   他竟一刀斩断了河水!   足足五秒,上流才又朝前奔流,河水恢复如常。   朱洛摸着刀身,满意的同时又叹口气。   “今日刀成,明日便要见血。希望明日缺月阁一行,不要死太多人。” 第六十二章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江云晚从别云居的床上醒来时,向旁摸去,只有空荡的床面,她猛地坐起,才想到唐湖昨夜根本没回来。   今日就是伴月大选最后一道试炼的日子,江云晚不情愿,也只能早起,照例又是一身月白,是缺月阁弟子的衣服。   等到江云晚收拾好到山脚时,不同于上次,这次倒是秦柳姿在等着她。   “姐姐。”同样一身月白的秦柳姿欢快地迎上来。   “走吧。”江云晚笑着,就要去牵秦柳姿的手往缺月阁去,却猛然攥住了左边袖子。   “怎么了?”   “没事。”江云晚摇头,还是拉着秦柳姿的手,沿着江岸边行走,但是心中奇怪。   刚刚在见到秦柳姿的一瞬,她袖里乾坤空间中的花魁剑忽然振荡起来,是里面的剑灵出了问题。身为剑主,她能感觉到剑灵似乎陷入暴怒中,就像见到了生死仇敌一般。   这个残灵化作的剑灵,如今就像白纸一张,既不懂剑道杀伐,也没有记忆言语,只有生时的本能。但随着其处于花魁剑中,不断被主人的剑道浸染,终有天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剑灵,也会恢复记忆言语,到那时再问其来历吧。   两人来到缺月阁的山门阵法前,靠着令牌通行,穿过那条诡异的山道,不多时就来到了缺月阁。   哪怕已经是第二次来,江云晚依旧被这里的宏伟雄奇所震撼。在沿山壁向上伸展的正殿前,广场浩大,人走在上面会有种自己仿若蚁虫的感觉。   广场的中心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们了,是八名弟子与一名长老。   那名长老颧骨高耸,江云晚认识,是门中二长老,八名弟子中则只有二师姐南寻,还有冷清竹和赵雨这三个熟人。   除了冷清竹和赵雨用着既愤恨又忌惮的目光盯着江云晚,其余六人则神情古怪。   谁能想到,一个只懂得魅惑男人的青楼女子,如今竟跟她们站在一处,同台竞技,甚至有可能成为最后五人,作为未来宗主与长老的备选。   但江云晚感觉有些奇怪,她总感觉今日缺月阁十分冷清。不仅是前方在山壁上勾连的楼台廊阁安静,就连广场另一侧的连绵楼宇也寂静无声,仿佛今日整个缺月阁只有广场这几个人,若是大喊,甚至会有回声。   “二长老,其他师妹们呢?”一名身材高挑,比寻常男子都要高些的女子问道。   “今日便将决出伴月大选的最后五人,而这五人不仅平日可入伴月殿修行,还将由宗主带领,去宗门最核心之地,事涉宗门机密,普通弟子都已暂时让其离开宗门。”任琳解释道。   最核心之地……难道三师兄所说,缺月阁与仙人遗存相关,就是在此处关节么?   江云晚打起精神,想着从第一道试炼到今日,终于要有所收获了。   “真是可惜,那教训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时,师妹们是无法看到了。”身材极高挑的女子有意无意瞄着江云晚。   江云晚只得苦笑,这些弟子满是胜负心,道心真是一塌糊涂。   “第三道试炼,也是对众弟子实力的考验,以实力为准,决出前五人……”任琳不急不缓说着,无非是十人互相车轮战,最后以胜场居高五人,可入伴月殿。   “那么,望你们能一展实力,不负宗门期许。”说着任琳两手相击,发出清亮响声,脚下大阵有幽光冒出。   “又来?”   随着江云晚的低语,光芒一瞬淹没了她,视线也被遮蔽。等到江云晚能再看清事物时,只见自己处在一个高台上。三丈高,三十丈见方的高台边缘,竟有个等人高的沙漏。而高台外四面竟是无边原野,地表蛮荒。   钱塘有这样的地方吗?又是幻境?   正想着对面也有一个身形显出来,正是之前那个高挑女子。随着女子一出现,沙漏中沙子也开始细水般向下泄露。   看来此处环境是假的,人倒是真的。   “真是承蒙老天眷顾,第一个就碰上了我最想对阵的敌手。”对面女子笑意森然,手中长剑出鞘。   江云晚叹了口气,左手花魁剑出现,“你的老天,确实对你很眷顾。”   ……   等到广场上只剩下二长老任琳一人时,她转身走入依山壁而建的楼阁中,走到最高最深处,那是个穹顶极高的大殿,由十二根三人合抱的石柱撑起。大殿的整个色调都是一片幽暗,唯独在最中心,有团两丈直径,无数流光组成的光球,从大殿的四面八方又有无数流光伸来,缠着光球将其悬在半空。   看起来就像是由无数蛛丝吊着的一颗“茧”,隐约可见茧状的光球中有个人头大小的中空玉球,外表镂出无数纹路,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光球前正站着一个青衣女子,背朝二长老。   “宗主,都准备好了。”二丈老恭敬道。   唐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见没有其他吩咐,二长老退出大殿,在曲折复杂的廊中走着,过了一会儿走到一处极隐秘的屋前,以长老令牌打开屋门封禁走了进去,却惊愕在原地。   房间中是控制着整个山门大阵的中枢,可看起来不用她动手,已经有人关掉了护山大阵。   ……   幻境高台之上,江云晚正等着下一个对手,气定神闲,连汗都没有一滴。她已经胜了四个敌手了,除了最开始与那位高挑女子多说了几句话,又用了三剑解决对方,浪费了些时间,其余的对手都是在沙漏刚流下五分之一就已解决,只能在幻境中枯燥等待。   其中还碰到了面如月盘的赵雨,对方明知不敌却仍要拔剑而战,倒让江云晚着实赞叹,自上次在风灵草产地,就发现此女虽然争胜性狠,但偏有一番骨气在。   高台对面一阵白光闪过,一个衣裳月白的短发女子出现在对面。   “二师姐,那请赐教咯。”江云晚笑着道。   却见南寻直接将佩剑弃在地上,“我认输。”   江云晚无奈摇头,“二师姐,虽然你是自己人,但这样也太明显了些。”   “不,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南寻盯着沙漏,“时间差不多算是够了。”   “之前二长老曾说的宗门最核心之地,我虽然无法打探到这地方是哪,但知道必定与仙人遗存相关。而想通往那处地方,唯一的去路,就是通过宗门广场的阵法,需要宗主掌管的钥匙去启动。”   江云晚听了却沉默不语,好久才轻声道:“所以可以断定,缺月阁的宗主,一定和仙人遗存相关吗?”   “可以这么理解。”南寻点头,“其次,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江云晚迷惑。   “之前宗主曾将不周山的朝千阳抓回了宗门,关在禁闭房中,宗主还曾往返间与他有数次对话。”   “我知道。”   “听他们一言一语,隐约透露出,朝千阳很喜欢你这件事。”   “……”江云晚一阵沉默,“没错,是有此事。”   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喜欢自己,还真是件奇妙的体验。   “我在一旁听着,觉得此事颇为有趣,回去后便记在了日记中。”   “等等!”江云晚伸出手,声音提高,“等等等等,二师姐你还写日记?还将此事记下来了?!”   看着南寻一脸正经的样子,想着对方平时比唐湖还少表情的脸,很难想象对方会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平日不喜与人交谈,遇事便喜欢记在日记中。似我这种正经人,一般都会写日记。”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好吧,其他点先放下,然后呢?”   “然后我去书舍还书时,误将日记还回去了。”   二师姐你去还的什么书啊!!关于绳艺的书吗?!!!   江云晚心头浮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当我把日记找回来,宗门中许多人都已看过了。”   江云晚只觉得头痛,捂住头,“二师姐你如此平淡,难道不怕别人将你记在日记里的私事也看去吗?”   “我日记中向来只记他人私事,不记自己私事。”南寻淡然说道。   二师姐你真是好样的啊!   江云晚无力地出了口气,她现在明白了一个道理。似二师姐这种表面看上去一本正经,满脸端正的人,最是守不住秘密,胸膛里深埋着一颗八婆的心。   “那,关于我和朝千阳的事,已经在宗门里传开了么?”江云晚有气无力问道。   “不。”   “呼……”江云晚轻出了口气。   “已经在整个钱塘传开了。”   江云晚痛苦地捂住脸,哼唧声从手缝里漏出来,“现在外面到底怎么传的,二师姐你一口气跟我说了吧。”   “似乎都是以某种夸张的标题传播着,尤其是些私印小报。”南寻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她回想了下听到的见到的,于是清了清嗓子复述着:   “不周山天才弟子,万里赴钱塘,不为仙人,只为美人。”   “虞烟仙子身负剑法千百式,究竟会以哪一式手刃变心亲夫?”   “钱塘妖女江云晚,自魅惑三皇子后,又对其师弟下手,兄弟阋墙原为此?”   “两年前萧奉之与师门决裂真相流出,竟是与师弟争风吃醋!”   南寻虽然神色平淡,但语气或陈述、或惊愕、或疑问,尽得市井小报的神髓。   “竟,竟都是这些东西吗?这些人怎么敢……”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视线中冒着黑影。   她现在已经不敢去想,将来回擎天峰如何面对二师姐、三师兄。如何面对虞烟,感觉无论哪个身份见面,都会是场灾难。   “你要想听风格不同的,倒也有。有首打油诗,我觉得文采就不错。”南寻回忆着,念了出来。   “春花江畔一腰软,擎天峰上两心寒。”   江云晚双手捂着脸,全身无力,蹲在了地上。   “南寻师姐你赔我清白!!两份!!!” 第六十三章 所杀者,一人而已   南寻走到蹲着的江云晚身边,轻拍下她的肩膀。   “干嘛?”江云晚没好气说道。   “确实是我不对,所以该给你赔偿。”说着南寻掏出了一把匕首,递给了江云晚。   “这是什么?”江云晚接过匕首,站起身来仔细端详。   那是把很奇怪的匕首,长短不到两个手掌,铁质铸成,但从握柄到刃身都镀着一层金色,看起来似乎是个法器。   “这是用来割渔网的,只能使用一次,要看好时机。”   “渔网?什么样的渔网?”江云晚一头雾水,“南寻师姐,我又不打鱼,要这个干嘛?”   “你会用到的,至于渔网,你一看见就会认出来。”南寻轻声说道。   面对这个奇怪的师姐,江云晚实在跟不上节奏,还是将匕首收入袖里乾坤中。   高台边缘最后一缕沙漏也沉到了底部,南寻的身体在一片光晕中逐渐消失。   “关于这一切,我很抱歉。”随着淡淡的声音,南寻彻底消失在幻境中。   江云晚苦笑着摇头,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了。哪怕明天传出消息,说朝千阳和影十三有一腿,她感觉都可以坦然接受了。   沙漏蓄满又流逝,光影变幻,接连数战,除了冷清竹还有一战之力,其他大多都是几个交错间就见分晓。   这已经不是境界、真气、剑法之类的差距,而是双方对于战斗的理解宛如隔着天堑。作为朝千阳,自被师傅带到擎天峰,再到如今的钱塘,中间大小战斗不知多少。即便成为江云晚后,也经历许多凶险战斗。   而像这些缺月阁的弟子,最多也不过是窝在山里同门切磋而已。   修行是一回事,战斗是一回事,而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三者环环相扣,却不能混为一谈。   历史上甚至有不少闭门苦修一辈子,入了天元三境的修行者,被尚在人初三境的凶悍人物,一刀给剁了头。   掐指一算,赢下的场数已经足够确保自己获胜了,而下一个对手就该是秦柳姿了吧。   江云晚隐约有些担忧,前两次秦柳姿都是误打误撞才过了,甚至都没有动过手。这第三场试炼,秦柳姿一定是连输到底,就是不要受伤才好。   有光晕在幻境中荡开,江云晚也被笼罩其中,被亮的睁不开眼。可是等她视线恢复时,却发现自己并非是在高台幻境中,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似乎是间书舍,左右望不到头,只有一列列檀木书架,上面藏着书籍无数,身处其间,有种淡淡的木头与纸张的混合气味,两边的窗户都有竹帘拉下,室内视线略昏暗。   这是哪儿?不像是要进行试炼的地方啊?   等等,书舍……   江云晚处在两排书架的狭窄通道间,正在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通道口处,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   那是个穿着缺月阁的月白衣裳的美艳女人,胸脯高耸,脖颈上有细密黑鳞,再上面是噙着笑的脸。   “特地让人将你转到这里来,我可是等了许久啦。”女人笑着,走了过来,手指拂过一旁的书架,竟让江云晚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是你……”江云晚猛然记起在风灵草产地那个夜晚,见到的被青黑妖气笼罩,看不清面容的妖族,与眼前的女人气息相同。   “你究竟是谁?这里是何处?”江云晚满怀戒备,双剑在袖里乾坤中已经蠢蠢欲动。   “这里还在缺月阁中,至于我,你可以叫我十三。”女人说着,衣袖轻动,忽然一条细长的黑蛇从里面爬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爬到了江云晚的脚上。   还没等江云晚有所反应,那条黑蛇已经顺着她的身体而上,缠过几圈,将其紧紧束缚,最终化作了一道黑色的粗绳。   冷汗从江云晚额头滑落,她拼尽全力,却怎么也挣扎不开。女人已经走到了江云晚身前,伸手轻推,手脚都被束缚的江云晚向后倒在地上。   她身上的黑绳似乎缠得极有章法,在胸前交叉,又在身上缠出一个个菱形纹路,让她觉得眼熟,上次南寻师姐绑萧清浅时,似乎也是这样。   名叫十三的女人在她身前优雅蹲下,拿出一本书来,轻笑道:“在等你的时候,我发现这里有本书,里面的捆人绳艺倒不错,用在你身上正合适。”   能有这本书,看来这里真的是缺月阁的书舍……   江云晚甚至心中还有一丝庆幸,对方拿出的不是南寻的日记。   江云晚鼓动着体内真气,试图挣开黑绳,可惜无济于事。   “妖物,你到底想做什么?”江云晚冷声说道。   上次这妖族离奇出现,救走了秦柳姿,这次又忽然出现,却将她束缚在这里,真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目的。   “妖物?”十三美艳的脸忽然贴近了江云晚,“你不也是妖吗?”   江云晚愣住了,这事全天下只有三师兄和唐湖知道,对方如何得知?   “放心,我将你带到这里,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等下缺月阁会发生很多事情,我可不想你被波及到。”女人抚摸着江云晚的脸。   女人说着就要离开,但忽然自言道:“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时间。”   她盯着江云晚,嘴角带出诡异的笑,“我平常可是忍耐很久了,不如在这里先收些利息好了。”   说着她弯腰俯在江云晚身上,轻笑着,在江云晚的惊恐目光中,女人又打开了那本书,看着道:“按照上面的内容,要不要再用布蒙上眼睛呢?”   ……   二长老任琳再次回到了那处大殿,恭敬道:“宗主,第三场试炼已结束。”   唐湖轻点头,伸手虚点了下悬在半空的光球,只见无数流光四溢,退回到大殿四角深处。光球瞬间消逝,里面的中空玉球掉下,落在了唐湖的手中。   唐湖持着玉球,跟随二长老一同到了正阁前的广场上,大长老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准备主持最后的仪式。   “二长老,将他们从幻境中带出来吧。”   “是。”二长老恭敬应下,双手轻拍。   可是广场上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唐湖和两位长老。   “二长老,那十名弟子呢?”唐湖皱眉问道。   “她们,已经暂时去了该去的地方,等此间事了,我会将她们再带回来,毕竟是我缺月阁的弟子。”   唐湖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抱枕……   大长老在身后呵斥道:“任琳,你什么意思?”   任琳又轻拍了下手,满面笑容,“叫人的信号啊,看不懂么?”   仿佛是在回应任琳的话,猛然有破风声从高处传来,硕大的黑影砸在了三人身前,溅起无数烟尘。   只见一个肥硕的光头满脸狞笑,将胳膊夹着的银发老人小心发在了地上。   “哎哟,鲁胖子,下次慢些,我这一身老骨头差点被震散了。”   看着眼前的两个不速之客,大长老失声叫道:“有护山大阵在,怎么可能……”   “或许是历代祖师都看不过,特来助我,护山大阵都失效了。”任琳嘴角勾出残忍的弧度,伸出手,“宗主,把通往仙人遗存处的钥匙交出来吧。”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唐湖手中的玉球,露出贪婪之色。   不同于大长老的失态,唐湖情绪已恢复如初,看着对方,“今日确实是个好时机,因为伴月大选,我会将钥匙从封禁中取出来。也因为伴月大选,门中弟子大都不在。天时地利人和,以二长老你的智慧,恐怕也是琢磨了很久吧。”   任琳愣了下,之前的冷静瞬间被击破,“唐湖,都这个时候你还要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吗?”   她咬牙切齿,“你根本不配做宗主!缺月阁坐拥仙人遗存这么多年,本可以利用遗存恢复当年的强盛,你当宗主这么多年,又做了什么?这个宗主之位当年就该是我母亲的,却落到你这个之前从未在门中出现过的人手里。”   唐湖轻叹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当年这宗主之位该是你母亲的,如今亦该是你的。若有可能,这宗主我早不做了,但给你不行,你太蠢了。”   任琳怒火中烧,咆哮起来,“把钥匙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一旁的老人一听愣了愣,伸手止住了失态的任琳,双手拄着拐杖,扭头朝唐湖笑呵呵道:   “唐宗主,见谅。如今的年轻人果然越来越不如以往了,不仅没有礼数,还毫无真心诚意,真是靠不住。在我那个年代,修行者都是以诚相待,说杀你,就杀你,说灭你满门,就真的得灭你满门。”   他拐杖轻触地,客气道:“所以唐宗主,动手前还是要跟你说明白,钥匙,我们得拿到。你这个人,我也是要杀的,真是不好意思。”   唐湖轻点头,“理解。”   但她的目光绕过了老人,望向了广场远远的另一端。   “看来与二长老你想法一样的人,有很多。”   只见连接着山道的涟漪处,忽然一个华服公子走了出来,见到广场上的场景一愣。   “没想到有人已经先到了。”何必来甩开折扇,摇摇头,“这年月,杀人,也要排队么?”   他的身后,一个又一个武者走出涟漪,沉默不语,在其后按阵型列开。皆是身着束身黑衣,上面绣着锦鱼红纹,手中提着狭长弯刀,气势磅礴。   堪称辽阔的广场上,唐湖与大长老立在最中心,身前数丈远,就是老人五山卫、鲁黑山及二长老任琳。广场的边缘,何必来与近百名鱼龙卫,渐渐靠了过来。   今日阳光灿烂,但死寂的缺月阁山门之地,竟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何必来以纸扇遮在眼上,瞧了眼天,叹着气,“春阳明媚,不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啊。”   而在涟漪之后,那条夹在山壁之间的山道上,一个提着乌黑长刀的年轻人衣冠端正,一边走,一边感受着这处山道的奇异,啧啧称奇:   “早听闻缺月阁在八百年前,论及阵法一道,堪称天下第一,果然不假。”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山道深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想到有人已经先到了。”   他叹了口气,“春日明媚,可不是个杀人的好天气啊。” 第六十四章 血色之花   天上晴空万里,没有乌云,地上却有大块的乌云。   那是上百的鱼龙卫武者,簇拥着何必来走了过来,气势汹汹,浩浩荡荡,最终在距离众人数丈外站住。   何必来盯着那白发老人,一手摇着纸扇,一手食指拇指比出数寸长的高度,“有个组织,标志是一座黑色山峰的图徽,就是你们吧。”   老人客气点头,“没错。”   “好丑的图徽,不曾找人好好设计一番吗?”   “我们提过,奈何老大不重视。唉,您多包涵吧。”老人无奈笑道。   “可有名字?”   “隐山。”   “隐山,”何必来嘴里念叨着,神色却冷了下来,“这些年你们在王朝各地都偶尔有出现,甚至波及北烈国、妖国等地,你们想做什么?”   “人有人的道,鬼有鬼的道,独缇何必多问。”   何必来冷哼一声收起扇子,扇头直指老人,厉声说着:“天下只有一条道,那就是我大周王朝的道!不管是人是鬼,从王朝道上走,都该守规矩!”   何必来冷笑着,扇子拍打手心,“可是你们有些肆意妄为,像是鬼影一样藏在王朝的黑暗处,包藏祸心,不知意欲何为。别的地方我不管,既然你们来了钱塘,就该往鱼龙卫狱牢走一趟。”   老人叹了口气,“大人,钱塘城外,还有无数鱼龙卫在把守。若我们闯不出城,您又何必急着在这儿动手。若我们能闯出城,您在这儿也留不住我们。”   说着老人抬起拐杖,指指唐湖,“人家还在等着呢,等杀了人拿了东西,再谈不迟。”   “……那遗存怎么说?”   “用钥匙去了遗存处,各凭本事,各凭机缘。”   “好办法。”何必来笑了。   钱塘是大周的钱塘,也是他鱼龙卫的钱塘,这里是他的主场,他不怕与任何人争。   唐湖摇了摇头,望向任琳,“二长老,见到了吗?在这些人眼中,我缺月阁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你偏偏还要投靠外人,先是找南朱宗,后来又换了这个组织,想必南朱宗的人也在路上了吧。”   “你……你都知道……”任琳最后一点的自信被击溃,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工具,在别人操纵下搭建舞台,而场中的其他人,才是登台唱戏的角儿。   “她若没有准备,如何做一门之主?到了这种层级,谁能没有准备,最后还是靠手上功夫。”老人拐杖轻砸地面,“唐宗主?”   唐湖点了点头,环视全场,最后目光停留在何必来处,“你觉得今日天气不适合杀人?我也这样觉得。”   随着唐湖的话,整个缺月阁的上空,乌云密布,宛如海潮,一颗颗青紫色的雷珠从天而落,人头大小,直往鱼龙卫众人而去。这些雷珠裹挟着乌云,弥漫四周,很快何必来及鱼龙卫众人都被淹没在乌云中。   “果然是有准备的,但怎么冲我先来了?”何必来皱起眉头,轻挥手,所有鱼龙卫武者长刀出鞘,冷面以待。   乌云之外。   “雕虫小技。”老人摇了摇头。   紧接着广场的一道道原本是装饰的凹凸暗纹亮了起来,在亮光的加持中,唐湖向前走了一步,身形摇晃。   摇晃模糊中,三个相貌一模一样的青衣女子,迎风而立,衣袂飘飘。   老人眼神凝重了起来,“我收回前言。”   老人拐杖一点,整个人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在衣服颜色最重的唐湖身前。但那个唐湖转瞬消失,出现在了老人刚刚站立的地方。   “好快的身法。”老人转身,面色愈发凝重。   而另外两个衣服颜色稍淡的唐湖,直朝鲁黑山而去,各出一掌势如风雷。鲁黑山两掌对出,却是如遭雷击,口吐鲜血,倒退两步。   “真是没用。”一个女人的阴恻声音响起,随之浮现在鲁黑山一旁。   “十三,刚才去哪了?”老人问道。   美艳女人一笑,“吃东西去了。”   “那吃完了吗?”老人面色不悦。   美艳女人咯咯轻笑,舔了下嘴唇,“浅尝即止,还未深入。”   不懂得这女人在说什么疯话,鲁黑山在两个唐湖的夹击下步步败退,大吼道:“还不动手?!”   十三不悦地瞪了一眼,终于还是切入其中,抗下其中一个唐湖的攻势,鏖战在一起。   老人盯着那个青衣颜色最重的唐湖,摇摇头,“年纪轻轻,便到了第六境万象境,不得不钦佩。可你我境界相同,如今你又分出两人,如何是我对手?”   唐湖双手负后,面色如常,“一试便知。”   在整个广场处处都是激战的声响中,唐湖与老人仿佛陷入了绝对的静止,但只是一瞬间,两人就消失在原地,人影在广场中处处浮现又消失,夹杂着山崩般的巨响。   战斗一开始,唐湖就将手中玉球交给了大长老。此刻大长老见广场边缘,鱼龙卫众人被困如雷云之中,而那隐山组织的人,被宗主一人拖住,正准备带着玉球悄悄离去,却见二长老不知什么时候拦住了去路。   “你我伯仲之间,何须再试?”大长老叹了口气。   青翠欲滴的簪子悬浮在二长老身前,随其心意而动,“世间之事,总要试试才知道。”   ……   缺月阁的书舍中,江云晚身上被黑绳绑的死死的,双手束在身后,双脚也是紧困,嘴巴还被手帕绑住,不知为何,面红耳赤,衣衫凌乱,耳垂上还有咬痕。   刚才那个妖族女人不知为何终于离去,江云晚正奋力挣扎,可惜白费工夫。   忽然她停下了挣扎,侧耳聆听,只听到一个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扭头看去,一个月白衣裳的短发女子出现在了身前。   “唔唔唔唔唔?”   “我送你的匕首有定位之能,循着它来的。”南寻低头看着地上的江云晚。   “唔唔唔唔,唔唔唔!”   “没问题。”   南寻一挥手,一根红绳出现,朝着江云晚的身子又捆了上去。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别吵。”   随着南寻的话音,那红绳在江云晚身上缠来绕去,却是硬生生从黑绳与江云晚的身体接触处,不断钻进去,又隔开。   在绳子灵活的飞舞中,江云晚声音也愈发奇怪,满面透红。黑绳被撑开越来越大的空隙,最终让江云晚脱身而出。   面色比之前更潮红的江云晚扯下了封嘴的手帕,见到那黑绳被撑开后,化作烟雾不见。   “南寻师姐,我遇到了一个,绳艺比你还好的人。”江云晚喘息着说道。   南寻蹙起了眉头。   忽然江云晚扭头望着一个方向,那个方向上,剧烈声响不断,天地元气被搅得一团乱麻。   而其中裹挟着一道她十分熟悉的气息。   “唐湖……”   ……   大片雷云中的雷鸣声,高速移动中交战的轰鸣声,以及两个衣服颜色稍浅的“唐湖”与鲁黑山和十三的拳脚相击声,让整个广场充满了狂暴的气息,仿佛常人走入其中,身躯就会被撕碎。   在广场的边缘,大长老一手持着玉球,与二长老交手,却是节节败退,苦苦支撑。   她一身实力确实与二长老相近,却没想到对方那根簪子如此厉害。平日里只觉得是个普通的法器,现在想来,其实是在藏拙,很有可能是其母亲留下的顶级法器。   青翠簪子化作一道流光,急速朝大长老飞来,连破对方数道布下的屏障,只扑面门。   大长老一退再退,却眼看避无可避,危急关头,一只手忽然将她拉了过去。   “宗主。”大长老立在唐湖背后,惊异地盯着对方。   唐湖不知何时从与老人的鏖战中退了出来,呼吸急促了许多,好在身上未见伤势,只是一身青衣颜色淡了些。   另一边那老人就要凄惨许多,拐杖已经断成两截,锦缎衣衫撕裂,左肩上还有个血口。   他不复之前的从容,嘶吼起来,“寻道境!!你早已跨过了那道槛,到了第七境!!”   “我确实对当一门之主没什么心得,所以只能把精力放在修炼上。如你所见,成果还不错。”唐湖依旧风轻云淡。   老人满脸不可置信,他曾听闻这代缺月阁宗主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一身实力比起天下中等门派的宗主也只差了少许。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跨过了修道生涯中最凶最险的那道死关,跻身天元三境,已经算是天下一等的修行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与情报上有误,你何时破的境?!”   唐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温柔,“一个寒冷的雨夜之后。”   老人怒吼一声,又朝唐湖冲去,可是冲到一半,再数道闷响声中,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向胸前,那里空空如也,但他能感觉到,有无数个空气凝固化作的巨柱,从四面八方,身前身后挤压过来,将他定死在了原地。   “你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老人一脸难以置信。   “刚刚与你交手时,我踩下的每一步,都是在布阵。”   唐湖摇了摇头,困住了这个老人,场中剩下的所有人,都不足为惧,“就让今天这场闹剧,在这里结……”   唐湖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一道沉闷的声音,像是利刃刺破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向胸前心口,一段利刃背后刺穿而出,细微的血花喷溅而出,像是艳丽的死亡的花。   “宗主,我说过许多次,宗门,不能这样下去。”大长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沉着,却又带着一丝愧疚。 第六十五章 我认为,不对   唐湖曾听说过,利刃刺穿身体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只剩下刺穿声,会让人觉得很寂寥。但此刻真的到来时,才发现不过是沉闷的声响,如此平凡,如此无趣。   还未等唐湖有所反应,利刃已经拔了出去。她捂住胸口,汩汩鲜血从指缝中流出,瞬间染红衣衫。   那两道分出去的“唐湖”,像是见了烈阳的冰雪,消融不见。   不仅是唐湖,广场上所有人都愣住,除了大长老。   唐湖轻咳着,带出鲜血,转身望着对方,惊愕中眼神又有丝解脱,“护山大阵,是你关的?”   怎会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大长老手中的利刃还在滴着血,她只是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那……咳……南朱宗?”   “也是我。”   “我以为是二长老,还在想,南朱宗怎么会挑了她这样的蠢货。”唐湖摇头,不知是在嘲笑二长老,还是嘲笑失算了的自己。   “障眼法而已,只有二长老会自鸣得意。”   “我想了很多年,”大长老将利刃的血甩掉,“不同于上任宗主,认为只要握有仙人遗存就足够。也不同于二长老,要苟活于他人庇护下。这些年我最终确定了一条路,以仙人遗存为筹码,与外宗联手合作研究,我们只要保留少部分的利益就够了。我挑选良久,只有南朱宗给出了承诺。”   “什么承诺?”   “缺月阁会成为东南第一大宗,仅次于三大宗门的大宗。”大长老面容肃穆,殉道者一般。   “由你带领么?”   “由谁带领不是关键,”大长老摇了摇头,“与宗门相比,任何个人都是尘埃。”   唐湖轻咳着,她不知用什么办法,让伤口血流的速度满了些,但面色肉眼可见的惨白起来,这样下去,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与虎谋皮,毫无胜算。”唐湖竟笑了出来,她的目光在大长老与二长老之间摇摆,“不过我似乎没资格这样说,我确实不适合做宗主,众叛亲离,便是这样的情形吧。”   “宗主辛苦了,之后我会对弟子宣布,宗主是抵抗外敌勇烈战死,会有无上哀荣。但一切的前提,还是要请宗主,今日死在这里。”   仿佛是在响应大长老的话,还被禁锢在原地的五山卫怒目圆睁,“杀了她!”   他朝十三和鲁黑山吼着,唐湖的修为实在超出他的预料,必须趁其伤重立即诛杀。   带着破空声,十三与鲁黑山一小一大两个身影,直朝唐湖而来,毫无犹豫。   唐湖一手捂住胸口,向后蹒跚退去,另一手在身前轻挥,身前空气凝结成一道又一道“墙壁”,另有诸多气柱朝对方两人砸过去,想将其禁在原地。   原本简单的行为也变得沉重起来,唐湖胸前剧烈起伏。   在层层的气墙阻碍中,实力的差距登时显现出来,鲁黑山如同陷入泥潭,举步维艰。那个名叫十三的美艳女人则要粗暴很多,运手如刀,一层层劈了过去,虽然仍与唐湖隔着数丈,但一步步逼了过去。   两位长老或许是出于最后的尊重,立在一旁没有出手。一个冷漠注视,一个微闭眼睛,见证着自家宗主最后的困兽之斗。   ……   有刺耳的爆鸣声传来,那片笼罩着鱼龙卫众人的雷云被撕裂开来,烟消云散。那些武者除了少数受了轻伤,其他大多只是衣服焦黑,战力完好。   为首的何必来更是从数人的防御圈中走出,衣服连褶皱都没有。他看着那边的情形,嘴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我就说不必冲我先来,瞧瞧,自家后院都起火了。”   他又皱起了眉,“这样磨蹭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握着纸扇的手轻挥,近百的鱼龙卫武者潮水一般向唐湖的方向涌了过去,步伐沉着,而气势磅礴。   “弱肉强食,自古如此,难道不是么?”何必来望着天空,轻声自语,仿佛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我觉得,不是。”有道声音回应着。   伴随着温醇嗓音,一道黑色流光在何必来的视线中飞掠,划过长空,最后插在了鱼龙卫武者们身前的地面中。   那是柄黑色的窄刃长刀,刀身上一片焦黑,有密麻细小的凹凸。   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柄更丑的刀了。   一个黑衣紧袍的男子出现在刀后,头上发髻一丝不苟,衣袍后摆迎风飘摇。   世间大概没有比他更端正的人了。   南朱宗,朱洛。   何必来眯起眼睛,“怎么说?”   朱洛却没有回答,转身望向了场边的大长老,语气严肃,“我曾知会过你,不要这么做。”   “我与南朱宗达成的协议,就是如此。你既然是南朱宗的人,就该听宗门的命令行事。”大长老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   朱洛沉默了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一旁的何必来看不下去了,上前站在鱼龙卫武者最前方,与朱洛相对,问道:“朱洛,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讲道理的。”朱洛认真回答,他身前的黑刀锋利,但他本人像是更锋利的刀剑,立在那里,千军辟易,鱼龙卫众人都停了下来。   像是一颗黑色礁石拦住了整片海。   何必来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的言辞会是如此荒谬,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我来,是想与唐宗主谈判,看能不能拿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却不想是这样的局面。”朱洛在何必来的笑声中认真解释。   “现在你不用谈了,结局已定。”   朱洛看着远处青衣女子一边退却,一边添加并维持着层层无形障碍,摇摇头,“这样的结局,不对。”   “哪里不对?”   “强夺他人,不对。”   “阴算毒计,不对。”   “弱肉强食,不对。”   朱洛沉声说道。   何必来一瞬间被触怒了,手中纸扇指天,怒喝道:“天地大势如巨轮,碾过来时,哪里会在乎对错?!”   朱洛认真想了想,随后一板一眼答道:“但是,我在乎。”   “那你到底想如何?!”   朱洛叹口气,转身遥遥朝唐湖喊道:“唐宗主,鱼龙卫这边由我拦住,你若能逃,便逃吧。”   远处唐湖听到了声音心中一动,脚步朝某个方向靠过去,但突然又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鱼龙卫面前,也想走么?”何必来大喊着,一挥手,所有武者从腰间掏出一道虚幻金线,齐齐扔到高空。   那些金线在空中相互交织,并射向整个缺月阁的边缘之地,形成一个半圆的大网,近百丈高,倒扣下来,盖住整个缺月阁。   唐湖望向大网,确定即使是自己也无法撕破,那大网的每条线根部,都深深扎根在一个个天地元气的节点处,显然对方对整个缺月阁很熟悉。   “这位独缇,不知在我缺月阁安插的内应是哪位?”唐湖手中动作未停,放声问道。   但她的心中却是哀叹一声,浮现过一个妩媚身影来。   对不起,这次,我违约了……   “我鱼龙卫耳目遍及天下,无需惊奇。”何必来说着,又望向朱洛,“如此,你也还是要出手吗?”   朱洛寸步不退,“尽人事,听天命。”   何必来眼神冷了下来,杀意在身边浮现,“朱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你离仙人遗存最近的一次,而掌握仙人遗存,是距离成仙飞升最近的一次。”   “先学着做人,再考虑其他。”朱洛拔出了身前长刀,“我认为,万事万物都会迎来终结,而修行,是帮助我们更好地发现自我,更坦然地去面对终结。”   他将长刀平举,直指身前近百的鱼龙卫,“就像此刻我们的选择,也是一种修行。”   何必来面目狰狞起来,“你真以为仗着实力可以为所欲为吗?”   何必来双手轻拍,所有鱼龙卫的武者猛地锤击心口。他们的肌肉身形瞬间膨胀起来,额角青筋炸起,像是里面有蚯蚓爬动。   随着周身气势一再高涨,这些原本不过一境或二境的武者们,境界转瞬到了四境巅峰,看似与唐湖等人仍有差距,但这里,整整有近一百人。   蚁多咬死象,大致如此。   “在与三大宗门抗衡的过程中,朝廷一直在思考该如何。论修行环境不如你们,论天才的挖掘不如你们,但我们有一项,便是能掌握的资源远超你们,能控制的人数,亦远超你们!”   “这些人,论天资论才华,都要远逊三大宗的人。但他们或是为名,或是为钱,甘愿为朝廷效力,悍不畏死,在足量的资源砸下去,总能升到一定的境界,还可以靠燃烧寿命,透支未来,强行提升。”   “你们三大宗的弟子,死一个都损失惨重。而我们鱼龙卫,源源不断!”何必来狞笑着。   那些猛然异变的武者们,立在何必来后,气势暴涨,与之相比,朱洛就像是狂风中的柔草。   但朱洛叹了口气,说了句不相干的话,“世间大多崇古,我却认为,今人必胜古人。修行界的整体实力,就是在这样你一个对策我一个改进中提起来的。”   说着,他掏出一个瓷瓶砸碎在地,一道岩浆般的热流涌出,在朱洛的控制下瞬间蔓延,将朱洛与何必来圈禁在其中,又猛烈向上燃烧,形成一道十丈高的火墙,包围着二人。   “三大宗又何尝没研究过鱼龙卫。你们相比宗门,其实更像是王朝大军,只要为将者与士兵分离,威力就大减。”朱洛指着两人周围的火壁,“那些武者都没有主动意识吧?这火壁能隔绝声音、真气、法器等物,他们在外面就成了一根根木头。现在胜负,就成了你我二人的事。”   何必来在确认对方看破了自己的底牌,又所言非虚后,恼羞成怒,“朱洛,难道你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不成?便断言我敌不过你?”   朱洛长刀直指何必来,“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在藏拙,若将你放进人初榜,前十之位必有你一个。”   “但在人初三境中,我朱洛,本就是天下无敌。”   ……   广场另一端,鲁黑山还被困在重重障碍中,艰难移动,而十三终于在劈掌无数后,到了唐湖身前一尺,森然冷笑,一掌轰了过去。   唐湖拖着重伤的躯体,一边维持着对五山卫的禁锢,一边困住鲁黑山,还要分神提防两位长老的偷袭,终究到了极限。   她面对十三的一掌,勉力去接,却还是慢了一分,被对方打在身上,喷出一口鲜血,残叶般飘飞出去。   “去死!”十三厉喝一声,紧随其后。   但一道明亮的光忽然闪过,在场所有人都眼前一晃。   那是一道剑光。   剑在人前,人随剑后。   一个婀娜女子不知何处杀出,单手将唐湖搂在怀中,另一只手长剑递出。   江云晚的双眼中是血红的蛇瞳,五指指甲宛如血红利刃,只是一个瞬间,她便进入了妖化暴走的状态。   花魁剑向前直刺,刺在十三的肩头。那柄长剑在妖化加持下,剑势狂暴,刺破衣衫,直刺得十三向后退出数步,只是仍未刺进十三的血肉。   但十三却觉得心中刺痛,她望向那熟悉的面孔,轻声道:“你要杀我吗?”   声音平淡,却仿佛冰层下的水,有无数哀伤流转。   但心神渐渐狂暴的江云晚,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句话的意思。   哪怕背后是个很简单的意思。   姐姐,你要杀我吗? 第六十六章 脱逃   江云晚一手搂着唐湖,手中长剑抵在身前美艳女人的肩头。   她的双目血红,里面是细竖状的瞳仁,带着无边戾气。从未有过的怒火在心中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口中两枚尖细蛇牙生长出来。   “谁给你们的胆量伤她?!”江云晚的声音变得阴恻、低沉,有着妖物独属的妖异。   在江云晚怀中的唐湖面色苍白如纸,处在昏迷的边缘,但拼命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抱枕……走……”在吐出这几个字后,唐湖终于昏迷过去。   只是这三个字,就把江云晚的理智从暴走边缘拉了回来。江云晚伸手搭在唐湖的脖颈处,感受着其中越来越无力的脉搏,所有的妖化现象全部消退,脑中只剩下要救下唐湖的念头。   她狠狠看了那个美艳女人一眼,转身离去,朝金色大网的边缘奔去,步伐诡异,速度奇快。   “还愣着干嘛?去追!”被禁锢着的老人朝还在发愣的十三吼道。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身法与之前的唐湖如出一辙,只是速度上有所不及。这让老人怀疑对方就是唐湖的亲传弟子,说不定还会藏着什么后手,引起变故。   十三咬咬牙,朝着江云晚的背影追去。而一旁的鲁黑山也终于破掉了层层气墙限制,狞笑着追了过来,只是还相距较远。   而紧跟在江云晚身后的美艳女人,每次快要抓到江云晚时,都会被对方的身法甩开,失之毫厘。   而在广场的另一端,那道十丈高的火墙猛然爆裂开。   何必来从黑烟与四射的火星中飞出,在地上暴退向后,双脚与左手并用,在艰难停下了身形。他衣衫数道裂口,里面伤口溢血,狼狈不堪。   他擦去嘴角的鲜血,单手撑地,半蹲在地上,警惕地看着前方,而朱洛的身形并没有紧跟着从黑烟中出来。   忽然何必来的脖颈侧边感觉到一股凉意。   那是一把黑色的窄刃长刀,从身后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朱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衣袍依旧一尘不染,连头发都未乱。   何必来愣了下,然后认命地叹口气,“不愧是朱洛。”   朱洛只是架着刀,并不言语。   两人的目光忽然都被远方的追逐战所吸引。   “江云晚……又是你……”何必来喃喃自语,随即就要挥手。   “不要动,不要想着发号施令。”朱洛手中长刀用力下压,在何必来脖子上留下了血痕。   但何必来根本没有任何犹豫,手一挥对着所有鱼龙卫的武者吼道:“不用管我,去杀了唐湖,夺下玉球,带回衙署!”   所有的武者面无表情,即刻听命行事,朝江云晚冲去。   在武者奔走的人潮中,朱洛眼神冷了下来,“你不怕死么?”   何必来冷笑着,“我的命是大周王朝的,当死则死。”   “那你如此迫切要夺下仙人遗存,也不是为了飞升成仙吧?”   “夺下遗存,是朝廷的命令。朝廷要我夺遗存,我便夺遗存。朝廷要我飞升成仙,我便飞升成仙。若有一日朝廷要杀尽仙人,我自然也会带着鱼龙卫踏到天上去。”   朱洛无声叹息,手中刀终于没有挥下去,而是起身朝着鱼龙卫的众人追了过去。   而此时江云晚已经抱着唐湖到了大网的边缘,花魁剑砍了上去,却像泥牛如海,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鬼网?”江云晚骂着,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要到了,就连鲁黑山也追了上来。   千钧一发之际,江云晚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亮光。   等等,网……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从袖里乾坤中拿出那把镀金匕首,朝金色大网上挥砍过去,果然斜拉出一条大口子。   江云晚震惊地看着那口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南寻师姐给的匕首,能破掉这金网,但此时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猛烈的罡风声已经近在身后。   江云晚抱着唐湖从金网的大口子上跃了出去,背上却隔空挨了鲁黑山一道掌劲。   江云晚顿时一股鲜血涌上喉间,但又强行压了下去,还借着背上受的力道,加快了速度。   远处的何必来一脸震惊,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江云晚能破开金网,他朝着鱼龙卫众武者吩咐道:“追出去!”   但就在众人都齐聚在破口处时,一名短发女子已经悄然出现在那里,她伸出手从口子上拂过,裂开的口子恢复如常,又变成完好无损的金网。   南寻站在金网前,转身看着众人,淡然道:“我只能修,不能破。唯一能破网的法器,已经被江云晚带走了。要想离开,等一个时辰之后,金网自动消散。”   “你是何人?”鲁黑山杀气腾腾。   而两名缺月阁的长老却惊叫出声,“南寻?!”   何必来推搡开那些武者,冲到人群最前面,再不复之前的从容优雅,咆哮起来,“南寻!你在干什么?!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南寻轻轻点头,“从始至终,我都记得自己鱼龙卫的身份。”   何必来喉咙里滚动着怒吼,但隐下不发。他对着金网打出一道法决,但金网不动如山。他意识到了什么,怀中掏出一方印章,朝金网印去,依旧无效。   “没用的,这金网是根据我提供的天地元气节点所制。但我在节点上动过手脚,你的法决与印章,都是错的。只有那把我做的匕首能打开,但已经被江云晚带出去了。我们所有人,现在都被锁在里面了。”   何必来全部怒气终于爆发,满面通红失态,“南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场精心设计的局,最大的漏洞居然是自己手下的人。   南寻直视何必来,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传递消息给独缇,是为了效忠。”   “我帮助江云晚,是为了报恩。”   “我放跑了宗主,是为了尽义。”   何必来觉得十分荒唐,冷笑着,“报恩?报谁的恩?无论谁的恩情,我可以替你十倍百倍的偿还,无需你这样做。”   南寻并不言语,看着何必来,从始至终,她都保持着一贯的平淡。   何必来明白对方已经铁了心,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南寻点点头,又叹气,“鱼龙卫,宗门,夹在两者中间,我也很累啊。”   说着她忽然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竟咳出鲜血来。   这个独树一帜的短发女子跌跪在地上,一手捂住嘴,里面鲜血持续涌出,不断带走她的生命力。   “你,你早就做好准备了……”何必来看着跪在身前,七窍都流出血的女子,一时无言。   对决心赴死的人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南寻的眼中一片血红,双耳刺痛,听不到周围的人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好冷,冷得让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萧奉之的那个冬天。   在浑浊的意识中,南寻只是想着,自己这样做,有没有给三皇子殿下添麻烦呢?   “还好在最后,有跟江云晚道过歉。”   在细微到无人听见的呢喃声中,这个短发女子终于倒在血泊中,没有了声息。   ……   何必来怔住了,看着地上的南寻,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唐湖离去,她留下的种种阵法限制也终于失效,一旁的五山卫终于挣开了束缚。   见到暂时脱离金网无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长老手中的玉球上。   这与大长老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她从未想过最后会是这样的局面。   “不要怕,既然现在各方都在场,也没必要再起厮杀。我还是那句话,去到仙人遗存处,各凭本事,各凭机缘,如何?”   老人笑呵呵环视众人,见没有人反对,于是望向了大长老。   大长老面色冷了下来,她最开始是想与南朱宗共享,可没想过让外人来分油水。   大长老望向朱洛,但朱洛看都没看她一眼,扔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就走到了离所有人最远的边缘处,静静等待金网消散。   大长老咬了咬牙,她明白若是自己不交出钥匙,怕是没命离开金网了。   在众人饱含贪婪、期待的神色中,她一咬牙,一掌拍在玉球上。   仿佛是蛋壳裂开的声音,玉球表面生出无数细纹,最终在“嘭”的一声中,化作碎片散开。   所有人死寂无声。   因为那里面空无一物。 第六十七章 那个短发的女孩   (这算是关于南寻的一个小小的番外,不喜欢的可以直接跳过,并不影响主线剧情)   太兴城的冬天从来很冷,一场大雪落下来,往往能数日不化。而每个覆盖冰雪的冬日,都有无家可归的人在街头死去。   但这不包括那些孩子们。   南寻是太兴城街头的孩子王,她的手下与她一样,都是无家可归,靠着偷窃和乞食过活。   那样平凡的小姑娘,看起来不像是孩子王,尤其是她身子先天不足,头发还枯黄,没有时间打理,结成一团在脑后,怪物一样。   但她有着十分早熟的心智和性情,永远一张淡然的脸,精心策划一场场扒窃。或是迎着人撞上去再悄悄将手伸进对方衣袖,或是直接假装被撞伤索要钱财。   总之在南寻的带领下,这些街头的孩子们从有钱的老爷们身上弄到一个又一个钱袋,在寒冷的冬日也过得很滋润。   作为老大,南寻每次都把钱分光,自己毫无积蓄,因为她从不在意这些。   过早的成熟,让南寻对世间了无趣味,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未来几十年的样子。她总是坐在太兴城南城墙的最高处,在夕阳下俯瞰全城,长吁短叹。   但现实很快教会她要珍惜当下。   当她在一次行窃中被对方发现,又被对方的家丁暴打时,心里再也没有长吁短叹,只剩哀嚎了。   都是臂膀健硕的成年男子,对一个小女孩下手也是真狠,直打到南寻血肉模糊,枯黄的头发被血糊着。   南寻就这样被撂在阴暗的小巷,出气多,进气少,在那里等死。   啊啊,真是无趣的人生啊。   小女孩躺那儿想着,渐渐虚弱,她并不畏惧死亡,只是觉得无趣。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很有朝气的声音。   “吓,这坨东西是什么?”   一个白衣少年蹲在一旁,自幼宫中长大的他,很少见这样的情形。   “殿下,这坨东西是人。”一旁的仆从回答。   白衣少年似乎震惊于人类的千百种际遇,一时无语,但最后还是郑重说道:“是人,就不能放着她去死。抬走,送医馆,给钱。”   在被仆从带走的瞬间,南寻从脸上血糊着的发间,看到了少年的脸。想着真是张俊逸的脸蛋啊,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人。   于是她被仆从送到了医馆,还靠着仆从留下的银两,活过了那个冬天。   在仆从口中,她知道了那个少年的身份,大周王朝的三皇子殿下。   而彼时的女孩并不知道这个身份是怎样的斤两,这是她第一次对世间的其他人产生兴趣。   能不能,离那个少年,再近一些呢?   年幼的南寻并不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反而四处找朝廷的各府各衙,但谁会去要一个小女孩?   最后,是鱼龙卫要了她。   ……   在鱼龙卫里长大的小女孩,开始学着读书认字,开始学着修行,也渐渐明白了那个少年的身份究竟何等尊贵。   因此她放弃了心中的念想,人生再次变得无趣起来。   她对鱼龙卫谈不上热忱和忠诚,只是对方除了管吃管住,还会给她不停地派任务,让她有事可做。   南寻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密集的任务划分成一段段时光,倒也过得挺快,还算可以吧。   她那张永远淡然的脸,被鱼龙卫的人啧啧称赞,说真是天生做暗桩的料子。就这样她在鱼龙卫待了几年后,一纸被调配出太兴城,万里迢迢来了钱塘,加入了缺月阁。   拜山头一定要拜的早,南寻就靠着年龄不大,天资不小,被收入门下,还成了本代弟子的二师姐。   这让她想起坊间的笑话,说有个卧底做来做去,三年之后又三年,最后都做成老大了。   但她显然不用担心这个,因为门中有个很神秘的大师姐压着,虽然从来不露面,一直待在山门外。   她想着,就这样吧,作为鱼龙卫也好,缺月阁弟子也好,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墓碑上还能刻着两种身份,这样也不错。   但她没想到自己会再遇到那个少年,又是在一个冬天。   那是她加入缺月阁的第五个年头,身为鱼龙卫,除了传递消息外,还要偶尔帮助同僚行动。   她在江北道追杀几个邪修,却反中了对方的陷阱,深受重伤,倒在大雪中。   像是很俗套的市井小说,已经长大的少年路过,顺手宰了那几个邪修,又救了她的命。   那个当初稚嫩的少年,如今已经风流倜傥得一塌糊涂,成熟有魅力,笑着问她,“姑娘,你没事吧?”   唉唉,这就是男人啊,当年用了一瞬间勾走了你的心,却根本不记得你。   不过想来也是。   在鱼龙卫长大的她,根本不懂得爱美之心,为了行动便利,长发也割掉了,留着一头短发,还常遭缺月阁同门的调笑,对方能认出来才见鬼了。   她只是低着头,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可惜我长得太丑,不能以身相许,以后钱攒够了,会拿白银砸在你家门口报恩。   就这样吧,赶紧走吧,不要再管我,也不要冲我笑,不然我又会念念不忘。   南寻在心里想着。   白衣公子蹲在她身前,确定性命无碍后,除了留下疗伤的药,还拍了拍她的头。   “你一点儿也不丑,头发很漂亮,很有个性。”说完才在大雪中离开,白衣与大雪融为一色。   南寻一身是血,愣在雪地里,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骂起来。   “唉唉,这就是男人啊,跑来撩拨你一下,又忽然不见了。”   “这让我怎么忘啊?”   从此她再没有留回长发。   ……   尽管命运似乎眷顾着南寻,她也从未想过要去找那个男人,她明白身份的天堑,不是所谓命运的邂逅就能跨过去的。   于是日子又恢复如常,南寻作为鱼龙卫的暗桩,在缺月阁里每天东逛逛西逛逛,再不就是到书舍去看书,那是她不多的爱好之一。   当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想来全是女子的门派,大家的欲望都很高涨啊。   她还多了个小目标,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攒够足量的钱,真的跑去用白银把萧奉之的门前摆满。   但平静的日子总是匆匆,没过几年,她作为暗桩的日子就充满苦难。整个钱塘暗潮涌动,暗潮的中心则是缺月阁。   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名为“仙人遗存”的东西。   南寻过去挺喜欢缺月阁的,这里都是一水的漂亮姑娘,每天向她问好。宗主虽然年轻,还有点面瘫,但是个不错的人。至于两位长老和其他的师长,对她更是关照,毕竟她是名义的二师姐,实质的大师姐。   以前她只要定期汇报缺月阁发生了什么就好,但现在她不得不想尽办法,去挖掘宗门的秘密,呈报给鱼龙卫。   除了她以外,一些其他的强大势力,也在往缺月阁里安插谍子。谍子暗桩间自然是死敌,每天都是惊心动魄。   直到某一天,她奉命找出了一个其他势力的谍子,将其交给了鱼龙卫。但事后才发现,对方居然是三皇子萧奉之的人。   这是个专门为萧奉之传递消息情报的谍子,每月固定一封密信送往太兴城。或许三皇子在宗门里还有其他人,但这个谍子是独线联系的。   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南寻心中。   她假冒那个谍子,模仿笔迹,按照那个谍子的独有方式,每月往太兴城送信。这些对于鱼龙卫出身的她,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接连几个月后,她确信,自己没有暴露。   一种快乐感油然而生。   就在缺月阁中,就在离太兴城万里迢迢的这片深山中,她和那个白衣公子建立起了隐秘的联系,独属于她的隐秘联系。   又过了段时间,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抱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她开始往太兴城的密报里“加料”,全部是些烂芝麻般的小事。   名叫陈落雁的弟子与山外的男子相恋,最后私奔了;   名叫张云和李春儿的两名弟子相恋了,每日幽会,以为他人不知道,其实全宗都知道;   名叫赵雨的弟子,总是嫌弃自己胖,每天都在拼命减肥……   诸如此类。   这封信发出后不久,她第一次收到了太兴城的回信,上面只有四个字。   “不要胡闹。”   她确信那一定是萧奉之的笔迹,因为只有那样俊逸的人,才能写出这样俊逸的字。   那封信被她像珍宝一样,藏在房间最深处的地方,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从此她乐此不疲,经常在发往太兴城的密报里加料,于是过了几次后,她收到了第二封信。   “既然诸事平常,不如讲些有趣的吧。”   从此她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当遇到宗门里什么趣事,或者发现了他人的趣味私事,她都会当作一种花边趣闻,写给那个太兴城的男人。   当然也有些很多时候,信的另一头,要求她按照某种方式,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密信,都送往不周山擎天峰。   看来三皇子也过得很辛苦啊。   南寻有时候想着,觉得自己通过这种方式,也算成为了对方生命中的一部分。   信的另一头,那个男人偶尔也会回信。   “注意仙人遗存的消息。”   “保护好自己,不要暴露。”   “最近的杂事写的太多了。”   ……   每次都是短短一句话,言简意赅,却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藏起来。   尽管信的另一头,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她却从未觉得如此满足。哪怕第二天让她死去,她也死而无憾。   她从未想过,自己能离那道白衣这样近。   她觉得足够了,再无他求。   在被鱼龙卫和缺月阁夹在中间的黑暗岁月里,那一封封寄出的信,仿佛一束光,照亮了她的无趣的人生。   每当写信和收信的时候,天地开明,万物生色。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靠着这些,她艰难地走了过来。   又到了后来的后来,她收到了太兴城的一封信,要她将信交给萧清浅,再将被萧清浅夺走的信,交给萧奉之的师妹,江云晚。   信中要她做的,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但她忽然觉得,原本根本没有机会偿还的两次救命之恩,或许有办法了。根本不需要等到很多年后,将白银砸在萧奉之的门前。   而自己,也不用再夹在鱼龙卫和缺月阁之间,像是黑暗中的鬼。   就这样,她在无趣人生的最后,精心策划了一场大戏,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太兴城的街头,去窃取那些老爷们的钱袋子一般的戏码。   真是精彩的一场戏啊,只是她是唯一的知情者,唯一的策划者,唯一的施行者,也是唯一的鼓掌者。   她将谜团留给了所有人,就连何必来也不知道,这个一向听话的暗桩,到底在偿还谁的恩情。   直到最后,远在太兴城里的萧奉之也不会知道,曾有个女孩,将他在心中放了那么多年。   他甚至不知道南寻这个名字。   只会在某天,他忽然发现,与安插在缺月阁的一名谍子失联了,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呈递情报时,夹杂着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趣闻。   不知道那时候,他会不会有一丝怀念。 第六十八章 显世征兆   江云晚抱着唐湖在山林中急速穿行,缺月步运转到了极致,似乎过去男身时,也从未以这样的速度疾行。   一边在山林中奔走,江云晚一边很小心地将自己的痕迹全部抹除,她不确定那道金网能够拦住对方多久的时间,也不确定对方是否会追过来,只能一切小心。   等到江云晚只觉得胸腔都要炸裂开时,终于遥遥看到了那间山中小屋,那个唐湖长大的地方。   之前广场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模样,知道了她的身份。思来想去,只有这处山中小屋最安全,按照唐湖所说,知道这里的,除了唐湖自己,只有唐湖的师傅。   在木屋二楼的房间里,江云晚小心地将昏迷的唐湖放在床上,根本管不了许多,直接暴力地将唐湖的衣服从正面撕烂,让她的躯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   白皙的肌体上被大片的鲜血染红,身上多处都有轻伤,肩膀有处重伤,应该是那个妖族女人打得,但最致命的一处伤口在心口。   那是被利刃贯穿的痕迹,伤口薄薄的,但血肉都翻开来。   心口上受了一击,唐湖到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但情况比死好不了多少。   江云晚一手握着唐湖的手,一手搭在唐湖的脖颈间,感受着对方的脉搏越来越虚弱,仿若游丝。她急忙从袖里乾坤中掏出一个黑玉质地的花朵,手掌大小,花芯中有颗比黑玉更深沉的黑色丹药,伴有一阵异香。   回龙丹,王朝中给皇帝用来吊命的药,传说只要没有魂飞魄散,服下后怎样都有救回来的希望。   这种普通人碰了都会被杀头的药,萧奉之也给了江云晚一颗。这是江云晚从三师兄那里得到的,最贵重的一颗丹药,是真正用来保命的,她甚至怀疑师兄是不是去偷了自家的大内宝库之类。   江云晚毫无犹豫,将回龙丹喂给唐湖,随着黑色的细丝在唐湖全身皮肤出现又消失,她的脉搏终于平稳下来。   但这只是没有再恶化而已。   江云晚拉起被子盖在唐湖身上,当即冲出木屋,开始漫山遍野的找药。她虽然从血脉中继承了关于毒性的信息,但没有关于药学的。她在擎天峰时倒是跟二师姐学过一些药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采完回来,就是立即熬药,熬好后再小心喂下,四个时辰一次,昼夜不停,余下的,就只有等待。   而这一等待,就是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日升月落,江云晚除了采药熬药,就是守在唐湖床前,滴米未进,滴水未沾。还好她有修为在身,换普通人早就熬不住了。   但饶是如此,她也双目上满是血丝,嘴唇惨白,整个人精气神都掉了一大截。   等到第四天的早晨,随着痛苦的吟声,唐湖终于睁开了双眼,但精神很虚弱。   “糖葫芦,你怎么样?”   唐湖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床背,“我昏过去多久了?”   “三天三夜。”   唐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摸着心口的伤势,“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若不是我提前收到消息,预防着二长老,提前强行扭转了心间窍穴的位置,恐怕之前就当场死去了。但没想到,最后给我致命一击的,居然是大长老。”   江云晚挑眉笑着,“所以说啊,你这个糖葫芦,还是不要做宗主的好。”   “不做宗主,那我该干什么?”   “你这个糖葫芦,应该等着被我吃掉啊~”江云晚皱皱鼻子,“不过既然你缓过来了,现在该我了,我可是……硬撑了好久……”   说着江云晚虚弱地俯在床上,额头冒着冷汗。   唐湖伸手探上去,才发现不对,她拉开江云晚后背的衣服,只见娇嫩的背上印着一道粗大的血色手掌印记。   “你受伤了。”唐湖一愣,对方就是这样拖着受伤的躯体,昼夜不休地照顾着自己吗?   江云晚无力地转头,脸贴着床面,勉强打起精神,嘴上还说着笑。   “哎呀,不好了,人家受伤了,要人抱抱才能好起来。”   却见到唐湖伸出两指就要朝自己地手腕上划去,江云晚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你现在的妖族血脉应该足够浓郁了,可以通过吸食人的血气疗伤。”   “你现在比我还虚弱,还放血,我可不想再守你第二个三天三夜。”   “一点血而已,不要小瞧天元三境修士的体魄,听话。”   “不听!”江云晚尽管嘴唇发白,额头有虚汗,依旧死死握住唐湖的手。   唐湖一皱眉,干脆直接把江云晚拉到自己怀中,嘴间一动,就吻了上去。   感受到那双柔软嘴唇的温度,微甘的滋味,在一点点蔓延荡漾开来。   江云晚脸颊一红,不明白这个时候对方要做什么,却猛然感受到在唇舌相交间,一股血腥之气也被送了进来。   唇齿分离。   唐湖轻抚嘴唇,那里有血迹,她刚刚自己咬破了嘴唇,“如何?感受到血气的味道了么?”   说着她歪头亮出光洁的脖子,“免费供应,过时不候哦。”   原本就受伤虚弱的江云晚,在血气滋味的激发下,只觉得呼吸急促起来,眼中蛇瞳血红,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朝着唐湖的脖颈咬上去。   但在最后关头,她脸上浮出挣扎犹疑之色,最后干脆朝自己额头打了一掌,整个人昏倒在唐湖怀中。   唐湖愣了愣,抚摸着江云晚的脸,“真傻。”   ……   整个钱塘这三日来不知怎么了,突然严控起来,风声鹤唳。每个城门每条街巷,都有数队鱼龙卫把守。大街上除了鱼龙卫,也有不少修行者在巡视,他们似乎都在找什么人。   再无意识的百姓,也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明明晴空万里,但人人心头都是乌云。于是这几日去西明道观上香求保佑的信众就更多了,但没人知道今日道观的观主根本不在观中。   那个常年一身道袍,面容素雅,在道观中比泥塑神像还没有烟火气的女子,此刻正在春花江南岸的山中行走,顺着师傅给出的信号,在山中寻找,费了许久功夫,终于找到了那个建在坡地上的山间小屋。   黄英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自家宗主兼师傅,正靠坐在床榻上,双腿弓起来,看着窗外发愣。师傅的怀里正搂着一个半赤裸的女人,看不见正脸,那个女人倚在师傅双腿和腰之间,头靠在师傅的胸前,正睡得香甜,而师傅的手正轻轻抚摩在女人的发间。   “该死,”黄英心里低骂一句。   这么多年师傅第一次主动在宗门以外传唤,自己却大大咧咧闯进来,撞见了师傅的好事。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就这一会儿功夫,师傅都不知道损失多少金了。   黄英决定说点儿什么,来转移师傅的注意力。   她看着唐湖怀中的女人,于是轻咳一声,环视房间道:“师傅,这里是缺月楼新开的分店吗?嗯,建在深山里面,环境清雅,挺适合幽会的,应该能赚不少钱。”   “没想到师傅居然亲自过来体验。”   唐湖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自己的徒弟。这个在外人面前素雅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弟子,每次与自己相处时,总是会暴露出这样犯浑的真实面目来。   “这是我家。”   黄英愣了仅仅是一瞬间,几乎没有停顿,立刻改换了口风,“果然只有师傅的居所,才会如此清新雅致,与众不同。”   她又挠了挠头,看着唐湖怀里的女人,“那我该叫她师娘吗?”   唐湖一愣,刚才的怒火瞬间烟消云散,低头看着身前那张睡颜,手指在对方柔顺的发间捋过,眼神温柔。   黄英一瞧,明白了。   有情分,无名分,这是偷偷包养的小妾啊。   “这里不安全,鱼龙卫的人一定会沿着缺月阁往四面八方寻找,早晚会找到这里,帮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唐湖看着黄英道。   “师傅,你就这么相信我么?在旁人看来咱们师徒的关系可是有机可趁啊,那个隐山组织的人,一来钱塘就先找的我。”   “但此事你不是已经跟我提前说过了么?不然我也无法提前在宗门做好准备。”   “但师傅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你的是全部实情?”黄英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笑。   唐湖盯着她,久久不言,最后轻叹气,“不要再说笑了,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若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当初就不会收你。”   整个缺月阁,虽然唐湖身为宗主,但真正的亲传弟子只有黄英一人。剩余不是二长老、三长老的弟子,就是拜在了其他师长门下。   黄英摇头,“师傅总是这样百完全相信他人,才会被背刺一击啊。”   见到唐湖已经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人,黄英不免好奇。   她悄无声息地踮脚,探头望去,想看看让师傅如此着魔的女人究竟什么样子,于是果然看到了一副妩媚的面孔。   但黄英的神情一瞬冷下来,“师傅,是江云晚?”   唐湖点了点头,她已经预料到对方想说什么,“我绝不会向仙人遗存献祭任何人,这个我多年前就说过了,无需再提。”   黄英摇了摇头,“但形势比人强啊,师傅。我除了人来,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   “遗存中的妖气,有提前爆发的征兆。仙人遗存,要显世了。” 第六十九章 夜半歌声   就像小时候听过的睡前催眠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距离钱塘万里之遥的中州道南境,真的有山,但不止一座。   连绵逶迤的山脉起伏,横越八百里,像是有神仙从天上探出几百里大小的拳头,狠狠砸在地上,溅起的泥土聚拢,成了一座座高山,而受击的凹陷,则成了一处处深谷。   这些山脉通称一个名字,不周山脉。   山中没有庙,只有一个宗门。   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   宗门里也没有老和尚,倒是有个农夫,此刻就在山脉最中央最险峻的那座山上。那座山太高太奇,山顶笼在云雾里,方圆百座山峰环绕。就像是人间的帝王坐镇中间,周围无数美人妃嫔簇拥。   当然周围几座比较矮小的山峰可能不是妃嫔,是太监,负责在帝王和妃嫔巫山云雨时,矗立在门外记录时间,顺便在心里评比哪个妃嫔叫声最好听。   此刻在那座帝王般的险峰中,在靠近山顶的部分有大片平地,上面长满青翠菜叶,山顶云雾凝成的水珠在菜叶上滑下,晶莹剔透。   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正在菜地旁的空地上挥舞锄头,看起来像是要开辟一块新的田地。他一身土褐色的粗布衣裳袒露着胸,皱巴巴的腰带束在腰间,颈后还挂着一条白色汗巾,耷拉在两肩,看起来完全与俗世的农夫一模一样。   只是男人身形伟岸,肩宽腰窄,胸前肌肉饱满,满面英姿,虽然长相年轻,看起来倒像是个雄将。   但是在他挥舞了第七下锄头,在地上凿出狗啃一样的痕迹后,终于不耐烦地把锄头扔在地上。   “老子不干了!哪个王八蛋……”   “掌门,您是不周山之主,天下修行者的表率,不能说这样粗鄙的话。”   在两块庄稼地以外围着一层篱笆,篱笆外站着个清秀女人,看起来知书达理,教书先生一样,她淡淡的话语,硬生生让老农把说了一半地话咽回去。   男人深吸一口气,但雄阔脸上怒气根本压不住,叉着腰破口大骂:   “本掌门不干了!哪个乌龟的未破壳后代说的,要像凡夫俗子一样生活,就能更好地体悟天道?说话简直像是从屁股里排气,本掌门恨不得把他的裤子脱了,露着屁股和喂了春药的公驴关在一起过夜!”   “这是上次云梦之会,南朱宗的掌门告诉您的。”   “果然是这个欠驴日的,他们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外表一副正人君子样,内里骚包至极!整天喜欢打听别人隐私,还动不动往外说,代代都是这个样!”   “掌门,慎言,慎言。”   “慎言个屁!!这样搞完全没效果”男人一把将身上的粗布衣裳甩在地上,袒露着雄壮肌肉的上身,看起来不像是修行者,倒像是太兴城黑市里打野拳的。   “可是掌门,这些菜都是从俗世里挖出来种过来的,篱笆是找人修的,您的衣裳是我做的。您从来到这个菜园到现在,只是挥了七下锄头而已。要是按照普通百姓的话说,您就是在作秀而已。”   “我不管!我是掌门我最大,我说没用就没用!!”男人说着,朝南方南朱宗的方向望去,但站的地方太高,只有云雾缭绕。   “呸!”他对着那个方向呸了一声,却仿佛有风雷之声回荡,将南边整片云雾炸开,露出无数隐在云雾后的山峰,足足过了几十息时间,别处的云雾才涌过来补上。   男人又捡起地上的锄头,就要将其扔到山下。   “可是我觉得,这些菜叶子,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女人随口说道。   男人一愣,看看地上的青菜,又挠挠头,嘟囔着,“既然你喜欢,那我还是试着种一种好了。”   男人走到篱笆边,接过女人手里捧了许久的茶,一口含进嘴里,漱漱嘴,然后又咽下去。   “掌门,您好恶心啊。”女人面无表情地评价着。   男人白了她一眼,青瓷茶杯递回去,走到菜园外一个胸骨高的大水缸前。两人合抱的缸面,静水幽深,竟看不到底,仿佛眼前的不是水缸,而是一片湖,十分秀气婉约的湖。   比如说,钱塘的西明湖。   男人摩挲着下巴,他已经观察这个缸很久了,但迟迟没有动静,让耐心极差的他有点儿烦躁。   “朝千阳有消息了吗?”   “自上次赢下云梦之会的预演后,就再次销声匿迹,找不到踪影。”   “嗯……有点儿本事,倒没给我丢人。”男人点点头,掰着指头算起来,“擎天峰的师傅远游了,老大消失了,老三走了,老四朝千阳要是再陷在钱塘回不来,擎天峰的道统怕是真的要绝了。”   “擎天峰道统绝不绝我不知道,但是掌门,越秀山的前任山主离世很久了,孤山空悬,急需要新的山主继任。我呈递的候补人选您已经审视一个月了,到现在都没有中意的。您这样任性,我作为掌门内助就很难推行事务。“   “那些候补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啊!”   “您所谓的条件,就是指胸够挺、臀够翘、长得够漂亮、气质够妩媚吗?”   “还不是因为你!”不周山的掌门一指女人,“你整天冷着个脸,我当然想看点儿新鲜玩意儿了。”   “没有这样的候补人。”   “我不管,我是宗主我最大!你得给我找个美人来,一眼看过去,我和我的兄弟都能精神抖擞那种。”   “掌门,不要当着下属的面讲荤段子。”   忽然那缸静水有了动静,湖面般幽深的水面翻涌起来,荡起涟漪。   男人喜形于色,一拍手,“成了,有动静了,终于要显世了,我们立刻去钱塘,绝对要赶在南朱宗和千剑湖那两个老东西前面。”   “这个水缸昨日就有这样的动静了,南朱宗和千剑湖那二位,听说昨日已经带人去钱塘了。”   “那两个驴日的!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您没问我。”   “你这个驴……”   “嗯?!”女人忽然柳眉倒竖,瞪着眼前这位在修行界仿若帝王的男人。   男人轻咳两下,生生把话止住,大步向菜园外走去,“喊人,抄家伙,去钱塘!”   “掌门,注意言辞,您是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不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   女人轻快的脚步紧随其后。   ……   深夜,烛火昏黄。   江云晚轻哼一声醒来,只觉得背上火燎一样疼,忍不住伸手去摸。   “别去碰,背上的掌痕处才上了药,现在去摸,小心留疤。”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江云晚的手腕。   江云晚看过去,唐湖一身白色寝衣侧卧在旁,和她卧在同张被中,一只手撑着头,从侧边看着她。   江云晚低头看看自己,被子里的身躯赤裸着,她抬起头朝唐湖伸出手,“拿来。”   “什么?”   “嫖资啊。你不觉得咱们现在的状态和姿势,很像完事以后的妓女和嫖客吗?看你的姿势,我甚至觉得你该嘴里抽着烟袋,来点事后空虚的感叹。”   唐湖打了下江云晚的手,不理会对方的疯言疯语,“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这是哪儿?”江云晚环视四周,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不大的房间,屋中一角熏着香,除了床榻与桌椅外,还有张案几,案几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张人物画像,是个山中寻仙的道人。   整个房间简朴异常,带着种出尘意。   “西明道观最深处的厢房,观主是我徒弟,在这里很安全。现在鱼龙卫在满城搜捕,只能暂避在这里。”   “他们应该也知道这层关系,不怕他们来道观搜查吗?”   “在外人眼中当年是我亲自将徒弟赶出宗门,让她在西明道观当观主,无异于王朝中发配边疆。他们绝不会认为,我和你藏在这里。”   江云晚闻言翻身,双手撑着床,被子顺着腰背滑下。床榻紧靠的墙上开有小窗,向窗外望去,山势一路低伏下去,可见层层灰黑屋檐叠下去,最远方甚至能看到夜间的西明湖。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既然她们想要这个宗主之位,就由她们去当吧,我另有其他事要处理。”唐湖见江云晚乖巧地点下头,又问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关于这次事件地前因后果,以及背后牵扯的许多东西?”   江云晚也学着唐湖一样,一只手撑着脸,“我也有很多秘密啊,你有问过我吗?”   两人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样就好,虽然两人各有各的身份,身份背后藏着许多秘密。但当两人相处时,只是糖葫芦和抱枕,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形成的默契。   忽然有缥缈的歌声传来,轻轻遥遥,声音极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江云晚耳朵动了动,侧耳聆听。   那是个女人的歌声,听起来竟像是西明湖里面传来的。   是什么样的女人,会在深夜,在西明湖中歌唱?   江云晚只觉得一阵凉气从背上窜起来,她指着窗户外的方向问唐湖,“糖葫芦,你听到那歌声了吗?”   唐湖皱眉看着她,表情困惑,“什么歌声?我一点也没听到。”   江云晚愣住了,修行者随着修为境界提升,身体也会在淬炼下耳清目明,越来越强。唐湖境界比她高那么多都听不到,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这歌声,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到。   江云晚只觉得整颗心都坠入了冰窟里,莫名的恐惧涌了上来,那歌声像是只看不见的手,从背后伸向了她。 第七十章 剁掉你的萝卜!   唐湖说没有听见那道歌声?   可远处女人的歌声并未停止,依旧顺着夜风送进她的耳朵里。江云晚跪在床上,膝盖往前挪动两步,双手撑着窗台向外望。   这里是在西明道观的最深处,也即是湖岸南山的半山腰,距离西明湖有些距离,这样的距离应该连湖面的微波都看不到,更不应该看到湖面里的任何东西。   但江云晚的瞳孔忽然放大,只觉得全身汗毛炸起。她看到了湖里面的东西,照理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即便有修为傍身也看不到。   但违反常理的,她看到了。   那是个女人,或者说类似女人的身影。   那身影半露出湖面,靠近湖岸,只有腰部以上露出湖面,长发瀑布似地落下,整个人蒙在一层黑影里。   隔得太远了,像是一个湖里的黑点,缥缈的歌声正从女人那发出,顺着夜风一路向上,到了半山腰的江云晚耳中。   江云晚头也没回,向后伸手,“糖葫芦,糖葫芦,你快过来!”   “怎么了?”   “西明湖里有个女人,她……”江云晚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神凝滞,像是窒息一般,整个人呆立在那里。   湖里那个鬼影样的女人,视线转向了她!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到眉眼,但江云晚莫名的有种感觉,那女人正在盯着她。仿佛喉咙被人扼住,江云晚僵硬地转过身,想去喊唐湖,却险些尖叫起来。   ——那个头发如瀑,鬼影般就在她身后,离她的脸不过几寸!   心脏在那个瞬间几乎停下,尖叫声被死死锁在喉咙里,想发却发不出。   几乎是本能反应,江云晚左手两指并拢成剑,直接戳了过去,却被对方一把攥住。   “云晚!你怎么了?”   那是唐湖的声音。   她刚刚转身时,在她背后的是唐湖,那个头发如瀑的女人似乎只是幻觉。   “糖葫芦……”江云晚的声音颤抖着,指向窗外,“西明湖里,有个东西。”   唐湖紧锁眉,绕过江云晚望向窗外,“东西?什么都没有啊。”   江云晚闻言立刻趴在窗沿上望去,夜色中,整个西明湖像块黑色的宝石,根本没有什么湖里的女人。   “是不是伤势还不稳定,出现幻觉了?”唐湖拉过江云晚的手,担心问道。   “或许是吧。”江云晚这才觉得因为刚才的惊吓,全身都虚脱无力,遍是冷汗。   应该是伤势还未好,精神太疲惫的缘故吧。   江云晚伸手一勾,勾着唐湖的脖子,两人一同滚落在床上,四目相对。   “怎么了?”唐湖问道。   “补充能量。”江云晚说着,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抱着唐湖闭上了眼睛。   唐湖无奈地笑笑,跟着进入梦乡。   同样身怀伤势而虚弱的两人,在黑夜里紧紧相拥,仿佛对方是天地间仅有的温暖。   ……   早晨春阳明媚,阳光浓烈,但对于江云晚来说却是扰人清梦,强烈的光线迫使她醒来。她还闭着眼,习惯性地向一旁摸去,想去抱一个人,可是旁边空空如也。   江云晚猛地坐起身来,完全清醒,她看着一旁空着的床面,惊慌喊着:“唐湖?”   可是无人回应。   冷汗顺着江云晚额头流下,她跃下床来,出门到了厢房做在的院中,依旧不见唐湖人影,她觉得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忽然,她听到极细微的声音,连忙寻声找去,终于在院落一角的厨房找到了唐湖。唐湖正在里面案前,一手握着刀,一手按着个萝卜,见到江云晚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江云晚愣了许久,觉得全身力量被抽走,她忽然蹲在原地,手抵着额头,声音颤抖,   “我以为,我以为你又走了……”   唐湖不说话了,将手中东西放下,走到江云晚身边,也蹲了下来,看着对方用手挡着脸的样子,觉得心中像是被刺了一下。   她摸着江云晚的头。   “我不是说过,不会再走了吗?”   “嗯。”江云晚放下了手,轻声应着。   “看你眼里都是血丝,一下子吓醒了?”   “嗯。”江云晚揉着眼睛,声音温软,带着委屈的鼻音。   唐湖笑着摇头,又将江云晚抱了起来,“光着脚跑过来,脚都脏了。”   她把江云晚抱回房中放在床上,“我去给你做午饭,等收拾好了再过来。”   等到江云晚收拾好下来时,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看见唐湖还在厨房里切菜,“糖葫芦,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之前只是不想做,在修行有成之前,我一人住,当然会做饭。”   “那之前怎么没见你做过?”   因为之前没有让我想要为其做饭的人。   但唐湖只是笑笑,“你我相识后,我只吃过你做的饭,却还没有给你下过厨,总觉得不太完满。”   “那这样说来,我是不是第一个品尝你手艺的人?”江云晚笑意在脸上花一样绽出。   唐湖听到后,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面无表情,轻声说着:“你还记得朝千阳吗?他曾说过喜欢你的。”   江云晚一愣,视线乱飘,满身不自在,“记得啊,提他做什么?”   “后来我随便查了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那个男人,居然与千剑湖的虞烟也关系匪浅。”唐湖扭头盯着江云晚,“真是个过分的男人啊,居然同时招惹两个女人。”   江云晚一下子呆住,嘴唇翕动,她想解释道侣关系背后的秘密,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过,修行界也有许多人,认为他们二人的关系有问题,是假的。”唐湖悠悠说道,回忆起在那个阵法天地中,暗处看到两人相处,确实不像是正常的道侣。   自从知道眼前的女子,与朝千阳是一人后,她心中就隐隐有了猜测,眼下想要证实。   如果猜测是对的,那就好。   如果是错的……   唐湖握着刀的手不由紧了几分。   “那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江云晚有些好奇。   唐湖忍住笑,想到自己当时让门中人打探到的消息,“因为有许多旁门左道的望气士,宣扬称他们远观朝千阳,发现其元阳未泄。”   江云晚的脸有些红,嘟囔着,“年轻人的事,怎么能叫……”   “什么?”   江云晚摇摇头,当即趁这机会道:“对对对,我听他说过,是以道侣之名,来结交盟友,抗衡山门的一些人,同时也为了抵抗宗门的婚事安排,断绝众多追求者的念想。”   “是吗?还有许多追求者?这个朝千阳还真是不能小看啊。”唐湖说着,只是声音有些冷意。   “所以你看,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最好是真的,不然……”   “不然?”   “不然他岂不是骗了你,那我当然要为你出气啊。”   “出气?”江云晚怔住,“怎么出?”   唐湖一刀将案上的萝卜斩为两半,“这样出气。”   江云晚哪怕现在那东西没有,整个人都颤抖了下,“我,我觉得还有些困,回去补个觉,饭做好了喊我。”   江云晚快步跑回房,只觉得姿势都扭曲了。   唐湖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一只巴掌大的青鸟,这时飞进厨房,落在唐湖的肩上口吐人言,“那些阵法我都调整好了,真是累死个鸟。外人都打到我们宗门里了,你却指派我去干这个。”   “啾啾,多谢了。”   啾啾的视线却穿过门墙,望向江云晚刚刚的方向,“那么,该说的话,都说了吗?”   ……   就在离西明道观不远,同在西明湖南岸边上的湖心小筑二楼中。   何必来手中纸扇轻摇,望向对面的朱洛,“这么说,你不愿意与我一同,围捕江云晚和唐湖?”   朱洛摇摇头,还是之前在缺月阁时说过的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虞烟?”   “她让我带个话,说怕看到你时,怕控制不住会拔剑,就不来了。”   “这么生气?”   “她原本就很不屑你们的做法,而且虞烟似乎与那个江云晚有一面之缘,观感还不错。”   何必来叹了口气,“影十三?”   “除了杀朝千阳,他对别的都不感兴趣。”   “你们三个不动,整个天南的修行者就都不会动了,这么说,你今天是代表他们来拒绝我合作的提案?”   见朱洛点头,何必来忍不住叹气。   三宗一卫共四人,再加上那个神秘的隐山组织,其实大部分所掌握的线索,采取的手段,都汇聚在一个点上。   缺月阁。   或者说缺月阁的宗主,那个名叫唐湖的青衣女子。   而现在对方消失,留下的钥匙也是个空的,缺月阁上下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些秘密。那两位长老如今还在门中争权夺利,她们虽然承认缺月阁很早就找到了遗存,但根本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仙人遗存的具体位置。   而那几个隐山组织的人,也在那日全部逃离了缺月阁,不见踪影,抓都抓不住。   所有的线索如同密密麻麻的线,汇聚在唐湖这个点上,却随着对方的失踪,而“啪”的一声断了。天南的人又不肯出手,那他能鼓动的,只有地北的修行者,还是全靠朝千阳也未露面,地北的人群龙无首。   “其实何独缇问我也没用,因为很快关于仙人遗存的事,我们几人都会没有决断权了。”朱洛揉着眼睛。   “这么说,三大宗门的高层,都要亲自来了?”   “没错。”   “那看来仙人遗存,真的显世在即了。”   何必来看着朱洛揉着眼睛,面有倦意,有些好奇,“昨夜,你没休息好吗?”   “算是吧,昨天晚上,我耳边一直萦绕着一道歌声。”   “歌声?”   朱洛点点头,“一个女人的歌声,有些邪性。”   “你身怀神兽朱雀之血,照理说该是免疫一切邪魔侵扰才对。”   朱洛苦笑一声,天大地大,奇怪的事太多,不是一一都能解释的。   他望向小筑外的艳阳高照,眼下虽然一片明媚,可是阳光背后,风雨就要来了。   仙人遗存现世,三大宗齐至,整个钱塘将危若累卵,到时候不知这片天空下,几人得死,几人能活。 第七十一章 风狂雷怒之夜   西明道观深处,院落的厨房中。   那只小巧的青鸟还在唐湖肩膀上落着,口吐人言。   “昨天夜里,遗存秘境里的妖气再次活跃,甚至突破了阵法的限制,对俗世产生了影响。当年缺月阁的先人在发现遗存秘境时,就发现秘境除了盘结在钱塘灵脉上,还开始对俗世逐渐渗透腐蚀,这才集结全宗之力,牺牲极大,设出那阵法天地,将俗世与秘境隔绝开。但都过去几百年了,阵法天地也在崩溃的边缘,又赶上遗存即将显世,如何都撑不住了。”   “这么说阵法天地的崩溃,与遗存显世,差不多会在同一时间?”唐湖问道。   “没错。”   “还有多久?”   啾啾沉默了下,似乎计算量惊人,最后肯定地说道:“五天之后,月圆之夜,万物灵性滋生,阵法天地的破灭之时,仙人遗存显世之时。”   “那月圆之夜,也是我们唯一也是最后的时机。”   “是啊,缺月阁八百年近乎诅咒的历史,会在那天迎来终结吗?”啾啾感叹着。   “不是结束,”唐湖摇摇头,“而会是新的开始,这是我作为宗主,能为宗门做的最后的事。”   “还把自己当缺月阁宗主呢?那两个长老除了争权夺利,口径很统一,你身为缺月阁宗主,勾结外敌,意图出卖宗门,被发现后已经叛逃了。”   “她们不担心我回去揭穿她们吗?”   “人家正等着呢,你要是回去,就不是叛逃的宗主,而是英勇战死的宗主了。”   唐湖手中菜刀不停,将萝卜切成一块块,切得时候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她笑意温柔,手腕一翻,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玩意儿来。   那是个精致的竹马,小巧玲珑,一只手就能托住,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竹料都已老旧泛黄了。   “你说她会喜欢这个东西吗?”   唐湖肩膀上的青鸟,极其人性化地白了她一眼,“这东西只有男孩子才会喜欢吧?”   唐湖笑意更甚,“那就没问题了。”   “那你接下来这五天准备怎么办?”   唐湖反过来白了青鸟一眼,“吃饭,睡觉,打啾啾。”   青鸟瞬间暴躁,“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鸟,而是在睡江云晚上面吧?!”   ……   阴霾夜色,隐约雷鸣。   昏黄烛火照陋室,也照亮同卧靠在床上的二人。   “嗯,这样说不定会有帮助。”江云晚的手在唐湖胸前不安分动着。   “别闹。”唐湖一把拍掉江云晚的手。   江云晚啧啧嘴,很不尽兴,手指划动,似乎还在回忆余韵。她望向窗外,自从几日前那晚上听到女人的歌声外,这几日都睡得很安稳,看来确实是自己的幻觉。   “今晚原本是月圆之夜,可惜是个阴天,见不到皎洁月光了。”江云晚听着隐隐的雷声,感叹着。   唐湖心中一动,拿出那个小巧的竹马来,递给江云晚,“喏,送你的。”   江云晚接过来,颇为惊喜,开心把玩着,“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算是认识这么久的礼物吧。”   “纪念礼物?那应该来个戒指吧?”江云晚小声嘟囔着。   “什么?”   “我说我很喜欢。”江云晚摇头,又笑嘻嘻伸出了手,“来糖葫芦,让姐姐继续帮你吧。”   “胡闹……”   在一阵嬉戏打闹中,夜色渐浓,烛火熄灭,两人都沉入睡梦。   若是在城中,就能隐约听到更夫的梆子声,一慢两快,到三更天了。   西明道观的正门,唐湖一身青衣如旧,看着眼前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终于把小情人哄睡着了?”啾啾双手抱在胸前,似乎颇不满意。   “啾前辈,”黄英满脸正经,“根据我这几日的暗中观察,应该不是小情人,是正牌师母。”   唐湖走上前一人头上敲了一指,“走吧。”   “走之前,就不跟师母说点什么?”黄英跟在师傅身后,小声询问。   “不必。云晚曾经说过,做正事前,不要有这种举动,她管这个叫……”唐湖略作沉吟,“她管这个叫立旗,说是种不祥之兆。”   唐湖说着,拉开了西明道观的正门,狂啸的风扑面而来,伴着隐隐雷声,吹得三人精神一振。   “还真是不祥之兆啊。”啾啾感叹着。   “干得不错,这个,就叫做拔旗了。”唐湖说着跨过大门,带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中。   ……   一声炸雷响起,仿佛就在耳边。熟睡中的江云晚猛地一颤,瞬间清醒,坐了起来。   她一手捂在胸前,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另一只手习惯地向身旁摸去,却什么都没摸到。。   “糖葫芦?”江云晚扭头,见到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伸手摸上去,床面都凉了,显然唐湖走了有些时间了。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照得屋内亮如白昼,没过几秒,有闷雷声响起,仿佛有大铁球在天穹上滚动,最终化为震耳欲聋的炸雷声。   江云晚觉得心更慌了,她急忙下床穿上衣服,想要去找唐湖。窗外阴风怒啸,山林摇晃,时而夹杂电闪雷鸣。   这是场雷暴之夜。   但当江云晚正准备推门出去时,又听到了女人的歌声。   那歌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与之前的飘渺不同,十分清晰,让江云晚终于能听到歌词唱得什么。   “雪落二十载,未见鬓发白。侯君三秋去,未见白马来。”   江云晚一愣,这歌词,她曾听过,甚至她自己也会唱。   这是缺月楼曾经某代花魁,李幼念做的歌,唱尽思念心上人的哀情,当年一时传唱钱塘。如今也是楼中每位女子都会的拿手曲目。   那歌声还在唱着,哀婉凄绝,不多时又换了唱法,带着戏腔,裹在狂风与雷声中,生出无限凄凉之意,引得江云晚又到了床上,按着窗沿往西明湖的方向望去。   果然靠近湖岸中,那长发如瀑的女人,又立在湖中歌唱。像是感觉到了江云晚,那湖中的身影盯了过来。   江云晚全身一颤,她仿佛在歌声中听到了女人的话。   那女人是在,是在呼唤她过去!   江云晚只觉得神情恍惚,头脑昏沉。有人在叫自己,自己怎么能不过去呢?   江云晚跌跌撞撞,冲出了房屋,离开小院,一路沿着山势,从上到下穿过整个西明道观,往山下去。   西明道观一片黑暗,连丁点儿的火光都没有,像是所有人都睡了。只有狂风声与闷雷声,一座座楼台隐在树影下,像是在黑暗中择人而噬的野兽。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终于到了道观的正门前,却看到正门大开,狂风从外面灌进来,吹乱她的发丝。   但江云晚只觉得迷糊,根本没有多余心思去考虑。她跨过正门,沿着下山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了湖岸边。   西明湖南岸边上的水位不深,要往前走数丈远才会陡然变深。那长发如瀑的女人此刻就处在离湖岸三丈远的地方,只有上半身露出,下半身还泡在湖中。   离得如此近,江云晚终于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   那确实是个长发如瀑的女人,长得极美,不同于江云晚的妩媚,那是种凄凉的美感,恍如秋叶飘零。女人的眉眼低垂,像是永远都噙着哀伤。   只是有一处不对,那女人,不是血肉之躯,整个人如同是由污浊黑泥捏出一般,全身漆黑,透着泥胎光泽。可即便黑泥捏作的眉目,也丝毫不影响对方的美。   隔着三丈距离,女人的歌声声如裂帛,极尽哀绝,江云晚竟忍不住快要落泪。   歌声中女人抬起了手腕,手心向上,伸向了江云晚,“妹妹,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江云晚只觉得头脑愈发昏沉,轻微的思考都竭尽了全力。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所有的姐妹都在那里等你,就差你一个了。”   江云晚怔怔点头,“对啊,姐妹们在等我。”   说着她探脚踩入了湖面,一步步朝女人走去。   冰凉的湖水淹没了江云晚的脚面,逐渐向上,淹过脚踝,淹过膝盖,直到腰间。   江云晚终于走到了女人的身前,女人伸出了漆黑的手握住了江云晚的手。   “妹妹,跟我来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融为一体。”   江云晚感觉到水下似乎有粗韧的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腰和双腿,那,那似乎是一条十分粗长的蛇尾。可她生不起丝毫的反抗之心,只觉得很亲切。   “融为一体……”   “对,”女人笑声轻盈,“就是这样,我们等你很多年了。”   ……   在漫天雷声中,朱洛矗立在钱塘东门为外,看着不时有闪电亮过的天空,总觉得心神不宁。   城防官军今日受了命令,城门彻夜不关,此刻几个官军正在城门里,望着外面的几个年轻男女。为首的军官,总觉得城门外的女人看起来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后面的军官,一直在盯着你看。”朱洛对一旁的虞烟说道。   “这有什么?全天下的男人盯着我看都很正常。”   这话说得让朱洛和影十三都不由自主白了一眼。   “朝千阳呢?”影十三问道,显然他还没有放弃杀朝千阳的念头。   “联系不到。”虞烟叹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见朝千阳了,心里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城门处一时静下来,毕竟三人不是能聊到一块去的类型。   夜色中忽然有袅袅歌声传来,打破了寂静。   朱洛一愣,正是前几日听过的,他伸手指向城中方向,“你们听。”   “……听什么?”虞烟和影十三迷惑不解。   “你们难道没有听到一个女人的歌声吗?”朱洛问道。   但他一看面前两人的表情,当即意识到这歌声只有自己能听到,他全身都炸起鸡皮疙瘩!   这绝不是幻觉,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   朱洛一咬牙,转身往城里走去。   “喂,朱洛,你去哪?三大宗的掌门们一个时辰内就要到了,我们得在此迎候啊!”虞烟跺脚喊道。   “长夜难候,我去城中听一曲!”朱洛头也不回,扬扬手,消失在漆黑的城门里。 第七十二章 欢迎加入,姐妹!   今晚风狂雷怒,仿佛天公作吼,把百姓们都吓得厉害,又是深夜,整个钱塘死寂一片,街巷空空,偶尔能瞄见一丝灯火,连打更的更夫都不见踪影。   朱洛觉得有些不安。   这些狂风闷雷不是没来由的,他能感觉到,整个钱塘的天地元气,从入夜后就开始紊乱起来,越发狂暴。   并且三大宗的掌门都定在今晚驾临钱塘,绝不是一时兴起,一定有什么目的。   朱洛的黑色长刀背在身后,从钱塘东门进来,一路往城西南的西明湖而去,那里应该就是歌声传来的方向。他身怀神兽朱雀之血,除了不惧邪魔侵染外,还能避热驱寒,且让他耳清目明,远超常人。   城东门距离西明湖较远,走过去要斜跨全城。但眼下整个钱塘只有风声雷吼,街上不见半个行人,朱洛也无所顾忌,真气在体内澎湃,全力赶路之下,竟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西明湖东岸。   “那歌声……是从南岸传来的……”   朱洛略作思索,直接脚踩湖面,在湖面上荡起微波奔走起来,要是让寻常百姓见了,怕是要跪下磕头叫神仙了。   “嗯?”一路从东岸斜跨向南岸,朱洛只觉得今晚的西明湖尤其古怪,这里的天地元气之紊乱,远超钱塘的其他地方。   距离南岸不远时候,歌声忽然停住了,但朱洛已经找到了歌声的来源。   那是在岸边不远,上半身露在水面外的女人,全身漆黑,犹如泥胎。朱洛定睛细看,女人的背后水面,竟有一条粗长蛇尾在翻动,溅起水花。   “蛇妖一脉?”朱洛心生警惕,长刀直接握在手中,正要往前,却看到对面山上,一个女人走下山来,到了岸边,然后一步步踩入湖水中,到了那湖中女人的身前。   “那是……江云晚?”朱洛一愣,他曾在缺月阁广场上远远见过江云晚,没想到鱼龙卫和地北的修行者苦寻多日无果,对方竟然在如此诡谲的夜,如此诡谲的地方,如此诡谲地现身。   “不好!”朱洛看到那蛇妖女人,蛇尾没入水中,似乎要向江云晚缠去。   且不说江云晚与缺月阁那一团乱七八糟的事,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朱洛一脚怒踩湖面,整个人朝前方暴冲而出,转瞬就到了蛇女的背后,左手朝江云晚抓去,右手挥刀朝蛇女的头顶一刀斩去。   江云晚的一只手被蛇女抓着,另一只手猛地被朱洛拉住,让她的意识似乎恢复了些清明,看着对方呢喃道:“朱洛?”   朱洛的刀很快,仿佛能斩断狂风。但蛇女的反应更快,伴随着轻盈笑声,蛇女的身子向后倒进湖中,避过了那绝命的一刀。   蛇女整个人都沉入湖中,可是她的手还紧抓着江云晚,连带着江云晚也一起倒入水中。   朱洛的手还抓着江云晚,只觉得一阵巨力传来,随之也被拖曳入湖面。   但无论江云晚还是朱洛,在黑夜中都没有意识到,那蛇女拽着他们两人,并不是沉入了湖水中,而是沉入了湖面的倒影中。   钱塘西明湖享誉天下,有八景之说,其中一景就是“湖光山色”,指西明湖倒映的周围山色及钱塘之景。   此时夜深,但西明湖面依旧有淡淡的倒影,蛇女及江云晚和朱洛,就这样融入湖面倒影,消失不见。   ……   但江云晚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自己沉在一团漆黑如墨的湖水中,周围完全不能视物,并且她的左右双手,各被什么东西抓着,两处重量正拽着她向下沉去。   江云晚屏住一口气,奋力向上游去。还好她妖化后的身躯体魄不俗,足以拽着那两团重量往上游去。   她体内陆府窍穴中,之前妖气囤积如大湖,如今转化地只剩下小小一片池塘,相信再过不久就能全部转化为真气和妖血。   这水质奇怪,漆黑如墨,看不到离水面有多远,还好只游了大概三丈的深度,江云晚猛一探头,探出了水面,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剧烈喘息着。   她环视四周,但瞳孔猛然收缩如针孔。   她正在一片大湖中,且离湖岸不远,只有几丈的距离。   但是这湖水奇怪,仿佛墨水一样。   奇怪的不仅是湖水,抬头看向天空,再环视湖岸的山峰,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是由水墨绘画而成。   等等!为何岸边的山峰看起来如此眼熟?   江云晚莫名有种预感,她往岸边黑山的半山腰看去,果然在重叠林木的缝隙间,看到一抹黑瓦白墙。   那是西明道观!   这里,这里是钱塘?不对,这里更像是,一个水墨画版本的钱塘世界。   一个又一个谜团在江云晚心间浮起,就像是在放烟火。   她深深呼吸,摒弃杂念,眼下还是先上岸再说。江云晚就这样硬拖着双手携带的重量,一路游到岸边上岸。   跪坐在湖岸边,她先是将右手的重量甩到湖岸上。   “朱洛?!”江云晚看着身旁昏迷的男子,渐渐有模糊的记忆浮出,自己之前是如何被歌声迷惑,又是如何被蛇女扯入湖中,还连累朱洛一同落湖。   那这么说,现在拽着自己左手的是……   江云晚心中忐忑,左手用力向上拉,将一道曼妙人影拉出了湖面。   果然是那蛇女,同朱洛一样昏迷。   这蛇女全身如污浊黑泥捏成,带着泥胎光泽,且腰部以下,竟是将近五尺长的蛇尾!   江云晚终于甩开来,双手轻松,她看着蛇女的样子,心中有一些恐惧。似乎在某个遥远的模糊的梦中,自己也变成了这副妖物样子。   见蛇女未醒,江云晚仔细端详着其面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对方的容貌很熟悉。   “李…李幼念?!”江云晚惊喊出声。   她曾在缺月楼中见过历代花魁画像,其中李幼念的画像,与眼前的蛇女一模一样。只是画像中的李幼念是常人无疑,而不是眼前的人身蛇尾。   最骇人的是,李幼念应该已经死去多年了,传闻是暴病而亡,怎么会?   或许是听到了江云晚念出的名字,蛇女轻吟出声,看起来即将苏醒。   不好!怎么办?!   这黑泥蛇女古怪,且看起来不像是把自己拉来聊天谈心的,自己没把握敌得过。   急切下,江云晚一扭头看到了身旁的朱洛。   对啊,人初榜榜首不就在自己身前吗?   江云晚一拳狠狠砸在朱洛脸上!   “啊嗷!!”朱洛捂着鼻子痛叫出声,坐了起来。   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看了过来,瓮声瓮气,“江姑娘,你没事吧?”   江云晚假装无事发生过,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想起自己现在身份应该跟对方不太熟才对,试探着道:“是南朱宗的朱洛朱公子吧?”   见朱洛点点头,江云晚接连说着:“不好了,朱公子,那蛇女……”   “小心!”   就在江云晚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感觉有人在背后抱住自己,急速向后退去,朱洛的身影迅速离自己远去,足足十丈。   “妹妹,姐姐们在这里等你好多年了。”蛇女以蛇尾撑起上身,一手把江云晚抓在怀中,一手轻抚对方的脸。   “不如就由姐姐第一个,与妹妹融为一体吧。”   随着蛇女的话语,江云晚竟感觉到对方的黑泥躯体在融化,且渐渐融入自己体内。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是……就像是曾经从唐湖那吸收妖气时的感觉,只是妖气浓度高了许多。   “大胆蛇妖!我给你三息时间,立刻放人!”十丈以外朱洛提刀冲过来。   只听蛇女的冷笑在背后响起,“晚了,她现在已经属于我……”   一道黑色光影从前方掠过,蛇女的声音跟着立刻停下。   江云晚回头望去,只见蛇女的额头上插着一把奇丑无比的黑色长刀。   “我说过,给你三息时间。”飞出长刀的朱洛声音低沉,步子沉稳地走了过来。   可是朱洛,这不才刚过了一息时间吗?   蛇女抓着江云晚的手无力垂下,让江云晚得以恢复自由。她回身望去,只见蛇女已经瘫软在地上,双眼无神。   朱洛走到身边,低声道:“奇怪,这蛇女好像不是真正的生命,而是某种附着意念的邪异物质,而且此处的天地规则似乎也很混乱。”   说着他拔出了插在蛇女额间的长刀。   蛇女整个躯体,随着长刀拔出,忽然崩解成一团浓浓黑雾,悬浮在两人周围,黑色浓雾中夹在着一些乳白色的光点。   “这是什么?”朱洛颇为惊奇,伸手去碰那黑色浓雾。   “别碰!那是妖气,小心被侵蚀!”江云晚说着,一边冲上去推开朱洛,但情急下发力过猛,两人都身形一歪,撞在了那些乳白色光点上。   黑雾猛地鼓荡起来,遮蔽住了两人的视线。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波动荡开来,让江云晚感觉意识都随之震荡,一片混沌。   ……   等到江云晚再次睁开双眼时,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正站在一处房间中,温暖的阳光从小窗照进来,拂在她的身上。   房间中的一切都很真实,色彩分明,不再是之前的水墨世界。   自己回到真实的钱塘了?   不对!钱塘现在该是黑夜才是,哪里会有阳光。   “这是哪?”江云晚一开口,猛地捂住嘴,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更柔弱甜糯,没有妩媚之意,不是自己以前的声音。   意识到问题的江云晚见到旁边就有一个等身高的铜镜,连忙走过去映照,却整个人愣在原地。   镜子中的女人一袭水蓝衣裙,锦缎裹胸。女人长发如瀑,眉眼低垂,便是不皱眉,也有三分楚楚可怜意味。   “李幼念?”江云晚愣在原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李幼念的模样。那自己的声音,也该是李幼念的声音了。   这时房中有一道轻哼声,江云晚循声望去,才发现屋中床榻上正睡着另一个女人,皱着眉头,眼看就要醒来。   江云晚走到床榻前,一见便生出赞叹来。   床榻上的女人娇弱动人,睡颜皱着眉头,便让人很是怜惜,身段也是凹凸有致。   那女人眉头轻皱,嘤咛一声苏醒,见到身前的江云晚,立刻坐了起来,四下张望。   “敢问姑娘是谁?这里是何……”那女人忽然不说话了,捂住喉咙,“我的声音……”   江云晚眼睛微眯,一种古怪的感觉升起。   “请问你是?”   那女人从床榻下来站好,端正行礼道:“在下南朱宗,朱洛。”   哦豁。   在确定心中猜测的第一个瞬间,江云晚竟莫名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今生有缘做姐妹的心情,江云晚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欢迎你加入,姐妹。” 第七十三章 记忆中的世界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江云晚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实在难以将对方与朱洛联系在一起。乌黑鬓发薄如蝉翼,脸蛋小小的,总感觉一只手就能握住,左眼眼角还纹着几片红色花瓣,于娇弱气质中平添了三分艳丽。   不是那种气质外媚的美人,而是带着诱惑的小家碧玉,男人见了恐怕只想狠狠搂进怀里。   “果然是这样吗?”   “结合刚刚江姑娘所说的种种,恐怕大致就是如此了,嗯嗯……”朱洛好像很不适应现在弱气的嗓音,也不习惯身上的明黄衣裙。她坐在床榻上,一边说着,一边动动袖子,扯扯裙摆。   “那蛇女身上并无魂魄波动,应该是妖气吞噬了李幼念的残念所化,通俗来说,就是妖气成精了。在其身躯崩解为妖气后,残念被释放与我们接触,在那个水墨钱塘世界的法则影响下,将我们的意识带入了李幼念的记忆世界中。”   江云晚点点头,表示认可。   所谓记忆世界,在光怪陆离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修行界,虽然少见,但也不算陌生。许多高人大能,都会整出这种幺蛾子,要么是用来传承,要么是考验他人。李幼念当然不会是什么大能,只是她的残念被水墨世界独特的天地法则所影响而已。   至于为何水墨钱塘会有特殊的法则影响,江云晚和朱洛都心知肚明。   具有独特的法则影响,与真实世间隔绝,一个存在于钱塘却不被人发现的地方……   自然是仙人遗存所在的秘境。   但妖气为何会与李幼念的残念结合,化作蛇女?那蛇女如何能从秘境中出来,又将自己和朱洛带进去呢?   先是从现实到了秘境中,再通过秘境里李先念的残念,进入了李幼念的记忆世界中,层层绕绕,江云晚都觉得十分混乱。   “既然是记忆世界,那我们只是过客,到了记忆结束,自然也会脱身,也不必去考虑自身行为所产生的影响。”对面的女子小声说道,“还好一般这种记忆世界,时光流速与外界不同,这里许久,外面也只是短短一会儿。”   “朱公子,你,你能否不要用这种可怜兮兮的声音说话,太怪异了。”江云晚无力地捂着额头。   “这非我本愿,而是这身体就是如此啊。”对面的女子苦笑着,“江姑娘你现在不也是一副泫然欲泣,满腹哀情无人说的神情吗?”   “我现在是在花魁李幼念的身体里,她本就是这种弱柳扶风病美人的模样啊……等等。”   江云晚闭上眼睛,有种颇为怪异的感觉,像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外套着层壳子,十分累赘。跟随自己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抽离出那层壳子,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恢复了作为江云晚的模样,站到了一旁。   而眼前是呆坐在床榻上的李幼念躯体,和一旁瞪大眼睛的娇弱女子。   “怎么可能?我们意识进入此间记忆中,都只能依附记忆中的人……”朱洛十分迷惑。   这时原本呆坐的李幼念躯体竟眨了眨眼睛,眼神恢复灵动,看着朱洛道:“什么记忆?小桐你在看什么?”   说着李幼念扭头,看朱洛盯着的江云晚所在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江云晚看看自己的身躯,又看看李幼念,大致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与秘境妖气血脉同源的关系,自己能不依托她人身体,存在于此间记忆中,但也如同幽魂一般,除了朱洛,谁都看不见听不到。而自己离开身体后,记忆世界中正常的李幼念就苏醒了。   “小桐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见朱洛还愣着,李幼念有些惊慌,上前拉住朱洛的手。   见幽魂般的江云晚不断打眼色,朱洛才反应过来。他们二人在这记忆世界中,就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还是不要暴露,顺从着记忆剧情的发展比较好。   “我没事,让姐姐担心了。”朱洛神情柔顺下来,摇头说着。   演技还不错,但还是缺少了些层次感。   江云晚站在一旁观看,评头论足,并与自己相比较,觉得朱洛的演技差得还远。   李幼念伸手捏了捏朱洛的脸,“小丫头,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放心,过几年等你再大些,你就是下一代的花魁。”   江云晚在一旁听得悠悠叹了口气。   根据缺月阁的记载,李幼念暴病而亡后,这位名叫小桐的女子似乎很是伤心,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长裙曳地,光彩照人,身后跟着个婢女。   “幼念,宗主已经到了,跟我来吧。”   陈夫人?!   江云晚愣住,看着那明艳女子,正是年轻时的陈夫人,陈雅。果然陈夫人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啊。   李幼念轻拍朱洛的手,站起身来,“还未恭喜陈姐正式成为外门长老,从今天开始,就要接管缺月楼了。”   陈夫人摇摇头,“临时而已,等过个几年,宗门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我就辞去职位,一个人浪迹天涯去。”   可是你到了很多年后,容颜老去,都再未离开过缺月楼啊。江云晚莫名有些唏嘘,或许陈夫人也是深爱着这个地方吧。   陈夫人带着李幼念走到门口时,又转过头,“小桐,你也来下。”   朱洛愣了愣,终究还是起身,顺从地走过来,只是还不太习惯,走路步伐怪异。   陈夫人摇摇头,“瞧瞧你自己,连起码的仪态都忘掉了,怪不得最近客人评价差了许多。你的心态还是放不开,技巧生涩。我们青楼女子,应该无比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点。”   说着陈夫人一指婢女,“她会带你好好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样你才能把控进奏,掌控客人。”   “欸?”朱洛只觉得脑子转不过来了,就被那婢女一把抓住,“随我来吧。”   “欸欸??等等,你要做什么……”朱洛此刻娇弱的身子根本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拉走,她扭头望向江云晚,却只得到江云怜悯的眼神。   朱洛,我现在只是个幽魂,什么也做不了,你要加油啊!   “欸?不会吧?等等……”朱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通红,“此事于礼不合,不可,不可啊!!”   江云晚眼看着朱洛被拉着渐行渐远,惊喊声渐渐消失,只能暗自为其鼓励。   陈夫人则带着李幼念离去,江云晚走在一旁跟随,只是两人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跟随着陈夫人走过熟悉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夫人的房外。   “宗主,李幼念到了。”   “进来吧。”有沉稳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这个时候,缺月阁宗主应该还不是唐湖,而是她的师傅吧,记得她说过,叫做……采星子。   陈夫人推门引李幼念进屋,而自己则又关上门离去,趁此机会江云晚也挤了进去。   “见过宗主。”李幼念恭敬行礼。   只见一个气度超然的白衣女人坐在主位,应该就是采星子了。   江云晚正想着,忽然怔住。她看到采星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个青衣少女,眉眼还很稚嫩,身材也是瘦小,但以后的沉静气质已经初现端倪。   糖葫芦!   江云晚有些激动,没想到还能见到过去的唐湖。   好小只!好可爱!好想抱!!   江云晚只觉得自己的双眼里都含着红心。   少女唐湖没由来冷颤了下。   “小湖,怎么了?”采星子觉察到,回头问着。   “没什么,”少女唐湖轻摇头,“只是好像有道很变态的视线在盯着我,让我有些恶寒。”   “是错觉吧,没人能够避开我的感知,遁入房中。”采星子说完,扭头看向李幼念。   “该说的话,陈雅应该都与你说了吧?”   李幼念无言,只是点头。   “我今天来,是要最后确认一次,你真的愿意?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甚至想离开缺月楼都可以,当然,离开前我要删除你的相关记忆。”   李幼念咬下嘴唇,随即眼神坚定,“只要宗主能满足我的心愿,我无怨无悔。”   采星子沉默了下,轻声说道:“终究还是以利益诱惑了啊。你放心,你的家人从今往后,锦衣玉食,一生无忧。至于你那远赴太兴城三年未回的心上人,他会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不过我很好奇,他已经抛弃你离开,值得你如此吗?”   李幼念温柔地笑了,“无怨无悔。”   “这便是俗世啊,”采星子感叹一句,挥手让李先念离开,“明日,随陈夫人来我内门中。”   待李幼念恭敬行礼离去后,少女唐湖有些好奇问道:“师傅,我们明日到底要做什么?”   采星子摸了摸她的头,“明日,是要带你去看,纠缠我缺月阁近八百年的诅咒。明日之后,你就会成为缺月阁新的宗主。”   少女唐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直默默旁观的江云晚心中一动。   这里作为李幼念的记忆世界,李幼念离开后,自己还能在这里看到李幼念未曾见到的对话?   难道是在秘境的特殊法则下,通过李幼念的记忆残念为桥梁,把那个时空整个钱塘的人和事都拓印下来了?   这就仿佛回到过去一般了,但只能看和体验,影响了也无济于事。   缺月阁,八百年的诅咒。   一切,都要在明日揭晓了吗?   ……   真实世界,钱塘废宅区的一处宅院。   漫天狂风雷吼中,五山卫在院中焦虑地走来走去,完全没有了过往的儒雅随和。   “天地元气紊乱,又有风雷异象,必是今晚了,必是今晚了!!”   “但我们先手尽失,怕是无能为力。”名为十三的美艳女人在一旁说着,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她还在想着姐姐消失已久,不知现在如何了。   一旁鲁黑山坐靠着墙,肥硕的身躯活像一个肉堆,抱着右臂痛吟出声。他的右臂之前被朝千阳一剑斩至重伤,还未痊愈时,就又参与了缺月阁围剿唐湖一战,再次受伤。如今伤上加伤,苦不堪言。   老人看了他一眼,“你的右臂经脉已损,就算长好了也没多大用,还会让伤势沿着经脉蔓延到身体各处。当断则断,现在直接断了右臂,等到离开钱塘回去后,我会请大人为你换一条更强大的手臂。”   鲁黑山浓酱色的脸上,神情犹豫,换条手臂或许能短时间内增强实力,但等到了天元三境时,反而会成为拖累,可自己到得了那一天吗?   “多谢五山卫美意,事关重大,还是让我再考虑考虑”   “太过婆妈,如何能成大事?”十三冷笑着。   “五山卫在前,十三山卫何必多嘴?”有老人在场,一直对十三怨恨极深的鲁黑山也硬气起来。   “找死。”十三虚指一弹,正打在鲁黑山的伤口处,让他痛吼起来。   这个疯女人!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鲁黑山双眼怒睁,满是血丝,只是低头遮掩自己的怨毒目光。   “你们二人不要再闹了!”老人呵斥着。   忽然一道白色光影出现在宅院上空,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在可怖的狂风中,一个白色的燕子,竟顺着风势落进院中。   不对,那不是真正的燕子!那是,那是个白纸剪叠出来的纸燕!   在老人的震惊目光中,纸燕顺着颇为玄妙的路线,落到了他的手中。   老人笑起来,那纸燕带有隐山的标记,“是大人,一定是大人的手笔!三大宗掌门带人齐至钱塘,大人一定也来了,才能以纸燕传信!”   纸燕一落在手中,就有无数信息汇入老人的脑海中。   老人笑声更盛,“我隐山面前,无人敢称占到先手。先手,永远在我们手中!”   “十三,随我来。”老人朝宅院外走去,“鲁黑山,你伤势太重,今晚就留守在此。十三的本体破境在即,正需要人守护,就交给你了。”   说着老人带着十三消失在院门外,“我隐山中人,多年来的筹划,就在今晚了!”   坐于院中的鲁黑山,见两人已离去,转头望着一边的房间。他知道房间里此刻还盘坐着一个女童,正破关在即,毫无防备。   鲁黑山的痛吟声渐渐平息,想到了什么,他的嘴角忽然显出狰狞的笑。   ……   春花江畔附近的深山中,一个山壁前,唐湖轻手拂过,山壁上浮现出一个洞口。   “阵法天地的入口,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进了。”唐湖感叹着,带着黄英和啾啾,走入山洞中,一阵幽光浮现。   一片寂静中,唐湖又回想起当年,师傅带自己去见宗门所谓诅咒的那一天。   那一天之后,师傅仙逝,自己也成为了缺月阁的新任宗主,直到今日。   “师傅,纠缠我缺月阁八百年的诅咒,就要在今晚结束了。” 第七十四章 朱洛的阴影   记忆世界中。   江云晚跟在采星子和少女后面一同离开了陈夫人的房间,目送着她们离去,看样子是要回缺月阁中。但江云晚并没有跟上去,她有些担心朱洛。   朱洛被连累着一路从现实到了遗存秘境,又到了这记忆世界中,又忽然变成了女人的身体,想必十分惶恐。现在被陈夫人的婢女拉走,不知道在受什么罪。   受罪倒也还好,只是频繁变故,千万别留下什么心魔,影响道心,阻碍以后的修行,那罪过就大了。   江云晚思来想去,开始寻找朱洛的位置。还好她现在与幽魂没什么差别,周围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江云晚索性一间房一间房找过去,终于在楼中深处的一间房外,听到了朱洛的声音。   嗯,准确说来,是青楼女子小桐的柔弱声音。   “姑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姑娘,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有一言,请姑娘静听。”   “姑娘,姑娘!不要扒我的衣服啊!”声音渐渐慌乱起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江云晚皱起眉头,里面到底在做什么?   忽然房间内传来一道娇莺婉啼般的声音。   “姑娘,那里……那里,不可如此……”余音婉转,微带迷离。   江云晚在门口听得面红耳赤,无法想象朱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朱洛啊朱洛,没想到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啊。   看来心魔是不会留下了,但心理阴影铁定是有了。   江云晚摇摇头,嘴里也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听……”。   在不断传出的娇艳声息中,江云晚转身离开,回到了刚来到记忆世界所处的房间。不过房中并没有李幼念的人影,看来这里应该是小桐的房间。   江云晚百无聊赖地坐在房中,看着窗外日头西斜,然后星繁月升。她点燃灯盏后,在斑驳光影中惆怅。   现实里唐湖到底去哪了呢?   等到夜色深沉时,房门嘎吱响动,被人推开。   只见朱洛推门走了进来,黄色衣裙不整,乌发凌乱,鬓角还有汗水,让几缕发丝贴在脸上,脸蛋红若云霞。原本左眼眼角纹着几片红色花瓣,就显得艳丽多情,现在双眼中都氤氲着一层旖旎明波,好像整个人都被滋润过了。   “女人的身体真是不得了……”朱洛轻声呢喃道。   江云晚有些担心,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着了什么心魔,“朱公子,你没事吧?”   朱洛摆摆手,双脚拖着身子走到床前,直接躺在床上,掀起被子将自己严严裹住,从头到脚,一丝都不露。   唉,孩子的心理阴影得多大啊。   眼见朱洛如此,江云晚也不好说什么,离开了房间让朱洛一个人静静。   江云晚一个人到了缺月楼的最高处,直接坐在了房顶上。头顶繁星如海,脚下的春花江一如往常,奔流不息,倒映着星辰之影。   春花江畔依旧热闹,只是比后来少了几座青楼。王孙公子们的车架络绎不绝,缺月楼门前人声鼎沸,但江云晚却觉得一种莫名的宁静,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就是想一个人的感觉吗?   你盯着繁星漫天的时候在想她,听着江水奔腾的时候在想她,看着楼前红尘意浓的时候在想她,哪怕听到之前朱洛在被窝里哼唧时也在想她。   等到缺月楼前的来客渐渐少了,客人们都搂着心仪的女人到了一处处房中,共赴巫山云雨时,江云晚终于下了房顶,回到了房中,却刚好听到被窝里朱洛的悠悠叹气声。   “朱公子,怎么了?”   朱洛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江云晚,原本可怜兮兮的小脸现在更是愁苦。   “那婢女明天还要我跟她学女子仪礼,这我怎么应付得来?这记忆世界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江云晚哭笑不得地摇摇了头,“朱公子,或许这是大道对你的考验。”   “这不是大道考验,是大道对我的折磨,”朱洛叹着气,“我还能更倒霉点吗?”   忽然她那张小脸惨白,黛眉纠起,一手捂住小腹,咬着牙,“好痛,这身体是有什么隐疾或暗伤吗?”   江云晚一愣,走过去坐在床边,仔细问了朱洛的各种感受,差点没绷住,轻咳一声,“朱公子,我想,你是来葵水了。”   江云晚说完,她人生中便第一次见到了,一个人脸上所有表情都抽空后的样子。   已经习惯了月事的江云晚,拍了拍傻掉的朱洛如今细柔的肩。   “朱公子,就当是一种难得的人生经历吧。懂得多一些,生命更精彩。”   ……   第二天午后,陈夫人就带着李幼念离开了缺月楼,沿着江岸行走,江云晚则幽魂一样跟在后面。   至于朱洛,现在还窝在床上,尝试着用月事来了为理由,拒绝婢女的仪礼教导,江云晚只能祝她好运了。   走过熟悉的路线,江云晚莫名有些感叹,果然陈夫人带着李幼念在一处青色山壁前停下,拿出一枚令牌划过,山壁前的空间泛起涟漪,三人都走了进去。   走过那条诡异的山道,江云晚跟着两人到了缺月阁内门的空旷广场上。   只见采星子与少女唐湖已经站在那里,她们身前还有五名月白衣裳的内门弟子。   采星子手拿着一颗镂花玉球,对着身前五名弟子郑重说道:“我刚刚所说,就是宗门最大的秘密。你们通过了伴月大选,可入伴月殿修行,以后的内门长老,也极有可能在你们中出现。日后你们要尽心辅佐下任宗主,振兴缺月阁!”   几名弟子低声称是,随后采星子一挥手,五人转身离去,正好迎面撞上陈夫人等。   江云晚有些惊讶,这五人中还有两名弟子看起来很眼熟,仔细比较,不正是未来的大长老与二长老?   她们也是通过伴月大选,才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置啊。   江云晚跟在陈夫人后面到了采星子身前,处在广场的中心,环视周围,果然今日也是弟子们都暂时被驱散,整个缺月阁死寂无声。   陈夫人将李幼念领来后,沉默行礼,转身离去,全程没有看过李幼念一眼,也没有跟其说过一个字,仿佛心中有愧   采星子盯着身前眉眼温顺的女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李幼念摇摇头,“宗主,这就像是笔买卖,我觉得很赚。”   “好,我这样的黑心商人,就该不得好死。”采星子说完不再废话,伸手从镂花玉球上拂过,玉球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事物。   那是个黑白两色纠缠的阴阳球,黑色阴面与白色阳面中各有异色小圆。   “要想去遗存秘境,有种最快的办法。”采星子似乎是在教导少女唐湖,后者也专注听着。   “就是我们脚下的广场。这广场是缺月阁的核心所在,内里镶刻有各种阵法,其中最核心的一个阵法,就是将人直接传送到遗存秘境中,不过需要我手中的阵枢作为驱动。这也是每代通过伴月大选的五名弟子所知道的。”   江云晚在一旁静静看着。   难怪那日缺月阁围攻,那么多人要杀唐湖。   “这是她们所知道的唯一办法,但其实还有两种办法。”说着采星子牵住李幼念和少女唐湖,脚步一动,身形缥缈,转眼就消失在广场中。   遮月步?!   这是江云晚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和唐湖外的人,用起遮月步。   还好她现在不算肉身状态,来去如风,勉强跟在了后面。   不多时,江云晚跟着采星子来到了春花江畔附近的深山中,只见采星子的手在一处山崖上拂过,一个熟悉的山洞出现在江云晚眼前。   “这是……”江云晚愕然,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跟随采星子等三人一同走入山洞,幽光浮现,遮蔽视野。等到视野恢复时,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再次出现在眼前。   上方的苍穹倒悬着连绵屋舍,是整座钱塘的投影。四面八方都是山一样高的巨木,而脚下却是比花草还矮小的山峰。   阵法天地。   如此说来,那日将自己与虞烟赶出阵法天地的,就是唐湖了。   采星子在前面带领走着,李幼念和少女唐湖都沉浸在这方天地的奇景中。   “当年仙人遗存降世,却又倏然不见。实际是盘结在钱塘灵脉上,形成了秘境。缺月阁的先人苦寻多年找到秘境后,为防止秘境侵蚀现实,便集合宗门之力,建起这方天地,隔绝秘境侵蚀。”   说着采星子等人已经走到了秘境中那处“西明湖”岸边。   “钱塘灵脉枢纽所在,就是西明湖。眼前这座湖,是现实西明湖的投影,也是通往秘境的一扇‘门’,这便是第二种办法。”   “那师傅,第三种办法是什么?”   “第三种办法……严格意义上并不成立。虽然有这方阵法天地隔绝,但秘境的力量有时仍会泄露。泄露之时,真实的西明湖就成为了临时的‘门’,秘境中的力量能够将人拉入其中。因此我在西明湖南岸的山上,建立了西明道观,派遣最信任的弟子在那里。名义上是缺月阁接触俗世的渠道,实际上就是为了监守西明湖,防止第三种办法成为现实,还好这么多年,尚未发生过。”   江云晚无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没发生过,结果一发生就轮到了自己头上。   采星子看向少女唐湖,“等你成为宗主后,也要派遣最得力信任的弟子,驻扎在西明道观。”   江云晚轻笑,难怪糖葫芦说道观观主是她的徒弟,依她的性子,若是没有这个需要,恐怕一个弟子都不会收吧。   一道女人的声音忽然从湖中传来,“终于来了。”   那声音清脆动人。   “真是好慢啊。”又传来第二道女人声音,略显低沉。   紧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最终整个空间都回荡着层层叠叠,不同女人说的话。   最后这些话竟混为一处,仿佛一人所说,带着重叠之音。   “我们等你很久了。” 第七十五章 诅咒与选择   “我们等你很久了。”   那声音层层叠叠,像是在同一意志下,许多女人同时开口说话。   李幼念神情恐惧,但想着与宗主的交易,咬了咬牙,走到湖边,脱下鞋子,敛起裙摆,一步步走入湖中。   她的脚淌在冰凉的湖水中,一步步朝湖心走去,只留下远去的背影。   忽然有歌声响起。   “雪落二十载,未见鬓发白。侯君三秋去,未见白马来。”   歌声哀婉凄绝,与那夜中李幼念模样的蛇女,在湖中所唱一模一样。随着歌声响起,周围那些女人的话音与笑声都安静下来,江云晚也觉得原本焦躁的心情平稳下来。   她静静聆听歌声,听出里面的意味。那是李幼念在思念一个人,一个远方的人。   这样奇诡恐怖的时刻,那个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女人,竟是在思念一个人。   真是哀伤的歌声啊,那个人又是否在思念你呢?   狂涛声猛然响起,滔天水浪中,一条黑蛇探出湖面,全身如同黑泥塑成,仅是露出的部分就有数十丈高,仿佛顶天立地,李幼念在它身前就像是根小草。   除了采星子,其他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短短一瞬,那黑蛇张开大口,蛇头向下一嘴将李幼念吞下并没入湖面下,蛇身其他部分也沉了下去,溅起无数水浪。   整个阵法天地中只有水浪翻涌声。   过了十几息,少女唐湖扭头望向师傅,满眼不可置信,“那是什么?师傅,我们是来送她死的吗?”   采星子点头,“是。”   许多女声重叠,再次汇成一道妖异声音,“真是不错~”   那重叠声音中,竟然有李幼念的声音加入其中。   “我就要死了,这就是下任缺月阁宗主,以后就是她来见你了。”采星子拍着少女唐湖的肩膀,声音平淡。   但那重叠的妖异声音响起已经消失,周围寂静无声。   “师傅!”少女唐湖茫然发问,却看到采星子忽然突出大口鲜血,身形踉跄。   “先离开这里再说……”采星子剧烈咳嗽着,抓住唐湖脚步一转便消失在原地。   江云晚同样运转遮月步跟上,一路跟到了缺月阁附近深山中,那座唐湖长大的小楼中。但江云晚刚要进去,只见整个天地的光影开始变幻模糊,流云翻滚,花开花谢。   “李幼念的记忆到此为止,所以借着李幼念记忆拓印下的这段时光,也马上要崩解结束了?”江云晚略作思考,急忙走进小楼中,希望能在结束前,知道那些秘密。   她有种预感,掌握这些就能知道唐湖究竟去了何处?   只见小楼二楼房间中,采星子靠卧在床上,转眼间形容枯槁,唐湖坐于一旁,神情哀伤。   “我的情况你早就知道,缘起缘散,都是定数,不必悲伤,这结局对我来说,也是解脱。”   看来对话已经进行一会儿了。   “八百年前缺月阁的先人为了宗门延续,接受三大宗的救助,也立下了天地大誓,仙人遗存不出,缺月阁永镇钱塘。可先人没有想到后续的变化,对于缺月阁依旧是条死路。”采星子的面容已经枯损如老人。   修行者不可能如此,只能说她很早前就已油尽灯枯,是凭着一口气硬撑到今日。   “仙人遗存融入钱塘山水中,实则盘结侵蚀在钱塘灵脉之上,借助灵脉形成秘境,等到灵性复苏才会显世。秘境侵蚀灵脉的同时,也开始侵蚀现实,这才被缺月阁某代宗主找到,她大喜过望,以为掌握遗存就能振兴宗门。于是她创出阵法天地,隔绝秘境对现实的侵蚀。至于秘境对灵脉的损坏,其实很小,不必在乎。”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仙人遗存其实有两部分组成。内在为核心,外面却有一团诡异的妖气。那妖气……”采星子提到时,眼中有丝恐惧,“那妖气太过诡异,竟能吞噬灵脉壮大自己。初时不过合抱一团,后来大如山岳,如今,恐怕已如汪洋大海。”   “这便是钱塘数百年来天地元气每况日下的原因?因为灵脉被蚕食?”少女唐湖问道。   采星子摇了摇头,“天地生成不知多少万年,灵脉怎会被妖气蚕食殆尽?但那妖气源质暴虐,不能自控,每隔多年,就会暴走,重重损伤灵脉,这才是钱塘元气愈来愈差的根源。八百年前钱塘也是修行界的盛地,钟灵毓秀。但随着妖气的壮大与暴走,灵脉损耗,元气下降,我缺月阁作为仅存的钱塘宗门,受影响最重。”   少女唐湖点点头,“八百年前,我宗门弟子尚能跟三大宗相提并论,如今,云泥之别。”   采星子咳嗽起来,头发皆白,“一边因为天地大誓,缺月阁无法离开。一边因为灵脉损伤,每况愈下。这钱塘就像是座黑暗的牢笼,要将我缺月阁困死在里面。其实如果不是想出了办法,钱塘灵脉早被妖气折腾断绝了,我缺月阁连今日都撑不到。”   少女唐湖沉默了下,“办法是,向那妖气献祭凡人吗?”   “不是普通的凡人,是身怀至阴之气的女子。”采星子摇摇头,“到了我接任宗主后,持续对那妖气研究,发现至阴之气能平息它的暴走。也因为此,我接触太多,受妖气侵蚀太重,才有今日,不过也是我咎由自取。”   江云晚在旁悚然一惊。   原来如此……那一切都对上了。难怪三师兄研究出,至阴之气可以平息我体内妖气。但我体内妖气甚少,只需要到找女子采补就行,而秘境中妖气如海,便需要献祭女子本身才行。   “所以师傅你要开辟外门缺月阁,所谓宗门衰落,失去俗世供奉,以外门敛财,都只是遮掩。”   “身怀至阴之气的女子哪里能轻易就找到?体气至阴,身怀媚骨,这样的女子反倒青楼中多见。所以说这是诅咒,这是自八百年前仙人降世开始,这世间因果对缺月阁的诅咒,让我们必须要用如此残忍血腥的手段才能存续下去。”   江云晚在旁边沉默听着,心情愈发沉重。   所谓缺月楼的花魁,原来都是身怀至阴之气的女子,是献祭的人选。   真是黑暗血腥的往事啊,唐湖一直都背负着这些活着吗?可如果要献祭花魁,为何自己没有遇到此事?唐湖又是如何处理妖气的?   “师傅……”少女唐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不用安慰我,其实这不过是我所造冤孽的开始。”   采星子说着苦笑起来,“我依旧低估了那妖气,它原本只是有形之物,无魂无念。但在献祭数次后,它竟然吞噬了那些女子留下的残念,逐渐生出灵智。或者说如今,它就是许多女子残念的结合体,且随着献祭不断增多。”   江云晚径自叹了口气。   所以在李幼念被献祭后,她的残念也成为妖气的一部分,就是之前的蛇女。   可为何那妖气要将我迷惑引入至秘境中?   “师傅,仙人遗存若真的显世……”   遗存显世!   江云晚仔细聆听,但这方记忆世界已极不稳定,周围的景象不断波动,时有时无,连两人的对话也断断续续,听不清楚。等到江云晚再次能勉强听到采星子与少女唐湖的对话,只见少女唐湖面色沉重,似乎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   “所以,不能让仙人遗存显世。”   采星子面色痛苦,“小湖,这不是你该背负的责任。”   “缺月阁的责任,便是我的责任。”说着少女唐湖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个黑白两色纠缠的阴阳球拿在手中。   “只有在遗存显世的瞬间,才能以阵枢催动先人留下的阵法天地,将遗存彻底摧毁吗?”   “这是先人创出阵法天地时以防万一留的的后手,但阵法天地的杀阵部分没有布置完全,我都无能为力,何况你呢?没用的。小湖,等到遗存显世后,你就逃,越远越好。”采星子颤颤巍巍地拍着少女唐湖的手。   “师傅,告诉我催动杀阵的条件,我有信心,在遗存显世前,将杀阵修补完善。”少女唐湖沉着说道,那一瞬的神色,让江云晚恍惚看到未来的唐湖。   遇大事有静气,山岳崩于前而不变色。   “是天元三境修行者的本命元气,小湖,你走不到那一步的……”   声音渐渐模糊,采星子也好,少女唐湖也好,小楼也好,整个钱塘也好,都在散发出黑烟,渐渐消逝。   江云晚如遭雷击。   不,唐湖她走到了那一步,她已经是天元三境的修行者了。   修行者的本名元气,就是修行者的命。   江云晚脸色惨白,她终于知道为何唐湖半夜消失,为何钱塘风雷交加,天地元气紊乱了。   仙人遗存显世,就在这个风雷之夜,而唐湖不知为何,是要去以自身性命,来阻止仙人遗存显世。   江云晚紧按额头,压制内心恐惧,盯着周围逐渐崩解的记忆世界。   “快!再快一些!!”   此时此刻,仙人遗存也好,宗门任务也好,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去救下唐湖。   ……   现实世界中。   唐湖领着黄英与啾啾在阵法天地中行走,只见这方天地已经到了承载的极限。   天穹上方的连绵屋舍投影,正不断粉碎掉落。地面上的如山巨木,在接连的爆鸣声中断裂,倾倒在地,大地震动,木屑与灰烟滚滚。   脚下的微型山脉,也在一个个爆裂,溅出泥泞小花。   整个阵法天地,宛如世界末日。   但唐湖的神情依然平静,她带着黄英与啾啾走到湖边。当年她就是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那妖气,吞噬了名叫李幼念的女子,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手暗自攥紧。   今日不会了,多年苦修,不过是为了这个夜晚,这个最后的了断。   “就到这里了,我入秘境后,等我指令,帮我催动阵法天地所藏,最后的杀阵。”   说着唐湖就要踏入湖中。   漫天巨木爆裂声中,黄英突然叫住唐湖,“师傅……”   “不要在这种时候,说什么一定要回来的废话,”唐湖扭头静静看着她,但是见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唐湖笑了。   “振作一些,以后,就轮到你撑起缺月阁了。”   “咳咳!”啾啾不满咳嗽。   “对,还要靠啾啾一起撑起来。”唐湖无奈笑道。   说完唐湖再不回头,一步步踏入湖面倒影中,消失不见。   仿佛是在黑暗中行走,身躯和意识都被拉扯一般。   等到唐湖视野恢复时,她已经出现在那个水墨钱塘世界中,从西明湖的东岸一步步走上岸来。   她扭头看向西明湖南岸,隐约觉得有什么熟悉的气息。可这方天地的混乱法则扭曲了她的感知,最终还是收回了视线。   唐湖看向城东,那里有座水墨绘出般的吴王府,是钱塘最华贵的府邸。那妖气一直自诩为秘境的君主,因而常盘踞在吴王府中。   整个水墨钱塘世界一片死寂,风声都没有。   唐湖一步步走向吴王府,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带着八百年的时光,去赴这场因果诅咒的宴会尽头。 第七十六章 竹马之约   遗存秘境中,大片的粗墨绘成连绵屋舍,锋利的浓墨描出杨柳依依,行走其间,仿佛是在丹青圣手的画卷中行走。   整个秘境就是水墨版的钱塘,只是死寂无声,毫无生气。   唐湖沿着龙睛大街一路向东,走入墨色的吴王府中,豪奢气派的王府上空,白色的天空飘荡着墨色的云。   如果江云晚在这里,一定能认出眼前的广场与大殿,就是当日三皇子摆宴之地。   大殿中,忽然有女人的轻笑声传来,紧接着是许多女人的笑声,莺声燕语,好不热闹,但在这片死寂的世界,显得格外诡异。   唐湖走入殿中,里面似乎是在进行宴会,许多或美艳或可爱的女子们,分列两边,有说有笑,推杯换盏。   只是这些女子都是黑泥塑成,吃的饮的都是墨色的酒食,整个大殿透着邪异古怪。   女子们都注意到走进来的唐湖,纷纷议论起来。   “这是谁啊?”有稚嫩的声音好奇问道。   “我之前见过,她是跟在采星子身后的小女孩。”媚气的声音回答。   “我来的时候采星子看样子活不久了,恐怕这女人才是现在的缺月阁宗主。”不断有声音冒出。   “那这位宗主真是吝啬,自从李幼念妹妹来后,多少年没有新的姐妹加入我们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   唐湖放眼望去,这些女子的样貌身形都与历代的花魁无异,连性格语气都一模一样。   “她们都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有残念,这样做很无趣。”唐湖摇着头。   大殿中的女子们忽然化作一道道黑色软泥,汇聚到殿中主位,融合成一个女子。那女子的身形不断切换,或是窈窕动人,或是玲珑可爱。   “可我觉得很有趣。终于马上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姐妹们正在庆祝。”那女子的声音由许多不同的女声重叠而成,分外妖异。   “今日你不会离开这里。”   “唐宗主,你确实天赋异禀,实力远远超出采星子,在你成为宗主后,甚至从未献祭过,而是单纯以实力镇压我的暴走。唉,再也没有姐妹加入了,真是寂寞啊。但也不是什么都会如你所愿。”   女子走下高台,步姿婀娜,走到唐湖身前,声音妖异,“你以实力镇压我,就不得不承受我的侵蚀,是在拿自己的命,去换那些祭品的命,可是你最终没有死。”   唐湖盯着眼前这个如泥胎塑成的女子,知道这是妖气极致压缩的结果。对方既可化作数十丈的黑蛇,也能膨胀为妖气之海。   “但我活下来了。”   “没错,你活下来了,我很意外,也很惊喜。侵蚀在你体内的妖气,就如同我的分身,能让我感知到你的情况,转移到他人体内,也是同样道理,于是我发现了那个叫做江云晚的女人,她简直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女子笑声曼妙。   唐湖的神色瞬间冷下来,“妖气!”   “不要叫我妖气,人家也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女子笑着,“叫我百魅就好。”   “唐宗主,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唐湖闭口不语,但百魅仍自顾自说着。   “我本质是妖气,离开有灵脉滋养的秘境后,状态就会狂跌,所以我必须要有一具真正的肉身,这样的肉身极为难找。我是妖气,自然是从妖物身上剥离下来的,那妖物早就死了。但我没想到那妖物会有血脉流传于世。江云晚与我同根同源,简直是完美的身体。”   百魅绕着唐湖踱步,盯着对方的紧皱眉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只要你把江云晚交给我,我就帮你把秘境里那个东西毁掉,怎么样?”   “你永远不会有接触江云晚的机会!”唐湖声音隐含怒意。   “是吗?”百魅一根手指抵着下颌,如天真的少女,“可是我已经分出一部分去找她了。”   狂暴的气机从唐湖周身散出,整个吴王府瞬间被碾为墨烟,露出宽广的空地。   “你在找死!”唐湖杀意盎然。   “唉,唐宗主,何必这样动怒。”百魅完全不受气机影响,贴得与唐湖极近,声音蛊惑,“只要让我获得她的身体,我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会代替她陪在你身边,对你而言毫无差别。何况我是历代花魁残念所成,无论唐宗主想玩什么花样,我都可以满足。哪天唐宗主厌恶了江云晚的样子,我还可以切换为历代花魁的外表,都是人间绝色,这样唐宗主还不满足吗?”   “我不是我师傅,我不会选择交易,你也不需要,因为你今夜根本无法离开。”   百魅听了一笑,衣袖挥动,脚下一丈方圆的墨色地面忽然碎裂风化,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那东西黄金色泽,看起来像是鳞片,上面有玄妙繁复的纹路,仿佛镌刻着大道至理。   风化还在继续,不断延伸向外,整个秘境中钱塘的墨色地面全部剥离开,露出同样的黄金色泽,就连西明湖水倒影中也是黄金色泽。   那是块与整个钱塘城同样大小的黄金巨鳞!   “谁能想到,所谓的仙人遗存,竟然是块鳞片。当我逐渐获得神智后,发现整个秘境就是建立在这块黄金鳞片之上,真是吓了一大跳。这块鳞片与整个钱塘同样大小,那鳞片的主人,该是何等雄伟,恐怕整个天地间都容不下吧。”   百魅观察着唐湖的脸色,她知道自己说对了,“虽然我不知道这鳞片的来历,但我能感觉到上面的气息,那是何等玄妙,宛如神明。但我猜你肯定不愿意让鳞片显世吧,难道是怕招惹来鳞片的主人?”   “或者说,鳞片的主人正在沉睡,等着鳞片显世来唤醒?巨鳞的主人会给世间带来灾祸?”百魅一手盘着发丝,一脸被我猜中了的表情。   百魅再次挥袖,墨色气息向下降沉,重新覆盖地面,遮掩住那古老鳞片的黄金色泽。   “一个小小的江云晚,换来毁掉黄金巨鳞,如何?”   唐湖沉默了下,缓缓开口,“我想,从始至终,你弄错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在我心中,那个女人压过世间一切,所以怎样的筹码,都无法换走她。”   唐湖说着,掏出了那颗黑白二色纠缠的阴阳球。阴阳球在唐湖的操纵下缓缓上浮,直往高处飞去。   百魅感觉到了某种可怕的气机正在酝酿,心中掠过强烈的不安,勉强扯出笑意,“那我放弃江云晚的身体,只要秘境破裂后你容我离开,我就助你如何?”   黑白二色的阴阳球越飞越高。   唐湖摇了摇头,“这便是你弄错的第二件事,我今日要留下的,除了那黄金巨鳞,还有你。那些花魁的残念都深含怨气,你的灵智由此汇聚而成,天生是至阴至邪之物,若离开秘境,不知要危害多少生灵。”   感受着阴阳球牵引的可怖阵法气机,百魅咬着牙后退几步,嘶吼起来:“这样的磅礴杀阵……天下生灵亿万,与你何干?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   水墨世界中本没有太阳,那颗黑白纠缠的阴阳球滴溜溜转着,越飞越高,直至天穹最高处,宛如天日高悬。   霸道无匹的压力伴随着耀眼光芒自天穹降下,整个水墨世界地动山摇。墨柳折断,屋舍倾塌,山岳成灰。   在万物的弯腰低伏时,独独唐湖周身气机高涨,她的青丝逆着天穹压力向上扬起,一身青衣衣袂飘摇,宛如仙人下凡。   她声如天钟,仿佛隐忍许久,终于爆发。   “难道你以为我与云晚在一起后,便会不管不顾其他?我是缺月阁的宗主,钱塘的镇守者,我自有我的道义要行!”   阴阳球升至最高处,如果秘境外现实的风雷之夜有圆月,想必也升到了最高处。   这便是秘境灵性自满之时,也是显世之时!   只有这一刻,秘境才会与钱塘灵脉分离,镇压秘境才不会毁掉灵脉。   感觉到阵法天地中,黄英和啾啾已经收到指示,启动了那杀阵,唐湖伸出一手在身前,用力紧握。   天穹最高处的阴阳球爆发出无数亮光,那些亮光如绳如索,勾连万物,从天幕直到大地。整个水墨世界中,万物发出铮铮声鸣,天地摇晃。在那些亮光绳索的牵引下,天幕下降,大地弯翘,在如山崩海啸般的声响中,逐渐靠拢。   天地合拢,万物归虚!   “我生来就不属于这里,你凭什么将我拘束在此?”百魅眼见天地异象,咆哮起来,她身形一晃,瞬间化作数十丈的可怖蛇身。   “因为天地间自有道义所存!”   唐湖伸手虚抓,无数光亮绳索自阴阳球上发出,死死缠绕在蛇身之上。   黑蛇疯狂嘶吼着,蛇尾甩动,整个钱塘城动都化为废墟。   天地摇晃,万物催压,黑蛇嘶吼……即便是俗世最疯狂的画师,也无法绘出此刻末日般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绳索从天穹上挥下,紧紧缠绕蛇身,裹得密不透风,在此等伟力之下,黑蛇终于撑不住,在巨响声中被拉倒在地,溅起灰尘无数。   “就这样吧。”唐湖低语一声,身前虚抓的手慢慢合拢,整个秘境天地也随之合拢。   有极细的破风声。   一道虚幻的纸燕光影忽然自远处来,宛如利箭,精准刺在唐湖的心口,那是之前被大长老一剑贯心的所在。   唐湖喷出一口鲜血,后退两步,虚抓的手无力垂下。   阴阳球也停止了运作。   整个城东已化作废墟,废墟中一个头发银亮的老人拄着拐杖走来,身旁跟着一个美艳女人。   “是你……”   五山卫手中拿着一个纸燕,走到离唐湖不远处,又看了看那倒地的如山丘般的黑蛇。   “你自由了,尽情倾斜你的怒火吧。”老人对着黑蛇说道。   黑蛇身上的光亮绳索全部散去,它扬起头颅嘶吼,像是狂烈的风。   在嘶吼声中,无数妖气从黑蛇身上溢出,朝四面八方而去,如同汪洋大海。   纸燕发出虚幻的光影,将五山卫与十三笼罩其中,抵挡妖气侵蚀。   五山卫持着拐杖,看着不远处虚弱的唐湖,眼神敬佩。   “八百年来,缺月阁所处近乎死境。一代代宗主却从未放弃,苦苦挣扎。尤其是唐宗主,天赋之好,世所罕见,本能自己逃离,却仍不忘自身坚持,我很敬佩。”   “可是唐宗主,你不累吗?”   ……   “可是小湖,你不累吗?”   记忆世界中,万物飞灰,崩解在即,江云晚却忽然听到床上的采星子,轻声问出了这句话。   采星子眼中光泽暗淡,离世之前,她最放心不下就是床前这个坚强的女孩。   少女唐湖重重呼吸着,压制住眼中泪水,勉强笑着,对师傅摇了摇头。   采星子双手颤抖,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个精致的竹马,小巧玲珑,泛着青翠的绿色。   “还记得……记得你小时候,说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座山中小屋,离开钱塘,去世间看看。我……我逗你说,想去远处,得有高头大马才行。于是你就砍山中翠竹,自己做了这个竹马。你……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采星子气息越来越微弱。   少女唐湖声音颤抖,“我说,世间听起来很美好,我想去看看。”   采星子笑起来,皱纹深深,“是啊,你说没有高头大马,就要骑着这个竹马去。你说,要去看沙漠里的黄沙。”   “师傅你真是老了,记错了。”少女唐湖明明笑着,可是声音哽咽,“我说的是,要去沙漠深处,看银色的圆月。还要去东海的深处,听鲛人的歌声。”   “是啊,师傅老了。以前答应过你,等你长大了,就陪你去看,可是……来不及了。”采星子笑着,眼角留下浑浊的泪水。   “但你以后总会遇到另外一个人,陪你去看。”   少女唐湖摇着头,强忍泪水,“我只想带着师傅去看。”   采星子将竹马放在少女唐湖手里,忽然声音高涨起来,双眼明亮,“傻孩子,缘起缘落,命运总不会一直对你如此残忍。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你会愿意与那人一起,去沙漠里看月亮,去东海中听鲛人歌唱。”   “所以宗门的事,尽心就好,不要让自己这么累,你要……你要好好活着,静心等待。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到那时,到那时,你就把竹马交给那个人,把自己也托……”   采星子的手垂了下去,终于无声无息。   “糖葫芦……”江云晚捏紧袖子,那只已经泛黄的竹马,就藏在她的袖里乾坤中。   所有的画面模糊起来,万物成灰飞散,在记忆世界的最后一刹,江云晚终于听到了少女唐湖的啜泣哭声。   那是怎样的哀伤?   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到唐湖的哭声,似乎在往后的岁月里,这位年轻的缺月阁宗主,再也没有哭过。   意识仿佛进入一片黑暗的虚无,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一刹。   等江云晚再次恢复知觉时,她猛地喘口气,坐了起来,抬起双手,确定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到了身体中。   她环视周围,只见朱洛还躺在地上,闭着的眼睛颤抖,似乎马上要醒来。   周围的那蛇女崩解成的黑色浓雾中,还夹杂着乳白色光点。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黑色浓雾裹挟着光点,迅速飞离湖岸,划过天际,直朝城动而去。   江云晚站起身来,只见水墨世界中山塌地陷,万物崩毁,仿若末日。   “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详的预感笼罩在江云晚心头。   忽然有狂暴的嘶吼声响起,江云晚循声望去,隐隐看到城动有一道黑线涌了过来。   那是,那是……   那是黑色妖气组成的海潮!   “不好,唐湖……” 上架感言   刚刚传完一章,一看日期,才想起来马上要上架了,连感言都没写,赶紧半夜发感言,免得又忘了。   明天上午十点半……额,写上架感言好像已经过夜里十二点了。   好吧,今天上午十点半,居然要上架了欸!   感觉到不真实,这是作者第一次正经写小说,没想到能一路从签约到上架。在这里要感谢网站,感谢编辑,感谢读者们。   嗯,最重要是感谢读者老爷们!   作者是个废物萌新,第一次写书什么都不懂,只是有时间了就埋头写,每天更新时间都不固定,经常都是半夜在写,半夜上传,还老是错别字。   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粗略估计,读者留言里最多的就是“gkd”这个词吧,感觉作者以后可以改名叫“gkd公子”好啦(笑)。   哈哈哈,说实话其实每次看到“gkd”是作者最开心的时候,最少说明大家期待着下面的剧情,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最开始作者是想写本废萌可爱小甜文来着,可是写着写着,发现根本不会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大纲保留,其他全部推倒重来,写得肆意妄为,丧心病狂,变成现在这样的画风了,哈哈哈哈哈哈,作者没疯!   但这也导致存稿全废了,更新压力好大,哭唧唧~   嗯,以后尽量能甜就甜,刀肯定少发。   大家看作者真诚的眼神,我贺公子什么时候骗过大家。   嗯,絮絮叨叨这么多,千言万语一句话,感谢读者,感谢大家!   以后作者会用更丧心病狂、海枯石烂、花前月下、阿巴阿巴……(语无伦次痴傻中),总之就是很精彩的剧情来回报大家。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感谢感谢。   当然就算没有人看作者也会坚持下去的!   emmmmm……   好吧其实上面全是假话!作者很脆弱,很敏感,很会嘤嘤嘤!没有大家的支持,作者真的哭给你们看哦~   求求啦,我什么都会做的~(划掉)   总之呢,最后还是感谢一路陪伴作者走来的读者们,没有你们,就没有这本书。   第一次写书很多东西不懂,大家有任何建议或疑问都可以给作者留言哦。   感谢感谢。 第七十七章 千军辟易,万山无阻   遗存秘境中,无数黑色妖气自城东滚滚而来,将近两丈高,声势比东海口的中秋浪潮还要骇人。   “唐湖,会在那里吗?”   江云晚远望着妖气,又回头看看还未醒来的朱洛,眉头皱起。   她能抵御妖气侵蚀,朱洛却不行,这样巨量狂暴的妖气,说不定朱洛会直接死在这里。   犹豫之时,一阵水声传来,江云晚循声望去,只见那墨水灌注般的西明湖,湖心陡然生出一道漩涡,波及近十丈,声势浩大。   “那是……出口?遗存秘境显世在即,所以秘境与现实只见打开了通道?”   江云晚不再犹豫,抓起朱洛踩在湖面上,直朝湖心的凶猛漩涡狂奔,至少要先把朱洛带出去。   只见浩荡西明湖上,女子手中提着一个男子,远远看去像是蚂蚁般渺小,而后面紧跟的妖气如海啸一般。   江云晚脚步轻点,手里抓着朱洛,衣裙摇曳如蝴蝶,身形奇快,但妖气速度更快,眼看就要追上了。   见朱洛还没醒过来,江云晚一咬牙,微弱白光覆盖全身,再现身已经变回了男身。   男身毕竟高出女身一个境界,朝千阳的速度再度暴涨,直接把朱洛抱在怀中,朝湖心漩涡而去。狂奔中朱洛似乎因为颠簸,闷哼一声,睁开眼睛悠悠醒了过来。   他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后面的汹涌妖气,“怎会如此?”   之前与那蛇女接触中,他便知道这妖气的难缠可怕,侵蚀性极强,现在这样如海的量……   朱洛脸色苍白,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被人带着正与妖气生死竞速。   “朝公子,怎么是你?”声音轻和温柔,如女子细语。   朝公子?   朝千阳听了身形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全身都是鸡皮疙瘩,“朱洛,你怎么了?”   “朝公子有所不知,我之前陷入记忆世界,以女子之身在缺月楼中受仪礼调教,深入意识,眼下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啊。”   你最后还是没法用月事为借口逃过去吗?朱洛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你现在能下来走吗?”   “不行,”朱洛摇摇头,“意识刚刚回到躯体内,还无法掌控自如。”   朝千阳点点头。   也对,之前自己是以幽魂般的状态在记忆世界,而朱洛是直接切换入在小桐的身体,再换回来,需要适应时间。   “朝公子,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朱洛细声问道。   朝千阳抱着朱洛在湖面上凌波疾走,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明白了。”朱洛轻声叹气。   你明白什么了?!   “坊间传闻,朝公子爱慕江姑娘,此来必定也是为了江姑娘吧?”   朝千阳尴尬地清下嗓子,点头沉着道:“没错,只是来了后没见到她,只好先把你带出去。”   明明背后妖气浪潮汹涌,两人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朝公子,你真的喜欢江姑娘吗?”朱洛面露好奇之色。   朝千阳略作沉吟,想到之前三师兄还在钱塘时,那次西明湖之战,朱洛看到了自己衣服下的女子衣裙,但确实信守承诺没有对他人乱说,至今也没听到有相关流言。   嗯,朱洛确实守口如瓶,是个可信之人。   想到此,朝千阳也懒得再去解释,直接点头承认。   “情有所衷,令人艳羡。”朱洛幽幽叹气。   朱洛你眼神流转能不能不要这么妩媚动人啊?!   “朝公子……”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朝千阳直接掐断了朱洛的话。   朱洛样貌端正,仪表堂堂,但现在满嘴柔声细语,让朝千阳真是承受不住。   在接连对话间,朝千阳终于带着朱洛到了那湖心漩涡前,纵身一跃,跳入其中。就在朝千阳跃入漩涡的瞬间,狂暴妖气紧随而至,瞬间覆盖整个西明湖,跟着往漩涡中灌去。   ……   钱塘春日多雷多雨,但从未像今晚这样,风雷交加,宛如雷公张臂,合抱整个钱塘。西明湖沿岸遍植绿柳,春天时柳树拔芽,如烟如雾,可今晚在狂风中几乎所有的柳树都被拦腰吹断。   在狂风呜咽中,不少早已睡下的百姓,在梦魇中惊醒,本能地感觉不安,重新穿衣下床,提着灯笼走上街头。   不一会儿,街头上的百姓越来越多,压着恐惧,指着天空,互相窃窃私语。   雷声震怒中,连普通人都能感觉到,何况修行者。   但凡有些本事的修行者,都能感觉到天地元气已经乱如潮水,他们循着乱流的源头,聚集在西明湖一带,   在断裂的柳木堆中,人群影影绰绰。   忽然西明湖心生出近十丈的漩涡,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快看!”有人惊喊出声。   只见漩涡中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沿着湖面往湖岸疾奔。   “那是,那是朝千阳!他的怀里,还抱着朱洛?!!!”   “嘶……”无数倒吸冷气声响起。   纵然修行界中千奇百怪,但这样的场面,他们还真没见过。   “兄台有纸笔吗?”人群中一个男子眼睛盯着湖中两人,一边朝旁边的人询问。   “有,要这个干吗?”旁边的人同样目不转睛,从怀里掏出纸笔递了过去。   “抄消息给小报,兄台正好帮忙一起想想标题。”   “看样子仙人遗存马上显世了,兄台不做准备吗?”   “仙人遗存等会儿再说,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两人这样?”   人群中不少人还是当日见过朝千阳与朱洛西明湖一战的人,没想到再见到两人同时出现,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没想到当日两人刀剑相搏,今日看来,怕是真的要“刀剑相搏”了。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朝千阳怒吼出声,“快跑!!”   说着朝千阳已经抱着朱洛上了岸,脚步却根本不停,直接往城外的方向去。   “跑?”有人嗤笑,看元气波动,遗存显世处,必定在西明湖,这时跑什么?   忽然有嘶吼声响起,宛如荒古的魔兽苏醒。就在西明湖心的漩涡中,比夜色更黑暗浓郁的妖气井喷而出,四面八方呼啸而去,宛如海潮一般。   这就是仙人遗存?这是妖魔遗存才对吧……   感受到那妖气上嗜血、狂暴的气息,无数人心头浮现出这般话。   “地北修行者听我说,吞玉境以下立刻离开,吞玉境以上的,保护百姓一同撤离!”朝千阳见众人不听,直接凭借身份,对地北修行者发号施令。   “天南修行者,同样听命行事!”朱洛鼓动嗓子拼命吼出声来。   靠着之前擒杀邪修,赢得预演的威信,又有诡异的妖气扑面而来,大多地北修行者面色惊恐,飞速远离西明湖。   大多天南修行者也依令行事,但仍有不少修行者不以为奇,留在岸边,想要见识下这妖气到底是何物,说不定就能富贵险中求。   此时妖气滚滚已经冲上了湖岸,几个修行者首当其冲。   他们忽然听到有女子的轻笑声。   “什么东西?”   妖气如烟如雾,在他们身边弥漫而过。黑色妖气中,几个绝色女子走来,身形样貌不一,但都是黑色泥胎一般。   女子们一个个走到修行者边,婀娜身子缠了上去,“公子~”   那些修行者正惊疑之时,只觉得体内真气被不断吸食,瞬间被吸干倒在地上。有些体魄雄健者,即使未被吸干,也有一缕缕黑气从那些女子身上流出,直接侵蚀入他们体内。   仿佛识海中被放入滚烫的烙铁,瞬间沸腾,这些修行者双眼顿时血红,杀气四溢,招出武器直往其他修行者杀过去。   “这是什么妖物?!”   “……跑,快跑!!”   修行界千年万年,不知有过多少次浩劫,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妖气太过邪异,恐怕又要化作一场浩劫。   整个西明湖一带,彻底如修罗场一般,惨叫声、惊喊声此起彼伏,而妖气还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此刻但凡正常点的修行者,都顾不上什么仙人遗存了,全部逃之夭夭。   朝千阳带着朱洛一路狂奔,很快就甩开妖气到了城东一带。   “如何?能行走吗?”   朱洛下来尝试一下,总算恢复了对身体的基本控制,只是步伐还有些蹒跚。   “没问题。”   “好,朱洛你威信最高,帮忙组织所有人撤离吧。”说着朝千阳转身竟要往来路返回。   “朝公子,你要做什么?”   “此事与我因果关系极深,我要去阻止这一切。”朝千阳步伐未停,转身朝西明湖的方向去。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这样会死的!”朱洛双手扶着还颤抖的膝盖,大喊出声。   陆续有修行者逃过来,都惊异地看着返回的朝千阳。   听到朱洛的话,朝千阳的步伐顿了顿,最终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有个女孩,她还在里面等我。”   说完朝千阳不再停下,越走越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整个钱塘仿佛醒了过来,随着妖气从城西南往东北扩张,所有人都意识到灾难发生了。   修行者们裹着百姓,大多往城东而来。   而在拥挤的人潮中,一个逆行者尤为瞩目,白色衣袍,神色沉着。   许多修行者都看到了朝千阳,认出了他的身份,呼喊着他一起逃走,但朝千阳只是摇头,用力往反方向挤着。   好吧老兄,我们以前错怪你了,以为你躲在钱塘做缩头乌龟,没想到你才是最有种的男人,这时候还敢回去。但抱歉这种事情太悲壮了,还是你一个人去找死吧,我们先走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在复杂的神色中,修行者们纷纷绕过朝千阳,四散逃离。   穿过最密集的人群,街道上的人群渐渐稀疏起来,因为远远已经能够看到妖气浪潮汹涌而来,吞噬一切。   朝千阳越走越快,最后狂奔起来。   是啊,朱洛说得没错,现在回去当然可能会死。   如今已经证明了仙人遗存就是一坨屎,宗门的任务可以终结了,他现在逃离钱塘也没人能说他什么。   他找到了遗存位置,解开了遗存秘密,他还擒杀了诸多邪修,现在离开,他将如英雄一般返回不周山。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女孩还在秘境里等他。   他拥有的很少,而那是他最宝贵的东西,是他死也要守住的人。   于是修罗地狱也要去,千军辟易,万山无阻!   朝千阳越跑越快,最后迎着妖气潮汐怒吼起来,在一阵微弱白光的覆盖中,他直直冲了进去。   ……   城东门外,虞烟和影十三原本还在静静等待着三大宗掌门到来。   忽然一种不祥的气息传来,他们齐齐回头,望向黑暗的城中。   远远的有声音传来,很轻微,像是惨叫,又像是呼喊,但风雷之声掩盖着,听不真切。   黑暗夜色中,仿佛有亘古的野兽在苏醒,让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一个人影自黑暗中走出,步履蹒跚,扶着城门道口的墙壁。   “三大宗掌门到了吗?”朱洛气喘吁吁,勉强控制身体一路过来,十分费力。   “还没有。”虽然惊异于对方的细腻嗓音,但虞烟还是摇了摇头。   朱洛脸色惨白,“如果再不来,钱塘今夜,恐怕要覆灭了。”   他极快地将事情挑重点讲出。   “朝千阳他……”虞烟听了身形摇晃,“这个浑蛋!”   她立刻朝城中走去,却被朱洛一把拉住。   “你没有进过秘境,根本不了解秘境和妖气,现在去,会死。”   “我现在不去,他会死,放开!”   朱洛摇了摇头,“我相信他。”   “凭什么?”   “因为他是不周山,朝千阳。”   朱洛缓着气,背靠城墙蹲了下去,似乎愤恨着此刻自己的无力。   “不能有人再无畏冒险牺牲了。我们现在,只能靠朝千阳了。” 第七十八章 我来带你走   钱塘城的西南部,虽然废宅区占了大多数面积,但在靠近城心一带,仍有许多民居良宅,及不少客栈,以价格低下著称,当然环境也很低下。   在一家名叫悦来的普通客栈中,住着不普通的两兄妹。   原本因为风雷交加,而早早睡下的郑春息,猛然被吵醒。她坐起身来,听着外面街道的嘈杂声响,有人点着灯笼,有人举着火把,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郑春息连忙下床来看,将窗户推开一条裂缝,只见街道上站满了人,大多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也有客栈的人,他们都神色恐惧,身上背着大包小包行囊,正往城东北方向走。   看起来像是……在逃难?   有隐隐的嘶吼声从西南方传来,郑春息望过去,只见数丈高的黑色潮汐涌了过来,虽然还隔着几个坊,但已经能听到遥遥传来的惨叫声。   那是什么……   恐惧像只虫子爬上心头,郑春息连忙穿好衣服,简单收拾带上钱财,冲到隔壁的房间,将刚被惊醒还在迷糊的郑昌搀了出去。   “哎,春息,你慢点……”   郑昌被他的太守父亲打断了腿,只能拄着拐杖前行。   兄妹两人互相搀扶,一路到了客栈下面,之前的行人早已逃光了。呼啸声传来,郑昌扭头望去,看见那妖气浪潮,才明白妹妹为何如此惊慌。   他一把将郑春息挣开,“春息,别管我,我腿都断了,逃不掉的。”   郑春息一拳打在郑昌的肚子上,对方痉挛起来,叫不出声。郑春息抬着哥哥的肩膀,搀着他往前走,“哥哥,从我把你救回来起,你的命就是我的。我没让你死,你就不准死!”   可是两人的速度仍然太慢,妖气浪潮转眼就到了身后。   “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我该知足吗?”郑春息凄凉地笑了,转头望着郑昌。   忽然有无数到金色丝线在两人身后交织,以街道两旁地建筑为锚点,连接成一张密麻大网,封住了整条街。   手持折扇的华服公子翩然出现,身后跟着成群的黑衣武者。   “走。”何必来盯着那被金网暂时拦住的妖气浪潮,低声说着。   “多谢。”郑春息搀扶着郑昌,一步步消失在街角。   “这便是所谓仙人遗存?”何必来咬牙切齿,“三大宗骗了朝廷!”   只是几息时间,妖气浪潮已经突破了金网,再次汹涌而来。   但鱼龙卫的武者们迅速编织出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十几层金网结出,层层拦截。   “下令钱塘所有的鱼龙卫,所有署衙公人,所有效忠于朝廷的修行者,不惜一切,拦住妖气潮汐,护送百姓出城!”   身旁一个鱼龙卫武官上前低声道:“独缇,这样我们会损失惨重,会……”   “损你妈的头!!!”何必来怒吼出声,再不复过往的风度翩翩。   “钱塘,是大周王朝的钱塘!”鱼龙卫手中折扇直指那妖气潮汐,“我鱼龙卫在此,便容不得妖物肆虐。”   他平息下怒火,扶额看着那武官,“放心,浩劫不平息,我何必来不会活着出钱塘。”   几个坊之外的太守府门前。   钱塘太守郑公明正指挥者家仆,将一只只大箱装上几辆马车上。   钱塘出了这么大祸事,说不定全城百姓都没救了,他作为钱塘太守难辞其咎。但只要有这些多年积累的钱财,去太兴城走动关系,等避过了风头,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对,自己头顶还有鱼龙卫压着,到时候尽可以将祸事都甩过去。   一对年轻男女忽然在街角出现,蹒跚着向太守走来。   “父亲,”郑春息哀声恳求,“哥哥的腿有伤走不快,求父亲给我一辆马车,让我能带哥哥出城。”   “你这个不孝女,还敢出现!都是你几次三番捣乱,让我与张大人之女的婚事泡汤。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对为父,还有脸来此?不给!”   郑昌闭着眼摇摇头,苦笑着,“春息,走吧。”   郑春息深深吸口气,“那太守大人,我花钱买你的马车,可以了吗?”   “我缺那点儿钱吗?滚!!”   郑公明转身就要走,忽然听到铮亮之声。他回头一看,只见郑春息忽然拔出了一旁带刀家仆的刀。那家仆见是自家小姐和公子,根本没有防备。   郑春息直接将刀架在郑公明的脖子上,在场所有人,包括郑昌都惊住了。   “给我!一辆马车!!”郑春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给,给……”郑公明脸色惨白,挥挥手指,家仆连忙将一辆马车签过来。   郑春息直到哥哥上车后,才猛然将刀扔下,跳上马车,扬起缰绳抽打,骏马拉着车厢直往城外而去,全程看都没看郑公明一眼。   “不孝女,不孝女!!”郑公明遥遥地跳脚声传来。   在钱塘的各个角落,生死危机关头,许多或悲或喜的桥段还在不断上演。有舍身拦路者,也有抛家遁逃者。   修行者、百姓、公人……所有人都在遵循着自己的心念而行动,妖气浪潮下,整个钱塘宛如一个戏台,人人都是挥袖高歌的优伶。   ……   就在茫茫夜色中,钱塘东边,距离地面百丈的高空中,一艘长约百丈的楼船正缓缓驶来。船头一只比凡间老虎大数倍的黑虎,颈部套着玉环,玉环又套着玉索勾连在船头。   黑虎踩在云端行走,整个楼船似乎是由它拉动的,旁边还有两只翼长数丈的仙鹤一同拉船。   楼船上面有楼阁矗立,金碧辉煌,但下面竟不见船底,而是完全用云气托着。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船头,拍栏远眺,豪气顿生。   “对劲,云舟这样做就对了。夏鲤,回去告诉天工坊的人,不要一味求快,云舟应该像这样越气派越好!”   不周山掌门内助夏鲤,站在掌门的身后,青丝随风飘扬,恬淡宛如船周流云。   她手捧着一套衣服,面无表情,“掌门,速度快些还能追敌逃难,做这么大干什么?”   “显摆啊!只要派头摆足,许多敌人就会知难而退,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就是掌门您让小黑拉船的原因吗?明明云舟可以自行驱动,偏偏要让小黑和大白二白拉着船头装模做样,小黑被颈环弄得都翻白眼了。”   “哎!这是为宗门作贡献,明儿回去了就奖励,我去把南朱宗的那只母老虎偷过来给它当老婆。”掌门拍着胸口   夏鲤闭眼三秒,终于忍住了脾气,捧着衣服道:“那掌门您至少把衣服穿上吧,这样裸着上身,等下到钱塘,我会觉得很丢人。”   掌门原本想反驳,但看着夏鲤的表情,嘟嘟囔囔开始穿起衣服。   夏鲤退后站在楼台投下的阴影中,一个主峰执事凑上来,“夏姐,仙人遗存这么大的事,掌门就带了我们几个执事,应付得来吗?”   “又不是去夺遗存,带那么多人干嘛?”   “不去夺……”执事捂住嘴巴压低声音,“钱塘赌局天下皆知,以夺遗存定胜负,怎么到头不去夺了?”   “仙人遗存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钱塘赌局只是个幌子,目的是看能不能尽早把遗存逼出世。三大宗只是想看看,遗存里到底是不是那个东西。真是好东西,三大宗会允许天下修行者来钱塘分一杯羹吗?”   “听起来很凶险啊,那三大宗还派出最精锐的弟子去,不怕损失了心痛?”   夏鲤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精锐不假,心痛倒不会。仔细盘算,我不周山出的是朝千阳,擎天峰的人,是高层针对擎天峰,将其推出去探路。至于虞烟,她不属于十三家,是千剑湖的外姓人,真死在钱塘,也不会太心痛。”   “可朱洛是朱家本宗嫡子啊。”   “就因为是本家嫡子,所以他接触到了一些消息,隐约猜到有危险,在南朱宗选出探路人前,他自己一马当先冲过来,自己来当探路人,保护同门。事成定局,朱家也不好说什么。”   执事沉默了下,“不愧是朱洛。”   “不愧是朱洛。”夏鲤也由衷称赞附和道。   “夏鲤,来瞧瞧本掌门的大……那是什么?“   夏鲤和执事一同循着声音望去,钱塘成已经出现在视野的尽头,但并不是他们想象中万家灯火的模样。   若把钱塘城比作画布,此刻从城西南角开始,巨大的黑色浪潮层层叠得向外翻涌。宛若一朵黑色的牡丹花,正在画布上缓缓氤氲开。   “夏鲤,还记得门中记载,八百年前曾有修行者瞥见,仙人遗存外面裹着的妖气吗?”掌门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夏鲤一惊,这是那妖气?   八百年前妖气不过如一朵花般大小,如今已滋生到这等程度吗?那若放任下去,难道它可以吞噬天下吗?   茫茫夜色中,有两道身影破空而来。   一只手掌大小的火焰雀鸟,眼上两道白眉,还有一道金色剑身,都停在不周山掌门身前的栏杆上。   火焰雀鸟抡起翅膀拍在掌门脸上,“洪掌门,你敢来得再晚些吗?”   “朱老怪,不要倚老卖老,打人不打脸。我发起火来自己都怕的……”   在洪掌门的喋喋不休中,三大宗的掌门开始交流着什么,窃窃私语。   末了,火焰雀鸟雀叹口气,声音苍苍,“情况大致如此,老夫和剑掌门也刚到不久。没想到八百年疏忽大意,让那团妖气成了气候。那妖气诡异,无论何等境界的修行者都能侵蚀,如附骨之蛆。为今之计,只能连带着钱塘都一起封印了。”   “干脆由本宗请出剑阵,将此地夷平,及时止乱。”   洪掌门轻咳一声,“如你们所说,不是有人最后冲进了妖气中吗?”   火焰雀鸟一愣,语气轻蔑,“你说朝千阳?他区区第三境的修为,能做什么?”   “不如由我请出剑阵……”金色剑影仍在絮叨。   “依老夫之见,那朝千阳此刻恐怕已经被妖气腐蚀殆尽了……”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身形伟岸的男人头都大了,大吼一声,“都闭嘴!”   一片寂静。   “本掌门相信朝千阳。”   “凭什么?凭他是你不周山的人?”   洪掌门摇摇头,“凭我曾经是擎天峰的人。”   “你已经背弃擎天峰了。”金色剑身显然知道内幕,淡淡说道。   “但我依然要说,”不周山掌门表情肃穆,念出了那句许多年不曾说过的话。   “我擎天峰,就是牛逼。”   见另外两者一时陷入沉默,不周山掌门笑了,“之前的钱塘赌局不过是幌子,不如现在我们真正开始,我赌朝千阳能行,如何?”   “赌注是什么?”   “不如赌上宗门的生死存亡如何?”   另外两者再次寂静。   不周山掌门嘴角挂出冷笑,“两位老人家怕了?别啊,三大宗表面和气,背地里,不都是不死不休吗?”   三大宗明争暗斗不知多少年,如今再碰头,他们都懒得做口舌之争,要生要死的。但一旦真的有机会能置对方于死地,谁都不会留手。   洪掌门说完望向钱塘的方向,默默自语。   “小子,要争气啊,可别丢了擎天峰的脸。这样至少我能在宗门那群老家伙面前,将你保下来。”   ……   遗存秘境中,天穹低垂,大地弯翘,整个秘境仿佛要合拢一般,却又到了某个程度戛然而止。   整个秘境一片狼藉,再也见不到一处完好的房屋,一座未塌的山峰,好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战。   水墨世界中到处洋溢着潮水般的妖气,唯独城东一带,有数十丈方圆的妖气真空,里面站着几个人影。周围的黑色妖气仿佛圆形墙壁,包围着里面几人,也遮蔽了视线。   唐湖捂着心口,指间有血水细细流淌,脸色苍白。   但对面的几人也不好受。   五山卫拐杖折断,衣衫褴褛,遍是血迹。十三则连站都站不住,跌坐在一旁。   “缺月阁一战受了重伤,刚刚又被我偷袭,仍有这等战力。唐宗主,我们不该将您当作是普通女子,您确实是一方豪杰。”五山卫喘着粗气赞叹道。   唐湖根本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黑蛇,那黑蛇已经缩水到几丈大小,略作摇晃,就又重新变作黑泥捏成的女子,只是身形不再变幻。   “唐宗主,何必还要苦苦拦我。我的分身已经都冲出去了,即便我死在这里,依旧可以藉由分身重生。”百魅开口道。   “但你会损失惨重,要数百年才能恢复,不是吗?”唐湖平静说道。   见被人戳破,百魅咬牙冷声道:“我一定会抓住你心爱的江云晚,替代她!让她变成天下唾骂的妖女!”   之前属于李幼念的分身飞了回来,代表诱捕江云晚的计划失败。不过不要紧,只要能离开秘境,她有的是机会抓住对方。   这样生死危机的时刻,唐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在她心中,江云晚已经是很会磨人的妖女了。   “你不会有机会的。”唐湖淡淡说道。   “不,我们同根同源,在宿命的牵引下,迟早要撞见。”百魅冷声说着。   “不必去提什么虚无缥缈的宿命,我现在就来见你,看看谁才算是妖女。”妩媚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淡紫衣裙的美人忽然从黑色妖气墙壁中穿行而出,出现在几人面前。   “抱枕,你来做什么?”唐湖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满是担忧。   江云晚笑意温柔,从袖中掏出一个泛黄的精致竹马。   “我来自然是要带你走,我还要带你去沙漠里看银色月亮,去东海中听鲛人歌唱。” 第七十九章 心的温度(上)   身穿淡紫衣裙的妩媚女子从妖气墙壁中走出,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姐姐……”重伤跌坐在地上的十三,看到江云晚的身影低声呢喃一句。   姐姐平安无事,那就好了。   她终于撑不住,晕倒在地。   “是你这个女子?”五山卫一愣,他还记得之前围攻缺月阁,正是这女人最后出现,救走了唐湖,致使他们功败垂成。   “是你这个老王八蛋?”江云晚冷笑着,牙尖嘴利。   “你是如何抵抗妖气侵蚀的?”五山卫越来越看不透这女子。   这黑色妖气古怪无比,无论怎样境界的修行者遇上,都会被侵蚀,只不过是侵蚀程度的区别而已。他们也是暂时和百魅同阵营,才有这片妖气真空地带,来防止误伤。   “那你又是如何进入这秘境的?”江云晚一指勾绕着发梢,笑得纯真无邪。   她能从钱塘城在妖气中横冲直撞返回秘境,其实很简单,一路都是将妖气直接吸收入体内,囤积在陆府窍穴中。还好路程不算太远,吸收妖气不多,陆府中妖气仍然如一座小湖泊。   “这件事情,死人不需要知道!”说着五山卫猛然暴喝,一掌轰出,掌风猎猎。   但就在江云晚全神贯注准备迎敌时,被唐湖一把拉过去,紧接着周围升起十几道气墙,凝滞厚实,白色光泽,将两人团团围住,即挡住五山卫的掌风,也遮掩了视线和声音。   “你来这儿做什么?”唐湖抓着江云晚的手,“这屏障能暂时遮掩,你怎么来的,现在就怎么离开。”   “离开没问题,你与我一起,我来就是带你走的。”   唐湖还要说什么,但看着江云晚倔强的眼神,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叹着气,“如果不走,等下只能陪我一起了。屏障还有些时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等会儿动手就顾不及了。”   江云晚瞪着唐湖,朝对方踢了一脚。   “死唐湖,臭唐湖!”   “又在闹什么?”唐湖无奈摇头。   “你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命去毁掉遗存秘境?”   “你是如何得知的?”从刚才江云晚说出她童年的愿望时她就很惊异。   “不用你管。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种地方,还得我把你带回去。”江云晚嘟囔着。   唐湖伸手想去摸江云晚的头,却被对方轻哼一声躲过。   “不是你想得那样。”   江云晚向前两步,贴着唐湖,眼睛瞪大盯着她,“总之,我不许你死!你如果死了,如果死了……我以后吃剩的糖葫芦丢给谁?!”   唐湖终于忍不住笑了,手也终于摸在江云晚头上,“好,我答应你,不会死。”   她用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穹,“阵法天地中藏着缺月阁先人留下的残缺杀阵,我当宗主这些年,耗费心血将其补充修复后,确实需要献祭我的本命元气,其实也就是我的命,才能发动去摧毁遗存秘境。”   见到江云晚的表情,唐湖捏下对方皱起的鼻子,“别急。原本我确实打算这样做,但后来有一日我改变了主意,就与别人一同更改了杀阵。现在杀阵威力降低了,无法摧毁秘境,只能将秘境从钱塘灵脉中剥离出来,放逐到现实以外。但所需的代价也降低了,只需用中枢持续主持阵法即可。”   “是那个阴阳球?”   唐湖点点头。   江云晚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长时间的忧惧终于消失了,现在哪怕仙人降世,她都敢去一战。   “还有几息时间遮掩消失?”   “二十息,怎么了?”   江云晚忽然紧紧抱住唐湖,将脸埋在唐湖胸前。   “你这是在做什么?”唐湖微微有些脸红。   “别吵,这个夜晚东跑西跑太累了,我的糖葫芦能量匮乏了,正在补充。”   唐湖一笑,双手环在江云晚背后,脸埋在江云晚白皙修长的脖间,轻轻呼吸,呼出的温热气息让江云晚觉得痒痒的。   “你又在做什么?”江云晚嘟囔着,声音有些羞涩。   “我在补充抱枕能量啊。”唐湖声音温柔。   在这个风雷怒吼之夜,在这个三大宗掌门齐至之地,在这个强敌环伺之时,两人竟就这样紧紧依偎在一起,静静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   五山卫盯着那团不自然的屏障光泽,像是一团水晶将里面的人围住,既攻不进去,也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当屏障消失时,就是对方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发起时。   有一丝清脆声响,像是冰面开裂般。那白色光泽的屏障随之开裂,散出无数碎屑。   碎屑后两道人影轻风一般消失。   好快!   对方两人果然都会一种奇快无比的身法。   五山卫虽然眼睛跟不上,但仍能感觉到周边一道道身影闪烁,出现又消失,像是晚间的风围着他打转。   只觉得肩头重重受了一击,像是拳头裹着风砸了过来。疼痛传来的一瞬,背后也中了一掌,紧接着是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从四面八方的风里传来,爆出连串声响,五山卫的身躯都随着声响扭动。   两道微风围着五山卫盘旋,一道青色,一道淡紫。   五山卫能够感觉到青色身影,闪烁间的进攻磅礴无匹,但淡紫色身影的进攻也势大力沉,两者间力道的差距,并不如境界上的差距那样悬殊。   这江云晚体魄之雄浑,远超自身境界,简直如妖族一般,难道是专修体魄的修行者?   正想着的时候老人胸膛又中了一击,大口鲜血喷出,他用双手护在身前,身形紧缩,声音愤怒,“便如此急着要找死?”   老人身形一震,周身气罡如龙卷,笼罩全身,旋转不休,将那围绕身边高速运动的青色与淡紫两道身影击退出去。   江云晚猛地向后倒退数步,被唐湖拉了一把才站定。   “这是什么招式?”江云晚甩了甩刚才被气罡打到的手,若不是她妖化的身躯远超同境界,刚才那一下手就要废了。   “境界一般,但老而不死,总有一两手保命绝活。”唐湖一手负后,皱着眉头,“看起来真气耗费巨大,是在拿真气换时间,他要做什么?”   唐湖经历上次缺月阁之战重伤,又在之前操纵杀阵,还被五山卫以纸燕偷袭,连番损耗下,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很差,能发挥出的实力与那老人差不多,都在第六境左右,容不得她不慎重。   一道白光在老人右手中聚集闪烁,照得在场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来,仿佛散发着无限的光和热。   “小心。”唐湖挡在江云晚的身前,面对第六境万象境修行者的全力一击,她也不敢说能轻松接下。   等等,不对!   那白光不是从老人的右手发出,而是,而是从老人右手的纸燕上发出。   一丝危机感浮上心头。   从老人带着下属出现时唐湖就觉得奇怪,对方实力境界都不及自己,下属实力也还在地象三境,如何敢来开战?又如何进了秘境?   难道那纸燕就是对方的凭仗?   炽热耀眼的白光猛然爆发,从老人右手射出,但并非射向唐湖和江云晚,而是高高斜出,直接打在天穹的阴阳球上。   阴阳球和老人之间,手臂粗的白光仿佛接天连地,连接着二人。   唐湖双眼睁大,震惊不已。   对方竟能窃取阵枢的控制权?   几乎是本能反应,唐湖抬手朝向阴阳球,一道气机将她与阴阳球连接,与老人争夺着控制权。   但当唐湖气机连接阴阳球后才发现不对。   且不说对方为什么能争夺阵枢,她身为阵主,又高出对方整整一个境界,在争夺控制权上竟然平分秋色,陷入了拉锯战。   是那个纸燕的作用?   那纸燕究竟出自谁人之手?   唐湖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对方正笑望过来,心中一紧。   她现在与对方都陷入了争夺阵枢的拉锯战中,所有真气都被牵制住,连身形都无法动弹,除非分出胜负。   而对方的那个下属早就重伤倒地,那现在场上应该只剩下江云晚一个人有战力,对方在得意什么?   不对!还有一个人,一个从刚才开始就敛去身形气息,潜伏起来的一个人!   “云晚,小心!”   江云晚听到唐湖的话一愣,但另一道声音随即在身后响起。   “我们终于见面了。”   百魅黑泥捏作般的身躯,鬼影般出现在江云晚身后,将其扑倒在地上。   江云晚感觉到身上女子的重量,想要挣扎,却发现那黑泥女子的手正按在她两处关键窍穴上,半点真气也提不起。   “你体内的妖气都是从我身体里分出去的,我对你身体的了解可比你自己都要深哦。”女子缠绵在江云晚的身上,凑在她耳边轻笑着说道。   “百魅!”唐湖怒喝一声。   “唐宗主,”百魅笑了,“我说过早晚会替代江云晚,获得她的身体,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百魅?”江云晚一边挣扎一边骂着,“真是妖如其名,放浪无比。”   “是吗?虽然你不喜欢,”百魅声音柔软,“但等下我们融为一体后,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了。我和姐妹们等你好久了,等我成为你后,再离开秘境,把姐妹们一个个收回来。”   “历代花魁集于一身,你是不是很高兴?”百魅张开嘴巴,黑色蛇信伸出,在江云晚的脖间缭绕,笑声中的兴奋愈发高涨,轻浮浪荡。 第八十章 心的温度(下)   江云晚感觉到对方真的在融入自己体内。   如果之前这黑泥女子还是光洁的泥胎,现在就如湿漉漉的泥人一般,黑泥透过她的衣服,正一点点渗入她的肌肤。   不仅如此,她陆府中的妖气也鼓荡起来,呼应着百魅,狂暴堕落的情绪一波波涤荡着她的心神,试图让她放弃对身体的控制。   “不要这么小瞧人啊!”江云晚怒喝着,一拳狠狠砸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紧守心神,抵挡百魅的侵蚀,等待唐湖与五山卫分出胜负,过来帮她驱赶百魅。   感受到身下女子的心神骤然清醒,侵蚀的速度缓慢下来,百魅冷笑一声,“真是个倔强的人啊。”   说着百魅一手捏着江云晚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能够看到唐湖。   “不如让我们说点有趣的事,看看你的心神能守到什么时候?多亏了你体内的妖气,我可是对你的秘密了如指掌。”   江云晚只觉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心神恍惚,她已经猜到了百魅要说什么。   “不,不……”江云晚呢喃着。   “唐宗主,”百魅的声音高起来,“你可知道这个日夜与你相对的女子,现在的样子根本不是她的真面目,连她的身份都有问题。”   “不,不!”江云晚挣扎着喊起来,心神愈发恍惚,百魅侵蚀的速度也骤然加快。   “她表面是缺月楼的花魁江云晚,其实真正身份,是不周山的朝千阳!!”   场间一片死寂,江云晚也不说话了,她低下头去,面色惨白。   “怎么可能?”就连五山卫都惊出声来,这委实太过匪夷所思。   江云晚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对身体的控制了。   “如何?唐宗主,现在你还能说出她比整个世间都重要的话来吗?”   明明是百魅的语气,但江云晚感觉到这话竟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她甚至能感觉自己脸上现在正是洋洋得意的表情。   侵蚀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   算了,不重要了。   就这样吧,一切都结束了。   “嗯,所以呢?”唐湖看了过来,语气平淡。   场间第二次一片死寂。   “你,你……”百魅愣住了,对方的反应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然后,所以呢?”唐湖继续问道。   在双双处于震惊后,江云晚竟感觉自己夺回了一点控制权,她抬头望向唐湖,“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总之,很早就知道了。”   很早……江云晚想到很早开始前,唐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还老是对着唐湖撒娇卖萌,还喜欢和对方整天腻歪在一起……   刚刚就腻歪了好久……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尴尬!好尴尬!!   好尴尬好尴尬好尴尬啊啊啊啊啊!!!!   江云晚的脸瞬间红的快要滴血,低下头不敢看唐湖,声音有气无力,“啊,我不想活了,唐湖,你干脆让百魅把我夺舍算了。”   百魅仍是不可置信,惊出声道:“你知道她是不周山的朝千阳?”   唐湖点点头,“知道,不就是个整天招惹不同女人,世间还有许多女子追求他,无比混蛋的一个人吗?”   她望着江云晚,笑容玩味,“上次我说的话还有效,如果发现你关于道侣婚约的事骗我,我还是要把萝卜剁掉。”   “啊啊啊,我要死了,你不要再说了!”江云晚只觉得脸颊无比滚烫,只想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原来唐湖知道啊,难怪要与自己谈论这些事。自己还以为演技一级棒,整天为此得意。   “即便如此,你的心意仍是丝毫没有变化?”百魅仍是不死心,想要套出唐湖的话,来击破江云晚的心神。   唐湖静静地看着江云晚。   场间第三次一片死寂。   江云晚咬着嘴唇,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看着唐湖,她既不敢去听,又迫切想听到唐湖究竟会说什么。   看着江云晚颤抖的眼神,唐湖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来之前,我曾对百魅说过一句话,你没有听到,我再说一次好了。”   “唐宗主,这个时候还在悠闲聊天么?不要以为你这样就胜券在握,我照样能夺得她的身体!”百魅恼羞成怒,高声嘶吼着。   “聒噪。”唐湖摇了摇头,“云晚,看着我的眼睛。”   “什么?”江云晚下意识地看过去,却只看到一片白光,紧接着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她的身体还保持着压在地面的状态,无法动弹。   但周围所有人也都消失了,只剩那个青衣女子走了过来,蹲在她身前。   “一个简单的幻术,让你我意识间能说些话。我的真气大部分都被牵制去争夺阵枢,所以维持的时间不长。”   唐湖轻吸一口气,“我之前说,在我心中,你压过世间一切,无论怎样的筹码,都无法换走你。”   江云晚的脸骤然红了。   唐湖摸了摸江云晚的头。   “但这不是因为你的外表、性别、身份、过往或者修为实力之类。”   “那是因为什么?”江云晚有些茫然,一个人如果将这些都剥去,还剩下什么?   “是因为我觉得你每天早上煮的粥都很好喝。”   “是因为我觉得每天晚上抱着你都很温暖。”   “是因为我觉得每次看着你的时候,都会很安心。”   “是因为无论你样貌身份如何切换,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很坚毅,也很柔软。”   “朝千阳也好,江云晚也好,这些都不重要,我在意的,是那个寒夜中会与我相拥的人。”   “当然,我还是更想看你现在的样子,”唐湖一挑眉,“男身的样子看起来就很花心,让我想去剁萝卜。”   江云晚愣住了,之前的尴尬也好,迷茫也好,全部烟消云散,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燃烧着,让心头一片温暖,散发着甜美的感觉。   是啊,如果眼前的唐湖丑一些或者美一些,自己对她的态度就会变吗?   自己在知道唐湖宗主身份的前后,态度变过吗?   自己每天夜里所抱着的,是那颗温暖跳动的心啊。   “那,那我以后还可以抱着你睡觉吗?”江云晚脸上红润,浮现出希冀神色,看着唐湖。   唐湖想了想,“如果以后给我买的糖葫芦,糖衣再厚一点,那就可以。”   “啊……”江云晚发出拖着长腔的吟声,将脸侧贴在地上,试图让滚烫的脸的降些温度。   “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江云晚嘟囔着,声音听起来傻傻的。   “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唐湖笑着回应。   “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才会遇到你。”江云晚也痴痴笑着。   “那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坏事,才会遇到你。”唐湖话音宠溺,摇了摇头。   “所以,不要在那里动摇来动摇去了,快去把那团妖气锤爆,然后结束这一切。”   唐湖的声音渐渐虚无,幻境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结束。   幻境中两人说了许多,但现实中只是短短一瞬。   百魅惊讶发现江云晚的心神忽然无比牢固,竟丝毫也无法入侵。   “我说,不要随便碰别人的身体啊!想成为我?老娘长得这么美,你配吗?!”   所有心结全部解开,江云晚彻底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挣扎着站起身来。   百魅只感觉到一股沛莫能御的排斥力从江云晚体内发出,原本快要融合完成的两人骤然分离大半,只剩下左手还粘连在一起。   “你的宿命,就是成为我的容器!”百魅嘶吼着,一手抓过去。   “我的宿命,就是拧掉你的头!”江云晚拍掉百魅的手,直接死死抓着百魅的脖子,推着对方向后冲去,挣扎间两人一同跌入黑色妖气的墙壁后,不见踪影。   “云晚……”唐湖担心地看过去。   五山卫也目不转睛。   那两人是场间最后具有战斗力的两人,她们的胜负将直接决定此次的成败。   黑色妖气中,两个绝美的女子,仿佛小孩子打架一般。   江云晚直接压在百魅身上,一手死死掐着百魅的脖子。但她的另一只手仍与百魅相连,对方还在不断地通过这只手侵蚀着。   “你就算心神牢固无瑕疵又如何?我的分身已全部冲入钱塘,吞噬来的元气会有一部分反哺给我。这样消耗下去,你的结局只有成为我的容器。”百魅望着江云晚得意笑着。   “是吗?你是不是忘了城中还有许多修行者,还有鱼龙卫,还有三大宗的人。我倒觉得你的分身不仅不会反哺,自身都会受阻损耗。”   “修行者?”百魅冷笑着,“八百年前的修行者尚且都是鼠辈,何况今日。恐怕他们早就逃之大吉了。”   “八百年。”   “什么?”   “百魅,你在秘境中八百年,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一代人。”江云晚轻声说着,但眼神愈发炽热。   “哪个混蛋说的古人必胜今人?哪个混蛋说的一代不如一代?”江云晚的声音渐渐高涨起来,带着无穷的力量,仿佛是余烬中猛然窜腾起来的火焰。   “苟命自保以求长生?机关算尽去问大道?那是八百年前的朽木才会做的烂事。”   “我们这些人生来就是一团火,活着便是燃烧。”   “所以你就静静等在这里。我的朋友们会在外面击退妖气,而我会在这里拧掉你的头!”江云晚手中愈发用力,声含怒音。   “拭……目以待!”百魅挣扎着,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侵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第八十一章 流浪者   那如海潮般的妖气从城西南的西明湖发出,席卷全城。因而全城百姓多是汇聚到钱塘北门和东门出城,但是百姓人数太多,熙熙攘攘挤满了城门前的长街。   北门后的大街,人群攒动,正在鱼龙卫的主持下出城去。   忽然有嘶吼声传来,隐隐裹着女人的曼妙笑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黑色妖气潮汐的浪头,已经出现在一坊之外,这也意味着整个钱塘基本都被妖气吞噬了。   安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是绝望的死寂。紧接着呼喊声与嚎哭声爆发出来,所有人更拼命地向前挤去。   妖气潮汐已经涌到了长街的街头,朝着人群汹涌而去。   “安静。”   随着一个冷淡的声音,一个女子出现在人群与妖气潮汐之间。黑色剑服裹住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剑袍衣摆迎风摇晃,露出下面线条紧绷的双腿。   在人群希冀的目光中,女子拔出了一柄剑,一柄只有手掌长度的剑。   准确说来,那剑一直被女子当作簪子插在乌发间。   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想过危急关头会有修行者现身保护,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柔弱女子。他们想过会有人拔剑,却没想到第一把剑会是这样的袖珍。   妖气不会因为人的遐想而缓慢,思绪流转间妖气潮汐已经呼啸而至。   “叮!”   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以手指弹杯子,清脆悦耳。   就在这清脆声中,如簪子般袖珍玲珑的剑划过一道流光爆射而出,直直撞在妖气潮汐上。与海潮般的妖气相比,那小剑就如蚍蜉一样渺小。   蚍蜉撼树都不容易,何况是撼海?   可在持续不断的剑鸣声中,那妖气潮汐不管如何愤怒翻涌,竟真的寸步不得进。   古剑蚍蜉。   虞烟在去钱塘之前从养剑湖中寻来,震惊天下,之后却从未用过,仍带着寻常佩剑走动。直到钱塘存亡的危急关头,她终于出了这一剑。   一剑停海!   “你们两个不动手, 是要看着我被妖气耗死吗?!”虞烟朝着某个方向怒骂道。   话音刚落,无数道剑弦团簇而来,划过空气发出刺耳声响,剑弦之后是密集的金色丝线。剑弦与金线就这样层层叠叠,相互交织,结一张凌厉的大网,封死整个街道,包在妖气潮汐上。   就像是火热的刀切在凝固油块上,妖气潮汐在大网切割下开始不断发出尖啸声,蒸腾消逝。但从钱塘城的里面仍不断有妖气汹涌,潮汐正推着蚍蜉剑与大网一点点前行。   “这样不够,只是拖延一会儿而已。”何必来从旁边走出来,衣衫破烂,到处见血,手里的折扇只剩下扇骨,但仍被他握在手中。   “如果拦不住,我会先走。”影十三从另一边走过来,声音淡淡,神色也淡淡。   虞烟看都不看两人,朝着夜空没好气道:“年轻人在前面拼命,老东西们却在后面悠哉,有这个道理吗?”   “是没这个道理。”   肃穆的声音遥遥落下,无数金色剑气也跟着落下,在妖气潮汐的前头累如山岳,又像是薄薄的金色栅栏,生生将潮汐前挪的势头顶住。   北门之外,出城直道旁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旁边一柄金色剑身悬浮,两者默默看着直道上奔逃的人群,拖家带口,哭声喊声混杂。   “只能拦一时,无法长久。”金色剑身下了判断。   “所以我说了,现在只能靠朝千阳了。你若不服,你去从妖气里淌进去?”男人双手抱怀,目不斜视。   金色剑身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整件事情很古怪,我感觉,那个人会在今晚出现。”   “你居然相信那个人是存在的?”   “如果连神明都存在,那么那个人也有可能存在。”金色剑身的声音越压越低,既像是敬畏,又像是恐惧。   男人沉默了下,“八百年的等待,今晚我们所有人瞒着宗门跑过来,不就是为了见证,神明是否真的存在?”   “如果真的存在呢?”   男人彻底不说话了。   北门内,何必来看着那剑气栅栏一愣。   “千剑湖的掌门?鱼龙卫的力量都集中在北门,连千剑湖掌门也在这儿,东门怎么办?”   “朱洛在东门,还有他爷爷。”虞烟似乎是松了口气。   “你们就那么放心?”   虞烟和影十三都看了何必来一眼,“因为他是朱洛。”   何必来摇摇头,“听你们这么说,我已经开始想象,朱洛此刻是何等威武霸气了。”   ……   “爷爷~”   东门之外,朱洛柔声细语,对着身前的小小火焰雀鸟,行了一礼,还是女子之礼。   雀鸟浮在半空,眼睛瞪大,眼上白眉无风而动,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朱洛,走近些。”雀鸟沉声说道。   “是~”   等到朱洛走近身前,雀鸟猛地抡圆了翅膀,扇在朱洛的脸上,“你给我清醒一点!”   朱洛被一翅膀打得跌坐在地上,轻咳两声,竟是缓了过来,站起身来,行为举止都恢复了正常,也能如常控制身体,发挥实力了。   “多谢爷爷,我好了。”   “……”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孙儿前后行为变化如此诡异,雀鸟愣住半天没说出话来。   已经隐隐能够听到妖气潮汐的声音了,朱洛转身就要往城门中,去拦截妖气。   “朱洛。”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要量力而行,自己安危最重要。在世人面前,展现下自己的仁义就够了。毕竟,你是要成为下一代南朱宗掌门的人。”   “等会儿我会暗中助你拦截,但并不现身,这样拯救钱塘百姓的声望,便是到了你的手中。但如果妖气再度膨胀,那我们必须撤离。”   朱洛头也没回,手中提着丑陋的漆黑长刀,已经走向了城门处拥挤的人群。   “爷爷,要走你先走吧,这边我能应付。”   雀鸟一愣,“胡闹!都是跟你爹读书读得都昏了头,心中全是什么狗屁仁义道德!”   似乎是因为爷爷说到父亲,朱洛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摇摇头,“我心中没有仁,也没有义,只是想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你所谓正确的事,就是和这群凡夫俗子,一起死在这里?”   朱洛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修行者与凡人同处世间,就像一群人在田间种地,力气大身手快的,总要多耕两亩田。个子高的,就去顶更多的东西。”   雀鸟白眉飘扬,怒不可遏,“那难道天塌下来的时候,你这个高个子也要去顶吗?!”   “天塌下来?那就不好了,会死很多人。”说着朱洛抬头看了眼夜空,那里风雷不休。   “如果天真的敢塌下来,那我就一刀剁了,再去换个天顶上去好了。”   说完朱洛再无言语,直朝城中走去,那里妖气已经到了。   雀鸟竟是话都说不出,沉默良久。他已经能够听到城里面朱洛的斩刀声,过了一会儿还有朱雀鸣声。   他知道这是朱洛已经拼尽全力,甚至召出了朱雀血焰。   但听起来似乎是节节败退,只是在咬牙坚持。   他忽然觉得,过去无论再怎么器重这个孙儿,到底还是小瞧了他。   “如果代代都有这样的年轻人,或许天下就真的有救。”雀鸟喃喃说道。   一只体长数十丈的火焰朱雀,在雀鸟身后生出,光芒照夜。   “朱洛,去走你的路吧。爷爷老了,所能做的,不过是帮你驱散阴影,照亮前方。”   “不过爷爷觉得,与有荣焉!”   钱塘东门,一大一小两只火焰朱雀振翅而飞,直扑妖气潮汐,声震四方。   ……   遗存秘境的黑色妖气中,百魅身躯猛然一震。   “如何?感觉到了?”江云晚笑着,手中力道不松。   “你们,你们这些杂碎!”百魅彻底暴怒,再不去顾脖子上的手,另一只手也融进江云晚的身体里,她要直接与江云晚分出胜负。   “疯子。”江云晚低骂一声,逐渐感觉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开始失去控制。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   就算百魅生出了灵智,她的身体本质上还是妖气,与从唐湖体内得来的并无差别,那么……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那就来吧。”   江云晚的双眼变为血红蛇瞳,口中蛇信与蛇牙也生出,直接一口咬在百魅的脖子上。百魅组成身体的妖气被不断吸食,汇入江云晚的陆府中。   “你……”百魅惊呼一声,但已到了此等境地,双方犹如刀剑都架在彼此脖子上,再想回头已经不可能了。   百魅不再言语,倾尽全力侵蚀着江云晚的身体。   一方侵蚀身体,一方则吸食妖气入陆府,这场决定生死的较量,就看谁先能竞全功……   妖气墙壁之外的真空地带,唐湖与五山卫都紧盯着墙壁。   忽然妖气墙壁一阵波动,一个淡紫衣裙的妩媚女子走了出来。   是江云晚!   而后面并没有那个黑泥女子,是谁杀掉了对方?   “云晚?”唐湖只觉得心在胸中狂跳,试探着问道。   江云晚笑意温柔。   唐湖松了口气。   但江云晚忽然双眼变为血红蛇瞳,嘴间探出蛇信。   她的嘴角噙着邪笑,声音轻浮,“唐宗主,我早说过,江云晚的宿命只能是成为我的容器。”   唐湖瞬间脸色惨白,如坠冰窟,倒是一旁的五山卫松了口气。   江云晚迈着与刚才百魅同样的步姿,走到唐湖身前,仗着唐湖此刻身形无法动弹,双手环在唐湖脖间,贴得极近。   “唐宗主何必这样悲伤,你看我现在与江云晚又有什么区别?只要愿意合作,我同样可以陪在你身边,与她一模一样。”江云晚轻笑着,蛇信在唐湖脖间缭绕。   唐湖深深吸口气,准备放弃阵枢,也要将身前的女人斩杀在此地。   女人忽然凑在唐湖耳边呢喃了句什么,让她愣住了。   江云晚松开手,转身朝五山卫走去。   五山卫看着江云晚的连串动作,确定与刚才的百魅无异,终于放下了心,不再戒备着随时放弃阵枢逃跑。   “我们的约定依然有效,你帮我们杀了唐湖,我们会帮你离开这里,甚至可以倾组织之力来帮助你。”五山卫沉声说道。   “组织,”江云晚轻笑着,指尖拂过嘴唇,“你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隐山。”五山卫脸露崇敬之色说道。   “隐山,好,我记住了。”江云晚已经走到了五山卫的身前。   她忽然攥指成拳,倾尽全力轰在五山卫的胸膛上。   没有防备的五山卫身形倒飞而出,喷出大口鲜血跌在地上,争夺阵枢的白光也断裂掉。   “是你……”五山卫转瞬明白了一切。   江云晚与百魅之战,是江云晚赢了。   江云晚看着五山卫,对方不修体魄,这样一拳已经重伤倒地,再无一战之力了。   她揉揉嗓子,叹了口气,“唉,卖弄风骚还真是个辛苦活。”   唐湖终于夺下阵枢的控制,白了江云晚一眼,“你刚才用蛇信舔我干吗?”   江云晚耸耸肩,“我想这样做很久了。”   “收工,走,糖葫芦,我们回家。”   糖葫芦无奈摇头,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唉,看得我好累啊。”一声叹息响起。   江云晚与唐湖同时愣住,她们循声望去,那叹息声来自五山卫的方向。   但五山卫也愣住,他低头望着手中的纸燕,那男子的声音就来自纸燕中。   纸燕忽然融化,变为乳白色的纸浆,顺着五山卫的手向全身蔓延。   “大人?”五山卫声音惊恐,“不,你不是大人。是,是您亲临……”   那纸浆蔓延的速度极快,只是瞬间就包裹了五山卫全身,让他身形都发生变化,变成一个消瘦挺拔的男子。   那男子全身漆白,穿着古怪的衣服,像是孩子玩的玩偶。他的脸上五官都没有,扣着白色面具。   就像是一个漆白的人形壳子,扣在了五山卫的身上。   “唉,不好意思,手下无能,给大家添麻烦了。只是让秘境显世,放出里面的东西而已,这样简单的事情,却搞得麻烦成这样。”   男子似乎恨铁不成钢。   “看着你们几人一路打过来,打过去,又从秘境里钻进来,跑出去,我都看累了,只好现身,让一切赶紧结束。”   “你是谁?”江云晚警惕问道。   男人没有说话,终于做了第一个动作。   他屈起食指朝两人轻点了下。   江云晚和唐湖立刻觉得被禁锢在原地,连手指头都无法动弹。   他朝天穹处轻点了下。   悬于天穹,宛如天日高悬的阴阳球,瞬间融化,消逝无踪。   他最后朝地面轻点了下。   整个秘境世界的所有地面剥离开,露出下面的黄金巨鳞,金光照耀。   男子从头到尾只点了三下。   点天,点地,点人。   于是风云突变。   “不要再搞突变,也别再出什么反转了,就这样结束。你们死在这里,遗存出世,嗯,很完美。”   男子一手放在腹前弯腰,彬彬有礼。   “我是隐山的首领,你们可以叫我,嗯,叫我流浪者。对,流浪者。”   “一个失去了故乡,可怜的流浪者。” 第八十二章 永远   “一个失去了故乡,可怜的流浪者。”男子的语气很温和,但每个字在江云晚耳朵里都像惊雷。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自己姑且不论,唐湖是第七境的修为,竟也被对方禁锢……   难道是九境大能?   “你究竟是谁?”   “不不不,这不重要。在这样伟大而神圣的时刻,请不要插嘴。”说着流浪者在身前打了个响指。   江云晚发现自己一下子连话都说不出,她眼神往旁边瞄,看唐湖脸色难看,恐怕也是一样。   “终于安静了。”流浪者张开双臂,轻轻吸了口气,神情肃穆。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黄金巨鳞,金光映在他脸上,愈发显得神圣。   “‘我虽身在果壳之中,却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多么伟大的生物,只有您才配被尊为神明!”   男子挥手高喊,像是吟诵诗歌的狂人。   “您是万物之源,亦是万物的拯救者。末日到来时,您将重新归来,指引我们创造新世界!”   男子如痴如狂。   这是个疯子……   江云晚腹诽道。   “你觉得我是个疯子?”自称流浪者的男子一眼看过来,仿佛看穿了江云晚的想法。   “不不不,我只是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流浪者伸手比划着,“通过观察万物发展的规律。”   “哦,你们称之为,因果。”   流浪者环视整个秘境,带着愉悦的笑容,“秘境显世的流程重启了,还有一点点时间,我可以为你们说明,就当是我个人的炫耀。”   说着他指指唐湖,“比如说你们二人,就有很重的因果联系。”   唐湖皱起了眉头,她的两只手隐在袖子中,以比平时慢了几百倍的速度动着。   “再比如你和她,也有很深的因果。”说着男子看向了一旁,早就重伤昏迷的十三。   流浪者一愣,“哦,不,合格的观众怎么能在这时候睡觉?”   他打了个响指,只见十三身上的伤好了大半,悠悠醒了过来。   “你是……”十三虽然没见过这个漆白的男人,但想到了组织里的传闻,连忙跪在地上,神色恭敬。   “十三见过山首!”   男子并不搭理,围着十三转圈踱步。   “让我们来瞧瞧,你们如何来的因果?嗯……是这样,真是有意思。”   流浪者一拍手,面向十三,指着江云晚,“你以为她是世上第二条黑锦妖蛇,把她当作了家人?真是愚蠢!世上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条黑锦妖蛇?”   十三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转头看着江云晚。   江云晚对上美艳女人的眼神,又听到男子的话,一头雾水。   原来这女人就是潜入钱塘的黑锦妖蛇,但管自己什么事?   “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嗯,确实有意思,让我来看看,”漆白的人形转头也盯着江云晚。   “是你?!”他的声音有些惊讶,“不,你不是她……她竟然有血脉流传下来。”   流浪者在江云晚和十三间来回看着,仿佛发现了什么滑稽的事,最后冲着十三笑起来,“真是愚蠢,你竟以为与她血脉相同?”   “蠢货!在她面前,你这条黑锦妖蛇低贱不堪。她承自最古之蛇,是妖蛇中的女皇!”   流浪者又走到江云晚面前,死死盯着她,直盯到江云晚心里发毛,“但你的命运很奇怪。”   “有趣,让我算算。”男子掐动着手指。   江云晚虽然不能说话,但是眼神能看出她现在的震惊与困惑。   最古之蛇,没听过哪一脉妖蛇有这个名头……   男子的手指不停,语气悲悯,“真是可怜,你要死了。”   江云晚只感觉呼吸都停住了。   “你的命运中,死亡是无法逃离的结局。哪怕用奇法躲过去,哪怕今日我不杀你,但当那个时刻到来时,你仍会死去。”   “这,就是命运。”   他又算到了什么,手指忽然停了下来,“不过如此看来,你在死前对我还有些用处。”   “我决定今日不杀你了,还要给你一些帮助。但是奇怪,为何仍有死亡的预兆在此地涌现?”   漆白男子的视线在三个女人间来回扫视,最后停在了十三的身上。   他的声音高涨起来。   “原来应在你这儿,因果,因果,因果!有因才会有果,你过去种下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他蹲在十三身前,脸上的面具遮着,看不出表情。   “你听到死亡的脚步声了吗?”   十三一愣,想到了什么,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她的本体正在闭关突破的最后关头,毫无防范,而废宅区的院中,还有一个人。   一个十分怨恨她的人。   ……   远在钱塘东南角最深处的废宅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人居住。妖气在侵入废宅区,根本吞噬不到人后,就停止了扩张,转向了其他地方,这个角落反而幸免遇难,只是往外的方向被妖气包围。   在风声与雷声中,鲁黑山站了起来,望向女童所在的房间。   “终于到破境的最后关头了吗?”在破境的最后关头,受到的任何攻击,都如同雷霆万钧。   鲁黑山浓酱色的脸上满是狰狞笑意。   这个平日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从未真正发挥潜力的胖子,在残了一眼一耳后,积压的怨气终于爆发,不再畏惧,带着冷笑,朝着那个女童闭关的房间走了过去。   “鲁黑山,私下杀我,难道你不怕隐山的惩罚吗?”女童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大不了叛逃就是,你可知这一天,我等了多久吗?”在怒吼声中鲁黑山满面狰狞,朝着女童的房间全力轰出一拳。   “不!”随着女童的绝望声音,一道虚幻掌影从房中拍了出来。   玉石俱焚。   ……   “不!”秘境里的十三同时喊出声来。   大口鲜血从十三口中喷出,她精气神萎靡到近乎虚无。   本体死亡,她作为分身只能残留不多的时间。   但看着自己属下的惨状,流浪者竟丝毫不觉得可惜,还有些赞赏。   “那胖子终于突破了自己的心障,从此鱼入大海了。”   流浪者又对着十三,“不过很奇怪,死亡并不是你的终点,你似乎仍以另外的方式存在着,这亦是你的因果。”   男子觉得妙极,站起身来,拍着手。   江云晚心中一凛。   对待自己的下属的死,都能这样冷漠,还饶有兴趣,果然是个疯子。   如男子所说,秘境重新开始显世,原本要合拢的天空与大地都开始恢复正常,水墨般的世界正一点点模糊透明。   众人脚下的巨鳞金光也越来越盛,当水墨世界彻底消融于现实,便是巨鳞出世的时候。   “时间到了,恕在下要先走了,我可不想让三大宗的小家伙们看到我。”   男子身上的漆白色开始融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融化的白色蜡烛。   “啊哦,差点忘了,我说过要帮一帮你。”他看了看四周那些还飘荡着的妖气,“嗯,同根同源,倒是不错。”   男子抬起已经融化模糊的“手”,朝江云晚一点。   在百魅被江云晚吸食后,秘境中充斥着如海的妖气成了无主之物。但随着男子的一指,那磅礴的妖气忽然汹涌起来,朝着江云晚的身体灌了进来。   整个秘境里掀起妖气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就是江云晚的身体,那些妖气顺着她的毛孔肌肤融入进去。   不!!   江云晚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但她不断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脸上冷汗直流。   她吸食完百魅后就没想过再碰这些妖气。   单单是之前从唐湖那转移来的妖气,就对她的身心产生了这样的影响。现在如此海量的妖气灌入,根本无法预料以后会怎样。   最关键的是,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海量的妖气。   从毛孔肌肤,到经脉窍穴,再到最深处的陆府,都传来言语无法形容的痛苦,马上就要崩溃。   “真是低劣到无法直视的修为,以后如何能死得有价值些?”男子发出鄙夷的声音。   男子又点了下。   江云晚只觉得周身痛苦更加剧烈,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但痛苦中她的周身经脉窍穴忽然强韧了许多,陆府的空间也疯狂扩张深邃起来,远超现在境界应有的。   那些磅礴的妖气终于找到了归处,在江云晚的痛苦闷哼声中,一股脑全部涌入她的陆府中,最后平息无声。   只是有最后一缕妖气被男子两指夹住,像是出水的鱼,在其指间扭动。   流浪者望向了十三,“至于你,本体死亡,分身还能维持一点时间,不如消散前再为我做些事吧。”   在流浪者的催动下,妖气黑中泛红,飘飞出去,直接融入十三体内。   “不,不要……”   十三的声音恐惧起来,在妖气入体后,她确实感受到了男子所说,那是远胜于她的高贵血脉才会有的妖气。   但这妖气中蕴含的狂暴之意也被催发,在妖气的作用下,十三只觉得意识也跟随着狂暴起来,即将失控。   她不想意识消散前都是这样稀里糊涂。   “就用你的临死之躯,在钱塘中杀出一条血路,让五山卫能回到隐山,他还有些用处。”   说完流浪者的漆白身形已经融化得不成样子,几乎分不出身躯与双手。   到了最后,他环视周围,“至少在我离去前没有任何人死去,是个不错得兆头,来作为新世界的开端。”   他的声音颇为志得意满。   “看,没有人会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说完最后这句话,流浪者连同十三的身影都倏然消失,离开了即将消融的秘境。   随着流浪者的离去,江云晚只觉得周身轻松,禁锢也随之解开了。   “神秘莫测,但仍是个疯子。”江云晚低骂了一声,活动着身体,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仍让她身体都现在都有些发麻。   她看向唐湖,对方也解开了禁锢,但是脸色难看。   从刚才流浪者将唐湖禁锢后,她便一直尝试着冲破禁锢,却无能为力。就连江云晚被灌入妖气,痛苦闷哼时,她也只能在旁看着。   她只能在旁悄无声息地做着准备。   那是她最不愿意做,却必须要去做的准备。   江云晚抓起了唐湖的手,“糖葫芦我们也离开,这秘境马上要消融了,待在里面很危险。”   但唐湖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江云晚从未见过的表情。   那是依依不舍,万分留恋。   “对不起。”唐湖说出了第一句话。   “来不及了。”唐湖说出了第二句话。   她伸出双手,让江云晚能够看到她的手心。   两个手心分别有黑色和白色的圆点。   “我们脚下的金色巨鳞,绝不能让其显世。”   “可是阵枢已经毁了……”江云晚有些困惑。   “还有一种办法,”唐湖的声音很淡,淡到江云晚心悸,“那就是阵主顶替阵枢,来主持大阵。”   江云晚的瞳孔猛然放大,立刻抓住唐湖的手,想要将她带走。   可是一道沛莫能御的力量将她击出,倒退数丈。   只见一个圆柱状的空间波动将唐湖笼在其中,犹如半透明的牢笼,上端直通天穹。   江云晚咬着牙,狂奔过去,鼓荡全身的真气与力量一拳轰在那上面。   可是她的力道如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江云晚双眼满是血丝,花魁剑与百折剑同时在手,重重劈了上去,仍是无效。   “没用的。显世在即,时间紧急,刚才那人还在时,我就已经在准备,现在阵法已经发动了。”   果然随着唐湖的话,秘境震鸣,天与地再次开始合拢起来。   江云晚的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她身上有白光闪烁,就要变回男身。   “不要折腾了,时间不多,这样我最后甚至无法与你说几句话。”唐湖的声音很淡,一只手按在了空间波动的壁垒上。   “糖葫芦……”江云晚身体颤抖,声音更是颤抖得一塌糊涂,白光消散,她也伸出一只手按上去,与唐湖的手隔着壁垒相贴。   “不要这副表情,”青衣女子竟还带着笑意,“我说过阵法已被改动,不会危及阵主的生命。如今我代替阵枢发动,只是会与金色巨鳞一同被囚禁在秘境,再随秘境被剥离到现实以外。”   江云晚声音终于稳定了些,“囚禁?要囚禁多久?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唐湖摇了摇头,轻声吐出两个字。   “永远。” 第八十三章 在世界的边缘呼唤   永远?   永远有着怎么样的含义?   那是童话里才有的词汇,是公主和王子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又像是江云晚曾讲过的故事结局,小龙女和猪头也永远快乐地在一起。   可是这个词出现在此时,却是那样残酷,宛如刀剑。   那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最后。   那是今生今世,不复相见。   “唐湖!立刻停止阵法,从里面出来!!”江云晚只觉得声音都变形了。   “无法终止,也无法再从里面出去,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金色巨鳞永远无法显世。”   “这鳞片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让你这样去做?!!”   唐湖轻摇了下头,“唯独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抱枕,以后也不要去问其他人,你要离这些事越远越好。”   “是因为世间会有危险吗?”江云晚的眼圈红起来,咬牙切齿,“我不要管什么世间,我只要你!”   唐湖笑靥如花,没有说话。   她要守住这个世间,是因为责任,但更重要是因为江云晚活在这个世间。   她想守住,有江云晚在的世界。   那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再次出现,拉着江云晚的身形再次后退,像是要到水墨世界的边缘去。   天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   “没有时间了,秘境合拢,除我以外所有的生命都会被送出。而我会作为阵枢,在此沉睡,让秘境的元气能够自我循环,让秘境永远剥离在现实以外,不再显世。”   唐湖放下了手掌,轻声说着。   江云晚拼命想止住身形,但双脚在地上刹出沟壑,身形仍在远离。   她握着花魁剑,将其插入地面,让自己移动的速度慢下来。   “好了,不要这副表情,笑一笑吧。我可不想在以后永无止尽的日子里,记忆中最后一眼,是你快哭的表情。”唐湖语气故作轻松,只是眼睛开始频繁眨动起来。   “快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   “没用的,你无法做……”   “告诉我!不然我立刻自尽在这里!!”在与那引力抗衡中,江云晚嘶吼着。   唐湖愣住,终于无奈地笑了,但眼圈开始酸涩起来。   “传说九境之上还有一层境界,能掌握万象之秘,穿行天地。”她竭力保持着声音的稳定。   唐湖说着一手轻挥,只见水墨世界中生出黑白二气,汇聚在江云晚的左手手背上,留下一道黑白二色纠缠的图案,但又迅速隐去。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这处秘境的印记,若真有那么一天,或许你能将我从秘境中带出。”   突破九境……世间有人能达到这种境界吗?   但江云晚根本没有犹豫,疯狂点头,“好,唐湖你等我,我很快就会突破九境,回来救你!”   话音刚落,那股引力骤然增强,直接把江云晚拉出,带到了水墨世界的边缘。   天地已经合拢,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圆球,在圆球的边缘,只剩下一条线的缝隙。江云晚勉强撑在那条缝隙间,到了天地合拢的最后关头,合拢速度终于慢了些,为最终完全的封闭积蓄力量。   “唐湖,唐湖……”在世界的边缘,江云晚声音哽咽着。   相隔整个钱塘世界,即便是修行者的目力也看不到对方。   天地寂静,只有江云晚的声音沙哑。   远在空间波动中的唐湖轻轻敲了下壁垒,她的声音通过阵法传了过去。   “色抱枕,最后还有些想问的。”   江云晚听到拼命喊着,“你说,什么我都会回答。”   “沙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听说那里没有任何植物和动物,我有些想象不出。”   隔着世界,片刻沉默后江云晚的声音通过阵法传来。   “沙漠里基本没有水,只有黄沙。但有些植物,叫做仙人掌,是绿团上长着刺的模样,还有些奇怪的动物,背上像托着山峰。”   “那东海是什么样子,里面真的有鲛人吗?”   看不到对方的两人,就这样隔着整个世界轻声交谈。   “东海有许多岛屿,传说是古时仙人修行的地方,除了岛屿就是无尽海洋。许多东海渔民都说见过鲛人,听过鲛人歌声,我想是有的。”   “那妖国真的常年有雾吗?”   ……   在天地合拢的最后时刻,江云晚安静地为唐湖描述着整个世界,声音平静。   忽然有磅礴声响传来,天地终于要迎来最后的合拢。   江云晚只觉得万钧之力压在身上,骨骼作响,快要被挤出这方天地了。   “唐湖,唐湖!唐湖唐湖唐湖唐湖唐湖!!”江云晚之前竭力保持的平静在一瞬被打破,她拼命喊着,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可是那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寂静无声。   结束了。   唐湖深深吸了口气,望向整个水墨世界。   “色抱枕,最后让我听到的就是这样吵的声音吗?”女子喃喃道,嘴角苦笑。   她不断看着,想要多看些。她马上就要陷入永恒的沉睡,或许这些画面就是她最后能够看到的,刚才的声音也是她最后能听到的。   “糖葫芦!!!”   有喊声通过阵法极远传来。   唐湖怔住,然后朝钱塘世界的边缘望去,那里有小到几乎看不到的一点亮光。   那似乎是铁器的反射光。   她用剑撑住了整个天地吗?   “糖葫芦!十年也好,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一万年也好!!我会突破九境,然后回来救你!”   “不准死!在这里乖乖等我!等我!!”   在磅礴的声音中,那点亮光也被挤了出去。   天地合拢,秘境封闭,万物无声。   忽然有女子的温柔笑声。   “傻抱枕,不要真的久到一千年一万年啊,那时我都老了,不好看了。”   “要快点啊……”   再无声响。   ……   在整个被妖气覆盖的钱塘中,倒是妖气发源地西明湖现在空了出来,湖岸上浓厚的黑色妖潮包围着静谧的湖面。   湖面的中心靠近南岸方向,重伤的五山卫瘫坐在湖面上,身上还有多处有白色的纸浆,但显然流浪者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一旁的美艳女人站在旁边,双手搂肩,紧紧抱着自己。   “不,不……”她双眼赤红,但仍在对抗疯狂的倾向。   她不想就这样在疯狂暴走中离去,她还想再见姐姐一面,还有些话要说。   忽然湖心处泛起了涟漪,吸引力五山卫的目光。   不,那不是湖水泛起涟漪,是湖面的倒影中起了波澜。   一个女子从倒影中浮现出来,从秘境中回到了现实。   江云晚静静地站在湖面上,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冷静些,敌人还在,要冷静些。   江云晚不断劝诫着自己。   她想起过去在擎天峰,师傅曾经的教导。   比如遇事要有静气。   比如大道的路上,总会遇到别离,很难一路同行到最后;   比如修行者也有生离,也有死别。   所以应该学着接受,学着放手,不让道心失守,不让欲望失控。   可是,可是……   江云晚双手捂着脸,用力狠狠抓下,血红锐利的指甲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   “可是你们这些卑贱的混账!杂种!畜生!!你们凭什么从我身边夺走她!”江云晚嘶吼着,声音沙哑。   江云晚蛇瞳血红,眼周布满凸起的血筋,黑色的蛇信吐露。她的脖子上生出黑色蛇鳞来,身上的衣裙也受到了侵染,浓黑为底,血红为纹,紧贴着身形,就如同裹在血水中的妖鬼,长发飘扬。   自上次风灵草产地一战后,她再次陷入妖化暴走中,且程度比上次更深。   她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生出黑红缠绕的纹路,妖气四溢。   “隐山的虫子,你们怎么敢!!”   咆哮声中,江云晚两脚一动,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好快,在哪里?”   五山卫站起身来,神色严峻,他望向左边,那里空无一人。但头还没来得及望右看,后脑上雄厚巨力已经传来。   五山卫整个人被扔了出去,在湖面像是打水漂一样滚出极远,最后手脚并用,堪堪停住了身形。   重伤状态下,又刚刚被山首借用了身体,他现在三成的实力都发挥不出。   “在哪儿?”五山卫快速扭头察看,仍未见到人影。   巨力再次从腰背上传来,五山卫整个被砸入湖中,但还未下沉多深,脚踝就被人拽住,拽出湖面,扬在空中,带出水花无数,也带出五山卫口喷的鲜血。   老人终于近距离看到了现在的江云晚,倒吸一口冷气。   那简直是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会是怎样的愤怒,能有这样的眼神。   “怎么了?这就是隐山的力量吗?”江云晚的声音低沉阴恻,宛如鬼神。   她一手抓着五山卫的脚踝将其拉过来,一拳已经轰了过去。   “老夫虽受重伤,但也不是你这小辈能轻辱的?”五山卫怒喝着,气罡环绕,一拳对轰了过去。   ……   钱塘的北门和东门,众人还在与妖气潮汐抗衡着,但不知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妖气潮汐忽然萎靡起来,冲击力不复之前,甚至停在了原地。   忽然有嘶吼声响起,大多数人都是心中胆寒。   “快看!”   随着一人高喊处声,众人发现妖气潮汐竟然开始快速向后收缩。   “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朱洛半边衣衫破裂,提着黑色长刀,站在东门里的直道上。   他的背后只能极少的平民还窝在城门口,有序离开。不少修行者列在他的身后,目光崇敬。   朱洛握刀的手猛然一紧,“是朝千阳!”   他向后高喊,“还未撤离的百姓,趁现在全部撤出去。二境以上的修行者,现在随我来!”   朱洛说完提着刀一马当先,追逐退去的妖气朝城中去。   他有种预感,这趟钱塘之行的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第八十四章 唯一的未来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被妖气环绕的西明湖中。   五山卫半蹲在湖面上,一身鲜血淋漓,喘着粗气,却死死注视前方,丝毫不敢挪开视线。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他的声音已经满含恐惧。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拼着重伤之躯,斩杀了对方的想法,那现在他只剩下逃跑的念头了。   那个如同裹在血水中的美艳妖鬼,此刻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而在女人的背后,围绕着西明湖如海的妖气,正源源不断汇入江云晚的身体中。   准确说来,现在的江云晚如同风暴中的风眼,整个钱塘的妖气潮汐,都在以她为中心,融入她的身体。   不时妖气中发出尖叫,那些百魅的分身,融合着花魁残念的黑泥女人们,化为一道道泥水也融入江云晚的身体中。   江云晚的唇殷红如血,蛇瞳中满是混浊和凶戾,她的意识终于彻底沉沦在妖化中,彻底化为了只知杀戮的妖物。   “怪物,怪物……”五山卫终于没了再战之心,因失血过多而发白的嘴唇抖动着,转身朝湖岸跑去。   “十三,拦住她!”   十三痛苦地捂住头,已经在彻底暴走的边缘。   她双眼一片赤红,摇着头,“姐姐……不……不……”   但她最终还是在挣扎中咆哮起来,双手自肘部下的小臂和手,都有妖气缠绕,套上了生有骨刃的甲胄。   她的腰部以下,直接化作了修长的青黑蛇尾,脸上满是狰狞之色。   她终于失控了。   彻底暴走的十三,蛇尾在湖面上摆荡,速度奇快地扑了上去,直朝江云晚而去。   ……   朱洛在钱塘东门,看到妖气潮汐忽然无力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退去。   虽然今晚三大宗的掌门都到了,但他们似乎不想暴露,只是在暗中出手。就像他的爷爷所说,决断权现在到了年轻人的手中。   朱洛略作沉吟,就下了决定。   在朱洛的倡议下,大部分修行者,仍然镇守在北门和东门,其余的精锐,则都随着他赶往钱塘的西南方。   那里是西明湖的位置,也是妖气潮汐的发源地。   但妖气潮汐退的极快,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卷走了一般。在众人赶到城中心时,放眼望去,整个钱塘的黑色妖气都消散了。   忽然有恐怖的嘶吼声,从西明湖的方向传来。声音不止一道,而是两道。   几乎所有听到的人,都是毛发悚然,被恐惧所笼罩。   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两只来自太古的蛮兽在相互厮杀,声音随风而来,饱含血腥的感觉。   但很快其中一道声音弱了下去,好像是被压制了,虽然仍在不甘地咆哮,但越来越虚弱,最终没了声响。   剩余的那道声音嘶吼起来,吼声凶戾又阴媚,像是在宣扬自己的胜利。   再到后来,连这道声音也沉寂了。   “朱兄,我们,还去不去……”一个修行者有些怯弱地问道。   “别在这儿磨蹭,你们不去就别挡路!”人群中虞烟挤出来,看都不看众人,朝西明湖的方向狂奔而去。   “走。”朱洛低沉一声,带着众人也跟了上去。   但众人赶到西明湖时,都楞住了。   没有猜测中的太古蛮兽,也没有黑色妖气的残留,更没有仙人遗存的踪影,一切都很安静。就连钱塘混乱的天地元气,也平息下来,风止雷息,一轮圆月出现在天穹上。   夜间的微风吹起,西明湖晚上呈黑色的湖面皱起,月色投影在湖面碎出无数涟漪。湖南岸的山峰也夜色中朦胧,只有隐约的峰线起伏。   这是春日的月圆之夜,是钱塘一年中最美好的几天之一。   妖气消失了,仙人遗存也不见了,什么都没了,仿佛今晚的一切不过是个幻梦。   只有湖岸那些残败的绿柳,碎裂的木枝,证明着今晚的浩劫确实存在。   浩劫已经结束了?但是怎么结束的?谁结束的?   几乎所有人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唯独一个人开始在湖岸奔走起来。   “朝千阳,朝千阳!你死哪去了!!”虞烟沿着湖岸寻找着,并且不断呼喊。   可是天地寂静,只有风声回应。   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急迫,到后面开始紧张,最后满是无力。   “是朝千阳!”有人喊出声来,随即不断有人醒悟过来,明白其意思,随声附和。   许多人都看到妖气潮汐爆发时,在所有人逃离的背景下,只有朝千阳一个人冲进了妖气潮汐中。   他们所有人都只是在城门处阻拦妖气,治标不治本。明眼人都能看出,妖气潮汐的退却,是它的根源处出了问题。   那么谁会在妖气潮汐的根源处?   只有可能会是朝千阳。   那阻止了这场浩劫,力挽狂澜的最大英雄,身份也浮出水面了。   可是现在那个男人,去了哪里?   难道……   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开始在湖岸旁寻找起来,并不断扩大搜索范围,往钱塘的其他地方搜过去。   “朝兄,你在哪儿?” 朱洛盯着幽深的湖面喃喃道。   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脚步抬起,身形疾驰,不一会儿就赶到了湖岸的一个角落。   一个昏迷的女人,背靠着断裂的柳木桩而坐。那张绝色的脸上满是血污,乌发凌乱,就连身上的淡紫衣裙也是血迹斑驳。   真是个美人啊,即使满身是血,也有种血腥残酷的美感。   “江云晚……”   朱洛蹲在江云晚身前,确定对方还活着,松了口气,也叹了口气。   “朝兄,你不惜性命也要救的女人,就是她吗?”   朱洛看着江云晚的脸,忽然发现她的唇上,沾染着一种暗沉泛黑的血迹。   朱洛皱起了眉头。   那血迹绝对不是江云晚的,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江云晚吸食了他人血液一般。   “朱兄。”一个天南的修行者走了过来,“我们在附近发现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死相极惨,你要不要来看看?”   “还有其他发现吗?”   “没了。”那人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朱洛的眉头越皱越深。   ……   在钱塘北边,城外十里处,官道旁有个小小凉亭,常有人在此挥泪送别往来钱塘的友人。   但今夜这里只有一个人。   一个直襟长袍的男人,在凉亭中的桌旁,正襟危坐。他面容俊朗,只是两鬓霜白,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岁要大。   男子的气质儒雅,看起来倒像是个儒士。   “结束了啊。”男子轻声说着。   桌上有酒壶也有杯盏,男子举起杯盏,一片花瓣随风落下,正掉进杯盏,浮在酒水上。   男子摇头笑了笑,轻吹了下杯盏。花瓣被吹拂出去,酒水也泛起涟漪。   涟漪中,酒水竟倒映出一幅画面。   画面中是个水墨般的世界,世界中心,一道接天连地的空间波动正在收缩,最终化作了一个透明的“茧”。茧里面一个青衣女子正在沉睡,眉眼如画。   而水墨世界的地面,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金色巨鳞。   “唐宗主,陈某替世间众生向你道谢。可惜陈某所涉太多,一旦亲自入局,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只能做一些事前的准备而已。”名叫陈未的男子盯着杯盏,轻声说道。   杯盏中的画面里,金色巨鳞正散发着如丝如缕的金色元气,一点点染在“茧”上面,将其慢慢变成了金色的大茧,遮掩住了里面的唐湖身影。   “嗯,缺月阁纠缠了八百年的宿命诅咒,被你亲手斩断,这份福缘也合该你得到。”   陈未面露微笑,“看来世间又要多出一位地仙了,还是位女子地仙。”   “可这样说来,唐宗主很快就能自己穿行秘境,回到世间了,要不要告诉我那个傻徒弟?”陈未想了想,最终笑着摇头,“算了,年轻人,总该有些动力。”   陈未再次朝杯盏吹了下,酒水摇晃,画面消失,陈未一口将酒饮下。   长夜寂寂,男子仍然在亭中正襟危坐,没有离开。   “师兄,既然来了,就出来吧。我们都长大了,别再玩捉迷藏了。”陈未叹了口气。   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忽然出现,坐在了桌子的对面。   “不要叫我师兄,我已经离开擎天峰很多年了。”不周山掌门也叹了口气。   “但我们仍是同辈的不周山门人,还是师兄弟。”陈未想了想,“那要不,洪萌萌?”   “不要叫我的名字!”洪掌门顿时暴跳如雷。   但他看着陈未的淡然样子,最后只是翻翻白眼,“整个天下,只有你敢直接叫我的名字。算了我们还是师兄弟相称吧。”   陈未点点头,不再言语。   洪掌门急了,“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这儿?”   “因为今晚遗存要显世,我四徒朝千阳又在这钱塘,所以我会来。”陈未说着,一边手指轻敲桌面。   洪掌门一把按住陈未的手,“哎哟师弟,求求你别敲了。我当年在擎天峰,就每天听你敲桌子。现在你走了,你的徒弟们都会了,只要说说话想想事,他们就开始敲桌子。”   陈未轻咳一声,两手干脆直接插袖,拢在身前。   “那今晚仙人遗存到底还出不出了?”洪掌门沉声问道。   “原本是要出的,但现在不会了。”   “确定?”   “确定。”   “是你给堵回去的?”   “……不算,我只是前期做了些事,功臣另有他人。”   “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就这么肯定?”   陈未看了洪掌门一眼。   “哦对对对,你能掐会算,知道过去未来嘛。”   “过去的事,读书可以知道。未来的事,我不知道。我只是能够算出一些人的选择,而选择,决定了未来。”陈未淡淡说道。   “那你告诉我,神明究竟是否存在?”   “存在。如果你见到仙人遗存里的东西,你就会相信。”   “那你让我们见见仙人遗存里的东西啊。”   “我不能让仙人遗存显世,那样太危险,神明很大可能会苏醒。”陈未摇头。   “那你让我和其他两位掌门如何相信,神明真的存在,还很危险?!”洪掌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如果你们见到仙人遗存里的东西,你们就会相信。”   “你跟我在这儿套圈是吧!”洪掌门抓着头发,只觉得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当年离开擎天峰,转投他峰,就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因为他认为,能留在擎天峰的,都是奇葩,脑子都有问题!   比如现在眼前这位。   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继承擎天峰的道统。   洪掌门继续扯着头发,“三大宗门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仙人遗存显世时,来见证那些事是不是真的,结果又让你悄无声息地给毁了。”   “见证,是件很危险的事。你们不需要见证,只需要相信就好了。”   “相信谁?”   陈未伸手指着自己,“我。”   洪掌门不再闹了,站起身来,表情严肃,末了,郑重说道:   “这件事牵扯太大,在没有看到真凭实据前,神明也好,你说的那个人也好,我和其他的掌门,都只能视为不存在。”   “无妨。”陈未摇着头,“你们做你们的,我做我的。”   洪掌门看了他良久,终于不再说话,转头离开了凉亭,走在官道上,往钱塘的方向去。   他忽然回头,“师弟,宗门里的人,当时推朝千阳来钱塘,这样危险的事,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这个掌门没办法,你可是躲在暗处有的是办法啊。”   陈未扭头看着那个身形伟岸的男人。   “一切,都是从选择开始的。”   “谁的选择?”   陈未叹了口气,他不想解释了,因为这关乎许多人的选择,解释起来实在麻烦。   而许多人的选择交织在一起,就是未来。   此次钱塘赌局的未来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的选择都能影响,比如在钱塘城东,有个卖烧饼的人,他有胡麻味和五香味两种烧饼,每天随心意挑一种卖。可是他每天晚上为明天的烧饼选择口味做准备,并不会影响钱塘赌局的未来。   只有那些关键的人物,选择才会同样关键。   比如三大宗决定来钱塘人选的那些人。   比如来了钱塘的那些人。   比如缺月阁的那些人。   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交织在一切,便能创造出许多种可能的未来。   而陈未,就能够算出这许多的未来。   准确说来,是3862种未来。   3862种未来,在陈未面前,就像3862条道路。道路的前方黑黝黝的,看不清路况,陈未也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关键的内容。   比如在几乎所有的未来里,朝千阳最终都是被不周山推出来,去了钱塘。其中大半的结局是死亡,小半是陆府损毁,从此成为废人。   哪怕陈未阻止,也没有用。   这就是所谓大势所趋,无力违抗。   比如几乎所有的未来里,仙人遗存最终都还是出世了,从此世间危亡。   其中2795种未来,唐湖没有成功,在隐山的谋划下,仙人遗存,或者说那块黄金巨鳞,在今夜就直接显世。   而另外886种未来,唐湖只是延迟了遗存显世的时间。   再比如几乎所有的未来中,唐湖最后都死去了。   在看到了3862种未来后,陈未也愈发敬重这个远在钱塘的缺月阁宗主。因为在所有的未来中,唐湖都选择了直面自己的责任,直面缺月阁的宿命,从未逃离。   在无数可能性交织的未来,3862种未来,只有一种未来,唐湖成功阻止了遗存显世,并且活了下来。   最令陈未惊讶的是,他的徒弟朝千阳,也在这个未来里活了下来。   但这种未来发生的可能性太小太小,微乎其微。   陈未并不知道这种未来是怎么实现的,他只能模糊地算到,做哪些事情,能够让命运向这种未来偏移。   至于他做了这些事后,这些事是如何起作用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但陈未仍然相信着这种极难发生的未来,或许真的会实现。有实现的可能,便有去做的价值。   于是在他的暗中影响下,朝千阳到达钱塘的日子,正好是隆冬刚过,钱塘落下第一场春雨的那天。   于是在他的暗中影响下,朝千阳落脚的地方,正好是春花江畔附近的望江路。   于是在他的暗中影响下,朝千阳的那个远在妖国的狐妖姐姐,行迹暴露,被妖国的敌人满世间追杀,最终路过了钱塘。   就像是一个粗劣设计的机关,陈未只是将需要的机关零件放在一起,摆好位置。他所涉气数太重,不能亲自去摆弄机关,只能蹲在一旁,看着机关是如何运行的。   事实证明,“机关”运行地出人意料。   朝千阳人在哪里,那场早已注定的伏杀,就会发生在哪里。   于是在春雨落下的那天,朝千阳死在了春花江畔,望江路附近的小巷中。   恰好路过钱塘的狐妖苏卿卿,感受到了朝千阳的消散气机,在最后一个关头赶上。而要发动她的天赋神通,移花接木之术,还需要一个人。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春花江畔刚刚自尽的花魁江云晚,落入了苏卿卿的感知中。   这个在剩下所有的未来中,都因为心结与一时冲动死去的女子,在移花接木之下,与朝千阳相合相融,以另一种方式也活了下来。   当然,朝千阳也躲过了死亡的宿命,与江云晚相合相融,以江云晚的身份死而复生。   剩下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成为江云晚的朝千阳,继续以女身修行。修行便要开窍,开窍后她身体中的妖血血脉随之觉醒。   而体内被妖气侵蚀的唐湖,在妖气和血脉的互相牵引下,最终遇到了江云晚。   在3862种未来中,仅有的这一种未来。   江云晚和唐湖,相遇了。   陈未明白,他做的准备所施加的影响,到此为止。而这些影响,也只是增加了那个成功未来实现的可能性。   至于那个未来究竟能否到来,他作为局外人,无能为力,最终要靠的,是那些局内最关键的人。   比如江云晚。   比如唐湖。   就像是你只能远远给挂在崖壁上的人抛出绳子,能不能爬上来,要看她们自己。   而事情最终的发展,确实超乎陈未的期望。   那两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路同行,在无数刀剑相逼中,在无数阴谋计算中,她们走过了鲜血与荆棘,最终来到了3862种未来里,唯一能够挽救世间,也唯一能挽救她们自己的未来。   在局外旁观的过程中,陈未曾不止一次去想,这一种未来,到底与其他的3861种未来,有什么关键性的区别。   他曾以为是命运的偶然显现出来;   他也曾以为是互相的扶持或帮助。   直到刚刚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未来里才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什么。   如果一定要赋予其一个字眼。   是“爱”。   选择会带来相遇,相遇于是相爱,而爱会改变彼此,再倒过来改变她们的选择。   爱会让一个早就对世间无望的人,重新拾起对生的渴望。因为会有一个磨人的小妖精,可以陪着她去沙漠看月,去深海听歌。   爱会让一个人鼓起勇气,于是千军辟易,万山无阻。因为有一个会在寒夜里抱着她的人,等着她去救。   3682种未来里,最难达成,最不可能出现的未来,就在这两个人手中,真正地降临世间。   而一切转折的拐点,就在那个晚上,名叫江云晚的女子,在山中将另外一个叫唐湖的女子,捡回了家。   仿佛是在嘲讽某个疯子,陈未摊开了双手,对着夜空:   “看,没有人会受伤的世界完成了。”   长夜寂寂,夜风徐徐,这位擎天峰的峰主悠悠出了一口气。   天地美妙,尽在其中。   “师弟,你干啥呢?”   “师弟,我问你话干嘛不回答呢?”   “师弟,你怎么突然摆起动作了?对着谁说话呢?”   陈未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师兄,还是让我们来谈谈,关于我徒弟朝千阳的事吧。”   这个未来有个最大的隐患。   朝千阳,或者说江云晚的未来,已经与那些因果,紧密地绑在一起,再无坦途,从此步步凶机。   这,便是代价。 第八十五章 你究竟是谁?   (依旧是超长章节( ̄▽ ̄)")   “朝千阳,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洪萌萌,或者说洪掌门沉声问道。   “或许会,或许不会,就当作失踪好了。”陈未双手拢袖,淡淡说道。   “即便如此,宗门里有些人,可能依旧不会放过他,毕竟是擎天峰的人。在这些事上,我什么都不会做。这是宗门内部的道统之争,我作为掌门,只能尽力保证宗门的稳定。”   “无妨,我们早已习惯了。等钱塘彻底安定下来后,帮我带个人回不周山。”   “谁?”   “江云晚。”   洪掌门的脸一点一点严肃起来。   “你说的这个江云晚,她漂亮吗?”   “……”   “喂!你不要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啊!”   “虽然师兄你风流成性,但最好不要对她动心思,不然你会很后悔。”   “这么说,是你新看中的人,想带回擎天峰?”洪掌门摸着下巴。   陈未摇了摇头,“想安排到哪随你,只要带回不周山就好。”   “理由?”   陈未轻声道:“不周山,比外面要安全些。”   在朝千阳来钱塘之前,他还能算出关于自己徒弟的种种未来。但因为移花接木之术,再经过他刻意影响未来后,他已经渐渐算不清关于自己这个徒弟的未来了。   他所修术算,不涉因果,对此无从下手。   但他仍能感觉到,自己徒弟的命途,死亡气息浓郁。   “你看中的人,由你照料也会有危险。”   “无暇照料,”陈未摇着头,“钱塘事了,我要离开了。”   他已经在世间各处游走探寻了多年,如今要查的事又多了些。   比如被仙人带下来的那团妖气,和江云晚体内的血脉,都来自那条太古之蛇,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   “师弟!”洪掌门忽然叫住了要离开的陈未,“不如让我们重新来过,当年在擎天峰我们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陈未愣了下,笑了出来,“师兄,太肉麻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要向我求亲。”   “你还是处理好宗门的事吧,那些隐山的鬼,藏在不周山许多年了,是时候找出来了。”   双鬓霜白的男子,身形消失在夜风中。   “你要是女的,我肯定娶啊。”洪掌门翻翻白眼,嘟囔着。   ……   江云晚行走在一片夜色中,脚下是幽深的湖水,放眼望去,湖岸边全部都是残败绿柳,遍地断木。   忽然有嘶吼声传来。   江云晚一惊,在湖面上行走,循着声音过去,到了西明湖的一角。   她看见一个蛇瞳女子,口吐蛇信,一身血红,皮肤上还有黑红交织的纹路,看起来就像是裹在血水中的妖鬼。   那女子正在跟两个人缠斗,其中一个是满头银发散乱的老人,另一个是个蛇妖,双手上套着生有骨刃的甲胄,腰部以下则是拖着修长的青黑色蛇尾。   真是场惨烈的厮杀啊。   那个银发老人已经深受重伤,根本无心恋战,只顾着逃走,却正好暴露了身后空门,被蛇瞳女子抓到了机会。   蛇瞳女子的速度比夜风更快,瞬间抓住老人一路前冲,直接将老人带飞,最后将老人重重砸在岸边的地上。   老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我们可以谈……”   蛇瞳女子一拳轰在他胸口上,让老人周身气罡终于彻底崩溃。   “求……”   蛇瞳女子第二拳结实轰在老人胸膛上,老人整个胸膛塌陷,大口鲜血吐出。   然后是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   江云晚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惊肉跳,感受到了蛇瞳女子的狂暴与愤怒。最终那个老人全身血肉模糊,筋骨碎裂,被女子拎着,就像是拎起一个破麻袋,将其扔到了一边。   再然后就是蛇瞳女子与那个蛇妖的战斗了。   那是比之前更凶残更血腥的厮杀。   两者都失去了理智,利爪在对方金石般的躯体上划过,溅出火花在黑夜中闪烁。   她们的嘶吼声宛如太古中走出的蛮兽,声震四野。   再也没有什么技巧,再也没有什么术法。   只有力与力,血与血。   厮杀中那个蛇瞳女子占据了上风,不断压制着对方,最终将对方压制在身下,狠狠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那个蛇妖痛苦地挣扎起来,修长蛇尾在地上甩动,但眼神却渐渐清明起来。   嗯?   一直旁观的江云晚皱起眉头。   那蛇瞳女子,好像将一些血肉之外的什么东西,也吸食了进去。   厮杀声终于停止,周围安静下来了。   忽然那蛇妖虚弱的声音响起,像是在说着什么,像是温柔的细语。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很模糊,让江云晚听不清楚。就连画面也暗下来,看不仔细。   然后便是哭声。   整个湖面上只有哭声,那个蛇妖的哭声。   像是个小女孩在伤心啜泣着。   画面的最后,江云晚只看到,蛇妖的身躯逐渐崩解,在蛇瞳女子身下化作了轻柔的烟。   “不,不……”一直旁观的江云晚摇着头,身形倒退。   为什么她会感觉如此心痛,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只有那个蛇瞳女子的嘶吼声残留,凶戾而阴媚。   ……   “不!”   江云晚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满是冷汗,手习惯性地朝旁边摸去。   “糖葫芦,我做了个梦……”   江云晚忽然沉默了。   耀眼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能听到山林中的鸟叫声。窗外是别云居熟悉的院落,小亭静立,池水清清。   江云晚沉默着下了床,穿衣梳妆,一如往常。   十天。   距离那个风雷交加的夜晚,已经过去十天了,唐湖也……   不,不要去想。   江云晚摇着头,将念头转移到其他方面上。   这十天来,她经常会做这个梦,从最开始的迷惑,到后来的了然。   如果没猜错,梦中的情形,就是自己妖化暴走,彻底失控后的事了。   可是那个黑锦妖蛇,在临死前究竟说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哭泣呢?   一头雾水。   依照梦中的情形来看,那天晚上自己不仅妖化暴走,杀了那两个隐山的人,还将满城妖气,全部吞噬吸收。   江云晚的手下意识摸在陆府的位置。   在之前不断地消耗吸收下,陆府中的妖气只剩下小池塘般的大小,但如今不仅恢复,并且远胜过往,简直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江云晚闭上眼睛仔细感知。   之前的妖气转化真气中,妖血血脉的缓慢增加,如同润物细无声。再加上这次妖化暴走,她的身体妖化程度,已经差不多五中有一了。   还好她能够遮掩自己身上的气息,不然凭现在一身妖物的气息,出门就会有修行者要来除妖卫道了。   可她陆府内现在如海的妖气,也开始像过去一样,缓慢转化为真气,并增加她的妖血血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吞噬了百魅和那些融合花魁残念的分身后,那些意识与残念,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等到这些妖气全部转化完,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沦为彻底的妖物吗?   身体也好,心神也好……   江云晚摇摇头,将那些不安的想法抛出。   那又如何?   有这些海量的妖气在,自己的修行速度就会远超普通的修行者,能够更快地提升境界。   只要能够更早一日突破九境,救出唐湖,沦为妖物又何妨?   对,要更快一些,更快一些……   早饭午饭合在一块儿用过后,江云晚就提着花魁剑到了院落中练剑,一边练剑,一边不断打磨调整着,她从遮月步中悟出的剑法。当然同时也配合着不周山的心法,淬炼身躯。   她仿佛回到了遇到唐湖之前的日子。   每天只需要修炼、修炼、修炼,其他一概不去想。   直到夜幕降临,江云晚已经结束了每日修行,沐浴更衣完后,那个几日来每天必到的人,终于又来了。   那是个面貌端正的年轻男子,正与江云晚分坐在桌子两边。   “朱公子,总是夜间到我的闺房中,不觉得冒犯吗?“江云晚看着对面的男子说道。   “是江姑娘你说,白日要修行没空,要我晚上前来。“朱洛倒不觉得尴尬,只是被视线盯着有些不自在。   我的意思是,你就不要来了。   江云晚腹诽着。   “我的问题依旧和之前每次的都一样。江姑娘你是否回忆起了,那天晚上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回答也没变,我不知道。”江云晚淡淡说道,“从李幼念的记忆世界中离开,我的意识受到冲击太重,记忆凌乱。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还是朱公子你,把我从湖边救走的。”   朱洛沉默了下,点头道:“我相信江姑娘所说的,我只是还抱着希望,江姑娘这几天能够回想起什么,这样说不定,能有线索找到朝千阳朝兄。”   “朝千阳?真是感动,朱公子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朱洛摇了摇头,“不止是我,整个钱塘,甚至整个天下,许多人都在找他。因为他是力揽狂澜,阻止了浩劫的英雄。我们所有人,都欠了他的情,你该知道的。”   江云晚自然是知道。   在那个风雷交加的夜晚之后,仙人遗存再没有动静。三大宗联合宣称,仙人遗存沉寂数百年,灵性损坏,已经不可能显世了,钱塘赌局就此作废。   这整个春天,牵引着无数修行者的遗存之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事情当然不会立刻平息。   那个夜晚有不少修行者死于妖气潮汐,更有许多百姓也无辜惨死。但他们又能找谁去说理,发起钱塘赌局的三大宗吗?   为了平息这些余波,朝廷,或者说鱼龙卫,以及三大宗门,最近都是焦头烂额。   但天下没多少人关心这些,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一个名字。   朝千阳。   那个在人潮中逆行冲进了妖气的人,那个奇迹般拯救了钱塘的人,那个最终神秘失踪的人。   世人厌恶平凡,偏爱传奇,崇拜英雄,尤其是这样带着悲剧色彩的结局。   就在朝千阳消失后,其声望反而涨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已经过去十天,钱塘的修行者们不仅没有减少,且有更多的人从各地来,加入寻找朝千阳的队伍里。   “英雄?”江云晚哼笑一声,“连想要保护的人都守不住,他算什么英雄?”   “江姑娘!他守住了!”朱洛义正言辞,“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朝兄冲进妖气,很大程度是为了救你。虽然不知道过程如何,但你现在能好好在这儿,不正说明他守住了吗?”   “随你如何想,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江云晚扭过头去,轻声说着,“你就当他死了吧。”   “不,在下这条命,是朝兄救的。只要一天没有见到朝兄尸首,我就会一直找下去。”   “我说了,随你。”   房间一时安静了。   “还有一事要向姑娘请教,缺月阁的宗主唐湖,自那日缺月阁围攻,被姑娘救走后,至今下落不明,姑娘可知道唐宗主的下落?”   “是啊,我把她救走后一直与她在一起。但那个晚上她忽然消失了,我就是为了找她才到了西明湖边,剩下的朱公子你都知道。”   唐湖的下落与遗存有关,也与缺月阁的隐秘往事有关。江云晚不想让这些事情流传出去,说不定会有仍在执念遗存的人,打起了缺月阁的主意。   江云晚不想让唐湖出来后,看到缺月阁出了问题。   那是唐湖留在世间不多的事物了。   江云晚又笑了笑,“之前鱼龙卫和修行者们不是满城在抓我们吗?现在遗存事了,又没动静了。真是无趣啊,不如朱公子将我绑到鱼龙卫,看看他们会不会重谢你。”   说着江云晚伸出双手并拢,细嫩的皮肤脂玉一般。   她的笑容看似柔媚,背后却有冷意流转。   朱洛沉默了下,摇头道:“江姑娘不必这样。我找唐宗主下落,只是想提醒她,缺月阁内部最近可能要出事了。”   缺月阁出事?   江云晚的眸子一点点冷下来。   朱洛看着对面的绝色女子,叹口气,“江姑娘,你这些日子来,似乎变化很大,是受了什么影响吗?”   变化很大?   江云晚一愣,但随即又满不在乎。   那又怎样呢?或许变化才是对的,以前的自己那样软弱,根本守不住任何东西!   “江姑娘,虽然这些日子变故很多,但你也是修行中人,要懂得稳住道心,不然怕是会滋生心魔。”   朱洛说着站了起来,“看来江姑娘真的想不起来那夜经历了,那今晚是我最后一次来问了。过几日我便要离开钱塘了,江姑娘珍重。”   他又郑重说道:“江姑娘,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朝兄,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深爱着你的。我以人品为担保!”   好吧,那你现在没人品了。   朱洛转身走到房门处正要离开,忽然又扭头。   “江姑娘,缺月阁时远远望过你一眼,还刚升入吞玉境不久,但现在看来,你已经吞玉境圆满,破境在即了吧。吞玉境是九境中很特殊的一境,不知江姑娘如何达成条件,即将破境的?”   江云晚一凛,没想到朱洛的感知这样敏锐。   她确实一举从吞玉境初期,到了吞玉境圆满,就在那夜吞噬了满城妖气之后。如果不是她刻意压制,现在恐怕都已破境了。   “我出于好奇调查过一些,江姑娘你在去年冬天时还是个平凡人,只是过了一个春天,你马上就要成为第三境的修行者了。这样的速度如果传出去……江姑娘保护好自己吧,不要让朝兄的付出白费。”   说完朱洛再无言语,开门离去。   门外数个穿着火色红衣的人正贴着房门偷听,朱洛一出来,立刻摆正身形。   朱洛合上门,转过身来面色不善,“你们要跟我到几时?”   “少爷,老太爷让我们留下来,跟随服侍您,直到回去为止。”一个出身朱氏外宗的随从,恭敬答道。   “让你们跟随服侍,可没让你们在门口偷听!”朱洛语气严肃,“我朱家人,怎能如此爱听他人私事?!”   几个随从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跟随着朱洛一同离开。   等到离开别云居后,一个与朱洛关系不错的随从,大着胆子轻声问道:   “少爷,刚才的女人,就是你说的,朝公子所钟情深爱的女人吗?”   朱洛点着头。   “没错。外面虽然有朝兄和江姑娘之间的流言,但并没有确凿。朝兄同时与两位女子纠缠不清,这样做属实不对,但还是等有朝一日找到了他,让他自己解决与两位女子的感情吧。”   “你们,不要到处乱说。”   几个随从纷纷点头,“少爷放心,我们不会乱说的。”   ……   朱洛走后,房间里江云晚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她忽然转身看向窗边,“是谁?!”   她又愣住了。   窗户边,一个剑袍紧紧裹身的女子倚窗站着,双手抱怀,胸前丰盈,剑袍下线条紧绷的腿若隐若现。她的发间有一根玲珑小剑,作为发簪。   这个极漂亮的女子,正静静看着江云晚。   虞烟?   江云晚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似乎发生过。   那还是上次虞烟初到钱塘,男装来找她的时候。   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却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才对。”   虞烟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眼底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究竟是谁?” 第八十六章 江云晚的业务范围   “你,究竟是谁?”虞烟靠着窗,双手抱怀。   “虞姑娘,上次一别,许久未见了,怎么这次没有穿男装来啊?”   虞烟盯着江云晚,根本不理她的寒暄。   “朝千阳失踪十天了,这十天我一直在找他,为了找线索,回忆了过去日子里的种种,忽然想到了几个很有意思的事。”   江云晚心头一凛,撑起笑来,“虞姑娘,朝千阳可不在我这儿。”   但虞烟像是听不到她的话,继续说着。   “坊间传闻,朝千阳喜欢你,你还赠剑给他。”   完了!这算什么,自己喜欢自己被自己名义的道侣发现了?   “这些,这些都是谣传而已。我与朝公子确实相识,赠剑只是怕好剑毁在我手中而已。”   “是吗?那为何我上次男装来时,假冒朝千阳之名,你第一时间没有识破我?一幅完全不认识朝千阳的样子。”   糟了……   “因为,因为我怕让虞姑娘误会我和朝公子的关系。”   虞烟走了过来,步步紧逼。   “那上一次你见到朝千阳,是什么时候?”   “就在……就在虞姑娘上次找我之前不久。”   虞烟已经走到了江云晚的身前。   “我上次见你曾说过,他若钱塘的事做得漂亮,就能帮我抵抗家中威逼。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讲过,按照你说的,他不该知道这话才对,可为什么后来我们见面时,他说出了差不多的话。”   我……   江云晚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原本自己两个身份间不该有关联的,一切起源都是在抢夺风灵草的那个夜晚,为应付唐湖临时瞎编的。现在应付虞烟,又是临时编排,根本漏洞百出,经不住细问。   江云晚只觉得背后已经有细汗冒出来了。   瞒不住了,要不干脆承认了吧……   这个想法在江云晚心中迅速生根发芽,但她刚想开口,却又咬住牙关。   不行!   这正好是个机会让虞烟远离自己,远离朝千阳。   江云晚这几日一直在整理思考钱塘赌局以来的种种事端。   从最开始的小巷暗杀,到虞烟曾截获的书信,再到后来与邪修和鲁黑山一战,都是那个隐山的手笔。显而易见,隐山的人来钱塘,除了仙人遗存的事,还有个目标就是自己的男身。   而秘境中出现的那个自称“流浪者“的人,所谓隐山首领,修为通天。那这个神秘的隐山,整体实力有多强大,可想而知。   他们一定还会继续追查所谓朝千阳的下落,然后就是雷霆杀招,甚至会波及到周围的人。   就像老杨头儿那样。   当年与虞烟结为道侣,目的是互惠互利,现在却会给她带来危险。   那干脆就趁此机会,让虞烟以为朝千阳失踪了,离得越远越好。   想到这里,江云晚强自镇定,说道:“可能是朝公子从其他地方知道的吧。”   “其他地方?”虞烟笑笑,觉得颇为滑稽。   虞烟猛地上前一步,捏住江云晚的下颌,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   “你现在用的,是早春居的唇脂吧,真是好巧,朝千阳也曾跟我说过这种唇脂。当然你也可以解释,说这是你告诉他的,只是个巧合。”   虞烟捏住江云晚的下颌,步步紧逼,江云晚只得支吾着步步后退。   “那为什么朝千阳来到钱塘后,从没有人打探到他的下落。依墨珠门消息之灵通,也没有找到?”   “为什么朝千阳与你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世间却从没有人,见过你们二人同时出现?”   “为什么朝千阳冲进妖气消失了,你就又出现妖气源头西明湖了?”   “为什么传闻你与擎天峰的旧徒萧奉之的关系也突然好起来了?”   “你不觉得,这巧合太多了吗?!”   江云晚步步后退,狼籍不堪,终于身后撞在了床沿上,整个人身形不稳,直接跌倒半躺在床上。   她心中叫苦不迭,没想到虞烟会如此敏锐。   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吗?   可自己成为女人后怎么没这种直觉啊喂?!   “我……”   江云晚有些绝望,觉得自己已经瞒不住了。   可虞烟跟着欺身压上来,两手按着江云晚身体两边的床面。   “朝千阳,很有趣是吗?为了隐藏身份,穿女装、涂脂粉,假扮成缺月楼的花魁,你玩得很开心啊!”   虞烟神色冰寒,语气中怒意十足。   “那你知不知道,我这几日都快把钱塘翻过来了?”虞烟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她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眼底氤氲着愤怒与伤心。   看着虞烟的样子,江云晚只觉得心中满是愧疚,快要控制不住,想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   可虞烟忽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胸前,冷笑着,“相公,身形修整得不错啊,连我上次来都没看出破绽。是术法‘移骨’?还是 ‘修面’?这类术法可是很少有人会呢。”   虞烟的手在江云晚身上游走着,“修的还很真啊……”   “等等,不要……”江云晚脸瞬间红了,吟出声来。   自从开始妖化以来,她就觉得身体越来越敏感了,哪里经得住虞烟这样因为怒意而来的肆无忌惮。   江云晚的脸红得快要滴血,连原本比常人温度要低的肌肤,都迅速滚烫起来。   “虞姑娘……虞烟,那里……再这样我……我会……”江云晚的声音迷离起来,眼波缭乱,身体扭动挣扎。   虞烟冷笑着,“装得像模像样。但这世间纵然有术法能伪装外表样貌,性别也是不能……”   虞烟忽然呆住了,神色震惊,“你……你是女子之身……”   一个人忽然推开门,“江姑娘,陈夫人让我来……”   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陈夫人的婢女看到眼前的场景愣在了当场。   一个穿着紧身剑袍,美貌到堪称凌厉的女人,正把江云晚压在床上,一只手还伸进了江云晚的衣服里。   而江云晚无力反抗,面如红云,媚眼如丝,迷离不堪,嘴里还轻吟着。   “江姑娘你在接客啊……”婢女下意识说出了声,又猛然惊醒,面色尴尬,“江姑娘你先忙吧,我在偏房等你。”   婢女立即转身离开,还贴心地把门合上了。   “没想到江姑娘男客女客都接,还是被动一方啊……”   门外传来婢女的喃喃自语声。   虞烟猛地后退,拉开距离,看着床上的女人。   “你,你不是他?”虞烟的语气震惊而迷茫。   难道自己猜错了?可是明明……   江云晚坐起身来,拉扯着凌乱的衣裙,不敢看虞烟,“其实……”   “绝对有古怪!我还会再来找你的!”虞烟脸色也红了,扭过头说着。   “还有,刚才的事……对不起!”   虞烟神情极为尴尬,脸都红了起来,立刻原路返回,翻窗飘飞出去。   但等到虞烟在山林中走出很远,刚刚因为认错人而产生的尴尬缓解后,忽然驻足。   “不对,还是有问题。”她回头看着别云居的方向,沉吟思索,“她要么就是朝千阳,要么就是与朝千阳关系极深,肯定有能找到朝千阳的线索。”   虞烟一跺脚,“说话不算话的浑蛋,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你……”   她气冲冲半天,最后语气弱下来,带着一种无力感。   “你可千万还活着啊……”   ……   房间里江云晚盯着夜风呼啸而入的窗户,愣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   刚刚只差一点,她就要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虞烟,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以后,以后我会……”   江云晚沉默了。   在解决隐山的问题前,还是离虞烟远一点吧。   但这次钱塘赌局一事不了了之,千剑湖威逼虞烟的事,自己到时候还是得想办法帮帮她……   她整理了下,起身离开房间,去偏房见到了陈夫人的婢女。   “江姑娘,抱歉打扰你的事了。”婢女样貌还算不错,说话时神色羞赧。   “不,我还要感谢你。”江云晚摇头,刚才要不是这婢女,自己真的要承认了,那后面的事才麻烦呢。   “陈夫人有什么事交代吗?”   “陈夫人说,两日之后,西明道观深处,缺月阁里有位要见你。”   江云晚一听,一个身影便在心中浮现出来。   她点点头,“为何是两日后?”   “可能是因为,最近宗门里有些事情吧。”婢女也是不太肯定说着。   江云晚无声叹气,送走了陈夫人的婢女。   果然缺月阁出了些事情吗?   江云晚忽然痛苦地捂住脸,冲回自己的房中,到了梳妆镜前。   虽然镜中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江云晚却觉得无比难受,感觉皮肤下血肉像是流淌的岩浆般滚烫。   又来了吗?   江云晚虚弱地将自己摔在床上,闭上眼睛抵制着痛苦。   还差一次,还差一次……   之后再去趟天香馆好了……   第二天艳阳高升许久,江云晚才迟迟醒来,疲倦地起身。   又是那个梦境,梦境中那个蛇妖的哭泣声如同伤心的小女孩,梦魇般缠绕着她。   何时才会停止啊。   调整缓过来的江云晚,用过饭后拎着剑在院中,准备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修行。   若要救唐湖,修炼必须要更快些才行。   别云居院外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嗯?   江云晚收起花魁剑,开门去看。   门外站着个恬淡清秀的女子,淡白衣裳,淡淡表情,手里还拿着一套文卷,看起来像个文职人员。   夏执事?!   江云晚睁大了眼睛。   “江云晚,江姑娘?”夏鲤淡淡问道。   “嗯,是我。”江云晚茫然地点点头。   “那就好。”夏鲤开门见山。   “江姑娘,你听说过不周山吗?” 第八十七章 何以见故人?   别云居院中小亭内。   江云晚看着对面正在慢慢饮茶的女子有些茫然,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出现在钱塘。   夏鲤,是不周山主峰的执事之首,也是不周山弟子口中的掌门内助,帮助掌门处理门中诸事。平日深居简出,但只要一出现,就是跟在掌门的身后。   所以绝大多数弟子都视她为掌门的意志,对她十分恭敬。   江云晚以前也与对方不少接触,没办法,自家师傅在不周山辈分太高,许多场合都得出面。但自从师傅前几年出山云游后,许多事就得她硬着头皮出面。   “之前情况已经与你细说了,我的来意很简单。江姑娘,不知你是否愿意入我不周山?”夏鲤淡淡问道。   江云晚半天接不上话来。   刚才夏鲤用念书一般的语气,给她详细介绍了不周山是怎么样的存在。江云晚一听就猜到了对方来意,但等对方真的说出口,还是有些恍惚。   自己怎么会不了解不周山呢,那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啊。   “请问,你们为什么看中了我?”   记忆中,不周山可不会这样,来主动请人入山门啊,尤其是掌门内助亲自来请。而自己现在这女身,显然没有。   “这是掌门的意思,可能是相中了你的资质。我不周山掌门行事不拘一格,自有他的道理。”   “掌……贵派掌门也来钱塘了吗?”江云晚惊吓道。   “没错,他十天前本来就要亲自来找你的?”   “那为何……”   “他这段日子在钱塘玩得太尽兴,忘记此事了,今天要走才想起,就让我来了。”夏鲤声音平淡,似乎一点儿也不想为自家掌门遮掩。   果然啊,不愧是被天下誉为,三大宗最不靠谱的掌门。同时也被不周山弟子认为,是宗门千年来最不靠谱的掌门。   “钱塘风光秀丽,贵派掌门流连忘返,也是正常。”   “不,他对风景没兴趣。这十天来,他化名为一个商人,包了一船的青楼歌妓,沿春花江而下,每日临江饮酒高歌。”   掌门,我不周山的脸面啊!   “江姑娘,你意下如何?”   江云晚沉默了。   不周山啊……   钱塘赌局结束后,她也曾考虑过,回不周山的事,毕竟那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不断提升修为,早日到达九境,甚至突破九境。   虽然世间修行者万千,但大道高远,能真正行至第九境的人寥寥无几。至于所谓突破第九境,更是传说一般的东西。   但江云晚从没忧心过这些东西。   为了唐湖,她可以无所不能。   不过她的男身过去也只是修行到了第三境龙虎境,从第四境开始,修行会完全进入截然不同的天地,若无人领路,寸步难行。   所以要继续修行,必定要选择宗门求学。   不周山,这个天下第一大宗,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无疑是最佳选择。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   隐山……   江云晚想到此处,双手不自觉地紧握。   隐山,隐山,隐于不周山中的鬼影吗?   为自己也好,为唐湖也好,为此次在妖气潮汐中丧生的百姓也好,自己都该去不周山!   ……可是,回去的,只会是江云晚,而不是朝千阳。   那里有她熟悉的一切。   春日漫山鲜花开遍,天工坊会在许多花群中,装上音铃。春风来时,万花摇曳,铃声为伴。   入夏深山也无暑气,许多女弟子则会赤着双脚,在山泉小溪中嬉闹。   秋凉山风萧瑟时,则会有许多师兄弟,御剑而行,在风中惹来无数崇拜的目光。   至于冬天,大雪封山,山涛莽莽,山中的人们则会对炉温酒,横剑高歌。   其实更重要的,是那些山中熟悉的人们。那些师弟师妹们也好,师长师侄也好。   而自己现在却要以陌生人的身份,回去面对他们。见面不能相识,只能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   “让我,再考虑考虑吧。”江云晚轻声说道。   “无妨。”夏鲤说着,将那文卷放在桌上。   “等会儿我便要随掌门离开钱塘了。你何时下定决心,持此物来不周山即可,到时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安排?   江云晚猛然想起,她还习惯地把自己当作擎天峰弟子。   “那会安排于何处?”   夏鲤看着她道,“越秀山,做越秀山山主。”   江云晚腾地站起身来,“越秀山山主?那根本不算是不周山弟子。”   外人或许不知道,但江云晚对此一清二楚。   不周山脉雄奇绵延,外有一百零八座山峰围绕,每座山都有山主。但这些山主根本不算是不周山的弟子,只不过是挂着不周山的名号,替不周山看守各山的资源。一百零八座山峰,也是不周山宗门与俗世交融接触的地方。   说白了,什么山主,根本就是守山人。   作为宗门意义上的不周山,是指一百零八座山脉所围绕的核心区域,那里面各峰各谷的人,才是真正不周山的弟子。   而所谓山主,不过是略有些天赋,靠着宗门施舍的资源,勉力修行而已。   若真去做越秀山山主,又如何能够快速提升境界,又如何能找到隐山的线索?   “这便是掌门的意思。那么,就到这里了。江姑娘,告辞。”   夏鲤转身离开,直走到院门处,回头望去,江云晚还默然立在亭子里。   ……   当夏鲤回到钱塘城外极远,不周山的云舟上时,看见自家掌门正赤裸着上身,认真地捧着手里的东西看着。   宗门里又传来什么紧要事情了吗?   夏鲤凑过去,却发现洪掌门手里正捧着几张手帕,上面绣的或是戏水鸳鸯,或是冬雪腊梅,一看便是女子之物。   洪掌门看了会儿,还要捧在鼻间闻一会儿,神情陶醉。   云舟在云层间穿行。   夏鲤好不容易忍住了火气,“掌门,都处理好了。可是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看中了那女子,又为什么不将她直接带回宗门,而是要她到宗门外的深山中?”   洪掌门头也不回,“我看中的是她的姿色,又不是资质,放到宗门里做什么?我这就叫深山藏娇。”   “但这事是您私自定夺的,没与宗门里通气,我怕江云晚真去了后,会遇到不少刁难。”   “她要是这些都搞不定,怎么会被我师……怎么会被我看中?”   嘴上说着,洪掌门心中却叹口气。   师弟说是要顾及江云晚的安全,那深山荒岭的,算是够安全了吧。   再添上一个江云晚,一百零八座山山主算是齐全了,也算个好彩头。   接下来回宗门,就要开始动手了,血流成河前,讨个彩头也不错。   洪掌门望向缥缈的云间。   都扔到深山里了,总不会出事吧?   “掌门……”   “嘘,别吵,我正在思考我不周山的千年大计。”   “掌门,我没见过谁思考千年大计,会拿着手帕往胸上蹭。”   “你懂什么,这叫……”   “掌门!要么您把手帕扔下去,要么您下去。”夏鲤的声音冷淡,不含一丝感情。   几块手帕,自白云间悠悠而落。   ……   江云晚坐在房中书桌前,静默良久,最后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之前还忧虑那么多,害怕回去后见到故人该如何自处。现在倒不用想了,越秀山山主,好比直接发配边疆了。   可要是这种情况,还该回不周山吗?   江云晚思来想去理不清头绪,干脆不去想,提起笔来,静思良久,终于落笔,准备给三师兄写封信。   这是提前的准备。   昨夜虞烟的事,让她警醒起来。自己现在的身份,绝不能轻易泄露,以免波及到其他人。   现在知道自己身份的人,除了唐湖,就只有三师兄。   三师兄自然是不会跟旁人说的,而师傅又云游四方,联系不上,那三师兄只会有可能告诉二师姐。   但这正是江云晚所担心的。   师傅云游在外,三师兄远在太兴城,那最好也别让二师姐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既然她的敌人是潜藏在不周山里的鬼影,若真的要回去,那自己最好也做个无人认识的鬼影,回到不周山。   而且二师姐若知道自己的现状,那……   江云晚打了个冷颤,摇摇头,下笔挥毫。   “三师兄,见字安好。自你离开钱塘后……”   她将萧奉之离开钱塘以后,自己所经历的事,挑些重点讲述,也问了些心中不得解的问题,看看对方是否会知道。   比如关于隐山,比如八百年前仙人为何要带着黄金巨鳞降世,比如到底什么是最古之蛇。   最后在信的末尾,她才着重写明向二师姐保密之事。   钱塘事了,郡主萧清浅最近也要回去了,正好可以托她带回给三师兄。   ……   而此时就在煌煌太兴城,一座宽广奢华的府邸中。   府邸深处的书房前竹林随风摇曳。   萧奉之坐于书案后,正提笔写信,笔走龙蛇,字迹颇为飘逸。   “二师姐,见字安好。自小师弟离开不周山后……”   近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小师弟,或者说小师妹的事情告知二师姐,毕竟二师姐对小师弟很宠爱,若知道自己瞒着她小师弟的事,定会很不高兴。   一纸长信写完,萧奉之盯着字句斟酌良久,最后叹了口气。   “小师弟,托你的福,我终于有理由,给她写封信了。”   最后萧奉之抬起头,视线穿过房门,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以师姐性格,若小师弟现在的情况被她知道,那小师弟一定会跟玩偶一样,够她折腾好久了吧。   “二师姐,将来与小师……小师妹重逢,可别把她玩坏了呀。” 第八十八章 心意已定   马车厢外壁上雕刻着团簇牡丹,里面有一盏残月升起。马车碾过山路,驶过江畔,经过望江路,目的地是西明湖南岸的西明道观。今日是陈夫人的婢女所通知,去道观见那人的日子。   车厢内江云晚正闭目养神,心中却还考量着种种事情。   她小巧的鼻翼忽然动了动,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   “江姐姐。”声音纯真喜悦。   江云晚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头发凌乱束后的少年坐在马车里,一身布衣,气质疏野。   “天狼?!“   名叫天狼的妖族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马车,手里还捧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上面摆着筷子。   见天狼直接将其中一碗面递了过来,江云晚呆呆地接住了,端在手里。   天狼终于空出手来,开始拌起自己碗里的面,香味随之更加浓郁。他挑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夹杂着模糊不清的赞叹声,幸福感溢于言表。   “江姐姐,你吃啊。”天狼嘴里塞满了面,含糊不清说着。   “啊……哦。”江云晚愣了愣,也将手里的干捞面拌了拌,吃了起来。   她感觉被对方搞得思绪凝滞,不知道该说什么。   马车仍然在路上行驶,而车厢里两人就这样吃起面来,天狼狼吞虎咽,江云晚则小口小口吃着。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天狼风卷楼残一样,手中碗已经见底了,痛快地擦擦嘴。   “嗯嗯。”江云晚嘴里吸着面,含糊出声。   确实是碗好面。   “这两碗面可是我亲手做的,我在面馆后厨学了很久。这面的浇头,还是我之前出城猎到的。钱塘野外附近有个羊群,肉质一看就很鲜美,我盯他们很久了!”   “这是羊肉?”   “啊不不,”天狼摆摆手,“那群羊太机灵了,怎么都抓不到,特别是一个脖子上带铃铛的。还有只特别肥的,头上的毛粪便一样的形状,可惜很能跑,最后我只好打了两只兔子回来。”   你一个化形的大妖,连几只羊都对付不了吗?   江云晚无言以对,默默吸溜着面。   “可惜那晚打猎在城外耽搁太久,没有撞上人们口中说的妖气潮汐,我还想见识见识呢。”   你还是别见识了吧。   “天狼,上次帮我挡敌的事,谢谢你,我还没来得及补偿……”江云晚轻声说着。   面对天狼这个眼神清澄的妖族,江云晚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之前一直忙于钱塘赌局的事,都将对方忘到了脑后。   “小事一桩,能帮到江姐姐就好。”天狼骄傲地拍拍胸膛。“补偿嘛,你就把碗里的面吃完好了。”   “你能告诉我,那个派你来的美人姐姐,究竟是谁吗?”   “这个……”天狼露出为难之色,“美人姐姐说,等你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那你今天来,又是要带我走的吗?”   天狼不好意思地笑笑,“现在想带江姐姐走也没办法了,我接到妖国的命令,要我去协捕一名逃窜的强大妖族。我要离开钱塘了,这碗面就是离开前的礼物。不过没关系,等这件事忙完,我还会回来找姐姐你的。”   “好了,我要走了,那个女妖据说流窜到钱塘西边千里之外的地方了。一路向西,我要赶紧出发了。”   “江姐姐等我以后再来找你。”天狼的身形已经消失在马车里了,只有声音还在回荡。   “哎……”江云晚刚想叫住天狼,却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下次你来,我说不定已经离开钱塘了。”江云晚喃喃自语。   她看着手里还剩的已经吃不下的半碗面,“临别礼物啊……”   ……   自上次的妖气潮汐之难后,钱塘的百姓更加感受到了什么叫生死无常,烧香祷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西明道观更加是人满为患。   只是今日守在道观门口的弟子有些奇怪,她看到一个相貌妩媚的女子从门前拾阶而来,只是手轻掩着嘴,经过身旁时,还能听到压制不住的饱嗝声。   “如此好的身材,吃这么多就不怕吃胖吗?”守门弟子腹诽着。   西明道观中人群密集,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江云晚。等到了道观深处,人迹稀少,江云晚的身形飘渺起来,就在几个弟子的眼皮子底下过去,一直到了道观最深处的一处别院。   “这里没什么变化啊。”她自嘲一笑,“也对,才过去几天,能有什么变化。”   之前她与唐湖逃出缺月阁后,曾在这里住过几天。那时还是两人同在,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了。   “喂。”一只巴掌大的青鸟落在了屋檐上,歪头看着江云晚。   “青鸾前辈。”江云晚一愣,她还以为叫自己来的是道观观主黄英。   她认得这只青鸟,是缺月阁的镇宗神兽青鸾,曾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之前伴月大比的第二场,这只青鸾显出本体,放出强烈风罡作为试炼,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江云晚就掉头跑了。   第二次是仙人遗存出世那晚之后,道观观主,也是唐湖的大弟子黄英,曾带着青鸾来找过江云晚,得知了那晚秘境中的大致之事。   “你以为是黄英那个丫头?她现在正在宗门里,焦头烂额呢。”   “果然缺月阁出了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唐湖失踪,那两个长老都打起了宗主之位的主意,各带一派人马争夺。黄英当然不愿意看到,掌门之位落在这样两个人手中,也回去与她们角力,两日后就是要推选新宗主的日子了。黄英虽是首徒,可常年镇守道观,在宗门没什么根基,胜算渺茫啊。”   “那……”   江云晚刚希冀着开口,就被青鸟打断,“别指望我。当年我与缺月阁仙人有约,只抗外敌,不过问宗门内务。八百年前仙人降世我深受重伤,要不是唐湖提前将我唤醒,我现在还在沉睡呢。不过我今日找你,不是为了缺月阁的事。”   青鸟一挥翅膀,一份文书飘飘荡荡,从屋檐处飘下,落入江云晚手中。   “唐湖曾经嘱托,如果那晚她没有回来,就把这东西给你。依你与唐湖的关系,应该知道她的用意。”   江云晚的呼吸停了一瞬。   那是封弃书。   从接到这封弃书起,代表着她被逐出了缺月阁,甚至都不再是缺月楼的人。   如果连缺月楼都没法再待,她还能去哪呢?   “是这样啊,你也希望我回去啊,以为不周山是我的家,让我回家吗?”   江云晚吸了两下鼻子,低声骂起来。   “死唐湖,臭唐湖,你知不知道,我只……”   江云晚低下头,不说话了。   “还有一样东西,并不是唐湖嘱托的,但我想让你看下。”   说着青鸟挤弄眼睛,眼中掉下一颗泪珠,溅落在青石板上碎裂无数,升起如烟如雾的东西。   白雾浓浓蒸腾,瞬间覆盖院落。但很快白雾又散开来,只是周围的景象都变了。   “这是……”   江云晚环视周围,她曾远远见过这个地方。这里是缺月阁正阁后面,那处陡峭如剑的山峰绝顶。   她身前不远处,一只硕大的青鸾收翼站立,而青鸾身前,是那一袭秋湖般静美的青衣。   “唐湖!”江云晚叫出声来,走上前伸手,却什么也没碰到。   小巧青鸟飞来,落在江云晚的肩膀上,“这是我的一点记忆。”   “这样啊……”江云晚声音轻轻,静静注视着唐湖的幻影,听着她与青鸾幻影间的对话。。   ……   “我换主意了,想再改下那处阵法。”   青鸾愣了愣,声音喜悦,“哎呀,终于知道爱惜自己的命了,也不知道是谁有如此能耐,能让唐宗主改变心意?”   唐湖眼神温柔,笑了笑,开始与青鸾讨论起修改的细节。最终定下将那处杀阵的效果,从毁灭遗存秘境,变为将秘境从现实剥离,也从钱塘灵脉上剥离出去。   如此发动阵法的代价也极大降低,不再需要唐湖性命,只要有阵枢主持即可。而钱塘灵脉不再受钳制,无损坏之忧,缺月阁的困境也被解开了。   青鸾眼中露出盛赞之意。   “我在缺月阁不知度过多少岁月,见过多少掌门。你在阵法一道的天赋,远超历代先人。其实你早就有能力修改那处杀阵,却到今日才下定主意?”   唐湖欲言又止。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被宗门困锁一生,了无生趣,心存死志是吧?几年前把我从沉眠中唤醒,不就是担心你死后无人镇守宗门嘛。”青鸾叽叽喳喳,活像个麻雀。   唐湖被对方的语气逗笑了,摇摇头,只是也没否认。   “唉,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啊。为宗门求死,为另一个女人求活?”   “不,不是一个女人,”唐湖望向春花江畔的方向,眼神里潋滟着天光云影,“是一个,磨人的小妖精。”   “只是修行者性命悠长,过个百年千年,说不定就又觉得无聊了。”   那些幻影渐渐淡化了,连青鸾的声音都渐渐飘渺远去,周围再度化为浓浓白雾。   白雾中最后有唐湖的温柔声音传来。   “不,她那么会烦人,一万年都不会无聊……”   ……   所有的白雾都散去,周围再次恢复为道观深处的别院。   江云晚低着头,看不见表情,那只小小青鸟立在她的肩头。   “让你看这些,只是想你应该知道,若没有你出现,唐湖早就死了。”   青鸟振翅,直飞上无穷高远的天空。   风声吹过别院,树木发出沙沙声响,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   江云晚终于一步步走下道观去,摇摇晃晃,像是失去魂魄的躯壳,中间不知撞到了多少香众。   最后她走到了青山脚下的西明湖南岸,抱膝坐下,望着夜色下的微波湖面,愣了许久许久。视线仿佛能穿透幽幽深水,看到在秘境中沉睡的唐湖。   “你这个骗子。”江云晚轻声说着,最后将脸埋在双膝间。   你答应过,再也不会离开,却没有做到。   江云晚忽然自嘲地笑笑。   不,其实我也是个骗子。   我说过,要带你去沙漠看圆月升起,去东海听鲛人之歌。   可是我也没做到。   她终于明白这几日,为何一直犹豫要不要回不周山,原来她一直都下意识地回避了真实想法。   自己不是恐惧回到不周山,只是在恐惧离开这里。   江云晚掏出那张弃书来,“既然你都要我去,那我去好了。山主也好,守山也罢,只要回去,我总能有办法变强。”   她的手又忽然攥紧,脑海中浮现出缺月阁两位长老的样子。   那是唐湖的宗门,至少走之前,她要帮唐湖解决缺月阁的事情。   “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也有资格做缺月阁的宗主么?”   她忽然痛苦地捂住脸,那种血肉滚烫融化的感觉又来了……   夜色的湖岸边,血红蛇瞳一闪即逝。 第八十九章 诡异而来的神通   入夜后的春花江畔,是整个钱塘最热闹的地方。   无数楼台对江而立,江水不休,莺歌燕舞也不息。   从西明道观离开后,江云晚马不停蹄地又来到了春花江畔,却不是回缺月楼,而是忍受着身体的煎熬难受,来到了天香馆。   天香馆的一处奢靡房间中,角落的熏炉尤自冒着轻烟。   “江公子,你来了。”房中裹着纱衣,名叫向笙的女子显然等候多时了,拉着一身男装的江云晚的手,走到桌前坐下,十分熟稔。   以前这个江公子来过两次,后面就很少来了。但自从大概十几日前,这位江公子就来的特别勤,几乎每隔一日就要来一次。   江云晚看着对方清澈的双眼及无比纯良的脸,颇为感叹,“向姑娘,有没有想过离开天香馆?”   “江公子,第一次见面时便说过了。可我觉得楼内楼外,都是个掺杂欲望的大染缸而已,没必要麻烦。”   “大染缸是不假,但可以换个更舒服点儿的染缸。”   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江云晚笑了笑,摇头不语。   忽然她再次捂住脸,那种血肉滚烫融化的感觉又来了。   “江公子……”向笙有些担心紧张。   江云晚颤抖着,伸手安抚对方,“向姑娘,看着我。”   向笙看过去,只见一抹血红在江云晚眼中闪过,暗叹一声果然,就十分熟练地晕了过去。   江云晚把对方扶到了床上,有些感叹。   这招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想必对方早就意识到什么了吧,但从未拆穿或向天香馆诉说……   自己欠了她一个人情啊。   江云晚坐在床边,俯下身去,探出蛇牙咬在对方脖子上,轻轻吮吸着,脸上露出十分愉悦的神情。   不过只是很快,江云晚就坐了起来,擦去唇角的血迹,而向笙脖子上的咬痕也迅速痊愈。   在遗存显世之夜前,江云晚来过数次,都是为了采补向笙身上的至阴之气,来平息体内妖气的影响。   但那夜之后,江云晚再来这里,就不是为此了。   用至阴之气能平息妖气对她意识的影响,但也会降低妖气转化真气的速度,这是江云晚如今不能容忍的。   虽然转化真气同时,妖化程度也在加深,江云晚仍会忧虑,但不再抗拒。   ——只要能让她更快提升实力,早日救出唐湖,这些都可以接受。   至于对意识的影响……与妖气共存了这么久,江云晚也大致有了认识。   妖气对意识的影响,平日里都很轻浅,偶尔严重些,主要都出现在她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例如之前因为老杨头儿的死,自己太过愤怒,便被妖气影响,戏耍折磨了邪修血傀宗的那对兄弟,事后想想,简直判若两人。   但只要以后细细注意,固守心神,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今夜她所做,只是单纯为了对方的血液。   血肉中的滚烫之意更重了,江云晚起身走到房中一角,那里立着块等身高的铜镜,供向笙平日照镜换衣之类。   江云晚站在镜前,最后看了镜子中的自己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意念轻微催动,江云晚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在微微调整,皮肤也随之变化。   接下来不仅仅是脸上,而是全身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轻轻涌动!   从头上的每一根青丝,到身上的每一处肌肤,甚至每一个毛孔,都在望着某个方向变化。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也在轻移调整,发出只有她能听到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大约只是十几息时间,变化停止了,滚烫之意也消失了。   江云晚睁开了眼睛,望向铜镜,那里面已经不是风姿绰约、明艳动人的缺月楼花魁,而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双眼清澈无邪,一脸纯良模样,身高略矮了些,胸前臀后也没有之前的丰腴,容貌更比不得之前的江云晚模样,但也算是中上之姿。   那镜中的人影,正是天香馆的女子,向笙。   准确说来,是江云晚此刻变成了向笙的外表!   这是她在那个风雷交加之夜后,第二天醒来,就发现的异常。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发现自己拥有了一种天赋神通。   世间只有少数血脉绝佳的妖族,在化形后才会觉醒天赋神通,且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比如她的狐妖姐姐,苏卿卿的移花接木之术。   但她的神通,并不是自身觉醒的,而是黑锦妖蛇的神通!   从那一天开始,她的身体隔段时间就会出现异常,血肉滚烫煎熬,似乎只要她不彻底掌握这种神通,就永无休止。   为此她才又开始来天香馆找向笙,以她为练习对象。   这种练习需要以鲜血为媒介。   从最开始只有眉眼变得相似,到后来面容一模一样,再到全身都能形似。   而今晚,她已经能变得丝毫不错,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一阵快感自血脉深处涌出,遍及全身,让江云晚倍感舒畅,她明白,自己终于是彻底掌握了这神通,不用忍受那种痛苦了。   江云晚看看床上的向笙,又看看镜中与向笙一模一样的外表,心神一动,连衣服都变成与向笙一样的素白纱衣。   嗯,霓裳羽衣的变化功能,与黑锦妖蛇的神通倒是绝配。   “江公子,如何?”   镜中女子悠悠转了一圈,对着自己说道。她声音淡雅,气质清婉。   这便是黑锦妖蛇的神通,除了能变做他人的外形与气息外,甚至能简单模仿性情行为。   世间虽然有类似“移骨”或“修面”的术法,能变化身形,甚至还有一些幻术,但会的人极少,因为实在太过鸡肋。从容貌细节到气息,到行为习惯,处处都是破绽,极容易看出。   而黑锦妖蛇的神通之所以诡异奇绝,就在于其变幻十分完美,除了没有对方的记忆外,几乎毫无破绽。   就如同现在,江云晚哪怕替代向笙在天香馆生存,也几乎不会有人能察觉,除了在记忆往事相关上有漏洞。   但江云晚仍然有些困惑。   她的这种神通,比之传闻中黑锦妖蛇的神通,似乎是种劣化版。   一是必须要以鲜血为媒介;二是无法获得对方识海中所学所会的知识信息;三是变化对象只能是女子。   最后一个弱点让江云晚颇为可惜。   如果能够变化男子,她可以直接变回男身,取得男身血液。这样以后甚至有可能光明正大,以朝千阳的身份,回不周山去。   “不对,不能起这种心思。”江云晚摇了摇头。   完全掌握这种神通后,她也大致有了判断,这种神通不能乱用。   自己不是真正的黑锦妖蛇,意识情绪又受妖气影响,滥用这神通,可能会迷失在他人的身份中,道心失守。   不过未来遇事,这神通倒也可以作为出其不意的妙招。   但说到底,自己怎么会突然掌握黑锦妖蛇的天赋神通?   江云晚想着这些日子纠缠自己的那个梦魇,那晚自己妖化暴走后,确实将那黑锦妖蛇压在身下,咬住对方脖子,吸食了什么东西。   与此有关么?   江云晚意识催动,在身体的一阵变化后,她已经变回了原身模样。   “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江云晚自言自语道。   “姐姐真笨……”   忽然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是秦柳姿的声音。   “柳姿!”江云晚猛然回头。   但身后空空如也,她看遍房间,也不见秦柳姿的身影。   “是幻听么?”江云晚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   那晚妖气潮汐奔涌全城后,钱塘中有不少人失踪了,应该都是葬身在妖气潮汐中。   这其中,就有秦柳姿。   她应该也已经……   江云晚叹了口气,坐在了椅子上。   就像老杨头儿一样,她身边的人又少了一个,经常会怀念起的人,又多了一个。   ……   第二天午后,江云晚一边在院中运剑修行,一边思索着后天的缺月阁之事,该如何破局。   别云居的院门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又是谁?!   江云晚摇摇头,似乎这几日来,找她的人特别多。   她叹着气去开门。   “郑姑娘?”   院门外的女子容貌素雅,只是面色苍白,满是疲倦,神色焦急。   正是郑春息。   “江姑娘,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求你救救我哥哥吧。”   郑春息直接跪在了别云居的门前。   ……   马车驶离春花江畔,带着江云晚与郑春息,一路往城中的某处客栈去。   车厢里,郑春息将遗存出世那夜的事情简单诉说完,哽咽道:“那晚我驾着马车带哥哥出城,本是最先出城的一批人。但等出了城我才发现,哥哥他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道黑色妖气侵蚀了,昏迷不醒。”   她轻声抽泣着,继续道:“那晚等到城里安全后,我就带着哥哥回到了钱塘。这几日来,我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医师大夫,但没有人能治好哥哥。”   郑春息希冀地看着江云晚,“江姑娘,其实之前我就察觉到了,你与修行界有所联系吧。不知你是否认识一些实力高强的修行者?只要能救治哥哥,我愿当牛做马报答!”   江云晚微叹口气,“你父……钱塘的太守大人呢?”   “他从那晚之后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江云晚点点头,“先带我去看看郑公子的情况吧。”   连唐湖的境界修为,都很难抵御妖气的侵蚀,郑昌恐怕……   等江云晚跟着郑春息到了他们所在的客栈房间,推门进去的一瞬,眼神便微微收缩。   她走到床头,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的郑昌,叹了口气。   果然……   “江姑娘,我哥哥他……”   江云晚扭头看着郑春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郑姑娘,你哥哥他……已经死了。”   气息脉搏都没有了,郑春息怎么会看不出?   “死?”郑春息愣了愣,竟笑了出来,“江姑娘这时说笑可不好,我哥哥他只是受伤昏迷了,等他伤好,很快就会醒来的……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郑春息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   唉……是不愿意接受现实吗?   “郑姑娘,人各有命,还请节哀。”   “不……不……不!”郑春息喊叫起来,冲上前就要去摇醒郑昌,但撞到了江云晚,让江云晚趔趄下碰到了郑昌的身体。   江云晚倏然一惊。   “郑姑娘,等等!”江云晚猛然出声,“你哥哥他确实……不算死。”   “真的?!!”   江云晚伸手止住了郑春息,让其冷静,一手则搭在郑昌的手上。   从身体上来说,郑昌确实已经死了,气息心跳皆无。   但凭着自身的血脉,及体内的妖气感应,江云晚察觉到了异常。   普通人的身体太脆弱,妖气进入郑昌体内后,很快就侵蚀了他整个身体。但在郑昌断绝生机后,不知算是走运还是倒霉,那妖气竟意外地继续侵蚀,甚至侵蚀在了郑昌的魂魄上。   如今郑昌身体虽死,但魂魄却被妖气缠绕,仍锁死在这具躯体内,没有消散。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昌确实不算死去。   江云晚将情况一一向郑春息细说了。   “江姑娘,原来你自身就是实力强大的修行者吗?竟然隐藏得如此之好。”郑春息喃喃道,神色震惊,看着江云晚的眼神也变得崇敬起来。   此刻在她眼中,江云晚就是拯救哥哥的唯一希望。   “那,那可有办法?”   “修行者若肉身败亡,魂魄留存,倒还有夺舍、重修等方法。但郑公子只是普通人,寻常来说,神仙难救。”江云晚看着郑昌的躯体轻声说道。   但既然说了“寻常”,那必然有着“不过”。   不过郑昌现在的魂魄与妖气纠缠一起,而江云晚凭着自身血脉,和体内如海的妖气作为牵引,可以对其做到完全的掌控。通过牵引妖气,将郑昌的魂魄牵引出。   寻常人魂魄离体,自然很快消散。但郑昌情况特殊,他与郑春息是同胞至亲,血脉相同,魂魄与身体的亲和度,也高到近乎原身。   倒还是有一丝可能性。   江云晚将自己的想法向郑春息粗略说了。   郑春息似乎震惊于这方法的疯狂,半天没出声,但略作思索,眼神就坚定起来。   “也就是说,让哥哥与我公用我的身体吗?我完全没问题。只要江姑娘能救我哥哥,我愿意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报答!” 第九十章 同行者   “也就是说,让哥哥与我共用我的身体吗?我完全没问题。只要江姑娘能救我哥哥,我愿意为奴为婢,当牛做马报答!”   江云晚摇了摇头。   “哪有那样简单,魂魄与身体的关系之奥妙神秘,到今天修行界也没有研究彻底。况且他的魂魄被妖气侵蚀,虽然还算完整,但已经受损,就算有身体也很难醒过来。”   “那……”   江云晚止住心境在希望和绝望间反复横跳的郑春息,伸出手点在她的胸口中间。   “人身有窍穴三百六十,各有不同功用,重要程度也不尽相同。此处窍穴名为‘魄轮’,在修行路上作用不大,但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它的作用好比是一扇紧闭的窗,让魂魄居于体内,不至于流落在外。”   江云晚继续说道,“我目前只能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在你的‘魄轮’窍穴上开一丝缝隙,靠着血亲的联系,将郑公子的魂魄容入其间来保存。”   “这样我哥哥就有希望醒来吗?”   江云晚摇摇头,“只是能让他的魂魄被保存下来而已,魂魄受损,在整个修行界都是难题。只能说在未来,可能找到办法,有一丝希望而已。”   江云晚心中则是苦笑,自己现在的魂魄就是两人拼合融成,放眼世间前后千年,不会有人比自己状态更奇怪了。   “除此外我还要说明白,这个办法本身成功的可能性就很低,是要把那扇‘窗户’拉开一个缝隙,再想关上就难了。从此后,你必须日日夜夜,以真气为手,时刻拉紧那扇‘窗’。否则你的精气会顺着缝隙外泄,活不了几年,到时候你和郑公子,都会死的不能再死。”   郑春息沉默了下,“我在太兴城求学时便开窍了,曾有人说我资质不错,要收我为徒。但我拒绝了,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为什么要拒绝?”江云晚有些好奇,要知道踏上修行路,是天下不知多少人的毕生愿望。   “我哥哥资质太差,注定今生开窍无望,我不想百年后哥哥死去,留我一人在世上。”郑春息咬了下嘴唇说道,“江姑娘,就按你说的动手吧。   江云晚看了郑春息一眼,最终沉默点了点头。   ……   春花江畔往西的群山中,缺月阁的楼台高阁依旧雄奇。   黄英终于脱下了一身道袍,换上了缺月阁的衣服,站在正阁后的孤峰顶,以极惊人的目力俯视整个缺月阁。   那些身穿月白服的弟子们,或是成群去某殿某堂学业,或是三三两两聚群窃窃私语,再不是,就躲回了房中,小门一关,不问春秋。   一切看起来都如平常一样,但仔细看去,人人眉头紧锁,眼中戒备地看向其他弟子。   整个缺月阁暗流涌动,一片肃杀之气。   黄英沉默不语,手中一个玉质小球,随着手腕的动作上下抛落。   “门中的弟子大多都分派站了,而选择你的,基本没有。后天推选新宗主,恐怕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身材小巧的啾啾站在她的背后。   黄英握住了那小球,“我不如师傅,做不来那种法天象地的大阵,但布个小小的杀阵还是没问题的。”   啾啾双手习惯性地动来动去,仿佛那还是一双翅膀,“这是玉石俱焚啊,你的胜算太小。而且无论胜败,缺月阁都会元气大伤。”   淡薄雾气在她们身边浮掠,看起来十分清冷,但她们的话更加清冷。   “随便吧,都元气大伤八百年了,不差多少。如果有选择,我真的不愿意去抢这个宗主之位,宁愿一辈子呆在西明湖旁,做个道观观主,只要能有时间找师傅聊聊天,就足够了。”   一时两者都沉默了。   最后啾啾挠了挠头,“……我之前找江云晚,看她言语神色间,推选宗主时,极有可能会来,说不定……”   黄英苦笑一声,打断了啾啾的话,“师母?她哄师傅开心还行,来这儿往血水里趟又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实力差得太多,远远不够啊。”   ……   客栈的房中。   江云晚小心翼翼地拈着指尖,有一个几寸的黯淡光团就在她的指尖悬停。这就是她以妖气为媒介,取出的郑昌的魂魄,看来确实被腐蚀得很严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在郑春息忐忑的眼神中,江云晚的指尖轻轻按在郑春息的胸口,像是冰块按在了热水中,那个光团转瞬消失。   像是怕被风吹到一样,郑春息立刻慌张地捂住胸口,“哥哥他就在这里吗?”   看着一切顺利,江云晚松了口气,真是刀刃上行走一般。   江云晚点点头,“他的魂魄已经封存在你的‘魄轮’窍穴中作为保存,未来若有可能,再想办法吧。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要寻访名师,或拜入哪个宗门,开始修行,炼化真气,然后以真气维系窍穴的封闭。这几日还不用,但等不了多久。”   郑春息松了口气,点点头。   她忽然朝江云晚跪了下去。   “又来……”   郑春息还没来得及跪下去,就被江云晚一把抓住,“郑姑娘,我一个小小青楼女子,受不住你这样。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郑春息咬着牙还想往下用力,却发现根本纹丝不动,江云晚那只看似娇嫩白皙的手,将她死死锁住。   这就是修行者的实力吗……   郑春息不再倔强,挺直身子认真地看着江云晚,“我之前说过,只要你能救我哥哥,我愿意为奴为婢,现在就是履行承诺的时候。”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这些事都只是顺手为之而已。”   “不需要报答的恩情,才最难偿还不是吗?这样子,我心中难安。”   江云晚静静看着郑春息,直看到她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江云晚摇摇头,走到一旁坐下,到了杯水边饮边说道:“郑姑娘,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心性不一般的人。不要弯弯绕绕,有话直说好了。”   从最开始在湖心小筑见到郑春息时,江云晚以为对方只是个俗世才女。但在后来一桩桩事中,她逐渐看出了郑春息的不同。   有霹雳手段,也有柔肠心绪,即便面对家人亲情,该心硬时心坚如铁。   不知多少修行中人,心境上还不如这个弱女子。   郑春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是羞愧还是其他,小声说着,“我想跟随你一起修行。”   “你不是躲在闺阁的普通女子,闯过天下,去过太兴城,结交甚广,不需要跟着我,也能找到门路修行。”江云晚淡淡说道。   “我以前身份是钱塘太守之女,但在修行中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更不要说现在那个钱塘太守自身难保了,我在过去的朋友眼中,成了落难灾星。或许我能找到一个普通的宗门收留,但我敢肯定那还不如留在你的身边。”   “江姑娘,你一定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的修行者!”   确实,郑春息进不了三大宗的话,进入其他宗门,还不如我教她的好些。   这算是傍上自己了,顺便报报恩?   江云晚苦笑摇头,“我不需要别人跟在……”   她忽然停下。   不,或许需要。   马上就要动身回不周山了。隐山的人躲在暗处,甚至不知道如今不周山哪些人可信,哪些人有嫌疑。   这样说来,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助手做些事,一个不是不周山的人,一个信得过的人。   江云晚上下打量着郑春息,虽然这个面容素雅,衣装一向朴实的女子从未修行过,但天赋不错,心性更不错。一手黑白棋道冠绝天下女子,证明她在术算一道,也有惊人的天赋。   而且她已经开窍过了,随时都可以开始修炼。   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可是要远远胜过已经成型的废玉。   江云晚沉吟片刻,抬起头道:“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同行者,一个助手,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   “江姑娘,我刚刚确实不够坦诚。但你有恩于我们兄妹,就算你不留下我,我也终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姑娘的事。”   江云晚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答应了?!”   “先等等,如果你真的选择留在我身边,那以后会面临很多事。我的一些秘密是瞒不住你的,而这些秘密太过惊骇,你还是了解后,再做决定。”   “不,无论怎样惊骇我都可以接受,就算你是妖怪我也跟定了。”   还真让你蒙对了……   “哪怕我其实还是个男子?”江云晚笑意玩味。   “哪怕你其实还是个男……男……男……”   郑春息像是被掐住了喉咙,震惊地看着江云晚。   江云晚潇洒挥袖,花魁剑出现在手中,把郑春息看得一愣一愣的,然后又是潇洒的挥剑,剑锋划过自己的手指!   什么都没有发生……   郑春息愣了下,“然后呢?”   江云晚十分尴尬地看着手指指肚,那里的血肉有着惊人的韧性,剑锋划过竟然连皮都没破。   “不好意思,忘记我现在体魄殊异了。”江云晚说着手中用力,剑锋再划过,手指终于见血。   她又倒了一杯水,将一滴血滴了进去,杯中水立刻变为血红。   “一个小小的术法,能让你无法泄露我的秘密,没有其他坏处。”   这是江云晚自血脉传承中学来的妖法,与之前的唤蛇一样,虽然没什么强悍杀伤力,但十分实用。   “等你喝下去,看过我的秘密,再做……”   没等话说完,郑春息一把夺过杯子喝了下去,然后擦擦嘴。   “江姑娘,我准备好了。”   江云晚愣了愣,笑意浅浅。   果然没有看错人。   “好。”   她站起身来,一阵微弱的白光覆盖了她全身,又转瞬即逝。   “你,你,你,你……”郑春息一瞬间瞪大双眼,伸手颤颤巍巍指着江云晚,连步向后退去,最后跌坐在床上。   “你这是贼船啊……”她坐在床上喃喃道。 第九十一章 白云深处等人归   远在钱塘以西,千里之外的不周山脉。   不周山脉的外围山涛莽莽,其中重要的有一百零八座山。   而在一百零八座山如莲花般的环绕围抱中,六座险峰矗立,气象巍峨。   在六座山峰的地势依托间,还有两处山谷和一条青青溪水。   六峰二谷一条溪,这便是名动世间的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   被誉为天下第一,不是因为这里的风景造化神奇,只是因为住在山中、谷间、溪边的人……太强。   其中最抢眼的便是那几座山峰。   有的峰顶掩在浮云中,有的峰顶金光熠熠,有的峰顶有诸多剑影环绕飞驰,每柄飞剑上都有修行者迎风而立,风流潇洒。   甚至有座峰顶不时有青莲虚影绽放又合拢。   唯独有一座山峰相比较下平平无奇,连点儿人烟都不见。若一定要说它的特点……   高。   很高。   特别高,仿佛能擎天去。   所以这座山峰名为擎天,不周山,擎天峰。   整座山峰里静悄悄的,虽然偶尔有猿猴啸叫与林鸟鸣鸣,漫山林木也会随风摇曳发声,但就是给人一种非常安静的感觉,仿佛是一个人也没有的死山。   但如果有不周山弟子不怕死,或御剑或乘风,一路飞到峰顶附近,就会看到一个人影。   那是在离峰顶不远处,一块横出山体的宽阔山石上,一个女人正席地而坐,山前摆着桌案与笔墨,正提笔画着什么。   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身上只是一件简单的素白色衣袍,浓黑长发散开披下,脸上素净,一点妆容都没有,但偏偏生出一种美感来。   那不是寻常女子的艳丽动人,而是种非常温柔的美,温柔到像是一张素纸。   所谓清水芙蓉,不过如此。   女人衣袍后摆曳在地上,她运动手中极细的笔锋,在纸上或点或抹或勾勒,不时抬头看看远方。   擎天峰是不周山脉中的最高峰,这里几乎可以说是不周山脉的最高处,女人放眼望去,群山茫茫,尽收眼底。   她的身前笔下,细线起伏为山,大片涂抹为云,千里山景,尽在其中。就连原本险峻的山势,在女人笔下也温柔起来。   真是幅温柔的画。   真是个温柔的女人。   也是整座擎天峰中唯一的人,孤峰孤影。   忽然有一道影子从远处云间来,一路到了女人的身前不远处,浮在半空。   那是个,那是个茶壶!一把外壁有青瓷花纹的茶壶。   茶壶的壶盖自行掀动又落下,与壶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连绵,最后竟能形成让人听懂的话语。   “白峰主,折折折,折山要开始了……”带着瓷色的声音结结巴巴诉说起来。   女人静静听着,末了笑着点点头,“擎天峰知道了。”   声音温柔,笑意也温柔,只是握着笔的手紧了几分。   茶壶说完,就自行飞离了。   女人又低下头继续画着山景。   但没过一会儿,又一把紫砂壶凌空飞了过来,壶盖与壶身碰撞,发出言语来。   “白峰主,不不不,不周山山主之会……”这把茶壶发音略流利,顺畅说了起来,只是越说越多,好久都不停,没完没了。   女人握着笔杆的手越来越紧,她最烦作画时受到打扰。   女人终于爆发出来,“知道了,说够了没有!”   女人周身衣袍无风自动,青丝飞扬,明明身处流云间,但周围仿佛有血河在流淌。   茶壶猛然爆裂成无数碎片,从云间自行向某个方向飞去。这件价值不菲的传讯法器,就此重损,不知多久才能修好。   女人愣了下,习惯性地扭头看看,见身边无一人,终于松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又恢复了温柔静谧的气场。   忽然有鹤鸣声响起,一只白鹤破云而来,落在了女人的身旁。   女人取下了鹤腿上绑着的信,挥挥手,白鹤轻鸣一声,振翅两下飞起,消失在流云间。   女人看着那封信,沉默了许久,轻咬嘴唇。   “奉之,等了这么久,就来一封信吗?”   女人展开信来看,刚开始还眉头轻皱,但越往下读眼睛睁得越大。   一封长信读完,女人发下信纸,安静了许久。   “小师弟,现在,变成小师妹了……”   女人忽然嘴角咧开,露出深沉痴痴的笑来,脸颊显现红晕来。   “不知道小师妹被绑起来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女人吃吃地笑起来,但又连忙捏了捏自己的脸,止住笑容。   “啊啊,不行不行,身为擎天峰二师姐,怎么能露出这样的一面?”   “不过,真是期待啊……”   女人提起笔来,再次俯身画着山景。   擎天峰顶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那道素色身影席地而坐,望山挥笔。   女人看起来比白云还要素净,比春风还要温柔。   ……   春花江畔别云居中,江云晚午后刚刚用过饭,照例在院落中以剑法打磨身躯。   昨日因为郑春息之事,她浪费了不少时间,今日只能加倍练回来。   忽然院门被人从外打开,郑春息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钥匙。   “小姐,客栈那边我已经退掉了,行李我只是把极少的必需品带上了。”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嗯,这两日你先在别云居住下,等明日我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我们就可以动身离开钱塘了。还有,我说了不要叫我小姐,我需要的是一个助手。”   “不,”郑春息摇着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道理我自幼就懂。你救了我哥哥,又愿意教我修行,至少让我伺候你饮食起居吧。而且我跟着你去不周山,总需要一个身份啊。”   江云晚想了想,“那这样,以后在外人面前,我们是主仆关系。但关起门来,我们就是朋友关系。我不需要别人来侍奉。”   “不过实质上,算是师徒关系吧……”江云晚在心中补了一句。   郑春息还想坚持,但看着江云晚的神色,只得点点头。   “对了,你哥哥的身体最后如何处理的?”江云晚好奇道。   “烧了。”   “烧……”江云晚越发佩服起眼前这个女子,心志之坚,远超常人啊。   “小姐也说了,我哥哥的身体已经死亡了,甚至都开始腐败了,那干脆烧了好。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修复哥哥魂魄的方法,并帮助他再造躯体的。”郑春息认真说道。   “不要叫我小姐了,实在不行叫姐姐也可。”   “江姐姐?”,郑春息露出笑来,“或者,朝哥哥?”   江云晚咂了下嘴,手中长剑作势欲挥。郑春息笑嘻嘻两声,逃到一旁的亭中,然后安静地看着江云晚练剑,还从包裹里掏出两本书来读。   等到江云晚练到全身乏力,香汗淋漓时,看到郑春息仍在捧着手里地书津津有味读者,有些好奇,“那是什么书?”   郑春息抬起手里的书,准确来说,是一本蓝皮的小册,看起来印刷质量很差。   “这是我来时顺手买的,这几日很热卖的《朝千阳风流情史》,里面的剧情绘声绘色,写的很不错呢。墨珠门发行,据说可信度极高,爆料者是几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天南朱氏族人。”   江云晚被对方一句话噎住,只能无奈摇头。   郑春息兴致高扬,上下打量着江云晚,“真没想到名动天下的不周山朝千阳,居然会是这样的。老实说我昨天看到你的男身时,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你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完全都是风情十足的女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男子痕迹。”   江云晚擦去通红脸上的汗水,喘息着,“我说过了,我现在既是朝千阳,也是江云晚,只不过整体自我认知仍以……算了解释起来太麻烦。”   郑春息摊手,“没关系,反正对我来说无论哪个你,都是我的恩人。女身就是江姐姐,男身嘛,就是朝哥哥咯。”   她又举起了另一本书,那是个大部头,手伸开几乎握不住,要郑春息两手才能托住。   “这本呢,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天方奇谭》,是科普修行界的主要常识用的。”   江云晚叹口气,“这些事情,我可以慢慢教你。”   “总要多学一点嘛。对了江姐姐,你现在是什么修为境界啊?”   江云晚想了想,“第二境吞玉境圆满,只差个契机,就可以破境,升至第三境龙虎境。”   老实说,目前的境界进度,连江云晚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   在遗存显世之夜前,她的境界是刚破第二境不久,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速度。这还是都靠着妖气转换,和多次的厮杀历练。   而一举从吞玉境初,到现在吞玉境圆满,则只用了一个夜晚。   一个风雷交加的夜晚。   这话说出去,恐怕整个天下只会认为她是个疯子吧……   吞玉境在人初三境中,是非常重要而独特的一重境地。   人初三境,循序渐进,从第一境固本培元,到最后第三境淬炼筋骨血气,才彻底完成从普通人到修行者的完全蜕变。   而第二境吞玉境,则是确定一个修行者的潜力,或者说未来能走多远的关键时期。   古人有“吞白玉而求长生”的说法,而修行者口中的吞玉,自然不是真的白玉,而是指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   修行者真气都是炼化天地元气而来。所以入了吞玉境,便要不断吞食天地元气,使其在经脉中流转,在炼化过程中,不断扩张塑造经脉和陆府。   直到经脉陆府达到极限,吞玉境才算是圆满,这是个缓慢而细致的过程。   而每个修行者所能达到的极限,极大影响了日后的实力上限。   所以很多修行世家或大宗,总会把吞玉境的修行者直接扔到元气无比浓郁的环境中闭关,尽可能冲击极限。在出关前能吞食多少元气,就成为了一种衡量标准。   比如百年前一位不周山弟子,就在吞玉境闭关时,吞食整整一峰之元气,震动天下,被誉为天纵奇才。   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过或许现在,有了来者……   因为江云晚在那一夜,尽吞一城之妖气!   妖气元气,对于江云晚来说没有分别,都可以炼化真气拓宽经脉。   原本她的经脉根本经不住一夜之间妖气涌入拓宽,但在秘境中,那个所谓“流浪者”为了将秘境的妖气全部塞入江云晚体内,一指伸出,让江云晚的经脉陆府强韧了无数倍,远超同境界的人。   于是一夜之间,江云晚完成了从吞玉境初到圆满的飞跃。   普通修行者的经脉,宛如小溪潺潺,而江云晚如今的经脉……   犹如大江大河,万里波涛。   甚至远胜过她的男身。   朱洛那夜似乎就察觉到了什么,让她小心。如果她的此番情况经历被人察觉,那确实要引得天下震动,无数人膛目结舌了,危险恐怕也会随之而来。   “第二境圆满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到呢……”郑春息念叨着,忽然看到江云晚收起花魁剑,转身往小楼的一处房间走过去。   “江姐姐,你去哪儿?”   江云晚擦了擦汗,“沐浴。”   她成为江云晚后,就开始变得极为喜欢沐浴,戒都戒不掉。   但当江云晚走入浴室刚脱下衣服,一个人影也跟着冲了进来。   “江姐姐,我来帮你搓背!”   “别……别胡闹,这怎么行?!”江云晚瞬间脸红起来,捂住胸口与下身。   郑春息笑起来,“江姐姐害羞了?你不是说女身时,就把你当作一般女子来看嘛,看来还是不一般哦。”   在不断的吵闹声中,浴水沸热,浓浓白雾蒸腾起来,雪白的肌肤在其中若隐若现。   “哇,江姐姐你的肌肤好嫩滑。”   “搓背就搓背,别,别乱摸啊……”   “江姐姐,你是怎么控制体重的,腰好细哦。”   “……春息,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我的秘密后,不仅没疏远害怕,反而比之前要亲近多了。以前见面,你可不是这样啊,就不怕我吗……”   “因为有趣嘛,世间哪里有像你这样有趣的体质。而且就算你有色胆,舍得为了这种事,浪费珍贵的男身次数吗?反正不管你原身是男是女,我都把你当作女子来看待。”   “……”   “不行,我也要和你一起洗。”   “欸,等等,等等!……”   白雾愈发浓厚,遮住诱人的胴体,乌黑的长发与泛红的娇嫩肌肤在水波中浮现,不时有女子的喘息吟声。   “春息,你别乱碰啊……”   随着浴室中不断发出的嬉戏打闹声,红日西落,夜幕沉沉。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山间已经一片清明,不再像以前那样晨雾弥漫。   钱塘的短短春天,就要结束了。   春花江畔西侧深山,缺月阁中。   黄英从正阁中走出,正阁前的广场上,除了大长老和二长老以外,还有所有的缺月阁的弟子林立。   今天,就是推选新宗主的日子。   黄英看过全场,除了大部分的敌视目光,剩下的都是以一种好奇目光,打量着她这个很少回宗门的大师姐。   黄英无声叹口气,视线越过所有人,望向广场另一端,山道的出口静悄悄的。   “这番阵仗,还好师母你没有来。”   二长老任琳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回过头冷笑一声:   “你在期盼些什么,今天不管谁来,都没用了。”   黄英客气笑了起来。   “蠢女人,少说点话,你会死吗?” 第九十二章 这是她的宗门   “两位长老,都这样敌视我干嘛?我不过是小鱼一只,宗主最后必定是你们其中一人啊。”黄英笑着,这根本不算是挑拨离间,就是赤裸裸的阳谋。   大长老沉默着不说话,倒是二长老冷笑着,“不必管我们之间如何,缺月阁的宗主,必定不会是你这个几乎没在门中出现过的人。”   这话说的很明白了,她们不会允许宗主之位,落到唐湖一系的人手中,因为那就意味着她们将面临着清算。   黄英看着广场上的弟子们,还有其他的几位长老,不再说话。   前些日子曾有流言,说宗主唐湖勾结外宗敌人,窃夺宗门重宝未遂,逃离失踪。   但很快就有新的消息流传,澄清流言。   现在这些人里面,绝大多数都以为宗主在抗击外敌下失踪了,如今宗门动荡,只不过是又一场争权夺利而已。   “好了,按规矩来吧。”大长老终于开了口,看向其他的几位长老,“按照规矩,没有上一任宗主指派。那么能竞逐宗主之位的,只有前三的长老与宗主首徒。”   她望向人群中的一位壮实女子,“三长老……”   三长老连忙摆手,“我实力低微,德行浅薄,自愿退出。”   大长老点点头,又望向了黄英,见对方话也不说,叹了口气。   唐湖的嫡传,绝不能活过今日!   大长老看着其他长老,“那按着规矩来,请其余诸位长老推选吧。”   忽然有笑声响起,大长老看过去,只见黄英在摇头笑着。   “你在笑什么?”二长老一手负在身后,一根青翠簪子在她手间悬浮。   一切都已定好了,长老们会推选大长老为新任宗主。   任琳明白自己无论威望还是实力,都比大长老差了一些。不过她也得到了对方的承诺,以后的缺月阁,至少也是她们二人共掌的局面。   而等下大长老登位后,便会宣布黄英为宗门叛徒,先下手将其诛杀在此!   黄英仍是笑着,看着眼前这些人的拙劣表演,想必她们都已定好了一切吧,连谋害宗主的事都做了,还要在这儿装出极尊重宗门规矩的样子来。   但她根本没办法将真相公布与众,在众弟子和其他长老看来,该相信谁,一目了然。   这就是一场死局啊,对方已经架好了瓮,烧开了水,请自己往里跳,可自己偏偏没办法不跳。   这是师傅的宗门,她怎么能看着一群跳梁小丑来玷污。   “黄英,宗门规矩在前,不得无礼!”大长老呵斥道。   “规矩?”黄英掏出了那个玉质小球,“我看到的,只有让人作呕的野心。”   “想动武?不自量力!”二长老冷笑着,她早就等着这一刻了,一手轻挥,那根青翠簪子电光一般射向了黄英。   “嗡。”   二长老睁大了眼睛,只见那簪子撞在黄英身前,像是撞到了透明的棉花,往前探了几寸,终究倒飞而回,落在她手中。   “你,你竟也有五境修为……”二长老惊呼出声。   大长老眯起了眼睛,一身真气澎湃,“不愧是宗主的弟子,一样的天资惊人。”   “天资?”黄英冷笑一声,突然怒喊起来。   “你们根本不知道为了追赶师傅的背影,我究竟花了多少心血。可是就因为你们这些满心贪欲的人,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大长老周身真气引而不发,但身前空间开始泛起涟漪,“黄英,你还很年轻,不要做傻事。五境修为又如何?你这是以卵击石。”   除了早就有所预料的长老们,绝大多数弟子们都愣住了,她们有想过推选宗门不会平稳度过,却没想到是如此直白的刀光血影。   “以卵击石?那也要试过才知道。”黄英一手轻颠,那颗玉质小球直飞往广场上的高空。   众人只感觉脚下的广场一道道波光荡漾,有杀阵即将升起。   “既然你也早做了准备,那我便不需留手了。”   其余长老互相看了眼,点点头,   隔岸观火最好,手上还是不要沾血,不然到时候宗主回来……   大长老真气汹涌,身前的涟漪终于要发动而出。   二长老身前一根青翠簪子悬浮在身前,蓄势待发。   天崩地裂,就在此时了!   “唉。”一道叹息声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为那道叹息声太过熟悉。   所有人都看向了叹息声传来的地方,那是广场的另一端,山道的入口。   那里一袭青衣迎风而立,姿容静美,会让人想起秋天的西明湖,尤其是她的眉毛,漂亮得如同一泓秋水。   “师傅……”黄英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不,这不可能……”二长老摇头喃喃说道。   大长老的脸色瞬间惨白,周身真气也停止了鼓荡。   “我才离开了多久,你们想把宗门都毁掉吗?”青衣女子皱起眉头,声音清淡。   “宗主……”   “是宗主,宗主她真的回来了。”   “太好了……”   整个广场瞬间炸开,包括其余的长老,都面有喜色。唐湖能回来自然最好,能够避免这场血光之灾。   唐湖作为宗主多年,虽然行事低调不喜露面,但在众人心中都深有威望。   “黄英,把阵法收起来。”青衣女子望向黄英说着,一边从广场对面走了过来,所有弟子齐齐让出路来,崇敬地看着她。   黄英仍处在震惊中,师傅明明不是……   但她仍然听话地收回玉质小球,广场上的微光也暗淡消失。   似乎这场还未生起的内乱,已经平息了,广场都安定下来,除了一个人。   “不,不,不!!”二长老尖叫起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虽然不清楚唐湖失踪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二长老曾联系过隐山,虽然对方觉得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准备断弃联系,当仍最后告之,唐湖不会回来了。   就是凭着这点,她和大长老才敢如此行事,却没想到……   二长老状如疯狂,满眼血丝,指着自家宗主高喊,“你不是宗主,你是假的,假的!!”   青衣女子摇了摇头,“二长老,你仍是如此蠢笨。”   二长老开始不断朝其他弟子和长老高喊,但没人相信她,只是怜悯地看着这个似乎疯掉的女人。   “你们都不信,都不信……真是蠢货!我来证明给你们看!”二长老伸手一招,那根青翠欲滴的簪子对准了青衣女子,作势愈发。   青衣女子叹口气,脚步一点,瞬间出现在那簪子前,“那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能杀我,宗主你来做。”   二长老面色一片死灰。   刚刚对方用出的,确实是宗主独有的身法,就连身上气息,也与宗主一模一样。   确实是宗主……   二长老跌跪在地上,簪子也掉落在身前,她已经想到自己会是什么下场了。   青衣女子走到最前面,看着在场所有人。   在所有人崇敬的目光中,女子开了口,“之前外敌来犯,我受了些伤,近日一直在养伤,没想到宗门却成了这个样子。”   大部分长老惭愧地低下了头。   “不过既然今日长老既弟子们都在,我正好宣明一事。我的伤势虽好,但有些隐患,需要闭关疗养。闭关期间,由黄英为代宗主,统领诸事。”   “尊宗主令。”除了大长老与二长老,其余所有人都恭敬领命。   “都散了吧,大道迢迢,哪有那么多光阴可损耗。”   所有长老与弟子都领命退去,面有喜色,宗门总算又恢复平稳了。   只有大长老、二长老都留了下来,面色绝望。黄英恭敬地侯在青衣女子旁。   青衣女子叹了口气,“随我去正殿吧,黄英,先去备茶。”   黄英愣下,点点头在前面领路,后面青衣女子带着两位长老跟着。   正殿中青衣女子坐于正位,大长老站在她身前,二长老则跪在地上。   “那些事情,我不说,是不想宗门生乱。但我不说,不代表事情不存在。”青衣女子淡淡说道。   大长老惨笑一声,“宗主不必说了,当日暗袭宗主,我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日。”   她郑重向女子行礼,“还请宗主守好缺月阁,至于那一道伤,现在我就来偿还。”   大长老一指重重点在心口,口中鲜血如箭喷出。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叹了口气,倒在了地上。   青衣女子转头望向二长老,脸色无喜无悲,“你呢?”   二长老面色惨败,但又露出挣扎之色。   “师傅,”一旁的黄英突然开口,“师傅闭关,总要为徒儿留下些点战力才对。”   青衣女子皱眉想了想,拿过桌上的一杯清茶,手指悬在杯口,以另外指甲划过,一滴黑红的血液,似乎掺杂着些黑气,落入杯中。   “饮下这杯茶,再立下心魔大誓,永远忠于缺月阁,忠于我徒黄英,你就可以活。”   二长老眼中瞬间爆发出无限光芒来,忙不迭依着发誓,然后接下那杯茶饮下。   杯盏忽然掉落碎裂,二长老抱紧身躯,面露痛苦之色。   “这是……什么……”她感觉顺着茶水,一道极细的妖气在体内流窜侵蚀,无论如何都逼不出来,令她万分痛苦。   “你不是想做宗主吗?这些都是我,乃至先前宗主所经历过的,你也该尝试后,才有资格贪心宗主之位。”   不再理会满地哀嚎的二长老,青衣女子说完站起身,看着黄英,“那我先走了,你和青鸾要好好守住缺月阁,等我回来。”   黄英呆呆点头。   青衣女子脚步轻点,瞬间消失在殿中。   但是等到青衣女子走过广场,刚刚穿过涟漪,进入那山道中时,一个身影忽然从背后叫住了她。   “你不是师傅。”黄英站在山道顶端,低头看着她。   青衣女子转身皱起眉头。   “你确实模仿得很像,但师傅平日虽然寡淡,对弟子们却总有不经意的温柔,而不是如你这样。”   是吗?但她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冷淡耍酷的样子……   青衣女子沉默了下,轻声道:“守好缺月阁,她虽身陷秘境,但总有一日会回来的。若缺月阁再有危难,写信到不周山脉越秀山中。”   青衣女子说完,转身离开。   “喂,你到底是谁!”   可是青衣女子并不理会,已经走到了山道底部,消失在涟漪中。   “身陷秘境,她怎么会知道……”黄英挠挠头,忽然灵光一闪。   是江云晚!   但她如何做到能变成师傅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若真是江云晚,那她今日变成师傅的模样来,真是兵行险着,一旦暴露,必定会死在这里……   为了师傅,她竟能做到这一步吗?   “江云晚,你究竟是什么人?”黄英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山道。   要稳定宗门,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   当江云晚走出山道时,身形容貌已恢复往常。   在彻底掌握黑锦妖蛇的神通后,她就不需要每次变化都去吸食鲜血,只要曾经吸食过即可。   而在那次缺月阁之围后,唐湖为了给她疗伤,曾在山中木屋中吻她时,以血气送入她口中。   她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唐湖,会是自己今早对镜自视时。   江云晚站在那处青色山壁前,不远处一个容貌素雅的女子正在等候。   更远处,春花江水奔流不息,天地明媚。 第九十三章 春雨   郑春息在春花江畔那处青色的山壁前等了许久,有些焦急,踮着脚望着。   青色的山壁前忽然泛起透明涟漪来,仿佛莲花绽开。一抹淡紫色亮出,于是整个江畔都有了颜色。   “江姐姐,没事吧?”   江云晚摇了摇头。   “都结束了,春息,陪我在钱塘走走吧。”   郑春息看着江云晚的脸,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此刻像是冬日的湖面,表面是坚冰样的死寂,下面却有水流涌动。   郑春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安静地点点点头,跟在江云晚的身后。江云晚在钱塘名气极大,为了避免路人围观,还以轻纱覆面。   钱塘很大,东城北坊南湖,即便乘着马车也不可能一日看遍。但郑春息跟在江云晚的身后,明明步伐还是和往常一样,却觉得走得很快。   她们从春花江畔出发,走过了很多地方。   她们去了望江路,江云晚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小巷,驻足了很久。   她们去了龙睛大街,这条贯穿钱塘东西的大街依旧繁华热闹。江云晚带着郑春息去了一家面馆,请她吃了一碗面,最后只是淡淡说了句,“没有天狼做的好吃。”   她们顺着龙睛大街往前,在中途拐到了运河牌坊附近。运河牌坊挨着河道,总是有许多人违反禁令摆摊占道。   有处摊位正卖着瓷器,吆喝着是锦镧镇的上好胎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滥竽充数的劣货。   郑春息是识货的,她不知道江云晚为什么要在这个摊位前驻足良久,正如她不知道这个摊位以前,属于一个靠蒙骗算命的老头儿。   她们离开运河牌坊后再次顺着龙睛大街走到了尽头,吴王府巍峨耸立,大门紧闭。三皇子离去后这里再次荒芜,或许以后会迎来新的主人,或许最终会在湮灭在时间里。   她们从城东直往城西南,路过废宅区附近时,江云晚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却没有进去。   到最后她们来到了西明湖畔。   郑春息有些惊奇,走了这么远的路她丝毫不觉得累,偶尔江云晚会抓着她的手,让她觉得脚下像是有团风在拖着她。   全程江云晚都没怎么说话,只是走过一个个地方,或是看一眼,或是站一会儿。   郑春息跟在她的身后,感觉江云晚既不是哀伤,也没有喜悦,而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道别。   她们在西明湖附近停留的最久,远远地看了湖心小筑,然后到了南岸边的青山下,一路沿着登山小径往上,路过了香火鼎盛的西明道观,却过而不入。   江云晚带着郑春息一路往上,穿过几处茂密灌丛,拨开枝叶,到了南高峰的崖顶。   崖顶的一旁山壁,拨开草木可以看到刻着四个字。   “你去死吧!”   郑春息有些好奇,“这是谁刻的,好没道德。”   江云晚笑了,“她确实是这样的人。”   站在崖顶能够俯瞰整个钱塘,她们在那站了很久,直到夜幕落下,万家灯火,整个钱塘像是琉璃宝石。   最后江云晚带着郑春息下了山,在西明湖畔静坐了很久。   夜风吹皱满湖水波。   虽然江云晚安静地看着湖面,但郑春息总觉得她的目光穿过了湖面,像是在看另外一个地方。   “走吧。”   当月上中天时,江云晚终于带着郑春息往春花江畔回去,一路呆呆愣愣,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再次经过望江路时,一个小贩举着棒架,上面插满了红棠饱满的糖葫芦。   江云晚愣了下,似乎终于有了情绪,“等等。”   她的声音喜悦,叫住了小贩。   江云晚从架上挑选良久,拿了一串塞给了郑春息,又取下另外两串,在手里反复比较,最后对着一个糖衣更厚的点点了头,似乎很满意,掏钱付账。   “江姐姐,买这么多吃的完吗?”   江云晚摇头笑笑,“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吃啦。我左手这串是自己吃,另外一串糖衣厚些,是要带回给……”   江云晚忽然不说话了。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低着头。   郑春息有些手足无措,她看着这个明艳女子,对方那双眼中刚刚好不容易亮起的光火,一瞬间全部熄灭了,像是死寂的夜。   “江姐姐,没事吧?”郑春息有些担心。   “我没事,”江云晚勉强扯出笑意,摇了摇头,“我只是……”   “我只是……”   江云晚抬起头,望着春花江的方向,已经能够看到群山在夜幕下的起伏曲线,不时有马车从身旁经过,往江边去。只是站在这里,就仿佛能闻到脂粉香气,听到女子们的莺莺脆语。   “我只是,有些累了……”   一道不可察觉的波纹席卷长街,所有人都心头一悸,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云晚周身衣裙轻扬,脸上的面纱也被吹拂掉,引得周围许多人惊呼。   若有若无的气势在女子身上攀升,最终又恢复如常。   她终于重回第三境龙虎境,但脸上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春息,我们该离开了。”江云晚仰起头闭上眼睛,抑制着什么,轻声说着。   ……   天色阴沉,看不到明显的云线,天空像是磨过的灰石地面,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几日温度一点点升高起来,早晨不再像过去那样清冷。   春天结束了。   这个春天之初,追寻着遗存而来的修行者基本已经离开了。这个春天末尾,追寻着朝千阳而来的修行者也走得差不多了。   经过不懈努力地寻找后,人们已经放弃了。   那个总是穿着白色衣袍的剑侠,真的人间蒸发了,仿佛不存在一样,世间只剩他的传说。   在钱塘的东门,最后一批修行者正在撤离。   “你要的消息,我查到了,动用了些家里的势力,不算太难。”朱洛将一张纸递给了虞烟。   虞烟仔细读过后收了起来,“她要去不周山?不周山……”   “为何你也对江云晚产生了兴趣?你要跟着她去不周山吗?”   虞烟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疑点想查清楚。我要先回千剑湖,那里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我。至于不周山……不周山的折山之礼快要开始了,到时候你我都要去观礼,想不去都不行。”   朱洛与虞烟走出了门洞,沿着城外的官道走着,身后南朱宗的人与千剑湖的人只得耐心远远跟着。   朱洛叹口气,眉眼低垂,“其实,如果可以,我不太愿意去不周山。”   “为什么?”   “折山之礼是不周山的盛事,天下各宗都会派人去观礼,那时候才是真的世间英才皆至。朝兄虽然为人孤僻,在宗内宗外,总还有几个倾心红颜和朋友知己。那些人也在追查朝兄的下落,到时候应该都会去不周山,我有些没脸面对他们。”   虞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踮着脚,拍拍朱洛的肩膀,“那家伙的失踪又不是你的错。”   “但我是被他救出来的,也是最后与他相处的人,如果我那时身体状况能再好些,说不定……”   朱洛不再往下说了。   虞烟从袖中掏出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轻声道:“我们总能找到他的。”   朱洛沉默了下,沉声道:“我会去不周山的,在我塑得朱雀之身后。”   虞烟有些惊讶,“你要破境了?那你岂不是八百年来最年轻的第四境修行者?”   “看到了门槛而已。钱塘一行,虽未找到仙人遗存,但还算有所得。”朱洛转过身,看着钱塘雄伟壮丽的城门。   虞烟也转过身来,遥望着城门上笔势磅礴的“钱塘”二字。   “如果找不到他,我以后不会再踏入钱塘了。”虞烟轻声道。   ……   春花江畔的夜晚最为喧嚣,清晨则是最安静的时候,姑娘们都还在晨光中安睡。   一片寂静中,陈夫人站在缺月阁的山门处,握着江云晚的手。   “你说的那个向笙,我会想办法把她接进楼里的,你放心。”   “谢谢陈姨。”江云晚笑着,望向不远处的马车,车厢上镌刻着牡丹花与残月,雇来的车夫驾着车,郑春息在车厢里等着。   “这马车,送给我真的好吗?”   “这马车是缺月楼的花魁专属的,除了你,谁都没资格去坐。”陈夫人拍了拍江云晚的手,“我不管什么宗门里的弃书!你永远都是我缺月楼的花魁,这里也永远都是你的家,为你敞开着。”   “陈姨……”   陈夫人的眼圈忽然红了,骂起来,“死丫头,真是狠心,说走就走!白养你这么多年了!连楼里的姐妹们都不道别,就这样悄悄离开了。”   江云晚摇了摇陈夫人的手,眼睛泛红笑着,“人家是缺月楼的花魁嘛,当着那么多姐妹的面哭出来怎么办?”   她擦了擦陈夫人脸上的泪水,“好了好了,陈姨,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会回来的。”   “那说好了,陈姨等你。”   “嗯,我走了,陈姨。”江云晚忽然在陈夫人脸上亲了口,转身朝马车走去。   她在上马车前僵持了下,终究没有回头进了车厢,车夫扬起鞭子,车轮碾过江岸,一点点在陈夫人的视线里远去。   “死丫头,早点儿回来,可别等到我都走不动了才回来。”陈夫人轻声说着。   马车驶离了春花江畔,驶入钱塘中,一路往东门去。   细雨终于落了下来。   烟雨横斜的城。   雨丝细如牛毛,落在城中如同水雾,雨雾中红花绿柳无声。   路上的行人或是撑伞,或是加快了脚步。   一辆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马车上的牡丹残月徽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在钱塘,这个标志就代表着那个妖女花魁,江云晚。   雨天出行,这是又有哪家贵人相召吗?   不少男子嫉妒,女子则是暗骂。   忽然有琵琶声从车厢里传出来,听过的人瞬间便认出,那是江云晚才能弹出的曲子。   只是那曲子不复过往的铮鸣激昂,而是清淡悠远,仿佛不含一丝情绪,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江云晚要走了……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心中都生出这种古怪感觉来。   马车行过大街,琵琶声不绝如缕,如清泉流淌,一路洒落在街道上。   马车后开始不断聚集行人,跟随着马车,不少人手里撑着伞。马车就像是施展了什么妖法,它的后面一路伞花盛开。   等到了东门的时候,跟随的人群已经堵满了长街,痴痴地望着那马车。   江云晚真的要走了……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雨水淅沥,不会因为人们的愿望而停下。   车轮缓缓,也不会因为人们的目光而停下。   在或不舍、或惊疑、或心痛、或惆怅的目光中,马车伴随着清冽琵琶声,穿过了城门门洞,一路前行,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城外官道的春雨中。   众人怅然若失。   在今年最后的一场春雨中,名动江南的妖女花魁,乘着马车离开了钱塘,终不见所踪。   只有那琵琶声仿佛还在官道上飘扬,宛如春风。   (第一卷,完) 第一卷卷末碎碎念   第一卷终于写完了,撒花!   首先呢,还是要感谢一路来支持我的读者们,感谢你们的票票,感谢你们的订阅,让我能坚持到今天,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在网上看到,写写卷末总结之类,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也有提升。   那就来聊聊这本书吧,也算是写给自己看的。   (不喜欢的就直接跳过吧~)   我以前看过点变身类的小说,觉得很有趣,就想着第一本也写个有趣的吧。于是我想创造一个不同的变身类主角,我希望TA不是普通女子,也不是一个只披着美人皮的男人。   我希望主角既有女子的心理性情,也不失过去男子的心理性情。TA有剑胆琴心,也有如水柔情,既能弹剑高歌,也会撒娇卖萌。   同时我想着,当两种身份融合在一起,以某个身份面对另一个身份的种种时,应该会有些意思吧,现在来看,还可以。   再来说说第一卷吧。   其实第一卷就是个超大型的新手村,当初设计时是希望能让主角登场,其中几个主要人物也都来露个面,甚至都没想过进主线,最后嘛还是进了些。现在主角终于离开了新手村,主线也终于开始展开了,真正的剧情才刚刚展开哦(叉腰)。   来说下我对第一卷比较满意的点吧。   第一,总体上还是将最开始设计的剧情,想要的场景画面,都塑造出来了没有崩盘。三十多万写完第一卷,也符合设想。中间有段时间我觉得每章都在崩的边缘,现在回头看看也还算能接受。   第二,意外的有几个角色,塑造得我还觉得不错,像是朱洛和唐湖,最开始在我心中都很模糊,也是写着写着才清晰起来。至于虞烟等人的剧情都在后面,只能慢慢塑造了。当然还有更狂野的人物,在催促着要出场哦。   第三,因为是第一次写书,我在尝试着不同的写法作为练习。比如中间有段时间,注重练习搞笑的喜剧效果,还算满意。但后面尝试些热血点的效果,就没有达到理想预期。   再说说我对第一卷不满意的点吧。   第一,觉得自己对节奏的把控还是太烂,比如遗存之夜结束后,原本设计三四章就把第一卷写完,没想到最后写成七八章。主要因为前面的许多坑没有收,后面的一些线还要铺,还是作者的笔力不足吧。   第二,就是写作速度太慢,每天勉强两更7000字左右,但经常都得到半夜才发,比如现在。当然啦,肯定不是因为我有拖延症,不是因为我会忍不住玩手机,打游戏的缘故,嗯,肯定不是!   第三,我觉得对世界观的塑造还是不太满意,我希望能设定出一套有新意的修真世界,一个既有仙味,又有人情味,甚至带点志怪味的世界。现在看来,还差得很远,只能后面慢慢来了。   至于其他的缺点,什么剧情不好看啊,情感不细腻啊,梗不够多啊,人物不精彩啊……这些总结都只有一个字——菜!只能以后多写多练咯。   最后再说两个点吧。   首先是唐湖这个高冷的妹子吧。其实最开始设计她时,只是一个无情的工具人,用完即扔那种。但不知不觉,她就瞒着我和江云晚勾搭在一起了!唉,这个狡猾的女人!   没办法,忽然有了种看着自家白菜,被另一个白菜拱走了的心态。至于让唐湖被封印嘛,其实我犹豫了很久,因为听说这年头发刀即掉粉嘛。但我考虑良久,还是以全书的塑造为优先吧,相信只要够精彩,还是会吸引大家的。   让唐湖被封印,有个目的也是为了能让主角成长,准确来说是江云晚的成长。朝千阳如今也是江云晚,但不同身体出现,性情、心理、办事风格都有不同。比如江云晚嘛,一和唐湖待一块,整天就在那腻腻歪歪,撒娇卖萌,一言不合就上床。   喂喂喂,你将来可是魅力爆表、迷倒众生、清纯带着婊、欲中带着萌的美艳御姐啊,给我成长啊,kora!   不过放心吧,唐湖很快就会回来了,毕竟我也挺心疼她的。安心啦,你看作者像是那种喜欢发刀的人吗?   嗯,我已经能想象到她回来后,在知道主角身份的情况下,日常是怎样的啦,唉,我可怜的小白菜啊。   最后就是卷末结束离开钱塘的事了。我在网上看到,这年头换地图就是掉订阅啊,但我仍是对笔下的世界满怀期待。我不想让主角永远窝在那,还想让TA去见证这个世界的精彩。   好了,碎碎念这么多,感谢大家能忍到现在。   在接下来的剧情中,我会不断尝试新的写法,务求让大家看到开心,对得起大家的票票和订阅。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们在第二卷相会吧。 第一章 妖女天边来   “江云晚,是谁?”   “一个妓女。”   “这个妓女有什么特别的吗?”   “都说她长得美貌,风情动人。”   “有多美?”   “听说很美。”   “再美,也是个妓女。”孙若望摩挲着下颌上的硬茬胡须,最后一锤定音,“我不周山的山主,怎么能由妓女来做?今天必须要把越秀山山主之位收回来,不然怕会是出现第二个不周山之耻。”   孙若望贵为金光峰的长老,主掌资源银钱,又因为面宽生须,老虎样的面庞,被人称作“食金虎”。他面有威容,看起来确实像正坐的猛虎。   “猛虎”的身前是红木桌案,不停有侍女端着酒菜上来。这是处在池塘中央的水阁,三面环水,视野开阔,四周都是轻柔白幔随风舞动。   “越秀山里的灵居不住,偏要住山下的镇里,还把这儿弄得跟青楼一样,果然是妓女出身的烂货。”孙若望沉声说着,望向身旁另一个桌案后的金光峰执事,“你说这处府邸是江云晚的居所,那她人呢?”   年轻执事茫然摇头,然后鼻子嗅了嗅,“孙前辈,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   香味来自于水阁之外,准确说来自距离水阁不远的庭院中。   庭院幽静,以一颗繁盛粗老的樱花树为中心。漫天雪樱飘舞下,不远处草地上两名佳人席地而坐,而两人中间……正架着一只金黄色泽的烤全羊,香气四溢!   “江姐姐,我实在……吃不下了。”郑春息捂着肚子哼唧着。   两人中间除了那只烤全羊外,还摆着几个只剩残渣的空盘,不过看起来盘中之前应该都是珍馐美味。一旁有侍女不停用刀将羊肉一条条切下,放在两人身前的盘中。   羊肉色泽油亮,皮脆肉嫩,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气,但现在郑春息闻了只想吐出来。   江云晚敛起袖子,夹了小块羊肉放入口中,皱着眉头嚼着,:“我也吃不下了。”   “江姐姐你明明只吃了几小块羊肉,剩下的……咯……全部都是我吃的!”郑春息打着饱嗝,指着江云晚控诉。   江云晚苦着小脸,“我的饭量就是这么点嘛。”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在口食之欲上浪费时间。但随着妖化,最近她的妖性或者说蛇性,增长得越来越厉害。从最初的好静嗜睡,到最近她看见雀鸟蛙属之类,甚至有一口生吞了的冲动。   没办法,她这两天只好拉着郑春息多吃些熟食珍馐,试图以红尘烟火气,来对抗体内日益剧增的妖性。   唉,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都要生出蛇尾来了。   “江姐姐,我们这样把金光峰的人晾着真的好吗?”郑春息说着,仍尽力把羊肉送入自己口中,终究不忍那些羊肉浪费,在离开太守府过了段清贫日子后,她也养成了节俭习惯。   “没事,金光峰三番五次来找麻烦,我们越是和颜悦色,他们越仗势凌人。金光峰那几个人,我还算是熟悉。”江云晚笑了笑。   抛去从钱塘到不周山的遥遥路程不算,她带着郑春息已经到不周山整整一个月了。   最开始江云晚以为有掌门内助夏鲤留下的任命文卷,赴任山主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没想到从不周山外围的掌事房,就开始备受刁难。先是以各种理由搪塞,后面干脆严词呵斥,说她手中的任命文卷没有经过峰主合议,根本就是废纸。   若是寻常人大概先会茫然无措,然后奋力挣扎抗争,但面对山门里的那些老货,最后只能垂头丧气离开,再想办法。   但江云晚不同,她对不周山就像对家一般熟悉,毕竟在几个月以前,她还生活在这里。过去在擎天峰时,她作为朝千阳深居简出,除了修行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什么书都能落进眼中,甚至包括山规律条。   对于浩博繁杂的山门规矩,江云晚或许比那些执法长老都记得清楚。靠着对规矩的熟知,江云晚或是说理或是威吓,彻底震慑了掌事房的人,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报金光峰的时候,就通过了任命核查,走马上任越秀山山主之职。   江云晚上任山主,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可是江姐姐,我们放着越秀山中的灵居不住,在山脚霞栖镇买了这么大宅院住,会不会落人口实啊?”郑春息的唇上都是发亮的油脂,晶润剔透。   如今她们二人就在越秀山脚的霞栖镇中,当时江云晚从袖中倒出数量惊人的金银时,着实把郑春息吓了一跳。   ——做花魁原来这么有钱的么?   买下这处占地颇广,富丽堂皇的府邸后,江云晚又花钱雇了门房、侍女、后厨、杂役等下人,让郑春息感觉她们不是来修行的,而是来做千金小姐的。   “无妨,暂时我们就先住在这里。”江云晚摆摆手,想了想道:“越秀山……似乎有些问题,等解决后再说其他。”   一个侍女绵步走来,俯身在江云晚耳边恭敬说着什么。   “这就等不及了?”江云晚摇头,“有些日子没打交道,金光峰的人还是这个德性。”   她对着侍女说了几句,后者点头转身离去。   这些府邸中的下人大部分都没有修为傍身,但都是从可靠门路找来的,又以血为凭立契,江云晚暂时并不担心他们的忠诚和能力。   看着郑春息担心的眼神,江云晚轻声笑着,“这些事迟早躲不过去,早点遇到解决了也好。”   从她成为山主以来,金光峰的人已经来找了数次麻烦了,在都被江云晚赶回去后,甚至来了几个修行者想以力压人,结果自然是被打回去了。   江云晚皱下鼻子,轻轻揉着眼角,眼中含雾,倦意又上来了,最近她白天越发嗜睡,让她开始怀疑冬天的时候,自己会不会真的像蛇一样冬眠?   而且她最近总是会反复做那个噩梦,白天精力不济。   “春息,我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晚上再叫我吧。”   江云晚说着,就势侧卧在草地上闭上眼睛,夜色般的乌发与淡白衣裙映在草地上,几片粉白樱花随风而来,落在她的身上。   庭院一时静了,只有轻风摇动樱花枝干。   过了会儿郑春息试探着喊了两声,见江云晚真的熟睡后,挥手驱走了一旁的侍女。   ——她直接切下了一条羊腿,抱着啃了起来。   “唉,在江姐姐面前装大家闺秀还真是辛苦。”她也不强行打饱嗝了,抱着羊腿大快朵颐。   世间只有她哥哥郑昌才知道,她是个怎样的大胃口。   ……   水阁中除了面如猛虎的孙若望和身后雇从外,还有那个年轻的执事,名叫张谋,白净脸皮,隐有怒意。之前正是这位执事负责江云晚的事,直到手段尽出也没用后,今日终于把金光峰的长老孙若望请了过来。   张谋语气恭敬,好奇问道:“听孙前辈所说,那第一个不周山之耻是谁?”   “擎天峰消失多年的大弟子。”   “他做过什么让宗门蒙羞的事吗?”   “没有。”   “那为什么叫做不周山之耻?”   “因为此人……实在是太没下限,比市井无赖还不如。”   “原来如此……”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两人都面色不善想要发作时,一名侍女走了进来。   “两位久等了。我家小姐说,根据不周山门规第三百零五十七条的第二十七项细则,新的山主赴任可在山中巡察足月后,再向金光峰述职。根据时间来算,要等到今天日落,我家小姐才赴任足一月。”   “笑话!”张谋怒极反笑,“我就是金光峰的执事,怎么从不知道这条规矩?”   “我家小姐说有,那应该就是有的。”侍女不卑不亢。   “放肆!”张谋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   “慢,遇事要有静的住。”终究是孙若望沉得住气,若心性不够,如何做得“食金虎”。   他回头望了身后的两名雇从一眼,那两人闭眼想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恭敬道:“长老,确实有这条规矩。只是从没人在意,所以很不起眼。”   张谋愣住了。   孙若望皱起眉头,望向侍女,“规矩也说,要在山中巡察才算,难道你家小姐现在越秀山中吗?”   “在的。”   “若想天黑赶回来,此刻根本不可能在山中!”   “我家小姐,跑的快。”侍女面不改色说道。   孙若望眉头皱得更深,他没想到这府邸中一个侍女都这样难缠,那主人又该是怎样的?   “下去吧。”孙若望挥挥手。   “孙前辈,现在该如何?”   “还能如何?等便是了,一个风尘女子都能谨守门规,我们难道做不到吗?”   一时间水阁中又静了。   忽然张谋挪动身子凑近了些,“孙前辈,我觉得有古怪。”   “怎么古怪?”   “一个远从钱塘来的妓女,怎么会如此熟悉我不周山的门规?听掌事房的人说,当时这江云晚就是靠着对门规的辩驳,让他们措手不及,稀里糊涂就认了那山主的认命。”   孙若望愣了下,他倒没想到这一层。   “那你的意思?”   “我怀疑,这女子可能以前就是我不周山的人!” 第二章 故人山下至   “我怀疑,这女子可能以前就是我不周山的人!”   孙若望摇摇头,“不可能,若真是我不周山的人,早就查出来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可能是从属于山门中的某个人。”   “谁?”   “我怀疑她是掌门的……”   “慎言!”孙若望怒目圆睁,但他看看水阁中只有自己人,最后还是点点头。   张某从身后一个矮胖雇从那抽出佩剑来,开始说明自己的推测。   “孙前辈,我这雇从前几日曾来过。别看他其貌不祥,也是吞玉境修为,却被江云晚几剑就挑败了。”   “几剑?混账东西你怎么不早说?!”孙若望变了神色,“那这江云晚必定是吞玉境的个中好手,这般年纪,也确实天赋异禀,若要夺了她山主之位,又堵住他人的嘴,我可能得另做安排才行。”   “不会是比吞玉境更高的修为?”   “更高?”孙若望冷笑着,“那个江云晚还不到二十之龄,放眼天下年龄相仿者,除了我宗凌云峰首徒和千剑湖的虞烟,还有谁能破吞玉,至龙虎?”   “……还有个擎天峰的朝千阳。”张谋想想补了句。   仿佛是说到了什么禁忌的词汇,两人都沉默了。   张谋把那佩剑递过去,“孙前辈,修为倒不是重点,你看这剑上损痕,是不是很眼熟?”   孙若望接过剑来,是天工坊出产的制式佩剑,造型大气古朴,品质该是没得说,但上面剑身中段,几处裂痕犬牙交错。   没想到这女子剑势如此凌厉……不对!   孙若望一指拂过剑身,“有点儿我不周山剑法的意思。”   “没错。一个远在钱塘的妓女,却暗藏修为,又会不周山剑法,还对我山门中的规矩一清二楚,而且她还是被掌门亲自去带回来任命的。虽然掌门有一言定夺门中各职的大权,但这些年来山主任命及管理之权,可是默认归我金光峰的。掌门忽然打破默契,是为了什么?”   孙若望若有所思。   “山主之职,看似比不上六峰二谷一溪中人的风光,但有掌山理货之职,有牧守山周生灵之权,其实是个肥缺美差啊。”张谋一鼓作气说道。   “你怀疑,她是掌门的宗外私徒?”   “不,“张谋压低了声音,“我怀疑她是掌门的私生女。”   “放肆!”孙若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指着张谋呵斥道:“不可如此诽谤掌门,就算咱们掌门是那样的人,也不会……”   孙若望忽然停住了。   别人也就算了,依照自家掌门那副德性,这事儿,还真有可能!   毕竟不周山许多人私下开玩笑,如果不是尊敬掌门,那不周山之耻,其实该算有两位的。   “如果江云晚真的是掌门的私生女,那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张谋有些紧张,念到江云晚二字,语气也不自觉恭敬了些。   找掌门闺女的麻烦,这不是找死?   “不。”孙若望止住了张谋。   他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家峰主所谈论的事,或许,这是个试探掌门底线的好机会。   毕竟整体实力冠绝不周山的金光峰,排在凌云峰之后,已经很多年了。   孙若望回头朝一个雇从使了个眼色,那雇从心领神会,转身离开了水阁。   水阁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一切,见到那个江云晚,就见分晓了。”   ……   天色暗了下来,一片漆黑。   江云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钱塘,正站在水波粼粼的西明湖上,四面湖岸都是残败绿柳。   “又是这个梦吗?”江云晚叹了口气。   她往湖面某个方向走了几步,果然听到隐隐的哭声。   一个裹在血衣中妖鬼般的女人,正将那个美艳蛇妖压在身下,狠狠咬在蛇妖脖颈上。   那蛇妖殷殷哭泣,像是伤心的小女孩。   不知怎么,江云晚有种感觉,这次或许就能听到蛇妖说的是什么。   她往前凑了两步,果然听到蛇妖哭泣间的声音。   “姐姐……”那蛇妖在喊着姐姐。   江云晚听到的一瞬,忽然觉得心都被攥住了。   “原来,你不是我的姐姐吗?”蛇妖的声音响着。   “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啊……”她的声音愈发虚弱,哽咽着。   “不,姐姐……姐姐……你就是我的姐姐……”那蛇妖真的如小女孩一般啜泣着,双手抱住了还在吸食自己的那女人,像是抱着家人般轻柔。   “这样也好,就这样也算是成为了姐姐的一部分,与姐姐永远在一起。”   “这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吧……”   江云晚行尸走肉一般,呆呆走了过去,低头看着那蛇妖的脸。   梦中那蛇妖的样子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温婉的绿衣女子。   “柳姿……“江云晚颤抖着念出了这个名字。   “不,不……不……不!”她崩溃地吼出声来。   “柳姿,原来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吗?”   “唉,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吗?是啊,就是你自己杀死了那个殷切叫你姐姐的人。”一个女人从湖中升了起来,站在江云晚的背后。   那女人黑泥捏作的一般,声音重叠,仿佛许多女子一同说话。   女人从背后搂住了江云晚,一手捏住了她的脸,逼迫她看着前方的一幕。   “看啊,真是个残忍的妖女啊,可怜的妹妹在向你哀求,你却狠狠咬着她的脖子。现在后悔,晚了。”女人指着前方,引江云晚去看。   “原来,最后是我的错。”江云晚喃喃说着。   “是啊,当然是你的错。秦柳姿现在死了,她一个人好孤单,你作为姐姐不该去陪她吗?”   “陪她?那我也该去死才对。”江云晚恍惚道。   “没错,是你杀了她,当然该去死向她赔罪,然后陪着她。”女人循循诱惑着。“你看活在世间挣扎是这样的累,不如趁着机会,就这样沉在这水中,一切就都解脱了,剩下的交给我。”   一行清泪顺着眼角留下,江云晚看着前方那个妖化的自己,还咬在秦柳姿的脖间吸食。   “好,我确实累了。”她茫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悲伤。   “真听话~”女人搂着江云晚,两人一同向水中沉去。   湖水淹没了两人的脚踝,一路向上,又漫过了大腿和腰间,最后江云晚只剩肩部以上和双手露在湖面上。   江云晚的脸上只有痛苦和茫然。   “放心好啦,你的身体交给我,我会帮你做个更好的江云晚的。”女人在江云晚耳边,如恶鬼般低语。   一切似乎都要结束了。   “姐姐,不要听她的。”   就在江云晚即将彻底沉入水中时,忽然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抬起头,只见一个绿衣女子就站在身前的湖面上。   “柳姿……”   秦柳姿拉住了江云晚的手,一下子将她带出了湖水,也带出了黑泥女子的怀抱。   “姐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秦柳姿温柔笑着,她将江云晚向上一托,江云晚快速地往天空飞了上去。   “柳姿!”江云晚呼喊着秦柳姿的名字,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这方空间中。   “不!”那黑泥女子怒喊起来。   前方那妖化江云晚吸食蛇妖的幻象消失了,湖岸上的绿柳消失了,最后整个湖岸都消失了。   这里根本不是夜间的西明湖,而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色海洋。   “你这卑贱的黑锦妖蛇!”百魅怒火中烧,她的身体瞬间分化,变成几十个身形声音各异的女子,但最后又合在一起,直接变成了数十丈高的黑色大蛇。   大蛇顶天盘海,俯视着那绿衣女子。   但秦柳姿冲她冷笑一声,化作一条青黑小蛇,钻入黑色海洋中,再也见不到踪影。   黑色大蛇嘶吼起来,吼声在这片空间中回荡。   自从被江云晚吸收后,她潜藏在江云晚体内,等了许久对方精神懈怠的时刻,却被破坏了。再想等到这样的时刻,不知道还要多久。   但黑色大蛇怒火渐渐平息,最终笑了起来,或清纯或妖媚的女人笑声重叠,在这片空间中回荡。   “江云晚,我们之间才刚刚开始呢。”大蛇望着天空,用重叠的声音笑着。   ……   “江姐姐,江姐姐……”   江云晚再次听到有人喊她姐姐,猛然坐了起来,“柳姿!”   她一把抓住了身前的人。   “江姐姐,你抓疼我了。”前来叫醒江云晚的郑春息,摇动着被江云晚死死抓住的手。   江云晚愣住了。   “你怎么哭了?”郑春息抚摸着江云晚的脸。   江云晚摸摸脸,确实有泪水流下,“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做了个梦,但忘记梦的内容了。”   “江姐姐你睡糊涂啦,天都黑了。”   江云晚看看四周,夜色宁静,自己正睡在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夜风拂过,万千樱枝在她头上沙沙摇动,她的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毯。   “你给我盖的吗?”   “嗯。”   “多谢。”江云晚无奈笑笑,怎么感觉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被照顾着。   她被郑春息扶着站起身来,舒活着身子。   “是时候去见见金光峰的人了,春息,帮我一起挑下衣服,再帮我画个妆容吧。”   “没问题啊,江姐姐要怎样的妆?”   江云晚冲她一笑,“怎么张扬怎么来吧。”   毕竟这也算“故人”重逢的场合嘛,总要好好“款待”。   ……   水阁之中,这时候就看出两人的养气功夫了。   身为长老的孙若望安之如山,而执事张谋则是如坐针毡。   先前的侍女走进来,“两位,我家小姐从山里回来了,请稍候。”   两人无奈对视,不想理侍女的鬼话。   先前派出的雇从这时也回来了。   “长老,我回去请林峰卿来……”   “孙前辈要请林峰卿来?!”张谋大惊,截断了雇从的话。   不周山各峰皆有峰主,而仅次于峰主的就是峰卿了,在整个不周山也是够分量的人物了。   “不错,江云晚不是要讲门规吗?那我们就讲一讲门规。”孙若望冷笑着,“若纯按门规,我们当然要承认掌门对她的任命。但门规还有定律,峰卿以上的门人可直接暂撤山主职位,等合议后,就可直接将其逐出不周山。”   “我想看一看,掌门愿意为了江云晚,做到哪一步?”   “长老……”那雇从有些忐忑,“我回去请林峰卿,但峰卿有急事不在。”   “不在……”孙若望摩挲着下巴,觉得有些麻烦。   也就是自家的峰卿,且私交甚好他才有胆量去请,别家的峰卿哪里会为这种小事屈尊过来?   “林峰卿虽然不在,但我在回来路上正好碰上一位峰主,那峰主一听不知为何,十分感兴趣,说随后就过来。”   “峰主?”孙若望的声音高起来,哪位峰主愿意为此事屈尊。   “是青莲峰主?”   雇从摇头。   “那是剑澜峰主?”   雇从摇头。   “那是谁?”   “是擎天峰的代峰主。”   两人都惊住了。   擎天峰的代峰主,自然是如今唯一还在峰上的弟子,二师姐白虹。 第三章 水阁中的辩驳与窒息   “春息,这样会不会太张扬了点儿?”江云晚正往水阁的方向走去,一边拉着衣袖,不放心地左看看,右看看。   若说在钱塘缺月楼的时候,这样的装扮也不是没有过。但她现在回到了不周山,虽说刚才还自信满满,临到头又有点羞耻。   “安心啦,会修行的男人也还是男人,你可是我们钱塘乃至江南的第一花魁啊。”   “额,其实我也是男人啊。”   “那不是更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才更懂得男人要什么!”说着两人已经到了。   江云晚买下的府邸颇大,远胜在钱塘的别云居。府中单是池塘便有两座,一座小的在东苑的花园中。这座大的在西苑,一道木制栈桥通往塘中的水阁。   “好了,江姐姐,江哥哥,看你啦。”郑春息一拍江云晚的腰脊,将其往前推两步,自己则整理下衣服,微躬身子,低眉顺眼,一幅侍从丫环的模样立在其后。   江云晚无奈地摇摇头,又深吸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脸蛋。   嗯,事情很简单。要想继续提升修为,就得立足不周山,要立足得从山主坐起。而想把山主之位做安慰,就先搞定水阁里面的人。   确实很简单。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无声说着:   “我现在是江云晚,我现在是江云晚……来不周山的也是江云晚,而不是朝千阳……”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刚才的生怯与疑虑全都消失,只有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江云晚施施走过栈桥,而后面郑春息侍女一样跟着。   “江云晚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水阁里传来不耐烦的吼声。   “当然是到月色明时,不然水阁周围黑漆漆的吓人,我可不要来。”江云晚笑着迎了进去。   正在呵斥侍女的张谋扭头看过去忽然愣住了,猛虎面庞、闭目正坐的孙若望睁眼也愣住了。   皎洁月光下一个女人浅笑着走了进来,大红的薄纱衣裙曳地,衣中隐约勾勒出盈盈腰肢,曲线如蛇一样,那双眼中的明波婉转,甚至压过月色。   不,那不是一个女人,简直是团浓烈的火,火在女人的唇上燃烧,让人看着干渴。   那美人像是把凌厉刀刃,斩开夜色而来。   “寒舍才收拾好不久,就迎来了金光峰的长老与执事,看来这儿真是我的福地。”江云晚轻笑着,走到了主位坐下。   她明明只是简单问候,什么都没有做,却仿佛什么都做了,让人挪不开眼睛。   张谋还在呆呆看着的时候,孙若望的脸色已经静了下来。   他心中蓦地浮起一丝危机。   对方确实不是一般的女子,妩媚而不谄媚,那气态神情,好像他们二人今天是来做客饮酒的。   关键是那女人实在……太美,自皮骨到风情,都太美。   而凡事,都不能沾上一个“太”字。   太虚弱的人会得病,太弱小的人会早亡,太跋扈的人迟早会翻船。   而太美的人,也注定境遇不会平坦,红颜薄命,可不是句空话。   但如此美的女人,却能如此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江姑娘,越秀山中景色如何?你从江南来,怕是看不惯吧?”孙若望沉声问着,丝毫没有一峰长老的架子,只是言语间已经开始了。   江云晚在走进来时第一眼已经看过了所有人。几个雇从可以忽略,年轻的执事没见过,毕竟只是执事,那个长老她倒是认识。   老虎样的脸,身材魁梧,一身黑袍,很容易认。   金光峰的孙若望,实力在金光峰长老中滞后,但地位颇高。因为此人管理资产有一套,不是指俗世金银,而是修行界的种种资源,将金光峰的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   食金兽嘛,“金银”过眼,一概入口。以前他就经常暗中卡擎天峰的资源,让朝千阳也找过他几次。   江云晚心中冷笑,想着见到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此人,不过对方肯定料不到,当年提着剑架他脖子上的人,如今换了模样在他面前。   “越秀山景色我很满意,下午在山中还睡了一觉,可惜被人扰了美梦。”江云晚掩嘴笑着,盯着对方。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像再用真剑架过去,而不是唇枪舌剑。   孙若望微眯起眼睛。   是朵带刺的花啊。   他不准备纠缠了,从刚才听到白虹要过来,就觉得事情隐隐要超出控制。   “江姑娘的委任文卷没有问题,来自掌门的凌云峰。但规矩出了问题,山主一职,兹事体重,应该峰谷合议后才能定夺。还请姑娘交出委任文卷,等峰谷合议后,若没有异议,再让姑娘从容赴任。光明正大,岂不更好?”   江云晚心中冷笑。   峰谷合议自然指的是六峰二谷的主人,但山主一干事情,向来发言权金光峰占了大半,到时候还不是任对方宰割。   她倒是明白为什么金光峰要死死抓住山主之位不放。   不周山是天下第一大宗,抛开师长,弟子就不知多少,这么多的修行者,所需资源是个天文数字。这些资源单靠天生地长是不够的,所以不知道哪一代祖师开始,选中周围一百零八座元气充盈的山峰,人工培植资源,来供应宗门。   灵田净水、金质银精、药植秀草、珍兽奇宠……修行所需的一切资源,都可以在这些茫茫大山中找到,人工培养、人工开采。这些资源又称“山货”,星罗分散,山山各不同。   而“山货”每月交足宗门所需后,剩余的那些尽归山主分配,可是不小的收益……   江云晚暗自冷哼,想从我嘴边夺食?   她手腕一翻,笑意盈盈,“拿来。”   “什么?”   “山规成文啊,让我看看里面有没有这些规矩。”   孙若望很镇定,“写在纸上的规矩,是为了让人看见记住。而不出现在纸上的规矩,就说明人人心中认同,无需再列出明文。规矩,就是规矩。”   不过是因为当今掌门年轻,金光峰为首的一些老家伙趁势夺权,也敢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江云晚眨眨眼,一脸无辜,“我一个外来的弱女子,可不懂得这些隐晦,我只认掌门的规矩。”   她心中翻着白眼。   该甩锅时就甩锅,有事你还是去找掌门说去吧!   孙若望听了一愣,觉得对方似有弦外之音!没办法,身为金光峰的长老,身份敏感,遇事由不得他不去深想。   看这女子的话,似乎是在暗示与掌门关系匪浅,那就算不是掌门的私生女,也一定是掌门一系的重要人物。   这是掌门想要反扑,开始落子了?   孙若望的眼神越发凝重,心中对这妩媚女子又高看几分,变了策略。   “实话与姑娘说吧,这越秀山与别处不同,情况特殊。我们这样,也是为姑娘着想。交出委任文卷,我代表金光峰保证,来日不会亏待姑娘。言已至此,时间紧迫,姑娘不要逼我。”   江云晚吃吃笑着,“时间紧迫?前辈这是威胁我要动武吗?前辈修为高深,我一个小女子可打不过。”   只是她隐秘地朝门口的侍女使了个手势,对方悄悄离去了。   她今日面对金光峰的人,哪怕动手的准备也都做好了。   若对方忍住不动手,单靠嘴上辩驳,对她很有利。   若是动手,那更好了。   孙若望是五境修士,但空有境界,在长老中实力一般,以府邸中提前的布置,吃苦头的只会是对方。动了手之后,靠着对不周山的规矩和局势的了解,她早就安排好了其余戏码,以苦情戏造声势,以利益引其他峰入场,情理并用,足以拿下对方,也稳稳拿下山主之位。   而她所需要做的,只是贡献自己的演技。   不得不说,成为江云晚后她觉得自己的演技也越来越好了。   “动武?笑话,那简直丢了我金光峰的脸面!”孙若望字字如雷,“我所言时间紧迫,是因为待会儿有位峰主要亲临,我不想在峰主面前失态而已。”   “是哪位峰主又要驾临寒舍啊?”一道道身影在江云晚心头掠过,让她有些不安,这可不在她的计算之中。   “是擎天峰白峰主,也算你有幸见到,白峰主可不会轻易下山。”   “是二……是白峰主?”江云晚差点没忍住站起来,一手按住桌案,刚刚的风情、气态、从容等等,一切的装模做样全部烟消云散。   江云晚猛地一拍手,“我想起来这府邸还有些琐事未处理,前辈,山主一事,我们改日再聊。”   孙若望有些惊愕,不明白对方态度怎么猛然转变。   一个声音突然在水阁中响起,温柔如水。   “你们不用理会我,继续就好。”   一个素白身影,显现身形在江云晚的下手边、孙若望等人的对面桌案后。   “白峰主!您什么时候到的?”孙若望与张谋连忙起身,朝着那女子拱手行礼。就算对方年龄比他小,辈分也不比他高,但峰主就是峰主,哪怕是代峰主,礼数也要周到。   江云晚看着那个乌发披下的女子,发出了被掐住脖子般的窒息声响,坐着的身体瞬间僵硬,木偶般向后倒去。   郑春息隐蔽地伸腿抵住江云晚,咬着牙缝轻声道:“江姐姐,你冷静啊!”   “白峰主何时到的?”孙若望低声询问道。   “嗯,从你们开始聊的时候我就到了。看你们聊得兴起,就没打扰。”白虹笑眯眯说着。   从刚开始……   江云晚眼前一黑,想到自己从进来到刚刚,那一系列的作态都被师姐看见了,再次发出被掐住脖子般的窒息声响。   “敢问白峰主,也是为了越秀山山主一事而来?”孙若望试探着问道。   “此事与我无关。我就是听说掌门新定了一位山主,是个十分有趣的女子,传闻就连我的两名师弟都沉沦不已,所以特地来瞧瞧。”   白虹摆了摆手,目光终于投向了冷汗淋漓的江云晚,笑意和善。   “你就是江云晚吧?真如传闻中一样,美艳动人,难怪我两位师弟都喜欢你。”   “嗯……”江云晚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正在被割脖放血的鸡。   “你不要怕,我来只是作为擎天峰的师姐,想问些私事。”   “您问!”   “我想问,我两位师弟,萧奉之和朝千阳,姑娘到底喜欢哪一个呢?”白虹语气温柔,秀丽的脸上眼角轻弯,就像是邻家姐姐一样。   “我这个作师姐的也好去做媒啊。”   江云晚第三次发出了被掐住脖子般的窒息声响。 第四章 羊入虎口   江云晚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   本该是许久未见的重逢,本该是同门相见的喜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完了,师姐一定是听见了关于我和三师兄的谣传,来兴师问罪了。   “姑娘别愣着啊,你还没回答呢?”   看着师姐的笑,江云晚全身寒毛都要起来了。   别人不知道她可一清二楚,自家二师姐温柔体贴的外表下,是怎样的可怕。   “二……白峰主,我与萧奉之只是萍水相逢,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江云晚霍然站了起来。   她可不想被掺和进师兄师姐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   白虹一手扶着脸,笑吟吟的,“是吗?那这样说,你是喜欢我小师弟朝千阳咯?”   “不不不,我与朝千阳之间也是清白的!”   “那还是萧奉之?”   “我与他们二人间都是清白的!”   “唉,”白虹叹了口气,满面忧伤,“我擎天峰就如此不堪吗?两位俊俏男儿姑娘竟一个也瞧不上?”   “我我我……”   “姑娘,是欺我擎天峰无人吗?!”女子仍是笑着,但笑意背后眼神如渊。   “我喜欢朝千阳!”江云晚露出苦着脸做出了选择。   “原来如此。我小师弟能得姑娘这样的女子垂爱,真是他的福分。”   孙若望在一旁瞧着,颇为惊讶,心思急转如电。   他平日都在金光峰,又事务繁杂,还是第一次听说江云晚与两位擎天峰弟子的花边事迹,当即就觉得不对。   寻常女子,如何能接触到那两人?又如何敢在那两人之间游戏感情?   这江云晚定非常人!看来之前自己所猜不错。   “白峰主,那这越秀山山主一事?”   “我来,只是想见见江姑娘,其他事情你随意。”   孙若望心中大定,但还是决意再退一步,“江姑娘,白峰主当前我不敢胡言。越秀山前任山主老迈,多年治理昏庸,如今在一百零八山中,越秀山也是垫底的位置,且有两桩极难为的事,你绝对无法处理,到时候就成了你的失职祸事。放手越秀山,对大家都好。”   江云晚刚恍惚过来,总算恢复了冷静,沉着应对,“哪两桩为难事,前辈明示吧。”   “其一,越秀山周遭县镇,已多年背离不周山,不向宗门贡奉;其二,越秀山所产‘山货’连年下跌,如今已不到常年时一半的产量。”   孙若望说着,侧眼看了白虹,见对方没反应,才继续。   “前任山主老迈但忠实敦厚,效力不周山多年,宗门才视而不见。如今重新指派山主,就一定要解决这些。所以我劝姑娘还是趁早放手,不然就是引火上身。”   江云晚暗自点头。果然有古怪,她这一个月内去了山中几次,就发现很多问题,虽然棘手,但也不是像对方说的,无法解决。   “若我放弃山主之位……”   “若姑娘放弃山主之位,我可自己做主,选一百零八山中的上乘山脉,在送足宗门定额后,将剩余山货的半数,赠与姑娘。”   江云晚冷笑不止,呵呵,好一个慷慨赠与,这不就是打发完叫花子,让从哪来回哪去吗?   江云晚其实心中根本不太看重山货之利,她看重的是以山主身份立足,再做更远图谋。   夜色浓重,水阁中一时无声。   孙若望悄悄观察白虹反应,白虹扶着脸笑眯眯看着江云晚,江云晚则冷盯着孙若望。   “话不投机,不用再说了。春息,送客。”江云晚轻挥衣袖。   “江云晚,你一个青楼来的妓女,难道还真痴心妄想,要做我不周山的山主吗?”   江云晚微眯眼睛,周身真气鼓荡。   孙若望继续怒喝:“你这下贱的……”   “啪!”   江云晚和孙若望都愣住了。   孙若望只觉得脸上忽然被人打了一巴掌,他望过去只见白虹正看着自己。   “白峰主……”   “你不妨再说一句试试看。”白虹笑得很温柔。   “您……不是说不管此事吗?”   “我现在改主意了,我作为峰主,应该有权对此事暂时处置,对吧?”   “这……”   “对吧……”白虹仍旧笑着,但水阁四周所挂轻纱白幔齐齐骤然撕裂,化作乱絮飘飞。   “白峰主当前,悉听安排!”孙若望立马拱手道。   “说到底不就是越秀山情况江河日下嘛,不如让江姑娘暂领山主一职,若她能解决那两桩难事,就符合了宗门要求,倒时再转正。”   孙若望正要婉拒,但一看白虹的深沉笑意,咬咬牙,“可以,但越秀山所产山货,弥足珍贵等不得,应定期限,以半年为期。”   “半年?”白虹站了起来,穿行水阁的夜风更大了。   “白峰主!”江云晚忽然叫住了白虹,“就以半年为期吧。”   擎天峰在不周山的处境已经够艰难的了,她不想让师姐再因为自己,弄僵与金光峰的关系。   白虹只好点了点头。   孙若望精神一振,“好,那就半年为期!半年后静候江姑娘的佳音。”   “白峰主,恕我等先走一步。”   孙若望带着金光峰一干人等,大步朝水阁外走去。   “孙前辈,您刚才怎么勃然大怒辱骂那女子,不符合您一贯行事啊。”沿着栈桥到了岸上,张谋轻声问道。   “我不是说过吗,要试出掌门的底线。你看我一骂,白峰主不就下场了吗?”孙若望摸了摸脸,脸色无喜无悲,“这一巴掌,挨得值。”   “您说白峰主是应掌门意思来的?不会吧……”   “如何不会?”孙若望冷笑,“掌门当年,也是擎天峰出来的。”   他心中却还在思索,刚才骂时专找对方痛点,那江云晚果然也动怒引气。但看对方真气动静,修为似乎不止吞玉境啊,难道……   孙若望觉得越发看不透那江云晚,短短一夜间,他对江云晚的评价便数次上升,心情也越来越凝重。   “走吧,峰主还等着我们消息。”孙若望一手挥动,召出一道流光,带着众人升往夜空飞向群山深处,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   水阁中江云晚小心翼翼走到白虹身前,“白峰主,刚才你为什么要帮我?”   若她真的接任越秀山山主,无论有没有半年期限,都要把那两件难事解决,不然山主之位根本坐不下去。   刚才二师姐巧转逻辑,等于直接把悬而未决的山主之位,塞在了她怀中。   “云晚,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江云晚连连点头,十分乖巧。   “你既然与我小师弟互相有心,那就是我的未来弟媳一般,我怎能不帮你呢?”白虹笑着,只是眼神背后颇为玩味。   我这师弟就变弟媳了吗二师姐!   江云晚忍住郁闷心情,苦笑摇头,最终还是不计较了。   忙活了一晚上,总算在二师姐的帮助下把山主之事解决了,虽然二师姐不来她也有的是办法。   这样尘埃落定,她总算是正式重新回到了不周山,有了跟脚,以后的事情也可以开始谋划了。   这看似一小步,却是作为江云晚的修道生涯的一大步!   “以前听人说女子美到极处,可倾国倾城,我是不信的,今天见到你,才觉得有理,小师弟他应该也很得意这姿色吧。“白虹伸手抚摸江云晚的脸,只是背后的温柔意味,江云晚就无法听出了。   她又看了看江云晚身上的大红轻纱,心中愈发觉得有趣。   没想到小师弟真的成小师妹了。   “云晚,你喜欢穿这样的衣裙吗?”   “啊,不……”   “不?原来云晚你喜欢裸行啊,真是奔放。”   江云晚苦笑着脸,“白峰主你别调笑我了。”   不过解决了山主一事,江云晚其实心情大好。又见到二师姐原来不是找麻烦,而是来帮自己,那股思念亲近之情也压抑不住,上前轻拽白虹的素白衣袖。   “白峰主,我与擎天峰也算有缘,不如你留下一起饮茶赏月,再看看我这新修的宅邸,好不好?”   “当然可以呀,我见你欢喜,疼爱都来不……”   “啪。”   江云晚轻拽白虹衣袖,让对方袖中掉出一东西来。江云晚定睛看去,是一套红棉粗绳。   “白……峰主?”江云晚的声音颤抖起来。   白虹安静了下,然后脸色不变,笑意盈盈。   “我一个女子,夜间出门带上绳子防身,有什么不对吗?”   一个药瓶又从白虹袖中掉出,碰在地面声音清脆,咕噜转着。   江云晚一眼看出,那就是她曾想对三师兄用的,二师姐的独门迷药,清梦散。   她呆呆地望向了白虹。   “云晚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药师身份,身上常备些药物。”白虹镇定说道。   二师姐你骗鬼呢!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随身携带清梦散啊!   你这个绳子又是做什么的?   你今晚到底是找我来干嘛的!   江云晚只觉得惧意又上心头,脚步正想往后撤,却发现二师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握着她的手。   “唉,长夜难熬,有些想饮酒啊……”白虹说着。   “有有有!”江云晚头上微有冷汗,扭头喊着,“春息,把家中藏酒拿出来。”   “一路从擎天峰赶来,有些疲乏,想要人揉肩啊……”   “揉,揉!春息,把侍女中手艺最好的叫来!”江云晚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路上赶得急了,有些汗意,又是夏日,想去沐浴啊……”   “浴,浴!没问题!”江云晚这样喜爱沐浴的人,她搬进府邸后,重点修缮的就是浴池,浴池之硕大精致,连郑春息看了都觉得她有点不正常。   “夜色太静,一人沐浴无聊,不如云晚你陪我一起吧。”   “好好好。”江云晚仍习惯点头。   “那就这样说定了。”白虹也笑眯眯点头。   欸?不!等等……等等!!   怎么能和二师姐一起入浴?   江云晚这才意识不对,“二……白峰主,浴洗我就不奉陪了。”   “刚答应的,这就要反悔了吗?”女子素锦般的脸上,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   “春息……”江云晚扭头苦着脸,朝郑春息求救。   郑春息点点头。   江姐姐放心,我来!   “白峰主,我家的浴池,两个人同时入浴恐怕……”   郑春息看到白虹朝她望了一眼。   好可怕!   那是什么眼神?恶鬼吗?!   郑春息眼皮跳了下。   “……两个人同时入浴恐怕也绰绰有余!白峰主,我来为你们带路!”   郑春息冷静说着,就在前面带路,往水阁外面去。   喂!春息,你这把我卖了吗?我们的姐妹……不对,我们的主仆之情呢!   “如此甚好。”白虹满意点点头,拉着江云晚跟着郑春息走出水阁,往庭院另一个方向去。   “二……白峰主,等等,我,我有恐水症,无法入浴!”   “放心,等入了浴池,我会好好疼爱你,帮你忘掉恐惧的~”   我更恐惧了啊!   “春息救我!”   夜色中不断传来女子的哀嚎。 第五章 剑澜峰中有剑来   (两章合一,超长章节)   水雾蒸腾的浴室中,江云晚赤身裸体泡在浴池中,双手紧紧护住胸前,羞耻与懊悔齐齐涌上心头。   自己为什么要把浴池建的这么大啊?   江云晚买下府邸时东苑中就有这奢华浴室,但浴池是她又差人动工修缮的,引山中泉水水道入室,还用瑜石垒在池周,宛如露天浴池一般的感觉。   早知道当时就该把浴池填了,只留个浴桶!   “云晚,离得这么远干嘛?”声音隔着水雾传了过来。   这浴池确实够大,足容得下几十个人同时入浴,江云晚能感觉到二师姐就在对面。   “白峰主,这样就好,我体态丑陋不敢见人。”   江云晚小声说着,她用了一根簪子将乌发盘在脑后,双手护胸在池中泡了许久,纤细锁骨以下都浸在水中。微烫的池水让她玉质般的肌肤开始泛红,尤其是肩头和脸颊。   郑春息还贴心地让侍女洒下花瓣,红花分外衬雪白肌肤。   她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只想着二师姐赶紧浴洗完离开,她好随后也离开。   对面没动静了。   二师姐已经离开了?   江云晚忽然感觉腰间的细肉被人捏住,差点尖叫出声来。   只见她身前的水波翻涌,白虹忽然从水里钻出,长发也被盘在脑后,双手还合握在江云晚的腰间。   “若云晚你的体态也算丑陋,那全天下女子都该去死了。”白虹不顾江云晚面色通红,以双手丈量江云晚的腰肢,啧啧称奇。“古时有个典故,‘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楚王要是看见你的腰,那宫中人倒都不会为争瘦饿死了,她们会绝望地吊死自己。”   白虹频点着头,感叹确实是好腰啊。   粗一分就觉得赘余,细一分则显得干瘪没滋味。滑嫩的肌肤下有种蛇身一样的力量感,让白虹脑海里蹦出“美人蛇”这个词来。   江云晚则根本不敢答话,通红脸上眼睛紧闭,望着其他方向。   “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她羞耻与混乱中想起过去在擎天峰的日子来,那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会有和师姐共浴的一天。   闭眼的黑暗中她听到师姐的声音。   “你再不睁眼,我就不客气咯。”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   江云晚立刻睁眼,看到师姐在自己身旁,但胸前都浸在水中,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一个紫木盘浮在两人身前的水中,盘上有玲珑酒壶,配两个泛青裂纹杯盏。   白虹拿起酒壶倒满两个杯盏,递给江云晚一杯。   江云晚苦笑着接过来。   师姐是峰上最爱喝酒的。   准确说来擎天峰的人都很能喝酒,她男身是最能喝的,可惜不爱喝。如今女身爱喝,偏又酒量不行。   白虹轻抿了一口杯中酒,“你应该知道,擎天峰现在就我一人,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陪我聊聊吧。”   江云晚听了一愣,心中有些愧疚。是啦,自己走后擎天峰真的只剩师姐了。   她看着师姐的脸轻轻点头,想着师姐恶趣味不发作的时候,那张总是笑着的脸真是温柔啊。   “你已经龙虎境了吧。在这个年纪殊为不易。为什么选择了修行这条路呢?”   两个女子贴肩而坐,都靠着浴池边缘的瑜石。   为什么要修行呢?   江云晚记得唐湖也这样问过。   江云晚轻声道:   “以前我想得很简单。天地无垠,空旷寂寥。所以想修行,想活得更久做得更多,在世间留下更多的痕迹,证明我来过。修道对我来说,本身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现在依然如此?”   “差不多吧,只是比以前急迫了。”江云晚笑笑,“以前想着修道嘛,十年不成就百年,百年不成就千年,道无止尽为什么要急匆匆追赶?而现在我虽然仍心向大道,但修行对我来说有了更多的意义。大道就在那不来不去,而有个人却在等我。”   白虹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江云晚盯着身前的水雾,“都说修行者不该为外物外情所羁,只求长生。我这样,是不是与大道不合啊?”   “扯话。若真的修道不容情,只求长生,那如今修行界就不会有人修习三宝,而全都去修成石之道了。”   江云晚有些好奇,修行界将药、器、阵誉为三宝她倒是知道,“成石之道是什么?”   “把修行者自己练成石头的办法啊。你看不周山脉这无数山石,千年万年不朽,不就是长生?且无悲无喜,无思无妄,不正符合那些扯话的要求吗?大家都把自己练成石头,岂不都得道了?”   江云晚愣了愣,“扑哧”笑了出来,“可书上也说‘太上忘情’……”   “太上忘情那是圣人啊。有芸芸众生才有圣人,人人都做忘情圣人,世间也就没有圣人了。”   江云晚只觉得一些小小心结忽然解开,豁然开朗,开心地小口饮着杯中酒,“那我就继续安心做我的芸芸众生好了。”   白虹看着江云晚笑了,两人就这样一句句聊了起来,不知不觉都恢复到过去在山中时的亲密,但又有些许不同。   一杯杯酒水下肚,江云晚的眼神越发迷离,泡在热腾水雾中,只觉得脑袋发胀。   她听到白虹笑着问做女人的感觉如何?   她也浑浑噩噩跟着咧开嘴笑了,“很奇妙。”   “很奇妙?”   对,是很奇妙。当她在女身状态时,常会不自觉地彻底以女子的心态思绪去审视,审视身边的人、事、物,会有许多不一样的感觉。   那是种更热烈的感觉,也更纤柔、更细腻。   只是……   江云晚终于醉得撑不住,一头倒在了师姐的身上,闭着眼口中呢喃着,“只是也更觉得孤独了。”   白虹一手拦住江云晚的身子,一手平静地持杯饮酒。   之所以有今天这些问题,她只是想看看,小师弟成了小师妹后,会不会有很大变化。   现在看来确实变化很大,性情也好、思绪也好,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初心未改,仍是过去那个认定了心中的路,孤独也好,痛苦也好,都有勇气走到底的人。   这样她就放心了。   白虹将酒杯放回盘中,揉了揉江云晚的头,嘴角笑意浓浓。   这就是有小师妹的感觉吗?还真是不错,难怪奉之写信也说有趣。   只是……   白虹搂着江云晚的那只手,忽然在江云晚的胸前捏了下,让醉倒的女子哼唧一声。   “只是一对比有些失落感啊。”   “白峰主……我们差不多的……”闭着眼睛醉得朦胧的女子嘿嘿笑着。   白虹难得叹了口气。   就是差不多才有失落感啊。   和自己师弟差不多什么的……   ……   夜色将去但还未天亮时,府邸的大门打开,一身素白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离开前最后望了眼府邸东苑方向。   昨天根本不是孙若望的雇从恰好撞见了她,而是她守候那个雇从多时了。事实上江云晚第一天到不周山的时候,她就得知了消息,密切关注着这边。   如果不是萧奉之后来又给她写了封信,说小师弟现在不愿暴露身份,她早就挑明一切,把小师弟,或者说小师妹带回擎天峰了。   没办法,以前是小师弟所以惯着,现在成小师妹了,那就更得宠着了。   “小师妹,早日回擎天峰来吧。”   白虹轻声说着,身形倏然消失在府邸门前。   当天亮后日上三竿时,江云晚才在自己房里的床榻上悠悠醒过来,宿醉让她有些头痛。   她喊进来一个侍女,才知道二师姐已经走了。再一问现在的时辰,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起床,让几个侍女帮她梳妆打理。   等到江云晚随便用完饭,已经过了午后了。   她没有叫郑春息,而是随便带了个侍女到了府邸正门外,那里车厢上镌刻着牡丹残月的马车已经在等候。   江云晚的府邸位于一个小巷中。   说是小巷,其实单巷宽就有三丈,青石铺路马车通行无碍。巷中对面也是座高门大宅,这条巷子名叫“落英”巷,住的都是富贵人家。   江云晚上了马车后,那侍女手中捧着黑布蒙着的一张琴,也跟了进去。   马车出了巷子后在街上徐徐前行,不少路人以好奇眼光打量着这马车,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最近来镇子里的美貌女子。   霞栖镇就在越秀山的山脚下,比起钱塘自然小了很多,但要是比起俗世的一般小镇,又大了很多,足可以称为小城了。   江云晚在马车里挑帘看去,大街两旁街铺林立,小贩叫卖,行人如织。最奇特的是那些街铺中,既有卖柴米油盐、俗世杂货的,也有卖灵草、银精等修行所需事物的。   越秀山在不周山脉的外围,所以霞栖镇就处于修行界与俗世的交界处,镇外就有官道直通最近的州府。   因此镇上既有俗世的繁华热闹,又沾染了许多修行界的风味。   江云晚一边看着街景,一边默默盘算。   她从到霞栖镇开始,就发现镇子与不周山的状况似乎不太对,已经拒交贡奉多年,且情况不断恶化。   基于许多年前天下各宗与朝廷的共识,像霞栖镇这种背靠大宗产生的城镇仍属朝廷,但天高皇帝远,朝廷很难在不周山的范围内派兵驻守。   所以朝廷管理镇子的民生、农政、教科等诸事,唯独治安甩给了不周山,作为补偿镇子也需要向不周山“贡奉”。   不像俗世中的赋税,贡奉中钱粮占得极少,更多的是一些山门所需之物,和培植运输“山货”所需的人力。   像霞栖镇这样处于修行界和俗世的地方,在三大宗为首的大宗周边都有不少。   江云晚根据过去在不周山里的经验,又和郑春息暗中走访,只是粗略得知,目前霞栖镇人极憎恶有镇守之权的山主。   所以江云晚干脆隐瞒了自己的山主身份,只装作钱塘而来的富家小姐,在此安家落户。   今日她便是以普通女子江云晚的身份,按照之前的约定,去见霞栖镇的里正,或是旁敲侧击,或是施展魅术,反正是要悄无声息地知道霞栖镇的深层变故,然后解决。   若正大光明地着手去做,外有金光峰的人环伺,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数。   她有种直觉,霞栖镇拒交贡奉,与山中“山货”减产,背后的起因是一致的。   “小姐……”   正在江云晚思索时,马车忽然停下,马夫不安地喊出声来。   江云晚让侍女待在车里,自己下了车外,只见马车恰好行驶到一处无人的偏巷,马车四周几个蒙面人杀气四溢,周身有真气波动。   江云晚无声看过那几个修行者,都是吞玉境的修为,同时出现在这小镇已经很稀奇了。   “里正派你们来的?”江云晚想了想皱眉问道。   而那些修行者沉默不语,只是朝马车缓缓走了过来。   “看来那就是了。”   江云晚叹了口气,“你们知不知道,当‘小巷’和‘暗杀’两件事同时出现,会惹得我多生气吗?”   她的眼睛骤然血红,声音森冷,“你们,想怎么死?”   ……   不周山脉中心六座险峰矗立,就如俗世美人,各有各的风姿,如擎天峰最高耸,青莲峰最秀丽。   其中有座孤峰常年剑气缭绕,晴天时可看到许多剑影围绕山体盘旋,上面一个个剑修弟子抱怀迎风而立。   剑澜峰,被誉为不周山的剑之神魄所在。   不周山作为天下第一大宗,包容万象,与千剑湖这种剑宗不同。   六峰二谷一青溪,修剑修术修体魄……山门中的弟子各有侧重。   虽然各峰各谷弟子都有剑修,但剑修数量最多的仍是剑澜峰。   或者说,剑澜峰只收剑修。   修行界许多人都认为,剑澜峰剑气之盛,可与千剑湖相提并论。   午后阳光正好,剑澜峰外又有许多弟子御剑而行。   在峰中深处年轻弟子们的居所前,一群身着黑衣的弟子正聚首讨论着什么,听话里间的内容,总是绕不开几个字眼。   比如江云晚,比如朝千阳,比如越秀山。   对于剑澜峰的年轻弟子来说,朝千阳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年轻一代的剑修,十之七八都在剑澜峰,偏偏山门内公认的此代用剑第一人,不是剑澜峰的某某某,而是擎天峰的朝千阳。   这对剑澜峰的弟子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   对于剑修来说最讲究心境澄明,一是一,二是二,强弱都在剑上分晓。过去的那些年里,不知道多少剑澜峰弟子抱着雪耻的心态上了擎天峰,最后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回来。   不过对剑修而言心中黑白分明,他们倒没有从此怨恨上朝千阳,而是抱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   微妙、敬佩、不甘和很强烈的征服欲。   对于他们来说,朝千阳就是一座横在大道上的高山,等着去攀登。   擎天峰在不周山很特殊,擎天峰的几个弟子也都很受关注,但要说谁最关注朝千阳,那一定是剑澜峰的年轻弟子。   ——他们甚至派专人记录朝千阳的饮食爱好、生活习惯等点点滴滴,希望从里面找出战胜对方的灵感。   当然,在其他峰的人看来,这些剑疯子对朝千阳的关注,实属到了一种恶心的微妙地步。   “这么说,朝千阳去了钱塘,爱上了那里的花魁?”   “没错!唉,持剑者怎能心怀外物,朝千阳这是误入歧途啊!”   一群剑澜峰的弟子正讨论着朝千阳和江云晚的事。   其实从江云晚来到不周山开始,就有消息开始传播,许多人都关注着那个名叫江云晚的女子。   与朝千阳有关联,经掌门亲自选定,以花魁身份摇身一变成山主,如何不引人侧目?   不过山中人的态度大多以轻蔑、讥讽为主,好一点也是冷眼旁观。   毕竟区区一个风尘女子……   而向来不关心杂事的剑澜峰弟子都在讨论,可见消息传播的厉害程度。   人群间交头接耳,语气严肃,这些剑修几乎以一种学问研究的态度在讨论着。   “所以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一名弟子说着说着跺了下脚。   其余所有人忽然静下来扭头看着他,眼神微妙,一种“你怎么回事”的意味。   那名弟子低下头,两手食指在身前对着,“我去擎天峰与朝千阳打过几次,我觉得……他挺棒的。”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挺拔男子走了过来,声音清冷,让人想起剑刃寒锋。   “易清师兄。”所有人恭敬行礼,却无人敢直视男子的眼睛。   虽然关系亲近,但男子眼中的剑意太重,总有种压迫感让他们别开视线。   “折山之礼快要到了,你们不练剑在此饶舌什么?”   人群中一人上前,详细说着他们听说的消息。易清是本代剑澜峰弟子的首徒,也是实力最强者,但身处一群剑疯子里,独他一人别号“剑呆子”。   “这么说,那越秀山的新山主与朝千阳有联系?”   众人互相看看然后点头。   “那找到那女子就能找到朝千阳吗?”易清问道。   众人又互相看看,最后耸肩摇头。   “明白了。”   易清手一招,一道黑影自后面不远处的房中飞出,精准地落在他手中。   那是把好剑,但在易清手中毫无存在感。   因为他本人就是把锋芒尽出的“剑”!   易清提着剑绕过人群往峰下走去。   “师兄去做什么?”   “越秀山,打架。”声音逐渐远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溜烟悄悄跟了上去。   ——万一不跟着,那江云晚怕是要死在越秀山!   成群的剑澜峰弟子身着黑衣,乌云般荡下峰来,浩浩荡荡往某个方向而去。   六峰脚下的人群见了顿时炸开了锅。   “那群疯子怎么下山了?”   “瞧这方向……是去越秀山啊。”   “越秀山?就是那个花魁做了山主的越秀山?难道是去拜访问候?”   “问候?剑澜峰向来重声誉,这肯定是去教训那个不周山之耻第二了。一个妓女,还想做我宗门的山主,简直是……”   “那个江云晚,或许很不一般啊……”   而那些剑澜峰弟子根本充耳不闻,悄悄尾随着自家师兄,身形渐渐远去消失。 第六章 馆中听妖事   已经是初夏了,午后的阳光炽烈,落在熙攘的霞栖镇间,独照不到那条阴森小巷。   小巷中江云晚朝一个蒙着面的杀手走了过去,她的身后已经倒下了数人。那仅存的杀手两股战战,眼神恐惧。   江云晚甚至没有用剑,她两根青葱手指并拢,靠着妖化体魄和真气的加持,足以胜过凡间的普通兵刃。   她走到杀手身前,剑指对着杀手的眉心,“你应该知道说什么才能保命。”   那杀手明知自己不敌,手中刀都拿不稳,却怎么都不开口,最后下颌一用力,嘴角溢血而亡。   江云晚皱起眉头。   用毒自尽?是什么让他们惧怕如此,甚至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江云晚回身再看那几个倒地的杀手,果然也都自尽了。她摇摇头,回到了马车中。   “去霞栖学馆。”江云晚吩咐马夫道,一旁的侍女正用手帕帮她擦拭指间的鲜血。   马车驶离了小巷,再次回到骄阳灿烂的街道,但江云晚心头的阴霾仍未散去。   她今日要去见霞栖镇的里正,地点正是在霞栖学馆。为了能更好地融入了解当地,她隐瞒身份在学馆找了份差事——作为教习,教学堂中的孩子们琴艺。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学馆直属里正,在学馆中能有许多机会接触对方,当然如果她想的话,完全可以悄无声息潜入里正的家中,但她不知道里正背后是否与其他人有联系,这样太冒险。   毕竟这里是不周山脉中。   今天本是约定好去学馆最后面选的日子,没想到在去学馆的路上遇到伏杀。   那伏杀背后的人选就很容易猜到了……   江云晚现在住的落英巷在镇子的西南角,学馆则在东北角,需要斜穿整个霞栖镇,但乘着马车很快也就到了。   学馆临着大街十分显眼。   在路人的窃窃私语声中,刻着牡丹残月徽记的马车停在了学馆门前。   学馆占地不算辽阔,但仍有雕梁屋舍数栋,还有不小的庭院。江云晚曾来过一次商谈作为教习一事,守门的也曾见过她,此刻又愣得说不出话来,在江云晚的提醒下才开门放她进来。   “嘶……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待江云晚走远后,守门才缓过来,喃喃自语。   江云晚袅袅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捧琴的侍女,正往学馆深处的正厅去,但还离得远,她耳朵微动,已经听到了正厅中的声音。   ……   正厅中偏处坐着两个男教习,年龄一长一少。年长者皮肤黝黑且枯皱,一幅古板严肃模样。年轻者一手把玩茶盏,一手提着扇,满脸不经心。   “高兄,马上要来应选琴艺教习的女子,听守门说可是妩媚动人啊,你就不好奇?”   “好奇什么,一个小小守门见过什么世面?顶多是个稍有姿色的女子,能在琴上拨动两下,也敢来学馆应选。”名叫高松的年长教习冷哼着,他之前兼教琴艺,若那女子应选,他就要少份月钱入账了。   “也是,俗世中再如何漂亮的女人,难道比得过不周山的仙子们?”年轻人纸扇在手中拨弄,笑得风流不羁,心中却是想着,若那女子真有些姿色,想办法收入床帏中也不错。   想到此处,年轻人转头望向正位的一个男人,眼神火热,“里正,那个江云晚什么时候到啊?”   霞栖镇的里正四十岁上下,宽袍大袖,瘦脸长须,看起来颇有名士风采。他端着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沉声道:“急些什么,等着吧。”   他心中冷笑,想必那江云晚现在已经血溅小巷了,自己等会儿该假装急切,找人在镇上搜寻了。她要是能来,那岂不是见……   “唉,学馆路远,真是难走。”女声从门口传来,带着微微抱怨,那声音勾魂夺魄。   一个淡紫身影轻提裙摆,跨过正厅门槛走了进来,整个屋子都明亮起来。   女子轻笑着见礼,“里正与两位先生,久等了。”   那两位教习赫然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女子,向来谨遵礼数的他们,此刻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美色也能杀人,他们感觉自己应该已死了千次万次了。   但反应最大的还是里正,他腾地站起身来,手中茶盏翻落在地,碎裂有声。   里正哆嗦着手指着江云晚,“你,你……”   大白天的,这还真是见鬼了……   江云晚心中冷笑,看着反应就知道是谁布的伏杀了。知道她今日要来的就学馆中的这几个人,再好找不过。   她看向里正,眨眨眼睛,“里正,我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应选了。但开始之前,我有几句话想与里正单独说,不知是否方便?”   里正刚想拒绝,却全身一颤,只觉得凌然杀气笼罩着自己,而一旁的两位教习则不受影响,还痴痴看着江云晚。   里正全身都轻颤着,“好,好,江……江姑娘偏房请。”   说着里正在前方带路,领着江云晚离开正厅进了偏房。   直到江云晚的身影消失,两位教习才轻声聊起来。   “高兄,我感觉不周山的仙子比起这女人,都要逊色不少啊。”   “是啊,没想到不是守门乱说,是我自己见识浅薄了。”教习高松喟叹着,心里却又泛着心思。   美色是不假,但琴声由心,这样一个骨子里都透着媚的女人,如何能弹出天籁清音,又如何有资格在这重礼的学馆中授琴?   待会儿的琴试虽然他们和里正一同把关,但主要以他这个前任琴艺教习的意见为主,到时候……   “嗯?”年轻教习眉头一皱,“高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   面容清癯,颇有气态的里正踉跄后退,撞翻一张桌子,摔倒在偏房的地上。江云晚走到他身前,忍住了将脚踩上去的念头,抱膝蹲下来,轻笑着:   “哎呀里正,何必这样行大礼?你又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过是派人在小巷伏杀我而已。”   里正的帽子也掉落在地,却根本顾不得,他抖如筛糠,声音恐惧,“江山主,那不是我指使啊。我只是小小里正,如何能调动那些修行者去伏杀?”   “哦?还知道我的山主身份,那你确实该害怕。你在此事中起了什么作用?把我今日要来的消息及路线说了出去?”   里正不明白身前的女子是如何猜到的,只是惊愕点头。   “消息告诉了谁?”   “金光峰的人……”里正嗫嚅道。   江云晚暗叹口气,金光峰的人果然不会坐看她解决越秀山诸事,正式成为山主。可惜他们判断错了她的实力,而想在不周山附近悄无声息抹杀一个龙虎境的修行者,不是那么容易的。   江云晚衣袖轻动,一把秀丽长剑插在里正的身前,剑身亮光照得后者心寒。   “说吧,你应该有很多事要说。”江云晚轻笑着把玩发梢,看都不看里正一眼。   “金……金光峰的人找到我说,宗门新派了个山主,上任后就要清算我们抗交贡奉的事。如果我帮他们除掉你,霞栖镇可以一如往常,且从今往后再无山主辖制。”   “那说到底,你们为什么要抗交贡奉?这应该是当年朝廷、不周山与霞栖镇三方定过的规矩,多年来不周山庇护镇子,斩妖除魔,所付代价与精力也不低啊。”   这也是江云晚近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点。   名为贡奉,听着骇人,其实负担很轻松,甚至对霞栖镇的人是大利才对。   据她所知,霞栖镇的“贡奉”主要分为两块内容,一是镇子的布织手艺不错,会定期织出布匹锦缎送入宗门为原料。作为报酬,他们不仅能收到远高俗世的钱财,甚至还能得到不少延寿治病的丹药。   第二部分就更简单了,只需要镇子上的青壮每到“山货”成熟时入山采收就好,越秀山的山货主要是星屑花,是能炼丹做药的材料,采摘起来也很轻松,而报酬比布织更丰厚。   总的来说,像霞栖镇这样在大宗周边的镇子,处在俗世与修行界的边缘,应该过得比俗世百姓要好很多,不然这里山野林荒的,他们早就搬走了。   “抗交贡奉……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先说最重要的一件。你们为什么拒绝让青壮接受雇佣,拒绝入越秀山采星屑花?”   “不是不愿意,我们镇上许多户都是世代采摘星屑花的。但现如今,委实不能进山啊。”   “为何不能?山里有吃人的妖怪?”江云晚好笑道。   “不止有妖怪,还有邪祟!”里正低声道。   江云晚静了下,沉默不语。   麻烦来了。   天地几万里,人间望不尽。这浩浩人间里所居住的,可并不是只有人、妖及寻常生灵。   直到今日,修行者们也不敢说掌握了世间所有的奥秘,总有一些污浊角落,藏着用修行常识根本无法理解的邪物,都称为邪祟。   “那先和我说说,山里藏着什么妖怪吧。”   里正压低了声音,藏着说不出的恐惧,“那越秀山里,来了一只九尾狐妖!” 第七章 一曲肝肠断   江云晚记得师傅曾说过,这方天地看似清明,实则神秘而危险。   世间各处有大小不一的灵脉,灵脉生发万物,产生元气,修行者纳元气入体炼化真气,这就是常人对世俗外之事的理解。   但许多修行者都明白,世间远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人烟繁盛的俗世还好,至于俗世外……   修行界有个说法,从世间最南端的苍梧,一直到最北的北冥,大大小小,有名无名的山川河流,野丘深湖,泛数有八百万之多,被称为“八百万山水”。   八百万山水,至今修行者能熟悉探明掌握的,不足十分之一。   剩余的十分之九,那些雨后会升起烟雾的深山,那些在黑夜会响起嘶鸣的大湖……这些地方究竟有怎样的存在,没人知道。   江云晚记得小时候天冷又不能御寒,窝在三师兄床上一起睡时,三师兄讲到这些时就有过一个形象的比喻:   整个人间如同夜幕下的大海,而人宗妖族就像是海上的一个个孤岛。至于三大宗也好,西南妖国也好,不过是比较大些的岛屿。   若你蹲在岛屿的边缘,去久久窥探注视那深沉的海面,说不定会有什么存在从海水中探出手,将你拖曳下去。   这就是邪祟的不可知与恐怖。   而寻常妖族对于修行者来说尚能理解,所以不划在邪祟一说中。   可越秀山在不周山脉中,有妖物还属能理解,邪祟也冒了出来算怎么回事?   江云晚皱着眉,“你说山中有妖,就只是九尾妖狐一条吗?”   “不止!听说还有食人妖蛇,勾魂鬼魅,驱伥虎怪!”   妖蛇?虎伥?听说?   江云晚眉头越皱越深,“那妖物先不说,邪祟又是什么?”   里正低喊一声,眼中满是恐惧,“邪祟这种东西,如何说得清楚?总之,就是很邪。”   “所以越秀山又有妖物,又有邪祟,你们就不愿去山中采星屑花了?”   里正点点头,“我们也曾向上任山主提过,但他偏偏说山中平安无事,还催促我们入山。这我们哪敢,就拒不入山,最后干脆连布织等也停了,全面抗交贡奉。”   “那不做贡奉来交换,霞栖镇又怎么生存?以前入山的青壮又怎么办?”   里正眼珠转着,有些心虚,“靠山吃山,此山不行还有他山。雷刑山离这儿不远,镇子上青壮都去为雷刑山山主采收山货了。”   江云晚叹口气,这下清楚了。她听说越秀山之前的老山主,就是因为这些事被折腾得不轻,原本就拖着病躯,又因山货交不上急火攻心,最后一命呜呼。   这也是因为那老山主自诩身份,不愿放下身段到镇子里详细调查,只能干看事态愈发糟糕。   江云晚越发感觉自己隐瞒身份,融入这霞栖镇的做法很明智。想要做好这山主在宗门立足,霞栖镇反而是关键。   昨日才与金光峰立下半年之约,今天就已经明白了麻烦的成因,收获还算不错。   她点点头,“如此我都明白了,我作为越秀山新任山主,有牧守山周万物生灵的责任,会解决掉问题根源,让霞栖镇重回过往的正常日子。至于你,金光峰和我之间你……”   “我选江山主,我选江山主!”里正激烈喊着,长须随之抖动。   江云晚哑然失笑。   里正轻咳两声,“县官不如现管嘛,江山主又能为我们霞栖镇解难,何况江山主这样的风姿……”   江云晚起身收回花魁剑,“还有一点,我不想在镇子里暴露身份,所以平时在人前,你就当不知道我的身份。今日,我只是来应选学馆的琴艺教习。”   “明白,明白!”里正爬起了身,整理着衣袍,“江山……江教习放心,这块尺度我把握得死死的!”   他轻咳两声调整了下情绪,领着江云晚往偏房外走去,丝毫不见之前的谄媚。   江云晚点了点头,颇为满意自己这新收的下属。   但里正拉开门后点头哈腰,神态恭敬,“江教习,您先请。”   江云晚无奈地捂着脸。   ……   “这位是从钱塘远道来的江云晚江姑娘,投奔族中亲属未果,就定居在镇子的落英巷中。江姑娘居家清闲,又见学馆中的学子们无专人教导音律,特来应选。”   里正脸上笑容灿烂的花一样,满是褶皱,介绍着身旁的江云晚。   “要说江姑娘,那真是才貌双绝,恍如天人之姿,世间少有,单看那纤纤素指,就知道琴艺定是无双啊,所以我看这琴试不如就免了吧。”   江云晚原本还静静站着,身后跟着捧琴侍女,但一听里正的话愣了。   你是没有暴露我山主身份,但你怎么就吹捧起来了?   两位教习也是一脸困惑,怎么里正进去出来完全换了个人?   尤其是面容枯皱的高松教习,脸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   江云晚暗自叹口气,轻笑道:“里正,还是按规矩来吧。”   免得日后又生出麻烦……   见江云晚都这样说了,里正只得点头,“那好吧,就劳烦江姑娘在此抚琴一曲,以证资质。”   “慢!”高松忽然出声,他迎着众人眼神道:“音律有教化之责,终究是要面向人众。此间只有我们几人,我怕评判起来有失公正。”   他心中有些忐忑,现在看里正的态度,他还真拿捏不准江云晚的实力,等下这女子若真的在琴上有些造诣,自己还不好强行说差。   “那高教习的意思?“里正皱起眉头。   “我学馆中的其他教习同僚,对音律之道有些研究,不如让他们同来,一起做评判。”   高松说着,觉得自己这主意十分不错。这已经不是在评判琴艺了,而是在评判人缘。他在学馆中人缘极好,今日之前又与许多同僚打过招呼,到时候同僚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高教习……”里正的声音冷下来,胡须微抖,想着这人怎么今日就犯了浑,非要在山主面前找不自在。   “无妨。”江云晚轻声道,挥手让侍女把琴摆在正厅已准备好的琴案上。“就按高教习所说吧,来学馆授艺,确实要能服众才行。”   高松大喜,“那我去叫诸位同僚来。”   “不必了,”江云晚已坐在琴案后,“诸位教习应都在课上吧,不必打扰他们来了。我能在这儿听到各学堂传来的隐约读书声,想必他们也能听到这里的琴声吧。”   高松愣住,这话是没错,可读书声传来很隐约,琴声传过去也必定很模糊啊,这女子就对自己的琴艺如此自信?   里正与两位教习分别坐在正厅两旁,江云晚独坐在中间的琴案后。   高松面色愈发不安,倒是一旁的年轻教习,全程都是随性笑着,旁观事态发展,此刻更是以一种赤裸裸的眼神,打量着琴案后女子的曼妙身躯。   江云晚余光看了他一眼。   一时正厅静了下来。   江云晚手指轻按在琴弦上,准备拨弦……   “好!!!”坐于一旁的里正猛烈拍起手来,连声叫彩。   对面的两位教习呆呆地看着里正,就连江云晚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里正你这捧得也明显了吧!我还没开始弹呢!   里正迎着众人的怪异眼神,轻咳两声道:“我是说,好琴!”   江云晚摇了摇头。   当然是好琴,这琴从缺月楼带来,是她心爱之物,无论用材还是做工都是一绝。   江云晚素指轻动,终于奏出了第一个音。   “寻常。”高松暗自撇嘴。   琴音连贯,声似珠玉。   “不过如此。”高松心中评判着。   江云晚手中不停,琴声如清泉流淌。   “尚可……”高松不自觉点着头。   忽然琴声陡转急,从呜咽轻奏,一瞬狂飙到天际,如天风猎猎!   高松愣住了,只觉得心神也都随风而去……   ……   “高教习,高教习!”高松听到有人在喊着自己,身体也被摇晃。   他猛然缓过神来,应答一声,才看到里正站在自己身前,而那江云晚已经收起琴来,站到了一旁。   “高教习,江姑娘一曲已奏完,你觉得如何?”里正抚须问着。   已经奏完了?   高教习只觉得刚才听曲时,心神一下子被带到万丈高空,恍惚了过去,再清醒就是现在。   真是可怕的琴艺啊……   高松擦擦汗,仍试图做最后的努力,“我觉得,此事还是要听同僚们的意见。”   “他们的评价应该很高。”   “何以见得?”高松瞪大了眼。   里正叹口气,往旁边一指,高松眼神跟随着瞧过去。   ——只见正厅外的门前,拥挤着乌泱泱人群,里面除了学馆中的教习们,还有诸多学子,把正厅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如痴如醉。   “高教习以为如何?”里正问着。   高松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朝江云晚拱手行礼,“江教习绝艺,高某佩服。”   说罢他转身离去,挤过门外的人群消失不见。   江云晚看在眼中只是无奈摇头。   她在钱塘时就以琵琶和琴并称双绝,春花江畔那么多青楼,那么多名妓,也没谁在琴艺上能胜过她,何况到了这偏远的霞栖镇。   “唉,何必多此一举。”里正叹口气,冲着那个年轻教习道:“江山……江教习以后就在学馆中授琴,你带江教习在学馆中转转,熟悉环境。”   年轻人这才猛然惊醒,只觉得满身被汗浆湿透。   刚才琴曲奏响前,他还在欣赏江云晚的身姿模样,但琴曲一响,他就恍惚出现了幻觉,只觉得一条数丈高的黑蛇在他身前出现,蛇眼血红盯着他,最后冲着他撕咬了过来。   是幻觉吧……   年轻教习心有余惊,又朝江云晚看去,却见对方也在看着他,笑意妩媚,他忽然全身打了个冷颤。   ——那女子盯着他的感觉,和刚才黑蛇盯着他的感觉一模一样。   他只觉得那股邪火彻底被浇没了。   ……   学馆后面的庭院中,江云晚在前走着,那年轻教习隔了两丈忐忑跟着。   江云晚无奈摇头,这样看起来反而是她在带着对方熟悉学馆,这让她反思是不是刚才的魅术有些用过头了。   那年轻教习一边跟着,一边给江云晚介绍着学馆里的种种。   江云晚边听着,边思索未来诸事。经过今天这场,她就正式有了个学馆教习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在镇子里生活而不被起疑。   这不仅关乎到山主一事。   她现在对整个宗门里的人都有些不信任,将来在山主基础上更进一步后,她也不太想永住宗门中。所以这霞栖镇,倒可以作为她后方本营一般的地方,让她能进退有据。   忽然她听到那年轻教习的问话,“江教习,你是从钱塘来的吧?”   江云晚回身点了点头。   年轻教习舒了口气,“那就好,只要江教习不是从不周山里来的都行,这阵子镇里的人都对此很敏感。”   果然,如果自己亮出真实身份,这教习恐怕还做不成,行事也要重重受阻。   江云晚摆了摆手,轻笑着,“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弱女子,不周山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的。”   有人影忽然从天而降,砸在两人身前的庭院中,泥土四溅。气浪翻涌间,江云晚青丝随风缭乱,微眯双眼。   “江云晚?”易清一身黑衣裹身,仿佛是被剑鞘裹着的剑,周身剑气四溢。他看都不看那旁边的年轻教习。   “你,你是何人?”年轻教习被起浪掀飞出去,此刻瘫软在地上,恐惧问道。   “在下不周山,剑澜峰易清。”易清依旧不看那人,眼睛死死盯着江云晚。   江云晚一愣,她没想到自孙若望后,见到的第二个相识的同门竟然是易清。   说起来她作为朝千阳入门早,还算是对方的同宗师兄。   虽然这同宗师兄弟经常为了用剑第一人的名头,整天打生打死。   正在江云晚想着该如何应对时,听到易清轻嗯一声。   “是你?”易清眼中剑芒流动,视线死死盯着江云晚,仿佛能穿过江云晚的身体,直抵内在。   糟了!   江云晚猛然记起易清是灵胎剑坯,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可还没等江云晚有动作,易清手中长剑已然出鞘,只见乌黑的光芒闪过,那剑锋已到了江云晚的面前! 第八章 剑呆子,你可识得此套路?   (二合一长章节,正好把章数调回偶数,舒服了。)   庭院里的开阔草地上,四周是假山与绿树。乌色的剑影切断了初夏的灿烂阳光,学馆的庭院都暗了下来,瘫坐在一旁的年轻教习只觉得视线模糊,终于晕了过去。就在他眼皮下落的过程中,剑锋已经到了江云晚身前一寸处。   江云晚瞳孔猛然放大,拢在袖中的手急速抖动,但最终没有出手。   长剑停在江云晚的眼前,剑尖甚至触碰到了她浓密纤长的睫毛。   易清静静地持剑而立。   江云晚伸出白皙的手指捏住了剑锋,轻笑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见面就要杀我的男人,真是狠心。”   易清想收回长剑,却发现剑锋在江云晚的指间纹丝不动。   “你不是他,他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易清淡淡说道。   江云晚盯着对方那双剑芒流转的眼,轻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一柄剑。”   “一柄剑?”   “对,在我的眼中其他人的内在只有两种样子,要么是柄剑,要么是团烂泥。你是一柄剑,一柄与朝千阳极相似的剑,只是藏在了一团花中。”   易清顿了顿,继续道:“虽然很相似,但你不是他。”   江云晚松了口气。她从剑刺过来时就在赌,赌对方即便是灵胎剑胚也看不出她的身份,毕竟她现在从里到外,甚至连魂魄的模样都和过去不同了。   她松动手指,让对方把剑收了回去。   “朝千阳喜欢的就是你?”易清淡漠的声音响起。   “……算是吧。”江云晚抽抽嘴角,她已经懒得再在这事上纠结了。   “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不知道。”   “你与他见得多吗?”   “还好。”   江云晚想着准确来说是形影不离啊。   “他失踪前过得怎么样?”   “还好。”   “他的剑道实力可有进步?”   “还好……”   “他有说过以后会回不周山吗?”   “不知道……”   “那他……”   “停!”江云晚伸手止住了对方,苦笑着,“你从剑澜峰这么远跑来,要问的全部都是朝千阳的事吗?”   易清点点头。   江云晚有些哭笑不得。   她倒是知道剑澜峰的那些弟子对她的怨念,准确说是对朝千阳的怨念,其中又以易清的怨念最重。   易清是极罕见的灵胎剑胚体质,天生与剑结缘深厚,是上好的练剑胚子,当年是剑澜峰峰主亲自领他入山门,被誉为未来不周山的扛剑之人。   入了山门后易清果然不负众望,剑道修行一日千里。别人练剑都是铁杵磨针一样,苦不堪言,而易清仿佛是睡个觉都在涨修为。   但偏偏这代弟子中还有个朝千阳,境界修为也好,剑道实力也好,都要强过易清一线。   江云晚有些头痛,她回忆着当年易清到底偷偷来擎天峰比过多少次剑。   五百三十二次,还是五百三十三次来着?   真是名副其实的剑呆子啊。   “你就这么想找到朝千阳,这么重视他?”   易清想了想,认真道:“若按比例来说,我心里五成是剑道,四成是朝千阳,剩下一成是剑澜峰。”   江云晚只觉得全身一阵恶寒。   这是什么恶心的比例啊?!   你们剑澜峰的师长知道他们在你心里只占一成吗?!   你其他的师弟们知道……呃……   江云晚按着额头,她记得剑澜峰那群疯子们,好像都跟易清的态度差不多,以前每次见到自己,那些人眼里就冒绿光。   “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真的不知道朝千阳的下落。”说着江云晚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易清出声叫住了江云晚,上下打量着她,末了冒出一句话。   “真是好剑。”   江云晚嘴角抖了两下,“你也很‘剑’。”   ……   就在学馆庭院的一角,几个人影在花木丛后攒动,都是一身黑衣。   “师兄刚才那一剑真是惊险,差点就把这新山主杀了,但他们现在怎么聊起来了?”   “这哪是聊天啊,你看江云晚笑得那么媚,这是她在勾引师兄啊!”   “师兄,你在做什么呀师兄!女人什么的先放一边,问朝千阳的下落要紧啊!”此言一出,立马引起其他弟子的点头称赞。   “欸,等等,师兄怎么又动起剑来了?他要与江云晚比剑?”   “这都想不明白?你看那江云晚眼底隐隐有锐意,左手动作习惯很明显,她一定也是剑修,估计实力还不差。依师兄的性格,怎么可能放过这机会,那一定是要比剑的。”   说话的是剑澜峰的三弟子,他蹲在地上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这是擎天峰白峰主亲手炼制的清心丹,我来开个庄,你们有跟的吗?”   “跟,我压易清师兄!”   “我压师兄!”   “我也压师兄……”   同来的十几位剑澜峰弟子蹲在他的周围纷纷下注,或是丹药,或是元晶,甚至有掏出法器的。   面相敦实的二弟子一挑眉毛,“老三,大家全押的师兄,这局还怎么开?”   生得俊秀皮囊的二弟子得意一笑,将手中清心丹拍在地上,“我来压江云晚!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朝千阳看上的女人,会是简单货色吗?”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对方简直是疯了,富贵险中求没错,你这富贵求得也太刺激了些。   毕竟江云晚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凭着一些关系,捞着了山主之位的一个走运女人而已。   “可你就这一瓶清心丹,赌我们十几个人不太够啊?”   二弟子一咬牙,钻进花木丛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还托着一条白色亵裤,在手里掂了掂。   ”去年我花重金在天工坊定做的衣物法器,大家都是男人,懂的自然懂。”二弟子俯视着众人。   “二师兄……你那是刚刚脱下来的?”   “闭嘴!我的那条还穿着呢!这是我从储器空间里拿出来的,干干净净没穿过只是备用的。”二弟子冷笑着,“你们要加的注很简单,等会儿输了都把下边脱干净再回山门。”   ……   江云晚看着易清,觉得有些好笑,“我为什么要跟你比剑?你又为什么要找上我?”   “因为你敢直视我的眼睛。”易清淡淡说着,“除了朝千阳,你是第二个敢看直视我眼睛的同龄人。你的剑道修为绝不会差,我也相信朝千阳的眼光。”   “那我赢了有什么好处?”   “要求随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易清面无改色,至于他自己赢了的奖励则根本没想过,对他来说能与剑道高手切磋,互相砥砺,就是最大的奖赏。   江云晚歪头想了想,忽然笑了,眼睛弯弯像是月牙。   “倒真是有件事你可以帮忙,关于越秀山我有些事情想调查。”   江云晚简略讲述了里正的话,主要是越秀山中有妖物和邪祟的内容。她直到现在都觉得很奇怪,这里是不周山脉,虽说每个山中难免有些妖物定居,但怎么会有这么骇人的妖物与邪祟横行?   易清是剑澜峰首徒,拥有的权限不低,有他的帮助查起来会轻松很多。   易清听了点点头,只要不是关于剑道或朝千阳的时候,他的话一向很少。   “怎么比?”江云晚的左手在袖中舒活着。   “刚才你接住了我的剑,就比这个好了。”   江云晚点了点头,整个庭院一时寂静无声,远方花木丛后的剑澜峰弟子们也睁大了眼睛屏着呼吸。   易清持剑的手忽然动了,一道乌光出现在两人之间!   而乌光的前方立刻出现一道清光相对。   ——那是江云晚瞬间出袖的花魁剑。   未见两人如何动作,他们都只是往前踏出了一步,但两人之间清光与乌光如同两股狂潮,在相互碾压拍打。   江云晚在以常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出剑,而对面的易清也是如此。刺耳的振击声连绵响起,仿佛要刺穿人的耳膜,伴随着一簇簇火花掉落。   每一声刺耳振击鸣响,每一簇火花飞舞,都是两人的剑尖高速碰撞在一起。江云晚与易清的表情都很平淡,只是呼吸渐渐急促。他们脚下都一步未动,只有持剑的手连同剑一起,化作道道残影与对方疯狂撞击。   这比拼的不是境界也不是术法,只是完全的剑术基本功。   令人发指的基本功。   花木丛后的剑澜峰弟子们嘴巴微张,双眼呆滞。自朝千阳以后,他们从未见过有同代弟子能与易清师兄斗剑,并且是这样旗鼓相当的局面。   只是看了会儿后,弟子中实力较高的老二与老三都皱起了眉头,互相对望了一眼,眼中满是震撼。   那不是旗鼓相当。   虽然无法做到那两人的水平,但他们明显能看出,在乌光与清光的狂暴对撞中,乌光的轨迹渐渐凌乱起来,易清师兄的呼吸也愈发粗重。   “铛!”   伴随着一道震耳声响,两人的剑锋终于在一次对撞后侧滑开,如流光一般朝对方刺了过去!   胜负就在这一瞬分出!   花木丛后的剑澜峰弟子都呆如木鸡,难以置信地看着场间的结果。   易清的剑停在江云晚的左肩上,一根青丝在剑锋下截为两段飘落。   而江云晚身形跟着花魁剑一同撞进了易清的身前,剑锋就抵在易清的胸口。   江云晚抬起头看着易清呆愣的表情,轻声笑着,“我赢了。”   易清剧烈喘息着,只是短短的几十息时间,全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他的目光还望着前方,停留在自己的剑上,好久才挪了回来,看着身前的女人。   江云晚只是发丝微乱,呼吸也略有起伏,但看起来仍很轻松,脂玉般的脸上连汗水都没有。她左手轻动将花魁剑收回袖中,向后退两步与易清拉开距离。   以前她作为朝千阳每次都能胜过易清,但如今以女身还真的没有稳胜把握,幸好这次要比的只是两人的反应速度和出剑的精准度。   当然在别人眼中一场眼花缭乱的激烈厮杀,在他们看来都是基本功一样。   要论基本功两人都扎实到无可挑剔,但江云晚胜在了一点。   ——她妖化的体魄要胜过易清。   在剧烈的体力消耗中,最后是易清的体魄先支持不住,出现了失误。   江云晚下颌一扬,“是我赢了,你答应过的可要算数。”   易清终于不再发愣,有剑芒微淌的双眼简直在放光。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他喃喃说着,抬头望向了江云晚。   “你在哪里学的剑?”   易清往前走了一步,江云晚眼皮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你今年几岁?”   “你是从哪里来的?哦对,是钱塘。”   “你平时都怎样练剑的?练完剑又会做什么?”   易清嘴中问题不停,脚下也不断往江云晚走过去,两眼放光,“你这个女人,实在太有趣了!“   啧,真是和以前一样难缠……   易清脚步不断向前,江云晚则不断退后,始终保持距离,最后一伸手,“停,不要再靠近了,你这样很危险。”   “危险?”   “你平时都不看些市井的小说吗?”   “这跟小说有什么关系?”   江云晚叹口气,娓娓道来:   “你看,你是个寡言少语的剑修,平日窝在山里,心中只有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你的样貌算是上等,又自带一身冷峻气质,这就是小说里很俗套的角色设计啊。嗯,虽然不太像是男主角。”   江云晚掰着手指轻笑道:“呐,你今天因为某事下了山,在小镇庭院里遇到了一个女人。你对女人的样貌自然不在意,但那个女人居然能直视你的眼睛,让你觉得很惊奇。并且她又在剑上胜过了你,让你感受到久违的兴奋,你对她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这就是很俗套的小说桥段啊,此情此景完全附和。现在你我又孤男寡女,你就不担心情况会像那些小说一样继续发展吗?”   易清低头想了下,疑惑道:“你是在担心,我会对你动心?”   江云晚轻耸肩,笑容玩味,“我可没这样说,只是你刚才的表现,实在像极了那些小说里的描写。动情动念,可是会影响剑心啊。”   易清沉默了下,轻声道:“你确实不会是朝千阳,你与他差别太大。他没机会接触这些市井小说,也不会这样思考。”   江云晚愣下了,无奈摇头笑笑。   易清说得没错,自己作为朝千阳时自然不会这样。无论对小说的记忆也好,这种跳脱的思维也好,都继承自女身。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易清继续说着,脸色毫无表情,“我确实对你产生了极大兴趣,还想与你深入讨论剑道,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太过兴奋了,这样确实很危险。”   他右手轻挥,长剑入鞘,当即转身离开。   “之前答应你的我会去查。”   “那么,就此告辞了。”   易清渐行渐远,往庭院的后门走去,身影在初夏的阳光中渐渐模糊。   江云晚终于松了口气,像是那些年每次击败易清后一样,语气略带调侃,“小兔崽子,师兄要打发你,还是很简单的。”   易清往庭院另一端走着,快到头时忽然注意到一片花木丛,他感觉到那后面有些熟悉的气息。   易清绕到花木丛后面去看,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   只见花木丛后是剑澜峰的十几位师弟,其中大部分或躺或坐,但他们的双眼全部呆滞无神。他们下面的裤装都被扒得一干二净,露出白花花的腿,还用双手捂着某个关键部位。   而他那个相貌俊秀的三师弟,正把二师弟压在身下,顶着对方的屁股,在对方苦苦哀求中,把手伸进对方的下身衣物中扒弄着。   易清微微踉跄后退,古井不波的脸色终于有了丝变化,“你们……在干什么?”   三弟子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见是易清师兄,满满的兴奋和喜悦:   “师兄,快来跟我一起搞啊!!”   易清手中的剑险些拿不稳,眼底是闪过一抹痛心疾首。太久不与女子接触,都成了这般吗?   “果然剑澜峰,应该收些女弟子的……”   ……   当里正被庭院里的异响吸引过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江云晚也用魅术消去了那年轻教习的相关记忆。   至于庭院中的异响,江云晚简单以晴天惊雷搪塞过去了。里正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脸上堆出发腻的笑容,送江云晚到了学馆门口,目送对方上了马车,不停地挥手致意。   江云晚颇为无奈,觉得对方能混到一方里正,也真是有两把刷子。   日头渐渐偏斜,夏季日长,暮色仍旧一点点压过来了。   乘着马车回到了落英巷中的府邸,在连串侍从们的问候声中,江云晚绕过回廊,直往东苑去。   这些侍从都是她从不周山附近的一些特有门路中雇来的,据说是专为修行者提供,结果也确实远超她的预期。这些侍从面对修行者不卑不亢,遇事也不惊慌,把整个府邸安排打理得极妥当。   唯一的不足是缺了位领头的,而春息如今忙着修炼,根本腾不出时间。   一边胡乱想着,江云晚已到了郑春息的门前。   这府邸宽广,沿着中轴线分为东西两苑,东苑是她和春息的私人之地。   江云晚敲过几次门后,见屋内都没有反应,干脆推门而入。郑春息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暮色残阳透窗照进来,半明半暗中,看见正桌上有幅展开的画卷。   江云晚也不急,坐在桌旁静心等候。   等到暮色彻底消去,夜幕覆盖大地时,那画卷闪过一丝微光,一个女子从里面闪了出来。   “江姐姐,你回来了。”郑春息整理下衣服,将画卷也收了起来。   江云晚看着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真气波动,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画卷是三师兄随霓裳羽衣一同给她的,能帮助她快速提升修为,但因为种种原因她都没有用上,没想到最后正好让春息用上了。   “春息,准备一下吧,等会儿随我出去。”   “要去哪儿?”   江云晚望向屋外的夜色,轻声道:“今晚,我们要夜探越秀山。”   妖物也好,邪祟也好,总得眼见为实才知道。 第九章 美人乘夜来   霞栖镇就在越秀山的南麓,再往南越过一片荒原就到了雷刑山。越秀山也好,雷刑山也好,都在不周山脉的南边,算是一百零八山中较靠外的地方了。   内侧的山人烟稀少,但灵气充沛。外侧的山脚下总会有城镇聚集,成为山主的一大助力。所以一百零八山无所谓位置,关键还是要看山主自己的能力。   江云晚记得以前在宗门里就听人说过,这一百零八山就好比宗门的菜园子,山主则是雇来在菜园劳作的老农。阴雨洪涝也好,烈阳干旱也好,大家都一视同仁,最后的收成还要看老农们自己的本事。   夜色里江云晚带着郑春息摸出了镇子,在镇北边登上了山路。   这一个月来江云晚已经进山了四五次,但晚上来也属头一遭。郑春息则根本没来过,一路上好奇地打量着山中景色。   越秀山名中带有一个“秀”字,自然是风景秀丽。山势不算陡峭,但胜在深邃和清幽。过去的年岁里霞栖镇里的人常入山采收“山货”,留下了完善的山道,所以入山的路也不算难走。   在山道往两边去望,能看到大片白色,仿佛人间落大雪。   “江姐姐,那就是星屑花吗?”郑春息鼻子轻嗅淡淡香味问道。   江云晚点点头。   此刻这些花朵还都是合拢的花苞,据说花朵盛放时洁白如雪,夜间会有带着荧光的花粉随风飘荡,仿佛星辰的碎屑落满人间,故名星屑花。   “星屑花是越秀山的特产,最主要的作用是用来炼制‘开府丹’,能帮住修行者突破牢关,成为真正的强者。正因为这资源的重要,金光峰才想把越秀山掌控在自己手中。”   江云晚侃侃而谈,带着郑春息一路往山的深处去。夏夜的山中能听到轻微的虫鸣,但依旧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只是江云晚的心中并不平静。   这两年越秀山的星屑花采摘量严重下降,不仅是因为霞栖镇的人慑于妖物邪祟,不敢入山,也与山中星屑花的数量有关。   往年这个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含苞待放的星屑花,今年看起来只有往年的六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有妖物邪祟作乱么?   开府丹是地象三境,或者说中三境中最重要的丹药之一,但炼制极难,往年整个越秀山的星屑花加一块都炼不出多少。   若她这个新任山主解决不了星屑花和霞栖镇的问题,以后估计也没法留在不周山了。   “怎么了?”江云晚看到郑春息一只手抚在胸口。   “这里的景色很漂亮,我在想哥哥会不会也能感觉到?”   江云晚闻言看着四周,点了点头,“是啊,很漂亮,或许他也能感觉到。”   初夏的夜晚很美好,凉气伴着夜风降下来,仿佛要浸到肌肤的毛孔中。越秀山中到处有树冠层叠,绿木下是白色的星屑花,夜风来时会像海浪一样摇曳。   郑春息的视线转移焦点,似乎是要替她哥哥把景色都看遍记牢。   “你现在已经第一境了吧?”   郑春息连连点头,神色喜悦,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那幅画卷封存着一位已逝前辈的临死留存,极为难得。但将他人修为剥离封存再继承,本就是逆天行事。靠着画卷能极快破境,但最多也只能支撑你到第五境。后面的路你只能自己走,并且会有根基不稳的后遗症,甚至有可能会在破境时引来劫罚。”江云晚轻声说着。   那幅画卷是萧奉之随霓裳羽衣一同寄给她的,如果她需要,可以借此在钱塘快速提升实力,增加争夺仙人遗存的筹码。但她后来体内有了大片妖气,不断转化真气供她修行,画卷也就弃之不顾了。   郑春息轻笑着摇头,“我知道的,但我不怕。”   她也是在与江云晚的闲聊中才知道这画卷的存在,最开始江云晚不愿意让她用这办法,因为后遗症实在太大。但如果能快速踏上修行路,快些找到帮住哥哥的办法,她愿意承担那些风险,苦苦恳求了许久才让江云晚松了口。   毕竟江云晚也没其他办法能帮郑春息快速升境。   江云晚也捏了捏对方的脸,“放心吧,等你五境之后,我会帮你的。”   “那谢谢‘江哥哥’咯。”郑春息歪着头,嘻嘻笑着。   “你笑什么?”   “我是在想,你女身的时候这么温柔,变回男身又是什么样子呢?我还没有跟你男身状态相处过啊。”   江云晚无奈白了郑春息一眼,不再说话了。她现在变回去的次数用一次少一次,且男身的损伤严重,实力远不如巅峰时,甚至不如她现在的女身。   等山主一事彻底尘埃落定后,她得想想办法解决男身的问题了。   两人从山脚出发一路往越秀山深处去,都有修为在身比常人快了很多,不多时就要到半山腰了。一路上只有温柔的虫鸣声陪伴着她们,在一些草丛与星屑花间,有点点绿色萤光浮动。   “江姐姐,看,萤火虫都开始出现了。到了盛夏时满山都是绿色萤光,一定会很好看!”郑春息扯扯江云晚的袖子指着路边。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江姐姐,你不是说山中有妖物邪祟吗?看起来很正常安逸啊,连点妖气都没闻到。”   “是很正常,但山中情况正常,就说明山下不正常了。”江云晚点着头。   这正是她一直盘亘在心头的疑惑,如果是连普通人都能感觉到的妖物邪祟,为什么她前几次来山中都没有察觉到。   她也想着是否因为前几次来都是白天,于是今天晚上又带着郑春息来,可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除了星屑花不如往年那么繁盛。   这也是她让易清去调查的原因。   “确实太安静了些,哪怕来个鬼影也行啊。”江云晚叹气道。   她话音刚落,余光忽然瞄到十几丈外的星屑花丛中,一个人躲在大树后正窥探着她们!   江云晚眼神微凝,脚步一转,瞬间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十几丈外的树后!   可是那里没什么窥探人影,只有星屑花苞在随风轻动。   “江姐姐,怎么了?”郑春息也跟了过来。   江云晚沉默了下,摇头道:“没事,幻觉而已。”   不,那不是幻觉……   江云晚带着郑春息往前走,一边继续回忆着。   她刚刚明明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满头柔长白发,脸庞可爱,但没有一丝表情,歪着头在树后安静窥探,尤其是那双眼睛让她不寒而栗。   ——那是双好像含着鲜血的眼睛!   难道越秀山中真的有妖物邪祟?   很快两人就到了山路的尽头,一个雕梁画栋的楼阁出现在二人眼前,在黑夜中显得灵意盎然。这就是专供山主居住的灵居了,也是整个越秀山天地元气最密集的地方。   但江云晚体内有如海的妖气,在源源不断地转化真气给她。对于她来说,等于时时刻刻都在世间元气最旺盛的地方修行,修为提升极快,根本不需要在意环境。   而郑春息也有画卷助其修行,所以对寻常山主来说最宝贵的灵居,对于她们毫无用处。   最主要的原因是,江云晚不敢远离红尘而居,她担心住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自己真的会身心上都一点点蜕变为妖物。若心神为船,妖化的过程是场风暴,世间红尘就是帮她把船稳固在港口的缆绳。   “走吧春息,看来今晚不会有发现了。”江云晚叹着气。   一道清晰的男声忽然从高处传来:   “走?江山主我求求你不要搞我了。我在山里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把你等到了,你现在就要走?”   江云晚闻声望去,只见灵居的楼顶正坐着一个面容平凡的男子,一身便于夜行的黑衣,眼角的疤痕给他平添了一丝戾气。   “这么多天才来一次,你这个山主当的不是很称职啊。”男子嬉皮笑脸,握着刃宽胜过脸庞的大刀,刀身抗在肩头。   江云晚已经感受到对方隐在笑脸后的杀气,“我有没有实力做山主,不如你来试试。”   “这么动人的脸,偏偏说话如此凶戾。”男子舔了舔嘴唇,“如果你说到床上试一试,那我还有几分兴趣。”   江云晚眯起眼睛,仿佛是要择人而噬的蛇,但嘴角竟带出了笑,“你的名字?”   “雷三。”   “很好,足够短,不然我怕在你的舌头上刻不下。”   “好了好了,没必要再闲聊了,我都快被蚊子咬死了。”男子的脸色一瞬冷了下来,“江云晚,你命中无福,越秀山这块福地,你注定吃不下。”   男子说完一声暴喝,从楼顶上跃了下来,大刀顺势劈下,刀光三尺,宛如雷霆!   ……   越秀山中猛然传来一阵炸雷声,但声响到了镇上时,已经微不可闻。   落英巷中,一个女子收回了视线,不再理会山中声响。她走到了一处气派府邸前停下,扣着门环等人来开。   不一会儿大门就被门房打开,深夜门房有点迷糊,但一看到门前的女子他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真是个美人啊,深色剑袍裹着腰身,曲线诱人的大腿若隐若现。她长发束后,用一根剑形的簪子挽着。   最重要的那张脸,漂亮的堪称凌厉,明明是女子,却有种飒爽英姿的感觉。   “姑娘你找哪位?”门房眼睛发亮。   “请问,这里是江云晚的府邸吗?”女子带着笑问道。   “没错,姑娘您与我家小姐相识吗?”门房问道。   “相识,而且很熟很熟。”虞烟笑着,“我可是找她很久了。” 第十章 血色的重逢   深夜的越秀山中,雷霆之声连绵不息,许多油亮的绿叶被震离枝头,飘摇打转,但是在落地前就化作了无数碎屑。   灵居附近的老树枝头都猛地一震。   江云晚手中的花魁剑和雷三的大刀撞在了一起。   又是一声雷鸣!   以雷三手中的大刀为中心,青蓝色的电纹溢出,在两人周身纠缠激荡,脚下的地面都出现了诸多焦黑坑洞。   而郑春息则躲在远方的树后担心看着,她现在空有一点境界,战斗能力一塌糊涂。   刀剑相击只是一触即分,力道冲击下江云晚往后退出三步,但雷三更是退出一丈远。   江云晚甩了甩略微麻痹的手,微眯着眼睛。   对方真气离体,但犹未形成护体罡气,看来是第四境的修行者。   而雷三心中的惊骇远在江云晚之上,他听了那人的鼓动而来,原本以为江云晚至多不过第二境修为,是个捏之即死的蚂蚁,却没想到对方已经是第三境的修为。这般年纪,这般修为,放眼天下也是最顶尖的天才了。   且对方真气之雄厚,体魄之雄浑,都远超第三境的范畴,甚至比起他还要超出一些。   他境界上的优势微乎其微,面对江云晚的诡异身法和剑法,更是处处受限,竟然落在了下风。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三之前的嬉皮笑脸荡然无存,怒吼着冲了上来,刀势深沉。   但江云晚倏然消失在原地,像是一道晚风在雷三周围忽隐忽现,声音也飘渺起来。   “你的底细我已经摸透了,接下来你不会碰到我一下。你一身真气正宗,明显来自不周山,但又底子薄弱。你修的也是玄门雷法,但并不精深,漏洞百出。很显然你是不周山的人,但不是宗门里的弟子,一百零八山,你来自哪一座?”   江云晚踩着遮月步,在雷三周围高速移动着,根本不与对方的重刀和雷法硬击。同时她心思急转,思考着到底哪一座山的人,要在此蹲伏几天来杀自己。   除了金光峰的人,她现在应该没得罪其他人才对。   “这与你无关!你这外来的女人,根本没资格霸占越秀山!”雷三咆哮着。   真是破绽百出啊,此人不过是个寻常的第四境而已。   江云晚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雷三身后,剑锋在对方肩头挑出一抹血花,在血花刚刚蓬勃飞溅时,她的身形已经再次消失。   雷三痛呼一声,大刀斩向身后带出雷霆万钧,他并不粗壮的身形抡起大刀颇有冲击力,但只是在地面上辟出几尺长的焦黑刀痕。   又一道血花在雷三的背后绽开,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江云晚就像是一条游走的蛇,长剑则像是毒牙般撕咬着对方。   雷三的神色从一开始的震惊到愤怒,等到他身上出现第十二道血口时,已经彻底变为了绝望。他已经明白,自己哪怕境界压着对方一重,也根本碰不到对方。   这到底是什么身法?!   雷三绝望下忽然掏出一物,在他手中金光大放。   “既然今日要命丧你手,那这方圆百丈的其他生灵,都得给我陪葬!”   江云晚心中一凛,脚步急转瞬间出现在郑春息的身前,长剑横在身前抵御金光。   可是那金光似乎只是耀眼,根本没有杀伤力,只是一瞬就照亮灵居附近的林子,让江云晚睁不开眼来。   等到金光徐徐消失后,江云晚睁眼看去,雷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声东击西来逃跑?真是可耻!”江云晚低骂一声。   “江姐姐,结束了吗?”郑春息探出脑袋问道。   江云晚点点头,“对方已经跑了,只能等明日……”   江云晚忽然停住,扭头望向了山下。   ……   虞烟顺着山路往山上走着,一手提着剑,“大半夜的往山里跑什么?”   她刚刚从门房那里得知了江云晚的去向,干脆直接进山去找,她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   忽然自山道一旁的树后走出个男子,周身笼在一片模糊黑影中,看不到面容。   “现在越秀山禁止入内。”男子淡淡说道。   虞烟一挑眉,打量着对方,看那人周身气息,约莫是吞玉境的修为。   “姑娘进山是要找江云晚吗?”男子忽然问道。   “你怎么知道?”虞烟心中蓦然生出警惕,一身真气开始暗自奔涌。   “那便是江云晚的帮手了,那你也死在这山中好了。”男子叹了口气,周身气势陡然升高,“夏天温度高,尸体会腐烂的很快,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啊。”   随着话语,男子的气势不断升高,竟一路从吞玉境破龙虎,再破第四境,最后堪堪在第五境停了下来。   虞烟的眼神愈发凝重,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悠闲的夜晚,会在山中碰到一个第五境的敌手。   “不逃吗?”男子问道。   “现在逃我必死无疑,杀了你倒有一线生机。”虞烟手中长剑缓缓出鞘。   “心性不错,修为也远超同龄人,你应该是哪家大宗的天才弟子,可惜就要死在这荒僻山中了。”男子说着,忽然周身金光大作,照亮山林。   每一丝光线都如利剑,每一片光幕都如刀幕,金光化作的刀幕与利剑齐齐往虞烟斩了过去!   虞烟眼神凌厉,面对金光竟不退反进,长剑在前直接切进了金光中,连斩数道金光。但她随机脸色凝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那金光是有温度的,仿佛是熔化的铁水,她手中的长剑瞬间通红,并且逐渐弯曲。   虞烟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手中一震,已经开始融化的长剑立刻裂为无数碎片,朝金光激射而去,阻挡金光的速度,而她自己则趁着这空隙往后跃去。   “漂亮的反应。”男子拍手称赞。   但随着男子的拍手,那金光瞬间吞噬了长剑碎片,速度陡然加快,化作无数道细长金线撞在了虞烟身上!   电光火石间,虞烟还跃在空中的身躯极力扭转,在金线中躲避着伤害,但仍被刺出了十数个血口,闷哼一声坠落在地上。   男子走到虞烟身前,看着这个美色堪称凌厉的女子此刻面无血色,一身剑袍逐渐被染红。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区区龙虎境,对身体的掌握甚至要超过更高境界的修行者。可惜你仍有一处要害被刺中了。”男子淡淡说着,“你要死了。”   虞烟擦去嘴角鲜血,一脸愤恨,死死盯着男子。   男子摇了摇头,“真是可惜啊……”   一道破空声响起,直刺男子的眉心!   “铛!”   清脆的撞击声响起,一根发簪大小的利剑刺在小片金光上,距离男子眉心只有半寸,却再也前进不了一丝。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捏住那小剑仔细端详,是柄古意盎然的剑。若不是他习惯性地留了些金光护住要害,这小剑恐怕还真能刺破护体罡气,钉入他的眉心。   “漂亮的计划。”男子这下是真的赞叹着,“你从一开始就在佯攻,不知什么时候放出了小剑,就等我松懈时雷霆一击,还真的让你险些得手。你的攻击也好,刚才的表情也好,全部都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吗?”   小剑被丢在虞烟的身旁,没有小剑作簪子后她的长发散开,脸上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恨,显得很平静,甚至带些自嘲。   没想到自己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不周山脉的外围。   “你刚刚险些杀了一个第五境中货真价实的高手,值得自傲了。”男子说着,一掌就要朝虞烟拍下去。   忽然有一道刺耳的声音响彻山林,仿佛是被压缩到极致的风。   ——那是长剑极速运动的声音!   男子猛然回头,只看到剑锋在视线中不断放大!   “铛!”   一片金色光幕浮现在男人身前,挡住了剑锋。   剑锋之后,江云晚满面怒容与疯狂,眼中蛇瞳血红,脖子上隐隐有蛇鳞浮现,只是一瞬间,她便进入了妖化暴走的起始状态。   江云晚空着的右手一拳朝男子轰了过来!   男子轻蔑笑着,对方不过区区龙虎境,这样的拳头根本破不了他的护体罡气,甚至都不需要用光幕去……   “轰!”   只是一个瞬间江云晚的拳头就破开了男子的护体罡气,狠狠砸在他脸上,将其整个人轰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无数绿叶随之掉落。   男子满脸惊愕与震撼,他摸了摸鼻子,鼻血瞬间染红了手。不仅是护体罡气,连他覆盖身上的阴影都被打掉了一块。   男子扶着树站起来,看着江云晚周身逐渐溢出嗜血疯狂的气息,仿佛是从太古中走来的妖兽。   “你……是什么怪物?”   对于男子来说,眼前的女子,或者说怪物,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而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男子一咬牙,冷哼道:“今夜到此为止,后会有期!”   他身上的阴影飞速与夜色融合,整个身形也消失不见。   江云晚满身血腥气息,正要追上去,忽然听到地上虞烟的痛苦吟声。   在意识即将沦陷前,她死死守住最后的一丝清明,用力呼吸着,甚至用剑刺在自己的掌心,终于在妖化程度还没加深前,终止了暴走。   江云晚的身躯与气息迅速恢复如常,她跑到虞烟身前蹲下,将其搂在怀中。   “虞烟,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的思绪像是被放进了沸水中,混乱一团。   虞烟怎么受了重伤?   她不是应该回千剑湖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虞烟面色比白纸还惨淡,但勉强扯出笑意,断断续续说着,“我来找你啊,大半夜的……你往山里跑……什么……”   虞烟话音刚落,昏倒在了江云晚的怀中。   江云晚能感觉到,怀中的女子体温正在迅速流失,气息也一点点衰落下去。   “不,不……”江云晚惊恐地抱紧了虞烟,像是不知所措的孩子,想要用体温去温暖怀里的人。   虞烟,要死了……   ……   与越秀山相隔一个荒原的雷刑山中,背着大刀的雷三虚弱地走着,他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但伤口仍然狰狞。   一个全身覆盖阴影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身前。   “你失败了。”男子淡淡说道,像是在下达一个审判。   “我失败了,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告诉我,江云晚真正的境界和实力!”雷三咆哮起来。   “江云晚确实是个异数,她的身体似乎藏着不少的秘密。”   “那现在杀不掉她,计划怎么办?”   “计划?不不不,计划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男子上前握住了雷三的手,似乎十分亲昵。   雷三忽然感觉自己的双手滚烫,他低头看去,只见有无数金光如同熔化的铁水,从男子的手进入了他的手里,并一路向上,流淌到身体的四肢百骸。   但那痛苦并不来自身体,而是来自于魂魄。   那金光,正在一点点将他的魂魄熔化碾碎。   雷三痛苦地挣扎起来,身体像扭动的蛆虫,可无论他怎样挣扎,双手仍被死死握在男子的手中。   男子像是在欣赏一幅至高的杰作,静静看着雷三的痛苦神色,聆听着他的绝望哀嚎。   不过十几息时间,雷三不动了,身体丝毫生机也无,成了一具安静的尸体。   男子松开手,任由雷三的尸体倒在地上。   “计划是今晚一定要死一个山主,不管是越秀山的山主,还是雷刑山的山主。所以你看,计划丝毫没有差错。”   “你因对越秀山的贪婪而死。贪婪,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之一,此世之恶尽在其中。但当我们创立了新世界后,一切都会变得美好起来。而你,成为了新世界的一块基石,已值得自傲。”   他蹲下身来,从雷三衣服上不起眼的角落,拈起了一个芝麻大小的薄片,这是他提前放在雷三身上的,就是为防备现在的情况发生。   果然谨慎是种美德啊,男子静静想着。   他用术法一催动,薄片放出虚幻光影来,正是雷三蹲伏越秀山后遇到的种种事情。男子点点头,手指一动,那些光影瞬间被剪去很多,只留下雷三从见到江云晚,到被江云晚刺中最后一下为止。   男子把薄片重新放回雷三身上,轻笑着。   “雷山主你看,我连杀你的凶手的罪证,都已经帮你找到了。”   “说到底,雷刑山也好,越秀山也好,自然是多多益善。”   “甚至整个不周山,我们都不嫌多。” 第十一章 生机的长河   越秀山中那隐隐的雷霆声终于停止了,深夜中整个霞栖镇一片静谧,偶尔传来犬吠声。   但在小镇西南角落英巷的府邸中,整个东苑灯火通明,侍从们流水样进来,领到各种命令后又匆匆离开,全程静默无声。   就像有一条无声的河流在东苑中流淌,带着沉重压抑的气氛。   江云晚坐在桌案后,手中运笔不停,在纸上急速写着什么。   “这上面绝大部分都可以在镇上的铺子中买到,关门了也要敲开!花十倍百倍的价格也要买到!”江云晚把纸张递给了恭立在身旁的侍女,“乌木根去北边的黑水镇买,它的灵性不容易保存,要快去快回!”   侍女接过后点头,急匆匆地离开。   江云晚的闺房在东苑深处,说是闺房更像是宽敞的静室,内饰很简约,除了床榻与桌案几乎没有别的东西,空地上铺着锦席,能让人光着脚在上面走动。   那名侍女离开后,其他的侍女往前递补,等待江云晚后续的命令。江云晚的手一刻都没有停,继续在纸上持笔飞舞。   各种或珍贵或常见的灵植,成品的丹药,甚至俗世中一些药草,江云晚都开了出来,让侍女们出去一件件买回来。   屋子的一角煎着药,发出嘟嘟的沸水声,淡淡的药香在屋中弥漫。   直到最后一名侍女也离开,江云晚站起身走到床榻边。   床上虞烟正昏迷不醒,虽然已换过衣服缠了止血带,伤口上仍有血丝在缓慢溢出,那张弧线动人的脸惨白到近乎透明,鼻间气若游丝。   江云晚跪坐在床前,握着虞烟的手,感受着对方此刻的状态。   “江姐姐……”郑春息站在背后语气满是担心。   刚才江云晚挥笔时她一直站在背后看着,尽管江云晚已经竭力保持镇静,但她仍能看到江云晚空着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   在郑春息的印象里,她的江姐姐一直都很自信从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都会冷静地思考分析。但今晚的江云晚是这样的恐惧虚弱,就像是个即将失去什么的孩子。   “再这样下去,虞烟会死的……”江云晚轻声说着,但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恐惧。   她以前在擎天峰时,跟二师姐白虹学过不少的医术,即便在修行界也算是不差的医者了,可她仍然对虞烟的伤势束手无措。   三师兄曾经留给她的药也都没什么用。   虞烟身上有十几道伤口,创口细微却很深,仿佛是被线状利刃刺出来的。大部分伤口都在四肢上,最要紧的在胸腹间。   照理说即便伤到了胸腹要害,以虞烟的修为境界也不足以致命。但那胸腹处的伤口很古怪,无论江云晚用怎样的方法去治,针孔状的创口仍会溢出鲜血,伴随着鲜血溢出的还有虞烟的生机。   而当虞烟的生机流失殆尽时,也就是死亡降临的时刻。   江云晚头也不回,从袖子中掏出一枚玉佩,背面刻着“无愧后土,不问苍天”八个字。   “春息,这是代表我朝千阳身份的玉佩,你拿着可以畅通无阻,一路到擎天峰里,去找我师姐白虹。如果现在还有人能救虞烟的话,那一定是我师姐。”   “但是这样你的身份也会暴露的啊。”郑春息语气急切。   “与救虞烟比,这些都不重要。”江云晚摇了摇头。   她看着床榻上的女子,轻声道:“虞烟,我一定会救你的。”   郑春息叹口气,拿着玉佩向屋外走去。   江云晚也站起身来,回到桌案后,提着笔苦思冥想,近乎要把识海榨干,搜寻着能救虞烟的办法。她之前开出的种种方子,都只是无奈中的尝试,绝大部分都不会有效,少部分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一个女声忽然在江云晚耳边响起,只是很模糊,像是隔着茫茫群山。   江云晚心中一凛,猛地站了起来。   还未出门的郑春息被吓到了,“江姐姐,怎么了?”   江云晚伸手止住了她,环视屋内,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她沉默了下,开口道:“什么办法?”   “那女人的伤势很古怪,是被一种很奇特的物质所伤。伤口上附着着一种力量,在阻止着伤口愈合,并让她的生机不断流逝。这已经不是伤了,而是一种诅咒。面对诅咒,你把全天下最好的医者找来也没用。”   “你有办法解掉这诅咒?”   “没有办法,这诅咒谁也解不掉。但大道有定,万物不全,这种强力的诅咒注定无法持续过长的时间。只要在诅咒结束前帮那女人补充生机,等到诅咒结束,她自然就会慢慢痊愈。”   江云晚原本绝望的眼中,有一丝希望浮动着,“如何补充生机?修行界中应该没几个人能做到。”   “你的血。”   “我的血?”   “你的血脉源自最古之蛇,本就是世间生机最旺之物。不然你哪来的雄浑体魄,还有超出常理的愈合能力?”   “但我的体内有……”江云晚欲言又止。   “担心的你体内的妖气?那些妖气基本都静伏在陆府中,血脉中所含极少。那女人体内应该被妖气侵蚀过一次,有了不小的抗性。此消彼长,你只需要将血中的生机炼化提出,就不会危害到那女人。”   曾被妖气侵蚀过?   江云晚猛然回忆起,在钱塘时她曾以男身进入阵法天地中,遇到了被妖气侵蚀的虞烟,帮对方把妖气吸食出来……   没想到那次虞烟的危机,竟会变成今日救她的转机。   当江云晚的眸子瞬间冷了下来,“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的所有秘密了如指掌?”   “你现在还有时间关心这些,但那个女人没有时间了……”那道女声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一篇文字倏然出现在江云晚脑海中,正是从她妖血中提炼生机的办法。   郑春息站在屋门口一头雾水,“江姐姐,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江云晚愣了下,才意识到那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不过,现在确实没时间再细究这些了。她不得不承认,那声音所说很在理,或许真的是唯一能救虞烟的办法了。   “春息,先不用去擎天峰。我说几样东西,帮我取来,我之前让侍女买的东西里应该包含这些。”   江云晚说出几个名字,郑春息静静听着记下,转身离开了房间。不过是一会儿功夫,郑春息就带着几个侍女回来了,侍女们手中都捧着木盘,木盘中是江云晚所需的东西。   火色的皮毛、带有金属光泽的木根、盛在贝壳中的粘稠蓝色液体……   ……   江云晚陆府窍穴中,那片黑色的汪洋一如既往的平静。   数十丈高的黑色大蛇探出海面,静静望着天空。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一个清丽女声从汪洋的一角传过来。   大蛇发出笑来,带着种懒洋洋的妖媚,“黑锦妖蛇,终于忍不住出来了,是因为发现你已经开始无法阻隔我对江云晚的影响了吗?”   “至于原因嘛……我很好奇,为何你都沦落至此,还会对她死心塌地。所以我给了她一次机会,想看看她的选择。”   清丽女声响起,“你只是一团妖气,甚至连心都没有,所以你根本不会理解姐姐,你的期望注定会落空。”   “是么?那让我们拭目以……”大蛇忽然沉默了,她已经感觉到江云晚真的按那方法采取了行动。   “我说过了,这就是你与姐姐的区别。她的心如金如玉,而你的胸膛中只有污浊的妖气。”   大蛇笑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女声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那又如何?这样我反而更满意,这法子对她危险极大,若真到了最危急关头,你猜猜谁会得益?”   黑色海洋安静了会儿,清丽女声再次响起,“你不会称心如意的。”   层层叠叠的女声继续笑着,“没有关系,时间还很长,我可以陪江云晚一直玩下去。”   ……   江云晚身前是个造型古朴的熏炉,上面有浮云造型的镂花。她把之前准备好的几种灵材都放置进去,点燃了熏炉。   还好这里是不周山脉之中,各种灵材也好,用于提炼灵材的灵炉也好,都能轻易找到。如果是在俗世中,那她真的束手无策了。   郑春息站在一旁焦虑地踱步,她已经听江云晚说了那法子,心中忧虑不堪,“江姐姐,那法子风险太大了,你有可能会……”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看着江云晚已经用剑割开了手背,鲜血流淌像是一条红线,从熏炉的镂空中落入进去。   “可能会死,我知道。”   随着鲜血落入,熏炉冒出的白烟瞬间化为血红色,仅是看着就能感觉到里面所蕴含的蓬勃生机。在江云晚的牵引下,那血红雾气像是溪水,在空中朝着虞烟飘去,从她的口鼻及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间渗入。   虞烟的气息终于停止了衰败,虽然没有好转,但停留在了气若游丝的状态。   江云晚松了口气,有效就好。生机的汇入与生机的流逝形成了平衡,只要等到伤口上的诅咒消失,虞烟凭着自己的体魄再辅以药物,自然就能痊愈。   但江云晚明白,这不能说明她的血从此以后就成了救人的灵丹妙药,世间能有几人如虞烟这样情况特殊?   ——伤势不足以致命,但急缺生命力,自身又对妖气有一定抗性。   而且江云晚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她不知道等虞烟借此挺过难关后,会不会受到些其他的古怪影响。   “可是江姐姐,我们根本不知道那诅咒会持续多久。若只是一两个时辰还好,若一天两天,你就血流一天两天?若一月两月,你又有多少的血可以流?”   江云晚沉默不语。   她注意到自己刚割开的伤口已经开始缓慢愈合了,并且感觉到体内也在快速造血,但远不如流血的速度快,只是帮她延长了能持续的时间。   郑春息说得没错,她这样顶多能坚持几天而已,若到那时候虞烟伤口的诅咒还是消失,那她就要陪着虞烟一起死了。   思索时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江云晚毫不犹豫,再次割开了手背。   “她是为了我才遇险,是我连累了她,这是我欠她的。”江云晚轻声说着。   殷弘鲜血像是条细细红线,流入熏炉中,发出细微的声响。生机自江云晚的体内流淌出,经过熏炉化作血气,缓缓汇入虞烟的体内。   血线与血气拼凑在一起,如同一条生命的长河,连接着两个女子。   “我欠她的,太多了。” 第十二章 长庚   长夜降又逝,青山明复暗。   日夜轮转不休,房间中的滴答声也持续不息,像是计时用的水漏。但那声音并不是水滴落下,而是江云晚手中的鲜血落在炼化灵炉中的声音。   血色鲜红明盛,而江云晚的脸色却差到了极点,原本玉色的脸现在呈着透明虚无的光泽,往日诱人的红唇此刻白的让人心惊。   房间昏暗,各处门窗都紧紧关着。从昨天开始,江云晚已经无法自如地控制身体,那些妖化特征一一显露出来。这些最要紧的秘密,江云晚不敢让侍从们看到,只得封闭房间,留郑春息一人可自由进出。   但她往日血红的蛇瞳如今只有黯淡光泽,如刃的指甲仿佛都失去了锋芒。   房门被推开,郑春息走进来端着杯水,送到江云晚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喝。   江云晚饮完水后精神似乎好了些,点点头表示感谢。   ——她已经虚弱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江姐姐,已经第三天了……”郑春息的声音中满是心疼。   江云晚仍只是点点头。   原来才不到三天三夜啊,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慢,仿佛已经是三两年了。   那个晚上结束后,她的身体终于开始出现各种痛苦。   第一个白天结束,第二个夜晚降临时,她手上的伤已经无法快速愈合了,好消息是她也不要再用剑去割出伤口了。   第二天时她感觉到体内的脏器与经脉都在发出痛苦的吟声,身体已经被压榨到了极点,造血能力也缓慢下来。入不敷出,她不得不开始依赖药物,吃些快速恢复元气的丹药。   整个第二天白日,痛苦自血脉深处喷涌,像是海潮波及全身,她却连喊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她不得不让郑春息搀着她,才能将血准确滴入炼化灵炉中。   到了昨天晚上,过于持久且剧烈的痛苦让她已经麻木了,她开始不断出现幻觉。那是由朝千阳与江云晚两个人的记忆混杂而成,从两个人的流浪童年,到一个上了擎天峰,一个去了钱塘。   那些或明亮或灰暗的记忆,一遍遍在她周身出现,既像是浮光掠影,又像是最锋利的挫刀,凿磨着她的意识。到最后她的意识已经一片混沌,甚至分不清记忆与现实。   而今天她已经连幻觉都不再出现了,只有最基础些微的意识残留驻守,让自己不至于昏过去。她甚至连身体都快感觉不到了,觉得自己与一具尸体无异。   “江姐姐!”郑春息握住了江云晚的手腕,声音中是压不住的哭腔,“再这样你真的要死了。”   江云晚愣了许久,好半天才理解了郑春息在说什么。   她只是摇了摇头。   熏炉中的灵材已经不知换过了多少轮,灵材为基,鲜血为精,不断提炼出的生机化作血色烟雾,源源不断汇入床榻上虞烟体内。确实如江云晚所想,虞烟的生机在汇入与流逝间保持住了平衡,处在生死边缘,不进不退。   “喂,虞烟,你再这么贪睡,我真的要先死了啊。”   想法划过江云晚的脑海,但转瞬即逝,她的意识已经如一块死木一般。   白日逝去,夜幕降临。   整整三天三夜了。   当月上中天时,郑春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去检查虞烟的状况了。   她原本绝望的脸忽然怔住了,随即露出喜色。   ——虞烟的伤口已经不再有鲜血流出。   诅咒结束了。   “江姐姐,可以了可以了!”郑春息发出了平生最大的喊声,跑到了江云晚的身前。   江云晚整个人像是幽魂,仿佛被夜风一吹就会消散。她无神地注视着郑春息,用了近十息的时间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交给你了。”江云晚一字一顿,竭尽全力吐出了这四个字,身形一晃昏倒在地面的锦席上。   郑春息飞一般拿过止血带,缠绕在江云晚的手上,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丹药喂进了江云晚口中。   郑春息跪坐在江云晚身旁,拉着对方的手,感受着手上的凉意,竟忍不住自己先哭了起来。   “真是……烂好人过头……但所以……所以我才愿意跟着你啊……”   ……   在江云晚的房间外就是东苑的庭院,巨大的樱树在庭院中心,泛粉的樱色挂满枝头,像是美人的披发。   庭院一角有张石桌和几个圆嘟嘟的石凳。   清晨。   江云晚无精打采地坐在石凳上,一手在桌上撑着脸,似乎在做着艰苦的斗争,来让自己的眼皮不至于合上。   她的脸色虽然仍有些惨淡,但已不像之前那样骇人了,只是显得虚弱。   “江姐姐!”对面的郑春息一拍桌子,“我把你拉出来可不是让你睡觉的,你要多晨起活动活动才行,有助于身体恢复。”   “春息,你放过我吧。”江云晚哀求着,“我早上都是睡觉的,不磨蹭到快吃午饭,我从来都不起床的。”   “你都睡了整整四五天了,直到昨天中午才醒过来,怎么还没睡够啊?”   江云晚伸手手遮在脸前,挡住随着晨阳越发耀阳的阳光。   “我现在跟蛇差不多,睡觉不是很正常嘛。”江云晚抱怨着。   自虞烟伤口的诅咒消散,她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这一昏就是四五天。据郑春息说期间她无数次去试昏迷中江云晚的鼻息,生怕她直接死过去。   当江云晚醒后回忆那三天三夜,自己都觉得后怕。依她估算,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她真的要比虞烟先走一步了。   极度的虚弱让她深度昏迷了四五天,昏迷中她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她不断朝一片黑色的大海坠落,但每次都有人在空中抓住了她,将她送回了天空的云端。   联合着之前告诉她那方法的神秘声音,让她心中有些不安,但醒来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能等下次再出现异常时,想办法破解这谜题了。   而虞烟在那之后也一直昏迷着,到现在都没有醒来。不过江云晚并不担心,虞烟这只是在恢复伤势时,身体的自我休眠而已。就像没水的空桶,等水补满就会醒来了。   一个侍女走进庭院道:“小姐,里正又派人过来了,说是学馆有事等小姐处理。”   “知道了。”江云晚点点头,让侍女退出去。   “从几天前里正就一直派人来,但又说不是教学的事。江姐姐,我看你还是多休息两天再去吧。”郑春息担心道。   “没事了,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江云晚笑道。   看着郑春息怀疑的眼神,江云晚站起身来,“我真的差不多了,别小看我的妖血的恢复能力啊。”   “我现在感觉自己龙精虎猛的!”说着江云晚往石桌上随手一按。   整个石桌在轰鸣巨响中瞬间四分五裂,变成几块废石堆在两人之间。   郑春息愣了下,深深吸了口气,“江姐姐,你知不知道这水云石很贵的!现在咱们家的账目只出不进,总有一天那些钱都会花完的,我现在替你管账目,每天看着都快要掉头发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江云晚讪讪道。   那三天三夜险些让江云晚油尽灯枯,但在不断的榨干与恢复中,好像也激发了血脉的潜能。她醒来后就感觉身躯体魄有了惊人的变化。   对照着过去狐妖姐姐苏卿卿给她讲的,这似乎达到了妖族中被称为“长庚妖躯”的体魄境界。   妖躯名为长庚,是对应天上的同名星辰。长庚星在每日天亮和黄昏时最为显眼,也被人称为“白金之星”。单是想到这名字,江云晚就能感受到这种体魄境界的强盛霸道,颇有种无敌的感觉。   只不过江云晚也不敢肯定,这几日还在摸索着。   这算是祸福相依吗?   “放心吧,等我正式成为山主后,就能解决坐吃山空的问题了。”说着江云晚起身往庭院外走去,“我去趟学馆,要是虞烟醒了派人去通知我。”   江云晚渐行渐远。   郑春息叹口气,“真是个天生的劳碌命。”   ……   乘着马车一路到了小镇东北角的学馆,朗朗书声中,江云晚在学馆正厅再次见到了里正。   “抱歉,没想到刚成为教习,就又缺了这么多天的课。”   里正见了江云晚简直两眼放光,一边摆手,一边抖着,“不妨事不妨事,江山主事务繁忙我能理解。只是眼下有一件事,只有山主您才能解决,我这才不断派人上府去催。”   说着里正引江云晚往学馆后院中去,“自从前几日开始,每天午后都有一群人出现在后院,神出鬼没,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赶也赶不走,似乎还有修为傍身。领头的好像与山主您相识,天天都只一句话,说要见山主您。我也实在没办法才……”   江云晚苦笑着摇头,让里正停下,“好了,我大概猜到对方是谁了。此事你就不用管了,忙你的去吧,我自去应付他们。”   里正如释重负,又回去处理学馆及霞栖镇的日常诸事了。   江云晚独自到了后方庭院,果然在一处开阔草地上,见到了一群黑衣身影,乌云般盘坐在那里。   ——那全部是剑澜峰的人,几十个弟子将闭目养神的易清围在了中间。   数日不见,易清周身气势似乎更凌厉了,仅仅坐在那,剑意都快压抑不住了。   感受到江云晚的到来,易清猛然睁开眼睛,站起身带着众弟子走了过来。   “江山主。”   “你这是做什么?带这么多人来踢馆的吗?”江云晚皱眉道。   “不,江山主,我回去后前思后想,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孤男寡女确实容易妄生乱思,有碍剑道。但我又压制不住,想与你讨论切磋剑道修行,所以你看,我把师弟们都带来了,这样就不算孤男寡女了。”易清认真说道。   江云晚呆了下,看着易清,确定对方不是开玩笑,又扫过剑澜峰众人,最终痛苦地捂住脸。   “你是认真的吗?”   “自然。上次与你切磋后,我回去发现自己剑术又有进步。不过放心,实战我们可以少些,大部分时间研讨理论就好。”   你不要自说自话啊……   江云晚看着易清身后的剑澜峰众人,他们的神情或萎顿,或漠然,甚至有些看过来的眼神还带着轻蔑和敌视。   江云晚叹着气,“你至少也得看看你师弟们愿意吗?”   易清神情疑惑,“能研习剑道,他们怎么会不愿意?”   他转过身来望向裹着黑衣的众人,“你们愿意吗?”   所有剑澜峰弟子精神一振,“我们,心甘情愿!!”   喂,你们刚刚的表情呢?   “嗯。”易清满意点头,“向江山主问好。”   “江山主好……”众人声音有气无力。   “不够精神,再大声些!”   “江山主好!”   “不够诚意,再尊崇些!对待她,要像对待领路人一般!”   剑澜峰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纷纷点头,达成共识。   “大姐头好!”所有弟子齐齐躬身弯腰,气势如虹。   江云晚听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总觉得自己是在什么帮派的仪式场所。   “嗯,不错。”易清终于点点头,转过身来看着江云晚,似乎极迫切与她坐而论道。   江云晚深深吸口气,试图将自己从这群剑疯子的节奏中摆脱出来,“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易清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答应,我以后可以替你常去打探其他的消息。”   “其他?上次之事你打探出来了?”   “查到了一些,果然与雷刑山有关,不过后续查不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雷刑山的山主,已经死了,尸体这两天才被发现。”易清平淡说道。   江云晚愣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抓到了一丝灵感,这些日子来的种种疑惑都在心头掠过,最终拼凑出了一个猜想。   她试探着问道:“雷刑山山主叫什么名字?”   “雷三。”易清吐出两个字来。   “雷三……死了?”江云晚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错,宗门勃然大怒,这几日正在追查凶手是谁。”易清看着江云晚说道。 第十三章 我当无敌   琴声轻袅,像是雨后山间骤起的轻烟,在屋中浮沉,众人都有些迷醉。   一曲终了,江云晚纤纤十指轻按在琴上,琴弦轻颤着停歇,发出微微铮鸣。   “今天乐理就教到这里了,回去后你们要多加钻研。”琴案后江云晚微笑着。   她在学馆中教的是蒙学,屋内十几张桌案与她相对而立,桌案后都坐着青葱蒙童。   蒙童们这才如梦方醒,站起身稚声稚气地行礼,“江教习再见。”   行完规矩那些蒙童再也绷不住,叽叽喳喳热闹起来。对于那些男孩来说,大姐姐虽然漂亮,终究让他们有些羞涩,再加上窗外的闲散时光诱人,他们闹腾了一阵,全都跑出学堂玩耍去了。   倒是几个可爱的女童,跑过来依偎在江云晚的身边,问东问西的。不过教了几天时间,江云晚已经与她们熟络起来了,此刻宠溺地摸着一个女童的头,耐心回答她们的问题。   诸如皮肤怎样会变白之类的……   好不容易哄走了女孩子们,江云晚起身离开了学堂,往学馆后面的庭院走去。一路上她就像是道明媚的风景,吸引着诸多学子与教习的目光。   江云晚倒是早已习惯了这些,心中还在思索着其他事情。   前几日易清来除了告诉她雷刑山山主雷三的死讯,也带来了其他的消息。   ——越秀山中根本没有妖物邪祟出没。   这解答了江云晚的心中疑惑,并符合她心中的猜测。   在霞栖镇流言四起时,上任山主其实得到了消息,并上报宗门,请了宗门中人来调查,但一无所获,最终断定山中并无妖物邪祟。   可惜上任山主年事已高,又与霞栖镇接触不深,根本无法遏制流言愈发得光怪陆离,到最后镇上的人根本不敢入越秀山,全都跑去了雷刑山。   可怜上任山主忧怒交加下,宗门不断催促,又有病躯摧残,最终撒手人寰。   结合之前在越秀山中遇到雷三伏击,江云晚已经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无非是雷三对越秀山垂涎三尺,趁越秀山星屑花忽然减产时,放出关于妖物邪祟的谣言,吓得霞栖镇中人不敢入山,并将青壮全部引到雷刑山去。   此消彼长,山货衰减,越秀山上任山主就算不死,恐怕山主之位也坐不久了。到时候越秀山很大可能会落在雷三手中,毕竟不周山没有规定每位山主只能主掌一座山,许多排名靠前的山主,名下都有数座乃至十几座大山。   易清也提过,雷三是金光峰一系的人。   这样最近所有事就全串起来了。   金光峰贪涎越秀山,想将其纳入麾下,就让雷三按计行事,让本就山货减产的越秀山雪上加霜。金光峰又对老山主施压,最后将其逼死。   本来这时候越秀山已经是雷三,或者说金光峰的囊中之物了,谁料掌门横插一手,直接委派了新山主来……   江云晚想到此叹口气。   难怪自己一来就受到种种针对,金光峰的长老更是亲自上门施压。而长老孙若望允诺半年之期,就是料定了在金光峰的暗手下,她无法解决越秀山的问题。   不过依照过往经验,金光峰的人虽然行事不顾手段,但既然定下半年之期,中间应该不会对她下杀手才对。   那为何雷三身为山主,会直接半夜杀来?又离奇死亡?   江云晚想起那晚重伤虞烟的神秘人来。   “难道是雷三等不过半年,受到了金光峰以外势力的怂恿和帮助?”江云晚皱起眉头来。   是其他的峰谷,还是……   一抹阴霾在江云晚心头闪过。   “不管如何,敌人算是明确了。要拿下越秀山,就要直面金光峰,还有雷三背后的那神秘人。呵,兵来将挡而已。现在问题只剩下星屑花为何会减产了,不过首先,得想办法让那些被吓去雷刑山的小镇青壮,自愿回越秀山才行……”   江云晚一边朝庭院走去,一边盘算着下一步的种种计划。   无论是作为朝千阳也好,江云晚也好,她都不喜欢这种阴诡较量,但现在这些事不得不做。   没办法,修行者也有需求。   这世间有需求就会有生产,有生产就会有分配,而有分配,就会有政治。世内世外,都不能免。   “江山主。”   一个平淡的男声忽然打断了江云晚的思量,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庭院中的那处草地上,易清带着剑澜峰其他弟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教完小孩子,又要来教大孩子。”江云晚苦笑着摇头,觉得最近事情真是桩桩件件,停不下来。   而她最关心的一件则在小镇的另一头,在她的府邸中。   虞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到时候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   落英巷府邸的东苑,郑春息正堵在一处厢房的门口,几个侍女在她身后焦急乱转。   “虞烟姑娘,你重伤未愈,又刚苏醒不久,现在应该回到床上去休息。”郑春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房门。   房中虞烟已经下了床,将身上的几处止血带撕下,露出弹性饱满的白皙肌肤,修长的双腿让人挪不开视线。   “江云晚在哪?”   “江姐姐在外有事要处理。”   虞烟已经在穿着那件深蓝的剑袍,同时用古剑蚍蜉作簪子,将长发挽起。   “我要去找她。”   “江姐姐交代过,你身体还很虚弱,醒来后哪也不许去。”   “让开。”虞烟已经穿戴完毕,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美色凌厉,夺人心魄的千剑湖弟子。   “不让。”   “让开!”虞烟弧线动人的脸上隐有怒意。   但郑春息比对方的怒气还大,喊出声来,“你现在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也是江姐姐的,由不得你胡来!你知道江姐姐付出了怎样的牺牲,经历了何等的痛苦,才保住你的命吗?”   虞烟怔住了,终于不再试图冲出房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春息深吸口气,努力平息怒火,然后将自那夜越秀山遇险开始,到那个让江云晚痛苦万分的三天三夜,再到江云晚昏迷的几日,再到之后的这几日,共十日左右的事,或详或简,全部跟虞烟说了。   “所以我不允许你胡来,你现在就待在房中休息,我会派人通知江姐姐的!”   说完郑春息“轰”地将门带上,独留虞烟一个人在屋中,自己则在院中不断下令,一边让人通知还在学馆中的江云晚,一边让人开始做各种补品,煎各类汤药。   虞烟矗立在房中,回味着郑春息的话,静默良久。   “笨蛋,你这样不就暴露了吗?除了你,世间还有谁愿意为我不顾性命?”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翡翠质感的罗盘,罗盘背面有着一道黑色细丝纹路,像是发丝,又如晶黑美玉,在翡翠之色的映衬下,分外莹润。   从钱塘回到千剑湖后,她立刻拿着那缕朝千阳的头发,找到宗门中最好的匠师,用时快一个月才做出这寻人罗盘法器。   而法器显示朝千阳的位置,就在不周山!   准确说来,是在不周山脉的南边,越秀山附近。   罗盘法器显示结果后,她当即不顾一切,闯出千剑湖,千里迢迢赶至越秀山。在她赶到越秀山附近后,又通过一些渠道得知了另外一条消息。   ——越秀山的新山主,名叫江云晚。   前后所有信息联合起来,真相显而易见。   之前虞烟还想着要找到些最关键的证据,去找江云晚质问,而现在证据都已经不需要了。   虞烟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成了江云晚,但我不在乎。”   “你不是不愿意承认吗?那我就陪你玩下去好了,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房中的女子笑声越发愉悦,似乎在想象什么有趣的事。   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冲出房去。   “请问,这里离黑水山有多远?”   ……   已是黄昏时分,漫天红云在燃烧,无数飞鸟在红色的天空拉出黑色的线,朝青山野林归去。   学馆的学子们都已回家了,只有后面的庭院依旧热闹。   庭院的一处草地上,江云晚和剑澜峰的弟子们都席地而坐。众弟子围成一个圈,中心是江云晚和易清相对。   里正知道江云晚的山主身份,自然对他们在课闲时盘踞庭院的做法听之任之,对学馆则说是外地的教习们来交流学术。   “所以依山主之见,剑修斩他人体魄时,应该力发于腰膂,而真气聚于‘少阳’?”易清认真问道。   “力发于腰膂没错,但‘少阳’窍穴在手腕处,真气聚集‘少阳’虽然能增剑势,但面对体魄如金石者仍然收效甚微。不如真气聚集小臂的‘神刹’,可使真气震荡速度加快几十倍,缠于剑上,能分金断石。”江云晚摇头道。   易清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江云晚和易清互问互答已经一两个时辰了,都是关于剑道的修行或对敌方面,时而还起身互相对招演练。   而围成一圈的剑澜峰弟子们不仅没有烦躁,反而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个字。   在前几天易清带着他们来时,众弟子满心不情愿,心底都是对这位花魁山主的鄙夷。就算那次跟易清来过的十几个弟子,苦心婆口劝说,证明那江云晚确实是剑道大才,甚至比拼中胜过易清,其余弟子们也丝毫不信。   但他们被强逼过来后,只旁听了一日,就被惊得瞠目结舌。   那江云晚确实是剑道中的奇才,无论是关于剑经、剑招的理论,还是拔剑对敌,生死缠斗的经验都要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虽然剑澜峰上有的是剑道宗师给他们指点,但独缺了这种境界相仿的天才,关于修行与厮杀的窍门。所以江云晚与易清的问答,显得尤为珍贵。   最开始有几个弟子不服,直接拔剑请教,却被江云晚用一把剑鞘几招内轻松击败。   从此江云晚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火速上升,甚至不少人心中都想着,可能真全力斗剑,连易清师兄都不是江云晚的对手。   这种感觉他们只在朝千阳身上感受过,没想到如今会在一个出自风尘的女子身上同样感受到。   “那若是面对五境之上,有罡气护体的修士,又该如何?”易清问道。   “五境之上?那还打什么,赶紧跑就是了。”   易清愣住,“没想到江山主颇有擎天峰弟子的风采。”   江云晚翻了个白眼。   呵,我擎天峰的门规神髓,岂是你们能理解的。   “那面对专注术法的修士,该慢扰其心神,还是快攻其肉身?我的个人看法是该剑比意快……”   易清仍专注问着,丝毫不管白日将逝。周围弟子专心听着,连江云晚也很投入,觉得怡然自得。   这才是她最喜欢的生活,没有鬼蜮伎俩,没有阴刻争夺,只是纯粹的修行生活。   正在两人专注交流时,一旁的某位剑澜峰弟子,忽然出声:   “易清师兄小心!”   那弟子以手锤地,显得痛彻心扉,“师兄你昨天每次看江山主,视线都只会停留两息时间,但今天你已经好几次都超过四息了。”   “是啊,是啊!”多位弟子附和。   “师兄你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了!”   “师兄大家都还身无所属,一心向剑,你一个人不能偷跑啊!”   易清悚然一惊,这才想起自己喊诸位师弟来,也是让他们起到监督职责。   他回想今日,好像确实看江云晚的次数有些多。   易清额头上冷汗流下,以手遮眼,不敢再看江云晚,喃喃道:“没想到此女竟恐怖如斯!”   “恐怖什么!”江云晚终于忍不住出了声,“哪有人说话交流不看对方的啊!”   她发现自己错了,不管隔了多久,以什么身份,都跟不上这群剑疯子的节奏。   “不过,江山主你这两日底蕴气质确实有了些细微变化,有种,有种……”易清斟酌着词汇,“有种‘无畏无敌’的感觉,这种感觉我只在不周山的几位巅峰强者身上见过。”   江云晚一愣,心间忽然抓到了什么。   这几天开始……   是啦,自己的心境在前几天,越秀山中剑挑雷三那位四境修士后,就有了变化。   虽然如今只是刚踏入第三境不久,但她的经脉之强韧与真气之雄浑,都远超同境修行者。   论及身法,学自唐湖的遮月步独步天下,且后续还有数篇待练。   论及体魄,她的妖化身躯本就远超常人,再加上前几日压榨血脉救虞烟后,体魄再次突飞猛进,疑似达到了“长庚妖躯”之境地,早已不是寻常三境或四境的修士可比。   再说剑法,她原本就得了不周山剑法的神髓,如今又从遮月步中自悟剑法,同境中亦无对手。   只是从钱塘到不周山,所作所行都太匆匆,直到战胜了雷三,她才隐隐察觉到,自己应该已经同境界下,当世无敌了。   哪怕寻常第四境的修士,也不会是她的对手。或许只有对敌第四境中的巅峰修士,才会找到自己的极限。   同境无敌,亦是无敌!   江云晚只觉得心境中的某个桎梏被打破,一股气势骤然而生,凌厉无比,压得周围剑澜峰弟子都心中一跳。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蝶,破茧而出,迎风而舞。   庭院一时静了。   忽然有位侍女走了进来,看到江云晚满是喜悦,“小姐!”   她走到江云晚身边,俯身在耳边把情况细细说了。   江云晚刚刚骤然而起的气势,瞬间收了回去,脸上表情苦兮兮的。   不,她还不是同境无敌,至少还有个让她束手无策的同境女子,正在家里等着她。   在她面前,虞烟才是真无敌。 第十四章 终将成为你   天边几颗星辰稀疏时,江云晚回到了府邸,悄悄走进东苑的庭院,躲在巨大的樱花树后探头探脑。   “江姐姐。”温婉声音在身后响起,却吓了江云晚一跳。   她扭头一看是郑春息,忙比了噤声手势,“嘘。”   “江姐姐,这是你自己家啊,你这么怕干什么?”   “怕?!”江云晚忙捂住嘴,四下看看,又小声说道:“什么叫怕?我只是看府中人都休息了,怕影响到大家。”   “哦。”郑春息点点头,“府中侍从们还未休息,倒是虞烟姑娘虽然今天苏醒了,但身上还有伤,所以她已经睡了。”   “已经睡了?”江云晚愣了下。   “嗯。”   江云晚松口气,从樱树后走出,在庭院中散起步来,“今天没什么其他事吧?”   她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没有,江姐姐你不是担心吵到大家吗?”郑春息笑着。   “那……你不是说府中人都还没休息吗?”   “虞烟姑娘休息了啊。”   “她……我向来是不在乎的,吵就吵了,我全然不怕的。”江云晚轻松说道。   “咳咳。”一道咳嗽声从庭院角落的厢房里传来,清晰可闻。   江云晚表情瞬间凝固,当即踩着小碎步往某个方向走去,“困了困了,春息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江姐姐。”   “嘘……怎么了?”   “你走错方向了,你的房间在另一边。”   江云晚满面羞红,胜过飘落的樱花三分,低头踩着碎步往自己的方向去。   郑春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事,至于谁坦然入梦,谁辗转反侧,只有自己知道了。   月落日升,昼夜轮转。   第二天晨间,江云晚难得比往常醒的稍早了些,梳洗完后还有些发困,小嘴微嘟,揉着眼睛打开了房门。   ——只见庭院中郑春息坐在已经换新的水云石桌旁,石桌对面是一个身着深蓝剑袍的美色女子,正与郑春息有说有笑。   “砰!”   房门瞬间紧闭,江云晚在房中背靠着门,轻抚胸口,显然受到了惊吓。   “没关系,江云晚你可以的。你现在是江云晚,不是朝千阳,上一次不就成功骗过她了吗?无非是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江云晚小声催眠着自己,连续数次,终于大着胆子开了房门。   她步姿袅袅,走过樱树下,到了石桌前,“虞烟姑娘,你终于醒了。伤势如何?昨夜我回来见你已经睡了,就没去打扰,怕影响你休息。”   江云晚堆起满面笑容,如徐徐春风。   虞烟双眼一亮,连忙起身走过来,亲切地拉住江云晚的手,“多谢江姑娘搭救,春息已经跟我都说了。救命之恩,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江云晚反而愣住了,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她清下嗓子,“虞烟姑娘这就见外了,我们毕竟是旧识,遇到了自然要救。”   “既然说不见外,那我们以名字相称如何?”虞烟轻笑着,态度亲昵。   江云晚迟疑地点点头,”那,虞烟,你是怎么到霞栖镇来的?”   虞烟叹口气,满是幽怨,“还不是为了朝千阳那个没良心的,他对我无情,我却不能弃他不顾。自从他失踪后,我就四处寻他,想着来不周山会不会找到些线索。路过霞栖镇,听说你也辗转来到此地,就特意来找你了。”   “找我?”   “是啊,我是来找你道歉的。”虞烟脸色羞愧,看起来满是歉意,“上次在钱塘时,我误以为你就是朝千阳所变,还对你……还对你动手动脚的。后来我苦思良久,觉得那些理由都太牵强了,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怎么会是朝千阳呢?每每想到此,我就寝食难安,特来跟你道歉。”   江云晚表面微笑点头,暗中松了大口气。   虽然感觉虞烟话里夹枪带棒地把自己男身给骂了,但她仍是满心欢喜。   何止欢喜,简直狂喜。   虞烟终于不再怀疑她了!   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虞烟你放宽心吧,我相信朝千阳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江云晚安慰着对方。   “嗯。”虞烟轻声应着,“说来还有一件事,可能要麻烦云晚你了。”   江云晚眼皮跳了下,强自笑道:“什么事?”   “我这次离开千剑湖来不周山,是瞒着宗门的。中途被我师傅发现,她半路追上了我。还好师傅对我宽容,她听了我的话后,允许我在不周山逗留些时日。只是我们约定过,今天要再碰头见面的。”   “那你就去与自己师傅相见啊。”江云晚一头雾水,虞烟的师傅她是见过的,是个蕙质兰心、一身修为不俗的女子。   虞烟面露为难之色,“师傅虽对我疼爱,但也对我保护过周,一旦发现我受重伤,是一定要带我回宗门的。”   “这样有何不可?”江云晚倒希望虞烟能回去,毕竟现在越秀山附近风起云涌,她怕自己会再次连累到虞烟。   “云晚你应该知道,千剑湖影家一直在逼我嫁给影十三,我还没想好对策,现在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江云晚沉默了,心中愧疚。她曾答应过要帮虞烟抵抗千剑湖的安排,那就决不会食言!   “所以云晚,帮帮我,好不好?”虞烟眼神哀恸,声音轻柔,紧握江云晚的双手,情真意切,宛如闺中密友。   “没问题,虞烟,不管怎样,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帮你的!”江云晚斩钉截铁。   “真的?”   “真的!”   虞烟笑了起来,“其实做起来很简单,只要让师傅看到一个没有受伤、活力四射的我,再讲些说辞,她自然放心我留在这儿了。”   “可是……我也没有那种能让你很快复原的药啊。”   “不用药物。”虞烟笑意狡黠,让江云晚恍惚以为看到了只笑着的狐狸。   “云晚,你是不是会一种,能变成他人的神通?”   ……   不周山六峰二谷一条溪,金光峰以环绕峰顶的金光著称于世。其资产财力之雄厚,也无愧金光之名。   就在半山腰的一间石室中,长老孙若望高坐在上,曾去过江云晚府邸的执事张谋,战战兢兢站在下面。   “雷三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死了,按推测的死亡时间来算,已经过去将近十天了。十天!我们仍未找到凶手,这不仅是我金光峰的耻辱,也是我不周山千年未有的耻辱!自家山主,居然就死在自家山中,要不是有山民路过发现,雷三的尸体早就臭成烂泥了!!”   孙若望声调越来越高,到最后宛如雷霆震怒,那张脸真如猛虎般生威。   张谋吓得直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你那样子!雷三死了十天了,雷刑山是我金光峰名下的重要产业,山主之位等不得空置。即日起,你就可以赴任山主之位了。”   “我?”张谋脸上惊喜与惶恐混杂,“可我怕资历浅薄,难以服众啊。”   “蠢材!有金光峰为你撑腰,你的资历就是足的!好了,下去做准备吧。”   孙若望说完,却看到张谋仍跪在地上,怒声道:“还在这里做什么?”   张谋压低了身子,惶恐出声,”长老,我与雷山主交情不浅,您是知道的。既然我接了山主的位子,更该为他报仇,我,我……”   “有话就说!”   “我想去查看雷山主的尸首,找出凶手的线索!”张谋鼓起了勇气,大声喊道。   ……   “没错,正是因为你以鲜血为引,将生机过渡给了我,让我对你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感应,感应到你有这种神通。但神通具体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樱花如雪飞舞的庭院,虞烟轻声说道:“所以云晚,你愿意帮我吗?”   江云晚一时迟疑了,她没想到所谓帮助,居然是这种事情。   当着虞烟的面变成她的身体,这……这实在是太羞耻了啊!   “你与你师傅约定好何时何地见面?”   “就在十几里外,黑水镇旁的黑水山,也在不周山脉中。至于时间,就在今日正午一刻。”   “正午一刻?”江云晚一惊,看了看天色,“那不就只剩一个多时辰了吗?怎么昨晚你不告诉我?”   “因为我伤势未愈,昨晚睡得早嘛。”虞烟不好意思道。   她心中却是冷笑,昨晚就是得避而不见。   要是昨晚告诉你,那不就有一夜时间让你考虑对策了吗?   “这……”   虞烟在江云晚手心捏了下,眼中氤氲水汽,眼看就要落泪,“云晚,难道你要看着我回宗门,嫁给影十三吗?”   江云晚一咬牙,“好,我答应!”   虞烟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瞬间消失干净,笑靥如花。   “好姐妹,走,我们去换衣服。”说着她就要带江云晚去厢房中。   “换……换衣服就不用了。”江云晚扭捏着,“我有一套衣物法器,能变化出各种样子,变成你身上的剑袍就好了吧?”   虞烟摇摇头,神色严肃,“我千剑湖弟子的衣物,上面都是有属于个人的独特印记。你若不换上我的衣服,会被我师傅识破的。”   “这……我没听说过啊。”   “好啦,走吧,我的好姐妹。”   虞烟不由分说地拉着江云晚到了厢房外,她自己一人进去关上门,独留江云晚在门口。   厢房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引得江云晚浮想联翩。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只见虞烟已经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一套侍女衣服,手中则捧着她刚刚穿的深蓝色紧腰剑袍,还有些其他衣物。   虞烟把衣服递给了江云晚,不知怎么的,她脸色有些微红。   江云晚把衣物堆接过来,感受着衣服上虞烟残留的体温,脸顿时也通红了。   她翻看着衣物堆,忽然惊叫出声。   虞烟脸色已恢复如常,双手抱怀靠着门框,似乎早就料到了,隐隐有种看好戏的表情。   就连刚才一直在石桌旁笑看着的郑春息也被吸引过来了。   “云晚,怎么了?”虞烟问道。   江云晚指着衣服堆里的某些羞人事物,声如细蚊,“你的……我也要换上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江云晚被逼的满面羞红,从脸颊一直到耳根,她羞耻地鼓起声音又问了一遍。   “云晚,你声音还是好小,我听不到。”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红着脸大喊出声:   “你的贴身亵衣等物,我也要换上吗?”   “是的哟,从内到外全套哦。”虞烟神色平静而严肃,只是声音中有股压不住的轻颤,仿佛含着笑。 第十五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夏天的风是微热的,不如春风清冽,但更有力量。庭院中巨大的樱花树在风中屹立,而它的树冠像是迎风而动的舞女,挥洒出的粉白花瓣像是舞女的眼泪,随风而走。   樱雪中郑春息掂着脚步,悄无声息走到那间厢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身穿侍女服的虞烟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两腿交叠翘着,嘴角轻微勾起,似乎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笑意。   江云晚捧着虞烟刚脱下的那堆衣服,面色泛红,带着尴尬。   “如果我感应的没错,你的神通发动是要对方的鲜血吧?”   那个越秀山的夜晚,虞烟意识残留时已经见到江云晚妖化的样子,再加上生机转移后对江云晚的感应,她确定江云晚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了。   为什么朝千阳会变成江云晚?   为什么江云晚身上没有妖气,却似妖非人?   虞烟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不过没关系,时间还有的是,她可以慢慢探查。   利刃挥动,薄光闪过,虞烟的右手食指头上有一道细细的伤口,鲜血渗出来,像是蜿蜒的蛇。虞烟把流血的手指举起来冲着江云晚,那表情仿佛在说:   来舔啊。   江云晚愣住了。   在钱塘阵法天地中时,江云晚为虞烟吸食出妖气时,也吸食过她的血,但这个秘密是不能透露的。血液对于江云晚来说不是生存修行的必需品,但血脉中的妖性让她也渴望这鲜红之物。   江云晚扭过头忍住不看,挣扎片刻,还是把衣服放在床上,走到虞烟的身前。   之前虞烟受伤时流血,因为太过担心,江云晚根本忘却了对鲜血的渴望,但现在……那诱惑实在太大。   江云晚轻俯身,把垂下的一缕发丝抿在耳后,眼神迷醉。她捧起虞烟的手,伸出小巧舌头,轻轻舔食着虞烟手指上的鲜血。   虞烟只觉得伤口被弄得痒痒的,又带着微痛,全身颤抖了下。她是想捉弄江云晚,但总觉得这场面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久违地品尝到鲜血的美味,江云晚越发沉醉不可自拔,她眼中像是起了雾,轻启朱唇,下意识把虞烟的手指含住,发出黏糊的声音。   虞烟感受到对方那两片薄唇的润泽,与手指上的湿意,脸腾地红晕一片。   “不玩了不玩了。”虞烟收回手指,低着头冲出屋去,“血已经给你了,赶紧换衣服吧。”   房门砰地关上,江云晚一人在房里,这才清醒过来,还没有意识到刚刚自己在做什么,她咂咂嘴,颇为怀念刚才的美味。   房门外郑春息看到虞烟红着脸冲出来,心想换个衣服而已,你们是在里面干了什么啊?   郑春息把虞烟拉到一边,小声问道:“虞烟姑娘,千剑湖的衣服真的那么神奇吗?居然带有个人印记,连贴身亵衣都要换?”   虞烟揉揉脸,让滚烫之意消退些,轻哼一声道:“当然是假的啦。”   ……   房间里江云晚已脱去衣服,一丝不挂,露出曼妙胴体。她闭眼发动着黑锦妖蛇的神通,只觉得全身的骨骼、血肉、皮肤、毛发都在蠕动变化,几息时间后又停止。   江云晚睁开眼睛,发现视线高度没什么变化,但又觉得身体各处都不一样了。这具身体没有她之前身体外表看起来的盈弱感,凹凸有致的身材下蕴藏着一种侵略性的美感。   她轻咳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如虞烟一般,清幽缥缈。   江云晚拿起床上带着余温的亵衣,红着脸轻啐一口,干脆半闭眼睛,靠虞烟身体的记忆习惯,熟练地穿戴起来。亵衣之后是剑袍和护腕、挂坠等零碎配饰,最后用古剑蚍蜉作簪,挽起长发。   走到屋中镜前睁眼,站在江云晚眼前的,正是千剑湖名满天下的弟子“虞烟”。脸部弧线凌厉绝美,眼神自信昂扬。   那身深蓝剑袍本质是形制特殊的裙服,衣襟交叉兜住胸前,露出一片雪白。环扣与锦带紧紧束缚腰间,蓝紫色裙摆往下,膝盖上面半截白皙大腿若隐若现。   “嗯,还挺合身。”   江云晚摇摇头,用虞烟的声音笑着,“废话,当然合身了。”   江云晚走出屋外,只见庭院里空无一人,便踩着满地樱花,走到了樱树下。   她忽然大腿紧贴,轻轻对磨着,手也摸上去,“虞烟平时不觉得大腿凉飕飕的吗?嗯,好修长,摸上去手感也好好。”   眼见四下无人,她抬手到鼻间,轻轻嗅着衣服,“嗯,是虞烟的味道……”   “江姐姐,你这样好变态啊。”身后有人嫌弃道。   江云晚心中一跳,但强装镇静,转过身皱着眉,“春息,怎么最近老是神出鬼没的?”   “哇,跟虞烟姑娘一模一样,连表情语气都没差别。”   “虞烟呢?”   “她说自己好热,去西苑的池塘边散步了,让我转告你,不要忘了她教你的说辞。”   江云晚版本的虞烟点点头,转身朝庭院外走去,“我走了。”   “江姐姐……啊不,虞烟姐姐,早点回来啊。”郑春息在樱树下挥着手。   ……   金光峰中。   “难得你有心要去追查真凶,但你真以为我这长老不济事,看不出你真实所想吗?”孙若望拍着椅子。   张谋大气都不敢出,好半天才小声道:“长老明鉴,我确实有他心,但绝无二意。我是担心自己只有第二境吞玉境修为,怕无法辖制雷刑山的人,所以想靠着为前任山主复仇来积累声望。”   孙若望轻蔑笑道:“你该知道山主在我们宗门到底是什么地位,看似风光,实则被摒弃在核心之外,修行资源少的可怜,注定大道无望,单以修行讲还不如普通弟子。过往都是宗门中犯了错的弟子,或境界彻底停滞的弟子,才会被赶出去做山主,留下少数位置丢给依附宗门的外人做个甜头。”   “如今山主中修为最高者不过五境,你的吞玉境修为也不算丢人了。”   “对于你,能做山主已是天大的幸事了。难得你有心,就去试一试吧。”孙若望不耐烦了,最近金光峰诸事不顺,他这个长老也愈发烦躁,挥手驱走了张谋。   张谋带着喜色离开了石室,在金光峰中行走,一路到了峰底的一处洞府前,那里设有阵法气温低寒,远胜俗世的冰窖。   雷三的尸体就保存在此处。   张谋让两位守门的执事开门后,映入眼帘是一片白色,冰寒之气弥漫,洞府中心有个结了霜毛的石台,雷三的尸体摆在上面,这几日已被金光峰里许多人察看过,都找不到线索。   雷三死后多日才被山民发现,夏日气温下,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或许是发现的太晚,尸体中的魂魄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无法提供线索,只能看出尸体上有多处剑伤。   但天下剑修何其多,金光峰各弟子长老根本束手无策。   张谋走进洞府随手关上了门,他走到石台旁边,看着上面狰狞腐烂的尸体,还好此处温度够低,腐烂已经停止了,臭味也微不可闻。   这位前雷刑山山主,看起来就像是冰冻许久的一根大木桩。   这位金光峰的年轻执事叹了口气,“夏天温度高,尸体会腐烂的很快,本是个杀人的好时节啊,可惜死的是雷山主你。不过你那张脸也没什么看头,烂就烂了吧。”   “雷山主,我说过你的牺牲是值得的,会成为新世界的基石。你看,雷刑山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了,接下来就是越秀山了。”   张谋带着一种崇敬神圣的表情,像是在对着身前,宣布这具尸体的功德。   他伸出手毫无芥蒂地在尸体上摸着,熟练地摸到了一个小小薄片,那薄片吸附在衣服的一角,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他以一种震惊掺杂狂喜的语气喊了起来,小跑着过去打开了洞府的门。   “快,快去通知孙若望长老,我找到真凶的线索啦!”   ……   已是正午时分,日头跑到了天穹最高处,耀眼阳光照得世间金灿灿的。   江云晚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虞烟摆了把竹椅,躲在樱花树下乘凉,想着江云晚应该马上要见到师傅了。   她了解自己的师傅,所以没有丝毫担心,甚至想到那相见的有趣画面,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郑春息忽然走进庭院来,脚步匆匆,神色慌张。   “虞烟姑娘,我们的府邸被金光峰的人包围了。”   虞烟的笑意散去,绝美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冰面,“有多少人?”   郑春息摇头,“很多人,数不清,甚至还有地象三境中的修行者。”   “知道是为什么吗?”   郑春息咬着嘴唇,把金光峰领头人的话陈述了遍,末了补充道:“金光峰让我们交出江姐姐,要把她带回不周山。可虞烟姑娘你也知道,那晚江姐姐根本没有杀那个雷三,这一定是金光峰的人为了夺山主之位,蓄意诬陷!”   虞烟靠在竹椅上不出声,眼神微转在想着什么。   郑春息拉着虞烟的手就要往某个方向跑,“江姐姐预料过可能会有金光峰不择手段的这天,所以她在西苑池塘底,留了个通往镇外的暗道。她交代过若有一日她不在府中,让我们自行先逃走!”   可虞烟反向拖住了郑春息,沉稳道:“若我们真的走了,看起来不就像是云晚真的犯下罪行,带着我们畏罪潜逃了吗?这样本是诬陷的罪名也会坐实了,云晚再也不要想回到不周山了。”   她看着郑春息道:“既然是蓄意构陷,那不如跟他们回不周山辩一辩好了。我相信云晚与不周山的缘分,不会那么轻易断绝的。”   虞烟话中有深意,只是郑春息一时听不出。   “可就算我们留下,江姐姐不在也没有用啊,何况虞烟姑娘你是千剑湖的人,身份敏感,更不可能出面,那只会害了江姐姐。”   虞烟忽然笑了,笑容玩味,“谁说江云晚不在这儿的?”   郑春息愣住了,不明白虞烟在说什么。但她忽然惊恐地睁大眼睛,只看到拉着她的虞烟肌肤微颤,身形容貌飞速变化起来,朝某个她很熟悉的女子样貌变化着。   只是几息的功夫,竹椅上坐着的已是穿着侍女服的江云晚了。   “江……姐姐……?”郑春息一脸茫然。   竹椅上的江云晚笑道:“我晨间没有跟云晚说全部实情。通过血气接纳融合她的生机,我似乎也得到了一点小小的神通。”   郑春息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震惊道:“你也获得了江姐姐的神通吗?”   “不,受生机的限制影响,我能变化的只有云晚一个人的外形而已。并且我能感觉到,这小小神通不能无限次使用。本来还想留着将来逗逗云晚,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虞烟本来美色逼人的脸,已变得柔和妩媚起来。   她不习惯地清清嗓子,调笑道:“连声音都这么狐媚,真是天生的祸水。”   竹椅上的女子站起身来,学着江云晚柔媚笑道:“春息,去找一件云晚常穿的,啊,不对,是我常穿的衣裙来。”   “作为越秀山的山主,我必须要回不周山去对质,那可不能失了礼数。”   那张江云晚的脸上,一颦一笑都如往常,只是眼底藏着的,是独属于虞烟的促狭意味。 第十六章 来陪师傅泡温泉啊   不周山脉覆压千里,横掠中州道南境。   不周山脉外围一百零八山及其他的普通山峰,合围中心灿如莲花,每片花瓣都是座巍巍高山。而“莲花”的中心就是不周山的宗门驻地,有六峰二谷一条溪。   但这些险峰深谷并不是紧挨在一起,而是环绕一片小小原地。青溪从山中流入原地,又从原地的另一边流出。   这里便是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   这里便是世间修行者心中的乐土。   而这处常年云雾缭绕的原地,便有了一个名字。   乐游原。   乐游原一分为二,靠近山门的方向,诸多楼阁林立,这里便是宗门中还未入各峰各谷修行的弟子们的居处。   更深处则沿着青溪有天工坊、百草园等地,这便是“六峰二谷一青溪”中的“青溪”所指了。   朝入乐游原,暮作出世仙。   世间修行者所求,不过如此。   乐游原上的弟子们也常抬头,隔着云雾仰望诸峰,想着自己未来会入哪一座修行呢?   弟子们最常看的就是金光峰,峰顶不仅有金光环绕,峰上还有无数仙台玉楼沿峰向上,人间富贵,不过如此了。   而弟子们最不常看的,倒不是六峰中排名垫底,看起来就是座野山的擎天峰,而是盛名在外的剑澜峰。   因为剑澜峰上剑气太盛,且终年峰外有弟子们御剑而行,剑影缭乱。   看多了,眼疼……   今天乐游原热闹,未至正午就看到金光峰中有诸多豪华车辇御空而行,杀气腾腾去了不周山脉南麓。   过不了多久,剑澜峰上那些最近天天外出的年轻弟子们,乌云般荡了下来,他们路过乐游原恰好听说了什么消息,只听其中某位皮囊俊秀的年轻弟子大吼一声“谁敢动我大姐头!”,那些黑衣剑修们又杀气更重地尾随金光峰众人而去。   云雾盘踞中,宛如人间仙境的乐游原炸开了锅,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士,开始传播着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些消息中翻来覆去,都提到了一个名字。   江云晚。   正午阳光浓烈,而浓烈中却有一丝不安在酝酿。消息从乐游原逐渐传到了各峰谷间,这些常年不问世事的修行者们,都开始奔走打探起来,整个不周山躁动起来。   而让这天下第一大宗躁动起来的,只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江云晚。   很多人都开始打探,这个从来到不周山脉后,就不断牵人眼球的江云晚,到底是何方神圣?而越秀山和霞栖镇,到底牵引着何事?   ……   霞栖镇今日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有几处地方颇为鸡犬不宁,比如霞栖学馆。   里正虽管理全镇,但平日镇上事少,倒是学馆琐事繁忙,所以常驻学馆。   正午时分,他还在正厅的偏房中,在书桌后靠着椅背小憩,忽然一群人破门而入,冲进了他的房间。   里正只隐约看到是一群黑衣人,紧接着头上就被套了麻袋,视线被遮蔽,身体也被麻绳绑在椅子上。   他只感觉一群人围在他身前,其中一人拍下桌子,凶声道:“里正是吧,兄弟们来不为别的,只是要求个方便。”   完了,这是碰到劫财的山匪了呀。   里正心中一片绝望,想着早知道就该靠着便利修行下,至少能防身。他哀嚎道:“好汉们饶命,我家中并无积蓄,钱财可都投给镇上的教育事业了啊!”   “闭嘴!我们不要钱!”   里正更绝望了,几乎要哭出来,“我都大把年纪了,你们还要盯上我这身子吗?”   “闭嘴,我们也不劫色!来这儿只问一条,常在学馆里出现的江山主,家住在什么地方?”   “这……”里正不敢说实话,这可涉及到忠诚问题啊,官场上最忌讳这个,“我不知道啊。”   “师兄,他说不知道。”里正听到那声音恭敬说道。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里正,我们没有恶意。江山主是我们的朋友,她现在有难,出于道义我们要赶过去救她,还请告知她家中居所何在?”   之前凶神恶煞的声音又响起,伴随着重锤桌子声,“听到没,老实交代!我兄弟们出来混也是有些年头了,向来话少剑快,敢说半句谎话,头给你拧下来!”   瑟瑟发抖中,里正想着你不是话少剑快吗,干嘛不用剑而要去拧头呢?   一个敦厚温和的声音响起,“老三,你这样太凶了,会吓到人家的。”   “二师兄咱们正办事呢,叫我老三暴露身份了!按道上的规矩,你该叫我诨名的!”   “诨什么名,‘亵裤大盗’吗?你叫我二师兄不也是暴露了吗?”   “对哦。”那凶恶声音静了下,又拍桌子,“兀那里正!此山是我宗门开,此地是我宗门管,再不说出住址来,真把你脑袋拧下来!”   杀气四溢,恶贯满盈!   里正哪顶得住修行者的杀气直逼,两腿打摆,大喊道:“落英巷!江山主住在落英巷!你们真是她朋友对吧,对吧?”   一个清冷声音道:“没错,我们确实是志同道合。老二老三,带上兄弟我们走。”   “得嘞!”   密集的脚步声匆匆响起,最后那些人还不忘把门关上。   偏房安静下来了。   “不是,你们倒是给我松绑啊!”   可任凭里正呼喊,怎么也没有回应了。   他蒙着麻袋叹着气,想着若江山主能挺过此劫,真得联系她,把整治山匪维护治安的事提上议程了。   出了学馆,剑澜峰一群人浩浩荡荡往落英巷冲了过去,易清在前沉稳走着,后面的师弟们都挽起袖子来。   路上行人慌忙避让,还有路旁的妇人连忙捂住自己孩子的眼睛,不让他们去看。   到了落英巷口,果然见一群身着金线锦衣的修行者们,潮水一样围着一座高门豪府。   “剑澜峰的弟子?”那些金光峰的人好奇地望过来,不明白这群疯子来此地是干什么。   可易清根本不理他们的视线,站在巷子口,背后一群人提着剑凶神恶煞,乌云一般。   易清手指在身前往对面一挥,轻声道:“上。”   相貌俊秀的老三,此刻挽起袖子站在一旁,一听师兄的命令,“嗷”了一声,宛如猛虎咆哮,率领着师弟们就冲了上去。   老二叹口气,也跟着冲向了不明所以的金光峰众人。   厮杀声与哀嚎声顿时乱作一团。   人潮汹涌中,易清静静矗立,扭头望向了那府邸的屋檐,想着江山主此刻就在那里面吧。   好不容易继朝千阳之后,人间又多了一位剑道天才,怎么能让金光峰的人给害了。   而就在府邸的门后,郑春息和变成江云晚的虞烟,正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   “这什么情况?”虞烟好奇道。   郑春息耸耸肩,“应该是剑澜峰的人来帮忙了吧,江姐姐经常与他们论剑的。有他们帮忙,说不定就不用去不周山了。”   虞烟摇头,“剑澜峰弟子的疯子脾性我是听过的,不过他们这样于事无补,这事最终还要去不周山宗门里,替云晚辩出是非曲直。等他们打完了,咱们还是得跟着去不周山。”   郑春息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他们在学馆论剑时,我去看过几次,好像这个易清,对江姐姐有些意思欸。”   虞烟一愣,忽然想到在钱塘时,影十三曾说过朝千阳喜好男色的事,顿时满面怒容,心中想着:   “好啊,变成女人后别的本事没有,勾引男人倒是学得挺快。不行,今天我必须把这段关系掐死在萌芽中!”   虞烟一边生气,一边又在想着,不知道江云晚现在如何了。   ……   正午时分刚过。   江云晚,准确说是化作虞烟的江云晚,现在刚好到了距越秀山十几里外的黑水山下。这里已经是不周山脉的边缘了,是座没有山主驻守的野山,山中以温泉和一些药植闻名。   从霞栖镇紧赶慢赶用了一个时辰,总算是赶上了,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饶是江云晚也感觉到一丝热意,感受着剑袍紧裹在胸前和腰间,想着虞烟平时不会觉得束缚吗?   相比此类飒爽英气的剑袍,她还是更喜欢缺月楼那种华丽轻柔的衣裙,即便在霞栖镇,她也穿得与在缺月楼时无异。   “衣服穿这么久,换回去时虞烟会不会嫌弃啊?”江云晚走向了黑水山下的黑水镇,一边胡思乱想着。   “应该还好,我现在的身体与她的毫无二致,连体香都一模一样,沾染到衣服上也还是她的味道……”   伴随着各种绮丽遐思,江云晚走入了黑水镇中。以神通变化身形后,不仅能模仿目标的习惯性情,连潜意识也能获得少许。得益于此,面对即将见面的所谓“自己的师傅”,江云晚不仅没有紧张感,反而有些淡淡的亲切期待。   黑水镇与霞栖镇规模差不多,但少了些出尘意,多了些俗世味,热闹无比,外来的修行者在此停留,便不会引起不周山的警惕反感。   江云晚记得之前为了救虞烟,她还曾让侍女深夜来这儿买乌木根。   虞烟与师傅约定之地是黑水镇中的“迎仙客栈”,江云晚按虞烟所交代,到了客栈中的某处房前,但敲门无人应,推开后只见房间空荡。   一个客栈小厮似乎早就在恭候了,一见江云晚进去,立刻赶过来,掏出一张对折合着的纸条呈递过来。   “姑娘,这是房中客人午前离开前留下的,要我交给来这儿找她的人。”   江云晚接过来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相会地点改为黑水山中某地。   江云晚暗自苦笑,“‘师傅’,你还真有闲心啊。”   那小厮恪于礼节,一直低着头,但好像又被虞烟的美貌所吸引,不断抬眼偷瞄。   当江云晚转身离开准备去黑水山中时,却靠着超常的耳力听到小厮在身后喃喃低语,“这一定是世间最美的女人了……”   虽然被夸奖,但江云晚没有高兴,反而想到了什么。出了客栈往山中去的路上,江云晚也一直不语沉思着。   单论容貌与身段而言,江云晚与虞烟可谓平分秋色,皆是世间最绝色的美人,只不过风情不同。   江云晚生得妩媚,身姿妖娆,颦笑间都是风情万种,若扔到皇宫里,那一定是狐媚惑主,被士子们骂作祸国殃民的那一款,言官们的奏疏估计都能把皇帝的御案淹没。   而虞烟也是绝色,却是一种明媚飒爽的美,身段卓绝,美色逼人。剑袍飘荡间,世间许多侠士书生,见了恐怕就想委身做裙下臣。   自黑水山脚踩着平整的山道石阶一路往上,这里的山林不同于越秀山的青秀,而是山深林密,显得野气十足。   江云晚上山的路程中,视线不断看着自己群摆下若隐若现的腿。   “以前还没注意,虞烟的腿真是修长有致啊。”江云晚小声嘟囔着。   她不断打量着身体的各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直到双手齐握在腰间的时候,眼前一亮。   ——自己原本身体的腰肢,似乎比虞烟的要细一点!   这给了她一些信心,又到处摸着打量着,可惜没什么收获,直到最后摸到了发梢。虞烟的头发要比她略短一点,而且因为经常在世间奔走,发色比她的要略差一线。   虽然只是一线,但她那张属于虞烟的脸上神情振奋,小拳紧攥,轻轻挥舞。   “赢了!”   因为变化身形而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中,江云晚终于到了纸上写着的地点。   那是在半山腰的一处谷间,山谷不大被两处山壁斜夹着,谷口满是植被灌木。江云晚拨开植被,只觉得一股热气和硫磺味道扑面而来。   她放眼望去,山谷中是一处面积颇大的温泉,热气蒸腾间,一个女人的背影若隐若现。   那女人在温泉中心,露出白皙光洁的背部,两片肩胛骨玲珑有致,凹出美妙的弧线,乌发则盘在了脑后。   江云晚当即心中大呼不妙,“不对劲,又来!”   她脚步轻挪,不发出声响地想往山下走去。   可温泉中的女人似乎早就感知到她了,转过身来柔声叫住了她,“烟儿。”   那是个温婉知性的女人,姿色动人,看不出年岁,脸上没有青葱少女的稚嫩,但也丝毫不显岁月的痕迹,她望向江云晚的神情间满是慈爱。   “烟儿,这次倒还算守时。来陪师傅一起泡温泉吧,对皮肤很好的。”   我皮肤已经够好的了!   江云晚只觉得头皮发麻,脸上却堆出乖巧的笑容,朝温泉边走了过去,而心中则叫苦连天。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答应虞烟来了!” 第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霞栖镇的落英巷足够宽敞,只是两边的深宅府门也够高,所以巷子中阳光总是有些淡薄,配合上此刻接连的惨叫声,更显得瘆人了。   “易清,你们剑澜峰不要太过分!”金光峰领头的是位一身锦衣,看起来尤为像俗世贵卿的中年人,明明一身修为高超,却偏偏无法制止对方。   巷子对面易清站得笔直,像柄出鞘的剑,两人之间众多黑衣的剑澜峰弟子正与穿金线衣袍的金光峰执事们对峙。金光峰的人大多鼻青脸肿,显然在刚刚的混战中受了许多苦头。   金光峰来的都是执事,实力不济。领头的倒是有一身不俗修为,但面对剑澜峰这群弟子又不敢真动手。不周山都知道剑澜峰的人又疯又护短,打了小的就要惹出来大的,打完大的后面还有老的,无穷无尽跟马蜂窝一样。   易清走上前来,剑澜峰弟子分列两旁让出路来。   “一百零八山这些年被你们金光峰渗透祸害得差不多了,我们从来不想理会。但你们想动江云晚,不行。”易清声音清冷。   “你不觉得,剑澜峰的人管得太宽了吗?”金光峰领头执事半眯眼睛,气息危险。   “如果有必要,我剑澜峰可收江云晚为弟子。”   “你……!”领头执事一时语塞。   易清面色平静,寸步不让。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领头执事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大掌往府邸门上隔空拍去,数寸厚的高门顿时碎裂无数。门后一身淡紫的妩媚女子盈盈而立,吸引了巷子中所有人的目光,她身旁是位素雅的侍女。   “这位执事,我府门造价昂贵,事后可要记得赔偿啊。”“江云晚”轻笑着,柔媚说道。   “若你还有命回来,我自会赔偿。”   “那不知此次宗门中审理此事者是谁?”   “是我金光峰峰卿,林琅。”   身着紫裙的妩媚女子忽然握住了一旁郑春息的手。   “虞……江姐姐怎么了?”郑春息小声问道。   虞烟咬着牙缝低声道:“林琅此人盛名在外,我都听说过。我怕自己瞒不了多久,你有没有联系云晚的办法?”   郑春息无奈摇头。   一辆豪华车辇缓缓自半空落下,停在府邸门前。   “江山主,请。”领头执事说道。   “江山主。”易清往前一步,身后剑澜峰诸人也齐齐往前踏出一步,声势骇人。   紫群女子客气笑笑,“多谢好意,只是此事终究要有个结果。”   说罢她带着郑春息登上车辇,车辇带着两人急速升空,其他金光峰的人也登上车辇,车辇成群御空而去,直奔金光峰的方向。   巷子中易清看着逐渐升入云层消失的车辇,怔怔出神。   “师兄,你在想什么?”一旁老三撞撞易清的肩膀。   “没什么,或许是错觉吧,我今天见到江云晚,总觉得她在我眼中所象征的剑,又有了变化。”   “那不是江山主又是谁,肯定是幻觉咯。话说师兄,我看江山主跟你说话语气不太对啊,你这算不算是被甩了?”   易清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此事终了后,你回峰中加练三千组蛙跳。”   老三当即腿一软,被旁边的弟子搀扶住。   易清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师兄去哪?”   “金光峰,抢人。”   老三段长明一跃而起,拉住了师兄。虽然他们这群人向来分工明确,他段老三负责出谋划策唱黑脸,老二负责宽慰人心唱白脸,而大师兄易清负责牛逼。   但大师兄你这样也太牛逼过头了吧?   “师兄,冷静,我们总还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段长明潇洒地甩着头发,“金光峰不就仗着峰卿出面吗?喊人而已,谁家还没个峰主峰卿啊,我们也可以喊人!反正咱们剑澜峰和金光峰嫌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咧嘴笑起来,“金光峰不是一向喜欢气派大场面么?咱们就给他来点儿大场面。”   而贴着云层飞行的车辇已经驶过山头无数,紫裙女子已经能看到那座金光环绕的险峰了,她摸着自己现在那张脸,心中哀叹着:   “你这个死人!再不赶回来,麻烦就大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   江云晚正在脱衣服。   准确说是虞烟模样的江云晚正在脱衣服。   之前穿衣服时出于对虞烟的尊重,她都尽量闭着眼睛,现在当着虞烟师傅的面,偏得装得正常,不得不在脱衣时假意观赏谷间景色,左顾右盼的。   但那些属于虞烟的动人春色,仍是有少许映入眼帘。   将剑袍与亵衣叠好放于温泉池边,江云晚遮着身前,伸出修长双腿进入池中。那张平日总是神采飞扬的虞烟的脸,此时带着淡淡的羞涩。   “烟儿,帮师傅揉揉肩吧,这几日在中州府各地堪舆,真是身心疲惫。”温泉池中的女人说道。   “啊?”   “揉肩啊,过去你不抢着要动手吗?”女人笑了,回过头来望着江云晚,“烟儿,怎么感觉今天你有些奇怪?”   “没……没有啊,是师傅你泡太久了头都昏了。”江云晚心中一凛,脸上却是虞烟的标准笑容,从水中涉过去到女人的背后,两手按在女人白中泛红的肩头上,微微用力。   虞烟的师傅江云晚也是知道的,名叫万柔,也是千剑湖中非十三家的外姓人,放眼世间也是有名的女子剑修。若没有师傅的偏袒,虞烟在千剑湖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嗯,几日不见,烟儿你的手法比以前厉害多了。”万柔感受着肩膀上轻重得当,揉捏娴熟的手法,发出惬意的叹声。   “是师傅你太累了。”江云晚笑着。   当然会厉害多了,我作为钱塘乃至江南第一的花魁,手法怎么可能会差?   “你在不周山,找到朝千阳的踪影了吗?”万柔闭着眼睛,享受着自己徒弟的揉捏。   来了!   “还没有。”江云晚的声音微微低沉。   “唉,烟儿,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说不定朝千阳早就……”   “师傅,你不用再劝我了。不找到朝千阳,我是不会回去的。何况不周山的折山之礼快要开始了,到时候不还是要让我作为千剑湖外姓弟子代表前来观礼?干脆等折山之礼后再考虑让我回去的事吧。”   “这,岂不是要到年末了?”   “师傅~~”江云晚发出无比甜腻的声音,跟随着虞烟身体的习惯,对万柔撒起娇来。   “难道你忍心,看着烟儿回去受欺负,被逼着嫁给影十三那个浑蛋吗?”她的声音愈发娇柔,带着浓浓的委屈。   虞烟曾说过,她师傅最吃这一套。   江云晚从未见过虞烟在自己面前撒过娇,要不是有身体的浅层习惯和下意识做辅助,她还真模仿不出来。   ——没想到那个虞烟在自己师傅面前,是这个样子啊。   “……好吧,那就依你了。十三家确实越来越过分了,如今宗门表面还算太平,可底下外姓内姓之争,早就开始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师傅当年允诺你与朝千阳结为同修道侣之事,就是想着若有天千剑湖真出事了,你在世间好歹还有个依靠,没想到他倒生死不知了。”   “不过烟儿,若等折山之礼后你还找不到朝千阳,我看你该考虑下自己了。那个朝千阳虽说天赋实力都是一流,但师傅看他的姿容,虽说俊秀,却总有种呆呆愣愣不容俗世的感觉,你不如趁此……嘶……烟儿你怎么突然用这么大力,捏得师傅好痛。”   背后江云晚想着虞烟该有的反应,嘿嘿一笑,“我不管,反正不找到他我就是不回去。”   虽然被打击了下,但江云晚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投入虞烟的扮演中去,陪着万柔有说有笑,时而柔声时而撒娇。   好在这场旖旎的温泉浴中没有节外生枝,很快两位女子都离开了池水,以术法弄干身子穿戴好衣物。   江云晚以虞烟的身份与万柔作别,心中总算松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却又被万柔叫住了。   “烟儿,此次师傅来除了是想带你回宗门,也是陪着门中的前辈在中州府堪舆,想找一处合适的炼剑之所。堪舆之事已经结束了,师傅现在就要回千剑湖,不过前辈还会在此地逗留,他就在黑水山的山顶,作为晚辈你该去拜访下才好。”   “师傅,我有急事,不去好不好?”江云晚可怜兮兮道。   “你这孩子,我已经与前辈说过此事了。那前辈你也是认识的,人家正在山顶等着,近在咫尺,怎么能不去?”   “师傅~”   “嗯?”万柔蹙起眉来,显得有些生气。   江云晚耸耸肩,“好吧,那师傅您慢走,我去山顶了。”   说着江云晚挪着步子不情不愿地往山顶走去,末了还远远朝万柔挥手:“师傅放心,折山之礼后我会考虑回宗门之事的。”   万柔在谷间看着自己徒弟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幽幽叹了口气。   “情之一字啊。”   她一手轻挥,放出清亮长剑在身前,脚踩剑身御剑离开,于白云间直往天下的东边去,恍如仙人。   而在去往山林的路上,江云晚瞥见万柔已经离开了,恢复了正常神色,也是叹了口气: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她往山顶又看了眼。   “演完一场又一场啊。” 第十八章 为剑而生的男人   在茂密山林中一条土泥小路直通峰顶,不知为何江云晚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于是加快了步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山顶。   黑水山中枝林茂密,独独山顶周围空旷,露出灰白的山岩来。   在绝顶的平坦白岩上,一名男子宽衣大袖,正眺望着周围的莽莽山色,他似乎已经感知到有人上来了,转过身看着江云晚,那张看起来还很年轻的俊朗脸上,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来。   “小虞烟,好久不见。”   吕卿?   江云晚眼底满是惊愕,她怎么也没想到万柔口中的前辈,竟是吕卿,按辈分来说还是虞烟的师叔祖。   照理说江云晚从未见过吕卿,是不该认识对方的。   但吕卿在整个世间实在太过有名,尤其是在剑修中,他的画像江云晚在擎天峰时就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被誉为修行界中真正的天才,其他所有的天才在他面前都不配叫这两个字,也被天下人赞誉为“为剑而生的男人”。   虽然没有任何殊异体质,但就连易清的灵胎剑胚,在他面前也屁都不是。   吕卿入千剑湖的时间不算早,却辈分奇高。修道不过百年,而扶摇直上第八境。   且此人自修行以来,未尝一败,堪称九境以下无敌手,是世间所有剑修的崇拜对象。   小剑仙,吕卿!   江云晚自然也是十分崇敬这位在万千剑修中独领风骚的人物,恍惚了下才行礼道:“见过吕师叔祖。”   只是吕卿似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原本懒洋洋的笑容瞬间变得生趣。   “你不是小虞烟,你是谁?”   江云晚整个人都僵直了一瞬,竭力让笑容如常,“师叔祖,你在说什么呢?我就是虞烟啊。”   “虽然我不是灵胎剑胚,但论及对剑心的感应,世间应该没有比我更强的了。小虞烟的剑心沉稳不屈,而你的剑心轻渺浩荡,背后还隐隐藏着一种磅礴之势,只是引而未发。我上次见小虞烟还是去年冬天,这样短短时间内,她的剑心绝不会这样翻天覆地,所以你绝不是虞烟。”   明明是修行界中堪为传奇的人物,但吕卿说话时双手插袖,脸上挂着慵懒的笑,身体则随着山顶的风晃来晃去,显得荒唐不羁。   眼见被戳破实情,且还是当着小剑仙的面,江云晚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承认了,“前辈,我的确不是虞烟,也不是有心来欺瞒,只是迫于无奈。”   吕卿随意点头,“你的剑心并无污浊,且不落尘俗,应该也不是奸恶之徒。你是小虞烟的朋友?小虞烟还好吗?”   江云晚点点头,“她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   吕卿晃着走过来,围着江云晚绕了两圈,眼神显出满满的好奇,“真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做到的,除了剑心的些许区别外,身躯气息竟然与小虞烟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他忽然用肩膀轻撞下江云晚,“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咳,女的。”江云晚面不改色说道。   “那变成虞烟的感觉怎么样?看着她的长腿丰胸,有没有觉得很嫉妒啊?”吕卿语气期待,脸上是满满的八卦之色。   “前辈……”   “好吧好吧,你是小虞烟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晚辈,就不聊这些了。”   只是吕卿说完轻咦一声,直直看着江云晚,目光剑一般的锐利,仿佛要穿过那层虞烟模样的外表,直抵更深的层次。   “你居然还是‘长庚妖躯’?嗯,不过你是后天觉醒的。纯血妖族中长庚妖躯者万里无一,且都是先天带来的。你这种后天觉醒虽然没差,但说明你是混血的妖血后裔。”   江云晚满是震惊,对方只是一眼,却仿佛要把她的所有秘密看穿。   “前辈你这知道长庚妖躯这种境界吗?”   “境界?不不不,不要听那些妖国的人胡吹。”吕卿摆摆手。   “长庚妖躯本质就是一种极罕见的体质,与我人族中的灵胎剑胚差不多。只不过妖族到了五境后,原本就超常的体魄更会翻天覆地,他们就吹说五境之上的妖族,会到达长庚妖躯之境,这纯属是来吓唬我人族的。”   “那这长庚妖躯有什么殊异之处?”   吕卿一摊手,“小姑娘,我怎么知道?我是耍剑的,又不是打拳,不太关心这种东西。”   江云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觉得过往对方在自己的心中的传说形象,崩塌大半。   “但就我知道的而言,寻常妖族体魄与高一境的人族修士齐平。而长庚妖躯者,体魄还要与高一境的妖族齐平。”   江云晚一愣。   这样算来,自己现在三境修为,体魄岂不就相当于五境的人族修士?   但只有体魄,真气境界跟不上,那自己算什么?终极人肉沙袋吗?   江云晚还在发楞时,吕卿忽然想到什么一拍手。   “妙啊!人族剑修大多体魄羸弱,而妖族向来脑子里都是筋肉,根本不懂剑。今日本来顺道看小虞烟,没想到撞见你这个兼具两者之长的怪胎来。”   “我曾朝游北海暮宿苍梧,又去东海深处观万丈狂潮,悟出了惊世骇俗的三式剑!”吕卿大手一挥,显得豪气干云,但又讪讪挠头,“但这三剑都得自天地伟力,太过狂暴,对剑修的体魄要求太高,连我自己用起来都很困难,所以只是个半成品。”   “前辈?”江云晚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但我就知道老天赐我这三剑,肯定不是让它荒废的,所以我今天才会遇到你!你简直就是为了这三剑而生的!”吕卿越说越兴奋。   江云晚压住心底的不详,好奇问道:“前辈,你说的这个三剑,它厉害吗?”   “它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吕卿严肃地摆摆手,“它是很少见的那种,你要是练不好,你就会死的那种。”   果然……   江云晚嘴角抽动着。   寻常剑修观天地悟剑,不过是看些寻常风景。   比如擎天峰五剑中的前四剑:风落、春鹤、黄沙、雪梅。   哪有人敢对着天地万里、海潮万丈去悟剑的?   也只有吕卿这种千年一出的人物才敢。   江云晚相信那三剑若真能练成,肯定是惊世骇俗,但用出来代价一定很惨重,只有疯子才敢练。   “小姑娘你要不要学呀?很厉害的哦。”吕卿像是哄骗小女孩的无良商家。   “不学!”江云晚鉴定摇头。   “嘿!你这……”吕卿满脸恨铁不成钢。   只是他忽然眉头一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身朝北边遥遥眺望着。   ——那是不周山宗门六峰的方向。   吕卿又随手一招,山顶一角飞来成群碎石。只见吕卿一指轻挥,粗狂剑气涌动间,无数碎石化作齑粉,掉落在两人脚下,形成一幅诡异的图案。   吕卿看了一眼,又插起袖来。   “小虞烟好像被人带去了金光峰,而且面临着极大的危险,生死难料。”   江云晚的瞳孔瞬间放大。   “如果半个时辰内没人去搭救,小虞烟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了。”   半个时辰?自己只是从霞栖镇来黑水山就用了一个时辰,半个时辰根本不可能赶到金光峰!   江云晚忽然长揖不起,“请前辈助我搭救虞烟!我愿付代价以偿!”   “但我可是千剑湖的吕卿啊,贸然进不周山宗门驻地,与宣战无异。”   “不需要如此,只求前辈帮我半个时辰内到达金光峰即可。”江云晚语气恳切。   吕卿的嘴角隐隐翘起。   “那小姑娘,我这三剑,你现在学还是不学?” 第十九章 飞人术   “那小姑娘,我这三剑,你现在学还是不学?”   学,还是不学,这是个问题。   吕卿因年岁比起修行界中许多传奇前辈小很多,因此绰号“小剑仙”。但小剑仙也是剑仙,剑仙都不敢练的三剑,自己来练不就是与找死无异?   但虞烟现在危险万分,那这些就不是问题。   大不了,自己只学不练不用就是了。   “前辈,我学。”江云晚无奈地点点头。   “你不要用小虞烟的脸做这种委屈表情,弄得我都感觉自己是在欺负小虞烟一样。”吕卿说着招招手,让江云晚走到他身前。   “放心吧,虽然我总感觉你的命途一般,但唯独在剑之一道上,得天独厚。将来我们这些家伙死后,巍巍剑道,说不定还要你来扛呢。”   江云晚理都不理。   忽悠,你接着忽悠。   你看你现在笑得跟贼一样。   “前辈,时间紧迫,要怎么学?是剑经还是剑谱?”江云晚急切问道,只想赶紧学完去金光峰。   “俗气。我吕卿授人剑法,剑仙风范还是有的。”   吕卿忽然往后一站,立在了山顶崖边,背后就是万丈深渊。他的表情肃穆起来,果真是如剑仙一般,大袖一挥,背后崖间如丝如缕的云气汇聚起来,宛如用云气累垒起万丈高楼,自山底一直到崖顶。   万丈云楼,仙人独候。   江云晚微张着嘴,呆呆走过去。剑仙手笔,果然不同凡响。   “前辈,这就是传授剑式的方法吗?”   “不,这只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   “欸?”   吕卿咧嘴一笑,一手轻拍在江云晚的头顶。   江云晚只觉得视野中整个天地都昏暗下来,唯有三道白光如剑,斩破黑暗而来,深深地钉入她的脑海中。   痛苦在脑海中炸裂,紧接着传遍全身,江云晚只觉得那三道剑光化为无数道剑光,剑山一样把她囚禁在其中。   可还没等她痛喊出声,一切痛苦又都烟消云散了,仿佛那个瞬间只是一场错觉。   江云晚睁开眼睛,见到吕卿正在身前懒洋洋地笑着,天地清明,吕卿背后的云气玉楼也在缓缓消散。   “就这样?”江云晚疑惑地眨着眼。   她只觉得脑海中多了一些模糊的东西,宏伟磅礴,意识一触碰却又刺得生疼。   “没错,就这样。那三剑本来就是半成品,我已经把雏形灌进你的识海中了。未来迢迢修行路上,你就慢慢练吧。也不要太过贪心,想把三剑都补完练会。”   “能完成一剑,就已经是你的幸事了,也是世间剑道的幸事。”   吕卿随手一挥,万丈云楼彻底消散,恢复为山间的闲散流云,“另外,我还送你了个小礼物,毕竟也算有缘,你又是后辈。”   “礼物?什么东西?”   吕卿眨眨眼,“等你用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江云晚看看天色,见日头已经逐渐西去了,心中急切。   “前辈!”   “放心吧,来得及。”说着吕卿抓住江云晚的手腕,“你可听说过飞剑术,百万里外斩人头的那种。”   “……”江云晚额角有冷汗渗出,顺着虞烟那张弧线凌厉的脸留下。   前辈,不会吧……   吕卿咧嘴笑了,“放心,正好你有长庚妖躯,扛得住的。”   就在江云晚还想说什么时,吕卿暴喝一声,一脚拄地,一脚在灰白岩面划出深深沟壑。   ——他抓着江云晚,把她当作飞剑一般,直接从山顶上遥遥扔了出去!   只见一道深蓝色的流光自黑水山的山顶飞出,以极快的速度朝北方不周山宗门的金光峰飞去!   “前辈!!”惊恐而愤怒的声音从流光处传来,拉长了声音,最终消失不可闻。   吕卿立在黑水山的山顶,宽袍大袖随风鼓荡,撑手搭在眼前,远眺着那抹深蓝色流光消逝在白云间。   “唉,不要用小虞烟的声音这样叫啊,以后我都没法直视小虞烟了。这大概不能再叫做飞剑术了,应该是全新的飞人术。”   “不愧是我!”   “不过这样哄骗小虞烟的朋友会不会不太好?算了,都是小事。”   吕卿想到了什么沉吟道:“妖躯剑心怎么可能这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那个女子,又是哪个千年老王八落下的棋子呢?”   “无所谓了,到时候真出什么事,一剑斩过去就是了。”   吕卿低下头俯视着崖后的深渊。   这次趁着万柔出门找徒弟,他正好让精通堪舆的万柔帮忙找找合适的炼剑之地。他要炼的剑需趁火势,且得是中正浓厚之火,自然要来中州之地找。   找来找去,竟是这黑水山背后崖底暗藏火势最深。   “‘黑水’压火么?”   吕卿笑了笑,轻呵出一口气。   一气如一剑。   白练般的剑气刺破崖间的浓烈雾气,没入崖底深处不见。   大地微微颤动,崖间雾气忽然振荡起来,仿佛是在畏惧什么,紧接着雾气飞速向上蒸腾逃逸,最终在山顶上空化作巨大的蘑菇云,四散而去,与流云融为一体。   吕卿踮起脚望向崖底深处,满是期待。   雾气散去后空荡的崖底,伴随着闷雷般的声响,浓红的火浆从一条极细的孔中喷薄而出,飞速向崖顶飙去,烧焦了沿途燎到的一切花木。   吕卿的瞳孔被火映得像是烧红的铜碳,他伸手朝崖间一压,火浆飙到快至崖顶的高度,便再也不得寸进。   寻常人炼剑不过是需要火炉和流水,而吕卿炼剑,竟是要地层之下的浓浓烈火!   “地火有了,现在就等一场天雷滚滚咯!”   吕卿畅快笑着,跃入崖间,消失不见。   ……   一道深蓝色的流光划过天际,在云层中穿行,当流光冒出云层下落时,那座金光环绕的山峰已经近在眼前。   只是这流光太淡太薄,在万里晴空中毫不起眼,划过悠悠弧线,一头撞在金光峰半山腰的林间,发出“噗”的一声沉闷声响。   乐游原上只有极少数的弟子注意到了这流光,但是看后面没有其他动静,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随机把注意力全部注意在金光峰中。   平日里乐游原的弟子闲暇时都会眺望诸峰,但今日的视线全都集中在金光峰上。   因为就在不久前,成群的御空车辇带着那个传说中的江云晚,飞入了金光峰。   而就在车辇抵达不久后,金光峰顶发出了洪大的钟声,恢弘典雅。那代表着一位足够分量的大人物造访金光峰,所以用钟声欢迎。   钟声之后,只见擎天峰高不可及的峰顶上,一道白色光影斩开云雾,没入金光峰中。   如今擎天峰中只有一个人。   擎天峰二弟子白虹,如今的代峰主。   代峰主也是峰主,难怪金光峰震钟迎接。   整个乐游原之后就炸开了锅,一个个都伸直了脖子望着金光峰,灼热视线几乎要穿透金光了。   这下整个不周山,乃至整个世间争论良久一地鸡毛的猜测,终于落定浮尘了。   ——江云晚确实与朝千阳有着暧昧无比的关系,不然向来足不出峰的白虹,怎么会在江云晚有难时赶来?   “咚!”   就在乐游原上议论纷纷时,金光峰上再次有恢弘钟声震荡,钟声遍及整个不周山宗门驻地。   所有乐游原上的弟子,甚至其他诸峰诸谷的门人,都朝天空望过去,惊愕不已。   这又是哪位大人物出面了?   只见乐游原的另一侧,那座常年有剑影环绕的山峰,一道乌蒙剑光横掠而出,声势浩大,后面跟着诸多黑影,乌云一般。   剑澜峰峰主,出来了……   那乌蒙剑光带着诸多黑影,越过整个乐游原,斩入金光峰中。   整个乐游原像是被灌了沸水的蚂蚁窝,其他在暗中关注的各峰各谷也沸腾了。   除了重大议事和节庆典礼外,极少有三名以上的峰主聚在同一场合,但现在这种特殊情况确实发生在眼前。   所有人瞠目结舌。   剑澜峰这是什么路数?   擎天峰峰主去还情有可原,你剑澜峰乌泱泱一堆人要干嘛?全家出动去听朝千阳和江云晚的八卦吗?听完了给大家讲一讲可好?   “这个江云晚,还真是个神奇女子啊。就是不知道作为花魁,姿色到底如何?”   有弟子轻声感叹着。   没错,直到今天他们对于江云晚还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   这个俗世中的所谓花魁,姿色在修行界中到底能勉强得几分,不少弟子都已开庄押注了。   ……   峰顶的金光之下,无数仙台玉楼沿山向上蔓延,蔓延到靠近金光处才算达到终点。   而终点处竟然是大片宫阙,恍若俗世宫城,无数黛瓦连绵。   但那个被带来的紫裙女子此刻不在恢弘的殿宇中,而是在半山腰的一处洞府前,隐隐能感受到洞府里面渗出的冷气。   洞府有金光峰的仆从看守,门前一个男子负手而立,下颌生须,面似猛虎。   “江云晚,许久不见了。”金光峰长老孙若望看着面前的紫裙女子,淡淡说道。 第二十章 无罪之死   来之前郑春息已经对虞烟仔细说过相关的人和事了,虞烟倒也不慌张,学着江云晚的语气,柔柔行礼道:“孙若望长老,本来听说要审问我的峰卿林琅,没想到会是您出马。”   “峰卿确实对你很有兴趣,如果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那自然可以见到峰卿。不过我看是没有什么必要了,稍后证明罪行后,我会直接杀了你,把你的尸体也扔进这洞穴中,跟雷三做个伴。”   “说来说去,金光峰为何断定是我杀了雷山主?”   孙若望冷着脸丢出一个薄片到虞烟身前的地上,薄片受真气激发,自动开始映射出一段虚幻光影,光影中记录了雷三在越秀山中与一名妩媚女子战斗的画面。   虞烟静静看着那段画面,确认这画面是真的,郑春息给她讲过那晚越秀山中所发生的事。   “好了,也没什么好说的。若你真的不舍越秀山,我可以把你的尸首埋在越秀山中,做个坟茔。”孙若望一身真气勃发,步步朝虞烟走了过来。   “这些都是假的。”虞烟毫无慌乱沉声道。   虽说这段画面确实是真的,但若要洗脱罪名,那最好和此事一丝一毫关系都不要有。   虞烟学着江云晚柔媚笑着,“事发那晚我根本没去过越秀山,而是在家中休息,家中侍从都可作证。至于这段影像更是可笑,修行界中改换身形的办法又不是没有,比如说现在,长老又如何断定我是真的江云晚?”   “呵,你必是江云晚无疑。若你是假的我都认不出,那我这长老也不需做了,直接从金光峰上跳下去便是。”   紫裙女子笑着,“很好。但仅仅是这些,你们无权定我的罪。”   “门规峰规皆在,容不得你诡辩!”   “诡辩?我的山主之位是掌门给的,没有更实际的证据,你们敢绕过掌门直接定我的罪?”   孙若望冷笑一声,“早就料到你会有这套说辞,想要更明显的证据?很简单。雷三身上只有多处来自同一人的剑伤,一个人的形貌可以伪装,唯独出手痕迹独一无二。你随手挥出一剑,里面便蕴含着包括用剑习惯、真气波动等要素。”   一柄剑被孙若望丢出,插在“江云晚”的身前。   “只要你斩出一剑,我再与雷三身上的剑伤做对比,你就可以等着安心去死了。”   只是孙若望话一说完,就看到那“江云晚”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道:“你确定要如此吗?”   “自然。”   而就在两人说话间,一直在虞烟背后的郑春息,忽然看到一条细黑小蛇爬到了自己的脚背上。她本能地就要尖叫,却又看到那小蛇离开了她的脚面,朝不远处的林中爬去,且频频回头,似乎在指引着她。   郑春息眼前一亮,想到了什么。她看着孙若望还在与虞烟化成的“江云晚”针锋相对,没有注意到这边,就悄悄跟着小蛇走入了一旁的林中。   而冰封洞府前的空地上,虞烟笑了笑,拔出长剑随意朝身前土地一挥,一道清晰凹陷的剑痕随之浮现。   孙若望微眯眼睛将那道剑痕的所有细节记在眼中,冷哼一声,转身走入洞府中。   洞府门前的执事则死死盯着虞烟。   就在等待时,那个刚才悄悄走入林中的女子去而复返,站在了虞烟的身后。   “你刚才去哪了?”虞烟头也不回小声问道。   但她忽然感觉腰肢被人一揽,紧紧贴在身后女子的身上,那女子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虞烟,你玩得很开心啊。”   虞烟猛然一惊,扭头看着那个面容素雅、衣装朴素,与郑春息毫无二致的女子。但看着对方的熟悉眼神,虞烟瞬间明白了什么,故意妩媚笑着:   ”春息,什么虞烟,我是你的江姐姐啊,虞烟不是去见她师傅了吗?”   变成郑春息形貌的江云晚无奈看着对方,低声道:“变成我的样子,好玩吗?”   正在这时洞府的门打开了,冰寒之气四散间,孙若望走了出来,脸色阴沉,眼底则是一抹浓浓的震惊。   他看着洞府前的紫裙女子,最终只是憋出几个字,“跟我来。”   孙若望转身沿着山道往峰顶方向走去,江云晚和虞烟对视一眼,也默契地跟在孙若望身后。   江云晚现在是郑春息的身份,低着头恭敬地跟在虞烟的身后,却忽然见虞烟扭过头来,满脸古怪笑容,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当然好玩了,尤其是我换衣服时,看到腰臀间有一抹小小的梅花形胎记,真是好看。”   “你的身体,很棒……”   江云晚愣了下才明白这话中意思,顿时满面通红。   喂,虞烟你到底拿我的身体做过什么?   江云晚将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脑海,低声道:“现在孙若望应该是要带我们去见林琅,雷三事件究竟结果如何,还是要林琅判定。但此人太过危险。等下趁无人注意时,你赶快离开,我变回真身去见林琅。”   虞烟头也没回,小声道:“来不及了,这样会增加你暴露的风险。反正已经演到这里了,那就演到底好了。”   江云晚还想再劝,但她深深了解虞烟的性格,最终只是叹口气,轻轻念出两个字,“多谢。”   ……   金光峰靠近峰顶处是大片宫阙,但孙若望并没有带着两人去恢弘的主殿,而是到了一处偏处的书阁。书阁不大,但接着一个宽敞的广场,广场中摆满了书籍,都翻页摊开,或是陈旧泛黄,或是洁白如雪,但上面都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初夏阳光里,十几个金光峰的仆从正在广场上摊晒着书籍,跑来跑去十分忙碌。   江云晚一眼扫过去便知道这些翻晒的书是什么:   ——账册。   金光峰的峰主平日中并不主事,大小事宜都交给了峰卿林琅管理,多年来不周山门人都将林琅视作真正的金光峰峰主。   而这个掌管着不周山超过六成资产的男人,就是个连储文玉简都信不过,要将所有账目记录成白纸黑字的偏执狂。   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偏执狂。   孙若望走到一个正在翻晒账册的仆从面前,竟恭敬地俯身在其耳边说着什么。   那仆从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沉默地起身转过来,望着江云晚和虞烟。   那是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普通仆从,只是眉眼间有种漠视一切的寒冷。   江云晚瞳孔微张,瞬间便认出了对方。   金光峰峰卿林琅,金光峰真正的掌权者,没想到会有闲心,在这里与仆从们混在一起晒账目。   林琅站在一堆正在被曝晒的账目中,望着不远处的江云晚两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证据不足,看来我只能定你无罪。”   但还未等江云晚和虞烟松口气,对方说出了第二句话。   “本来孙若望跟你们立了个半年之期,我是不想动手的。但现在雷三死了,越秀山我得提前收回来,所以现在,只好杀你了。”   江云晚以郑春息的模样立在虞烟身后,只觉得一阵战栗,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果断狠辣至此。   江云晚正要去抓住虞烟逃离这里,却发现自己被一股恐怖气机锁定,动弹不得。再看虞烟,面色苍白,也是同样的情况。   那恐怖气机正是来自穿着仆从服的林琅!   而林琅仿佛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孙若望平静问道:“剑澜峰和擎天峰两位峰主,还能被拖延多久?”   “两位峰主都在正殿,已经极不耐烦了。如果峰卿亲自过去,或许还能拖个一炷香时间,不然他们就要施法搜山寻人了。”   林琅点点头,朝着场间的仆从们下了令,“一炷香的时间,把她们杀了,尸体处理好,不要让两位峰主能搜寻到。”   他下颌一扬,“带路。”   孙若望微躬身子引林琅离开,路过被气机锁定不能动弹的两位女子时,连看都不看一眼。   在他心中,这两人都已是死人了。   而林琅目不斜视,仿佛从始至终这两个女子都未出现在他视野里。   等到孙若望带着林琅离开后,那股恐怖的杀机终于消失了,但还未等得及江云晚和虞烟有什么动作,刚才还在翻晒账目的仆从们都站了起来,静静望过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气势猛然高涨,一瞬间从文职人员,成了周身有血腥气息流淌的屠夫。   “呃,我收回刚才的话,现在我想走,还来得及吗?”虞烟讪讪道。   江云晚死死盯着对面十几个仆从,那其中大多数都是三境修为,少数更是四境修为。   这样的修行者,居然只是给林琅当仆从?   但江云晚只是轻轻捏了捏虞烟的脸,“不要用我的脸,做这种没出息的表情。”   她周身气息一变,只是几息间,就变回了本来的身体,变回了那张妩媚风情的脸。   大战在即,容不得半点失误。   场间顿时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绝色女子,仿若双胞胎姐妹花一般,让那十几个仆从满是惊愕。   “嗯?”江云晚皱下眉头,望向一旁的虞烟,“你不变回去吗?”   虞烟的表情比那些仆从更惊愕,像是在努力尝试什么,又全然无果。   她僵硬地扭头看向江云晚,露出一丝慌乱的表情:   “云晚,我好像……变不回去了。” 第二十一章 对峙   书阁前的广场上晾晒着成千上百的账目书籍,或泛黄或雪白。广场深处十几个仆从站得笔直,灰衣下肌肉隆起铁铸的一样。他们双拳攥紧,面无表情,杀气四溢地望着广场对面。   对面两个一模一样的的女子并肩而立,都是相同的妩媚面庞,相同的曼妙身姿,只是一个身穿淡紫的艳丽衣裙,一个素净衣裳。   就如同胞姐妹一般。   江云晚从未有过这样奇怪的体验。   之前她看着虞烟变成的自己,虽然心中微妙,但也还能接受。但现在她自己也恢复真身后,晒书的广场上陡然出现了“江云晚”,就让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受。   “怎么办?我不会永远都变不回去了吧?”   江云晚看着另一个自己在眼前哭丧着脸,心中越发怪异,扯了扯另一个自己的脸。   “你看,让你胡闹。放心好了,我会找到方法让你复原的。”   她揉了揉虞烟的头,感叹着自己的发质真是柔顺,“但我们得先把眼前的事解决,好吗?”   虞烟瘪着嘴点点头。   江云晚笑了,转身迎着那些仆从走过去。   虞烟看着江云晚的背影,心中微叹口气。   “笨蛋,又暴露了啊。除了你,谁还会这样摸我的头?就连态度语气,都不自觉恢复以前了。”   林琅的仆从们已经从广场的对面围了过来,虽然他们惊愕于那两个女子的形貌,但很快就心静如水,水面下杀机流淌。   他们名义上是林琅的仆从,工作是清理账目中的障碍,实际上是林琅豢养的杀手团队,工作是清理林琅的障碍。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们沉默地在不周山脉间穿行,甚至在中州府游荡,清理了数不尽的“障碍”。   那两个女子再古怪,也只是古怪的“障碍”而已。   还是两个只有第三境修为的垃圾“障碍”。   江云晚瞥见虞烟从后面赶了上来,头也没回笑着道:“十五个人,我十你五。”   “我八你七。”   “你有伤在身,我十你五。”   两个人都不自觉带入了过往的状态——那个两人常以道侣身份并肩而战的过往,那个朝千阳与虞烟,曾被称为“连璧双剑”,闯下偌大名头的过往。   “十个?你有信心吗?”虞烟视线在那些仆从间来回跳跃。   大多数都是三境修为,剩下几个也都是四境初期的修为,这样的对手,即便过往的朝千阳见了都只有遵循擎天峰第二条门规的份。   “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些信心。”   江云晚战意盎然。   从在钱塘成为江云晚重新踏上修行路后,因为种种际遇她的境界升得极快,学了遮月步,自悟剑法,经脉真气远超常人,又得了长庚妖躯……   可她作为女身时遇到过的敌手,不是太弱就是强的过头,极少能让她放手纵情一战。   她现在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冷漠的仆从们和那两个容貌相同的漂亮女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双方隔着二十丈对望。   阳光正好,有微风渐起,脚下都是随微风翻动的书页,能够闻到书页散发出的淡淡木浆味。   真是个惬意的午后啊。   而当微风停下的一刻,广场上所有的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无数的账目书籍被气浪掀翻飞起在空中,撕裂粉碎,碎纸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   或旧黄或新白的“雪花”间,数不清的残影闪现在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拳脚相击的沉闷相声。   ……   金光峰靠近山顶金光的附近,宫阙连绵。   这里面有座大殿气势恢弘,造型古朴,与其他金碧辉煌的殿宇形成明显的差异。   大殿中的古朴更甚,墨色反光的地板上十二根大柱擎着殿顶,除此外竟什么陈设都没有,似乎来此大殿中就只能站着。   这里便是金光峰的主殿,当年建立此殿的先人想留下的也只有一句话。   ——唯有一无所有,才能容纳更多。   至于金光峰的后人们如何理解“容纳更多”,只有天晓得了。   而此时大殿中的人也确实在站着,都没有坐下的心思。   “两位峰主,我确实请江云晚来了金光峰,是为询问雷三之死一事。现证明此事与她无关,我已经放其离开,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林琅拱手低身行礼,礼节一丝不苟,眉宇间毫无敬意,一片淡然。   只是他心中微凛。   他明白擎天峰峰主为何来这儿,却不明白剑澜峰峰主怎么也到了。一个小小的江云晚,竟会牵动门中如此多势力的关注吗?   在他的身前,一群乌泱泱的剑澜峰弟子凶神恶煞,拱卫着一抹乌蒙剑光。剑光只是沉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剑意浩大。   剑光一旁,还有道素白身影站在剑澜峰弟子的前方。   白虹脸上依然温柔地笑,只是那笑意让陪在林琅身边的孙若望不寒而栗。她什么都没有说,往前走出一步,一抹若有若无的真气波动自她身上散出,即将扫过整座金光峰!   林琅沉默着也往前走了一步。   ——那抹波动被打断了。   白虹盯着林琅,盯着这个无论修为、能力还是权柄,都堪称金光峰真正峰主的男人,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消散。   她转头望向了那抹乌蒙剑光。   剑光“嗡”了一声。   站在剑光后面的易清一愣,看着剑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替自家峰主如实翻译着,“峰主说他来是想见一见江云晚,是否真是百年难得的剑道奇才。在见到江云晚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林琅点点头。   如此便好。   白虹不过是在她师傅离开后,暂行峰主之职的代峰主而已。无论修为还是辈分,其实都差了他们这些前辈一截,不足为惧。   而白虹也点点头。   如此便好。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狂暴的气息横扫整个大殿!   即使有乌蒙剑光在前挡住了大部分的压力,剑澜峰弟子们也止不住倒退几步。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素白身影,女人的脸上依然平静,但周身不断有血色忽隐忽现,仿佛是一条血河在围着她飘荡。   这还是那个传闻中只有峰主之位,在其他峰主前根本不是一合之敌的擎天峰白虹吗?   血腥的气息充斥在古朴大殿的所有角落。   白虹的身后血气凝实,隐隐交织,血河中宛如扬起一条血道,即将冲天而起。   “你……”   林琅的眼睛半眯着,周身隐有金光浮现。   “你何时勘破生死玄关,入了第七境‘寻道’的?“林琅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还是说……在你被陈未带回不周山之前,就已经是第七境的修为?”   白虹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踏出第三步,她周身的血气越发浓烈,隐隐有阴鬼的嚎哭。   林琅的脸色愈发寒冷。   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这个整天侍弄药草的女人,真的来自北冥?   “白峰主,难道你想拆了我金光峰主殿不成?”林琅怒气冲冲。   白虹摇了摇头,“如果见不到云晚,我会拆了整个金光峰。”   林琅攥紧拳头,望向那抹乌蒙剑光,“葛峰主难道坐视不管么?若金光峰与擎天峰开战,受损的只会是我不周山!”   乌蒙金光“嗡”一声。   易清又愣了下,然后朝林琅一字一眼道:“峰主说他来是想见一见江云晚,是否真是百年难得的剑道奇才。在见到江云晚之前,他什么都不会做。”   林琅沉默了下,周身金光涌动闪烁。   这女人再如何惊人,也不过是‘寻道’而已。   你还在茫茫寻道,而我早已得道,直上扶摇!   那就陪你再拖延会儿好了。   按时间来算,想必仆从们已经在处理江云晚的尸体了吧…… 第二十二章 脱!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江云晚手掌松开,手里的那名仆从像是个破旧麻袋,瘫软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江云晚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   还站着的最后一名仆从身受重伤,气息衰弱,也愣愣地看着江云晚的手。   虞烟也愣愣地看着江云晚的手。   广场上寂静无声,只还有些碎纸屑随风起舞,在江云晚扬起的青丝旁掠过。江云晚站在广场的正中心,四周地上躺着那些已无声息的仆从。   虞烟如今那张妩媚的脸上有些发白,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刚开始的战斗牵引了伤势。她也只是参与了刚开始的战斗而已,后面的战斗几乎全部交给了江云晚。   她本以为这是场苦战,虽然那些仆从的修为华而不实,真气散乱,无法与她们这些三大宗最精英的弟子相提并论,但境界毕竟不是假的。   就像两拨野豹在山林中相遇,一拨虽然数量多,但都是常年懒散度日,皮老肉松。而另一边虽然数量只有两头,长得漂亮些,但这两头都经过艰苦地磨练,牙尖爪利,皮毛油亮。   这样看来,双方的战斗胜负难料。   但虞烟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因为在这个野豹打架的场合中,竟然冲进了一头猛虎!   一头霸气威武,声势骇人,还很抗揍的母老虎!   就在全场因为江云晚表现出的实力死一般寂静时,一股狂暴的气息忽然自金光峰的另一边传来,吸引了江云晚的注意。   “师姐……”江云晚一瞬就认出了那气息的主人是谁。   那已经重伤摇摇欲坠的灰袍仆从,眼见江云晚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心中一动,忽然一手打出莲花般的手印,漫天金光喷涌而出,犹如银河倒挂而下,朝广场的另一端冲去。   “云晚,小……”虞烟一怔。   那金光根本不是冲江云晚去的,而是冲她来的!   那个仆从早就看出她有伤势在身,也明白根本没有正面战胜江云晚的可能,所以直接选择了攻击场间最薄弱之处。   那金光太快,又出其不意,虞烟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虞烟还在发愣的时候,江云晚陡然出现挡在了她身前。   那道金光如迅潮一般砸在江云晚的背上,连带着把江云晚和其怀中的虞烟一同冲撞进书阁中。   震耳的鸣声中,整个书阁轰然倒塌,伴随着遮掩的烟尘,把江云晚和虞烟都埋在了其中。   书阁废墟之外,目的达成的仆从根本没心思喜悦,而是带着极大的恐惧转身就要逃离此地。   ——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可以清理的“障碍”,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怪物!现在只能回去找峰卿亲自来处理了。   但他刚转过身,一抹黑影带着破空声自废墟中急速而来,狠狠撞在其后背上。他被撞出数丈远,跌落在地上再无声息。   那黑影也跌在地上,露出了真面目:那是块砖头,一块裹挟着狂烈真气的砖头。   在厚达数丈高的废墟中,江云晚一手搂着身下的虞烟,一手还保持着掷出的姿势。四周是无数堆砌交织的木板与石料,构成了一个能容下两人的密闭窟穴。   窟穴中晦暗,只在江云晚背后露出几个空隙,让光从外面照进来。江云晚刚刚就是从其中一个缝隙将砖头掷出,击倒了那个逃跑的仆从。   虞烟躺在一堆废石碎木上,根本无心在意两人现在的姿势,而是紧张地去摸江云晚的后背,“云晚你没事吧?”   江云晚回身笑了笑,“放心,我没事。”   虞烟终于松了口气,吞吞吐吐问道:“你,你怎么会……”   你怎么会这么强?!   江云晚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现在的实力确实远超一般的三境修行者,但这次如此轻松,只是个巧合而已。”   “巧合?”   江云晚点了点头。   此次战斗印证了她心中的想法,自己现在确实称得上三境之内无敌了,恐怕在第四境中也罕见敌手了。但能如此轻易地击败金光峰众人,还是因为体质相克的缘故。   金光峰的术法闻名整个修行界,就因为其不但妙用无穷,且杀伤性极强。   人族修士中专攻体魄的修士极少,而能淬炼体表以内经脉窍穴的办法更是少之又少。相比于体表,绝大多数修行者体内的经脉窍穴都是柔嫩不堪。   而金光峰的术法除了攻击外在体魄外,还能作用于修行者的内在经脉,因而罕有克制之法。   但江云晚不同,她除了长庚妖躯外,还因为钱塘时那个隐山山首“流浪者”的一指,体内经脉窍穴的强韧都远超常人。   所以如果换成其他同样数量境界的修行者,或许江云晚和虞烟联手苦战也能获胜,但绝不会如此轻松。   虞烟忽然痛嘶一口气。   “怎么了?”   虞烟蹙眉揉着肩头,“没什么大碍,只是牵动了伤势而已。”   江云晚松口气,但神色愈发怪异。   此刻狭小黝黑的废墟窟穴中,江云晚和虞烟面对面紧贴在一起,而虞烟又还暂时变不回去,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江云晚紧紧拥在一起。   感受着身下与自己相同的躯体,相同的峰峦对触,相同的肌肤隔衣厮磨,江云晚觉得自己又解锁了项常人一生都不会有的体验。   看着自己那张脸在眼前蹙着眉,江云晚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   嗯,还真是我见犹怜啊。   但她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切地往虞烟的衣服上扒去。   “你要做什么?”虞烟惊恐地双手捂在身前。   “脱!”江云晚重重吐出了一个字。   虞烟楞了下,颇为怜悯地看着江云晚,“你终于开始对自己都发情了吗?”   说着她还配合地扭动着身体。   “别闹,赶紧与我换衣服!”   “我不脱!”虞烟护着衣服,也正色看着江云晚。   她知道江云晚是看到正殿那边出了事,想换回身份赶过去,她不愿意让江云晚再去冒险。   但万分焦急之下,江云晚猛然朝虞烟臀上打了一巴掌。   虞烟整个人身躯微颤,脸色霎红,眼中迷离,犹如水雾涌起。   怎么会这么……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你要再不听话,我就不客气了。”江云晚皱眉恶狠狠说道。   “你……你……”虞烟红着脸气结半天,最后只是在心中低声骂了句:   “你这个混蛋!”   ……   金光峰的正殿中,空荡的大殿血气弥漫宛如汪洋,而汪洋中那厚重的金光如礁石般岿然不动。   但林琅忽然收回了周身金光,他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冷声道:“我说了江云晚已经离开金光峰了,若白峰主信不过我,那就请搜山自便吧。”   “金光峰山景秀丽,我可舍不得这么快离开。”一道柔媚女声忽然自殿外传了进来,让殿中所有人都愣住了,朝大殿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衣裙的妩媚女子从殿外走了进来,在众多诧异目光中走到了白虹的身边。   “怎么可能……”林琅冷漠的眉眼间终于有了剧烈波动。   “云晚。”白虹脸上总算又浮现出温柔笑意,周身血气也开始向体内收拢,但她刚刚拉过江云晚的手,神色陡然冰寒,“你受伤了?”   江云晚点点头。   刚才虽然靠着体质相克赢了金光峰众人,但到底有着数量和境界差异,江云晚还是受了些轻伤。   白虹转头死死看着林琅,周身气势再次攀升,犹如实质的血气冲天而起,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直接冲破了殿顶,留下一个方圆数丈的大洞!   金黄的阳光直接从殿顶的大洞落入,照在众人的身上,也照在众人愕然的表情上,其中林琅的表情尤甚。   “第八境‘扶摇’……”林琅难以置信地自语道。   这才是白虹的真正实力?她在擎天峰避世多年,几乎从未在他人面前出过手,没想到一身修为竟至于此。等等,难道……   “白峰主。”剑拔弩张中,江云晚一看师姐要发飙暴露,赶忙拉住白虹的手,轻笑着摇头,“我没事,我只是修行出了岔子才受伤的。”   “云晚……”   “白峰主,我真的没事,不必如此。”   在江云晚的柔声恳请中,白虹宠溺地笑笑,将所有血气尽数收回体内,那犹如血河的气场也消失了。整个大殿恢复如常,除了穹顶处的大洞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峰主,你竟敢……”林琅双拳紧攥。   江云晚冷笑着看向林琅,她正要说话,却听到“嗡”的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道乌蒙剑光上。   “呃,”易清望向了江云晚,“峰主在问,你是否愿意来我剑澜峰?若你肯来,他可以亲自收你为徒。”   所有剑澜峰弟子都傻眼了。   不周山是天下第一大宗,剑澜峰又是六峰二谷中收徒最严苛的一座,当年他们不知历经多少艰苦考验才得入剑澜峰。   而现在江云晚只是被峰主看了一眼,就受到了这样的待遇?   白虹扑哧一声笑了。   “嗡。”   易清望向白虹,“峰主问,你笑什么?”   白虹握着江云晚的手,“云晚与我师弟朝千阳因缘匪浅,彼此倾慕。她就算要进入六峰二谷,也只能是我擎天峰的人。”   剑澜峰众人齐刷刷地望向了江云晚,满脸震惊与八卦的神色,就连大殿其他地方的金光峰门人都支起了耳朵。   “白峰主……”江云晚发出窒息的声音。   白虹依旧笑意温柔,只是眨眨眼睛,“难道你与我师弟不是如此吗?又或者说你很愿意去剑澜峰,成为他们的一员?”   当然不愿意,跟那群剑疯子泡在一起那我不如去死!   江云晚憋了半天,最后只得苦着脸点头,“我确实与朝千阳因缘匪浅,彼此倾慕。”   白虹忍不住又扑哧笑了。   “嗡。”   易清轻咳一声,“峰主问道,你又在笑什么?”   白虹温柔笑着,“我想起高兴的事。”   “什么事?”   “我师弟能得虞烟与云晚两位佳人青睐,当然让我高兴。”   “她没有资格进入六峰二谷,更没资格作为越秀山的山主!”林琅的森冷声音传了过来。   江云晚扭过头看着林琅,轻笑道:“林峰卿,你们把我带到金光峰,在确认我与雷三之死无关后,就放任我在峰中观景,我的伤势,也不是在金光峰落下的,对吧?”   身为峰卿,派人围杀一名暂任的山主,这罪名说大不大,即便江云晚说出来也不会让林琅受什么罪责。但说小也不小,在不周山内肯定会造成诸多影响。   既然如此,那点而不透,用来作为谈判的筹码,最好不过。   听了江云晚的话,白虹和剑澜峰众人都转而盯着林琅。   林琅眯着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关于山主之事,和我未来进入宗门的资格,是否该有个了断?”   江云晚笑意柔媚,心中却是冷然。   自己可没那么多功夫陪对方玩下去,现在可还有“另一个自己”在等着处理,若处理不了,她就真得多出一个双胞胎姐妹了。 第二十三章 乱局初定   缥缈的雾气在空中懒洋洋地浮着,它们起始自乐游原,越往上越浓厚,三百丈以上就是云雾的世界,一座座或黝黑或青秀的山体泡在云雾中。   其中有座山峰虽然不是最高的,却是最挺拔的,山顶穿透了云雾,就像是一个人用云雾做了环戴在头上,却不上不下恰好卡在嘴巴上,似乎是为了少说话。   不周山,凌云峰。许多人都认为这座峰的主人,确实该少说话。   偏偏他现在正喋喋不休。   从来讨厌别人叫他名字的洪掌门正站在白云间的菜地里,厚实的胸膛撑开粗布衣襟,衣服下能看到隆起的肌肉,他活像个孔武有力的农夫。   农夫双手倒按着锄头撑地,下巴搭在双手上,视线穿透厚厚白云,望着那个金光环绕的山峰。在他的视线中,先是一个素白身影带着那个妩媚女子飞离了金光峰,紧接着是乌蒙剑光带着成群弟子离开,乌云一般浩荡,最后是几个金光峰的人领命离开。   整个午后都很热闹的金光峰安静下来了。   “总算结束咯,看来谈妥了。不愧是陈未师弟看上的人,把她安排到越秀山也能生出这么多乱子。”洪萌萌收回视线,奋力地挥舞锄头,他准备在冬青菜地旁再开垦出一个菠菜地。   因为夏鲤喜欢吃菠菜。   “明明是掌门你忘了越秀山有隐患,把人家扔了过去。”夏鲤依旧满满知性气息,一手捧着汗巾,一手端着茶盏,侍立在一旁。“还是说掌门你根本是故意的,想让江云晚把水搅浑?”   “你管我有意无意,水浑了……就行!”男人站直换口气,一手在身前比划着,“鬼这种东西,透明无形,躲在清水里更看不到,水浑了反而更好找一些。”   “掌门你究竟想做什么?”   洪掌门潇洒甩头,希冀着能让晶莹剔透,代表他魅力的汗水挥洒得更远,最好能到夏鲤身前,但夏鲤悄悄地退后两步。   洪掌门吐出两个字:“抓鬼!”   夏鲤想了想,一板一眼道:“但这样下去,宗门会先撑不住。宗门虽然天下第一,但隐患太多了。”   作为被弟子们称为影子掌门的夏鲤,开始一一罗列着不周山的问题:   “六峰二谷一青溪,青溪各坊没有主人,由匠会共同管理。”   “二谷谷主极少参与宗门中事。”   “六峰中擎天峰峰主远游,弟子暂领职。”   “剑澜峰的人……我不想提他们。”   “青莲峰的人整天赏花吟月,白天晚上都是喝酒。”   “金光峰的人简直把篡权夺位四个字写在脸上。”   “至于掌门的凌云峰……算了。”   男人一砸锄头,“喂,算了是什么意思!”   夏鲤叹着气补充最后一条:“而扛鼎峰,峰主已经闭关逾百年了。掌门势弱,各峰都有问题,宗门像个危楼,我偏偏还要陪着掌门住在最上面。”   她看向掌门,希望这个男人能够说出点什么靠谱的话。   男人一拍手,“这很好啊,大家都个性十足。”   夏鲤不说话了。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我现在可以拿出掌门的派头,把这些问题全部压下,统合整个宗门甚至把宗门声望再往上提一截,但那有什么用呢?”   “乱就乱吧,世间平静太多年,前路又看不清楚,就当作是练兵好了。”男人握着锄头平静说道,仿佛不是在说天下第一大宗,而是在说自家种的菜地。   “我强行把宗门拧成铁板也没用,最雄伟的城墙都是从内部被攻陷的,就让小家伙们闹去吧。只要宗门每代都有像样的年轻人,不周山,就永远是天下第一!”男人豪气干云。   “那过两天的峰谷合议?”   男人大手一挥,“老规矩,就说我下山闲逛听小曲儿去了。”   男人哀叹着,“就让我来承受着污名吧,唉,我为这个宗门付出了太多。”   “可是掌门,您那天就是要去山下闲逛听小曲儿的啊。”   被揭破老底的男人把锄头往地上一砸,往菜园外走去,“我生气了!伤自尊了!不干了!”   “掌门!”夏鲤看着转过身来的男人,撇下嘴道:“我想吃菠菜。”   男人叹着气走回来,又捡起了锄头,“行行行,谁让你爱吃呢?”   他又奋力挥舞着锄头,在云雾中开垦着,汗滴挥洒。   ……   金光峰的正殿人去殿空,殿顶的空洞下只有峰卿林琅和长老孙若望在。   “峰卿,就这样了吗?”孙若望低声问道。   林琅望着空洞,“就这样。帮我办三件事。”   “请峰卿吩咐!”   “第一,继续查雷三之死,这件事我觉得有些不对。”   “第二,把剩余的仆从都杀了吧,我不需要废物。”   “第三,去好好查查,白虹这个人。”   前两条孙若望都低声称是,直到第三条他一愣,“峰卿是怀疑,此人的境界有问题?”   “不。”林琅摇头,“我是怀疑她整个人,都有问题。”   金光峰之外通往剑澜峰的方向上,乌蒙剑光在前众弟子在后,易清则陪在剑光身旁。   “嗡。”剑光轻吟。   “师兄,峰主他说什么?”老三段长明好奇问道。   “峰主说,可惜今天没能收下江云晚为徒。”易清作为本代弟子中唯一能听懂峰主话的人,耐心翻译着。   “嗡。”   “师兄,峰主他又说什么?”   易清愣了下,还是如实翻译:“峰主说,‘好一副剑胆,此女有英雄气。’”   ……   暮色四合,天云低垂,霞栖镇上果然有霞光栖息。   普通的镇子又度过了普通的一天,但对于镇上的某些人,这一天比一个月都来得漫长。   江云晚回到府邸中来到东苑时,郑春息已经等候多时了,百无聊赖地坐在石桌上等着,粉白花瓣落在她的头顶,真的像是无聊的小妹妹在等自己的姐姐回家。   之前在金光峰的树林中,江云晚与郑春息换了衣服,就指出一条下山的隐秘小路让她先回来了。还好有春息的身份作为跳板,不然她还真没法众目睽睽下与虞烟接触。   “江姐姐。”女孩开心地迎上来。   “虞烟呢?”   郑春息大概已经知道虞烟身上的异常了,古怪笑道:“你说另一个‘江姐姐’啊,她回来后气冲冲的,已经回房休息了。”   江云晚无奈摇头。   还在生气被扒了衣服吗?若非事情紧急,她也不想如此,毕竟感觉像是自己在扒自己衣服。双方互换衣服后,她就也让虞烟提前先回来了。   但还好她当时果断,如果再耽误一会儿,金光峰正殿里二师姐就真的要发飙,暴露那个秘密了。没想到二师姐现在还真拿她当弟媳一样,尤为关切,也不知该哭该笑。   “江姐姐,最后怎么样了?”   江云晚耐心地讲述着今日从变成虞烟离开后的种种事情,至于最后靠着被围杀的把柄,与林琅当殿对峙谈判的细节,她都轻轻带过了。   虽然不见刀剑不见血,但与林琅的谈判才是真正的惊心动魄,一字一刀,比与那十五个金光峰仆从对垒还要累神。   但这也是她最不喜欢的事,连复述都没心思。   末了她总结道:“我跟林琅都没有耐心把战线拉到半年之久,所以更改了约定。一个月后就是百山主之宴,以此为期限,我不需要让越秀山恢复全盛,只要能先让霞栖镇的青壮回到越秀山,开采出一定量的星屑花,我这个暂领的山主,就可以转正了。”   “可是那些青壮都是被山中有妖物邪祟的谣言吓到雷刑山了,谣言易起不易破啊。”   江云晚苦笑着点头,确实啊,她可以找到镇上的人说,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山中有妖怪。但镇上的人也可以回复,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山中没有妖怪。   最可怕的不是谣言,而是其背后掺杂的利益纠缠。   问题不在于山中是否有妖,而在人心中是否有鬼。   但江云晚还是自信笑道:“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她的目光投向庭院的偏房。   越秀山的事还在一月之后,而虞烟的事却近在眼前了。 第二十四章 朱洛的阴影二度   江云晚推开偏房的门往里看去,只见另一个“江云晚”趴在床上,将脸埋在的被褥间。   唉,虞烟还是没变,心情一不好就会如此。   “虞烟。”江云晚关上门走了进去,坐在床边轻声说着。   “如果是我在金光峰强扒你衣服的事让你生气,那我现在道歉。”   虞烟头也不抬,埋在被褥中发出沉闷的声音:“你走开。”   江云晚无奈摇头,“再如何生气,至少让我先帮你看看,如何变回原身。你总不想一辈子以我的身体模样活下去吧?此事,还是越快越好。”   沉闷的声音依旧:“呵,江姑娘的话听起来如此焦急,难道是准备赶我走吗?”   江云晚不说话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心中想法说了出来:“若真能很快解决你身体的问题,我希望解决后你能尽早离去。”   虞烟猛地坐起来,看着江云晚,“你真的要赶我走?如此迫不及待?”   看着自己的脸在眼前怒气冲冲的,江云晚只是苦笑,“我并无此意。”   “那为什么要赶我走?”   “……”江云晚沉默了,“不如你还是先跟我讲讲,为什么会生气吧。”   虞烟也沉默了。   她确实很生气,但不是在生江云晚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那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   房间中两名一模一样的的女子相对而坐,都陷入了沉默。   虞烟忽然轻哼一声,“反正折山之礼结束前我是不会走的,到时朱洛为首的天下各宗年轻弟子都会齐至,我还有些事要做。”   “朱洛?“江云晚有些好奇,自从离开钱塘后,朱洛整个人在世间销声匿迹了,再也没有听到有关的消息。   以朱洛的名气实力来说,不应该啊。   虞烟似乎看出江云晚心中所想,白了她一眼道:“朱洛现在应该正在闭关,塑炼朱雀之身。等朱雀之身塑炼完,他应该也会到不周山来。”   江云晚点点头,有些震撼。   朱雀之身啊,那就意味着朱洛已经要到第四境了吗?   那应该是世间最年轻的第四境了吧。   不愧是朱洛。   ……   中州境虽然名含“中州”,但仍然在偏北的地方。世间真正的中心是一座湖,一座浩如汪洋,时而有雾气缭绕的大湖。   千里烟波,云梦泽。   云梦泽无论在修行界还是俗世都极为有名,大致原因有三:   一是论水景之浩大,天下无出其右。   二是大周王朝的修行者,每隔些年便要汇聚在云梦泽,举行云梦之会。到时天下修行者就如过江鱼鲫,或是沉入泥沙,或是一跃龙门,都会见分晓。   至于第三条,则是因为云梦泽南边几百里之外有一个宗门,这个宗门的名气实在太大,连带着影响了云梦泽。甚至在千年前,云梦泽就是这宗门的内湖。   南朱宗。   这个被称为天下第二,但实际上能隐隐与不周山分庭抗礼的宗门,其实最开始名字只有一个字。   朱。   这个宗门就是由身怀朱雀血脉的朱姓后人,以一族之力建立起来的,后来逐渐吸纳其他的修行者,蓬勃发展,最终成了天南修行界的领袖。   它的名字,也就成了南朱宗。   直到今日,朱氏后人依然占了南朱宗中弟子数量的大多数。   而过了南朱宗再往南百里,地势就开始陡然升起,山峦与深谷交替,像是大地起了褶皱。   在这片大山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处小小的山谷。山谷不大,埋在两山包夹之中,进谷出谷的路只有一条。这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野谷,花木野密,连谷口的路都快要被花木封堵,只留下堪堪够一个人通行的空间。   只是从一个月之前,这片山谷便不再普通,甚至注定会在修行界的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   因为从一个月之前开始,这片山谷中就燃起了昼夜不息的烈火,直到今天。   因为从一个月之前开始,南朱宗的朱洛,就舍弃了门中的涅磐谷,转而选择这个无名小谷,作为塑炼朱雀之身的场地。   赤色的火焰像是被山谷囚禁的野兽,虽然火势烈烈,但从未逾出山谷一步。火焰带着让人心灼的燃烧声,焰尾高达数十丈超出了山谷的高度,即便在山谷外也能看到焰尾随风摇曳,像是展翅欲飞的朱雀。   周围一片静谧,只能听到赤焰的燃烧声。若修行者用识念感受,更能感觉到周围的寂灭。从赤焰燃起的第一天,周围的生灵就因畏惧火焰中的朱雀气息,全都跑得一干二净。   但准确说来,谷口外还有一个生灵。   那是个漂亮的女子,身着百花裙,裙上真的像百花盛开一般。   女子安静地坐在谷口外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仿佛感觉不到山谷火焰的炽热。   如果不是附近生灵绝迹,女子只要放开真气屏蔽,那就真的会有许多蝴蝶落在她身上,就像找到了花丛。   女子人如其名。   天下第一舞姬,花舞。   花舞担心地望着山谷,她已经在这儿守候一个月了。   一个身着宽袖长衫的男人忽然出现在花舞的身前,手里还握着一本书卷。   “朱叔叔!”花舞有些惊喜。   男人点了点头,又四处望望,见到一块小臂长度方圆的石块,走去费力抱起,放在女子的身前,细心擦拭后坐下。   男人的面容与朱洛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朱洛那样方正端毅,多了些书卷气,年纪也大了许多。   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这样看着小洛,有多久了?”男人开口问道。   “一个月了。”   男人笑容随和,“我是问,从你看着朱洛开始。”   女子楞下,双眼虚看着身前,像是沉入什么回忆中,温柔笑道:“从六岁那年就开始了。”   男人点点头,安静了下又突然开口,“你跟小洛,可曾行过床帏之事?”   饶是天下第一舞姬,听了这话也呆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朱洛的父亲会直接问出来。一时间脸红如霞,有些羞赧。   “朱叔叔!”   “不要慌乱,我问的是正经事,与小洛塑炼朱雀之身有关。你放心,我不会乱讲的。”   “还……还没有。”   男人点点头,望向熊熊燃烧的山谷,“那看来今天是等不到小洛出来了。”   看到花舞疑惑的眼神,男人笑着解释道:“你不是朱姓人,不知道朱雀之身的种种隐秘。其实有几条连小洛都不知道,我怕他入世未深,会起了邪念。”   “所谓‘朱雀之身’,是我族中少数血脉浓厚的人,在从三境破四境时会获得的一种体态。这其实与世间种种神异体质有很大差别,本质是以血脉中的朱雀之火,对身躯进行洗练。”   “是为了洗去体内杂质,提升实力?”   “不止如此。”男人笑笑,“要真这么简单,当年老祖们也不会凭着朱雀之身闯下偌大基业了。朱雀之身最神异之处,就是能用朱雀之火将身躯洗练到极致,犹如琉璃宝玉,最后直接崩解。然后在火焰中重塑躯体,新的躯体既是血肉也是烈火,对朱雀之火的掌控会到达一种奇异的程度,且还有其他种种妙用。”   “只是这种体态的维持需要消耗真气,朱家人往往在血战死战时才会解放朱雀之身。”   花舞有些诧异,她没想到眼前这个修为还不如自己,在朱家中备受嘲笑的男人,竟会有这么深的理解。   她有些羞涩问道:“那这些,跟床帏之事有什么关系?”   男人声音温醇,仔细解释:   “身躯的崩解与重塑听起来骇人,但实际上很安全,不然许小洛也不会独自跑出来自己塑炼了。但这个过程会很麻烦,尤其是身体崩解后的重塑。就像是东海之滨的渔船出海打渔,走得太远再回来就会摸不着路。而如果岸上有着光照百里的灯火作指引,那渔船很轻易的就能回来了。”   “那‘灯火’是?”   “那‘灯火’就是人的魂魄意识对身躯最强烈的记忆感受。这些感受就像是标记,指引着身体重塑,不让重塑后的身体出差错。而涉及欢愉之事的快感,自然是身躯所能有的,最强烈最深刻的感受之一。如果有这种感受,那小洛塑炼朱雀之身,一个月就够了。”   花舞听了脸色微红:“那朱叔叔怎么不早点告诉朱洛,让他塑炼时能更顺利。”   男人笑道:“就算没有欢愉之事做帮助也无妨,毕竟一个人魂魄意识能拥有的记忆感受,只会涉及自己的身体。无非塑炼过程会更慢些,但总能顺利完成。”   花舞听了点点头,总算理解了。   明白朱洛今天不会出来,两人又静默了。男人坐在石头上怡然自得,安静地翻着手中书卷,女人则温柔地望着山谷。   直到天色渐晚,男人站起身来,“今天我就先回去了,不然族中那些人会从我这儿,发现小洛的下落。小洛既然不想让族中参与他的朱雀之身塑炼,我这个当父亲的,只能做到不拖后腿了。”   男人就要离开,花舞忽然开口:“朱叔叔,朱洛和家中的矛盾真的无法调和吗?”   男人忽然盯着花舞不动,直到后者一头雾水,男人才摇头笑道:“这不是他与我们这个祖孙小家的矛盾,而是与无数族人的大家的矛盾。”   “既然你能在此守候小洛一个月,那就选择相信他吧。”   男人说完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花舞想了会儿也仍是迷惑,不明白为什么朱洛放着族中大有好处的涅磐谷不用,跑来这里的野谷中。不明白为什么有族中的高人不用,反而请求她来帮忙守护。   既然确定了今天朱洛不会出来,花舞干脆静坐石上,闭目养神,准备用修行冥思,来代替睡眠。   但忽然山谷中出现一阵疑惑的惊喊声。   “不……为什么这些记忆会自动浮现?”   那是朱洛的声音。   花舞慌忙站起,担忧地望着谷内。   “不,我不能想这些,快停下,快停下!”谷内是朱洛的高喊声。   “朱洛!”花舞高声呼唤,但谷内只有烈火燃烧,毫无回应。若不是有朱雀之火隔绝,她都想直接冲进去了,但现在只能焦心地在外面守着,等待结果。   “不可如此!”谷内最后传出一道喊声,喊声由雄浑转无力,终究了无声息。   赤焰依旧燃烧,只是不再暴烈,转入一种温和的状态。   那是一种富有生机,重塑万物的状态。   花舞回想着朱洛所交代,这应该代表进入最后关头了,可是按照朱叔叔所说,朱洛今天应该不会完成才对啊。   但她只能焦虑守候。   赤焰逐渐温吞,越发平稳,也越发低迷。直到月上中天时,山谷内赤焰才彻底熄灭,可等了一炷香也不见朱洛出来。   花舞忍不住冲了进去,在焦黑发炭的地面上奔走,终于在山谷中心看到了一个人影。   “朱洛!”她喜不自胜冲了过去。   只是到了那人影身前,花舞彻底呆住了。   ——那不是朱洛,那是一个赤裸的女子,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脸上神情十分呆滞,似乎还在震惊中。   “你是谁?朱洛呢?”花舞厉声问道。   女子听到声音终于扭过头来,也让花舞在夜色中彻底看清了她。   那是个身段玲珑有致的女子,鬓上乌发薄如蝉翼,脸蛋小巧,左眼眼角还纹着几片红色花瓣,于娇弱气质中平添了三分艳丽。   陌生女子望着花舞,樱唇轻抖,出了声:   “花舞,我就是朱洛。”   那声音娇柔,朱洛原本震惊失措的意味,现在听起来,可怜兮兮的。 第二十五章 多喝热水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二章合一长章节)   已经是入夜时分。   梨木雕纹的门推开又闭合,门扉砸动的声音震落几片樱花,一个女人被推了出来,回头想再敲门,最后还是叹口气离开。   虽然是初夏时节,但庭院中有夜风带着凉气穿过,不会让人觉得闷热。   江云晚踩着满地的粉白花瓣,踱步到了高大的樱树下,或许是因为花瓣随夜风飞舞的缘故,整个庭院都泛着暧昧的粉色,衬得江云晚的脸愈发白皙。   她在树下闭着眼睛,睫毛翕动,平静下心里的杂绪,来专注考虑越秀山的事,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粗略办法,但还有许多细节没有敲定。   一只青绿的翠鸟误入庭院,乘着夜风落在了樱树枝头,在江云晚的头顶啾啾脆鸣。   还在冥思的江云晚被惊醒,她抬头看着那只翠鸟,怔怔出神,“好漂亮……”   但她的口中忽然探出猩红蛇信,声音阴冷含笑,“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如何?”   翠鸟似乎感受到了树下的杀气,惊慌失措地飞走了,只有两片羽毛打转落下。   江云晚这才恍惚过来,捂住嘴巴,直到异化都消失。   “既然越来越像蛇,那至少让我的腰再细一点啊。”江云晚嘟囔着,走到了庭院的池塘边。   府邸中有两座池塘,西苑的池塘很大,甚至能建出水阁,水阁上纱幔飘荡。东苑的池塘就小巧很多,但胜在幽静。   江云晚坐在池塘边脱去鞋袜,白嫩的脚丫在水中滑荡,像是嬉水的无邪少女,静静地盯着水面。   “江姐姐。”郑春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坐在江云晚的身边,把一个木盘放下,木盘上有山形细颈的酒瓶及酒盏。   “很凉爽的。”江云晚指了指自己浸在池水中的脚。   郑春息好奇地脱去鞋袜,双脚也踩入水中,随即脸上浮现出惬意的神色。   “呐。”她倒了杯酒递给江云晚。   “春息你知道的,我沾酒即醉。”   “这是我用樱花酿制的酒,很淡的。”   江云晚接过酒盏,里面的酒水泛着淡淡的樱粉色。她试探地尝了一小口,果然清甜中带着一丝花香,酒味很淡。   于是她觉得心中的郁滞消散了很多,开心地眯起眼睛。   “江姐姐是在烦恼虞烟的事吗?你真的想等她身体复原后,让她离开?”   江云晚点点头,“不告诉她我的身份,就是为了她的安全。现在她没待在‘朝千阳’身边,待在‘江云晚’身边,却没想到危险如旧。她来到霞栖镇那晚就重伤濒死,去了金光峰又惊险万分。我……我不想她受到伤害。”   “所以你今天跟她聊了,她反而更生气了,这让你很苦闷?”郑春息猜测着。   江云晚苦笑,“没错,我甚至都弄不清楚她最初生气的原因,我还以为自己现在也是女人,就能理解每一个女人。”   郑春息扑哧笑了出来,“江姐姐……嗯,朝哥哥,你做女人才几个月?我们女孩子的心可是很不好捉摸的哦,你还要努力啊。”   江云晚抿着酒,难得能清醒着品咂酒味,她只是无奈地笑。   “说起来,你作为朝千阳和虞烟还是道侣关系呢,也会有这种烦恼啊。”   “又不是真的道侣,我们是假扮的合约道侣,当初不过是为了互惠互利。毕竟我们在各自的宗门里,都是个异类。”   看起来江云晚今夜的聊兴很高,连杯中酒也喝光了,郑春息就又替她斟满,“可我觉得你们不是单纯的利用关系欸。虞烟为了找朝千阳万里迢迢来到不周山,你为了救她那三天三夜命都不要了,这也是利用?”   江云晚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翘起,“最初认识和达成合作时,我们确实是纯粹地相互利用。但因为有了名义上的捆绑,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既有合作也有争吵。想想最开始还真是奇妙,她整天满嘴谎话,忽悠我帮她做事,我呢,对着她都是一言不发,两人连和谐相处都做不到,面和心不和。”   “但多年一路走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能够生死相托了,有时想想在尘世间还有个人,能让你放心把后背交给她,确实是很不错的感觉。”   郑春息听得愣了愣,“生死相托?”   江云晚一手举着杯盏,扭过头来疑惑道:“我和她难道还不算生死相托?”   郑春息无奈叹气,“江姐姐,庭院里有条笨笨的蛇欸,都爬到我脚边了。”   “蛇?!”江云晚差点跳起来,虽然她现在自己都快成蛇妖了,但骨子里仍然很怕蛇。   她的视线不断在自己和郑春息的脚边打量,神色紧张。   “那条蛇虽然迟钝,但被你一吓还是逃走了。”   “啊……那就好。”江云晚松了口气,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脚提上来,抱膝坐着,眼神警惕。   “江姐姐,你准备怎么让霞栖镇的人,从雷刑山回到越秀山?”   江云晚又斟满一杯酒,已经是第三杯了,她情绪有些兴奋。   “雷刑山为吞并越秀山,放出谣言把他们吓过去的。但雷刑山的山工们早就饱和了,所以霞栖镇的人在那边过得很差,却又不敢回来。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契机?”   “因为是谣言,所以镇上的民众心中妖物没有确切形象,众说纷纭。这种恐惧本质上是无形的,而无形才是最可怕的。我们只要让山中妖怪有了具体所指,再将其铲除,还山中太平,镇上的人才能消除恐惧,自然愿意回来。”   郑春息若有所思,“以谣言治谣言?可是我们人手不够,放谣言出去会很困难。”   江云晚轻拍郑春息的头,“谣言惑众这种烂事,我才不会去做,我是真的准备让山中有妖怪。”   “可是,这里是不周山脉,我们上哪找妖怪去啊?”   江云晚扭头看着郑春息,诡异一笑,口中伸出狰狞猩红的蛇信,蛇一样轻动,“你看我像不像妖怪?”   郑春息吓得差点把酒喷出来,轻抚胸口气恼着,“江姐姐!”   不过她倒是明白了江云晚的办法,想着到时候一定会很有趣。   “好了,不闹了。”江云晚笑了笑收回蛇信。   池塘边一时间静了,两位女子只是静静饮酒。自庭院穿过的微凉夜风,池中的粼粼月色,水面上的沉浮樱花,只是看着便足以下酒。   郑春息悄悄观察着江云晚,开口道:“江姐姐,你好像很喜欢看水面?买下这座府邸也是因为有大小两处池塘吗?”   江云晚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慵懒地伸展着柔软无骨的身姿。   “再淡的酒水也会醉人啊,但是很舒服,春息,谢谢你陪我。”江云晚脸颊红润,艳过樱瓣,她笑了笑,“我先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接下来会很忙碌的。”   郑春息点点头,望着江云晚手提鞋袜,光着白嫩的脚走回了房间。   “果然是倾世的祸水啊,无论哪方面来讲。”郑春息感叹着。   长夜寂寂,只剩郑春息一个人坐在池塘边,抿着酒胡思乱想。   果然如之前自己听到的,江姐姐确实是与江云晚相合而成。她继承了江云晚的种种,经常不自觉流露出专属于女孩子的一面,或是可爱或是风情。但许多时候也能瞥见,那个藏在魂魄深处,纯纯傻傻的男子的影子。   夜色中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妩媚婀娜,她坐在郑春息的旁边,轻轻敛起被夜风吹起的发梢。   “江姐姐,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个妩媚女子看了她一眼。   郑春息这才反应过来,此刻坐在她旁边的是虞烟。   “能分我杯酒喝吗?”虞烟用着与江云晚相同的柔媚嗓音说道,只是口吻低落。   郑春息笑着应下,倒满一杯递了过去。   “用樱花酿制的吗?很好喝。”虞烟尝了一口,颇为讶异。   “是吧?江姐姐也这样说的。”看到虞烟心情似乎好了点,郑春息小心问道:“虞烟姑娘,你今天为什么生江姐姐的气啊?”   虞烟摇头,“我不是生她的气,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自己的气?”   “对。其实我并没有生气她在金光峰强扒我的衣服,反正我们现在身体是一样的,她看我就是在看她自己。我只是生气,明知道她换回衣服是要换回身份,去赴那场凶险的谈判,我却无能为力,帮不了她。”   虞烟也学着郑春息,脱去鞋袜把脚伸进池水中,让郑春息有种错觉,好像江云晚还没离开。   夜风习习,明月倒映在水中,虞烟烦闷地踢了一脚,月影碎成点点星光。   她不想再看朝千阳,或者说江云晚去冒险。   还未去钱塘,在千剑湖听到朝千阳失踪的消息时,她第一次尝到某种滋味。一种本以为与她无缘的滋味。于是她一夜间修为暴增,从养剑湖中捞出了那把数百年无人能成其主的古剑蚍蜉。   ——她去钱塘是准备杀人的。   如果找不到朝千阳,她会杀很多人,很多与朝千阳失踪相关的人。   还好到头来是虚惊一场。   而在仙人遗存出世的夜晚,朝千阳消失在妖气潮汐中,她第二次尝到了那种滋味。   直到来了霞栖镇,确定了那个“她”就是他。   她不想再第三次尝到那种滋味了。   那是种很难受的滋味。   无以言喻……   所以她会生气,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生气着对方实力一日千里,自己却跟不上脚步。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再也没资格站在对方身旁,只能在身后遥望?   虞烟静静喝着酒,想着或许自己也该在大道上走得更快些。   郑春息有些诧异,“没想到虞烟姑娘与江姐姐不过是几面之缘,竟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   虞烟没有说话。   郑春息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语气震惊,“难道你都知道了?”   虞烟扭过头来,笑容玩味,“我都知道了什么?”   郑春息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什么都没有。”   心里却嘀咕着,“应该不会吧……”   ……   月华流照,也并不独爱中州之境。   在月光连接的另一头,有处被赤焰焚烧了一个月的山谷。山谷往东北几十里外有个依山的小城,小城再往上的半山腰有座小楼映在竹林中。小楼与南朱宗和山谷互成三角。   小楼外面的院中种满了花草,阳光明媚时会有蝴蝶落满院。   小楼主人爱花,名中也含花。   这里就是舞姬花舞的居所,而能够搬出宗门,破格在宗门外独居一处,可见花舞在南朱宗里的独特地位。   山下的小城已经看不到灯火,悠悠黑暗中仿佛能听到梦境冒泡的声音。唯独山上的小楼还有些喧闹。   “花舞,这件就可以了,这件就可以了。”小楼中一个女孩往后退着,娇柔的脸上局促不安。   绮丽的明黄衣裙随着她曲线的身材起伏,看起来略大了一丝,但还是很衬她小家碧玉的气质。   花舞站在衣柜前手托着两叠衣裙,“我这件旧衣你很喜欢?”   女子点点头,其实她对这些并不挑剔,只要得当合身就行,但挡不住花舞的热情,她感觉自己成了个换衣玩偶。   “好吧。”花舞眼神中带着惋惜,“其实我也没有硬逼着你换,你干嘛说话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我……”朱洛苦笑不得,这好像是第二次被别人这样说了,“我现在的身体说话就是这感觉,我已经尽力地语气强硬了。总之,你对我的帮助,感激不尽。”   花舞走到朱洛身前,看着对方现在比自己还低一线的身高,看着对方那张娇柔中又带着艳丽的脸,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就像是一场梦,醒来还是不敢相信。   她眼前这个看起来像是小妹妹一样的女子,居然真的是名动天下、端正自持的朱洛。   她不由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朱洛眼角的红色花瓣纹饰,“这么说,你现在的形貌就是那个名叫小桐的青楼女子的?”   朱洛点点头,她也是出谷后才从花舞这辗转听到,父亲没有告诉他的朱雀之身隐秘。要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她离开钱塘回来后就会着手消除影响了。   “父亲本意是不想我走上邪路,邪路我避过了,却不想倒是直接成青楼女子了。”   花舞忍俊不禁,“真不知道你那个儒雅的父亲和古板的爷爷,看到你会有什么反应?这算什么,生儿育女吗?”   “所以现在不能让他们知道啊。”女孩叹着气,自己不是什么无名之辈,身为朱氏嫡孙,她背后牵扯的实在太多。   “那你以后永远都变不回去了吗?”   “朱雀之身虽然完成了,但因为这差错出了些异变,我暂时确实变不回去。”女孩歪着头思考着什么,“等再过些日子应该会有办法,总要去试一试。”   花舞看着对方竟愣住了。   好……好可爱!   月光流转照亮室内,花舞忍不住伸出双手扶正朱洛的脸,一边感叹着好小巧的脸蛋,竟来了兴致揉搓起来。   “肿门了?”朱洛被揉得口齿不清说道。   花舞哀叹一声,“朱洛你以后出门可要小心,很容易被坏人拐跑的。你现在说话小声就显得委屈巴巴,歪着头就感觉在撒娇。”   虽然花舞哀叹着,但朱洛感觉对方比刚才笑时兴致更高,“你好像很高兴我能变回去?”   “当然了,那样我就能把你……”   “把我?”朱洛蹙着细眉。   花舞轻哼一声,“把你继续当朱洛正常对待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感觉多了个娇柔可怜的小妹妹。”   朱洛摇摇头坐在一旁的桌前,提起准备好的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花舞也坐到一旁,静静看着女孩娇美的脸,仿佛能绕过皮囊,看到那个端正男子的影子。   不多时朱洛挥笔写完,抬手把纸张递过去,正好对上花舞的视线。月色如水下,她忽然心中一动。   从小时候开始,花舞就会在自己忙碌时安静注视,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啊,花舞却一如往常。   真是个如水的女子啊。   她的声音也不由得温柔起来:“按照上面的话转告我的父亲爷爷,他们会明白的。”   花舞接过纸但视线仍停留在朱洛身上,甚至有些奇怪。   因为……因为朱洛的一言一行实在太女子气了!   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坐在椅上也是柔柔地,两条腿会自觉斜着并拢,就连笑得厉害些时也会用手掩嘴,姿态礼仪之得当,远超世间绝大多数女子。   简直是天生的温婉女子!   听了花舞的疑问朱洛不笑了,她的脸上表情消失,眼神寂灭起来,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最后只是轻轻说道:“我受过严格的训练。”   “但是我怎么觉得你只在刚塑炼完时有些震惊呆滞,后面很快就镇静如常?”   朱洛想了想,放下手中墨笔,正襟危坐,觉得这里面牵扯不小的道理,需要与对方好好细说:   “花舞,这样想就太着于形色了。决定我们每个人是谁的,难道是这身皮囊吗?那从塑炼完后,我就不是朱洛而是小桐了,你也不会待我如常,在我不能回宗门时,供我衣食,给我庇护了。真正决定我们每个人是谁的,是我们的言行,是我们的那颗心啊。”   花舞呆呆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觉得朱洛说的对,简单话语中甚至隐含某种至理,让她的道心有拨云见日的感觉。但这样一个娇柔女子,看起来弱弱地讲着大道理,还是颇为怪异。   “那对你来说,现在的躯体与过去没多少不同?”   “不同嘛,还是有些……”朱洛正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扭捏起来,带着几分羞红。   她想到了自己这副躯体的一些状况。   “花舞,我有些事……能见谅”   “你说什么?”朱洛现在的声音原本就弱气,羞涩下更是声如细蚊。   “我说,我有些事想请教你,于礼不合,望你能见谅。”   花舞轻笑起来,感觉此刻的朱洛真的像是个娇弱扭捏的女子。   “在我这儿不必如此,你问什么我都会答的。”   “我是想问月信不适该怎么办?”   “你……你说什么?”花舞呆住了,她从没想过今生会从朱洛口中听到这种话。   “我是问!月信不适该怎么办?!”朱洛的脸烧得通红,她好像已经拼进全力喊着,但声音仍然不大。   她可仍记得记忆世界中,自己依附在小桐身上那晚的感受。既然自己的身体是按着小桐身体重塑的,到时应该又会……   花舞愣了半天,最后呆呆地说出了几个字:   “那,多喝热水。”   不去理在一旁如获至宝,提笔记下的朱洛,花舞低头仔细读着纸上的文字,考量着该如何转述。   但当她读到后面的时候猛然一惊,抬起头来:“你还要去不周山?”   朱洛点点头,“不管我是否有此变故,我都要去不周山,你知道的。”   “那你现在以什么身份去啊?”   朱洛想了想无奈道:“就以小桐的身份去吧,只希望能早日变回去。”   “那,那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去了不周山如何落脚?你办起事来也会受到很多限制啊。”   “这……落脚……”朱洛沉吟良久,秀丽的眼睛忽然一亮。   “在这个世间,还有个人是知道小桐的。”   “那个人,如今正好也在不周山。” 第二十六章 妖影潜山   (两章合一,章数又成偶了,嗯,看着舒服多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很昏暗,关上门窗后连夏日的阳光都照不进来,这是江云晚的特别要求,为了方便她早上睡懒觉。   其实她并不是每天都醒的很晚,有时很早就醒了但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比如现在。   宽敞的静室一角摆着张小小的床,床上江云晚睁着眼慵懒地趴着。她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发呆,两条小腿翘起在屁股上方无聊地划动着,只有一张薄薄的白巾搭在她的腰上。黑暗的房间中依然可见她白皙光滑的背,还有胳膊和修长的双腿。   清醒了一会儿后她下了床,到房间的桌案上拿起一本薄册,又转身回到床上趴着,开始翻阅研究着手里的薄册。   这是遮月步的后续篇章,到现在为止遮月步她也只练了两篇。   ——遮掩自身异常气息的序篇,和整个遮月步身法核心的第一篇《暮风去》。   以前碍于境界太低,她能修炼的只有这些。但从她破境升入第三境龙虎境后,就已经能够修炼第二篇和第三篇了。   第二篇《赤乌离》,讲的是以身法为基础的破阵之道。第三篇《星如海》,讲的是以身法为基础的布阵之道。   离开钱塘以后她就不断研习这两篇,她的修行方向都开始偏重阵法,这两篇正好是她需要的。如果她对阵法的造诣能达到一定高度,说不定就能……   但或许是因为阵道基础太薄弱了,二篇三篇的研习速度远远落后当初的首篇。   “看来应该找个阵法大家请教请教才行。”江云晚嘟囔着,脑海中考量着不周山中有哪几个阵法大家。   在床上又磨蹭了两刻钟后,江云晚发现在昏暗房中看字很累眼,又是夏天感觉闷热起来,身上黏糊糊的。   “啊,好想沐浴啊。”   江云晚唤进来两个侍女,吩咐下去准备,没一会儿等准备好后开心地去了那间超奢华的浴室。   ……   快到正午时分了,郑春息在西苑的水阁中席地而坐,身前摆着十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几个侍女围在她身前,七手八脚帮着整理,一边还出着主意。   水阁在占地不小的池塘上,四面开阔,白日黑夜都有穿堂风,凉爽怡人。   “春息,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很久了。”   郑春息抬头一看,只见轻纱简裙的美人从栈桥上走进水阁,也在她身前坐下,周围的侍女连忙起身行礼。   “江姐姐。”郑春息有些兴奋,她把那些纸张按顺序收拢叠好,递了过去。   “呐,江姐姐,这就是你这两天写的剧本梗概,我按你说的召集大家出谋划策,又修缮增补了不少。”   女子一张张翻看着,脸上逐渐绽出笑意,点头表示满意。   但看完后她就把那叠纸放到一旁,挥手让周围侍女们离开,“春息,我找你是有更要紧的事。”   她的表情严肃,不见平日的柔媚,目光深邃地像是内阁官员在制定庙堂大计,让郑春息都紧张起来。   “春息,你还记得在钱塘时,有个很迷恋我的男人吗?”   男人?   郑春息的表情古怪起来,想着江姐姐你是钱塘乃至江南道第一的花魁,平时蹙个眉都有无数公子哥儿心痛,拜倒在你裙下的男人能从运河牌坊一路排到东城门啦。   “江姐姐,钱塘里迷恋你的男人名字都能写满一本书,你说的是哪一个?”   “不是那种单方面痴迷我的,我与他的关系也很好,你再想想。”   郑春息满头雾水,试探着道:“是说朱洛吗?他倒是跟你关系不错?”   “跟朱洛也有一腿?!”对面的声音猛然拔高,吓了郑春息一跳。   “啊不不,虽然江姐姐你被钱塘的女人们背地里骂作婊子,又确实祸水得厉害,但与朱洛只是关系好一点而已。”   “是吗?”女子狐疑着。   郑春息皱起眉,“江姐姐你今天好奇怪啊。”   “我只是晨间睡太久有些迷糊,”女子摆摆手,“春息你还能想到其他的男人吗?”   “这……”   郑春息正冥思苦想时,只听到一声清厉的呼喊斩开闷热的空气远远传过来,“虞烟!”   郑春息抬头看过去,水阁外的栈桥上另一个轻纱简裙的江云晚走了过来,怒气冲冲。   “又一个江姐姐……你,你是虞烟!”郑春息茫然了下立刻醒悟,扭头看着坐在身前的女子。   虞烟满脸被识破的不甘心,轻砸着嘴。   啧,被发现了吗?还没有套出话来呢。   她站起身来迎着江云晚走过去,两个形貌一模一样的绝色女子在水阁出口两侧对视,连身上的纱裙都差不多。   “虞烟,你这两天玩的挺开心啊。每天还特意换上跟我差不多的衣服,在府邸里四处冒充我,还特意避开我。这样没有足够的接触与诊断,我根本没办法帮你变回去。”   虞烟轻哼一声,心里嘀咕着暂时我还真不想变回去,变回去不就要被你赶走了吗?   她朝江云晚吐吐舌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云晚无可奈何地叹气,从来没觉得自己那张脸这么可恶。她沐浴完后只是耽误了会儿工夫,就被虞烟钻了空子。要是真被她从春息那套出点而什么,那就全完了。   ……   虞烟回到东苑,踩着满地樱花回到了自己的房中,沉默地站了会儿。剑修讲究心境澄明,但唯独关于江云晚的时候,她总是关心则乱。   她手指一勾,形似簪子的古朴小剑飞过来,随着她的指尖引导,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玄妙的轨迹。她正在按照某种玄异的剑经修行,这种御剑之术整个千剑湖的弟子中会的不超过一手之数。   无论天赋也好,实力也好,虞烟都可以傲视天下几乎所有的年轻修行者,但她从未觉得满足,尤其是现在。   朱洛或许已经破至第四境‘生根’了,而朝千阳,或者说江云晚的实力,如今已经不能用境界衡量了。   哪怕不是为了紧跟自己道侣的脚步,她都不甘落于人后。   因为她是虞烟。   千剑湖的虞烟!   御剑修行正值酣畅时,却忽然被敲门声打断了。   虞烟出声让对方进来后,只见是府中的侍女,手里捧着食盘,上面摆着白瓷的海碗,一旁还有精致的小碗配着汤勺。   “请问是虞烟姑娘吗?”侍女面对着与自家小姐一模一样的人,不放心地确认道。   虞烟点点头,就看到对方舒了口气,把食盘放在房中的桌上,用汤勺从海碗里盛汤到小碗里。   虞烟走过去一看,那里面是红枣银耳汤,微稠的汤中有红润的干枣和透亮的银耳,像是副漂亮的山水画。没有热气冒出,应该是冰镇过的,是夏日解暑的佳品,仅是一看就让她口中生津。   她脸上禁不住露出笑来,这是她最喜欢的汤品,端起小碗开心喝着,“真是难为你们有心了。”   “姑娘喜欢就好。”   只是刚往嘴里送了一口虞烟怔住了,“这是你们做的?”   “没错,夏日炎热后厨特意做的。”   虞烟又喝了口,脸色更加古怪。   寻常红枣银耳汤都是放的冰糖,唯独她喜欢往里面放紫沙糖。这个小习惯世间除了她自己,只有另一个人知道,那个人过去经常这样做给她喝。   “这到底是谁做的?“   在虞烟的炯炯目光下,侍女终于绷不住开口道:“是小姐亲自下厨做的。小姐刚刚晨起沐浴完,一算快到时辰,头发还没干就下厨了。”   果然……   “那昨日的玫瑰果馅蒸糕,前日的坛子鸡,还有再前些日子的……”   “那些也都是小姐自己做的。”   虞烟不说话了,看着手中的汤碗,里面映着那张熟悉的脸。   难怪最近固定这个时候,侍从们都会送来一些小食,或是冰镇饮品,或是糕点小吃,都是她喜欢的,她还想着自己的运气不错。   “为什么呢?”她轻声说着。   “或许,或许是小姐看姑娘最近烦闷,想做些吃食让姑娘开心。”   是吗,自己的烦闷连侍女们都看出来了啊。   原来这些东西你都还记得啊。   虞烟让侍女离开,自己坐在桌前默默地喝着那碗特制的红枣银耳汤,忽然笑出了声。   “笨蛋,如果我不刻意假装,那你都暴露多少次了啊。”   她又抿了下嘴,放下碗揉了揉自己的脸,“虞烟你争气点!因为她烦恼,又因为喝了她一碗汤开心,你会被那个笨蛋嘲笑的呀!!!”   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拍桌站起身来,望着海碗中映出的身影,伸手一指,“管你是朝千阳还是江云晚,管你是人是妖,管你招惹了多少人,反正你别想跑!”   她几乎有种冲动,想现在就找到江云晚,坦白她已知道了一切,让两人恢复如常。只是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了下来。带着鼻音哼道:“这样不就是我输了?哼,我一定要让你自己暴露出来。”   她又转回身坐在桌前,喝起专属她的红枣银耳汤,眼睛不时弯弯眯起,像是夏日的虹。   或许是因为汤饮太好喝了吧……   ……   “江姐姐,要不你向虞烟姐姐坦白了吧,我感觉瞒不了多久啦。”   “唉,确实如此吧。虞烟很聪明,这样下去总会被发现。那就能瞒多久是多久,说不定在她发现前能让她先离开这里,远离危险。“   江云晚握着那叠白纸,一张张翻看完,开心地拉起对方的手,“春息,写的很棒,帮我补足了许多漏洞。今晚我们就按计划,去越秀山照这个来好了。”   郑春息叹着气,“唉,以前觉得写文写故事很简单,真的上手才发现这么难。”   “我们这只是小打小闹,在钱塘时我听说市井里有很多人靠写故事为生,每天都要掉不少头发。”   江云晚站起身来,“快到时辰了,我先去学馆了,乖乖在家等我。”   “江姐姐,”郑春息叫住对方,“记得去学馆要坐马车,不要像前两天步行过去。”   江云晚看了看水阁外的阳光,轻笑道:“放心吧,我现在体质怎么晒都不会影响皮肤的。”   “不是因为这个,你前两日步行时露着脸,傍晚回来时后面尾随了不少人,都把巷子堵严实了。”   江云晚不好意思地笑笑,脸色微红。   “江姐姐,我看你都不用当什么山主,在镇子上开家青楼,你一个人陪那些男人们喝喝茶聊聊天,都可以衣食无忧了。嗯,女客人应该也会不少。”   到底是受到夸赞,江云晚也有些小得意,轻哼道:“好啊,到时候把你们都拉进去,再找两个经验丰富、礼仪得当的,保证生意红火,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想跑!”   她说完脚步轻快,哼着怪怪的调子离开了。   “江姐姐也有小女孩的一面啊。”郑春息掩嘴笑笑。   她抚了抚胸口,也离开水阁,准备进入那副传承画卷中修炼了。   那辆镌刻着牡丹与残月的马车驶离了落英巷,斜穿整个小镇到了学馆,当江云晚到了学堂外时,里面的孩子们已经望眼欲穿了。   她摇头笑笑,坐到琴案后开始授课。   她以前觉得最静心的地方只有擎天峰,现在又多了这处学堂。每当对着这帮无邪的孩子们抚琴授乐时,她的心就像是被浸在山泉中一般。   最初她只觉得这是种不错的放松,也能增加对小镇的了解和融入。但最近她才发现,在学堂中度过的方式对她也大有裨益。   过去在擎天峰时,她所学所想只有剑法,且进境平稳。但自从成为江云晚以后,修行就像是坐上了狂飙的野马。   妖化之身、长庚妖躯、身法、剑道,再加上最近开始研习的阵道,以及比野马还快的进境速度……   这就像是平地起华楼,华楼虽然搭得又快又漂亮,但地基不实,结构不稳,说不定哪天就塌了。   而每次在学堂的这种状态,仿佛春雨润物,能够帮她极好地融汇一身所学,夯实基础,没有后顾之忧,这比任何的典籍或灵丹都来得珍贵。   等到黄日渐斜,蝉鸣渐起时,今日的授课便算结束了。   课后女孩子们照例围过来,甚至还有男孩子们也加入进来。孩子们的问题照例是千奇百怪,从如何保养皮肤,到怎么快些长大,甚至还有情窦初开的男孩问该怎么哄女孩子开心。   还好这些江云晚都算拿手。   等到把孩子们都哄回家,江云晚才起来伸展着腰身,往学馆深处的庭院走去,那里还有一帮“大孩子”们等着她授课。   “江山主,昨日提到的走剑之势,到底该作何解?我昨夜苦思一宿,不得其道。”易清仍是冷淡的声音,但语气中的敬意愈发浓厚。   ——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只要在剑道上有所指点的,他都奉之如师,哪怕一个字,也是一字之师。   “走剑之势啊,那就要先提一些身法的要点了……”这是江云晚从遮月步中悟到的。   随着与剑澜峰弟子们的切磋对问,她对那套自悟剑法的理解也愈发深刻,只是觉得还缺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如果能补足关键之处,那她或许会创出一套别开生面的全新剑法。   ——前无古人、开派称祖的那种。   江云晚侃侃而谈时,周围剑澜峰弟子们的也愈发崇敬,看那个眼神,就差上来捏肩捶背,问大姐头要不要小弟给你唱支曲儿解闷。   第一次见面起哄着喊大姐头,都是被易清师兄逼得。现在他们倒是真的想认这个大姐头了,试问不周山弟子茫茫然,哪个敢正面硬撼金光峰峰卿,还能得胜后全身而退?   就连自家峰主都欣赏有加,这大姐头认着倍儿有面子啊!   等到剑道告一段落,双方也随意地聊起越秀山一事,江云晚粗略地提起要驱散谣言。   一名弟子沉吟道:“仅是驱散谣言还不够,镇民们仍是不放心的,最关键的是要有批人不怀恐惧,敢入山开采山货,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后面的人才会云从。“   老三段长明听了一拍大腿,“这不是为难江山主吗!往哪找一群闲暇无事、不怕妖怪、体魄健硕、能挖能抗的人来,这数量还不能少,只有几个人还会被怀疑是托儿。“   江云晚点点头,也有些苦恼,“是啊,不周山这种地方,我上哪去找这样的一群闲人,真是……“   她的视线忽然在剑澜峰众人身上停顿,愣了愣,“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庭院一时安静了。   段长明一拍最开始发言的弟子,“你多什么嘴!“   “段~长~明~“江云晚语调忽然温柔起来,温柔到段长明全身鸡皮疙瘩。   “大姐头你有话好说。“段长明哭丧着脸,只觉得自己是即将被变卖入青楼的良家闺秀,甚至下意识捂着衣领。   “你看我教授你们这么久,还从没收过学费吧,不如……“   段长明脸拉得更垮了,望向一旁,“易清师兄……“   易清拍下他的头,“你多什么嘴。“   他望向江云晚正色道:“采摘山货这种事虽是无聊,但江山主这些时日所讲,对我们帮助极多,我们义不容辞。“   江云晚摆摆手,轻笑道:“放心好了,又不是无偿的,到时候我再教你们两招绝世剑法好了。“   剑澜峰所有人眼前一亮,“有多绝世?“   “总之,很绝世。“   小剑仙吕卿亲授,练差了会死的那种,能不绝世吗?   江云晚腹诽着,但到时候也不会真把剑法传给他们,毕竟这是个贼船,还是不拉他们上来了。单只是把剑法中的一些妙意讲出,对他们应该就大有裨益,远超他们到时所付出的。   黄日微醺,蝉鸣鸦语。   正当今日的剑道之讲快要结束时,一个使者打扮的人忽然从后门走入庭院,“江云晚何在?“   意兴阑珊,语气轻蔑。   “嗯?!“只见一群黑衣猛男扭头看过来,凶神恶煞的。   使者吓得忍不住倒退几步,总觉得自己找错了地方,这里像是什么黑帮交易的现场。那圈黑衣猛汉围着的男女,简直是正在交易的双方老大。   “我是,请问有何事?“江云晚站起身来。   使者愣住,想着名噪不周山的江云晚怎么和黑帮混一块儿了?   但他再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些黑衣人都是剑澜峰的凶神。   于事他又不自觉退后两步。   ——这些剑澜峰的人比黑帮还吓人!   没想到剑澜峰的人与江云晚走得如此近,这女子到底什么来头?   他心中再也不敢轻看江云晚,拱手行礼,毕恭毕敬,“见过江山主,我奉宗门令前来通传。“   剑澜峰众人这才满意,嗯了一声,表示孺子可教。   “请讲吧。”   “是。据宗门东北的几位山主通报,近日来有大妖在中州境内现身,且一路往西南折去,已经进入不周山脉境内了。估计这两日,甚至今晚就会抵达不周山脉南麓。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请江山主做好准备,这几日随时听宗门调令,与其他山主捉拿妖物。”   江云晚点头领命,表示理解。   不周山山主都是有守山拱卫宗门之责,敢闯进不周山的妖物,自然是不用想着全身而退了。   但寻常妖物,也要调动众多山主一同抓捕吗?   她想了想问道:“不知大妖数量多少?”   使者回道:“依照其他山主通报,数量不多,一个到两个。”   ……   “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   远在不周山脉的东北方的山林中,一个道人俯身拉起一个女子,一边问道。   那女子嘴角溢血,气息凌乱,似乎是刚受重挫,倚着树休息,“刚才从我山中过的,确实只有一个,但境界极高,至少四境以上。那妖物修为极好,只是经验不足,又在赶路,不然我现在已经死了。”   同是作为山主的道人有些疑惑,“那为何你上报宗门说是有一到两个?”   “因为我确实感觉到还有另外一个大妖的气息。”   “山林野密,你也能感觉的到?”   女子冷笑着,“因为那种大妖实在太过特殊好认,且似乎受了伤,气息外泄。”   “什么妖物这样特殊?”   “九尾妖狐。”女子一句一顿。   “九……九……九尾妖狐?!”   女子点点头,冷笑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刚刚跟我交手的这只妖物,就是在追捕这只受了伤的九尾妖物。看情况不知道追捕了多久,又跑了多远的路。”   道人霍然站起身来,“有九尾妖狐往不周山南麓去了,此事我们必须得上报宗门!”   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女子拉住了衣袖,“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吗?”   “何意?”   “只要我们将那妖物围困在南麓,就可以生擒妖物!”   “生擒了我们也要交给宗门啊。”   女子鄙夷地看着道人,“为何要交出去?山脉南麓主要有两山,雷刑山山主新换,越秀山山主听说是个攀关系的妓女。这样薄弱的两山,走失妖物,承担罪责,不是很合情合理的吗?”   道人这才听懂,大惊失色:“你想独吞九尾妖狐?”   “独吞倒不敢,自然是多联系几个山主一同才有把握,你要不要来?”   已经算定道人心性的女子不断诱惑着:“那可是九尾妖狐啊,如今整个世间,还有几只?”   道人脸色阴晴不定。   “我还是不懂,如果那九尾妖狐是在逃亡,为何不往别处地方,偏偏要来不周山,要去不周山的南麓?”   “那里,有什么?“ 第二十七章 小桐   “小桐。”   绿竹编织的门推开,身着百花裙的女人高兴地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她走到桌旁开始一件件摆出包裹里的东西,都是些瓶瓶罐罐,微微反着光。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少女,脸蛋像是白瓷,套着明黄的衣裙,就像是盛放在小楼中的一朵娇嫩的花。少女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啜吸着,“怎么开始叫我小桐了?”   “你不是要以小桐的身份去不周山吗?提前叫一叫咯,免得你到时不习惯。”花舞眼中明显是捉弄的意味。   “好吧。”少女想了想,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叹了口气,“还得提前去准备些身份证明,嗯,把姓带上,全名朱小桐好了。”   朱洛视线扫过那些瓶瓶罐罐,好奇地拿上一个,“这些是什么?”   “胭脂水粉。虽然都是山下小城里的,但卖的不便宜,质量也很好,像这个玫瑰花露就不错。反正你也有储物法器,都带上好了。”   “胭……”   “虽然你现在一张惹人怜的脸蛋,根本不用上妆,但好歹用一些。这样的妙龄女子哪有不涂抹的,你也不想被人看出瑕疵吧?”   朱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居然真的对着那些瓶瓶罐罐研究起来——哪个是唇脂,哪个是黛粉,哪个味道最宜人,看她的架势,恨不得用纸笔记录,再出一份研究结果来。   花舞坐下来安静看着对方,她明白对方不是女性心理觉醒,也不是对胭脂水粉有了兴趣,纯粹是一种兴趣。就像之前还是男人时,哪怕再简朴的衣袍,朱洛也不会让上面有一丝褶皱,现在做女人也仍旧一丝不苟,务求没有疏漏和差错。   大概没谁会想到,这样一副娇弱的皮囊下,藏着一颗老成坚定的心。   “花舞,我要走了。”朱洛说。   “这么快?真的不和你父亲爷爷打招呼吗?”   “不了,现在回南朱宗太危险了。”朱洛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将有些话透露出来,“花舞,我走以后你也要小心些。我总觉得族中有些人最近很奇怪,他们……”   朱洛沉吟片刻,挑了个精准的字眼,“他们太安静了。”   “安静不好吗?”   “如果是一片小池塘,那安静是好的。如果是一片向来汹涌的海,海面忽然平静,只能说明下面有了问题。”朱洛点到即止,没有说得太深。   花舞不仅是世间第一的舞姬,也是墨珠门人初榜上前十五的强绝高手,家族背景深厚,在南朱宗地位也高,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花舞听得打了个颤。   虽然朱洛用字不多,但她已经能想象到那种画面,海面下藏得是什么?是即将爆发的海啸,还是沉睡千年的怪物?   像是看出花舞的担心,朱洛拍拍她的手,“放心吧,一切交给我。”   花舞点点头,看着朱洛收拾完胭脂水粉后,又开始收拾其他行李,严谨细致。   她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上次说要去找的人,是谁?”   “江云晚。”   “江云晚?!”花舞一拍桌子站起来。   从春天开始她就逐渐听到这个女人的传言,写作“妖女花魁”,读作“水性杨花”。   她以为朱洛去找的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能提供庇护之所。没想到是个来跟她抢男人……抢女人的小婊砸!江云晚那里怎么能算庇护之所,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有那么个瞬间,她几乎就要开口让朱洛别去,但最后还是叹口气坐下。   应该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就算那江云晚集天下魅惑于一身,但朱洛应该不会中套。   何况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感情去束缚朱洛,男儿自有男儿的伟业,朱洛生下来就注定要青史留名,光芒万丈!   虽然不知道本人愿不愿意……   花舞从小就看着朱洛,也喜欢着朱洛,可看来看去这么多年,她觉得还是不够了解朱洛。   不是因为朱洛太复杂,而是因为这个人太简单,秉礼,自持,哪怕在地上打滚也比别人滚得直。   但简单得极致,就是极致的复杂。   所以她看不清朱洛知不知道她的心意,也看不清朱洛对她的心意。   这个男人……这个曾经的男人实在太过端正,似乎天生与情爱之欲无关。   花舞最后只是趴在桌上,侧望着朱洛忙碌的背影,好像又能看到那个宽阔坚定的背影,一切都没有变化。   窗外已经是黑夜了,大雨在黑暗中泼了下来,裹挟着风声,小楼好像是在风暴海面上漂泊的小船,夏天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猛烈。   但花舞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算了,都等那么多年了,不急在一时。   只是她有点后悔,后悔当年很多次都有机会,却没把朱洛直接吃干抹净,现在晚了。   她的目光比窗外的风雨还要飘忽,最后落在那个玲珑背影上,让她心中一动。   或许还不晚,朱洛现在比起过去,才是真正的身娇体弱易推倒……   “嗯?”   这时朱洛的行为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明黄的少女贴着高高的衣柜,踮着脚伸手去够衣柜上面的东西。那是把丑陋的黑色长刀,是她去山谷塑炼前放的。但当时也是伸长了手才放上去,现在更不可能碰到了。   她脚尖踮直紧贴衣柜,脸和身子同时往一边扭,另一边的手伸得快抽筋了都没用,她甚至还小跳了两下,脸都是红红的。   “花舞。”她终于放弃了转过身来,那双圆杏般的眼现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我够不到……”   ……   黄昏落雨时两名女子就悄然走进越秀山,夜幕降临雨势更大后也没见她们出来。   在刚刚浮起的夜色中,江云晚和郑春息都撑着伞,到了越秀山背面,最后在一处破旧废弃的建筑前停下。   “就是这儿了。”   江云晚满意地点点头,她朝着建筑轻挥衣袖,只见建筑的大体结构轮廓没变,但许多细节都剧烈变化,赫然间成了一座荒废古旧的寺院。   看着郑春息崇拜的眼神,她笑着摇摇头,“一种简单的幻术,对付普通人和低境修行者还可以,其他没什么用,有空我教你。”   “江姐姐,那为什么我们弄妖鬼故事吓人,地点一定要选寺院呢?”郑春息还在思考着江云晚的计划——先真的弄出妖物传闻,再当着镇民的面铲除妖孽,以此彻底破除谣言,让越秀山恢复正常,也能赢下正式的山主之位。   江云晚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边用幻术修缮种种细节。   “因为寺院这个场地足够经典啊,如果你读过《聊斋》的话。”   “‘聊债’?那是什么?”   江云晚听了哑然失笑,“以后再将给你听吧,现在先把这处场地布置完成,接下来就是等哪个到倒霉蛋会闯进来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还是放些非良善之辈的进来好了,这种人经吓。”   夜色逐渐浓厚,忽然有一声狼啸声自远方传来,仿佛隔着几个山头。   “嗯?”江云晚看着那个方向,“越秀山附近,有狼吗?” 第二十八章 深山藏古寺   黄昏时落起了雨,入夜后雨势更重,简直像有人在天上肆无忌惮地泼水。   从霞栖镇里看越秀山,只能看到朦胧的线条,像把大椎子立在夜中,山体隐隐有雾气,作为边缘把山体和夜幕分开。   自从越秀山出了妖物横行的传言,就没人敢再进山了,何况是下着雨的夜,雨夜赶山路都是找死的行为。   但今夜就在越秀山的背面,偏偏有个大无畏的书生,正高一脚低一脚的踩在泥浆里。明明是书生打扮,但他身后不是什么书箧,而是背着一把剑,显得不伦不类。   他行走得艰难,大雨模糊了视线,像是蜗牛在泥浆里挣扎,走出三步得退一步。但他不得不冒险在雨中赶路,必须得尽快找一个能遮雨歇脚的地方。   初夏的山中仍是凉气十足,在风雨中过夜体温会迅速流失,说不定会死在山里。   直到大半个时辰过去,他已经筋疲力尽,发白的嘴唇都哆嗦着,但在拐过一个山道后,意外地看到了一座掩在林子后的寺院。   他大喜过望拖着麻木冰凉的腿挪过去,在风雨中见到了一块立在寺外的石碑,上面满是岁月斑驳的痕迹。   书生抹了把脸上的雨,竭力辨认石碑上的字,“兰什么寺?”   石碑上的大字已经剥离模糊,看不清全名。   雨水拍打在寺院的黑檐上碎成水花,隐约勾勒出寺庙的大致形貌。约莫有两进院的规模,看起来残败古旧,与那块石碑差不多斑驳。   寺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灯火,紧闭的院门像是在夜中要噬人的兽口。   书生看得打了个冷颤,总觉得这地方够邪的,心脏怦怦跳,打起退堂鼓。   过去越秀山有这个兰什么寺的么?   他转身就想走,却又在大雨中踌躇起来。进庙不一定出事,但还顶着雨下山就真的要出事了……   一声狼啸忽然从远方的夜里传来,森冷嗜血,书生被雨水冲刷许久的脸更加煞白了。   几年不回来,越秀山中竟还有了野狼?   他伸手一握背后的剑柄,“燕歌啊燕歌,你的梦想可是要学得一身本领,行走天下降妖除魔的,怎么能被一个破寺吓到了?”   燕歌只觉得心中大定,背上的剑给了他无限勇气。他心中有团火,还带着一把好剑,哪里去不得!   他不再犹豫抬脚就冲到了寺门前,可那大门上明明没有锁,却怎么都推不动。   “喂!什么意思!连你这个小小的烂寺都要欺负我吗?!”燕歌破口大骂。   他忽然注意到门上挂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有八个小字,“内有恶妖,请勿入内。”   燕歌冷笑一声,“当我是没胆的孬种吗?不周山脉也敢有恶妖作乱?就算真有妖怪,我也给你一剑劈咯!有种的就出来遛一遛,看能不能吓到小爷我。”   他又拼命推起门来,甚至上脚踹起来,还不时大骂:“我就不信连个破门都能拦住我!”   正当他准备直接拔剑砍门时,一道细风从门外吹过,似乎还裹着女子的低语。   “唉,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风声太细太快,男人根本没听到里面的话语,却惊喜地发现自己一脚把门踹开了,连忙捂着头冲进寺院内,融入那片瘆人的黑暗中。   寺院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杂草荒芜,灰绿的杂草又高又密,院中两尺多高的石制灯幢都快要被吞没,石头上有斑驳绿苔。   “果然是个荒废多年的野寺,这种破地方妖怪都不稀罕来吧。”   燕歌在院中踌躇了会儿,瞄准一个看起来能住人的厢房冲了过去,在屋檐下抖了抖水,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一股霉味铺面而来,让他差点背过气,但有床有桌,虽然积灰不少,好歹能住人。   燕歌卸下剑,用火折就着一堆烂布和碎木生了火,蹲坐在火旁瑟瑟发抖。   大雨在屋檐下挂出雨帘,隔出两个世界。外面的世界寒冷黑暗,让人心悸。里面的小屋虽然火光微弱,但至少让人心安。   燕歌忽然动了动耳朵,感觉大雨中有什么其他的声音传来,声音渐渐明晰起来,不费力就能听清楚。   那是……那是琴声!   这样滂沱大雨之夜的古寺中,竟然会有琴声?   “难道我真闯进妖怪窝了?”燕歌的脸刷得惨白起来。   “咚!咚!”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缓慢而沉重。   “谁?”燕歌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像是被掐住一般,尖叫出声。   “公子,不要怕。”门外传来温婉的女声,“我家小姐也遇到山雨,暂时在寺中躲避,见到公子房中有火光,才知有同路人,想请公子前去一聚,以解长夜苦闷。”   燕歌终于舒口气,汗如雨下,跑过去打开门,只见一个衣着素朴的女子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两把伞,但用轻纱覆着脸。   “大晚上的有必要遮脸吗?”燕歌小声嘟囔着,又开口道:“我来时并没有见到寺里有人啊。”   琴音依旧穿过雨声飘过来,凄切幽怨。   女子伸手一指另外一边的院子,“我们与你是前后脚进来的,我们也才刚点起灯盏。”   燕歌望过去,果然见到先前还黑暗的院子现在隐隐有光亮。   “既然如此,能做个伴也好。”燕歌点点头,接过伞跟着女子一同穿过雨幕,来到了光亮处。   那是个狭小的偏殿,里面有暖黄的灯光晃动,侍女直接走了进去。   燕歌在门外小心地瞄了一眼,看清了殿内的陈设。看起来是过去僧人们讲经的地方,最上首摆着桌案,下面都是朽旧的黄色蒲团,但蒲团都被扔到一边去了显得很空旷。   燕歌又瞄了第二眼,却再也无法挪开眼睛。   桌案上放着张颀长秀美的琴,而琴后是个身着绮丽纱衣的女子席地而坐。   雨夜常见,寺院常见,琴也常见,但这样美的女人,还真是他平生第一次见。   就连殿中所有的灯光似乎也暗淡下去,雨声不再纷扰,琴声不再悦耳,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个对烛抚琴的美人。   “真美啊……”   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女人,彻底放下戒心,呆呆地走了进去。   女子瞧见了他,便按住了琴,绝美的脸上笑意盈盈,轻拍身旁的空位,“这寺院荒废,也没什么桌椅,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燕歌笑着,又觉得自己笑得很白痴,赶忙坐到女子旁。   但他刚一坐下,就发现抚琴的美人,和恭立在一旁的侍女,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准确说是盯着他的胸前。   燕歌一低头,才发觉大雨早已把他浇得透彻,原本宽松的衣袍现在紧紧贴在身上,丝织的衣料在他胸前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起伏。   他连忙捂住胸前,脸色羞红。   抚琴的女子又看了看他的脸,原本的妆容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露出清秀的本来面目。   “原来是位姑娘啊。“女子轻笑着。   燕歌脸更红了,也松开了一直捏着的嗓子,发出清稚女声,“无意欺骗两位姐姐,只是我常一个人在外行走,为了安全着想……“   抚琴女子轻笑着点头,只是一手负后,朝侍女飞快打起暗语手势来,“春息,她是女的,怎么办?!”   侍女微抵着头,余光瞄到自家小姐的暗语,沉着不乱,垂在身侧的手也以暗语回应,“就按照剧本走啊。”   “剧本里我下一步要先勾引对方,等到情至浓时再惊吓,现在这样还怎么勾引?!”   “江姐姐不要慌,你勾搭女人也是有一手的。”   “你这是污蔑!”   江云晚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只觉得好好一出聊斋,眼看着快成西厢记了。她果断变阵,以暗语手势朝郑春息下了令。   “直接进入惊吓阶段!”   一旁燕歌还在羡慕地盯着江云晚的脸,“姐姐,你好美啊。”   江云晚只是笑笑。   忽然自雨声中传来一声尖锐凄厉的狼啸声,吓得燕歌花容失色,扑进江云晚的怀中,江云晚也下意识地抱住了她,摸着她的头安抚着。   旁边的郑春息打了一串暗语过来,“呐,就说你勾引女人也是功力深厚。”   江云晚无奈地白了她一眼,一边哄着怀中的男装少女,又望向了殿外的雨夜。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   那声狼啸,总让她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   就在越秀山与雷刑山的交汇边缘地带,不时响起几声骇人的狼啸声,并逐渐从雷刑山彻底进入越秀山境内。   那是一头毛色银灰的硕大野狼在大雨中奔突,在泥泞地面留下狰狞的脚印,若仔细比较这脚印竟比寻常人的头颅还大!   这只体型骇人的野狼似乎受了伤,皮毛多处有血迹渗出,嘴巴咧开呼着热气。   它猛地跃入一片灌木丛中,再出来竟已变成了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粗野,身上裹着褐色布衣裳。   天狼擦去嘴角的血迹,转身看向大雨中的黑暗,他的眼底满是怒意。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他就要追到那只九尾妖狐了,却偏偏被一群不知死活的人给搅了!丢失了九尾妖狐的踪迹不说,还受了些伤。   “就凭你们这些烂果子也想围猎我?论起狩猎我们才算是祖宗,就看看咱们到底是谁狩猎谁?”   天狼低骂一声,翻身到了树上,在林间密叠交织的枝干上不断跳跃,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没过一会儿十几个人影忽然出现在灌木丛周围,他们每个都站得笔直,大雨泼在他们身上就像是泼在石像上。   “这是那个狼妖的踪迹?”   “没错。”   “那九尾妖狐呢?”另一个声音问起。   “不知道,但应该还在山里。”   “这里已经是越秀山的地界了,还追吗?”   “狼妖也好,九尾妖狐也好,都是到了嘴边的肉,就差咬牙嚼一嚼而已。”   “那宗门……”   “越秀山山主守山不力,致使妖物脱逃,关我们什么事?要怪只能怪那个叫江云晚的女人命不好。”   人群安静下来,互相望望,又在黑夜中点着头,似乎都达成了一致。   最后一个女子低声喝道:“追!”   所有身影消失在原地,黑夜中只有雨水更猛烈地砸下,那些路边含苞未放的星屑花连头都抬不起来,近乎折断。   夜空中隐隐有雷鸣。 第二十九章 看水   “这么说你是霞栖镇里正的远房亲戚?”   燕歌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是被叔叔抚养在霞栖镇长大的,这几年本一直在外游学,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抄山中近道,却碰上这样的大雨,唉,太惨了。”   江云晚在大殿一角俯身轻拨着灯芯,愈发明亮的光在她脂玉般的脸上跳动。   她的目光扫过燕歌放在桌上的剑,惊奇道:“出门还背着剑,难道你就是传说中能飞天遁地的修行者吗?”   燕歌摆摆手,脸色有些尴尬:“我是很想成为修行者仗剑走天下啦,但我的资质太差了,现在只是背着剑装装样子。”   “但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能学到绝世的剑法,行侠仗义,除魔卫道!”她拍了拍胸口,豪情万丈,只是太过大力而咳嗽起来。   行侠仗义除魔卫道啊……   江云晚会心一笑,仿佛看到了刚上擎天峰时的自己。   为了掩饰尴尬燕歌红着脸转移话题道:“姐姐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   江云晚回到桌案后轻柔地坐在燕歌身旁,“我是春末才搬到霞栖镇的,趁着夏日昼长想来山中看看风景,谁料遇到暴雨下不了山,只能在这寺中等雨停了。”   燕歌点点头,原来是今年才搬来的,难怪她从未见过。   她对身旁的这位姐姐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还有好多问题想问,却看到对方一招手,之前的侍女从殿后偏房里出来,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   “本来想在山中野炊,所以我们带了些菜食,刚才见后面还有些木柴能用,就热了碗粥给你。”江云晚指了指燕歌还微微滴水的头发,掩嘴笑道:“瞧你,落汤鸡一样,一定很冷吧,快喝些热粥暖暖身子。”   燕歌脸更红了,挠挠头接过热粥,喝粥时还悄悄地挤了挤发梢里的水。   “哇,好好喝,谢谢两位姐姐。”几口粥下肚,燕歌只觉得身子热腾起来,舒服多了。   “喜欢就好,你在这里稍坐,我去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吃食。”妩媚的女人施施起身,和她的侍女一同消失在殿后偏房的门口。   大雨还在殿外狂流,丝毫不见停歇,夹杂着稀疏雷声,连殿内都感觉很湿冷凄清。   只剩男装的少女一个人坐着,就着昏暗烛火小口喝着粥。   她闻到了一阵香气在身边萦绕,却不是粥的味道,那是种奇妙的气息。仔细辨别她才想起来,这是刚刚那位姐姐身上的味道,不是脂粉香,而是天然发自身体的一种香气。   就好像寂寥深谷中一朵紫罗兰正在盛放,又浓情地像是一团火。   少女叹了口气,以前在霞栖镇也好,后门出门游历也好,她姣好的容貌往往会吸引关注成为焦点,因此才不得不男装出行。可与那位姐姐比起来,她简直就像是茸毛未脱的小鸭子,还是个落汤鸭。   而那位姐姐则像是一只凤凰!哪怕躲在破寺里也带着那种“老娘就是来体验下民间疾苦,明天一早就振翼飞天光彩万丈,大家都把眼珠子收好别看得掉下来”的美感来。   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美的女人啊……   燕歌一边感叹着,手里拿着汤勺搅粥,想让粥不那么烫。   “嗯?”她忽然一抬头四处望着。   刚才她听到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扑嘶扑嘶”的声响,就像是蛇群在黑暗中爬动。   “这寺院里不会有蛇吧……”少女一想起院中的荒草,身上都开始有鸡皮疙瘩了,心里也有凉气冒出来。   她像只警惕的小兽,睁大眼睛盯着各个黑暗的角落,手里却还不忘搅着粥。但她搅着搅着却搅不动了,好像碗里的粥变得无比黏稠,都有了条块般的触感。   她低下头一看,只觉得被人用钢针扎满了全身毛孔:   ——碗里哪有什么粥,只有一条手指粗细的青花细蛇盘着,正顺着汤勺往她的手上爬去!   刚才还在戒备地看周围时,她的汤勺就已经在这条蛇身上划来划去了。   “妈妈呀!”少女的尖叫快要把嗓子撕裂,她一脚踹翻桌案,那条盘着蛇的碗也骨碌碌滚在地上。   刚干了点的衣服再次被冷汗浸湿,她抓起剑来就要去砍地上的小蛇。   可是密密麻麻的声音响起来,只见殿内四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几十条长短粗细不一的蛇都爬了出来,或在地上蠕动,或是昂扬起蛇头,且方向都是朝她过来的。   “咣当!”一声寒铁长剑掉落在地上,少女脸色惨白地往偏房跑去。   “两位姐姐快跑啊,我们进蛇窝里了!”   燕歌跑到偏房门口刚进去却愣住了,只见偏房里黑洞洞的,那位身着纱衣的绝世美人正站在黑暗里背对着她,能够看到美人如云的乌发和纤细的腰身。   可是就在那腰身下,竟然不见了之前修长的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长的黑色蛇尾!   蛇尾一丈多长,尾尖正好在燕歌的脚下,还左一会儿右一会儿的摆动着。   燕歌手掌掐住了自己嘴巴,拼命压抑着嗓子里的尖叫。   都说蛇蝎美人蛇蝎美人,这个美人姐姐居然真的是蛇变得!   果然世间根本不会有这样美的女子!   但那个蛇妖似乎没有发现她,正低着头在跟什么东西说话。燕歌定睛看去,只见蛇妖的身前有十几条蛇盘踞,都扬起头身,足有一尺多高,像是在听将军训话的士兵。   “宝贝儿们乖,不要急再等等,等她睡着了我就把她杀了喂给你们吃。”蛇妖魅惑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吃吃的笑,“少女的肉体是最滋美的,好久都没吃到了。呵呵,都会儿我只要她的脖子和腰腹就好,那里的肉最嫩,剩下的就都给你们吧。”   蛇群似乎也很兴奋,发出嘶嘶的声响。   燕歌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眼神惊恐,捂住嘴巴一点点往门口挪去,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你要去哪儿啊燕歌妹妹?”柔媚的声音在背后出现,燕歌这才发现蛇妖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背后。   燕歌拔腿就要跑,整个人却被蛇妖扑到在地,那张绝色的脸就在她眼前,只是原本幽深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血红的蛇瞳。   之前还很妩媚的脸庞,如今满是妖异的气质。   “呜哇,蛇妖姐姐你不要吃我啊!!”压抑许久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她的上身被蛇妖紧紧搂着,只得双腿像兔子一样乱蹬。   可是她的双腿紧跟着也被那粗长的蛇尾绕了数圈紧紧缠住——蛇妖整个盘缠在她身上,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   燕歌心中满是绝望。   完了这是真的要被吃了,听说大蛇进食前都是这样缠着猎物直到对方窒息死亡,然后将猎物从头部开始整个吞掉。   想到自己马上要被吞了,燕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蛇妖这样的樱唇小口能张得那么大吗?   但她紧接着嚎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呜,蛇妖姐姐你放过吧,我不好吃的。我,我常年奔波营养不良,胸前都没几两肉啊。”   蛇妖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感受着自己胸前与对方的挤压触感,想着你还是有些分量的嘛。   “小妹妹,可知道山野不入,寺荒不住的道理吗?虽然你不是修行者,但一身细皮嫩肉的,我可不舍得放你走。”蛇妖轻声笑着,血红锋利的指甲在少女的脸上拂过。   燕歌哭的更凶了,“蛇妖姐姐我认识不周山里的修行者,我把他们骗过来给你吃,你放过我好不好?”   蛇妖愣了下,想着这少女还挺无赖。她嘴中伸出狰狞滑腻的蛇信,在少女的脖子上轻轻舔着,“真是个可人儿,哭得我都不忍心了。我可以再给你一个选择,你刚才喝的粥就是用蛇变得。很快你也会变成冷血无情的蛇妖了,只要你愿意留下来陪我,我就放过你。”   燕歌愣了下,更加剧烈挣扎起来,“哇,我也不想变成蛇啊。”   剧烈挣扎之下,少女的衣襟扯开来,露出一角洁白的绢纸。   蛇妖好奇之下抽了出来,抖开一看是副墨色山水画,大块黑墨涂成的青山环绕中,一片秀丽的湖在春风中荡漾。   那湖天下皆知,秀美而不浩大,就只能是一座湖。   钱塘的西明湖。   “你去过钱塘么?”蛇妖轻声问道。   鬼使神差地,燕歌在生死关头竟然想到这蛇妖是不是有地域歧视,不喜欢吃钱塘人?   她头点地自己都晕,“嗯嗯嗯,我去年到钱塘玩过儿,就画了这幅图。蛇妖姐姐实不相瞒,其实我母亲的三舅的干外甥就是钱塘人,算来我也是钱塘人,你就放过……”   燕歌看向蛇妖的时候愣住了,因为蛇妖根本没有看她,而是盯着那幅画。   刚刚那双血红蛇瞳里还满是欲望和魅惑,但现在又变回了清澈的黑瞳,只是空落落的,像是连云彩都不愿意停留的死寂天空。   她忽然有种错觉,这个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在看到那幅画的瞬间,从魅惑美艳的蛇妖,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一个落寞到要命的女孩。   燕歌还要说什么,却看到对方的眼睛又变血红,她只觉得脑袋晕眩不已,一下子昏过去。   江云晚从少女身上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幅画。   召唤而来的蛇群都散去了,在燕歌感官中的蛇尾也不过是魅术,连热粥变蛇都是假的,只有身着纱衣的女人是真的。   郑春息从角落里走出来,手中还来回翻着纸,“江姐姐,怎么停下了?后面还有好多剧情呢,你要先吓她,再哄她,再跟她一起冒险,后面还有黑山老妖登场呢!”   江云晚只是摇摇头,“这样就足够了,足够她回到镇上讲述蛇妖的传说了。”   她最后的魅术把一些太过可怕的细节都删去了,也模糊了她和春息的脸,并安抚了燕歌的心神,确定对方不会有什么心理阴影和创伤。   她本来还在布置这处场地,又怕吓坏人,根本没想让燕歌进来。但看对方在门口又是砸门砍门,又出言狂放天不怕地不怕的,完全就是个愣头青。   考虑到对方不进来可能真会被冻死在山里,就想着用受顿惊吓作为住宿费好了,却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个女扮男装的活泼少女,就是胆子小了点儿。   刚才寺院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呢?   但江云晚还是对少女抱有歉意,她轻轻拭去燕歌眼角的泪水,“还只是个少女啊。”   一旁的郑春息噗嗤笑了,“江姐姐,说的那么老成,其实大家都还是青葱少女呢。”   江云晚愣了下。   或许是自身的妩媚气质,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她都忘了单以女身论自己也不过是未满二十岁的女子而已,而春息也差不多。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愧疚,于是拿过纸笔写了几篇剑经,塞到燕歌的怀中。   这是不周山入门中的入门剑经,拿来修行是不可能的,但练一练做个行侠仗义的女侠还是足够的。   “祝愿你能实现仗剑走天涯的梦。”江云晚最后又塞了些疗伤调息的药,把那幅画也放回去。   她和郑春息一同走出了偏房,在大殿门口坐下。   黑夜中大雨还在下着,好像天空烂了个洞一般永不休止,雨水在屋檐下挂出巨大的帘幕,湿润的空气中带着微腥。   “等到明天一早燕歌回到了镇子,我们就算成功了一大步吧?”郑春息问道。   江云晚看着殿外的小院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郑春息盯着江云晚无暇的侧脸,心中一动,“江姐姐你是在想她吗?”   江云晚哼了一声,“区区一个臭唐湖,有什么好想的?”   “我可没提唐湖宗主的名字。”   江云晚不说话了。   “江姐姐,好像从离开钱塘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提到唐湖的名字欸。”   江云晚叹了口气,“那该如何呢?每天嚎着‘唐湖唐湖我好想你啊’,然后惶惶不可终日?我想那样连唐湖都会瞧不起我的。”   她盯着前方,用小到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所以我宁愿什么都不想,只要记着一件事就好了。”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郑春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江云晚在盯着殿前的小院。   这里年久失修,流水不畅,在滂沱大雨中,小院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水,足以淹没脚背,就像是一片湖。   郑春息忽然明白了。   原来江姐姐买下落英巷的府邸并不是喜欢池塘,她只是喜欢宽阔圆融的水面。   池塘也好,眼前的小院积水也好,她都喜欢盯着看。   因为这些水面看起来就像是湖面。   如果是青色的湖面,她可能就更喜欢了。   郑春息叹了口气。   如果提一个人的名字是在想对方,那从来不提呢?是不是就代表着无时不刻不在想对方?   大雨从天而落,仿若狂流。可郑春息看着江云晚的眼神,觉得那雨水根本没有落在山间,而是落在了江云晚的心间,把什么东西浇灭的一干二净,只剩下湿漉漉的一片。 第三十章 雾中之乐   雨水在山间狂飙了一夜,夹杂着不时的雷鸣,和远方隐隐的狼嚎声。   对普通人来说真是个瘆人可怕的山中长夜。   但对于江云晚和郑春息来说,只是在殿门口修行了一晚,等着天明。天快亮的时候大雨终于停了,黎明前的黑暗中有微微的湿雾浮动。   好在郑春息看到只是一夜,江云晚就恢复如常,还是那个神采飞扬诱人到了极点的女人,好像昨晚那个落寞孤独的女孩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就这么把燕歌放在那就好了吗?”郑春息跟着江云晚踩过湿润的地面,朝大门走去。   幻术已经散了,昨晚还是荒芜残败的寺院,现在又恢复为本来面目,看起来像是以前哪个富贵人家在山中的别院。   “放心吧,她在霞栖镇土生土长,对越秀山熟得很,我们送她只会引起怀疑。”江云晚拉开大门走出去,吸了口晨间空气,只觉得心旷神怡。   天已经蒙蒙亮了,长夜过去,现在属于白昼的范畴,微弱的白昼里有微弱的白雾,还有些清冷,此时的山间看起来倒像是什么世外秘境。   “唉,多么单纯无知的少女,被江姐姐你玩弄后就抛弃在山中,真是个渣男,不,渣女!”郑春息作蹙眉痛斥状。   江云晚轻拍她的头,“好了,别闹了,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呢。”   昨夜山里的几声狼嚎总让她觉得不安,她记得越秀山是没有狼的,又为什么听起来很耳熟?   郑春息亲昵地从后面搂着她的脖子,吹气嬉笑着。   正当两人玩闹的时候,一大朵黄色的花从江云晚眼前飘过,还没等她看清又是第二朵第三朵。   天空像是下起了花雨,每朵都有巴掌大小。   但江云晚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仔细看了一眼,那根本不是什么落花,而是一张张彩纸。或正红或姹紫,是俗世中会在迎亲队伍前撒的彩纸。   可是那些彩纸的颜色太淡,纸张泛着苍老的质感,像是跨过时间来自许多年前,透着种死气。   这……这简直像俗世中祭奠故去之人时要用的纸钱。   无数彩纸从东边落了过来,随风四散,像是一场雨。   “春息,我们还有这样的吓人准备吗?”   郑春息一脸迷惑,“江姐姐,什么准备?”   “什么准……”江云晚眼神微凝,只觉得心口被攥住了一般。   ——早晨能起大雾的山间,又怎么会有风?没有风这些彩纸又是怎么刮过来的?   这处破落别院门口有条山道,只往西去不再向东伸展,东边是大片的密林,属那边雾气最重。   伴随着花纸挥洒,一道乐曲由远及近,从东边满是浓雾的密林中飘出来。有鼓瑟吹奏,有锣鼓敲打,更有笛声清脆,俨然是支乐队,只是那乐队的曲调太怪异,说不上是哀曲还是喜乐,只是听了就让人迷乱。   江云晚忽然察觉不对,伴随着乐曲的出现,附近的天地元气迅速混乱狂暴起来,几乎要赶上钱塘的遗存出世之夜了。   “江姐姐……”郑春息直接被江云晚捂住了嘴巴,不明所以。   江云晚还直勾勾盯着前方,只敢用余光瞄了东边的密林一眼:   ——满是浓雾的林间,一支队伍正在走出来。最前面是开路的依仗,为首的两人挥洒花纸,中间是八人抬着的小轿,后面跟着大队的乐手。   江云晚立刻收回眼神不敢再看,搂着郑春息回到院中,将大门紧闭再插上门闩横杠,呼吸急促!   直到这时她才敢回忆看到的细节:   那支队伍的人半是红衣半是白衣,都是清瘦的男女,挥舞着大袖以某种奇异的节奏律动着,脚步也很轻飘,像是在浮在地面一跳一跃地走着。   或者说不能称为走着,那简直是一支舞——一支半是热烈半是衰亡的舞!   而最惊悚的是,她没有从那群人身上感到丝毫的生机波动。   越秀山中,原来真的有邪祟……   江云晚想着这次真是常走夜路撞见鬼了,自己来扮妖怪吓人,还真撞上一些“东西”了。   江云晚搂着郑春息站在门后不远,死死盯着三寸厚的褐木对开门板。   照理说面对强敌她该拔出剑来,用最引以为豪的剑法对敌,再不济她现在体魄异常,简直是块滚刀肉,直接豪迈地撞上去也不是常人能受住的。   但她想起小时候师兄师姐们给她讲的一些话。   天地间处处有规则,所谓邪祟可以简单理解为,元气太过波动奇怪的地方,出现了异变的规则。   面对规则,寻常的手段都是无用的。   大师兄曾经说过,要用规则来打败规则。   比如眼前就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   她们在这所破落别院里,就好比别院的主人。大门紧锁就是主人在拒客,没有主人的允许,外面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能进来!   乐曲由远及近,江云晚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   那群人根本没有脚步声,但江云晚从乐曲声判断出,这支队伍已经停在了院落的门前。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有一道极轻微的落轿声。   后面又是一片死寂,江云晚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嘭嘭。”忽然有道沉着有力的敲门声。   江云晚左袖轻动,花魁剑落在手中。   “嘭嘭。”停顿了几息后,又是敲门声。   江云晚只是静静看着,什么也没回答。   又停顿了几息,门外的人似乎不耐烦了,敲门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   这次敲门持续了整整十几息后终于停了下来。   但还没等江云晚松口气,她的目光凝住了,定在大门最下方的缝隙处。   有液体从缝隙里流淌了进来。   那是血,乌黑发黏的血。大滩乌黑的血正从门缝里涌入,逐渐摊开来。   正常人的血总是鲜红的,什么样的状态下才会是乌黑发黏的?   “咚!”门板猛烈震荡,掉下一些灰尘来。   ——门外的东西正在推门,在撞门!   江云晚后退两步,微眯起眼睛,凝实的真气在经脉中像海潮一样奔走。   这里的规则好像对外面的东西无效,那她只能用剑来讲讲规则了!   只有她的剑足够强,她的规则也才足够强。   所以她抬起了剑,面对着未知的敌人,已经在酝酿着强绝的一剑。   那是吕卿传授给她的第一剑。   练不好就会死的一剑。   而她现在,确实还没练好。 第三十一章 任务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越秀山靠近正面的一角,山林中同样白雾弥漫。   浑身野性气息的年轻男子将一根两人合抱的大树连根拔起,重重砸在地上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个面色颓败的道人,胡茬像是被收割后的庄稼地。   道人已经山穷水尽了,哪里受的住重创,大口鲜血吐出,最后硬撑的体魄也被打碎了。   天狼的上半身衣袍不知道哪去了,赤裸的上身满是伤口,鲜血从胸膛上流下,流经肌肉丘陵般隆起的腹部。他右边肩头的伤口最恐怖,都能看到森森白骨了,显然已经重伤。   但他清秀的脸上满是嗜血好战的兴奋。   他提起道人就像提着个鸡崽,往旁边某个银灰闪闪的地方走去,把道人扔了进去。   那是个有无数树枝树藤编织的牢笼,像个球一样悬挂在半空,牢笼四周延伸有数十条枝蔓,死死绑在树上。   所有的枝蔓藤条上都有银灰色的气息流动,锋利的像是刀刃。   “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天狼指头捣着,数清了牢笼里的人数,念到十六时兴高采烈,结果牵引到了伤势呲牙咧嘴的。   但他仍然很高兴,他已经把前来追猎的所有敌人都抓起来了。   这牢笼之法还是他在钱塘时偷学鱼龙卫来的,形似只有三分,神似却有七分。   他还起了个自己觉得很棒的名字——“天狼囚天笼”。   牢笼中人堆里有个女人,目光狠狠地望着天狼。她是这次行动的发起者,信心来自她发现天狼一身境界很高,但经验很差。   但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就像是大男孩的妖物,居然能在战斗中不断学习,提升经验,最后让他们全员折戟在此。   这样得天独厚的一只妖居然会跑来不周山脉找死?   天狼迎着女人的目光,左手叉腰右手抹了下鼻子,笑容纯真又血腥,“一群烂果子,现在看看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仰头嗅了嗅,脸上便凶戾起来。   一道人影不知何时踩在了云头上,俯视着整个越秀山,他随手扯了下。   一片云气飘然而落。   ——他竟随手扯下一片云,丢向了越秀山!   云气在飘落过程中散溢,最后均匀地落在越秀山的所有边缘,落地如生根,升起一道道白色的云墙来。   整个越秀山都被云墙封锁了,像是被盛在白云碗中的大块青竹笋。   云头之人声如雷霆,“孽畜,放人!”   越秀山中一角的天狼怒目圆睁,全身妖气鼓荡,仰天嘶吼起来。   怒吼的声音从越秀山中飙出,一路到了云端:   “放你妈!”   ……   “咚!”   横插在门后的门闩已经开裂,木屑和震荡而下的灰尘一同飘扬,大滩的乌黑血迹继续蔓延。   江云晚已经做好了准备,门被撞开后如果三招搞不定,那就直接放吕卿传授的剑法。   虽然后者同样有很高风险,但总比直面门外不知底细的邪祟来的好。   ——这简直就是在赌命!   不过她相信如果真用出那一剑,不管怎样的邪祟都绝无扛过去的道理。   但就在大门即将被撞开,江云晚咬紧牙关准备孤注一掷的时候,一声愤怒凄厉的狼啸自远方传来,覆盖整个越秀山。   门外忽然没动静了,门缝下的黑血也不再渗入,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江云晚仍是屏着呼吸举着剑,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手腕都发酸了,才终于放下剑松了口气。   门外的东西应该已经走了。   “好了春息,没事了。”   但江云晚并没有听到春息的回答,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太过紧张,一直忘了松开捂住春息的手。春息已经整个人瘫软在她怀里,都快别过气去了。   江云晚连忙松开手扶着春息,揉着她的胸口帮她舒缓呼吸。   郑春息咳嗽几声,气恼地看着江云晚,“江姐姐,我差点被你害死了!“   江云晚红着脸,讷讷地道:“对不起嘛,我太紧张了。“   “江姐姐,从刚才出了门开始你到底怎么了,一会儿抱着我跑进院子,一会儿又举着剑要跟人拼命似的?”   “春息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郑春息一脸迷惑。   江云晚刚要指出那摊黑血,却发现大门下面地面裸露,只有年久无人清扫的积灰。   她愣了愣又跑去拉开了大门——大门外的山道空无一人,既没有那只诡异的迎亲队伍,也没有随风而落的花纸。   她转过头来看着郑春息,“从刚才开始你什么异常都没有看到?”   郑春息呆呆点头,不明白江姐姐这是怎么了?   江云晚低着头静静思索着。   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吗?   她又想到什么,转身走进院中,摸了摸门后的门闩,上面有明显的断层裂缝。   果然不是幻觉……   但江云晚的心反而低沉下来,她倒宁愿这是场幻觉。   ……   下山的路上江云晚抱着正睡得香甜的燕歌,少女睡相显得没心没肺,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江姐姐,不是说扔着她在那儿就好了吗?”郑春息跟在后面。   江云晚摇摇头没有说话。   保险起见还是把燕歌送回去吧。   但她忽然在山脚止住了脚步,怔怔看着十几丈外的出山口。   ——树木层叠的缺口中,能够看见一道云墙冲天而起。   往两边看去云墙似乎没有尽头,完美地贴合着越秀山的各方向山脚。   “江姐姐,这是什么?”郑春息不安道。   江云晚沉默了下道:“凌云峰的招牌术法‘浮云遮望眼’,能封禁整个越秀山,来的大概是长老级以上的人物。”   凌云峰是不周山主峰,事务显要繁忙,一个长老以上的大人物突然来封山干嘛?   越秀山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把紫砂茶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飞出来,在江云晚和郑春息身前转悠,吸引了她们的目光。   “这是不周山常见的传声法器。”江云晚小声解释道。   紫砂壶盖与壶身连续抨击,竟然发出了人声来,只是带着一种泥瓷音。   “早上好啊,美人。”   江云晚眼皮跳起来,抱着燕歌的手悄然攥紧,让熟睡中的少女不舒服地嘤咛一声。   一听这骚包到了极点的声音,她就知道对方身份了。   这不就是凌云峰中不靠谱的掌门吗?   以前在擎天峰她就没少被掌门坑过,当下就有了直接绕过走的冲动。但想着自己能重回不周山,还都是靠了掌门的帮助,她还是准备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自我介绍下,不周山的掌门,凌云峰的峰主,你入山的介绍人,万千少女的梦中对象。”声音懒洋洋地从茶壶上发出。   郑春息惊呆了,在江云晚耳边小声道:“江姐姐,这就是你们不周山的掌门吗?感觉像是街头的怪大叔欸。”   “大叔没错,奇怪不至于,他只是有些骚包而已。”江云晚难得回护了几句。   紫砂壶盖嘭的一响。   “闲聊到此结束,江云晚,你为宗门做贡献的时候到了,宗门的发展可离不开你们啊!”   江云晚皱皱眉。   感觉对方说的不周山像是街头的黑帮,自己则是底下拿着大刀冲锋抢地盘的打手。   还得穿着轻飘飘的裙子。   “下面我将宣读一项任务,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宣读结束后传音法器将在五息之后自动销毁。”   “如果接受后任务失败,那……”   江云晚眯着眼睛。   “那也没什么。“茶壶盖砰砰声中发着音。   江云晚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会让宗门低看你的实力,认为你不过是个漂亮的花瓶,进而动摇你的山主之位,你迄今为止的努力都可能付之东流。”   喂,这已经不是危险了吧,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任务的开始,还得从一只狼妖说起……”   狼妖……   江云晚一下子冷静下来,听着对方的话。   ……   那座顶端有白云覆盖的山峰,简洁素雅的殿中人头攒动。   知性冷静的夏鲤在正位坐着,大殿左右两侧按序坐满了人,身上服色各异,能够辨认出来自各峰。众人周身真气都是深沉浑厚,大殿中的空气流动都有些滞涩,可见修为绝非平庸。   为首五人是以林琅为首的各峰峰卿,其他则是凌云峰的一干长老执事。   擎天峰如今只有代峰主一人,没有峰卿,这种事擎天峰一般也不参与。   如果此刻有人能一举将殿中人都斩杀了,整个不周山运作都要停滞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复。   “既然凌云峰何正哉长老已经封了越秀山,就该以雷霆之势诛杀狼妖!”一人沉声道,引起不少人附和。   何正哉长老修为之强,放眼不周山峰主峰卿以下,堪称没有对手,诛杀小小狼妖,不在话下。   “驳回,狼妖现在挟持十六名山主,强动手只会玉石俱焚。”夏鲤淡淡道。   林琅面无表情:“那十六名山主隐瞒宗门,意图私捉妖物图利,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驳回,这十六名山主都是宗门外的依附者,心存私欲很正常,但罪不致死。且十六名山主死在我不周山自家地盘,会让世间耻笑。”   大殿中讨论起来。   放在过去这种事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干戈。   但从春末开始妖国与大周王朝的边境又闻兵戈声,双方都是风声鹤唳。现在涉及的又是化形的大妖,应该严阵以待。   很快众人统一了意见:“派遣一位擅于隐匿又修为足够的弟子,先救人,再擒妖!”   毕竟对方修为未至天元上三境,他们这些师长亲自出马,就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   夏鲤点点头,“同意,现在讨论人选。”   殿中又沸腾起来,为了人选一事争论不下。   “你们都闲得很无聊吗,聚在这儿为没意义的事浪费时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出现在大殿门口。   众人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环抱双手,斜倚着门。   “掌门。”众人起身行礼。   “掌门,现在正在定处理此事的人选。”夏鲤说道。   “人选现成的就有,还用挑选么?”   众人一头雾水。   “江云晚啊,作为越秀山山主正合适,此刻人也在越秀山中,都不用再开封禁放人进去。”   所有人面面相觑,皱起眉头来,只有金光峰峰卿林琅,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睡过去一般。   江云晚此人他们是听说过的,甚至包括乱七八糟的传闻和前几日在金光峰的波澜。但归根到底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如何承得住这样的大事?   那十几个山主去私自猎妖却反被捉了,好比拿十几个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现在掌门您还要再送一个肉包子过去?   虽然听说这个肉包子长得很漂亮,但咱们也不是去玩色诱的啊!   “你们都不信她?”   众人默契摇头。   青莲峰峰卿生得俊美,出列问道:“不知掌门为何如此相信此女?”   洪掌门叹口气。   他不是相信江云晚,他只是相信自己的师弟陈未,陈未看中的人怎么会简单?   何况对方就在山中,不用白不用啊!   见掌门不说话,众人最后还是妥协了。掌门虽然不靠谱,但在一些大事上还是不糊涂的。   只是看他们的神情都不抱什么希望。   “既然如此,我没有异议了,就这样安排吧。”青莲峰峰卿扭过头朝夏鲤道。   洪掌门摆摆手,“啊,不用麻烦了,来之前我已经安排好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都自己定好安排了,还来找我们商量什么?   等到大殿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夏鲤起身过来。   “掌门,为什么会选中江云晚呢?”   “小姑娘最近过得有些艰难,给她个机会闪闪宗门其他人的眼嘛。年轻人总是需要一些爱和鼓励。”   男人张开了臂膀,作怀抱状。   “她可能并不想要您的爱。”   “喂!”   “但掌门怎么有信心她一定会成功呢?”   男人笑了笑。   若问信心从何而来……   江云晚既然是陈未师弟看中的人,自然算是擎天峰的人。   虽然他自己现在已不是擎天峰的人,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一百遍都不嫌烦。   我擎天峰,就是牛逼。 第三十二章 青梅向云展   越秀山的半山腰有处灰岩裸露的石台,天狼叼着草根蹲在那里,俯视着山脚下逐渐热闹的镇子。   朝阳升起,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镇子上的人是看不到越秀山的云墙的,自然也不知道有个妖族正在云墙后长吁短叹,感伤吾命休矣。   天狼有些疲惫,他刚才跟天上云端的人骂了小半个时辰,但也明白自己就算挟持着那十几个人,也没命跑出去了。   藤曼编织的囚牢就在他身后不远处,他一念间就能断这些“囚犯”的生死,云端的人也只能干瞪眼。   “啊!”天狼烦闷地挠挠头,没想到追捕一个重伤妖族不成,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轻微的声响顺着微风送进天狼的耳朵中,那是脚步踩过青草和泥土的声音,来者体态轻盈呼吸节奏奇异,是个实力不错的修行者。   唉,不周山的杀手终于来了吗?   天狼拍拍脸振作精神,决定不能堕了妖族的微风。   他跳起转过身来,张牙舞爪地逞凶,“哪里来的不要命的……”   他看着对方愣住了。   曼妙的躯体裹着纱衣,盈润的唇像是火在燃烧。   “漂亮姐姐……“   妩媚的女人从林中走出来,隔着囚牢和石台与天狼对望着,“真是油嘴滑舌的小子,见了女人都要叫一声‘漂亮姐姐’吗?”   江云晚咯咯笑着,语气中有些嘲讽,像是不认识这个清秀又野性的妖族。   云端的凌云峰长老和隐藏在周边注视着的人都傻眼了。   掌门不是说派个潜行者来先救人再杀妖吗?怎么光明正大走出来了?   就连囚牢里的山主们也以看白痴般的目光瞧着江云晚,想着果然中看不中用,是个花瓶货色。   倒是天狼愣了愣,咀嚼出了江云晚的意思,大喜过望地朝江云晚眉飞色舞,打着眼色。   何止是眉飞色舞,简直是眉毛在乱跳打滚,让江云晚很简单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漂亮姐姐,你怎么打入敌人内部了?”   江云晚理都不理,绷紧了脸恶声恶气道:“狼妖,你擅闯我不周山境内,又挟持十几位山主。罪大恶极,你改悔吧!“   天狼很配合地以手捶胸,简直要慷慨悲歌了,“我只是路过不周山脉,却被这些人衔尾追杀,不得已反抗又成这样的结果,天理何存啊!“   江云晚左袖轻动花魁剑落在手中,“既然各说各理就不必再说了,我不屑做阴诡的事,但求与你公平一战。我胜了你就认命数,我败了你无非多加一项罪责,结果没什么区别,怎么样?”   天狼思虑良久,一脸凛然:“死在酣畅淋漓的血战中,总好过死在无力反抗的屠刀下,我答应你!”   囚牢里的人惊住了。   云端上的何正哉长老也惊住了。   潜藏在四面八方的白云和青山中的旁观者都被这场景震撼住了。   他们不少都参加了凌云峰殿中的合议,跑过这儿是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却被没想到是肉包子自己跑到狗身边,强把狗嘴掰开要往里面跳!   就算你这个肉包子美如天仙,比其他肉包子多几个褶,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下了判断,这江云晚确实绝色无双,却没想到是个蠢美人!   十几个山主捆一块都打不过,至少五境以上的化形大妖,是你一个小小江云晚能打得过的吗?   “江云晚,你确定要如此吗?”长老何正哉深沉的声音从云端上落下来。   “晚辈近日修行有所得,正需要挑战一名强者砥砺道心。修行本就是讲一个争字,讲一个不畏险恶,还请前辈成全!”   所有人再次被震撼到了。   没想到生得这么美,道心还如此坚决,不受外物所惑。   原来不是蠢美人,是一心向道的奇绝美人啊,修行界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女子了!   难怪掌门要绕过金光峰,亲定其为越秀山山主。   群峰与云间都骚动起来,饶是何正哉也被打动,叹气道:“你好自为之。”   天狼瞄着云端,“喂,老家伙,你可别趁我们动手时偷偷来救人啊!”   云端上声怒如雷,“我不周山是名门正道之领袖,焉有此举!”   江云晚轻侧身,露出身后的密林,“这石台地势狭小,不好伸展,又怕误伤我同宗山主,请入林一战。”   “好,今日我们打个痛快!”   一男一女,先后走入密林中。   随后就有声音传了出来。   那是长剑出鞘声,无数山鸟从林中惊起。   那是利爪破空声,成片巨木倒塌掀起土烟如潮。   真气与妖气在林中汹涌对抗纠缠,可见战况之凶恶!   囚笼中人最惊心,因为这一战直接决定了他们的生死。云端的长老和周边山中云间潜藏的旁观者也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现在他们倒真的担心起江云晚来,不愿这样有心志有天赋的女子就此死在这里。   只听狼妖的怒啸声和女人的清咤声随着剑光妖影一同传出。   “妖物看剑!”   “哼,雕虫小技不过尔尔。”狼妖声音轻蔑。   但他随即惨叫起来,“哎呀,我中招了!”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骂了一声。   林中安静了一下,但随即更猛烈的剑光与爪痕绽开来,无数三人合抱的巨木拖着老绿的树冠轰然倒塌。   “你,你这是什么剑法?”天狼的声音像是惊恐的孩子,“难道你修成了传说中的‘三尺囚天剑‘?!”   “啊!”一声天狼的惨叫后,整个林子再无声响,只有蒸腾起的烟尘在高耸的树冠林海间飘荡。   所有人都死死看着林子的出口,想看看此战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一声声放缓的心跳中,那个绝色的美人走了出来。   群峰云间再次骚动起来。   美人怀中还抱着一条狗……不,那是条狼,只是体型缩得太小看起来像条狗。   江云晚朝云端喊道:“何前辈,此战我惊险得胜,又侥幸降伏了此妖,他现在已与我订立主仆契约,可否由我带走?”   云端中人向下眺望,只见江云晚怀中的那条狗……那条狼正谄媚地要舔江云晚的手,却被对方拍了下头,于是哼唧一声,缩在怀里不动弹了。   云端久久无声。   何正哉想过无非三种结果。   上者江云晚险胜,简直堪称奇迹,此女未来可期。   中者两方难分胜负,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下者江云晚落败殒命,这才是正常结果。   去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是她降伏了狼妖,要知道降伏一妖,可比杀一妖难太多了。   末了云端终于落下两个字来,“去吧。”   ……   “赢了?”   “赢了。”   “年轻人还是很不错的嘛。”   男人带着女人在空旷的大殿里行走,女人手里捧着一堆东西轮个亮给男人看,男人只是严肃地摇头,仿佛是对宗门中的大事审慎定夺。   直到最后夏鲤所有的东西都亮遍了,男人都只是摇头。   夏鲤终于放弃了,“掌门,没有一个满意的吗?”   姓洪名萌萌的男人回头,语气恳切,“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该谨慎些。”   “可是掌门……”   “别说了夏鲤。”男人叹着气阻止了她,“两个月了,两个月我的地里翻来覆去就是萝卜、白菜和菠菜,你现在拿来的又是这些种子!”   “不一样的,掌门,这是俗世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萝卜、白菜和菠菜种子。”   “仙草呢?”男人有些崩溃,“灵髓稻、甘气果、琉璃葫芦……难道我就不能种些上档次的吗?!”   “可是连最普通的菜品都被掌门种死了,到现在我连菠菜都没吃进嘴里。”   男人气急败坏,“就是因为之前的菜太平凡了,配不上我的种田技术啊!”   夏鲤好像被委屈到了,泫然欲泣,伸手把一堆种子递过去,“先种好这些再说~”   洪掌门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摸了摸夏鲤的头,伸手把种子都抓过去,准备找锄头这就去菜地。   “就不信治不了你们,我洪某人跟你们卯上了!”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面对一堆蔬菜种子,如临大敌。   等洪掌门刚转身离开,夏鲤脸上的委屈表情已经全都没有了,又恢复沉静,只是想着哄着掌门不让他浪费灵种还真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掌门,之前探查到的九尾妖狐的气息……”   洪掌门头也不回,“多少年前我就感知到了,不就是年年往擎天峰上去的那只嘛。陈未都不管,我们理它作什么?”   他渐行渐远,但又回头不好意思道:“夏鲤,记得我把锄头放到哪里去了吗?”   ……   庭院中樱花飘落的影隐约显在窗户上,房间静悄悄的,隐约能听到屋外的蝉鸣。浓烈的阳光斜照进来,与照不到的阴影形成斑驳的画。   年轻的男子安恬地躺在地上,身下衬着锦被,身上多处伤口都被涂药上了布,也就脖子以上还算完好。当他睡着时眉间的野性都散去了,完全是个清秀的大男孩。   光照最后斜在天狼的脸上,他悠悠转醒了。   醒来第一眼他就看到那个妩媚的女子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你没事吧?“   “漂亮姐姐……谢谢你救了我。“天狼笑容比阳光还浓烈。   “漂亮姐姐?“女人面色一变,轻咬嘴唇,“果然你就是那个姘头!”   “姘头?”天狼一脸迷惑。   房门被拉开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女人走进来,怒气冲冲拉着窗前的女人就往外走,“虞烟,我刚走开一会儿你就又溜进来!”   “喂,你先解释清楚你和他什么关系!”虞烟挣扎着,结果还是被关在了门外,她还想隔着门偷听,最后被郑春息好说歹说拉走了。   江云晚席地坐在天狼的身边,“把你带回来时你就伤重昏迷了,将你放在床上你又老是滚下来,只好让你睡地上了。”   但迎接她的是天狼惊疑的目光。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刚才那个人确实和我一模一样,但我才是江云晚。”   “证据呢?”天狼歪着头。   江云晚无奈笑笑,“你做的面确实很好吃。”   天狼的脸一下子松缓下来,笑得很灿烂。   “天狼,钱塘分别时你不是说要去追捕一个妖族吗,怎么到了这儿?”   “我就是追着那个妖族来的,可惜还是追丢了,大概再也没机会了。”天狼语气低落。   “那你回妖国会不会受罚啊?“   “没事没事,抓她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个,担的责任微乎其微,这么努力去抓也只是出于兴趣啦。”天狼又高兴起来,笑嘻嘻的,“漂亮姐姐又见面了,我们真是有缘,这下你该跟我回妖国……哦,你现在好像不用去了。”   江云晚从旁边拖过一个木盘,准备着等会儿要给天狼换的药,“隔了这么久,总该说出指派你找我的那个女人,那个美人姐姐,到底是谁了吧?”   天狼的脸又纠结起来,沉默着不说话。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欸。”江云晚戳下天狼。   “好吧好吧,反正这个秘密也守不了多久,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天狼挣扎着,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手链,“我就是靠这上面的气息在钱塘找到你的,美人姐姐说你看到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江云晚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伸手接过了那串手链,无数记忆在脑海中涌现。   那是远在王朝以北的放逐之地。   那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冬天。   那是在放逐之地南边与之分别的瓷娃娃般的小女孩。   那是对方在朝阳下挥动的手和许下的诺言。   天狼不知道江云晚怎么呆住了,回忆着什么道:“反正她和我说的是,她小时候就跟你约定好了,你们将来是要成亲的。你是她的未婚妻,而她不久就要来娶你。”   “啪嗒”一声手链掉落在地上。   房间里一片寂静。   天狼看着江云晚的脸色慌了神,“漂亮姐姐,有什么问题吗?”   “……有好多问题。”江云晚轻声道。   “什么问题?两个女孩子不能成亲吗?这一点天狼我是支持你们的哟!”天狼伸出大拇指,笑容间露出闪亮的牙。   “不是这个问题啊……”江云晚双手捂脸,哼唧出声。 第三十三章 名分!(上)   夜晚。   街道两旁的屋檐拉出两条笔直的线,都是硬山顶式的屋檐,上面铺满青灰色的瓦。   夜风与江云晚的行进方向相反,让她的发丝不时被吹起。每家屋檐下都悬着圆筒状的红灯笼,灯笼随夜风轻晃,红晕的光照亮了江云晚脚下的路。   她在昏暗湿漉的长街上随意走着,不时会故意踩踩低浅的水洼,像是童心未去的小女孩。   白天下过雨,又是后半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所以显得很凉爽。   除了不时的犬吠,凉夜安静地像座潭水。   郑春息跟在江云晚的身后,倒是走得很规矩,但是很困很疲惫,“江姐姐,加上今晚的就够了吗?”   “算上燕歌,今天已经是第五拨人,足够了。”   她们这几日一直都在山里装妖吓人,但不是每天都能蹲到人。镇民不敢进越秀山,往来外界的顶多走一走山边,所以她们也在只能跑到山边蹲守。   吸取了最开始的教训后,她们降低了惊吓程度,毕竟只是让蛇妖的消息传播开,又不是以吓人为目标,挑选的目标也都不是善茬。   “但我总感觉你在找什么东西?”郑春息疑惑着。   江云晚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往前走。   距离那个大雨滂沱的夜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思考良久结合镇上的谣言,确定那个“抬轿迎亲”的诡异队伍,从没有出现在镇民面前。   也就是说那个“东西”,是朝着她来的。   她这几天都在山中寻找,却一无所获。   但看来那个“东西”不会危害镇民,她也就继续按原计划执行了。   扑通一声,体型硕大的妖狼撞进街旁的竹筐堆里,几个竹筐飞起又落下,砸在它身上,银灰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但妖狼并不吃痛,显得很欢快,又冲出竹筐堆,跟在两个女子的身后左跳右突。   “嘘!”江云晚回身朝天狼比手势。   天狼立刻站定四条腿,连连点头。   天狼如今在江云晚的家中养伤,又整天闹着无聊,江云晚只好把他也带上了,算是个帮手。   落英巷中府邸的大门半开,早已习惯后半夜等着的门房在一旁恭候,只是眼袋有些重。   等两位女子进去,连妖狼也低着头挤进去后,大门缓缓合上。   门房望着两女一狼远去的身影,揉着困眼,想着自己真是跟了个不得了的主子。   夜深沉,东苑的庭院里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樱花在夜色中飘落如旧。   折腾了几个晚上,大家身心都很疲惫了,互道晚安准备休息。   天狼不喜欢躺在房间里的香软床上,他在樱花树下变回人身,窜到了花团锦簇的树中间。暗褐色的枝干有常人胳膊粗细,光滑又有暗纹,枝头绽出无数粉白的樱花。   天狼趴在树枝上,双臂和双腿垂在树枝下,鼻尖快要触到团簇的花瓣,他闭眼的瞬间就睡着了。   他喜欢睡在这里,夜风凉爽还能闻到樱花的香气。   江云晚和郑春息相视无奈笑笑,各自回了房间。   江云晚在黑暗的静室里,把自己摔在床上,柔软的床被让紧绷的身躯得到舒缓。   等到她的呼吸渐趋平稳时,一缕缕白中渗红的烟气忽然出现在房中。庭院中的天狼猛然睁开眼睛,仰起鼻子嗅了嗅,表情迷惑,最后吧唧了一声,又舒服睡去了。   那些烟气在房间里汇聚,很快就显出了身形——那是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   雪白的皮毛很柔软,从头到尾只有一臂多长,看起来小巧玲珑。只有九条蓬松尾巴的尾尖,和毛茸茸耳朵的耳尖,染着火红的纹路。   狐狸的耳朵支愣着,一跃跳到了床上。它蹲坐在江云晚的旁边,温柔地端详着女子的睡颜,露出很人性化的笑意,最后在江云晚脸上蹭了蹭。   九尾狐狸围绕着江云晚转了几圈,目光落在江云晚平坦的肚子上,似乎很满意。它轻盈地跳上去,身体缩成小小的圆团,九条蓬松的尾巴倒着覆盖在身上,简直是世间最奢华的皮毛暖被。   狐狸朝江云晚轻轻叫了下,也闭眼沉沉睡去,仿佛疲惫不堪的旅人,终于回到温馨的家中。   房间黑暗静谧,只有两道呼吸声浅浅起伏。   ……   这一觉江云晚睡得沉稳香甜,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被庭院里的欢闹声吵醒。她摸摸肚子觉得暖乎乎的,却又不明所以。   拉开房门阳光铺面而来,江云晚遮着眼睛,望向庭院中心。   几个侍女正开心地围着天狼逗弄,天狼已经变回狼身,缩到寻常大小,惬意地享受着女人们抓弄他的脖子和肚皮。他嘴巴咧开仿佛在笑,舌头都要掉出来了。   “狼也会摇尾巴吗?”郑春息走到江云晚身旁,一同遮眼看着。   江云晚捂着脸,她也开始怀疑天狼根本不是狼妖,而是她知道的一种名叫哈士奇的犬类。   “对了,虞烟呢?”江云晚感觉这几日都没怎么跟她说上话。   郑春息耸耸肩。   江云晚贴近郑春息的耳朵,小声道:“我最近做的东西她有没有吃啊?”   “都吃了。”   “那她心情有没有好点?”   “好像没有。”郑春息回忆着,“她说做这些的人手艺实在太差了,应该吊起来打。”   江云晚一愣,嘟囔着:“她以前明明很喜欢吃的呀。”   等到江云晚找到虞烟的时候,对方正站在西苑的开阔池塘边,怔怔看着池水。   “你在干什么?”江云晚有些好奇。   “嘘。”虞烟头也不回,“钓鱼,练剑。”   钓鱼跟练剑还能一起?您这修的什么剑法?   江云晚放眼望去,清澈的池水泛着褶皱,一柄簪子般玲珑的小剑,正悬浮在距离水面三寸的高度。   小剑剑尖处插着一块鱼饵,随着虞烟的心意来回晃悠。水面忽然生出微波,呈圆弧状层层向外扩散。一条硕大的锦鲤跃出水面,张开口就要吞下剑尖的鱼饵!   但小剑的速度比锦鲤更快,瞬间调转头尾,剑柄像是被人挥动的木棍,重重一下把锦鲤砸昏过去。   锦鲤无力地沉入水中。   江云晚觉得呼吸有些滞涩。   她靠着极好的眼力,看到池塘里已经昏过去十几条鱼了。   她用力按住额头,一时不知道是该让虞烟放过她的鱼,还是让虞烟稍微尊重下蚍蜉剑。   “好无聊啊。”声音轻轻。   “你说什么?”江云晚看向虞烟,但对方专注看着水面,装作什么也没说的样子。   江云晚心中一动,想着虞烟还会有这样的一面啊。   感觉就像是被圈养很久的小动物在央求……江云晚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扔出。   她揉揉虞烟的头,“我们去镇上玩吧,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好好逛过吧?”   虞烟的脸一下红了,扭过头道:“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可没说啊。”   江云晚笑了,“没错,是我有些累了想去镇上玩,不知道是否有幸,能请得虞烟姑娘作陪呢?”   “你最近不是很忙吗?”   “扮妖吓人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就等着蛇妖传闻在镇上散播开了。“江云晚已经暗中交代过,让里正推波助澜,应该很快就有效果了。   “但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啊?”   “就说是双胞胎姐妹咯。”江云晚拉住虞烟的手,“走吧妹妹。”   “我不要做妹妹,我要做姐姐!”   “随你随你,这种东西有什么好抢的?”江云晚苦笑着。   “哼,你不知道这世间多少人争着做姐姐呢。”虞烟说着拉住江云晚就往府外走去,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兴奋神情。   ……   两人离开不久后,一个清容女子忽然登门而至,让赶来迎接的郑春息有些错愕。   “白峰主,你来得有些不巧,江姐姐刚出去了。”   白虹摇摇头,“我来不是找云晚的,只是在峰中忽然怀念你府上的酒水味道,就乘兴而来了。”   郑春息更加错愕,之前白虹来喝的酒水很好吗?那可比自己酿的樱花酒差多了!   但她还是依照迎客之道把白虹带到了水阁中。   水面上有风穿堂而过,四周纱幔飘扬。   “白峰主,要不要尝尝我酿制的樱花酒?”郑春息有些兴奋道。   白虹点点头,温柔笑着,“我很期待。”   等郑春息把樱花酒摆上来后,白虹尝了一口,笑容更亮了,“甚好。”   虽然字数不多,但郑春息能听出对方的满意,笑容溢出嘴角。   “春息,我今天只是想一个人喝喝酒,你不用陪我。”   “那白峰主你慢用。”郑春息笑笑退出了水阁。   水阁中只剩下白衣女子一人。   “还不出来么?”   随着话音落下,一只小巧的狐狸出现在水阁门口,九条雪白带红梢的尾巴在背后蓬松着。   “果然是你,我今天没白跑。”白虹一口咽下杯中酒水。   微风拂过纱幔,穿过水阁,九尾狐狸化作了缕缕烟雾,再聚拢时已化作了高挑的女人。女人的面容精致魅惑,火红的羽衣随风飘摇。   她身后的九条尾巴已经收起,只有雪白柔顺的长发顶端,露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来。   雪白的双耳带着一抹红。   “这不是千阳的狐妖姐姐吗?没想到也会沦落到这般惨境。”白虹温柔笑着,只是话语一点也不温柔。   苏卿卿眯起狭长漂亮的眼睛,“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千阳的‘师姐’!”   她的语气重重压在“师姐”二字上。   白虹的笑意消失了,语气也冷了下来,“师姐,也是姐姐。”   苏卿卿像是再也忍不住笑意,掩着嘴,“有些时日不见,没想到你还学会了说笑话。”   只是她的眸子也跟着冷下来,“千阳的姐姐,只有我一个。” 第三十四章 名分!(下)   水阁中安静下来,只有微风拂动,两个女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水阁四周的纱幔骤然鼓荡。   “恬不知耻的女人,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偏要与千阳认作姐弟。”白虹把玩着酒杯,目光平静看过去,只是嘴里的话像毒针,“当年师傅就不该看着千阳救下你,后来也不该默许你溜进擎天峰。”   苏卿卿走过来,轻盈的脚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俯下身与白虹对视,腰身柔软的像是没有骨骼。雪白的长发在颈间垂下,配合着精致的面容,她就像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只有额角间一缕出挑的火红发色,和她眉眼间的神情,才透出狐妖浓浓的魅惑来。   “就是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姐弟全靠真挚情感,才显得珍贵无比,比某些便宜‘师姐’不知道要好出多少倍!”狐妖轻笑着,说话间带着一股诱惑的香气。   但这显然对白虹没用,她直视几寸之外的狭长媚眼,“千阳自幼流浪,擎天峰就是他的家,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就是他的家人,我自然就是他家中长姐,不用外人来掺一脚。”   苏卿卿又笑了,“且不说以陈矩门规来硬套身份是多么可笑,千阳现在是云晚了,她又不是你的师妹,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白虹皱起眉头,“若不是你所谓的移花接木,千阳会成如此吗?若当时是我在场,绝对能把他救下!”   “救下?他当时七魄已散,你凭什么救?凭你的烂花烂草吗?”   “药木之灵秀,岂是你这个妖物能理解的?”   “妖物?”苏卿卿笑意更盛,自顾自倒了杯樱花酒饮下,“说到妖物,千阳,嗯,云晚现在的变化你应该也知道吧。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变成彻底的妖物,到时我们就更是姐妹了。”   虽然江云晚能用遮月步的序篇掩住自身气息,但毕竟身上有移花接木的作用在,昨夜的亲密接触,已经让苏卿卿察觉到了什么。   “妖物很了不起吗?堂堂九尾妖狐,如此高贵的血统,却重伤沦落至此,为了躲避一个小小狼妖,连在云晚面前显身都不敢。”白虹针锋相对。   “一条蠢狗有什么好怕的。”苏卿卿挑眉,“我只是不想让云晚看到她姐姐这样虚弱的一面,我可是她心中无所不能的狐妖姐姐哦。至于重伤,你要是知道我面临的是怎样的敌人,就不会有胆量在这儿嚼舌了。”   “说到底,还是区区一个妖物而已。”   苏卿卿捂住嘴,狭长的眼角弯着,恰好是三分惊讶,六分嘲讽,和一分去不掉的魅惑,“啊呀,不好意思我习惯地把你当人族看待了,忘记你连人都不是,而是一个非人非妖的……”   “苏卿卿!”白虹怒喝一声,气势荡开来,仿佛有血河在她身边流淌,水阁周围的湖面都有了结冰的迹象。   苏卿卿直起身来,双手抱怀托着火色羽衣下的丰盈,满脸大获全胜的得意,连头顶的狐耳都动了动。   那些年里她常常溜进擎天峰,也与白虹私下遇过几次,却不知道两位女子间发生过什么,让她们的关系恶劣到极点。   “真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千阳变成云晚不也挺好的,又可爱又妩媚,还可以拿来玩,这样的妹妹你不喜欢吗?”   “无论千阳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现在的云晚我也喜爱到极点。”白虹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把苏卿卿刚用过的酒杯直接扔出了水阁。   水阁外的水面传来扑通一声,白虹不顾对方的气愤,望过去道:   “但你难道没发现他身体经脉窍穴的问题吗?”   水阁中再次安静了。   “移花接木是我的神通,我自然会想出办法治好她。”   “凭你?说笑。”   “那你有办法?”   “快有眉目了。”   苏卿卿把玩着那缕红发,笑着道:“那不如我们赌一赌好了,谁先找出治好千阳,或者说云晚的办法,谁才算是她的姐姐,怎么样?”   炽热视线对灼中,白虹点了点头。   安静了一下,两人忽然异口同声道:“我才会是她唯一的姐姐!”   苏卿卿轻哼一声,转身向水阁外走去,步姿妖娆,果然如狐狸一般。   “苏卿卿!”声音从背后传来让狐妖站住了,“你可别丢人到伤重不治死了,我可不想看到云晚难过。”   “不劳白峰主费心了,我接下来就潜藏在这府中沉睡疗伤。”苏卿卿朝外走去,“如果云晚遇到什么事,记得来找我。”   她身形一转化为红白交织的烟,重新聚拢后又变为小巧的九尾狐狸。这次交锋终究是她占了上风,她显得很骄傲,仰头翘尾,四条腿在栈桥上噗哒噗哒地交替,最后消失不见。   水阁中白虹饮下最后一杯酒。   “看来得想办法赶紧让云晚重回擎天峰,免得受这个女人的纠缠。”   说完她也站起身来,倏地消失不见。   水阁终于彻底安静了,除了附近正在融冰的水面,和因气息交锋而被震晕无数的鱼,无人知晓这场激烈的争夺战。   ……   江云晚正带着虞烟在镇子上闲逛,吸引了无数行人的目光。   霞栖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放在大周王朝也是繁华的小城了。   落英巷所在的西南角虽然富户聚集,但平日里很冷清。最繁华的就是镇子的中心,道路交替商家林立,吆喝声与熙攘声络绎不绝。   小镇中最热闹的酒楼“春和楼”,坐落在两条街道交汇的拐角。琉璃宝塔一般的外形,上下六层,越往上越奢贵,自然座钱越高。往常都是越往下人越慢,但今天恰好相反,越往下食客越稀疏,反而最顶层做得满满当当。   因为顶层的一角正坐着两个女子,两个形貌细节都一模一样的绝色女子,除却气质各有不同。   尽管江云晚往来学馆间要么带着面纱,要么乘着马车,但她的名声还是渐渐传开了。外来的美人,操的一手好琴,又温柔知礼,怎能不让人意动?   而今天春和楼一见,却没想到对方还有个双胞胎姐妹,这真是……   这真是太养眼了!   无数灼灼视线中江云晚和虞烟还耐心吃着,江云晚作为花魁对这种视线司空见惯,虞烟本来面目也是毫不相差的姿色,又怎会少见这样的视线?   吃饭中两人耳鬓厮磨,温情脉脉,更是看的周围人浮想联翩。   “你看,我就说这家店就是个样子货,坐最贵的位置,点最贵的菜,吃起来也不怎么样吧?”   “嗯,确实不怎么样。”   “很难吃吧?”   “嗯,确实很难吃。”   “没有之前你在家里吃到的小食好吧?”   “嗯,确实没有……”虞烟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个,比我在家里吃的好吃多了,那个每天做小食的厨子根本没用心!”   “……你还是别硬撑了,我看你的表情都快吐出来了。”   虞烟自己都笑了,“好吧,确实家里做的比较好吃,那个厨子水平还挺不错,也算有心意了,我吃的很满意。”   江云晚也满意地笑了,把钱放在桌上,“走吧,还有好多地方没有逛呢。”   隔着狭长的平原,霞栖镇周围群山环绕,越秀山清新,雷刑山险峻,更远处还有如烟如幕的山影,要论风景抬头满目都是,但镇子里总还是有些烟火味儿。   她们在镇子西北的民巷里闲逛,巷道两边爬满了紫铃花,江云晚轻声讲着紫铃花长达一夏的花期和夜间的幽香。   她们在霞栖学馆逗留,悄悄绕过学子和教习们的视线,江云晚拉着虞烟躲在墙后面,指着学堂里朗朗读书的孩子们,哪个男孩最顽皮,哪个女孩最爱美。   她们还在镇子边缘的瞭台上驻足,远眺青色的原野上金黄的暮色升起,听到山鸟归林越过原野的振翅声和鸟鸣声,彼此嘲讽对方的声音更像鸦雀,虽然两人现在的声音一模一样。   两个形貌相同的女子手拉着手逛遍了镇子,引来无数或贪恋或艳羡的目光。   直到暮色四合时,江云晚带着虞烟去了药汁口,那是个狭长熙攘的街道,起初两边都是药铺,屋内顶上悬着风干的灵植,柜台上码着冒尖的药堆,街道因此得名。   如今这样的药铺依旧存在,但少了很多,而多出了五花八门的各种商铺小贩,卖着珠钗首饰、脂粉涂膏和各类小巧玩意,成了女孩子们最爱逛的地方。   江云晚拉着虞烟小心避过人群,无视投来的各种目光。   毕竟这样的美色女子还是双胞胎,实在太绝了些。   夏日的黄昏依旧耀眼,泛红的光从西边落下,拉出斜长的影。虞烟跟在江云晚的后面,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沉默不语。   从中途她就很少说话了,显得心思沉重。   她确实在想一些事,或者说从住进落英巷的那天,她就在看一些事,想一些事,今天只是更加集中而已。   她悄悄注意着许多:   江云晚坐下时会细心地合拢住腿,不像男子一般大大咧咧散腿而坐。   江云晚在摊前闲逛,俯身挑东西时,会轻柔地把散下的发丝抿在耳后。   江云晚平时和刚刚在春和楼吃饭时,持筷用的都是左手,而朝千阳的惯用手明明是右手。   甚至就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比如朝千阳问“是吗?”的时候短促有力,而江云晚则会习惯地把第一个“是”字轻拉长音,带着一种俏皮的意味。   除了她确认的朝千阳和江云晚就是一人的证据外,语气也好习惯也好,两人好像完全没有联系,那个喜欢穿白衣的男子真的消失在江云晚的身体里一般。   虞烟想着那些年里,他们曾在黑夜中背靠背拔剑而战,衣袍的角摆在血色里翻飞。   可是那个陪她一起仗剑的男子真的会回来吗?两人现在相牵的手脆弱得像是发丝。   就在虞烟愣神的时候,两人牵着的手被人群挤开了,江云晚还在泛红的黄昏中走着,逐渐被黑压压的人群遮挡,像要熔化在暮色中一样。   虞烟一下慌了神,似乎再不追上对方,那个属于她的朝千阳真的不会回来了,“千阳,千阳……”   她惊慌叫着,跌跌撞撞挤开人群,终于在一个首饰摊前见到了江云晚。江云晚奇怪地看着她,手中正拿着一个簪子,簪头是泛青玉花,晶莹如朝露。   江云晚把玉簪插在虞烟的发间,“喜欢吗?”   她见虞烟还在发楞,笑着揉了揉虞烟的头,“怎么了?不开心的话明天我继续陪你逛,我们还可以去更远些,去黑水镇,去三里铺。”   虞烟低着头,眉间动了动,“你能,再重复下刚才的动作吗?”   江云晚无奈笑笑,又轻揉了下虞烟的头,“我自己的头发我还能不熟吗?摸那么多干嘛?”   虞烟松了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心锁,又像是季风吹去三千里,终于轻柔地落在了归处。   她伸手揉了揉江云晚的脸,笑意盈盈,“你还是你。”   江云晚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被搓扁的嘴嘟囔着:“我当然是我。”   虞烟的情绪终于高涨起来,跟着江云晚在药汁口中闲逛,顺手买了成堆的东西,直到江云晚都拿不下了。   几道金光在天际间划过,直奔向不周山宗门中。剑光太高,没有引起地上人的注意。   那金光来的方向,自然也没引起地上行人的注意。   金光来自于东南,东南浩荡,但擅出剑修的当世大宗只有一个。   直到残阳要落到山的另一边去时,江云晚才拎着包袱带虞烟往落英巷走去。   只是要到镇子西南角的时候,江云晚忽然停下脚步,把包袱递过去,“虞烟,你先回家吧。”   “怎么了?”   “我今晚还想去越秀山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那个诡异的队伍。”   虞烟叹着气,“真是执着,好吧好吧,早点回来,不要又到后半夜。女孩子睡不好觉很伤皮肤的。”   江云晚看着虞烟离去,最后在巷口挥了挥手,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了,转瞬就消失在镇中,运起遮月步朝原野上的某个方向急速而去。她果然遥遥感知到一个气息,死死尾随其后。   就在刚才她感知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气息掠过霞栖镇,回溯往昔对比,如果她没有猜错,那应该就是不周山的掌门,凌云峰的峰主,洪萌萌。   可是掌门为何会经过霞栖镇?   以他的修为又为何会泄露出气息让自己感知到?   有意还是无意?   他想引领着,让自己同去某个地方吗? 第三十五章 山碑(上)   原野上银色的月光和黝黑的山影各占一半,江云晚就在光影中忽隐忽现。在她视野的尽头中,有个极小的黑点以更飘渺的轨迹闪现着。   铺满光影的原野就像是天上的星河,那个黑点则像是不守规矩的星辰,在星河中左突右撞。   好几次江云晚都快要跟丢了,但那个黑点竟然停下来等她,这让江云晚更确定对方是在引导自己。   霞栖镇在不周山脉的南部,他们由此出发,行过的轨迹在不周山脉边缘拉出圆弧,斜着往西北方去。修行者的体魄和真气,让他们的速度胜过北烈国最善奔的骏马。   银月还没有升到最高处时,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那是在八百里不周山脉偏西的地方,一处荒芜的大山前。   那个人站在山体投下的黑暗中,笔直地像杆长枪。   江云晚隔着十丈的距离,犹豫之后还是走过去,西边的气候干燥,脚下地面踩起来很硬。对方身形伟岸,此刻的表情却很欠揍。   “月夜逢美人,真是幸事啊。”洪掌门笑得很灿烂,整齐的牙齿在黑暗中发亮。“你听过我的声音,应该知道我的身……喂,你刚刚是不是小声‘嘁’了下!”   “怎么会呢?”江云晚柔声说着,欠身行礼,“见过掌门。”   她很早就判断出对方身份,才敢放心跟过来。一路上他们穿过诸多山主的辖区,却都没有引起警戒,除了不周山的掌门没几个人能做到。   “不知道掌门夜中引我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事?”   “一开始我只是路过霞栖镇外面,没想到你竟能注意到。后面察觉到你在跟着,我才开始有意引着你过来。”   洪掌门直接转身朝山里走去,“走吧。”   掌门还是这么自说自话……江云晚叹口气,在后面跟上去。   这里山连着山,站在下面抬头转着圈看,脖子都酸了也看不完。唯独眼前这座最特殊,巍峨的山上林木很稀疏,露出大片黑色嶙峋的岩,像个披着狰狞铁甲的武士。   “你上次降伏狼妖,救出十六位山主,积下不小的功勋,却拒绝了宗门的赏赐,你留着准备做什么?”在依着坚壁的山道上,洪掌门回头问道。   和世间许多宗门相同,不周山也有累功制度,山主也好,弟子也好,靠着功勋能得到许多追求的事物。   江云晚没有说话,只是报以柔媚的笑。   洪掌门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点头称赞:“想毕其功于一役?聪明。”   江云晚莫名觉得,这个名叫洪萌萌的不靠谱男人,今晚有些不一样。简短的对话后只剩沉默,两人沿着盘旋的山路往上。   其实连山路都称不上,只是条好走点的路线。这里似乎很少有人来,路上的荒芜杂草几次都挂到了江云晚的裙摆。   两人最后到了靠近山顶的地方,洪掌门站住脚,“到了。”   江云晚抬头望去,忽然愣住了。   这里的山壁依旧泛着青黑,但质地看起来柔和些。倾斜的山壁被人工开凿为十几层的阶梯,每层阶梯一丈高,阶梯壁上都有十处左右的凸起。   ——那些凸起,是一座座粗犷的石碑。   石碑与阶梯石壁连为一体,质地青黑,整个倾斜的山壁上有近百座石碑。   江云晚走到最下边的阶梯旁,伸手抚摸石碑。冰凉的石碑线条粗野,像是被人一刀刀砍出来的,摸着刮手,却不显得粗劣,有种凌冽的气质。   这些石碑就像是昂首的武人,在黑夜中的山顶,眺望着远方的群山层云。   “这些,都是墓碑。”   “墓碑?”江云晚有些惊愕,谁会把墓修在这样的地方?   银色的月光落下来,江云晚看清了那些两尺多高的石碑,上面都刻着大字,或是两个,或是三个,有的甚至四个。   “柳原、山问好,张明灭,巫情……”江云晚轻声读着上面的字。   这些确实是墓碑,青黑山石上凹痕深深,凿出一个个名字。   那这整片倾斜山壁,就是一个墓园?   “这里埋葬的是什么人?”江云晚好奇问道。   “这里没有埋葬任何人,因为他们连尸体都没留下,只有空落落的墓碑。”洪掌门已经往上走了几阶,顿了顿,回头望向江云晚。“这些墓碑的主人,都是擎天峰的先人们。”   “擎……”江云晚呆住了。   修行者只要不飞升,百年千年也会死,死了就会有墓。擎天峰的先人也会有墓,可江云晚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片集中的擎天峰墓园,还是在莽莽荒山中。   洪掌门看出了江云晚的疑惑,轻声道:“这处墓园只有我和擎天峰真正的峰主陈未才会知道,以前都是陈未师弟来扫墓。这些年他不在山中,我就代替他来了。”   洪掌门在阶梯中行走,不时低身,拔掉一些墓碑前长出的青色植被,动作轻柔又认真。   “有时候真得感叹生命的顽强,这里都是石头,却还有植被种子随风落在石缝里,靠着雨露阳光生长。”洪掌门蹲在一处石碑前。   “我每次来都会拔掉这些粗韧的植被,但下次来它们又长出来了。我有时候犯懒,想着不要理好了,反正是白费力气。可是想了想又觉得不行,如果这些石碑上的名字想远眺的时候,被挡到视线怎么办?”   江云晚神情呆呆的,好像还被冲击着。她仰头望着洪掌门,呆问道:“远眺什么?”   洪掌门站起身来,伸手指着正前的方向。江云晚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眺望,这里是山顶,视野开阔,可望出去只有莽莽群山,与别处山顶的景色没什么区别。   但当江云晚靠着超凡的视力看见最远方的事物后,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里的视野确实很特殊,远处的山峰虽然层层叠叠,但彼此间都隔着距离。这些距离前后相连就成了一个极远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常人眼力看不到的山峰。   那山峰很高耸,江云晚也很熟悉。   不周山脉中最高最中心的山峰,擎天峰。   “擎天峰的历史千年以计,逝去的先人不可能只有这些。那这些先人在此空墓立碑的原因是什么?”江云晚轻声问道。   “空葬在这里的,是擎天峰整整四代的弟子,或者说两代的师徒。”洪掌门走到了十几层阶梯的中间层,近百的青石墓碑以他为中心分成两部分。   “下面这一部分,是两千六百年前时擎天峰的修行者,一代师长,一代弟子,共计两代。”他有抬头望着上面,“而上面这一部分,是两百三十年前时擎天峰的修行者,也是师徒两代。”   江云晚这才注意到,上下两部分的石碑确实有些许不同。虽然都是青石质地,但下面这些明显更久远,都有了风化的迹象,石碑的名字刻痕也开始模糊了。   等等!   江云晚心中猛然一惊,“两百三十年前,那不就是……”   “对。”洪掌门点点头,“陈未是那一代最末的弟子,而我,排在倒数第二。我们是那一代仅存的两名弟子。”   江云晚震惊地望着上面那几排的石碑,那应该就是她的师伯师祖们,可她为什么从没有听说过这里?   至于洪掌门出自擎天峰,她倒是隐约知道些,宗门中极少数人应该也知道这段秘事。   “上面这些石碑是我凿出来的,陈未刻的名字。”洪掌门走到其中一块石碑前蹲下,拔着石碑前的杂草与植被。   “这块是向晚晴师姐的墓,师姐是个很美的女人,跟你差不多。我那时一直暗恋她,后来有天她揪着我的脸,说小萌萌你是不是喜欢我呀?可那时我怂得不行,说臭女人你走开点,然后就跑开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师姐一直等着我娶她,可那时师姐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说话时声音很温柔,仿佛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嗓音还带着笑。只有他的眼神,苍凉得像是把生锈的刀。   江云晚望着他久久不语。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今晚掌门看起来很不一样,不是因为神情肃穆,而是因为他的那身衣服。   他不再像往常一样随意披件布裳,而是穿着典雅大气的正装。绣金的底衬,绸缎的隔衣还有裹在最外面的乌色大袍,里里外外数层,就连头发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这个男人认真起来时,真的很有天下第一大宗掌门的派头。   原来这个男人真的是来扫墓的,他把自己收拾的很得体,来这里见两千多年前的先人,来这里见他曾经的师长同门,来这里见他爱过的女人。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连尸首都不在,更不会看到他得体的装容了。   江云晚扫过上方的墓碑,那上面确实是师傅的字迹,与下面的墓碑有很大差别。下面的墓碑字迹端正遒劲,但隐隐中透着哀伤。   而师傅的刻痕字迹潦草不堪,确实也满是哀绝,但江云晚能感觉到,那里面还蕴含着更多的东西。   那是一种愤怒,仿佛能把八百里不周山都吞噬掉的愤怒。   记忆中师傅总是冷静沉着,江云晚根本想象不出师傅愤怒的样子。   “这两个时代的先人们,都是怎么死的?”江云晚轻声问道。 第三十六章 山碑(下)   洪掌门已经清理完所有的墓碑了,他站起身来一招手,整个山顶空气中的水分忽然凝聚,化作一道道浪花冲拂着近百座墓碑。   水浪一闪而逝,青石墓碑湿漉漉的,剥去了上面的灰烬,粗野的线条更加凌冽。   他从最高处一阶阶走下来,“如果有一天,你能真正成为擎天峰的弟子,我再告诉你。好了,已经扫完墓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掌门!”江云晚叫住了他,“我的功勋别的都不换,只换掌门把这些事告诉我可以吗?”   洪掌门注视着江云晚“难怪他会看重你,那作为长辈我给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当作礼物吧。”   “一个,很滑稽的故事。”洪掌门嘴角上翘,只是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   “两千六百年前,擎天峰的修行者们和今天的一样,修行、吃饭、睡觉,谈情爱,或者追求长生。忽然有一天峰主说不好了,神明要苏醒了,世间要毁灭了,大家快跟我来,我们去宰了他!然后这些本来大道有期的修行者们,在峰中点燃了本命灯,只留下最小的弟子,告诉他待在峰上看家,其他所有人提着刀剑下了山。后来那些灯都熄灭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最小的弟子后来才知道,留下他原来是为了不让道统断绝。于是这个弟子重新开峰收徒,经过几代人擎天峰又道统昌盛。直到两百三十年前,我们的师傅也大喊着不好了,神明要苏醒了,世间要毁灭了,大家快跟我来,我们去宰了他!那种语气,仿佛是要去宰头猪。”   “他们本来是只准备留下小师弟陈未的,可那时我的修为太差了,他们就把我也留下了。那时候有的师兄师姐闭关,有的在逍遥人间,还有的在太兴城富贵至极,可是一夜之间他们全都回来了。师兄们很俊俏,师姐们也很漂亮,他们衣袍飘飘,刀剑寒冽,全都武装到牙齿,我和陈未都很羡慕,也想加入他们。可他们只是点燃了本命灯,然后告诉我和陈未,要乖乖等他们回来。”   这个身形挺拔不显衰老的男人忽然笑了,“我记得张强师兄走前,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萌萌啊,我的鱼干已经晒很久了,再过一个月就得收起来,不然不好吃了。我们这次要很久才回来,你记得帮我收鱼干,回来分给你吃哦,可是三天后所有的本命灯都灭了,张强师兄再没有回来。一个月后我和陈未分吃了那些鱼干,在这里为他们建起墓碑。后来我就离开了擎天峰,转投了凌云峰。”   “故事讲完了,就是这么简单啦啦啦。”洪掌门摊开双手,像是茶坊的说书人说完一段精彩,等着观众的鼓掌欢呼,只是他乌黑的眼中没有一丝期待,只有一片冷寂。   他转身朝山下走去。   “掌门,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擎天峰?”   洪掌门停住,“因为我觉得擎天峰的人都是一群疯子,我不适合留在那儿。”   江云晚愣住了,呢喃道:“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能够看出掌门对擎天峰的感情,那种深沉不会比现在的弟子们任何一个差,又怎么轻易离开?   男人没有转身,吸了口气,“好吧,还有些其他理由,我连陈未都没说过。我和陈未后来翻遍了峰里封藏的古老文书,甚至还去世间多地调查,发现在没有明晰记载的远古时,擎天峰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好多次了。他们仿佛知道这近乎自杀,每次都会留下一名弟子传承道统。”   “而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种诅咒。只不过这一次诅咒被打破了,峰中留下了两个人,我开始恐惧。而且我们找不到任何神明存在的证据,也没有听师傅仔细说过这些事。我们找到了先代掌门,掌门却只说了一句话,‘这是擎天峰选择的路’。”   “我又愤怒又恐惧,又茫然失措,最后就逃离了擎天峰,甩掉这一切。”   江云晚有些困惑,“师……陈未前辈都不知道,掌门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男人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你长得很漂亮,漂亮的女人总会让男人心软。”   说完这话男人再次往山下走去。   “掌门,你是害怕你们两个中会再死一个吗?”   “不,我害怕我会是活下来的那个。”洪掌门的声音从下面的山道上遥遥传来。   江云晚往前追上两步,急促呼喊:“那你后来成为掌门了解一切了吗?神明到底是什么?历代先人有没有成功?为什么不周山的其他同门从不帮忙?为什么……”   她止住了。   为什么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从没有告诉我这些?   可是下方连脚步声也消失了,洪掌门像是鬼魅一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江云晚失魂落魄,在原地愣了很久。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过身回到了阶梯前,从一个个墓碑前走过,仔细看着墓碑周围还有没有别的杂草,然后牢牢记下了每个墓碑上的名字。   到最后她只觉得疲惫,抱膝坐在阶梯的最下方,视线穿过群山的空隙,遥遥看到了尽头。   她和身后的这些先人们,一同安静地望着月光下高耸擎天,却又渺小如豆的擎天峰。   “我会知道的。”   ……   当银月已经斜到夜空的另一边时,洪掌门才回到凌云峰,他在峰顶的建筑中蹑手蹑脚地前行,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可是当他推开房门,如水月光下照着坐在床上的一个女人。   “夏鲤!”洪掌门捂住胸口,满是惊吓,“半夜三更不睡觉你跑我床上干什么?”   他的表情忸怩起来,“夏鲤,虽然我们是工作上的好搭档,可你这样忽然投怀送抱,人家还没有做好准备。当然你要决意和我改变为床上的好搭档,我也是可以接受的啦。”   夏鲤的神色亦然平静,但眼皮轻微跳动着,“掌门,我找您有事。可落日后您就不在宗门里了。您去了哪里这时候才回来,还穿着如此正式?”   男人的表情更忸怩了,“中州府的白狮楼新来了一位姑娘,听说风华绝代,我就去看看。一看不要紧,那姑娘漂亮又温柔,还会弹琴下棋讲笑话,我就流连到这么晚回来了。”   “白狮楼的姑娘?”夏鲤声音极难察觉地出现波动,“哪个姑娘?我怎么没听说过?”   “都说了是新来的嘛。”洪掌门挠着头,“她的花名叫做……啊,叫做小晚晚。”   眼见夏鲤还在纠结,洪掌门赶尽岔开话题,“夏鲤你找我是什么事?”   “千剑湖来人了。”   “千剑湖的老王八……”   “掌门!”   “咳咳,千剑湖的贵客来此,是有什么事啊?”   夏鲤站起身来,把几张文卷递给洪掌门,“他们说虞烟在不周山,却找不到下落,他们请求宗门帮助寻找。”   “虞烟?朝千阳道侣的那个虞烟?”洪掌门愣住,“他们这么急着找虞烟做什么?”   “他们要把虞烟,带回千剑湖。” 第三十七章 就是她!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洪萌萌懒洋洋地晃悠着,随意披着的灰裳撞开峰顶的云气,如果没有夏鲤不时拽他几下,他可能走得更慢。   “急什么?让千剑湖的人慢慢等好了。”男人打着哈欠。   “起码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他们已经在云路阁中等着了。”   两人走在白石铺成的路上,白石的尽头一座锥形的阁楼矗立。   不像金光峰顶如帝王家一般的富贵宫阙,凌云峰顶只有一片“回”字型的屋殿群,中心就是这座云路阁。   楼阁高六层,一层层向上收缩,通体雪白素雅,精致的檐角蜿蜒,像是展翅欲飞的云鹤。   凌云峰是不周山的主峰,那作为凌云峰治事中心的云路阁就好比人的“头脑”了,可谁能想到八百里雄浑不周山脉的头脑,竟然是这样的玲珑雅致。   云路阁的一层就是之前讨论如何处理狼妖一事的大殿,再往上几层都是长老执事们处理宗门事务的地方。   满目都是执事们绣有云纹的衣袍,各层都很安静,只有书案后运笔疾书的沙沙声,和穿着白袜的脚在地板上走动的声响。执事们或是在处理文牍,或是抱着文卷走动,他们见到自己职务上的老大夏鲤和真正的老大掌门时,也只是点头示意,就继续忙碌去了。   “啧啧,要是没有你帮着统领日常事务,我可能半条命都没了。”踩在旋回往上的红木楼梯上,洪萌萌轻声感叹着。   “掌门要是心生感激,就把那些菠菜种好作为报答好了,我到现在还没吃到。”   男人竖起大拇指,“请好吧您嘞。”   云路阁的最高层比底层的大殿小很多,但胜在空旷雅致,浅黄的地席上只有一张红木矮桌,矮桌后正坐着个比阁层更雅致的丽人。   丽人屈膝正坐在席上,男式的重朱色直襟长袍,绸料的袍尾遮住双脚,两缕黑发顺着肩前垂下。   那张雅致的脸看不出年龄,但自有一番成熟韵味,让丽人看起来不应该在这里,而应该在美人图中。   洪掌门从楼梯口踩上来,原本懒散的眼神忽然一亮,“男装美人,我有兴趣谈下去了。”   他正要过去却被夏鲤从后面拉住腰带。   “掌门慎行,那是千剑湖影家的家主。”   “影家的家主又怎……影家家主是女子?还是我记错了?”洪掌门错愕道。   “你没有记错。”夏鲤在他耳边小声道:“此人正是影家家主,影十三的父亲,影月心。”   洪掌门怔住,视线正好与已经看过来的影家家主对上,他讪讪道:“影家主真是风华绝代啊。”   ……   袅袅琴音在学堂中盘桓,学堂外不远处,还有不少学子和教习围聚聆听,直到琴音停歇也还在陶醉。   等到学堂里的孩子们都出来了,那个比琴音更牵扯他们心神的女子也走出来后,这些人才清醒过来,眼神无处安放,望天望地望彼此,谈花谈草谈天气。   等到尴尬缓解地差不多了,这些人就立刻四散而去了。   江云晚对此只是无奈笑笑,记得当年在钱塘还有比这更壮观的场面。   今日不用与剑澜峰弟子论剑,江云晚直接朝学馆外走去,心中还在考量着诸多事务。   这两日关于越秀山中蛇妖为害的消息已经在镇子疯传了,镇民们对于妖物邪祟的恐惧,都凝结在具象的蛇妖上面。接下来只要演一出好戏,在镇民眼前剑斩蛇妖,再让剑澜峰弟子们公然进山出山往返几次,镇民们见到他们安然无恙,恐惧就彻底消除了。   那越秀山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江云晚还在步步沉吟思索时,已经走到了学馆大门处,青黑檐角下正有一个妩媚含笑的女子等着她,一旁的门房还有路上行人都偷偷瞄着。   “虞烟?”江云晚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当着门房和路人的面,虞烟笑着揉了揉江云晚的脸,“我的‘好妹妹’,不是说好今天去黑水镇逛一逛吗?姐姐我都等心急了,才来学馆找你。”   江云晚白了她一眼。   还真是不忘设定,把自己当亲姐姐啊。   江云晚牵起虞烟的手,笑道:“那走吧,‘姐姐’!”   唉,从假装道侣,到闺中密友,再到现在‘孪生姐妹’,世事难料果然不假啊……   ……   “洪掌门还要闲聊到什么时候呢?”影家家主轻叹口气。   “何必着急呢?”洪掌门坐在矮桌的另一面,手中抬起茶盏笑道:“凌云峰自产的云片茶,要多喝几轮才能品出滋味。”   他的视线在对方身上隐秘盘旋,扫过那张大丽花般雅致的脸,和朱衣下的平坦胸口,想着这不就是个平胸的美人吗?且对方的声音说男声也可,说是低沉的女声也可,让他感觉就是在和女子对坐闲聊。   原来是准备来吵架的,这还怎么吵?   “那就我来开场吧。”影月心淡淡道:“虞烟似乎躲在了不周山脉,我们找不到她,希望贵宗能帮助寻找,影家会有重谢。”   洪掌门似乎坐累了,直接双腿盘坐在席上,“不找。”   “看来洪掌门是知道虞烟在不周山了。”   “我不知道。”洪掌门笑笑,“如果她不在不周山,那就不需找。如果她在不周山,我也不愿找。”   影月心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眸子低垂,“我可以知道原因么?”   “很简单,虞烟是我宗弟子朝千阳的道侣,我不周山与她就如俗世婆媳一般。俗世中只听说媳妇受了气回娘家,可少有媳妇在家受委屈跑到婆家的。”   洪掌门摊手,“虞烟也算半个不周山的人,我不周山有庇护之义。”   “洪掌门的思路真是让人耳目一新,但我觉得此事还有周转余地。”轻笑着的温柔声音传来,那是个站在影家家主身后的年轻人,皮相甚佳,笑容里一股运筹帷幄的意味。   他之前一直安静侍立,直到此刻才出声,声音满是自信,仿佛能一锤定音。   洪掌门挑了下眉。   “这是我家中长子,也是下一任的家主。趁着这次的事,我把他带出来见见世面。”影月心淡淡道。   父子?看着完全是姐弟……   洪掌门腹诽着,但脸上笑意温和,“年纪轻轻,已经入了地象三境,真是年轻俊彦,后生可畏啊。”   “谢洪掌门赞誉。关于虞烟的事,我们其实还可以从其他的角度切入。”影家长子笑得亲切。   “哦,是吗?”洪掌门见对面的丽人垂着眼不说话,似乎是全权交给自己的儿子处理,于是拍了拍矮桌的侧面地席,“坐下说吧,让我看看影家新一代俊彦的韬略。”   影家长子恭敬应着,走过来撩起衣摆跪坐,正处在洪掌门和他的父亲之间。   “洪掌门刚才说的有理。”影家长子深谙谈话之道,循循善诱,“但我们其实可以跳出俗世的婆媳娘家关系,用一种洪掌门会更喜欢的方式去看。”   “更喜欢?”   “没错,其实事情可以再简单些。虞烟是个人,但也可以看做我影家想要的东西。现在我们向您求助,找一个对您没益处的东西而已,而作为酬报,我们会给出对您万般益处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其实是一场交换。”   “是吗?”洪掌门看起来很高兴,“我能换到什么?”   影家长子眉开眼笑,心中却有些鄙夷。听说不周山此代掌门轻浮不正经,现在看来还很蠢,这样就上钩了。   “换到我们影家的支持。”   洪掌门有些惊讶,“按立场来说你我分处天南地北,为了争夺修行资源,针锋相对多少年,也算是敌手了,你们千剑湖会支持我们?”   “不不不,不是千剑湖,而是我们影家,我们支持的也不是不周山,而是凌云峰。”   “这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笑笑,为洪掌门斟满杯中云片茶,无形中更拉近距离,“凌云峰强些弱些,不周山都是世间第一,千剑湖也只会是第三,我影家也不算背叛宗门。而要是能借着机会让影家和凌云峰结缘,互相扶助,那我们双方在彼此宗门中处境只会更好。洪掌门也该知道我影家的夙愿,所以我不是一心献媚,而是为自己着想,谈一场双方互利的生意。”   洪掌门眼前一亮,“妙啊,妙啊。”   “还不止呢。”影家长子的神色愈发得意,“洪掌门虽然还未婚无子,但将来总会有爱子或者高徒。”   他压低了声音,就像是俗世的富商在蛊惑合伙人谈一笔天大的投资,“洪掌门难道不想让不周山掌门之位,继续在自家手里传承么?我影家,会倾力相助。”   洪掌门叹口气,“不愧是影家的俊彦,说的我满是感慨。”   年轻人大喜,“那我们就这样定了?”   洪掌门安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一字一顿,“定,个,屁!”   “洪掌门何出此言?!”   “听不懂是吧?那我说得再明白点。”洪掌门把茶盏往自己那边挪挪,“我说你不要在这满嘴喷粪,会脏了我的云片茶。”   年轻人霍然站起身来,“洪掌门这样侮辱,是瞧不起我影家吗?”   “我不但瞧不起影家,我更瞧不起千剑湖。”   洪掌门根本不看满脸涨红的年轻人,扭头望向安静喝茶如处子的影月心。   “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你们又是作为影家来的,那我就作为个人也说一说吧。不周山若算上太古野史,万年以计了。千剑湖后起之秀,也只差了几千年而已。”   “千剑湖最初不过是一群醉心于剑的修行者,随意搭起的架子,是没有十三家说法的。可渐渐开始有世家出现,一家两家三家,直到整整十三世家,增到极限才稳定下来。”   “修行者本来修的是心意清明,剑修更该如此。可你们呢,世家联姻,盘根错节。强者愈强,弱者愈弱。十三家以外的外姓人,除了天赋绝伦自有奇遇的,大多数都举步维艰,到头来还要被你们嘲讽一句,‘你修行这么慢,都是因为不够努力’。”   洪掌门似乎说累了,饮下一口茶,茶盏砸在桌上,直勾勾盯着影月心,“大道就那么宽,循环交替才是常理。可你们渐渐要把后来修行之人的路堵死了。虞烟出走不愿回,深层原因不就是如此吗?”   “而你的混账儿子,还准备让我也欢天喜地地弄这一套,对此我只能说,喷粪时离我远一些。”   影家长子全身颤抖,他是未来影家之主,到哪里不受隆重礼遇。他也曾见过自家掌门和南朱宗掌门,哪里听过这样的狂言。   他满面涨红,理智逐渐失控,“那你不周山难道是什么修行胜地么?两谷疏离,六峰不一,你们的天才弟子朝千阳不就是被逼的下落不明吗?”   洪掌门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朝千阳之事背后是道统理念之争。”   “我不周山确实群魔乱舞,可从无什么世家阶层。我不周山有公卿之子,也有破落之户。“洪掌门一指自己,“比如我,就是一个农夫的儿子。”   “我不周山虽然不是人人能进,但只要才华、天赋、心性有一者合乎要求,就可入门。‘朝入乐游原,暮作出世仙。’不是说说而已。”   “所以天下英才半入我不周山。”   “所以无论如何乱,我不周山永远都是天下第一。”   “所以我,瞧不起你千剑湖!”   一旁的影家长子再也无法忍受,理智全无。他衣袖一甩,黑白灰三色剑气出现在身前,剑身为轴旋转不休,猛烈朝洪掌门刺去!   “三才剑式啊。”洪掌门笑了,“年轻轻轻还真是不易。”   洪掌门骂了一顿后似乎畅快了,所以笑得很开心。   开心到边笑边挑眉。   他挑了一下左眉,三道剑气轰然炸裂。   他挑了一下右眉,影家长子整个人倒飞而出,被轰穿整个墙面,直往峰外坠去,惊喊声遥遥传来。   一直沉静的影月心终于动了,他将杯中茶水饮尽,转瞬消失在原地。   不过一息的时间,美貌胜过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的影家家主已重新出现,一手还扶着身旁被救回来,惊魂未定的影家长子。   他躬下身双手合拢在前,“受教了。”   说完他便带着自己的长子,顺着楼梯缓缓走下去,最终消失不见。   “呼……”洪掌门终于松口气,瘫坐在原地,“可算打发走了。”   夏鲤在一旁有些惊讶,“没想到掌门这么有见地。”   “什么有见地。”洪掌门摆摆手,“我那是为了应付他们一通瞎编的,根本就是鬼话连篇,漏洞百出,错误也百出。世间事哪有这么简单,能给我一言道尽?你就当听个乐子好啦。”   他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身来,“虞烟真的在不周山?”   “我不知道。”夏鲤摇摇头,“我看掌门您振振有词,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呢。”   “尽在掌握什么,派人去找吧,不过动静要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找到之后呢?”   “帮她藏的更深些啊。”洪掌门叹口气,“也算是我不周山的儿媳,朝千阳又不在,只能我们来管了。”   ……   两抹剑影在天上飞行,横穿八百里不周山脉。   影家长子御剑靠近那个双手拢袖,踩在剑上飘摇如女仙的男人。   “父亲,刚才你为何不出声反驳?”   “洪掌门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那…那南朱宗还是朱氏一族掌控全宗呢!”   影月心看了他一眼,乌黑长发随风而动,“南朱宗本来就是朱氏一族所建,且他们积极吸纳族外人,对双方的平衡分寸也拿捏的极好,两者相差不大,这才有今日的辉煌。”   他看着自己儿子的郁闷失落,清丽的脸上终于有些波动。   还是经事太少啊……   “你也不要太受打击,洪掌门说的是三分真掺七分假,这种谎话最难识破。十三家传承至今,自然有道理和益处在。若真的只是十三家独断,又怎么会有外人愿意拜入宗门?又如何出的了吕师叔这等剑仙?”   “就拿虞烟来说,除了婚嫁之事,宗门何曾亏待过她。她跑来不周山其实归根到底,是为了朝千阳。”   “不过若继续发展下去,说不定千剑湖真的会成一潭死水,所以要有变革,所谓天命维新。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今日我们只考虑虞烟之事。”   影家长子有些迷惑,“可我们今日无功而返啊,现在又要去哪里?”   “去找个帮手,但要耗费些代价啊。”   影月心叹着气,往前一指,“到了。”   只见不远处的云气之下,一座林木密黑的高山矗立。两人正朝着高山一面的高崖处飞去,崖底隐隐有红光映出。   两抹飞剑沿着崖线直飞入崖后深涧,他们眼中所映的红光愈来愈胜,四周温度也越来越高。   直到飞下数十丈后,他们才终于看清了深涧中的事物。   一望无尽的火浆填满半座深涧,宛如一座火色的大湖,湖中还不是冒着泡。   山黑名水却压火势。   黑水山。   而在火浆湖中一道身影忽隐忽现,看其动作……像是在游泳!   “吕卿小师叔。”影月心沉声喊着。   御剑悬在火浆湖面上的影家长子一惊,这才知道父亲要找的人是谁,躬身行礼,“见过吕师叔祖。”   火浆中一个男人赤裸着身体,宽阔厚实的胸膛浸在火浆中,正用双臂划浪前行,起起伏伏。   他听到声音停下来回头望,“哟,这不是我的师侄女吗?”   他划浪靠近了空中御剑的二人,见影月心皱着眉,才改口笑道:“好吧师侄师侄,找我何事呀?”   “虞烟就在不周山的某处,我想动用师叔曾欠的影家人情,求师叔帮忙寻找,我知道师叔一定有办法。”影月心似乎不想与自己的小师叔多纠缠,言简意赅。   吕卿沉默了。   “若师叔不愿,我不会强逼。”影月心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等等!”吕卿叫住了对方,将散乱的头发捋后,“我吕卿最不喜欢欠人情,就在今日了结吧。不过你想要我出手,还得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表情不要那么害怕,只是回答一个问题。”吕卿笑着望向影家长子,“小子,在你心中,你的父亲母亲相比较,哪个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一点?”   “这……”影家长子嗫嚅不敢答,只是红着脸偷瞄向自己的父亲。   “所以我更喜欢你弟弟影十三,他虽然是个面瘫,但敢做敢说。”吕卿笑意愈浓,“而且他还完美继承了你父亲的美色,真是难得呀。”   ……   “你在想些什么?”虞烟伸手在江云晚面前轻挥。   两人刚刚走出霞栖镇不远,脚下是在原野上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黑水镇。   江云晚摇摇头,“我只是在想越秀山的事。”   “可我怎么觉得你表情很深沉?”   深沉吗?   江云晚笑了笑。   或许只是因为她想的事很深沉吧。   她还在想着昨晚掌门所说的话,那些关于擎天峰的往事。   按掌门所说擎天峰两次几乎全军覆没,道统也重传两次了,如今已算是第三轮了吧?   不,还有信史中所没有的古老记载,那其实已经重传许多轮了。   她想象着在每一轮的末尾,擎天峰的师长振臂高呼,于是散落各地的弟子们重聚擎天峰。   他们要做的是不为人知的秘事,是屠神的伟业。他们知道此去必死无疑,所以在寒冷的长夜,年轻的男女们聚在一起,点亮本命灯照亮漆黑的大殿。   既然知道必死无疑,那点亮本命灯,也不过是为了让最后留守的弟子明白,灯火全灭的时候他们就都死了,活下来的小家伙,现在只能靠你重振师门了!   可他们离开时只会轻拍留守弟子的肩,告诉他师兄师姐们出个远门,你要好好看家哦。   真是残忍却又温柔啊。   可他们依然去了。   穿着擎天峰衣袍的男女们提着刀剑,有说有笑在黑夜中离开,慷慨决然,一去不回。一代一代永无休止,从不畏惧,仿佛殉道者一般。   那他们成功了吗?神是会被一遍遍杀死又复活的东西吗?或者只是一次次被重新打入沉眠中?   如果恐怖的神明真的存在,那他们应该成功了,不然世间怎么会安然到如今?   江云晚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感,既然师门从来不告诉她,那就算她现在找到白虹师姐表露身份,也没有用。   但会不会有一天,师傅师兄师姐们也会忽然离开,只留她一人在世间?   “云晚。”虞烟忽然担忧出声,揉了揉江云晚的脸,“你怎么了?脸色都变白了。”   江云晚缓了下,只是笑着拿掉虞烟的手,“我的脸不是一向很白吗?”   见虞烟还在担心看着她,江云晚摸了摸虞烟的头,“好了没事的,我只是在想等正式掌握越秀山后,要改变一些计划了。”   “改变计划?”   江云晚点点头。   有些地方,可能得想办法提前回去了。   她忽然望向云端。   “怎么了?”虞烟好奇着。   “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窥探着我们……”   ……   两抹飞剑悬停于云海间,其上有两人站立。   两人之前,一道白衣踏空而立,脚下隐隐有道虚幻剑影。   吕卿看着地面上两个形貌完全相同的女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摩挲着下巴,“有意思,难怪那日你要变作小虞烟。”   “小师叔,虞烟何在?”   吕卿往下面一指,“喏,看到那对双胞胎美人了吗?其中一个就是小虞烟用术法换了形貌,所以你们才找不到她。”   “还请小师叔指出哪个才是虞烟。”   “你们处心积虑想要虞烟,我怎么觉得不是单让她嫁给影十三那么简单啊,还有其他秘密?”   “这些就不用小师叔管了。小师叔只需要告诉我哪个是虞烟,我下去将其直接掠走即可。”   “唉,好吧好吧,谁让我欠你们人情呢。”他往云端之下的地面一指,笑容古怪,手指正对着江云晚。   “就是她!” 第三十八章 剑坞重逢   江云晚还在盯着天空,那种被窥探的感觉愈发强烈。   今日阳光单薄些,柔绵的云层层列开像是云鳞。   一个黑点忽然从云层中坠下,在她的视野中越来越大,像是从“鱼鳞”中落下一个臭虫。   “那是……”江云晚眼瞳猛烈收缩。   “嘭!”   一道人影悍然砸在江云晚和虞烟身前,澎湃气浪夹杂着烟尘荡开,两名女子都急忙压住身下的裙子。   “吕卿前辈?”   “小师叔祖?”   两名女子瞬间认出对方的身份,但还没等她们弄清楚状况,只见吕卿打了个响指,两人立刻发不出话来,身形动作也被封住。   “小虞烟啊!”吕卿上去一把按住江云晚的肩膀,一脸哀愁,快要拧巴出泪来。   “影家发现你在这儿,要把你带走,师叔祖欠他们人情,只能当次绑犯了。”   江云晚瞪大了眼睛这个无赖般的男人。   这什么情况?   下一刻吕卿就抓住江云晚的肩头,沛莫能御的巨力生出,把轻盈的女子高高扔向了半空中。   “走你!”   又来!   无法言语的江云晚箭一样射出去,“箭轨”的末尾一个御剑的人影悬在半空,不知何时已经在那儿等候了。   “师侄女,我已经帮你封住她的经脉窍穴了!”吕卿高声道。   人影接过江云晚,恭敬道:“谢过吕师叔。”   说完他便挟着江云晚往东边的天际线疾驰而去。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很行云流水。   直到此刻江云晚还在发懵,云端在她身侧快速后退,她困惑地望向抓住她的朱衣乌发身影。   这个女人是谁?这又是什么情况?!   地上吕卿还在挥着手,“小虞烟,对不起!师叔祖没用救不了你啊!”   他声音哽咽,仿佛女儿出嫁的老母亲,末了还用衣袖沾了沾眼角。   “小虞烟,你要幸福啊!”他朝着云端的尽头,声嘶力竭。   直到那抹剑光终于消失不见,吕卿才收了口气,脸上的悲伤愁苦全都烟消云散。   他又打了个响指。   一旁的虞烟身形晃了下,立刻上前抓住吕卿的胸前衣襟。   “小师叔祖,你在干嘛?!我才是虞烟,她是江云晚!”   “原来她的名字叫江云晚?”吕卿像不倒翁一样被虞烟摇来晃去,“嗯?江云晚?那不就是……”   吕卿望着虞烟,“小虞烟,你怎么和她关系亲密?难道你们准备共侍一夫吗?师叔祖我可不同意!”   虞烟衣袖中簪子般的小剑直接滑出来。   吕卿连忙摆手,挤眉弄眼,“玩笑,我只是开个玩笑,看来你们倒像是闺蜜情深。嗯,你这江云晚的模样也是绝色,但我还是看惯你的本来面目。”   见虞烟还是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吕卿耸耸肩,“总不能真让你被影家带回去受逼迫吧。”   “那也不能让云晚替我回去!”   “放心吧,你师叔祖是那种没脑子的人吗?”吕卿眨下眼睛,“刚才我做了手脚,她身上经脉窍穴只是暂时被封,过些时候就能恢复,自己逃出来了。”   虞烟听了情绪终于平缓些,“擒她的人是影家家主,她如果逃不出来呢?”   吕卿挑眉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朵全须全尾的红色山花,根须上还包着湿泥,“我刚刚可不止动了一处手脚。这是不周山脉中的一朵野花,我用术法让其与江云晚产生了气息纠缠。若花朵收缩为花苞,那就说明她已离开不周山脉的范围。到时候她还逃不出我就遮掩身份把她劫回来,影家也不会知道她被劫走带去哪里。”   “那,那她的安全……”   “放心,若她重伤垂危,这朵山花就会直接凋谢警示。你该知道就算世间再大,师叔祖我也能一剑赶到。你就不要想着自己去救她了,这样暴露的风险太大,最后岂不是白费功夫?”   眼见虞烟还要问什么,吕卿把山花往袖里一塞,“好了,我保证一定让她回到这里,师叔祖我像是不靠谱的人吗?”   他低头看看自己,嘀咕道:“我这身标志性衣袍也太帅了些。”   说罢吕卿转身就化作一道剑光,急速奔向天边,“我先去准备劫人的衣袍了!”   拉长的声音渐渐远去。   “喂!”   眼见吕卿已经消失不见,虞烟无奈叹口气。对于自己的师叔祖虞烟还是放心的,对方可是小剑仙吕卿,九境之下第一人,虽然平日里浪荡不羁了些,但正事从未耽误。他说能救回云晚,云晚应该会平安归来。   她在千剑湖自幼就认识这位气死世间天才的师叔祖,不知为何师叔祖对她极好,两人的称呼也是没大没小。虞烟能够感觉出,师叔祖对她并非是男女之情,而更像是长辈对后辈的宠溺。   只是有一个疑问埋在她心间多年了。   ——师叔祖每次看她的时候虽然眼神很温柔,但总觉得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眼见吕卿大包大揽全接下了,虞烟也没什么可做,只好怀着焦虑的心情往霞栖镇走去。   她与霞栖镇相去不远,顺着小道再入官道,未至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看到了镇口。   但镇口前却有一名女子在等候,知性清丽,见到虞烟便径直走了过来。   “江云晚,我等你很久了。”   “呃……”   夏鲤一挑眉,“我是不周山掌门内助夏鲤,我们曾在钱塘见过的。”   转瞬间虞烟的心思百转千回,最后行礼道:“不知夏内助找我何事?”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我还是想问问。”夏鲤淡淡说道:“千剑湖的虞烟,在你这里吗?”   ……   剑影斩开层层云海,云气像是轻柔的水拂过江云晚身前。   她已明白得差不多了:   应该是千剑湖影家知道了虞烟在不周山,来不周山后却找不到人,就拜托小剑仙吕卿出手。而吕卿有分辨剑心之能,肯定不会认错,那就是故意让自己顶替虞烟。   也是为了虞烟好啊……   江云晚对吕卿的气瞬间消了大半,剩下的小半还是因为自己再次被对方暴力地掷了出去。   那现在抓着自己的女人是谁?影家的主母?   那她的境界实力应该与不周山的峰主们差不多,自己想要逃走,还真有点儿麻烦。   江云晚与影月心同乘一道飞剑,旁边还有个一身贵气的年轻人御剑紧随。   “你不卸去自己的障眼法吗?”影月心在江云晚身后淡淡说道。   江云晚一愣,想到若自己暴露真实身份,那虞烟岂不是危险?   她心念一动,来自黑锦妖蛇的神通运转,身形在几息间彻底变幻。她脸部弧线凌厉起来,美貌咄咄逼人,双腿修长曲线紧绷。   她已彻底化成虞烟的身形面貌,就连气息都一模一样。   “这幻形之法倒有些意思。”影月心朝江云晚一点,“你身上的封言之法与禁锢之法已解,现在可以说话了。”   说话?说什么?我现在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一张口不就暴露了?   江云晚回头看着影月心,轻咬嘴唇,瞪大双眼,眼角隐隐有水气,看起来委屈又倔强。她扭过头去不再出声,像是无声反抗着什么。   两道飞剑在云海中疾驰,向东飞了不到一刻钟忽然停下。   “嗯?”江云晚看到影家的两人不慌不忙,像是在等着什么。   “呜!”   沉闷的号角声从前方的如山积云中传来,巨大的黑影在云后浮现,五息之后黑影就撞碎了云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出现在几人的身前。   ——那是座堪比人间要塞的浮空坞堡,坞堡底座是百丈长的船舟,流线型的舟底划破云端,仿若钢刀。   与世间坞堡不同的是,四角虽然有黑檐碉楼,但碉楼间没有高墙,能直接看到里面数层的屋邸楼阁,这简直是座在天际遨游的要塞!   三人在它身前就如蚁虫望山。   江云晚颇为震撼。   这就是千剑湖的剑坞么?不知比起不周山的云舟又如何?   影月心带着江云晚落在剑坞上,四周都是影家的修行者和家仆,他们见了躬身齐声问好:“见过家主。”   嗯?家主?影家的家主不是影十三的父亲么?现在改成他母亲了?   正在江云晚胡思乱想的时候,影月心朝自家长子吩咐道:“把虞烟带入最里处的房间,再派个侍女照料,吩咐下去让剑坞回千剑湖,然后你再来我房中,我有事交代。”   影月心又将江云晚的两只手合拢,掏出一颗果核往江云晚手腕上一扔,果核立刻生出条条绿藤,锁链一样缠在江云晚的双手手腕。   江云晚皱皱眉头。   果然是能当影家家主的人,自己都被封了经脉窍穴,还要再上枷锁。   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女人啊。   “是。”影家长子影息在一旁应下,领着江云晚往剑坞深处走去。   正好他看到一个纤弱的侍女从旁走过,捧着茶盘像是要往哪个房间送去,便伸手一指,“过来下。”   身形纤弱的侍女走近,额前梳着可爱的垂发。   “等下送些灵食到最深处房中,要选上等的,不要怠慢了。”   侍女欠身应下。   影息带着江云晚往最深处走去,一路穿廊过院,像是在人间府邸般。   剑坞最深处有个僻静小院,里面只有一处房间,影息推开房门,“虞烟,请吧。”   江云晚轻哼一声走进屋中,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影息正要离去,忽然听到屋中的声音传来,“你好像看我很不顺眼。”   影息沉默了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离开了小院。   房间中江云晚被束缚的双手挺在身前,她四处打量这宽敞奢贵的房间,思考着逃出生天的策略。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之前的那个侍女端着食盘走进来。粉色的襦裙,额前柔软的垂发,头两侧还梳着乖巧的双平发髻,看起来纤弱秀气。   她把食盘放在桌上,“虞烟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没有了,你退下吧。”江云晚淡淡说道。   但侍女不退反进,走到江云晚的身前,“虞烟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嗯?这声音有些耳熟……   但江云晚还在迷惑的时候,侍女忽然暴起,纤细的手把江云晚压在墙上,另一只手直接捂住江云晚的嘴。   江云晚瞳孔收缩,她终于想起来那声音了。   这声音冷淡,说是清亮的男声也可,说是低沉的女声也可。   她曾在钱塘听过一次的。   侍女之前一直低着头,额前的垂发遮住了旁人视线,她和影息都没有看到侍女的脸。直到此刻侍女终于抬起头来,垂发下是张极为漂亮动人的脸,眼睛像是无辜的小鹿,只是神情冷淡如冰。   影……影十三?! 第三十九章 识破!   除了暴雨如注的天气,剑澜峰外永远都是剑影缭乱。   但其实剑澜峰内也时刻有剑影纵横,只是被茂密山林遮住了。夏鲤私下里被称作“影子掌门”,一路上自然畅通无阻。   剑澜峰半山腰有成排的木屋,看起来很简陋,许多地方还有未刮的树皮。这里就是剑澜峰年轻弟子们的居所,木屋外还有几片相连的清池,弟子们常在上面踩水练剑。   但今日年轻弟子们都蹲在清池边,他们围成一个圈窃窃私语,圈里两柄铁剑交叉放置。   夏鲤走过去就听到了不绝的讨论声,严谨且激烈。   “三师兄,这两柄剑朝夕相处七八天了,为什么还没培养出感情?”   “废话,时间太短了,你上次跟芳华谷的倩儿出去执行山务七八天,培养出感情了吗?”   “那,那是倩儿不够吸引我!”   “呵,江山主够吸引人了吧,一起论剑也不止七八天了,你培养出感情了吗?”   “……”   “喂!小子你刚刚脸红了对吧!你是不是也对江山主有非分之想?!”   夏鲤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唉,剑澜峰的人嘴里聊的就没个正常的东西吗?感觉像是从灵剑的喂养与配种,聊到了男女的感情学问。   又一道声音插入,“老三,我觉得你的理论有问题。”   是剑澜峰一向以敦厚著称的老二徐书青。   夏鲤点点头,觉得这群疯子瘆人的研究应该会停了,她正准备上前说话,却又听到徐书青认真开口:   “‘两柄剑培养出感情,再分给关系好的两名弟子使用,能增强战力’这条我是认可的。但你的研究不够全面,没有考虑过两柄剑都是公的这种情况。”   “二师兄。”段长明的语气严肃,“不要小瞧了爱情的伟大啊。”   夏鲤终于受不了,走到那群正学术研究的弟子身后轻咳两声。   剑澜峰众人悚然一惊,连忙站起身挡住那两把剑,“夏姐好。”   夏鲤皱眉,怀疑对方是在防范自己剽窃他们的研究。   这种研究谁会有兴趣?   “你们师兄易清呢?”   段长明挠挠头,“易清师兄是一见钟情派的,他不愿与我们一起,就跑到峰外独自研究了,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什么是一见钟情派?”   “哦,就是易清师兄相信两把剑的感情是在初次相遇就产生的。”   “……”夏鲤终于放弃了跟对方正常交流的希望,将自己的来意快速简洁说出来。   段长明一耸肩,“虞烟被抓走了,我们为什么要去救?”   说罢众人又蹲回去,围着两柄剑窃窃私语。   夏鲤沉默了下道:“如果此事跟朝千阳有关呢?”   所有弟子的耳朵都动了下。   “如果虞烟被抓走,被影家控制起来,那对朝千阳来说是何等打击。一个剑修心境受损,他手中的剑还会快吗?”   所有弟子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心境受损的朝千阳,他的实力只降不升,再没有巅峰可言。即便他以后回到不周山,你们打败了他又有什么用呢?也无法证明自己比巅峰时的朝千阳强了。不周山年轻一代剑修的最强者,就永远是那个巅峰状态时的朝千阳,而与你们剑澜峰无关。”   “这个名号,剑澜峰已经连续四百年不曾让人了吧?”   夏鲤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剑澜峰的弟子们在清池边,像群情绪委顿的鸡崽。   夏鲤出了剑澜峰时仰头望向了远处的擎天峰,但略作思索还是放弃了。   如果白虹出手,那结局最后会变成两个宗门的大决战吧?   夏鲤已查到影家的剑坞就在不周山脉边缘,不曾深入,这是合规合矩的。他们抓虞烟也是带自己的弟子回去,不周山不能以宗门的命令,让人前去搭救。   因而只能像这样,让一些人以私人的身份和理由去救了。   不周山对于这个“儿媳妇”,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不过只靠剑澜峰年轻一代的弟子,实力还是不太够啊……   夏鲤又进入乐游原找了名执事,念出一连串的名字,“去告诉这十六名山主,江云晚对他们有恩,现在江云晚发话了,是时候偿还恩情了。”   她之前在霞栖镇时,曾就近去过雷刑山,想让雷刑山新山主张谋去传话,可惜对方不知道去哪了。   等夏鲤刚交代完事情正准备再找些人时,只听破空声不绝入耳。她抬头望去,只见连串剑光自剑澜峰中飞出,直朝东边的方向疾驰。   这群人还真是心系朝千阳啊……   但还没等夏鲤感叹完,更多的剑光从剑澜峰中飞出,剑气之盛远胜刚才那些,持续几十息不绝。   ——整个剑澜峰宛如一个马蜂窝!   像是铺天盖地的乌云,剑光横过大地,引得无数人侧目。   “哇,剑澜峰所有弟子都出来了!”一旁的执事指着天空兴奋道。   夏鲤有些愣神。   剑澜峰所有人都这么重视朝千阳吗?他们是有多在乎那个最强剑修的虚名啊……   夏鲤沉默了下,望着东方天空轻声道:“这下是够应付影家了,但这群疯子,就不怕让不周山和千剑湖全面开战吗?”   “全面开战?为什么?”执事惊吓得嗓音都拔高许多。   “为了帮朝千阳抢道侣。”   ……   云层之中剑坞缓慢行驶,速度虽慢但气势磅礴。   剑坞船舟为底,船舟之上是巍峨的坞堡,但船舟本身比坞堡还要壮观。船舟内部分为数层,每层中都是诸多的通道交叉着大小空间。   通道中耐热的血梧木铺作隔层,包裹着通道的四面八方,满眼都是暗红。   这是只有在南朱宗后山才会生产的奇木,是南朱宗与千剑湖每年贸易的重要材料。   墙上和顶上铺满粗细不一的管道,绿意斑驳的管道相互交错,一个个竹节粗大,有一种凌乱却粗野的美感。管道的材料是能耐元力震荡的罡心竹,俗世中万金难求。   来自元气炉的元气在罡心竹管道中流淌,驱动着这座要塞般的剑坞。   船舟中众多船工上下跑动着,手里不是图纸就是工具,要让这么大的剑坞动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船坞的倒数第二层的通道中,一个身着船工衣服的年轻人散漫走着,欣赏着这种粗野却有力量的美。   他忽然拦住了路过的一名年长船工,“老哥,不好意思问下,要去元气炉室怎么走?”   “顺着管道走就行。”年长船工打量着年轻人的脸,平平无奇,让人一眼就忘,“新来的吧?”   年轻人笑着点头,“这是我第一次上剑坞,认识一下,我叫张谋。”   ……   坞堡最深处的宽敞房间,江云晚坐在镂花木床上,被束缚的双手举出去。   身穿粉色襦裙的侍女正蹲在她身前,侍女白皙的手不断在藤蔓锁链摸索,尝试将其破除。   江云晚还愣愣地盯着侍女在看。   她曾在钱塘与影十三见过一面,是以朝千阳的身份。那次见面始于对方的设伏围杀,或许是当时气氛太肃杀,让她的注意力不在影十三脸上,只是记下了大致样貌,觉得有些秀美。   但现在近距离看去何止秀美,完全就是张女孩子的脸啊。   再加上这身衣着和妆容,就是个纯良雅致的少女啊。   要是脸上的神情再柔和些,那何止是纯良,简直是天真无邪!   那双认真盯着藤蔓锁链的眼睛,总让她想起山林中的小鹿。   可谁能想到这头漂亮的小鹿是公的?   “虞烟,以前在宗门你常看到我的脸,何必如此惊讶?”影十三淡淡道。   “但是你穿女子的衣裙,可不常见啊。”江云晚试探道。   “……不这样我无法瞒着家中混入剑坞。”   “为什么要救我?”江云晚有些好奇,得到虞烟不正是影十三一直来的心中所愿吗?   “得到你是振兴家族的一环,但我能接受的底线,是我亲自杀了朝千阳,再光明正大得到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家人趁着朝千阳失踪,把你强抢回去。不,这不是抢,这是偷。”   “我可以为了影家付出一切,但不包括底线。”影十三抬起头来,那张小鹿样的眼望着江云晚,“再说钱塘遗存出世之夜,朝千阳挽救了钱塘,也算是救了我的命。我最讨厌欠别人恩情,何况是条命,所以我不想趁人之危。”   “等朝千阳再次出现时,我再去杀他。”   说完影十三又低下头研究着江云晚手腕上的枷锁。   江云晚叹口气,没想到这个专擅暗杀行刺的影十三,也有自己所坚持的东西,也会向往光明正大。   “大道在前,却舍大顾小,甘为影家爪牙,可惜了。”   “少女”停下手抬起头来,“这句话,是朝千阳对我说过的,你为什么会知道?”   江云晚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我与朝千阳毕竟是道侣,在钱塘时见过几次,他对我说过这些。”江云晚强作镇定道。   影十三盯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研究,“这是我影家的‘蔻生锁’,本质是一种植物,纯以外力是打不开的,必须要用这植物生长地附近的泉水浇上去才行。”   “那你……”   影十三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歪头对着江云晚晃了晃瓷瓶。   干得好!影十三!虽然你现在就像一个少女在跟人炫耀。   江云晚看着正在拔开瓶塞的影十三,视线不由自主飘到对方的柔软秀发上。她的鼻翼轻动,闻到一种幽香,那不是自己身上的体香,而是来自身前的“少女”的发间,仿佛有片果木正在开花。   这居然是一个男人?真是妖孽啊……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江云晚有些感叹,觉得这完全是对母女。   “我母亲?”   “就是那个抓我来的人啊。”   影十三正要倾倒瓶中水的手忽然停住了,抬头看着江云晚。   “你不是虞烟,你是谁?”影十三的声音愈发森冷。   江云晚怔住,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影十三忽然站起身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心思急转。   还没等江云晚想好怎么回答,影十三猛地伸出柔细的手,狠狠捏住江云晚的脸,表情和语气都仿若坚冰。   “你是……”   “你是朝千阳!”   江云晚的瞳孔瞬间放大,周身一颤!   巨大的震荡忽然传来,影十三趔趄着向后倒退出去,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   整个剑坞都像是撞在了山上一般。   一个声音遥遥从外面传了进来,虽然十分模糊,但依旧能听出里面的狂野。   “兀那影家人!快把我宗朝千阳的娘子交出来!” 第四十章 你先动的手!   嘈杂的争吵声不断从远方传来,但房间在坞堡的最深处,听到耳中已经很模糊了。房间里美貌凌厉双腿修长的女子站在床前,对面灵秀纤弱的粉裙“少女”拉开着距离。   两人互相死死盯着,一句话也不说,反而在嘈杂中营造出一片死寂。   江云晚耳朵轻动,感觉那个要来救自己,不对,是救虞烟的声音很耳熟啊。   是不周山派人来了?还是……   不过眼前的麻烦才最头疼。   “影十三你昏了头么?我就是虞烟啊。”江云晚轻笑着。   影十三抓起食盘中的光滑竹筷扔了过来,“耍一套千剑湖的剑法来看看。”   江云晚不笑了。   “就算我不是虞烟,你又如何断定我是朝千阳?”   “直觉。”影十三冷冷地看着对方,“你是朝千阳,那许多事都能解释了。钱塘之后世间那么多人找你,偏偏找不到,谁能想到你已潜回自家宗门还隐藏起来。”   “虞烟不顾一切跑来不周山也能理解了。你们是道侣,她被抓你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救她,但我没想到你救她的方式居然是这样。”   “不错的幻形之术,男身变作女身都毫无破绽。”影十三上下打量着江云晚,末了却重重吐出两字,“变态!”   江云晚差点没忍住反骂回去。   喂,骂人前你先看看自己的样子好不好!再说我现在本来就是女人!   虽然被识破了身份,但她反而放松下来。她现在的外表是虞烟,虞烟的里面是江云晚,江云晚再里面才是朝千阳!   只要对方没有发现江云晚和朝千阳是一个人就好。   江云晚轻笑,“我是朝千阳没错,你现在准备怎么做?上来与我分个生死?”   影十三沉默了下,并没有连绵的剑弦涌出,反而走上前打开手中瓷瓶,将微凉的清水倒在江云晚的手腕上。   果核生出的藤蔓如同活物,贪婪地将清水全部吸收,自身向外蓬松好几圈,从江云晚的手腕上脱下,啪嗒一声落地。   江云晚活动着手腕,好奇地看着影十三,“你不杀我?”   “钱塘那夜你救我,这次我把你也救出去,我们之间两清了,将来我会再找你分胜负。”   江云晚有些意外,“那虞烟呢?”   “……我不会放弃虞烟的,她是我影家看中的,为了影家我一定会得到她。”   “影家,影家……从钱塘到今天,你所言所行好像全是为了影家。如果你遵循内心追求虞烟,那我不介意与你较量高下。但如果你只是被影家提线操纵,那面对木偶我毫无斗志。”   影十三不说话了,秀丽的脸低着。   江云晚暗自叹了口气。   说来她和影十三还真没有什么仇怨,虽然对方一直要争夺虞烟,但也是被家族驱使,也没有产生实质的伤害。看影十三现在的样子,仿佛是个彷徨无措的少女。   “我曾听过你的事,影家三子你排第二,天赋却是最好的,被视作振兴影家的希望。为了磨练自己,你甚至隐瞒身份做了很多年的杀手,过着朝生暮死的生活。到头来,一切只是为了影家,从没有自己的打算么?”   “闭嘴。”影十三冷声道。   “我并不想劝解你什么,只是有些可惜你的天赋,若没有家族的束缚,你本能比现在走的更远。当然,我只是想帮虞烟解决这个问题,若你不再纠缠虞烟,作为交换我帮你解决家族束缚,如何?”   “我说了,闭嘴!”影十三忽然近身上前,一拳打在江云晚的脸上。   江云晚整张脸都被拳头冲到偏处,却觉得有些奇怪。她硬顶着拳头扭过来,皱眉道:“你的真气呢?”   “要瞒过父亲和大哥上船,单靠这身伪装还不够,我已提前封住了自身经脉窍穴。”影十三冷声道。   江云晚扒拉掉影十三的拳头,有些奇怪,“就这样畏惧自己的家人吗?”   “砰!”   江云晚直接被一拳打飞在床上!   “我都说让你闭嘴了!像你这样……像你这样……”影十三压上前,提起江云晚的衣领,“像你这样生来无拘无束的人能懂得什么?”   江云晚沉默了。   影十三怒不可遏,“既然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现在外面的人自顾不暇,你我又都封着经脉窍穴。生死之斗不如现在开始好了,你死了我也不用救你了。”   “听起来不错,但是,我拒绝。”   江云晚躺在床上看着身前那张漂亮的脸,“如果我刚才说错了什么,那我道歉。保留些体力吧,等下我们还要逃出去,我还要去挽救虞烟的命运。况且真封住经脉窍穴打,吃亏的是你。”   影十三冷笑一声,“吓唬我么?怎么,怕了?上次在钱塘你也是逃走了,像你这样怯懦的心性,身边人真遇到危险时,你又做得了什么?”   江云晚的眼瞳猛然收缩。   不见她如何动作,影十三纤细的身体被整个踹飞出去,撞倒桌台在地面翻滚。   江云晚从床上站起身来,面若寒霜。   “你与影家的事,我确实没有资格过问,毕竟我从小就没了家人。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身边的人被夺走。”   她看着从地上爬起的粉裙侍女,“如君所愿,一对一男人大战,输了的从此放弃虞烟。”   ……   影息在舟头望着云端下面的连绵山川,已经是不周山脉的边缘了,再有一刻钟就能离开不周山脉的范围,没想到还是被追上了。   他举目四望,整个剑坞的外围数百个剑修御剑而立,他们像是潮水一般围着四面八方,黑色的衣袍凑在一起又像是片乌云。   若此刻有人飞得再高些往下望,场面一定很壮观:   大片雪白的云气堆积,一往无尽。云海的中心反倒有片黑色的“乌云”,剑气纵横宛如雷霆。雷霆的最中心剑坞雄壮,仿佛是在雷霆中屹立万年的山峰。   影息的身后上百的影家子弟们按剑而立,虽然人数跟对方有差距,但影息向来觉得剑澜峰不过是不周山的小小一峰,怎么能和千剑湖的精锐相提并乱。   他甚至担心等会要真打起来,对方伤得太重会引起两宗的纠纷。   年轻的贵公子看向“乌云”中的领头人,没想到对方会是乌云中年纪偏小境界偏低的那一个。御剑在最前边的几十个弟子,明显修为都还在前三境,那些境界高点儿的反而在为他们压后,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影息上前一步,“听闻不周山剑澜峰养剑之法神奇,未至四境就可御剑飞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打住!”段长明踩在剑上一伸手。   今日易清不在,二师兄又嘴笨,所以他就是话事人,简直让他眉飞色舞。   “你下面是不是还有一堆奉承的话要讲?最后把我们哄开心了,来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然后溜之大吉?”   影息皱起眉头。   修行界中不周山剑澜峰被视作仅次于千剑湖的剑道圣地,但千剑湖的人一向瞧不起对方。影息也是第一次面对不周山剑澜峰的人,他甚至都不准备出面,又担心自家子弟下手没轻重才出来,却没想到对方是这种货色。   “让我来教教你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段长明清了清嗓子。   “呔!此山是我宗门开,此地是我宗门管。快把虞烟交出来,不然谁都别离开!”   “荒唐!”影息总算明白对方是什么无赖货色,怒气横生,“虞烟是我千剑湖的人,我们将她带走管你们不周山什么事?”   “嗯?”段长明双脚踩剑,双手抱怀,衣袂在云海上飘荡,看起来风流倜傥,“你们,是以千剑湖的名义来的?”   影息眯着眼睛,“有我影家出马就够了,不必抬出宗门的旗号来。”   影息心知肚明,关于虞烟之事千剑湖内还有许多反对声音,毕竟十三家也不是铁板一块。若真是以千剑湖的名义,那来的就该是掌门旗下的人了。   段长明笑了,“巧了么不是,我们也是以私人名义来的。既然大家都是私人名义,那就不用考虑什么宗门从属了。这事很简单,朝千阳是我们朋友,虞烟是他娘子。你们趁朝千阳下落不明,强抢其妻,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笑话,你们剑澜峰和朝千阳的对手关系,我在千剑湖都有所耳闻。”   “嘁。”段长明笑得自信,他头也不回伸手过肩,朝背后的师弟们勾勾手指,“兄弟们,朝千阳最喜欢吃什么早餐?”   “白粥配鸡蛋!”剑澜峰年轻一代弟子们异口同声,声震云海,就连身后大片压阵的年长师兄们都给震住了。   “他最喜欢什么颜色?”   “白色最爱,黑灰居后!”   “他吃饭咸口还是甜口?”   “咸口,加微辣!”   段长明满意点点头,全然不顾年长师兄们和影家子弟们的诧异眼神。   他嗤笑一声,“能如此了解他,不是朋友还能是什么?你若还不满意,我连他近年来亵裤的式样颜色都能报出来。”   影息呆滞住了,他是影家未来家主,向来能言善辩,以机敏过人著称。但从之前会见不周山掌门,再到眼前这群剑澜峰的弟子,他都完全跟不上对方的节奏。   见鬼,天下第一大宗原来是疯子们聚集疗养的地方吗?   段长明很得意对方被自己惊住的表情,朗声道:“你们强抢他人之妻,放在俗世也是天诛地灭万人唾骂的行为,我们作为朋友把她夺回来,这叫做天经地义。劝你赶快交出虞烟,不然我们就要动手了。”   影息额角青筋跳动,“为了区区一个朝千阳,你们想引起两宗开战吗?”   “区区一个朝千阳?”段长明冷笑一声,“这话你敢公诸于世吗?”   “公……”影息不说话了。   朝千阳过去就在世间享有盛名,钱塘一役他又牺牲自己挽救了无数修行者和百姓,声望已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世人一向偏爱悲剧,一个孤僻的剑侠顶着万千压力,拯救钱塘于危难,最后自己却消失无踪,疑似牺牲。偏偏这剑侠长得还很不错,简直能编成话本在茶堂连讲三天三夜!   朝千阳不过三境的修为,但保守估计他的崇拜者已经要赶上小剑仙吕卿了。   “意识到问题了吗?如果再不放人,我们把这事传到世间去,那才叫万人唾骂!”段长明笑容残忍。   “你……!”影息指着段长明郁闷到要吐血,对方简直是个无赖。   “影家子弟听令!”影息再也无法忍受,就要把下令的手挥下。   一个白皙纤柔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影息,又沉不住气了么?这样将来我怎么把影家交给你?”   影息一扭头看到那个清丽的身影,“父亲!”   “这里还没有离开不周山脉的范围,我们绝不能先动手。”   远处御剑悬浮的段长明一愣。   该死,这女人是谁?完全不在意料中啊。   他有考虑过影家家主这个强悍战力,想着自己这边都是小辈,对方应该不会下场。但怎么这个女人看来境界也极高,再加上她的样貌、地位……影家家主的老婆?   这女人没有家主身份束缚,会不会下场就不一定了。   正在段长明快速思考对策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向后看去。   不止段长明,剑澜峰所有弟子和剑坞上所有人,都望向了不周山宗门的方向。   一道乌蒙剑光拉出凌厉的线,斩开云海而来。   所有剑澜峰弟子踩在剑上向乌蒙剑光躬身行礼。   乌蒙剑光越过所有弟子,冲到最前面悬停在段长明身旁。   “峰主。”   “嗡。”   段长明怔住,连忙把旁边的二师兄徐书青拉过来,“二师兄,易清师兄不在,我们都听不懂,就你能听懂一点儿。你给翻译翻译。”   徐书青回忆那道“嗡”声,苦思冥想,“大概意思,好像是在问什么情况。”   段长明赶忙凑下身,都着剑光把事情简略说了。   “嗡。”   这下不用催,徐书青揣摩道:“峰主在问,‘兔崽子们,需要帮手吗?’”   段长明大喜过望,指着剑坞舟首的影月心,“峰主你把那个女人搞定就行,其他的我们来。”   影月心往前一步行礼道:“见过剑澜峰主。峰主也要为了朝千阳出手吗?为此一人,牵连两宗,实属不值。”   乌蒙剑光沉默良久,竟连嗡两声!   所有人都看着徐书青。   “呃。”徐书青整理着思路,“峰主第一声大概是在讲,在外人面前,不能让自家人受欺负,何况是朝千阳。”   “至于第二声……”见所有人都仔细听着,就连剑坞上的女人都盯过来,徐书青有些尴尬,“第二声峰主在说,他从不跟女人打架,让我们稍等,他回去再叫个人过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云海间一片寂静。   影息僵硬地扭头看向父亲。   完了,这些人踩到父亲的痛处了。   乌蒙剑光调头飞逝,以极快的速度冲往不周山宗门的方向,看样子真是去叫人的。   “岂有此理……”影月心雅致清淡的脸罕见地生出怒意,潮红色在脸颊上涌动。   “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女人!”影月心运起长剑,化身一道灰色流光,转眼就越过了所有人,朝乌蒙剑光追去。   剑澜峰和影家双方都目瞪口呆地看向远方,只见两道惊世骇俗的剑意冲天而起,整个天际线都被分作了乌蒙和灰暗两色,彼此抗拒又纠缠。   剑意之盛,他们隔了这么远都觉得皮肤刺痛。   段长明嘴巴惊得都没合上,木头一样扭过头来望着剑坞,颤抖着伸手一指,“不讲理在先,动手也在先!欺人太甚!兄弟们,上!!”   安静了两息后,剑澜峰众人才反应过来,咆哮声怒吼声响彻云霄,纷纷运起脚下长剑,跟随着段长明乌泱泱地冲向了剑坞。   “大兄,怎么办?”剑坞上有人在问。   “还能怎么办?”影息咬牙切齿,终于挥下了手,“上!”   百余道剑影自剑坞中冲出,剑坞中许多地方也同时有各色的涟漪升起——剑坞的进攻法器和阵法也在瞬间响应!   雪白的云海上五光十色的涟漪绽开,仿若烟花升空。烟火的中心两拨飞剑纷纷化作流光对冲,如同两条江河在同一河道相遇,怒涛纷纷向对方拍去,气势浩荡,胜过千军万马! 第四十一章 一对一真男人大战   剑坞外剑影对轰,打斗声与金属撞击声刺耳轰鸣,连绵不绝。剑坞内也不清净,最深处的房间里也正战到酣处,只不过气势小了很多。   经脉窍穴被封,术法器三者都用不上,也就全靠肉体了。   原本华美的房间一片狼藉,桌台等物在最开始就被撞碎,镂花木床塌了一半。遍地都是瓷器碎片和木屑,墙上的字画和木牌也残缺凌乱。   这些东西从一开始就被当作趁手武器,坐椅和折凳被用得最多最趁手,如今都化作碎屑了。   在快要成废弃堆的房间中,两名“女子”正贴身厮杀在一起,乌发飞扬,衣角缠绕,柔软的肌肤在高速中触碰又分离,却满是杀意。   他们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不周山和千剑湖绝顶的年轻剑修,即便手中没有剑,他们也有太多的办法可以杀敌。   仅仅是一炷香的时间内他们就使出了各种拳路掌法,鞭腿之凌厉恐怕许多炼体大宗的弟子见了都要羞愧。影十三在杀手界被誉为“夜姬”,这自然是因为当年许多人误会了他的性别,后来误会解除但称号却保留了下来。   能被称为夜姬,影十三全身几乎任何部分都能作为武器,衣袂纷飞间出手就是无数杀招!   但江云晚长庚妖躯的体魄还在,堪比五境修士的体魄简直是龟壳一般,影十三所有的隐秘杀招都无功而返。   以手脚对轰的两人呼吸渐渐凌乱起来,没有真气辅助他们的体力消耗要快得多,那些杀术招式也失去了原本的威力,只能给对方带来轻伤。   两人手中的章法逐渐都乱了,最后简直是街头斗殴一般,当然这应该是史上最凶悍的街头斗殴,无所不用其极。   如果不是顾及最后的尊严,他们可能连扯头发的手段都用了。   趁着江云晚回防略慢的间隙,影十三一拳轰在江云晚的脸上!   江云晚被打得侧身一歪,揉了揉脸,转身以同样的动作轰在影十三脸上,“打人都没力气,还说是杀手?!”   影十三被打得眼前一黑,但一咬舌头,紧跟着对轰回去,“你没有资格说我!”   两个人初榜前十的高手,竟然就这样你一拳我一拳的对轰起来。   他们已经明白,这场战斗根本没法正常地分出胜负,现在要拼的,就是谁更抗揍一点!   “你这样的心志……就甘心被家族操纵吗?”江云晚一拳挥出跟着话语。   受拳的影十三踉跄两步,脸上满是狠戾,拳头回以颜色,“你……根本不懂我影家的事!”   “那就说给我听啊!”又是一拳。   又受一拳的影十三踉跄不止,双手扶住颤抖的膝盖,嘴里有血丝吐出来,摇着头小声呢喃着:“如果我对影家没有价值,父亲就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   影十三猛地前扑,抱着江云晚的腰把她扑到在地,直接把江云晚按在地上,一拳拳像砸桩一样锤下!   “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屁话这么多,把虞烟交给我就好了啊!!”   影十三状若疯癫,边锤边喊着:   “我是影家的次子,但从小就因为天赋被族老们选作了继承人!他们都说我是影家等了几十年的振兴之人,影家排十三,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做十三!我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为了家族拼命修炼,因为这样父亲才会多看我几眼!”   “可是八岁那年父亲抛弃了我,改立我的大哥作继承人,因为他觉得我的天赋只能用来杀人,统领不了影家!”   地上江云晚用手护住头脸,声音淡淡传出,“真是可怜啊,你的父亲把你当作工具啊。”   “我知道父亲厌恶我把我当工具啊。”影十三拳风不止。   “因为我长得太像他,他讨厌自己的样子,所以也讨厌我!八岁之后我就明白,自己将来只会是影家的高级打手!就连娶虞烟都是为了利用我的残余价值,贪图千剑湖的外姓势力,大哥则要娶世家排名第二的林家的千金!”   “可如果连虞烟都娶不到,我连做工具的资格都没有了,连父亲讨厌的目光都看不到了!”   “你以为我愿意娶虞烟吗?我谁都不要娶!”   “砰!”   影十三愣住了。   他的拳头被地上的江云晚死死握住了,动也不能动。   “你没力气了,不用再纠缠下去了。”   惊恐的神色浮现在影十三脸上,但还没等他动作,整个人就被江云晚一脚蹬飞,仰倒在地上。   还没等影十三起来,江云晚已经欺身上前,直接骑在影十三的腰上。   她的拳头对着影十三的脸一拳拳下去。   “边打人边说话很好玩吗?很热血吗?你是热血动漫里的苦大仇深男二号吗?!”   “狗屁的家族,狗屁的父亲,他们画地为牢,你就只会在里面转圈!想让父亲多看你两眼?那就练到比他还强,把他摁到地上像我现在这样去锤,他就会眼睛肿得只能看见你了!”   “想振兴家族?那就去修炼到九境神霄,去练到天下第一,到时候他们靠着你的名号都能横着走了!”   “轰!”   江云晚最后一拳砸下,却不是砸在影十三脸上,而是砸在一旁的木板上,砸出深深的坑洞。   影十三漂亮的脸上额角青肿,但面色惨白,嘴角鲜血流出,眼中满是血丝,呆呆地望着屋顶。   “啊,不好意思,未来的天下第一我要去做,你可以试试天下第二。”江云晚补充道。   影十三沉默良久,终于喃喃出声,“我输了。”   他已经无力再战了,而江云晚还余力充沛,胜负已分。   江云晚叹了口气,   你当然会输了!单论体魄和抗揍,四境以下还真找不到谁能胜过我。   “为什么世间那么多人渴望修行?”江云晚低头看着那张少女般的脸说道:“因为在这个越来越固化,越来越难走的世间,修行可以带给人超越樊笼的力量,能让人拥有实现愿望的力量。”   “你有这样的天赋,这样的机遇,却在家族的樊笼里打转,就像树底中追着蜜汁的转圈的蚂蚁,却看不到树顶上方的无限天空。”   影十三双手捂住脸,深深吸着气,像是抑制着什么,“我是丢失继承人身份的次子,有自己的位置。我甚至不能比大哥更抢眼,只能压制自己的天赋,去杀手界历练,或者说放逐自己,为成为一个高级打手做准备。我的天空从一开始就被界定好了大小,永远都飞不出去了。”   “谁界定的大小,就把谁干掉好了。”   “什么?”影十三颤抖的声音从双手覆盖下发出。   “影家是你的樊笼,那就超越影家好了。父亲是你的樊笼,那就超越你父亲好了。迟早有一天,你可以把你父亲脱光了吊起来,在他面前搔首弄姿,说哎呀呀,我虽然是老二,但也是天下第二了,长得又漂亮,父亲你是不是该多看我两眼,抛弃那个蠢蠢的大哥。”   影十三全身都颤抖了下,放下双手看着江云晚,久久不语,脸侧还有干涸的泪痕。   江云晚无奈摇头,知道对方开了一丝窍了,也只是一丝而已,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   说到底,还是个童年缺爱又钻牛角尖的死小孩,再发展下去简直要从苦大仇深男二号,变成黑化面瘫世界之敌了。   天下第二就能解决的问题而已,我的问题可是做到天下第一超越九境才能解决啊!   “记住你的诺言,从此以后不要再对虞烟动心思了。”   “……可是影家还是会动的,我拦不住他们。”影十三轻声道。   “他们要动就动好了,我会去解决的,就像解决你一样。”江云晚坐在影十三身上休息,刚才一场恶战饶是她也吃不消了。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了。   “谢谢。”   江云晚一挑眉,“你说什么?”   影十三别过头去,眼神盯着屋角。   江云晚笑笑,觉得自己一番嘴炮还算没白费。终于确立了胜利果实,帮虞烟解决了一大难题,她的心神也跟着放松下来。   感受着身下的柔软腰肢,她有些惊奇。没想到影十三不仅外表完全是女孩子,就连身形柔软也不输女子,刚刚鏖战中身体就常弯曲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   影家到底什么血统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江云晚好奇地捏了下影十三的腰,“啧啧,好一副盈腰,纤细弹滑,不知多少男子见了都会心动。”   影十三整个人都颤了下,扭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江云晚,之前表情被抽空的脸上忽然浮出怒容。   “啪!”   影十三扇了江云晚一巴掌!   江云晚也捂着脸愣住了。   影十三迅速把江云晚推开,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江云晚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裙。   “真是无耻,虞烟是怎么看上你的?”   江云晚揉揉脸,想着自己可能确实过分了。   “好吧抱歉,我不该调侃你。与其关心这个,不如关心怎么逃出去吧?”   影十三回过身来,衣裙已整理好了,还不忘打理好头发,除了脸色惨白,看起来完全是人畜无害的天真少女。   他瞪了江云晚一眼,“朝千阳,我发现你有时真的很蠢。这是我影家的剑坞,我当然知道逃离之法。”   他转身就要往屋外去,“跟我来。”   江云晚耸耸肩,但刚要跟上,剧烈的震动忽然从脚下传来,地上的废屑都跳起了舞。   “什么情况?”江云晚好奇道。   影十三转过身来,小鹿般的眼睛茫然又惊慌,“不好,这动静的源头是……”   “轰!”   在几乎撕破耳膜的爆鸣声中,整个房间的地面好像都在被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碎裂无数,无形的元气正从裂缝中涌出。   影十三摇晃着推开门,只见一道房屋大小的裂缝贯穿百丈剑坞!   “……”   “朝千阳,你会御空之术吗?”影十三声音抖着问道。   江云晚摇了摇头,呆滞道:“你呢?”   “我,也不会……”   两人不说话了,而在他们的脚下,在万丈高空的云端,剑坞,要裂开了…… 第四十二章 坠落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章数又拉平了,舒服~)   巨大的裂口贯穿整个剑坞,像是一道触目惊吓的伤口,伤口不断向四周延伸分裂。剑坞最深处的房间不断龟裂,裂纹由地面开始往墙壁爬去。   “走!”地面仿佛海浪,影十三身形摇晃着,大喊一声带着江云晚冲出房间。   房间在剑坞最深处的小院,院墙早就塌成一堆碎石,更外面是重叠的楼阁包围着,小院仿佛被囚禁在最深处的世界。   “真是大手笔。”江云晚跟随影十三冲出小院,匆忙一瞥中惊叹着,影家的剑坞规模要是再大些,都能称之为小城了。   “影家战力排十三家最末,但钱财资源还有的是。”   “原来是富家千金,失敬失敬。”江云晚轻笑着,见影十三瞪了一眼,她又笑道:“好吧,影家的二少爷,敢问这么大手笔的剑坞现在发生了什么?”   两人冲出小院,在那些重叠楼阁间的廊道中奔走,踩着地面就像踩在波浪上。所幸两人体魄远超常人,一路跌跌撞撞也走得很快,甚至有时间闲聊。   “我也不知道,但这种状况不是外因,一定是剑坞内部出了问题。”   说话间两人已经七绕八拐冲出了建筑群的包围,来到了一处空旷地带。   没有了屋檐的阻碍,视线豁然开阔,湛蓝的天空像匹细腻的绸缎在他们眼前拉开,天空没有云气,因为云海还在剑坞的下方。   但没有云气的天空并不寂寥,无数的流光在剑坞周围疾驰,伴随着各种震耳声响,和五光十色的光晕。   江云晚定睛看去,超常的目力让她看清楚了状况,不禁愣在原地。   那一道道流光都是御剑疾飞的剑修,每一声震鸣都是两个敌我剑修的冲撞交手,而流彩的光晕则是双方放出的术法与剑招。   这凑在一起简直像场杀气四溢的烟花盛宴,而且放烟花的人她还认识。   “剑澜峰的人……”   “我影家的子弟……”影十三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思都很机敏,瞬间明白了现状。   “剑澜峰的人来救我,我现在跟他们回去就行了,你也不用再折腾着救我了。”   江云晚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影十三一把拉住,“你不了解影家。你现在是虞烟的外表和身份,一旦现身,双方的反应只会更大,后果就难料了。”   江云晚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剑坞外双方虽然打得声势很浩大,但都还把着度,没有下死手。她现在要是现身出去,情况就不一定了。   自己也是身处局中,关心则乱了……   那变回朝千阳或江云晚?那事情反而会更复杂。   “跟我走吧,马上要到预定地点了。”影十三拉着江云晚往前走去。   这个开阔地带像是堆放杂料的后院,枯黄的草饲料,黑灰的铁料,还有绿意斑驳的的竹管……   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意摆着,而他们的目的地是角落里的一个木制小屋。   江云晚在影十三身后沉默了下,最终加快脚步跟上。   “谢谢。”   “没什么,救你出去我们就两清了,从此各走各的。”影十三头也不回,柔软的发梢在粉色的衣服后领处轻晃。   两人越过糟乱的废料障碍,在剑坞的颠簸中到了木屋前。   影十三一脚踹碎了木屋的门,里面黑黑小小的,看起来像个休息室。他走到木屋的中间,又是暴力的一脚,直接在地面上踩出个大窟窿!   江云晚苦笑着跟进去,之前她还有些怀疑影十三会不会真的是女孩子,只不过因为苦衷装作男人。现在看这粗暴的风采,应该是她想多了。   震耳的轰鸣声在外面响起,两人从门框里望出去,只见刚刚经过的黑檐白墙的建筑群正在倒塌,像是被推倒的玩具。   地面的裂缝正朝这边延伸,楼阁倒塌掀起沉闷的气浪,夹杂着尘埃呼啸而来。   “走。”江云晚一声呼喊,两人先后跳入深邃不知通向何处的窟窿中,消失不见。   还在剑坞外御剑而战的剑修们也注意到了不对。   起先是剑坞上的法器失效,阵法静谧,再后来就是连串的房屋倒塌,溅起的烟霾像一朵朵硕大的花。   整个剑坞上都发出磨人的吱咛声,那是剑坞解体前的征兆。   如果说剑坞是头漂浮在云海之上的巨兽,那这些吱咛声就是巨兽濒死的哀嚎。   影息打退一名擎天峰弟子后,浮在空中回头一看,顿时面无血色。   他伸手朝附近的几个影家子弟一点,“随我来!”   说着就带头冲向了摇摇欲坠的剑坞。   ……   “蓬~”   赭黄的火折顶部发出暗红的光,仿佛一团还在燃着的炭。   这是条狭小漆黑又沉闷的走廊,仅能容纳两人并行,伸手就能摸到顶。   “真没想到还会有用到火折的一天,要有真气在就好办多了。”影十三手举火折在前面走着,微亮的光艰难地照破黑暗。   江云晚在后面紧跟,“就算没有真气,也不妨碍我们黑暗中视物,要火折做什么?”   影十三沉默不语,只是往前走着。   江云晚心中一动。   影十三难道是怕黑?这个顶级的杀手,被称为“夜姬”的狠辣剑修,居然怕黑?   荒诞不经的想法一闪而过,通道的顶部上头传来模糊的震动,像是脚步声。   “这是什么?”   “应该是船工们也发现了问题,他们正在复杂曲折的通道里奔走,尝试查出并解决问题。”   “若解决不了问题呢?”   “解决不了问题……”影十三顿了下,“应该是剑坞的驱动核心出问题了,解决不了,整个剑坞都会坠毁。”   江云晚挑眉,“听起来船舟底部有很多修为不济的船工,他们岂不是死路一条?”   “放心吧,千剑湖的剑坞发展这么多年,有各种应急方案保障他们的安全。还是担心下我们两个吧,不能被发现,没有真气,又不会御空。从万丈高空摔下去,你就会变成虞烟形的肉饼了,连墓碑都只能刻着虞烟的名字。”   江云晚苦笑不得,她还从未发现影十三这么毒舌,“既然这么危险,你还搭上自己来救我?”   “……我最讨厌欠别人恩情。”影十三朝前边的黑暗中一指,“这条通道通往船舟的最底处,是用来修理舟底的,剑坞浮空时严禁人行走。我在通道的末尾放了个飞行法器,到时候就从舟底出去,乘着法器悄悄离开。”   江云晚点头称赞。   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少女……   嗯……   真是个聪敏机智的少年!   “嗯?”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江云晚忽然觉得不对,侧耳聆听片刻。   她猛然前扑拉着影十三贴墙站住。   “朝千阳,你干什……”   江云晚直接伸手捂住了影十三的嘴!   影十三本来站在江云晚身前,再被江云晚从后捂住嘴,就像被她搂着一样。   影十三愣了下,一口咬在江云晚的手上!   江云晚吃痛一下松开手。   “朝千阳你想女人想疯了吗?我是男的!你现在外表也是女人,自己照镜子解疯去!”   江云晚苦笑着。   我现在不仅外表是女人,内在也都是女人呢!   但她来不及解释,只是手指竖在温润的唇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影十三愣住了,又立刻心领神会。   他侧起耳朵,听见一道脚步声正从头上传来,应该是有人在上方的通道里,从相反的方向由远及近走过来。   他奇怪地看了江云晚一眼,想着不就是有船工经过吗?   但他看到那张虞烟脸上的紧张神情,才骤然觉出不对。   ——如果是寻常船工,修为不济,呼吸声会很粗重。如果是修为高深者,呼吸会极细腻,节奏也会根据所修功法改变。   而这道脚步声,没有任何呼吸!   要么对方修为高深到他们二人都听不出呼吸声。   要么对方……根本不是人!   影十三倒希望是后者,很多时候高人比不是人的还可怕。   两个纤柔的身影都紧贴墙壁,屏住呼吸,并竭力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   那道脚步声在头顶上回响,不紧不慢,悠闲自在,甚至还哼着奇怪的小调。   就在两人忐忑的心情中,脚步声带着小调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向更远的方向去。   看来没有被发现……   两人终于松了口气。   “蓬!”   震鸣的声音在两人身后炸开,仿佛有雷霆在黑暗的通道中绽射。大小不一的血梧木碎块落下,夹杂着蔓延的尘埃,尘埃中一个人影落了下来。   ——那人竟直接轰穿通道下来了!   那是个周身笼在一片模糊黑影中的人,看不到面容。   “真想不到剑坞中除了我,还有两只小老鼠。”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但他看到江云晚的时候语气一转,有些惊诧。   “你居然没死?”   江云晚心思急转,明白对方说的是虞烟,可此人跟虞烟有什么关系?   等等!这人看着十分眼熟,在哪里见过?   “唉,上次没有杀掉你,今天只能再杀一次了。”男人叹气,又望向影十三,“还有个可爱的小姑娘啊,但看到了我只能一起杀掉了。”   亮光在江云晚脑海中闪过,她终于想起,这不就是越秀山那晚重伤虞烟的人吗?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江云晚拉着影十三转身疾奔,朝着原本的目的地奔去。   “上次我见到你时,可不像现在这样转身就逃,要勇敢了许多啊。”男人并没有追赶,温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江云晚的脚步一刻都不停下。   “你这么怕他吗?”影十三被拉着奔跑。   “我们对付不了他。”江云晚咬牙切齿。   如果论及对这个神秘男人的仇恨,江云晚还要在虞烟之上,这个男人险些让她永远失去了虞烟。   但她也明白互相间的差距,虞烟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而她上次妖化暴走也没把对方怎么样,更别提现在经脉窍穴被锁了。   “嘁。”影十三小声咂嘴。   黑暗的通道中忽然生出了光亮,影十三回头看,只见金光像潮水一样涌来,散发着无限的光和热。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金色火浆,要吞噬沿途的一切生命,隔得很远都能感到它的可怖。   影十三骤然加速,直接跑到江云晚的前面,反拽着她跑了起来!   金光沿着墙壁攀爬,在通道中奔涌,像是有意识的妖兽,很快就追上了两人。粘稠的金光表面生出无数道突起,那突起拉长伸出,仿佛一条条鞭子朝江云晚和影十三甩过来!   “你们以为能跑得掉吗?”笑声自金光后传来。   通道因为金光不再黑暗,照亮了身形位置不断变换的两人。他们虽然真气被封住,但修行者的体魄仍在,惊人的反应力仍在。   他们就像是被潮水追逐的跳虫,在无数道金鞭中奔走跳跃,每次都险之又险地避过。   “还有多远?”江云晚在高速移动中喊着。   “快了!”   “快了是多快?”   “快了就是你闭嘴就能到了!!”正说着一道金鞭甩来撕烂了影十三的裙摆。   如此高速的移动中,微小的力量也如惊涛,影十三整个人都踉跄出去。   身后近在咫尺的金光瞬间迸出茫茫多的金线,像是箭雨般射向了脚步错乱的影十三。   影十三瞳孔骤然收缩,一头冷汗。   来不及躲了!   就在影十三绝望的瞬间,他猛然被江云晚拉过去。   电光火石间极少数的金色“箭雨”蹭在了江云晚的背部。   如同是被开山的巨锤砸中,江云晚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在地上又弹起,仿佛是用来打水漂的石块!   影十三在她怀中只感觉天旋地转。   一路跌跌撞撞,飞出整整八十丈远,江云晚搂着纤瘦的影十三撞在尽头的墙壁上才停下。   两人齐齐从墙壁上跌落,七荤八素头晕眼花。   “你没事吧?”影十三紧张道。   江云晚摇了摇头表示没事,但咬着嘴唇痛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出了对方用的是金光峰的术法,之前在金光峰她也受过林琅仆从的术法袭击,但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那些仆从的术法好比按摩师傅用力大了些,而神秘男人的金光术简直是按摩师傅一言不合拿出了紫金锤!   还好她的体魄克制金光峰的术法,又只是被蹭到,受了轻伤而已。若真的被直接砸中,那这趟逃亡之旅就此结束了。   江云晚摸了摸身下有什么东西,她一拿起来发现是张两丈见方的薄毯。   “这是什么东西?还有,路呢?”   “这就是我说的飞行法器啊!”影十三拍拍身前的墙壁,“这里就是通道的尽头,我们到目的地了。”   金色的光芒在几十丈以外涌现,化作狰狞的兽头朝他们撕咬过来。   “那我们从哪出去?!”江云晚盯着金光兽头喊了起来。   “我们屁股下面!”影十三也用喊的。   “那你开啊!”   “我开不了啊!”   “为什么?!”   “机关复杂要几十息时间啊!”   “几十息时间都够金光把我们吃了再扭支欢快的舞消食了!”   江云晚起身把影十三拽起来,果然见到身下有出突起的圆形厚铁板,足有四尺的长度,看样子是用某种精炼的铁料铸成,且下面还不止一层。   在影十三震撼的眼神中,江云晚直接一拳砸在铁板上。   “你这样手会废……”影十三愣住了。   只见整张铁板从中心向下凹陷,崩出无数裂纹,而江云晚看起来柔软的手毫发无伤!   “你……之前决斗时你根本没出全力?”影十三咬牙道。   江云晚并不言语,朝着铁板又是连续数道重拳,下面数层的铁板全部碎裂!   影十三沉默了。   这看起来完全就是头人形母暴龙啊!   金光形成的狰狞兽头已在两丈之外了。   “朝千阳!”影十三催促道。   人形母暴龙一脚踹在堆积的碎铁板上,发出天钟轰鸣般的声响,所有铁料尽数崩碎朝下方坠去,露出了两尺方圆的的大洞。   大洞下面白色的云海缓慢移动,无数黑色的铁料坠入其中,消失不见。   剧烈的狂风在洞口生起,吹乱两人的乌黑发丝。   金光已在脸前了!   “跳!”   江云晚抓着影十三直接从洞口跳了下去,在剑坞舟底的下方极速坠落。   金光兽头将将咬下几根黑发。   江云晚的余光瞄到洞口里金光正好撞在墙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再晚一息就全完了。   不过看起来金光无力再冲出来追杀了。   远远看去就像剑坞下方抖出了两颗灰尘,朝着云海飞速落去。   江云晚一手拉着影十三,一手拿着那张硕大的薄毯。   狂风自下而上卷起,她的衣角和发丝全部向上扬起,只觉得风像钢刀一样刮着她的脸。   “没有真气,这个法器怎么用?!”   “没有真气调试后也能用!”   呼啸的风声灌入他们的耳朵,几乎是用吼的才能让对方听到。   “要调试多久?!”   “几十息时间!”   “又来?!到时候我都成虞烟味儿肉饼了!”   江云晚说着别过头去,和影十三一同迎向了厚重的云层,两人像是落水般一头扎了进去。   整整两息时间,云层裹住了一切的声响。   寂静中两人已穿过云层,忽然从云层的下方钻出,像两条鱼一般坠下,身后带着流线型的云气。   “我怎么知道半路会杀出那么恐怖的疯子,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影十三吼着。   放眼朝下看,不周山脉群峰连绵,此刻每个峰顶小的都像朵绽放的花,大好山河像一幅画卷在两人面前展开,但两人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这大好山河很快要成为他们的埋骨地了。   坠落中江云晚愣了下,忽然喜悦喊道:   “我有了!我有了!”   “恭喜恭喜,孩子准备叫什么名字?!”影十三怀疑对方已经被吓疯了。   “我是说我有真气了!”江云晚高喊着,就在刚刚的一瞬,她体内经脉窍穴的封印忽然解开,体内真气流淌自如。   她连忙运起真气,操纵手中的薄毯,只见棕褐为底绣着瑰丽图纹的毯子瞬间张开摊平,悬浮在了空中,江云晚和影十三齐齐摔了上去。   江云晚坐起身舒缓着呼吸,只见身下的毯子微微褶皱,却又保持着整体的伸展。   影十三全身瘫软,发鬓都被冷汗浸湿,她按住江云晚的肩膀,“快走,云海上头还有许多影家子弟,会被发现的 。”   “这法器怎么操纵?”   “无需操纵,确定一个方向后它就会笔直飞行,无法再改方向,想停下收掉真气供应即可。”   “这法器的品质也太低劣了些。”江云晚皱起眉头,但还是选定了越秀山的方向。真气输出,飞毯像是受惊的野马带着两人飞出。   “太高品质的法器带上剑坞会被发现的。”影十三终于缓过来,在江云晚身旁像她一样跪坐着。   一望无尽的云海就在头顶,如画的山河在脚下延展,而温柔许多的天风自两人身边掠过,带起乌发轻扬。   在剑坞底部的大洞边,那个笼在黑影中的男人终于出现,他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居然在我手中两次都活下来了,真是奇迹。但第三次已经开始了,祝你们好运。”   男人轻笑一声,也从洞口跳下在空中,金光在他脚下化成一道圆盘,托着他往另外的方向飞去。   “此事已了,在下,要先告辞了。”   ……   飞毯载着两位“佳人”朝西边飞去,天风柔和地拂过发间,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   艰难逃出生天的两人沉默着,最终江云晚先开了口。   “如果你不想回影家,就随我去越秀山吧,山脚有处霞栖镇,景色不错,镇民们也很和善。”江云晚看着影十三,对方的情绪有些低落。   “越秀山?”影十三看过来,“你不回擎天峰去那里干嘛?”   江云晚心中一凛。   糟了!忘记了自己作为江云晚才是越秀山的山主,朝千阳并不是。   江云晚轻咳两声,“我有些事要做,必须行踪隐秘,宗门也不能回,所以暂时藏在霞栖镇的一家酒楼中。”   影十三盯了江云晚一会儿。   “不用,你我两清,就别再产生关系了。我送你回越秀山,然后就回千剑湖。”   “好吧。”   江云晚视线瞄着身旁的影十三,看起来柔弱的身躯裹在粉色襦裙中,裙子上好几处破裂,露出白嫩的肌肤。   刚才一路慌乱,影十三的发饰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侍女发型也没了,秀发散乱地顺着颈部披下,要是再再湿润一些,简直是个刚出浴的小姑娘。   江云晚在袖中摸着,试图找出点发簪发饰,“女孩子要爱护自己的……”   她停住了,自嘲地笑笑。   刚才的瞬间她又把影十三当成女孩子了。   记得大师兄曾说过一句话: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叫起来像鸭子,吃起来味道也像鸭子,那它就是只鸭子!   同理,影十三现在穿着像是女孩子,形貌像是女孩子,说话声音也像是女孩子,让人如何不认错?   “你刚刚说什么?”影十三疑惑道。   “我刚才是说,”江云晚笑笑,“你这身穿戴一丝不苟,脸上的妆容都修得很好,这对男人来说可不简单,你是不是经常偷偷穿女装啊?”   影十三愣了愣,扭过头去,“不用你管!”   嗯?生气什么?   “你还不是一样,一个男人扮作女人还惟妙惟肖的,难道你以前经常幻化成女人模样吗?”影十三背对着江云晚,冷冷说着。   这不是幻不幻化的问题……   “你不变回原身吗?这副虞烟的模样我看着别扭。”   “呃,我这术法有时间限制,要等一定时候才能变回去。”江云晚随意找着理由,变回男身用一次少一次,还是节省些好。   本来就不熟的两人再度无话,江云晚远眺着风景,估算着很快就能回到越秀山了。   “轰!”   炸雷般的声音传来的同时,一道气浪从后方席卷而至。   江云晚站起来转身眺望,只见极远处无数黑点钻出云层坠落,轨迹上带出长长的云气。   极好的目力让江云晚看清了那些黑点的真面目——那都是散乱的石料和重木。   剑坞,彻底崩解了。   与之前剑坞外的剑修乱斗相比,这才是真正的烟花,只不过烟花落下的每个颗粒,都是百斤千斤重的残骸。   还好这里是不周山脉,没什么百姓定居。要是在王朝繁华的州府,那简直是场浩劫。   “放心吧,这种情况早有预演,影家会妥善处理的。”影十三显得很镇定,在飞毯右侧坐得笔直,头也不回。   “那就好,我还……”江云晚回头说着,脸色忽然惨白,“影十三!”   她站起来转身才看到,不知何时飞毯后方的边角沾染上了一抹金光!   在两人闲聊时,金光早已从右向左在默默腐蚀着飞毯。影十三身下的飞毯已被腐蚀地极为纤薄,如同一张画纸,画纸上金影斑驳,瞬间就要碎裂!   “嗯?”影十三顺着江云晚的视线低头望去,旋即明白了现状。   他抬起头来呆呆望着江云晚,最后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下个瞬间飞毯彻底碎裂,影十三整个人从高空坠落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云晚从看到出声时就已伸出了手,却仍是没有抓住对方。   “影十三!”   只见那个粉裙“少女”蝴蝶一般坠落,在下方的风中望过来,声音比风声还飘渺,带着一丝笑: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还算不错。” 第四十三章 蝴蝶与星辰   “原来这就是我的结局……还算不错。”   影十三飘渺的话与天风一同落在江云晚的耳中,可她觉得静极了,天地死寂,只有影十三的嘴在翕动着。   时间流速仿佛缓慢下来,影十三刚刚跌下飞毯,在高空中向不周山脉坠去,江云晚抓出的手还是失之毫厘。   粉色襦裙在风中鼓荡,大袖摇曳。他在青褐大地的背景上看去,像是绚烂的蝶,可是这只脆弱的蝴蝶马上要坠亡,被撕碎。   要去救他吗?   不用吧。   大家甚至是“情敌”,虽然今天刚打过真男人的架,定了承诺泯了恩仇,还经历生死连滚带爬一起逃出来。   没了恩仇,这算是生死之交了。   可那有怎么样呢?   不过是见了几面的交情,不过是个长得漂亮心理略扭曲的女装男孩,哪有搭上自己的命去救他的道理?   飞毯还有半边完好,说不定能就这样一路回到霞栖镇。奔劳半天也算解决了虞烟的事,回去后还可以躺在樱花树上,喝着春息的樱花酒来犒劳自己。   真是美好。   可为什么还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坠落的身影呢?   是因为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笑吗?   其实是在哭吧。   江云晚望着“蝴蝶”叹了口气,“别带着这样的表情去死啊。”   ——她一脚重踩飞毯,以更快的速度朝那只“蝴蝶”飞了过去。   失去真气供应的飞毯卷曲翻飞,不知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在呼啸的风中,那只坠落的蝴蝶被抱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在犯什么蠢?!”影十三惊愕住,随即怒喊道。   “这不是犯蠢,是机智的取舍好吗!”迎面袭来的狂风和失重感中,他们再次用吼声说话。   “那张劣质飞毯只剩半边了,鬼知道还能飞多久!不如现在跳下来,说不定两个人都不用死!”   “但更大可能是两人都死啊!”影十三咆哮着,“我们两清了,救我做什么,你是哪里来的道德君子吗!”   百丈距离转瞬即逝,两人都是头朝下,在青空拉出一条斜斜的线向下狂飙。   “不是道德君子,就当我是色欲蒙心的痴女……痴男好了!外表可爱像少女一样的人在面前要死了,还带着那样的表情,傻姑娘一样,谁能狠下心不救啊!”   记得哪位哲人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坠落的影十三凄美得简直能让风月文人谱成戏,在太兴城梨园中连演三天三夜了!   又或者,只是因为那个瞬间影十三的表情太无助,让她想起许多时候的自己。   比死亡更讨厌的,是无能为力啊。   影十三沉默了,略娇小些的身躯缩在江云晚的怀中,感受着环绕在身前的坚定双手。   他忽然笑了,“你真的好蠢。”   “蠢不蠢等下再说,我在寻找合适的落点,不周山总该眷顾下我这个倒霉弟子吧!”   影十三摇了摇头,两人都不过三境修为,这样的高度焉有不死的道理。   连绵起伏的山脉越来越近。   呼啸而寒冷的风中,影十三脸上连绝望都没有。他只是闭上了眼睛,伸手揽住江云晚的双手,身体缩了下,小动物一样,仿佛在贪恋生命中最后的温暖。   他咬着唇,最终笑了笑,“朝千阳,其实……”   身子朝下的江云晚还在找着附近有什么湖泊河流,天边一个黑点忽然出现,她眼前一亮。   “其实我们不用死了!”   “什么?”   但距离不过百丈的距离,估算了下黑点赶到所需的时间,她刚扬起的双眉又落下去。   来不及了!   只是犹豫了一瞬,她便做出了决定。   “喂,‘傻姑娘‘。”江云晚捏了捏影十三的脸,“以后不要轻易放弃自己了,活得开心点。”   如潮的真气在经脉中汹涌,四溢的气势竟压过了狂风。   江云晚握着影十三的手,以磅礴巨力将他扔了出去,自己则以更快的速度反方向坠去。   “朝……”直到这时影十三才反应过来,他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在朝一个黑影飞去。   那道黑影自天边而来,凌冽迅疾,斩开了紊乱的风。   那是一抹剑影,剑影上翩翩贵公子独立。   “大哥……”   影十三被影息稳稳接过。   他连忙扭头望去,只见那个坠落中抱着自己一直没撒手的人已经离得很远了,连模样都不看清,像是颗落下的星辰。   他莫名有种直觉——对方在朝着自己挥手,还笑了笑。   隔着一片天空,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白衣飘摇的男子。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在影十三的茫然注视中,那颗星辰拉着线坠入了一座深山,遥遥发出让他心颤的声响。   “你怎么会在这儿?”影息瞬间看出了自己搂着的“少女”是谁,疑惑出声。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但影十三根本没有回答,他转过身死死拽住影息的袖子,“大哥,救他!”   “救……”影息愣住了,他从没看过影十三这样的神情。   影息叹了口气,“那是谁?”   从这种高度摔下来,大概死相会很惨。   他一路疾驰而来,隔得很远只见到空中坠下两人,根本看不清容貌。   “是……”影十三低下头,“是虞烟。”   “虞烟?!”影息惊出声,心思急转。   那是带回去要跟影十三成亲的人,怎么能死在这里?   几名修为稍差些的影家子弟姗姗来迟,影息把影十三交过去,自己运起剑朝那座山峰疾驰而去。   影十三踩在另一名影家子弟的剑上,死死咬着嘴唇快要流出血来,一个名字在他嘴中却不敢说出。   最终他朝着远处的山峰大喊出声,“虞烟,你这个蠢蛋!”   ……   云海之上,两拨剑修隔着几十丈对立。   段长明迎着对面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挠了挠脸,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所有剑澜峰弟子都在剑坞外和对方游斗,没人朝剑坞动过手,顶多毁去一些进攻法器。   可那个蛮荒巨兽一样的剑坞,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崩成了渣渣,对方还一口咬定是剑澜峰干的。   虽然剑拔弩张,但双方保持着诡异的安静,因为双方的领袖都一言不发。   那道乌蒙剑光悬在剑澜峰弟子的身前,光泽比之前暗淡了些。   剑光对面是宛如大丽花般雅致的倩影,身上的朱色衣袍也有几道裂口。   不多时一名影家子弟钻破云海上来,停在影月心身旁,“家主,船工都安置妥当了。剑坞坠毁原因也查明了,有人暗中破坏了元气炉室,又反封了元气通道,但以现场痕迹,不是剑澜峰做的。”   “瞧吧瞧吧。”段长明耸耸肩,“我剑澜峰一向光明正大,从不下阴手。”   那影家子弟继续道:“我们根据术法痕迹反算,是不周山金光峰的术法。”   天空一般死寂。   影月心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望向那道乌蒙剑光,“这是不周山,挑起的战争。” 第四十四章 樱花树下的梦   剑影在山间停下。   长剑收鞘,影息在山间飞掠,像是一阵风。不多时他就走到了预估的降落点,那是这座山峰的背面绝壁。   绝壁高数十丈,光滑无植像是一张瘦脸。从绝壁的顶端开始,两道深深的划痕一路向下直到底部,划痕平行相隔两尺三寸,像是瘦脸哭泣留下的泪迹。   划痕下方有一大滩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影息摸了摸划痕,想象出当时的场景:   虞烟从天而落,她不知怎么解开了真气封锁,靠真气与风力作用,极细微地调整着下落轨迹,来到了绝壁前。   她双手各持一把剑插入绝壁中,剑身切豆腐一样划下,以此减弱触地时的冲力。   但冲力依旧像是山崩,她受了不轻的伤,那滩血迹就是明证。   倒不如说她居然活下来了,简直是奇迹。   “影家精锐尽出,也能在剑坞上逃掉。如此高空发生意外,坠地而不死,这女人,是怪物吗?”   影息忽然感到心悸,虞烟何时变得这样可怕?   那滩血延伸出一条血线,往密林的方向延伸,仿佛能看到那个女人挣扎起身,跌跌撞撞离开的样子。   影息顺着血线走入密林深处,却在一个拐角发现血线消失了,紊乱残留的气息也感觉不到了。   “重伤成这样,逃跑时还不忘抹除痕迹,还有余力遮掩气息……”影息有些不安,手指在剑柄上起落,“这样的女人,真的要娶进家里么?”   他又在附近仔细寻找,确定找不到其余线索,转身御剑离去。   等到他御剑回到原先的位置时,只见影十三枯萎的眼神立刻有了色彩,像是濒死的花朵重新鲜活。   “大哥,怎么样?”   “没死,重伤,失踪了,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影息摇摇头。   影十三怔住了,那朵鲜活的花重新枯萎。   “走吧。随我去见父亲。”   影息把影十三抓到自己剑上,而对方依旧呆滞,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任凭摆布。   影息叹了口气,带着在场的几个影家子弟御剑离去。   等到他们重新回到剑坞坠毁的区域时,云海之上只有那道清丽的身影等候。   “父亲。”影息把影十三路上的说辞简略复述了一遍,大致是影十三如何带虞烟逃走,又在舟底遇到了强大神秘的怪人。   影月心从头到尾只瞥了低着头的影十三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随我再去凌云峰。”   “去凌云峰的目的是?”   “我已差人把情况传回千剑湖通知掌门了,以宗门的决断而定。”   说话间影月心已经驰剑如电,消失在天边,只有话语回荡。   “可能……是去宣战。”   ……   等到千剑湖的人也全都离开后,云海上再度恢复寂静。   忽然云海再起波澜,十六道人影钻出云海上浮,或是御剑或是乘风。   一个道人环视四周,“我们来晚了?”   为首的女人骂了一声,“都是你们磨磨蹭蹭错过了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把欠江云晚的人情还了,现在一百零八山都在传这件事我都要烦吐了!”   道人安抚着,“总有机会嘛,不到一个月就是百山主之宴了,到时候再寻机会吧。”   好说歹说,道人和其他人终于把女人劝住,转身消失在云海间。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整片云海被渲染得赤红一片,像是燃烧着的火海。   一道磅礴的剑意忽然自下而上斩出云海,以剑意为中心红云四散,生出百丈大小的空洞。   一个男人悬空站在空洞中心,他一身黑衣,连面孔和头发都用黑巾遮掩,只有眼睛留出一条缝,活像个翻墙入院的窃贼。   “千剑湖的小儿,快把那个叫虞烟的女人交出来,本大爷饶你们不死!”   窃贼画风一转成了强盗,强盗仰天大笑,只是还没笑个痛快就戛然而止。   云海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嗯?不对啊,影家剑坞回千剑湖肯定要经过这里的啊。”   吕卿挠挠头,伸手从空中摄来一缕气息仔细感知,又掐指盘算。   他忽然睁大眼睛,“弄丢了?!”   “不应该啊,按照术算所得,再差也不会是这个结果啊,有第三方从中插手了?”   吕卿怒气滔滔,遮脸的黑巾都在飘荡。   他倒不是在担心如何面对小虞烟。那个小云晚他也是挺喜欢的,却没想到自己竟失算了没保护好对方。   “真是……真是找死!谁敢动我吕卿的人!”   他化作一道流光,在云海中斩出一道百里的线,直往远方而去!   ……   群峰连绵交错,像是一张张大嘴,终于把残阳吞噬殆尽。   夜幕降临了。   越秀山的背面山脚,一个女人蹒跚走着,单手扶着山道旁的山壁。   她走得很疲惫,却依旧在坚持。翻过越秀山就到霞栖镇了,就能回家了。   “真是充实的一天啊。”江云晚已经变回本来模样,说话虚浮,轻咳两声。   她忽然弯下腰吐出大口鲜血,又擦干嘴角血迹站起身来。   “啊啊,还好降落的地点离越秀山不远,不然真不知道能不能走到这儿。”   她每步留下的脚印,都隐隐透着血迹。   没想到跳下来正好撞上一座山石出奇坚硬的险峰,如果山石质地再柔软些,可能受的伤会轻很多。   不过她倒不后悔跳下去救影十三,那样诡异的金光缠在飞毯上,说不定会将飞毯全部腐蚀,到时候照样要来一次高空速降。   同样的代价,多保住了影十三一条命,倒是赚了。   倒不如说先从影家剑坞中逃出,又遇上那个神秘强决的怪人,怎么可能不付出些代价?   “原来晚上这么黑的吗?”无数黑影在她视线中缭乱,几乎看不清山道。   她伸手揉了揉眼,可是手上也都是血,鲜血顺着她的脸流下,黑暗的视线有覆盖上绯红。   “这次……好像伤得有点重……”   她又弯腰轻咳两声,鲜血溅在地上。   “啊,意识开始模糊了,不能……在这里……睡过去……”   她扶着山壁颤颤巍巍,让自己想些乱七八糟的来保持清醒。   她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唐湖的时候,对方也是这样从高空坠落,一路沿着山壁撞下来,于是她把唐湖捡回了家。   “呵呵。”江云晚傻笑着,嘴角溢出鲜红。“糖葫芦,我们真是有缘,坠空撞山都各来了一次。”   “你那次痛不痛啊?”   “哦,对,你修为那么高,从山上撞下来血都没出,应该是不痛的。”   “可是,我现在好痛……”   她的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在黑暗静谧的山路中独自走着。   她的意识模糊,说话近乎呢喃。   “唐湖你现在在秘境里做什么呢?是在睡觉吗?有没有梦到我呢?”   “唐湖,我回到不周山后遇到了好多事,有高兴的也有难过的。好想写信给你,可惜没有信使能过去。”   鲜血顺着她的衣裙流淌。   “唐湖,我有点累了,好想睡一会儿……”   “啊,不能睡,睡着了就再没人去叫醒你了。”   她的意识模糊到了极点,已经无力再去思考了,她开始重复地念叨着什么,保持清醒。   “一串糖葫芦,两串糖葫芦,三串糖葫芦……呵呵,好多糖葫芦。”   浑身是血的女子在黑暗的山中艰难行走,迷迷糊糊,嘴上念念有词。   平日轻松就能越过的青山此刻仿若天堑。   可她依旧坚定地往前走着,一步也不愿停下。   一个小女孩忽然出现在后方不远处的树后,歪头看着江云晚的背影,银白的头发在夜风中轻扬。   她犹豫再三,像是在抵抗什么诱惑,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   当第一抹朝阳落在庭院的樱花树上时,飘落的樱花染上了金黄。   过了不到一刻钟,庭院角落的房门打开,郑春息走了出来。   她不像庭院的主人那样喜欢赖床,总是日出不久便跟着起床。   郑春息走到庭院中,却看到一个身影已站在树下,粉白花瓣落在头顶和身上。   “虞烟姑娘,这么早就起床了吗?”   虞烟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会是在树下站了一夜吧?”   “……云晚一直没回来,我有些不安。”   “不是说有小剑仙从旁看护吗?”   “师叔祖用剑一流,杀人超一流,但护人和算计不是他的强项。”虞烟沉默了下,“我现在很后悔,昨天应该直接跟上去的。”   郑春息听了也愣住,她还以为江姐姐平安稳妥呢。   “那,那怎么办?”   虞烟眼神一定,“收拾下东西,我们去救云晚!”   “好!”郑春息转身离开庭院。   而就在她们看不到的前院正门,门房大清早就听到了敲门声,声音无力,断断续续。   “来了来了。”门房有些不耐,“一大清早的……”   他拉开沉重的大门,看到眼前人的情形却猛然一惊,跌坐在了地上。   “小,小姐……”门房伤心地一下子哭了出来。   江云晚只是摆了摆手,轻轻地往东苑走去,身后血红的脚印连绵。   庭院中虞烟还在树下等着郑春息,焦急地来回踱步。   “虞烟。”熟悉的轻声呼唤在身后响起。   虞烟脸上立刻浮出喜色,转过身来,“云……”   她呆住了。   刚起的朝阳中,江云晚站在庭院口,轻笑着看过来。   虞烟眼圈迅速红了起来。   江云晚缓缓走过来,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照不透浓浓的血。   粉白樱花随晨风飘落,每片落在她身上的花瓣都沾满血红又落下。   “原来,越秀山的夜路这么难走……”江云晚终于走到了树下,说完这句话终于支撑不住,身子瘫软下去。   虞烟立刻接住对方,跟着对方的轨迹也软下身去。   她跪坐在地上,把浑身是血脸色却近乎透明的女子抱在怀中。   摸到江云晚躯体的一瞬,虞烟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她已差不多感应到对方的状况。   单是她摸到的右臂臂骨就全断了,看起来右腿也类似,全身上下不知还有多少处骨骼断裂,血肉模糊。   就连体内各处脏器都……   她就是拖着这样的身体在越秀山中走了一夜吗?   泪水晶莹,如同朝露,低落在江云晚的脸上。   江云晚艰难抬起手,擦了擦虞烟的脸,却又留下一抹血红。   “别哭了。”江云晚笑意温柔,“我有好消息告诉你,要不要听?”   虞烟点着头,也勉强笑出来。   “那个影十三……以后不会再纠缠你了。影家的……婚事,估计……也要告吹了。我是不是很棒……很厉害?”   “嗯,你是世间最厉害的。”   “啊,天都亮了,我好累,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虞烟梨花带雨,“你放心睡吧,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云晚笑了笑,终于闭上沉重的双眼。   粉白樱花随风而卷,落在树下的血渍中。   虞烟抱着怀中的血人,沉默良久,最终温柔地笑了。   她在江云晚的唇上轻轻吻了下。   “好好睡一觉吧,睡醒后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清晨的庭院终于又恢复了寂静。   “虞烟姑娘不好了,不周山出大事了。还有吕卿前辈也在大闹……”   郑春息跑进院落,看到树下的情景陡然呆住了,又伸手捂住了颤抖的嘴,脸色惊的惨白。   “现在什么事都不能打扰她,让她好好休息吧。”   虞烟轻柔地抚着怀中女子的乌发。   “做个好梦吧,云晚。” 第四十五章 酒局与谈判   云路阁雪白依旧,仿佛有落下来的阳光在上面流淌。   云路阁最上面的空层中,四个男人围着一张红木矮桌,坐了整个午后了。   影息有些茫然。他对面的男人就是不周山的掌门。   男人穿着灰色的布衫,开襟袒胸,大大咧咧地盘腿而坐,活像个市井小徒。   他的左手边坐着个气质冷峻的男人,脸上的线条像把刀,好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两万两黄金,应该就是金光峰的峰卿。   而他右手边的男人倒是很熟,是自家宗门的长辈,迷倒万千少女的小剑仙吕卿。   吕卿也确实以慈祥长辈的神情看着他,还给他倒上一杯酒。   “小息,来来来,再喝一杯,洪掌门这酒确实不错。”   “啊……哦。”影息又稀里糊涂地咽下一杯酒。   影息有些明白为什么父亲今天让他出席谈判了。   这已经是谈判的第三天了,前两天是父亲、洪掌门和金光峰峰卿的三方会谈。每晚父亲回来虽然面无表情,但能看出来心情很糟糕。   今天则干脆不来了,让他做代表过来。   与洪掌门这样的男人谈判,任谁都会头疼,何况今日又突然多了师叔祖吕卿。   这何止是群魔乱舞,简直是群魔聚会打麻将,中途群魔还起身便舞便唱戏。   他现在还真有些佩服不周山的掌门,明明是震惊两宗的大事,连不周山内都风起云涌,但生生被这个懒散的男人压住了,只把几个关键人物一喊,就在这个小阁间里谈了起来。   “来来,小息,继续喝。”吕卿又倒上一杯酒。   “对啊,影贤侄,多吃点。”对面的洪掌门夹了个鸡腿到影息碗里。   两人一唱一和,仿佛过年回家饭桌上的父母。   “啊,好。”影息茫然地拿起筷子准备吃鸡腿,猛然清醒,筷子拍在桌上!   “洪掌门,这是关乎两宗未来的会谈,怎么就摆起宴来了?”   红木矮桌上满满当当十几道菜,荤素搭配,香味诱人,看起来凌云峰的厨子都可以执掌太兴城的顶级酒楼了。   “哎!贤侄此言差矣!都说酒喝多了好谈事,有酒没菜怎么行?”洪掌门越过身来碰了一杯,笑呵呵的,“都在酒里,都在酒里。”   影息头有点痛,觉得自己不是在天下第一大宗的会谈现场,而是在俗世哪个奸商勾结的饭局里。   他决定找回自己的节奏。   “剑澜峰拦路,我们可以不追究。但剑坞的元气炉室,确实是被金光峰的术法所坏。”   “我金光峰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林琅静坐在一旁,筷子都没动,他似乎是在场真心想谈判的另一人。   “元气炉室确实是被金光峰的术法所坏。”   “你也说了根据剑坞残骸反推,施法者修为至少五境以上。但三天前剑坞出事时,金光峰所有五境以上修行者都在宗门内,都有证明。”   “元气炉室确实是被金光峰的术法所坏。”影息深谙话术之道,就是抓住对方最大的死穴,把对方一路逼到死角。   果然林琅皱起了眉头。   刚才还很和谐的饭局,顷刻间剑拔弩张。   “唉,小息你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我们是来让不周山赔偿的,又不是来宣战的。”吕卿又举起杯子要碰酒。   “小师叔祖!”影息有些生气。   消息传回千剑湖,自家掌门的决议还没过来,是战是和都不知道,您怎么都开始提赔偿的事了?   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谈判中取得最大优势,以配合宗门的下一步行动。   吕卿好像看出了影息所想,一拍脑门,“忘了告诉你,今早老家伙传消息给我,命我全权处理此事。”   影息愣住了。   师叔祖口中的老家伙自然是千剑湖的掌门,除了小师叔祖没人敢这么叫,难怪他今天会来。   但被毁的是我影家的剑坞,应该由我影家来主导谈判啊?   “以前从未这样过啊。”影息有些发懵,原来影家主导,所获之利自然尽归影家,现在……   吕卿拍出一把金色小剑在桌上,“掌门令剑。”   影息沉默了,半晌才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吕卿一笑,“喝酒就行。”   影息咬咬牙,“好!”   他一口闷了杯中酒,又给自己倒了杯。   “哎,影贤侄别喝那么厉害,小心喝多了会醉啊。”洪掌门说。   影息不屑地笑笑,“哪有修行者喝酒会醉的啊?”   ……   东苑的庭院很静谧,镜子一般的池塘倒映着天光,侍女们经过都踮着脚。   庭院的主屋门窗都紧闭,昏暗的房间里虞烟坐在地上,背靠着床。   她手里捧着小巧的花盆,花盆里长有一朵红色山花,只是看起来很萎靡。   虞烟一会儿看看山花,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床上的女子。   山花就代表着江云晚的现状,只要山花没有凋零,江云晚的伤势就不会进一步恶化。   虞烟轻柔地捏了下江云晚右手,确定里面的骨骼已经快长好了。   真是可怕的体质啊,那么重的伤,仅仅睡了三天,已经好了小半。   “等到你痊愈的时候就会醒吗?真不知道你会睡多久。”   虞烟轻轻笑着,“不过也好,你平时太忙太累了,简直喘不过气,总算有时间好好休息了。”   房间外传来很轻微的敲门声,虞烟蹑手蹑脚走出去。   “虞烟姑娘。”郑春息把虞烟拉到庭院中,“江姐姐还没醒吧?”   “没有,什么事?”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快到百山主之宴了,越秀山的事刻不容缓。妖怪传言的传播已完成了,但后面还有好多要做的。”   郑春息一项项报着:   “让天狼暗中配合,表演除妖的戏码。”   “让剑澜峰弟子帮忙,率先入山安抚镇民。”   “再让里正带着从雷刑山回来的镇民,入越秀山开采山货。这里面桩桩件件都得江姐姐出面才行。”   虞烟摇摇头,“现在什么都不能打扰她养伤休息,再说她就算醒过来,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床。”   “我也没说让江姐姐带伤上阵啊。”郑春息忽然笑眯眯的,朝虞烟一指,“这里不是有两个江姐姐吗?”   虞烟愣了愣,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点点头,“好吧,我替云晚去做就是了。反正该埋的先手都差不多了,我只是替她收个尾。”   郑春息反倒也愣了,“这么果断?就不考虑一下吗?”   “云晚伤成这样都是为了我,这是我欠她的。”   虞烟回头望着不远处的房间,“我欠她的,太多了。”   ……   影息半跪在地上干呕,满脸红晕,两名执事把他带下楼去。   “让他在下面缓缓,再煮点醒酒汤。”吕卿朝醉如烂泥的影息挥挥手。   他叹口气,“小孩子离开了,现在该我们这些大人谈谈正事了。”   吕卿和林琅不约而同望向旁边的男人。   男人耸耸肩,“看我干嘛?你们直接聊好了,林琅全权代表我。放心,你们如果打起来,我会拦着的。”   吕卿和林琅对望一眼,点点头。   “我与影家不同,想法很简单,只要一个东西——赔偿。”吕卿竖起一根手指。   “金光峰从来没有动影家剑坞的想法,这是有人陷害。”   “金光峰术法从不外传,陷害也是你金光峰的人做的。治峰不力,祸及我千剑湖,归根到底你是祸首,我要赔偿怎么了?”   矮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洪掌门不断的夹菜声,饮酒声。   吕卿忍不住时也会动两筷子。   他们都在等林琅的回答。   “赔偿影家剑坞,两宗战事可免?”   “两宗战事可免,但不是赔偿影家。”吕卿笑笑,“影家自己没护好剑坞,就该自认倒霉,我说要赔偿,是赔偿这次事件中最无辜的受难者。”   “谁?”   “虞烟。”   林琅皱眉,“虞烟失踪,生死不明,怎么赔偿?”   吕卿唉声叹气,“是啊,都因为你们金光峰,我的小虞烟下落不明,所以我要替她讨回公道,索要赔偿。”   “她人都不在了,如何赔偿?”   “虞烟不在,她的亲友可以代为受偿嘛。”   “赔偿你?”林琅有些惊诧。   他听说过小剑仙放荡不羁,没想到还会这样无耻。   “我只是她的长辈。”吕卿摇摇头,“虞烟在不周山,可是有一位极要好的闺蜜好友。”   “谁?”   “你们的越秀山山主,江云晚。”   “笑话!”林琅嗤之以鼻,“世间最不可能成为闺蜜好友的,就是这两个女人。”   “别急嘛。”吕卿笑笑,“听了我要的赔偿,再与赔偿影家剑坞比较,你就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啦。”   ……   云路阁底,吕卿和林琅并排走出。   “林峰卿真是慷慨啊。”吕卿拍拍一脸色如霜的林琅的肩膀,“我替虞烟和江云晚谢谢你啦。”   说完他轻笑一声,化作一道剑光转瞬消失在天际间。   陪同而来的金光峰长老孙若望走过来,“峰卿,为何千剑湖的小剑仙,要替江云晚讨赔偿?”   “还不明白么?”林琅冷着脸,“剑修一脉重传承,听说吕卿与虞烟关系很好,后者应该就是吕卿看中的传人。但看影息所说,虞烟很可能会重伤不治死在山中,所以吕卿立刻改不知何时认识的江云晚为传人。”   “他哪里是来谈判,分明以公谋私,为自己的传人谋好处。”   “那我们就稀里糊涂的认了?”   “糊涂!难道要去认我金光峰暗害影家,蓄意挑起两宗大战吗?”林琅怒极反笑,“小剑仙有一点说的对,剑坞残骸的痕迹千真万确。我金光峰,还真就出鬼了。回去后查,把所有人都查遍,也要把那人找出来!”   “是。”孙若望应了声,又叹气,“掌门也不管管么?”   “管?他巴不得如此。又平息了祸事,又让江云晚得了好处,江云晚也是他看中的人。”   “学着些吧。一个风尘女子,能让不周山掌门和千剑湖小剑仙,两位修行界的绝顶人物,都在她身上投注心血。嗯,再厉害些,我这个峰卿,都该让她来做了。”   说话间,林琅已运起一道金光,带着孙若望离开了凌云峰。   ……   云路阁最高层,仅剩的男人悠闲地半卧在地上,手里还端着盘花生米,时不时往嘴里扔一颗。   红木矮桌上那把金色小剑还在,吕卿临走前言明千剑湖掌门有些话要说。   男人想了想,随手朝金色小剑打了道真气,小剑无风自动,悬浮在空中,发出沉着雄浑的声音来。   “洪掌门。”   “剑掌门。”男人点头致意,他通过这小剑法器,与千里之外的千剑湖掌门彼此传音。   “我们该商量商量,这件事如何处理了?”   “处理?”洪掌门一愣,“你不是都交给小剑仙全权处理了吗?”   “吕师弟?我只是托他把这传音法器交给你而已。”小剑传来的声音很迷惑。   卧着吃花生米的男人愣住。   他旋即大笑起来。   “不愧是小剑仙,一下子把这局里的人都给耍了。” 第四十六章 归来   暮气浓浓时,凌云峰封顶的云气都染做暖红。   白日快要结束了,在云路阁底进出的执事少了许多,显得十分冷清。   隐隐能听到山中的鸦鸣。   终于醒了酒的影息从云路阁里走出,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晃。远远的,他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在等自己。   他急忙赶过去。   “父亲。”影音脸上满满的羞愧,“我给影家丢人了。”   “你只是被小师叔耍了,被小师叔耍算什么丢人,我也经常给他耍。”   “可是我影家的……”   “放心。”影月心淡淡道:“掌门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影家不会吃亏的。”   影月心转身往峰下去,“走吧,我们该回千剑湖了,就等你了。”   影月心转开身体,影息才看到父亲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影十三已经换回男装,长发扎在脑后。宽松的衣袍遮不住他的纤瘦,看起来让人心疼。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死水。   见父亲都走开了,影十三还愣在原地,影息赶忙拉着影十三去追父亲。   “他留下。”影月心转过身,“他不用回千剑湖。”   “父亲!”影息惊愕,“你要抛弃二弟吗?我不答应!”   影十三脸上也有了波动,但咬住嘴唇低着头,就是不开口。   “不是抛弃,我有事交待他做。”影月心望向影十三,“我留了几个族里的人,他们会告诉你要做什么,是你的帮手。”   “还有,找不到虞烟,就不要回来了。”   影月心转身离去。   影息在父亲和弟弟间来回看着,一咬牙,拍拍弟弟的肩膀,“老二,好自为之。”   影十三只是低着头。   影息转身追赶父亲的身影。   就当两人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影十三忽然抬头。   “父亲!”他喊着,“我绝不会和虞烟成亲的!”   影息转身惊道:“老二,你怎么敢?”   影月心头也没回,按住自己的长子,他的声音遥遥传出。   “找虞烟和娶虞烟没有关系,她是千剑湖的人,总得带回去。”   说完影月心再没有停下,带着长子下了凌云峰,只留下茫然在原地的影十三。   走出很远,影息抬头瞄了眼,十分惊奇。   “父亲,你好像很高兴。”   影月心那张清丽的脸上满是愉悦笑意。   “当然,这可是他生下来后,第一次违逆我的意思啊。”   而凌云峰顶,影十三站在原地低着头,一直到残阳余晖也要消失。   他抬起头,像是决定了什么,眼睛在昏暗的光中无比明亮。   他在云路阁前拦住了一位执事。   “请问,越秀山,霞栖镇,该怎么走?”   ……   夜幕终于降临,聒噪整个白天的蝉鸣也轻了些。   夜风吹过落英巷,一个人影随风潜入巷中的府邸。   吕卿的动作确实像阵风,府中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直到靠近东苑时,才差点被一条吃饱喝足在散步的狗发现。那条狗歪着头,望了望庭院的角落,一无所获后便摇着尾巴跑开了,准备找侍女们玩耍。   吕卿从阴影中走出来,“这什么种的狗,怎么像头狼?”   吕卿踩过落满樱花的地面,朝某个房间走去。他前两天来时,差点被虞烟一剑捅了,只留下那朵山花后就逃跑了。这次他帮江云晚弄来不少好处,总算有胆量来看对方。   江云晚房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掌灯昏暗一片,但隐匿身形的吕卿依旧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只见昏暗中一名女子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个绝色的女子。   坐着的女子四下打量,眼神忐忑像是不安的小贼。见周围没有人,她才伸手抚摸着床上女子的脸,眼神柔情似水。   “哇哦。”吕卿惊呆在原地,不自觉叫出声,“现在的年轻人玩得这么花吗?”   “谁?!”   人影从昏暗房中杀出来,带着一抹亮光。人影转瞬就杀到吕卿的身前,那抹亮光也停在吕卿的喉间。   “小师叔祖?”   吕卿指着喉间的古剑蚍蜉,尴尬笑笑,“对待师叔祖不用这样吧?我这次就是来道歉的。”   虞烟冷哼一声,把蚍蜉剑收了回去。   吕卿压低声音,一脸八卦,“你和小云晚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吗?那朝千阳岂不是很惨?不对,这样三人反而很和谐啊!”   一声剑鸣!   蚍蜉剑再次贴着吕卿的喉咙。   虞烟藏在夜色中的脸通红,“你刚刚什么都没看到!快忘掉!忘不掉我就用剑帮你忘!”   “忘了!我已经忘了!”吕卿立刻投降。   “小师叔祖深夜到访,有何贵干啊?”虞烟没好气道。   “上次没保护好小云晚,我觉得有些歉疚,所以带了些礼物来看望。”吕卿讷讷道。   “礼物?”   吕卿低语了几句,让虞烟眼前一亮。   “跟我来。”   虞烟把吕卿带到带到宽敞的房间里,床榻上睡着绝色的女子,沉静的睡颜也有勾人心魄的魅力。   “金光峰的赔偿等小云晚醒了再说,先从我的赔礼开始。”吕卿轻声说着。   他是名扬天下的小剑仙,一诺万山重,从未失言过。但他说过要护江云晚周全,却没做到,这简直是他的耻辱。这次假冒掌门名义,从金光峰那里要来赔偿,更多是为了惩戒对方出气,毕竟那个搅局的第三方跟金光峰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真正的后续处理,千剑湖掌门和不周山掌门肯定会隐秘去谈,不妨碍什么。至于让金光峰出点血给江云晚,不周山掌门也肯定乐见其成。   他手腕一翻便拿出一块青灰的砖形物来。   “这是什么?砖头?”   “这是‘醒剑青质’,很名贵的,全天下你都找不到第二块这么大的!”吕卿差点没压住声,“你的蚍蜉剑不需要这个,我原准备留给将来的徒弟的,现在便宜小云晚了。”   “这东西有什么用?”虞烟好奇地打量着,怎么看都只是块质地温润些的青砖。   “醒剑,醒剑,自然是能让剑醒来之物咯。”   “那岂不是……”虞烟睁大眼睛。   “没错。”吕卿打了个响指,“这可是能帮剑孕育出剑灵之物!”   虞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这才知道小师叔祖拿出的赔礼何等尊贵。   “小云晚的佩剑呢?”吕卿打量着房间。   “我也不知道,云晚好像有个储物法器……”虞烟想到了什么,在房间一角的柜中拿出一套叠好的衣裙。   “这是云晚最常穿的衣物,常见她从里面拿东西出来。”   吕卿接过衣裙,只一掂就感觉到什么,轻笑着,“袖里乾坤啊。”   他伸手在衣裙的袖中摸索着,摸着摸着却猛地停住,神情尴尬。   “怎么了?你把‘袖里乾坤’空间弄坏了?”   “这倒没有。袖里乾坤只对衣裙的主人开放,但我绕过封禁了。只是这件衣物法器本身的阵法回路千疮百孔,刚折腾了下后法器本身坏了,也就空间还能用。”   “……小师叔祖你果然是杀神一个,搞起破坏来天下第一。”   “喂!就算我不碰这衣服法器也快寿终正寝了好吗?”   说着吕卿从衣裙的两袖中各掏出一柄剑来,在手中掂了下。   “两柄都是常用剑!”吕卿惊叹,“而且其中一柄已有剑灵了,只是还未完全醒来。”   他将那柄清新秀丽的剑放下,独留裹着青黑剑鞘的长剑在手,拔出剑来。   “嗯,灵性充溢,看来磨砺已久,独缺剑灵主持。但想等剑身从无到有孕育剑灵,那不知要多少年了。”   百折剑……   虞烟看到这把许久未见的长剑,眼神忽而温柔起来。   吕卿叹口气,“小云晚,我都下血本了,你可得把那三剑练好。”   “什么三剑?”   “啊,没事。”吕卿搪塞过去,说着就把手中的“青砖”握碎。   只见“青砖”瞬间化作无数青色碎屑,仿佛一场凛冽的雨,尽数落在剑身上。   如同久旱逢甘露,长剑将那些森然却又蕴含生气的碎屑全部吸收。   狭长剑身无风自鸣,在昏暗室内散发着清辉。   “这样就生出剑灵了?”虞烟惊叹着如此奇异的场面。   “哪有这么简单。”吕卿翻下白眼。   “‘醒剑青质’的作用是让长剑的灵性质变,极适宜剑灵存在。反正要么是长剑自身快速孕育出,要么是吸引到外界有灵识之物入主,总之都很快……”吕卿忽然愣住了,呆呆望着房间的一角。   虞烟寻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只见床上江云晚的身体内,忽然飘出无数青黑色的光点,像是在夜中随风而漂的纱幔。那青黑色光点组成的纱幔在空中转悠了下,随即找到了目标,迅速冲入长剑中。   长剑忽然震鸣不止,青黑之光大放,整个房间都被光芒照亮。   但还没等吕卿和虞烟闭上眼,光芒已经消失了,长剑也停止震鸣,再无动静,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小云晚,身上有很多秘密啊……”吕卿呆了下,摩挲着下巴。   她确实有很多秘密啊……虞烟想着。   “现在到底怎么样?”虞烟小心翼翼问道。   “剑灵。”吕卿一托长剑,“有了。”   “真的假的?”   “剑之一道,天下有几个比我更专业的?”吕卿傲然说道:“虽然剑灵只有主人才能看到,但我天赋异禀也能感觉到,我现在就把他叫出来给你看看。”   他双指拢成剑指,朝剑身一戳,“此剑之灵,还不现身?”   房间中一片寂静。   “呃,小师叔祖?”   “……此剑之灵,还不现身?!”   百折剑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吕卿急了,把百折剑直接扔在地上,“小子!玩我是吧!不可能有剑灵能抗拒我的召唤!”   百折剑依旧没动静。   “好!小子,有种!等我叫人,叫几个器师过来收拾你!”吕卿气急败坏,来回踱步。   虞烟连忙上前,拽着吕卿往外走,“你小点声,别把云晚吵醒了。”   吕卿还指着地上的剑在骂:“小子!有种你别跑!”   “好了好了,我相信剑灵真的产生了。等云晚醒了再看看具体情况。”   房门合拢,门外依旧有声音传入,只是渐渐远去。   “小子,等我去叫人!”   “好啦,师叔祖别闹了,你怎么叫?说你跟一把剑对上了吗……”   昏暗的房间终于重新陷入平静。   青黑色的光影忽然在剑身上升起,化作一个身着绿衣的温婉女子。   女子的身影虚幻,近乎透明。她走到床前坐下,温柔地看着床上地女子,轻声呼唤着:   “姐姐。” 第四十七章 昔日曾入怀   江云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从未做过这么长的梦。梦中她一直在越秀山的山中行走,一直身处黑夜。   这个黑夜太漫长,山中的星屑花都因为太久没见阳光而开始枯萎。   星屑花丛中一个小女孩钻了出来,银白的长发,血一样的双瞳,略松垮的白色衣裙,精致得像个玩偶。   小女孩一直跟在江云晚的身后,让她有些焦虑烦躁。   她只记得自己要走出越秀山,有人在山的外面等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山的路。   她每次回头看的时候,小女孩口中都在念念有词,语调毫无感情波动,只是听不清楚。   并且每次小女孩的手中都会多出一样东西。   第一次小女孩手中多了几块褐黄的老姜。   第二次小女孩手中多了一把嫩绿的葱。   第三次小女孩手中倒没多东西,只是脖子上挂了一圈白色泛紫的大蒜。   “可爱的小女孩不应该抱着布娃娃吗?抱着葱姜蒜是什么离奇组合?”江云晚嘀咕着。   她侧耳细听,终于听清楚了小女孩的话。   “葱、姜、蒜,还差八角和茴香……”小女孩念叨着,眼神空洞,语调也毫无起伏波动。   “真是辛苦啊,这么小就要自己做饭。”江云晚感叹着,但又觉得小女孩看过来的眼神不对。   虽然空洞,但总感觉,像是在看什么食材……   喂,你拿着葱姜蒜是准备把我料理了吗?   江云晚回头要发火,被困在越秀山里已经够烦躁的了,只是她的话语忽然被堵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   寂寥黑暗的越秀山里忽然传来狗叫,还伴着许多女人的欢笑声。   那狗叫声很欢快,江云晚听着就能想到对方的表情,估计舌头都滑拉下来了。   “什么声音?”   小女孩还在盯着她看,让江云晚愈发难受。   “这到底什么声音?!”   ……   “这到底什么声音?”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床上的女人闭着眼嘟囔道,她侧着身子半睡半醒。   “是那只狼妖在和侍女们玩耍,他们在西苑里,没想到声音还是传过来了。”旁边有人回答。   “是天狼啊。”江云晚迷糊着,“他一定有狗的血统。”   “嗯,我也这么觉得。”   “啊……”江云晚发出惬意的吟声,“这一觉真是舒服,虽然我做了个奇怪的梦。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要到黄昏了。”   江云晚闭着眼皱起眉,“怎么这么晚了?春息也没来叫我。”   “郑春息好像跟虞烟出去了,估计很快就回来了。”   哦,出去了……   嗯?那现在跟自己说话的是谁?!   江云晚猛然一惊。   跟她说话的声音就在身旁,甚至就来自她的怀中,她感觉到自己怀中好像在抱着谁。   江云晚彻底清醒,睁开眼睛去看,只见自己怀中正抱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绿衣女子,眉眼温婉,小猫一样缩在她怀里,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姐姐,好久不见。”   江云晚猛地坐起身,苍白的脸上神情惊愕。   “柳姿……”   ……   天狼和侍女们的玩闹声隐隐约约传入房间,稀薄的阳光从门窗的缝隙照入,房间里光影斑驳得很梦幻。   一片死寂。   江云晚坐在床上,散乱的黑发落在白皙的颈肩。她低头看着身边的女子,身躯玲珑的女子侧躺,温柔地看过来。   “你不是柳姿。”江云晚忽然开口道。   “姐姐真狠心。”绿衣女子笑着,“我们在钱塘相处那么久,经历那么多事,现在姐姐却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江云晚神色晦暗,摇摇头,“柳姿死在了遗存出世的那个夜晚,你到底是谁?”   “我确实死在了那个夜晚。”绿衣女子的笑意淡了些,她坐起身看着江云晚,“我也确实不是秦柳姿,至于我是谁,姐姐你其实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江云晚有些诧异。   这么诡异的情形,她明明该心存警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身形略显虚幻的女子莫名亲切。   绿衣女子伸手把江云晚的一缕黑发缭绕在指间,轻声笑着。   “是啊,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只是人向来会逃避不愿去看的事实,所以你一直以为自己不知道。可那些事实依旧梦魇一般缠着你,向你诉说着。但姐姐你还在逃避,不然为什么一直看不清那场梦的真实样子?”   梦?   江云晚忽然捂住头,只觉得头痛如裂,一幕幕景象从记忆的缝隙中涌出来,那是自遗存出世之夜后,就一直纠缠着她的梦魇。   在可怕的梦魇中,她化作裹在血水中的妖鬼,先是虐杀了那个银发老人,又将那个蛇妖扑倒在地,狠狠咬在其脖子上,直到蛇妖化作飞灰。   梦中蛇妖一直在她身下哭泣,像是无助的女孩,哽咽地呼唤着什么。   她一直都听不清那个蛇妖说了些什么,但此刻景象在记忆中浮现,她忽然觉得蛇妖的声音无比清晰。   “姐姐,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啊……”   “这样也好,就这样也算是成为了姐姐的一部分,与姐姐永远在一起。”   莫名的悲伤潮水一样将她包围。   记忆随着蛇妖的哭泣声流淌,在翻涌的疼痛中,她终于看到了梦境的最后一幕。   在那个狂乱的长夜,漆黑的湖面上,那个蛇妖在消散崩解前的最后一刻,忽然变做了温婉的绿衣女子,温柔地抚摸她的脸,说道:“姐姐,再见了。”   那是在说再见,也是在 道着永别。   无声的泪水顺着江云晚的脸上流下。   是啊,原来自己早就知道了,只不过自己把这些封存隔绝在内心的最深处,不愿意记起,不愿意承认。   “你是……黑锦妖蛇。”   绿衣女子伸手拂去江云晚脸上的泪水,“是啊,姐姐。”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云晚低着头,几缕黑发散下遮住了她的眼眸。   “从最开始哦。除了西明湖畔的湖心小筑中,你初见真正的秦柳姿外,后面陪着你的,都是我。”   “……你在胡说什么,我和秦柳姿同出自缺月楼,早就相识了,怎么会是初见?”江云晚不敢抬头。   “江云晚确实与秦柳姿很早相识。”绿衣女子笑着,“但姐姐你这个全新的江云晚,还是在湖心小筑才初见秦柳姿的吧。”   江云晚全身颤抖了下。   “那真正的秦柳姿呢?”   “她啊,她的情况有些复杂。”绿衣女子揉搓着手中江云晚的秀发,脸上丝毫不见慌乱,“姐姐你想问的只有这些吗?”   “……那你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略沉默了下后,江云晚的声音平淡,甚至隐隐带着冷意。   “以前,他们都称呼我为十三。”   “十三?”江云晚抬起头,有些惊愕。   “是啊。”   “我认识的一位……一位朋友也叫做十三,据说是因为家族排行十三,才叫做十三。”   “是吗?那我倒有些羡慕他。”   “羡慕?”   “因为十三至少是他真正的名字。而我被叫做十三,是因为论资排辈,排在第十三而已。我没有名字,当然羡慕有名字的人。”   江云晚心中一动。   “那你真实的样貌又是如何的?”   “我没有自己的样貌。黑锦妖蛇化形的条件,就是用神通获得他人的样貌,以他人样貌化形。”绿衣女子轻声说着。   “无名无姓,连样貌都没有,一辈子只能以他人的面目存活,是不是很可笑?”绿衣女子说着,果然笑了起来,笑得畅意愉快,似乎这真的是世间最可笑的事。   可江云晚听着对方的轻松语气和笑声,却觉得心中某块地方被无形的手攥住了。   她满腔的怒意消散,心头的冰冷也如春河解冻般融解。   江云晚叹口气,“能和我说说吗?”   “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   “好啊。”绿衣女子轻声应着,“我本来就想让你知道这一切,不然你怎么会反复做那个梦。”   轻柔的话语声萦绕在房间中,娓娓不倦,像是在讲一个悠长的故事,又像在讲一个痴迷的梦。   宽敞的静室门窗紧闭,本来就是日暮时,金灿的光点落进来,又徐徐减少 ,像是在为那个故事添着注脚。   到最后金灿的光点也消失了,夜幕吞噬夕照,屋外夜色降临,屋内也黑暗一片。   直到虫鸣声不断响起,绿衣女子的讲述声终于停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秦柳姿和江云晚的故事。”   江云晚沉默许久,她靠坐在床里侧,而那个绿衣女子就近在咫尺,跪坐在她身前,手撑着床。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这些?”江云晚望着对方,“你大可以骗我你就是真正的秦柳姿,编些像样的理由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在钱塘的那个夜晚了,却没想到以某种方式在姐姐你的体内存续着。从那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如果有机会再次出现在姐姐面前,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由姐姐你来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是否留下我啊。”绿衣女子笑着。   “我不是秦柳姿,不是青楼里的娇弱女子,我甚至不是人族。我是妖,狠心毒辣的黑锦妖蛇,手上染过血腥,人和妖的都有,也曾做了……”   绿衣女子顿了顿,“也曾做了许多伤害姐姐的事。”   “……如果你想要留下来,就像我刚才说的,即便伪装作真正的秦柳姿我也不会知道……”   “不。”绿衣女子打断了江云晚的话,“我的过去全部是以他人的身份和样貌活着,直至遇到姐姐。这一次,我想以真正的身份面对姐姐。”   绿衣女子还在笑着,神色轻松,好像对江云晚的选择全不在意。   “如果,我不愿留下你呢?”江云晚轻声说着。   “那我会离开。”   “离开?”江云晚看着绿衣女子略显虚幻的身影,明显能感到对方跟自己有某种极深的联系缠绕,“你这样的状态怎么离开?”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很简单的。”绿衣女子笑着。   自然是很简单的,灰飞烟灭而已,如果连姐姐都不再是她的归处。   那自己彻底算是孤自存于天地间了吧,那样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意义?   “姐姐,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江云晚咬了咬嘴唇,眉头紧皱,仿佛天人交战。   她终于坚定开口道:“过去的那个秦柳姿是我的妹妹,但黑锦妖蛇不是。”   房间安静了,只有屋外的虫鸣时而传进来。   绿衣女子愣了会儿,她忽然松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了心神。   “明白了。”绿衣女子微笑着点头,“我这就离开,姐……你多保重。”   她转身下床。   灰飞烟灭也不能当着姐姐的面啊,不然姐姐会做噩梦的。   终于都结束了,至少姐姐看来没有生她的气,大概只是感觉恶心而已。   太好了。   太好了……   绿衣女子忽然僵住了。   她只感觉有人从背后拉住她的手,让她无法往前一步。   她转过身,看着那个跪坐在床边的身影。   妩媚绝色的女子脸色平淡。   “那个假扮的秦柳姿是我的妹妹,而黑锦妖蛇不是。所以要再来确立一次吗?就像上次那样。”   绿衣女子呆立在原地。   江云晚张开了双手,“我记得上次,是一个拥抱。”   “姐姐……”绿衣女子抽了下鼻子。   “怎么说我也身怀蛇妖血脉,还是什么最古之蛇的,还不够资格做你这个黑锦妖蛇的姐姐吗?”江云晚略显浮夸地叹着气,“真的不要吗?过时不候哦。”   绿衣女子抽泣下,忽然扑在江云晚身上,一下把她扑倒在床,紧紧抱着她。   “这可是姐姐你自己选的哦,以后……以后再怎么赶我……我都不会走了哦。”绿衣女子抽泣着。   江云晚愣了愣,脸上原本的泪痕早已干去,露出了温柔满足的笑意,也紧紧抱着怀中的娇小女子。   “这话应该我说,你这次不走,以后我可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江云晚由泪转笑,而这个之前一直轻松笑着的绿衣女子,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姐姐……”   黑暗的房间中两名女子相拥在一起,一如曾经在缺月楼的后山上,在黑暗的林间山道上相拥。   江云晚轻抚着绿衣女子的头,无声笑着。   是啊,这段关系正是起于那个昏暗山道上的拥抱。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似乎都没变。   就像她那次所感觉到的一样。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会那样孤独,甚至一无所有。普通人触手可及的许多东西,对一些人来说,却是永远得不到的至宝。   比如一个拥抱,来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你并不是一个人。   “还是个孤独的孩子啊。” 第四十八章 小青   “没想到百媚竟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同到我体内了。”   “是啊,不过她现在被封在姐姐你的陆府中,只要你不过度使用妖气,意识不濒临衰微,她短时间内就无计可施。”   江云晚点点头,想着早晚还是要解决这个问题。身躯是修道之本,岂容他人觊觎。   “那依刚才所说,你现在成了百折剑的剑灵?”   “是啊,我本来是无法离开姐姐身体的,但昨晚忽然感到外界传来一种生机波动,居然能牵引我出去。我浑浑噩噩地跟着牵引,稀里糊涂就成了剑灵。”   昏暗的房间,江云晚搂着绿衣女子靠床而坐。   “奇怪,百折剑要引外来灵识还差得很远才对。”   “我朦胧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叫‘吕卿’的名字。”绿衣女子趴在江云晚的胸前,神情惬意。   “吕卿前辈?”江云晚一手抓着已经损坏的霓裳羽衣,猜测着昨晚的情形。“还好吕卿前辈不认识百折剑,不然我身份就暴露了。”   “不过我现在的状态有些特殊。本来我的身躯崩解,意识也该消散,但我的一缕残魂被姐姐阴差阳错吞噬入体,在姐姐体内苟存。原本即使这样我也存续不了太久,却没想到成了剑灵之体。”   “对了,说起来我是如何把你吞噬如体内的?我甚至还获得了你的神通。”江云晚低头看着乖巧的女子。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些模糊的猜测。”绿衣女子起身来看着江云晚,“有些血脉的妖族在化形后会觉醒自己的天赋神通,比如我作为黑锦妖蛇的神通,名为‘千面万相’,我想姐姐你是知道这神通效果的。”   江云晚点点头。   “所以我猜测,姐姐你在钱塘的那个夜晚,也发动了自己的天赋神通。毕竟姐姐你血脉高贵,妖化程度不断加深,又没有化形门槛,有天赋神通也很正常。但这种神通很古怪,好像只有你处在最深程度的妖化暴走时才能发动。”   “天赋神通……”江云晚轻声念叨着,“那我的神通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应该是个很可怕的神通。”绿衣女子的声音低沉下来,神情肃穆,“或许,姐姐的神通,就是吞噬其他妖族的神通。而我是因为与姐姐同属妖蛇一脉,残魂才会被姐姐一同吞噬入体内。”   江云晚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来,皱起眉头。   绿衣女子仿佛知道江云晚在想什么,安慰道:“放心吧姐姐,妖族只要自己不发动神通,别人是看不出的。”   江云晚送了口气,“那就好,不然被天下妖族知道,他们肯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我挫骨扬灰才放心。”   她摇头笑笑,“吞噬神通……听起来真是厉害,偏偏发动时机又不在我的掌握中,说到底还是个无用神通。”   “怎么会无用。”绿衣女子又把脸贴在江云晚的胸前,“若不是这个神通我又怎么能存续下来,又怎么能成为姐姐的剑灵,今后陪在姐姐身边。”   “那这样你就不会消散了吧?”   “道理是这样,但我的情况特殊,平时都要沉睡在姐姐体内休养。只有姐姐用百折剑或者需要我时我才会出现。”   “嗯,但说到底柳姿你……”江云晚笑笑,“我现在不能叫你柳姿了,该叫你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绿衣女子神色黯然,又眼前一亮,“不如姐姐给我取个名字吧。”   “可以如此吗?”   “当然。”绿衣女子兴奋起来,“我一直都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但我不想自己取名自我安慰,又无父无母……不过,我如今有姐姐了啊!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家人,取名的事当然归你来了。”   江云晚笑了,“好吧。既然你是黑锦妖蛇,体色以青黑为主,那不如叫做小……”   “小什么?”   “小黑。”   绿衣女子苦着脸,“姐姐你起名的本事好差。”   江云晚把玩着绿衣女子的手,时而十指合拢,时而揉捏手心,轻笑道:“开玩笑的,小青,怎么样?”   绿衣女子眼前一亮,显得很满意,开心地双手缠过江云晚的脖子,“好啊,那我以后就是姐姐的小青了。”   江云晚点点头,也觉得自己起的不错。   就在两人玩闹的时候,房门吱咛一声打开了。   如水月光照进来,门外的庭院中樱雪飘洒,粉白的花瓣为背景,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她愣了愣。   “啧啧,我们的睡美人终于愿意醒了吗?”虞烟望向在床上靠坐的江云晚,明明嘴上还在调侃,眼睛却笑起来,像是一弯新月。   虞烟!   江云晚瞳孔瞬间收缩,快速将百折剑藏在被褥中。   虞烟瞧见江云晚的小动作差点没笑出来。   她悠悠走进来,坐在床边,“你的姿势怎么怪怪的?”   江云晚还一手把小青搂在怀里,但在虞烟的眼中,就像对方在伸手做着一种怪异动作。   江云晚愣了愣,才想起小青现在是剑灵,除非自愿在外人面前现身,否则其他人看不到也听不到。   她讪讪地收回手,“我伤势还没好,舒活下筋骨。”   但话音刚落,小青就把她的手拽回来,又放在了自己的腰间,一脸坏笑。   虞烟挑下眉,不明白对方手动来动去干嘛。   “呃……”江云晚连忙晃着手臂,“这样来回活动对身体好。”   虞烟有些疑惑,“你这次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还要如此舒活吗?”   “没事没事,已经好了大半了。”江云晚勉强笑道。   她现在倒没说假,虽然这次伤势极重,但一连睡了几天几夜,断掉的筋骨都已续上,脏器的损伤也都好转。虽然行动还有所不便,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你看,我伤得最重的右手都好得……啊~”江云晚正说着忽然轻叫出声,脸上满是红晕。   ——她此刻穿着白绸寝衣,胸前起伏风景大半露在外。她怀中的女子忽然在她胸前雪白上轻轻蹭着,一脸坏笑。   “云晚?”虞烟愈发狐疑。   “房……房间太闷了……我真……气不畅。”感受着胸前的滋味,江云晚脸红轻喘着。   “小青,别闹了!”她通过与自己剑灵的心神联系,暗自传音道。   绿衣女子吐了徒舌头,终于停下动作。   江云晚终于松口气,生怕小青再戏耍玩弄,开口道:“虞烟,房间里太闷了,我们去庭院里说说话吧。”   “你现在的身体出去真的没事吗?”   “只是吹吹夜风还好。”江云晚披了件绛红的外袍在身上。   “要是还留在床上那才会有事呢。”她小声嘀咕着,一边费力地下了床。   “唉,姐姐真是狠心。”甜糯的声音故作委屈,“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妹妹。好吧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先回去休息了。”   那道虚幻的玲珑身影散作无数光点,渗入江云晚的身躯消失不见。   江云晚苦笑着蹒跚走向屋外,虞烟小心地扶着她。   月光下樱雪纷飞,庭院的许多偏角还有点点绿色的萤光舞动。   “萤火虫啊。”江云晚在虞烟的搀扶下,靠着暗褐色的樱花树干坐下。   她想起虞烟来霞栖镇的那个夜晚,自己带着春息夜探越秀山,山中也有花苞闭拢的星屑花像是白色的海,海浪中也有不少萤火虫起舞。   算算也没有多少日子,却觉得隔着经年。   虞烟也靠着树干坐下,挨着江云晚轻声诉说这几日的事。   “所以你现在以我的身份,忙着越秀山的事?”   “是啊。”虞烟伸手接过一片落樱在掌心,“跟那个长胡子里正约好了,明天他带着几个有胆量的镇民进山,装作勘察山情。春息花钱雇了位过路的旅人装作捉妖的道士,天狼则变作蛇妖,明天一起演出斩妖除魔的戏码,给那几个镇民看。”   “……谢谢。”江云晚轻声道。   “谢什么,你受重伤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再说了我们不是……”虞烟顿了下,转过脸来笑得玩味,“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好姐妹……”江云晚也摇头跟着笑道。   “对了,你见到你的剑灵了吗?师叔祖说剑灵已经诞生了,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剑灵啊,是个可爱的小妹妹。”江云晚眼中满是宠溺,“对了,那晚只有吕卿前辈一个人进我房中醒剑吗?”   她有些不放心,不确定虞烟是否看到了百折剑。   “是只有小师叔祖一个人,他还说不小心把你的一件法器弄坏了,让我转达歉意,他自己先回黑水山炼剑了,说等你好些以后去黑水山找他。”   江云晚叹口气,“也不知道影家剑坞一事,两宗掌门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第四十九章 夜谈鬼事   男人举着灯盏走在黑暗的楼中,烛光随着豆大的火苗不时摇曳,脚下红木的楼梯在昏暗烛光下仿佛一条血路。整个云路阁中黑暗宁静,处理宗门事务的执事们也回去了,要到明日天亮时这里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洪掌门的脚步声在楼中回荡,他走过寂静的五层楼,来到了最高处的第六层。   昏暗中洪掌门把灯盏放在红木矮桌上,手指在烛火上虚捏一旋,豆大的火苗瞬间茁壮起来,半个空室笼罩在暖黄的光晕中。   洪掌门靠在墙上坐下,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他偶尔会在深夜来到云路阁的最高处独处,要么是思考些难解的问题,要么是做些重要的事。   他双手翘在矮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色小剑扔在桌上,随手打了道真气过去。   小剑随之激发,浮空升起,与洪掌门的脸齐高。   “洪掌门喜欢在深夜谈事吗?”沉闷的声音从小剑中传来。   “非也,只是白日里宗门有些重大的事要处理,脱不开身啊。”洪掌门靠着墙懒洋洋说道。   “掌管不周山这样庞大的宗门,确实麻烦了些。”千剑湖掌门叹着气,似乎很能明白同为掌门的苦楚,“是为了调解六峰的矛盾吗?”   千剑湖的十三家也常有矛盾,他想着不周山六峰二谷,应该更加难办吧。   “怎么会?”男人笑笑,“这种事我都交给内助夏鲤去做了,我身为掌门有更重要的事去审度处理。”   男人的目光灼灼。   “竟还有更严重的事,世间又要生乱了吗?”金色小剑压低了声音。   “啊,不是。夏日来临,六峰许多女弟子要求芳华谷把谷内的青溪上游开放,她们好去下水纳凉。但芳华谷不同意,双方在谷口对峙。”   千剑湖掌门沉默了下,没想到对方说的更重要的事是这个,但他仍是客气道:“那洪掌门是去调解双方吧,真是辛苦。”   “不,我是去想和她们一起入谷戏水,结果双方忽然化解敌对,同仇敌忾把我赶走了,她们又亲亲热热地入谷戏水去了。唉,女人真是善变啊。”洪掌门长吁短叹,“而且她们实在是太不尊重自家掌门了。”   千剑湖掌门差点就没忍住,把“我觉得你不需要被尊重”说出口。   “洪掌门,我们还是谈正事吧,那个用金光峰术法的人,你们找到了吗?”   洪掌门摇摇头,“金光峰查遍了所有可能会用金光峰术法的修行者,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那此事该作何解释?”   “既然不是金光峰里的人,”洪掌门的笑在昏暗烛光下竟显得冷冽,“那自然是金光峰里的鬼。”   小剑不说话了。   “我早就说过,鬼这种东西向来阴险无影,放在清水中不好找,但放在浊水中就变成了会上钩的鱼,显出身形来。水中有一条鱼咬饵,那就说明水面下一定有个鱼群,我找起来就轻松多了。”   “但鱼饵可是我千剑湖的一整座剑坞,你可知道建造一座剑坞的耗费之巨?”千剑湖掌门没好气道。   洪掌门一摊手,“我又不是没赔偿,你们小剑仙的要求,我可都让金光峰照做了。”   “那是吕师弟在胡闹!”千剑湖掌门咆哮起来,“再说所谓赔偿,全陪到你们自家山主的身上,当我千剑湖是冤大头么?!”   洪掌门堵住耳朵,“好了好了,别吼了。我是那种尽占便宜的人吗?今晚找你就是谈谈,影家想要什么?”   “影家家主想要的很简单,参加折山之礼的一个名额。”   “千剑湖十三家各有一个名额,挑选最有天赋的弟子入我不周山,他还要一个名额是给谁?”洪掌门皱眉道。   “影十三。”   洪掌门安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成交。”   “你倒是爽快,我能听听原因吗?”   “那样漂亮的孩子,谁不想多看两眼呢?”洪掌门笑笑,朝金色小剑扬了扬下颌。   “合作愉快。”   ……   府邸中静悄悄的,下人们大多都入睡了,只有东苑的樱花树下,两名相同样貌的女子还靠着樱花树,挨肩坐着。   江云晚看着旁边那张熟悉的脸,仿佛是在照镜自视。   她忽然心中一动,心神与体内的某个意识沟通着。   “小青,能听到吗?”   “当然可以。”虚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虞烟现在身体的异常你知道吗?”   “当然,在姐姐体内的时候,姐姐听到的看到的我也能知道。”   “等等!那我沐浴更衣时,还有许多时候,你不都一览无余了吗?”江云晚的脸瞬间通红。   “是啊是啊,真羡慕姐姐的身段。”虚幻声音在江云晚的耳边轻笑。   “小青!”   “好了不逗姐姐了。其实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哦,只有少数时清醒,对姐姐身边发生的事也只有大概的了解而已。”   “那你知道该如何解决虞烟身体的异常吗?她好像是因为获得了一丝你的神通才会这样。”   “我猜嘛,虞烟因为那次奇特的伤势,奇特的疗伤之法,又吸食姐姐血气中的生机,误打误撞获得了一丝神通。但这神通毕竟是外来,所以她用了一次后就出现问题。想解决问题很简单,让她彻底掌握这神通就可以了。”   “彻底掌握?什么办法?”   “神通来自姐姐你的身体,只要让她的身体充分感受姐姐你的气息,她的身体自然能掌握那一丝神通变回去。”   “充分感受气息……还是要用血气吗?”   小青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道:“上次血气她已经接触到饱和了,这次要换其他的饱含气息之物才行。”   “那是什么?”江云晚一头雾水。   “姐姐真笨,想想俗世的恋人们最爱做什么事。”   江云晚愣住了。   “我才不要看你们卿卿我我,我去休息了!”小青冷哼一声,声音消失不见。   江云晚还在发楞,她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看着一旁赏着樱花的女子,脸颊飞红。   “那个,虞烟。”隔了好久江云晚才开口,声如细蚊,“我好像,找到能让你变回去的办法了。”   “真的?”虞烟有些惊讶,“什么办法?”   江云晚低着头,“这个办法,有些羞人,可能你不愿意用。”   “嘁,什么办法能吓到我?”虞烟砸着嘴,“我要是不敢用,我就跟你的姓!”   ……   月光如水的庭院,樱花树下两个女子相对而视,样貌相同,脸上的红润也不相上下。   “真的要这样吗?”虞烟的眼光开始乱瞄。   “所以我说你不会用这办法的。”江云晚忸怩道。   “谁……谁说我不用?!”虞烟一咬牙,猛地双手捧住江云晚的脸,一步步逼近。   江云晚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干脆闭上了眼睛。   “浑蛋,要闭眼也是我先啊。”虞烟心中想着,“算了,谁让我遇上你这个浑蛋。”   她鼓起勇气,凑向了眼前温润的唇。   庭院外忽然有声音响起,“小姐。”   快要触及的唇猛然分离,两名女子拉开距离,扭过头脸色通红。   “是门房的声音。”江云晚小声说着,试图缓解着尴尬的氛围。   虞烟的脸则比江云晚的更红,快要滴出血来。   “大半夜的门房跑来干什么?!”虞烟没好气道。   “可能有什么急事吧。”江云晚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就要出去。   虞烟起身按住她,“好了,我去吧,你现在的身体就不要乱动了,回房间睡觉吧。”   “我都睡了几天几夜了。”江云晚苦笑着。   “几天几夜也要继续睡!”虞烟不由分说扶着江云晚回房去,“放心吧,不会是什么大事,我去应付就够了。”   好说歹说,虞烟终于把江云晚哄上了床,关上房门后走到庭院外。   庭院外的小道分叉,分别通往正门和西苑等区域,门房正站在西苑而来的小道上,躬身而立。   “出了什么事吗?”虞烟皱眉问道。   “小姐,门外来了个小姑娘,说是赶了很远的路来找小姐,看起来挺可怜的。”门房回道。   小姑娘?云晚还认识什么小姑娘?   虞烟只觉得更不开心了。   “三更半夜找上门的小姑娘,肯定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虞烟话间蕴着怒意,“走,我们去看看!”   她带着门房直朝正门而去,一路走得杀气腾腾。   等到了大门处,门房把大门拉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道背影。   明黄的衣裙略大,衬得门外的女子身形纤薄。   女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虞烟无声惊叹。   真是张娇弱可怜惹人疼的脸蛋儿啊。   门外的娇弱女子眼前一亮,一丝不苟行礼道:“江姑娘,许久不见了。”   “你是?”   门外女子有些意外,“我以为在记忆世界中走过一遭,江姑娘你见到我就会想到我是谁呢。”   虞烟皱着眉头。   “江姑娘,我是朱洛啊。”   虞烟呆滞住了。   浓重的夜色更加浓重,死寂的门前更加死寂。   在朱洛的疑惑目光中,虞烟的思绪瞬间百转千回。   她的脸上忽然露出玩味笑意。   “朱洛是吧,我想起来了。” 第五十章 夜袭(上)   厚实的大门在身后合上,能听到门房远去的脚步声,他很听话地休息去了。   女人转过身,发丝和裙角一起被夜风吹起来。   “我一看你这幅样子就想到你是朱洛了,但还有许多疑问不明白,能跟我讲讲吗?”   朱洛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的笑意愈发古怪。   “当然,我接下来可能要叨扰江姑娘一段时间了。”   两名女子走下门前的石阶,踩在落英巷中宽敞的青石板上,月光铺出皎洁的路。   紫玲花香隐约传过来,这种攀墙生长的花只有夏天才会盛开,一开就是一夏,每个夜晚都会散发出醉人的香气。   中州道的人也把它叫做仲夏之花。   “不错的味道。”朱洛嗅了嗅,脸蛋上露出开心的笑,仿佛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让虞烟都看愣了。   “见鬼。”她想着府邸中此刻应该在睡觉的另外一个女人。   “这年头很盛行变女人么?”   ……   江云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的伤势集中在右手和右腿,怎么侧卧都觉得难受,最主要还是没有困意。   她已经睡了几天几夜,虽然身上伤势未愈,但精神早已饱满。   江云晚索性起身下床,重新披上绛红色的衣袍,走到屋外的廊下坐着。   也不知道虞烟去开个门迎客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青黑色的光点从她身体里飘出,化作略虚幻的绿衣女子,坐在她身边靠着她的肩膀。   “小青你不是去休息了吗?”   “看到姐姐睡不着,小青自然要来陪姐姐咯。”女子嘻嘻笑着。   今晚的樱花树上没有天狼的身影,他应该又变回原身去镇子上散步去了。江云晚想象着半夜可能有临时起兴想在月光下散步的百姓,推开门看到马车大小的银狼在月光下走过长街,想必再也不会晚上出门了吧。   不过听虞烟说,天狼好像等把伤势养好就要回妖国复命了。   也好,自由的山林才是他的归处,在这儿再待两天真要成看家护院的狗了。   江云晚胡思乱想时,扭头看到依着自己的女子,有些好奇。   “小青,你现身时好像都是用秦柳姿的样貌,很喜欢这副皮相吗?”   “只是因为我是以这副模样才与姐姐遇到的啦,我本身没有样貌,对外形不怎么挑剔。”她吐吐舌头,“如果姐姐不喜欢的话,我还有许多幅不同形貌哦。”   说着她身影陡然模糊又再清晰,已经变成美艳的妇人,声音和语气也变得轻浮放浪。   “怎么样,姐姐喜欢我这幅样子吗?”妇人样的小青捏着江云晚的下巴。   就在江云晚还发愣的时候,小青又变成了童稚的小女孩,奶声奶气道:“还是喜欢人家这个样子呢?”   到最后小青变成了面相冷冽的美人,眼周上下还有利刃割出的疤痕,仿佛雨中走来的杀手。   “姐姐不喜欢我的话,我就只能杀了姐姐哦。”女人冷酷说着。   江云晚终于被逗笑了,“我还是习惯你最开始的样子。”   小青又变回温婉酥柔的绿衣女子,靠着江云晚的肩,“随姐姐你的口味挑咯,我甚至还想用姐姐的样子呢,这样看起来才像是姐妹。”   “还是免了吧。”江云晚苦笑,“现在和虞烟都像是双胞胎姐妹,再加上你岂不成三胞胎了。”   ……   黑夜中虞烟和朱洛已经漫步到药汁口附近,狭长的街道冷清,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拉窗关门,即便最勤勉的摊贩也不会留到这个时候。   各式揽客的花灯还吊在各家的门前,青红不一的光照在地上,犹如梦幻。   虞烟愈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上次和朱洛见面还是在钱塘的城门口,那时对方还是个清风明月般的疏阔男儿,转眼半个夏日,对方就成了娇滴滴的小姑娘。   “那我现在该叫你小桐,还是朱洛?”   “若外人在时就叫小桐吧,私下时怎样都可。”小姑娘眨着眼,一本正经说道。   虞烟点点头,眼神还在悄悄打量着朱洛,总觉得难以置信。   从内到外全然变化了?要不要明天找几个侍女把朱洛脱光了检查下身体?   以朱洛的性子,大概会捂着身子叫出声来吧,说着非礼勿视什么的。   这样,好像也不错,可以拉着云晚一起在门外听听朱洛这么正经的家伙,叫起来是怎么样的。   虞烟兴奋想到。   嗯,还好这种娇弱的小姑娘,不是那个家伙喜欢的款。   虞烟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轻声问了句。   朱洛小脸霎时红了,“江姑娘,许久不见,你性子倒直接了许多。”   “你就说还是不是嘛。”   “还是。”朱洛点着头。   “啧。”虞烟咂下嘴,“花舞也知道吧,她现在什么状况?”   花舞那妮子动作还真是慢,怎么平时那么爽利一个姑娘,遇到感情之事就磨磨蹭蹭,畏首畏尾呢?   “花舞……”朱洛的表情柔和下来,“她很好。”   虞烟愣了愣,看着朱洛的神情忽然笑出声,“以前总觉得你不像个人,像是泥塑的一样,该抬进庙里去,现在变成个小姑娘,反而有点儿人味了。”   嗯,某个家伙好像也是这样。   看来他们变成女人也不是没有好处。   “对了,江姑娘。”青红混着的光晕中,朱洛扭头看过来,“你应该也认识虞烟的吧,听说她在不周山失踪了,消息已经渐渐传开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她啊。”虞烟笑笑,“下落不明,但应该没有生死危险。”   “那就好。”朱洛松口气,又郑重行礼道:“还有一事相托,我现在身份隐秘,若见到虞烟,请不要告诉她。”   虞烟点点头,笑道:“放心,我不会跟她说的。”   朱洛忽然望着某个方向,怔怔出神。   “有某种东西出现了。”   “某种东西?哪里?”   朱洛扭过头来,“你家。”   ……   “说起来真正的秦柳姿现在情况到底如何?”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但姐姐你已经遇到过她了哦。”   “遇到过?”   “是啊。”小青笑笑,“她也没有死透,现在也成了姐姐的剑灵。”   江云晚惊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朝后面的房间虚抓,清新秀丽的长剑飞出来落在她的手中。   “你说,花魁剑的剑灵,就是秦柳姿?”江云晚举起剑来给小青看。   “是啊,只不过她不如我强大,现在还沉睡着,没有完全觉醒。”小青伸手拂过花魁剑的剑身,剑身立刻颤鸣,似乎不愿她触碰。“很好,看来她还隐约记得是我动的手。”   “小青。”江云晚皱起眉头,“杀身之事,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此事本来就是……”   “一报还一报,我现在也死了啊,她还多亏我,从一个普通人成了剑灵,将来修持有成,说不定还有望大道。”小青倔强道,“等她觉醒后若想报仇,尽管来找我好了,大不了让她也杀一次。”   江云晚叹口气,这才想到小青本来就是蛇妖,所思所想善恶观念与常人根本不同。   “算了,我现在是你的姐姐,你过往的因果我都应下了。等秦柳姿醒来后,报仇也好,偿还她也好,都由我来吧。只是要答应我,以后不能再这样漠视他人性命。”   小青低头轻声说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活该灰飞烟灭,不值得姐姐为我如此。”   江云晚把小青揽在怀中,任由对方亲昵地蹭着自己的脸,“没事的。”   “姐姐……”   庭院里安静下来,黑暗中樱花飘落,但一丝风声也没有。   江云晚怔怔出神想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   “姐姐。”小青忽然开口,语气严肃。   “嗯,我知道。”江云晚拍拍小青,“你先回来休息吧,我应付得来。”   小青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化作青黑光点融入江云晚的体内。   用花魁剑剑尾杵地,江云晚站起身来,朝着庭院中走去,长剑出鞘在黑暗中竟连亮光都没有闪出。   因为整个庭院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明明是盛夏明媚的夜晚,但不知什么时候连月光都消失了。   樱花瓣还在飘落,但连一丝风都没有,那樱花瓣是怎么飘扬的?   好像庭院中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或者说死去了,只有无尽的樱花还在飘着。   有什么东西,覆盖了整个庭院,让这里显得有些不太对,刚刚她和小青都注意到了。   江云晚在黑暗中行走,撞开片片落花,脚步还有些不灵活。   她忽然捂住脖子侧面。刚刚有一片樱花顺着脖子划过,虽然没有出血,却留下了一道印痕。   以她的体魄还会留下印痕,那片樱花的威力岂不是胜过精铁铸成的刀剑?   “终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毫无波动的声音在黑暗的庭院中回荡。 第五十一章 夜袭(下)   “哪位?”黑暗中江云晚持剑而立。   “吃人的怪物哦。”声音听起来年龄不大,小女孩一样,语调没什么起伏,有种空灵感。   怪物?那我们到算是同类,要不要我把蛇牙露出来,大家坐下来一起喝杯茶?   江云晚想着。   但她仍像是把出鞘的剑,无比警惕。修行界中绝不能以外表声音之类来衡量对手,听起来声音稚嫩,说不定对方就是个千年老妖,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   “你在等一个人吗?”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江云晚皱起眉头。她本以为对方是个杀手,看样子动手前要先拉家常?   “什么意思?”   “刚才看你坐在廊下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像是在等一个很久才会回来的人。我也在等一个人,所以很熟悉这样的表情。”   江云晚沉下脸,“与你无关。”   “是哦。”声音回答着。   话音落下,有密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江云晚现在不能视物,因而对声音无比敏感。   那声音听起来锵锵凛冽,仿佛战场上无数刀剑劈砍在一起。   那是……无数樱花花瓣飞来的声音!   虽然一片樱花只能在她的肌肤上划出印痕,但这样海量的樱花,每一片都像是利刃,落在身上还真不知道能否支撑得住。   仅是一瞬间江云晚就做出了决断,手中的花魁剑在黑暗中划出凌厉的线,她身形不退反进,冲向了前方的樱花刀海。   每进一步便是数剑,等她走到樱花刀海前时,几十道剑痕便组成了意味缥缈的网。   剑痕的网格密集,仿佛只有风才能通过。   于是真的有风生出!   江云晚挥出的几十道剑痕,竟生出了狂烈的风。狂风振起,将她身前的樱花刀海卷作横向的樱花漩涡,从周围呼啸而过。   而持剑独立的女子站在粉白的漩涡通道中,毫发无损。   这是她取自擎天峰五剑中风落的剑式,结合遮月步的意蕴斩出的剑势。   樱花四散而落,还没等她换口气,黑暗中利刃破空声紧随其后。   “铛!”   江云晚出剑迎击,只觉得剑上传来的力道雄浑无匹,险些把她的剑都震飞出去。   真是势大力沉的一击啊。   所谓拉家常,所谓樱花刀海,都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招是这黑暗中的斩击吗?   江云晚对着暗夜袭来的对手颇为赞叹,但还没等她反击,又是破空声袭来。   对方竟毫无道理地瞬间斩出第二击,似乎斩击间根本不需要换气停顿。   连绵的撞击声不断在黑暗的庭院中响起。   真是蛮横又粗暴的打法,仿佛每一斩都带出“我要砍死你”的声音。   怒气瞬间在江云晚心中升腾,以前面对这样残暴的打法,她可能只得以剑法化解。但她现在一身体魄不输五境以上的修行者,最不怕的就是残暴!   而如果对方修为在五境以上……那也不用打了。   还好惯用的左手伤势较轻,已经痊愈。江云晚左手花魁剑迎着对方的武器斩上去,力道愈发磅礴!   力道激荡之下,她左手衣袖都传来撕裂之声。   这并非不周山剑法,也不是取自遮月步的剑法,而是最基础的剑招,俗世中的负剑武者中都很常见。   果然在江云晚一身体魄倾力而为后,不过五次清鸣的撞击声,黑暗中的敌人就被压制在下风,一点点败退。   江云晚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液像是激流奔涌。   好久没这样纵情战斗过了,对方正是她最喜欢的对手,没有花里胡哨,只有铁与血的冲撞。   “蓬”的一声,黑暗中有火光生起。那是两柄武器撞击时,对方武器上开始炸开的火花。   每次狂暴的对撞中,都开始有火花飞溅。光影在黑暗中闪烁。每次都是短短一瞬,让江云晚看到了对方的身形和随动作飘扬的长发。   看不清面容,相比对方看过来也是如此,但果然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手中握着对她来说大小有些夸张的长刀。   这样的女孩子,竟有如此猛烈的刀法?   随着火花一蓬蓬溅开,只觉得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空气黏稠起来,江云晚挥剑的手都觉得滞涩。   啧,看来不能打持久战。   在一个刀剑撞击相持的瞬间,江云晚空着的手直接朝对方持武器的手抓去。   黑暗中一只柔软的手忽然抓住了江云晚的左手手腕。   “对方也是同样的想法?!”   念头不约而同在双方心头浮现,她们的刀剑还在抗衡对峙,空着的手都抓着对方。   两名女子又不约而同地往旁边侧移。   “咚”   沉闷的撞击声中,两人都把对方握武器的手按在了樱花树干上,死死锁住!   樱树晃动,一道小巧的人影从树上掉下,落在两人身旁。   “谁?!”两人不约而同喊道,随即又都一脚踩在了那人影的身上。   像是有什么东西破裂,发出虚幻的声响。   黑暗如冰雪消融,如水月光又照下来,夜风徐徐吹来,隐约带来紫玲花的香味。   就连蝉鸣虫叫也再次出现,整个庭院仿佛从死亡中活了过来。   樱花树下两名女子都还在看着自己踩住的身影:那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穿着松垮的白色衣裙,头发也是银白。   她正趴在地上,左手握着几块老姜,右手拿着一把嫩葱,脖子上还挂着一圈泛紫的蒜头。   她看起来仿佛是个小厨娘。   小女孩抬起精致的面容,左右看看,声音空灵,“呀,被发现了。”   两名踩着她的女子抬起头来,在月光下看向自己的敌手,声音都陡然拔高,瞳孔收缩!   “小桐?!”   “江姑娘?!”   一个人影从庭院外进来,看见这一幕捂住了脸。   刚才在镇子街上朱洛说发现不对后。就直接化作一道流火飞驰天际赶来,而虞烟动作再快,穿过整个镇子赶来终究慢了一拍。   虞烟有些感叹,她发现尽管朱洛外表成了可怜兮兮的小姑娘,但内在还是那个生猛无比的男人。   朱洛扭头看向走进来的另一个“江云晚”,惊诧不已。   江云晚也望着虞烟,一脸疑惑。   这什么情况?   “啊,两位晚上好啊,今晚月色真是不错。”虞烟打着哈哈,又望向朱洛,“那个,重新介绍一下,我是江云晚的姐姐,江云早。”   ……   已经是后半夜了,东苑的偏厅中还灯火通明。   厅中地上放着三个锦垫,三名女子成“品”字形而坐。   朱洛正襟危坐,虞烟摇晃不安,江云晚左顾右看。   长久的沉默。   侍女们鱼贯而入,换了一轮熏香和灯烛,换上清香的新茶,又都安静地离去。   “朱洛?”江云晚看向那个明黄衣裙的玲珑女子,还是满脸不可置信,再次确认着。   对方这幅样子她在记忆世界中见过,分明就是缺月楼险些成为花魁的女子小桐,就连左眼眼角的红色花瓣纹路都一模一样,娇弱中颇显艳丽。   朱洛点点头,“江云晚姑娘?”   江云晚也点点头。   朱洛又望向另一个“江云晚”。   “她是虞烟。”江云晚道。   虞烟轻咳两声,神情尴尬。   “……”   朱洛以手拂面,“我想死。”   她此刻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委屈娇柔。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朱洛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云晚望着朱洛,脸上带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但眼神中竟隐隐透着开心,上下打量着对方。   另一边虞烟瞄着江云晚的表情,无声自语:“喂!你倒是收敛下自己的眼神啊,就差把‘同道中人,吾道不孤’几个字写出来了!”   “这世道,真是疯狂啊。”好久朱洛才放下手感叹着。   “是啊。”江云晚附和。   没想到三大宗门派去钱塘的弟子代表竟在今天以这种方式重逢了,虽然大家都面目全非了。   “是啊。”虞烟也附和着。   当然疯狂啊,厅房里三个女人,只有我一个是真的啊!   像是不愿意再纠缠这上面,朱洛轻咳嗽两声岔开了话题。   “刚才我赶回来太急,庭院中又一片黑暗,误以为江姑娘是来敌而动手,是我的过错。”见江云晚笑着摇头,朱洛叹口气,细声细语,“虽然交手不多,但我没有信心赢过江姑娘,何况江姑娘身上还带着伤。若全力施展,我的胜算不大。”   “江姑娘从今年春天才开始修行吧?一身修为已经至此,真是惊世骇俗,羞煞世间修士啊。”   听着这样娇柔的女子说话老气横秋,江云晚和虞烟都是脸色怪异。   “朱公子,你已经破至第四境‘生根’了吧?”江云晚问道。   “我现在也称不上‘公子’一称了。”小姑娘苦笑着,“叫我朱洛就好,小桐也可。”   她抬起白皙嫩滑的手看着,叹着道,“我的确已入第四境,只是代价有些大。”   江云晚和虞烟对望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羡。   朱洛或许就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第四境修行者。   “你们不用那种表情,虞烟你修的是蓄剑一途,真正起势要到后四境,到时候我都不一定是你对手。至于江姑娘……”女子无奈摇头,“天下任何修行者都会艳羡你,倒不如说你的修行时间和修为一旦披露天下,恐怕还是不小的麻烦。”   “可惜你在修行界出手太少,未入墨珠门的人初榜,不然你一定是榜首。”她明亮的双眼眨了眨,“不如江姑娘伤好后我们切磋一番,你能胜过我的话,在第四境也算是榜首了。”   江云晚摆摆手拒绝,无奈笑笑。修行对自己来说是种乐趣,但这种争名头的战斗可不是。   “朱洛你才入第四境不久吧,听起来好像已经无敌于第四境一般。”虞烟说道。   女子挑起细眉,一本正经,“我在三境时自然无敌于三境,四境时自然无敌于四境。呃,江姑娘这个千年不出的异类不算在内。”   另外两名女子无奈笑笑。   小桐的外表下果然还是那个朱洛啊,这种话说出丝毫不让人无奈却觉得狂妄,只觉得理所当然。   偏厅又安静下来,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角落里的小女孩。   女孩被捆着,嘴巴也被封上,但看起来毫无慌张,只是静静看着她们。   “她的境界修为都不高,只是刚才她在庭院布的阵法堪称奇绝,在阵道中也是上上品,近乎一种领域了。”朱洛感叹着。   江云晚点点头,看着小女孩的熟悉面容颇为头疼。   她之前在梦中见过这小女孩,想来应该是那晚重伤走过越秀山时,小女孩就和梦中一样跟在她后面,只是那时她意识模糊没有认识到,身体却记下了以梦境呈现出来。   对方就是这样跟着她到了府邸中。又悄悄藏匿起来,直等到今晚无人时才动手。   不,这并非初见。   江云晚皱眉回想着。   小女孩的脸她很早就见过了,那是虞烟初来越秀山的晚上,她带着春息首次夜间入山查看,无意中瞥到一个暗中注视的鬼影。   那鬼影就是这个小女孩吧,从那时就盯上自己了吗?   江云晚走过去给小女孩的嘴解封,其余两人也跟过来。   “姓名?”江云晚问道。   “花念蝶。”小女孩看起来很配合,倒不如说简直是乖巧。   “你带着这些东西。”江云晚指着地上的葱姜蒜,“又埋伏起来暗算我,到底想做什么?”   “料理哦。”   你是想把我煮了还是煎了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江云晚皱眉道。   “我是,”小女孩歪着头,“越秀山真正的主人哦。” 第五十二章 花念蝶   “你觉得,这个女孩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江云晚目不转睛地盯着角落里小女孩,女孩身前摆着十几道菜,每道菜都是直接端起盘子来吃,看似细嚼慢咽,实则风卷残云。   小女孩刚说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后就不肯多说,直到肚子里发出“咕咕”响声,江云晚才灵光一闪,用食物诱惑小女孩说出了全部。   “她说自己非人非妖,是越秀山中无数星屑花的灵识聚合所化。”江云晚坐在垫子上,边说边思量,“越秀山钟灵孕育,这样看称她是越秀山真正的主人倒也没错。”   虞烟点点头,“她诞生不过十几载,前几年受伤借助星屑花的灵气疗伤,导致星屑花减产,也与情况相符。”   江云晚叹口气,“我苦苦寻找许久的星屑花减产之谜,谜底总算是找到了。越秀山的老山主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星屑花减产的原因是这样的。”   她望着角落里吃饭的小女孩,动筷的速度挺慢,盘中食物下去的倒挺快,发出“啊呜,啊呜”的吞食声。   “非人非妖,星屑花灵,倒是第一次听说。”   “正道之外曰邪,玄秘难明曰祟。”明黄衣裙的女子轻声说道,判断着花念蝶的身份,“‘邪祟’之名听起来邪异可怖,不过是大多数修行者不了解,心生恐惧而定下的名讳。”   “大道法则包容万象,举世大同,但也会在极少的地方与时间出现扭曲。天地元气生于灵脉,而发于山川万物,但也因时而异,因地而异。扭曲的规则与特殊的元气结合,便有可能催生出别于世间的独特生灵,我们对其知之甚少,也只能笼统归于‘邪祟’一类了。”   江云晚听着对面的女子柔声细语,却说着这样远脱现实的话,恍惚间看到一个老学究。   “你比我更适合去霞栖学馆当女教习。”江云晚小声嘟囔着。   女子还在侃侃而论,“古书记载,太古中烛龙创世而生蛮荒,烛龙睁眼便是白昼,闭眼就是长夜。烛龙鼻中呼出清浊二气,清气上扬,化作人妖二族。浊气下沉,化作魔种罗刹。”   江云晚点点头,却不明白对方忽然提这个干嘛。   修行者至今也没考究出天地与万物的起源,众说纷纭中,烛龙创世一说是最普遍的一种。   人妖同出一源也被两族许多人接受,不然为何人妖能简单繁育混血的后代,其他种族却不能?   她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但在清浊二气之外,还有第三种族群诞生的方式。”朱洛竖起一根葱白手指,“精神,或者被称为灵识,这些灵识自烛龙的梦境中诞生而发散,幻化作独立的生灵,这便是邪祟的起源。”   朱洛望向角落里的小女孩,感叹道:“这小女孩看起来也是血肉之躯,但若按照传说,那她的血肉身躯不过是灵识在扭曲规则下的具现,与常人终究不同,修为实力和境界也不能用我们寻常的九境来划分。”   “想想自蛮荒到如今的红尘世间,看不到的黑暗角落中,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奇特生灵,趁月而舞蹈,就不得不感叹造化之……”   “咕咕……”   正当朱洛还在感叹造化神奇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响打断了她。   那是小女孩肚子里的声响。   三人都站起身,围着小女孩睁大了眼睛,神色诧异。小女孩身前叠落着十几道个空盘,上面一干二净,只剩下些许的油水。   但小女孩肚子还发出空腹的声音,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已经开始舔盘子了。   这都没吃饱?邪祟有这么邪的吗?   就在三人的惊愕围观中,花念蝶忽然拿出了一片樱花,粉白的花瓣上有一抹猩红,她直接将那抹猩红往口中送去。   江云晚悚然一惊,单凭气息她便感觉到,那抹猩红就是她的血液。果然之前的樱花刀海还是在隐秘中划伤了她的躯体,花念蝶不知什么时候收集了她的一丝血液。   可自己的血液混杂些许妖气,根本不是能贸然喝下的东西!   但已经来不及了,江云晚的手刚伸出去,小女孩已经那抹鲜血饮下,还在花瓣上舔了下。   一旁的两人都不明白江云晚为何反应这么大。   “嗝……”花念蝶打了声饱嗝,满意地拍拍微微隆起的小肚子,仿佛这一滴鲜血的饱腹感远超那十几盘菜。   江云晚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朱洛口中的第三种生灵?根本不需像人妖二族那样忌惮妖气,她好像直接把血液及妖气都消化了。   江云晚迟疑道:“你暗中窥探我,又跟随我回家,都是为了喝我的血?”   小女孩点头,银色头发轻抖,“我受了伤需要补足,星屑花的灵气是一种,饭菜也是一种,但还低效。你血液中的能量很精纯,远超星屑花和食物。”   “那这些东西,”江云晚指着葱姜蒜,“也不是用来把我整个做成菜吃掉?”   小女孩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原本希望你能借我一条胳膊,我带回山里种下,吃的时候摘一些下来,再兑些葱姜蒜调味。”   江云晚不由苦笑,听起来自己像是某种蔬菜,还能种植培养。   她叹口气,“你是怎么受的伤?”   “忘了。”   “……那你如今在山里每天做什么?”   “等一个人。”   “等谁?”   小女孩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看得江云晚一愣。   恍然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只小猫,一只无家可归在外流浪的小猫。   “也忘了。”小女孩想了想,给出了答案。   围观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你的家在哪?”虞烟问道。   “我没有家,每天只是在越秀山里闲逛,和那些星屑花聊天,从来没有在常人面前出现过。”   小女孩说着忽然用手指沾下舌头,点在眼睛下面。   “你在干什么?”江云晚好奇道。   “我在假装哭泣,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可怜。”小女孩歪着头,“我每天只要三滴鲜血就够了哦。”   喂,你这不是赤裸裸地想让我收留你吗?!   江云晚苦笑,“想让我留下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其实她心中已经想着让小女孩在家里住段时间,反正府邸够大,有的是房间。对方虽然是个邪祟,但看起来人畜无害,又与越秀山渊源极深,自己是越秀山山主,怎么能放任不管?   留在身边看管,总比哪天真的出现吓到比外人来的好。   还能解决星屑花减产的问题,一石很多鸟啊。   再说,这个小女孩就像小猫一样。试想你走在街上,一只通体雪白的幼猫忽然跑过来,围着你的脚边缠着,想让你把她带回家,这谁能拒绝啊?   小女孩想了想,歪着头,手指轻戳自己的脸蛋,“我很可爱。”   “喂,装可爱至少带点语气吧!还有可爱有什么用,老娘改下妆容也能很可爱!”   虞烟白了这个蹲下来跟小孩子对峙的女人一眼。   她拍拍江云晚的肩膀,叹息道:“放弃吧,你再怎么改妆容,都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那种。”   江云晚蹲在地上捂住脸,显得很挫败。   “嗯。”花念蝶又想想,“我可以教你阵道,想学吗?”   “谁要学……”江云晚愣住了,她忽然想到至今进展缓慢的遮月步二三卷。   对啊,自己不一直想找个阵道大家指点吗?   阵道要说本质,就是修行者对于天地规则的体悟与运用。而要论及体悟天地规则,谁能赶上诞生自扭曲规则之中的邪祟生灵?   刚刚庭院中的黑暗就是明证,花念蝶说她什么辅助之物都没用,只是随手挥动,便阻隔了一切的光亮、声音乃至夜风,隔绝了内外的交流。   这确实如朱洛所说,堪称一种领域,领域中柔软的樱花都变得如刀锋一般。   “成交?”小女孩看着江云晚,声音空灵。   两人大眼看小眼。   江云晚呆呆点头。   她颇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过是几个时辰,自己就收养了一个邪祟生灵?从此后就要开始喂养这个小家伙?   一直在后面围观的虞烟两人也是哭笑不得,没想到事态峰回路转,突然会发展到这地步。   虞烟笑道:“这样星屑花减产的问题就解决了,这两天再按计划,让镇子的青壮恢复往常,越秀山问题就彻底解决了,你和金光峰的约定也完成了。”   江云晚愣了愣,忽然发现好像是这样。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完成了与金光峰的约定,百山主之宴后,就能转正山主一职了。   而她所用的时间,连半个夏天都没到,传出去不知几个知情者敢相信。   虞烟惬意地伸着懒腰,“好了好了,诸事皆顺,我明天还要去演除妖的戏码,先去睡了。”   她揽过旁边女子的纤瘦肩膀,调笑道:“睡前我要去浴池泡一会儿,小桐,陪姐姐一起如何?浴池很棒的哦,保证你肤嫩体香。”   朱洛的脸霎时通红,摆着手,“这于理不合,怎可如此?我,我今晚打了一架,身心疲惫,先去睡了。”   娇弱的女子仓皇离开厅堂。   虞烟看着朱洛的背影笑起来。   江云晚也摇头笑道:“一起入浴而已,没想到举世无双的朱洛也会这么狼狈。”   虞烟扭头看着她,“那云晚你陪我一同入浴如何?说来咱们姐妹还从没有赤裸相对,沟通过感情。”   江云晚站起身来,红着脸吱唔道:“我,我今晚打了一架,身心疲惫,先去睡了。”   她提起花念蝶的背上衣物,悬空拎起,仓皇离开厅堂。   “一起入浴而已,你不也是这么狼狈?”虞烟轻哼一声,又忽然笑道:“朝千阳你等着,早晚的事。”   厅堂外的廊下,江云晚提着花念蝶走着。小女孩刚离开前还不忘带上手中的菜碟,正在解决最后的残渣。   “好了,等会儿我让后厨重开火,保证你吃饱了再睡。”   廊下每隔七步远就挂着一盏方形四面的灯笼,柔和的光照在江云晚动人的脸上。   一时安静下来了。   “小蝶,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江云晚开口道。   “嗯。”手脚离地的小女孩点点头。   “其实刚才庭院中时,依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杀掉我吧?为什么没有动手?”江云晚施施走着,看着明暗交融的走廊说道。   “因为,你在某一瞬,看起来很可怜。”小女孩回答,“你又为什么愿意留下我?阵道什么的,根本不是原因吧?”   “因为,你在某一瞬,看起来很可怜。”江云晚头也没回。 第五十三章 大道在前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整座府邸都静悄悄的。   东苑那间宽敞静室中,女子正睡得香甜,隐约可见她旁边还有一个绿色的虚幻身影,正搂着她的手臂一同沉眠。   连串的脚步声忽然在廊下响起,房门忽然被拉开,娇小的身影跑进来,带来屋外的樱花香气。   “江云晚江云晚。”小女孩喊着。   床上的虚幻身影吓得立刻化作光点,散入江云晚体内。   花念蝶扑上床,晃着江云晚的身子。   江云晚左眼困难地张开一条缝,“小蝶,怎么了?”   “江云晚江云晚,我想去浴池洗澡,虞烟刚才出门前说这里的浴池很棒。”   虞烟这么早就出去了么?   江云晚的侧过身来,眼睛还闭着,一只手捏着女孩的鼻子。   “乖,让我再睡会儿,等午后我就带你去浴池。”   “可是我不能见阳光,不然会死的。”   这又是什么离谱设定,你们邪祟都这么特立独行么?   江云晚悲叹一声,终于克服自己的习惯,在昏暗中坐起身来,几缕长发落在肩头。   她艰难睁开眼睛,却惊得完全清醒过来。   只见面容精致的小女孩正跪坐在她身前,长发都垂到屁股上了。可是小女孩一丝不挂,粉雕玉琢般的身体一览无余。   “小蝶,你不穿衣服就跑过来了吗?”江云晚睁大眼睛。   “我在越秀山里睡觉时从来不穿衣服。”稚嫩的声音说着。   江云晚捂住脸哀叹一声。   她之前还觉得自己养了个可爱宠物,现在看哪里是宠物,简直是个没有常识的幼儿啊。   江云晚下床拿过一张薄巾,把赤裸的小女孩层层裹住,只留小脑袋在外,活像个春卷。   她提着“春卷”的结扣向屋外走去,春卷挣扎起来,活像个小毛毛虫。   她叹口气。   算了,就当养女儿吧,至少确实很可爱。   “走吧,为娘带你去沐浴。”   “原来是娘亲吗?我以为你是我的饲主?”   “别用这种说法啊!”   江云晚身穿寝衣光着脚,提着春卷样的花念蝶,穿堂过院,一边吩咐早起的侍女准备,一边直往浴室去。   江云晚喜欢沐浴,所以当时挑选房间就离浴室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东苑东南角的浴室。   只见浴室外挂着一张木质匾额,上面浓墨大字写着“凝脂池”三个字。   字迹厚重,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女子所写,但江云晚一眼就认出是虞烟的手笔。   “昨晚来入浴时写的吗?”   江云晚忽然笑了。   好像虞烟在千剑湖的居所中,也有许多自己手书的挂匾,以她对虞烟的了解……   虞烟不知不觉,开始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了啊。   江云晚笑意温柔。   春末刚来时,偌大的府邸只有她和春息两个人,到处空落落的。而现在多了虞烟、朱洛、天狼,还有手里的这个小家伙。   虽然时常乱糟糟的,但很热闹,确实像一个家一般。   不过等过两日天狼走了后,这个家里好像就只剩下“女人”了……   江云晚开门进去,在隔间脱下寝衣,曼妙的胴体舒展着诱人的曲线。   “嗯,要不要在正门外也挂上牌匾起个名字?该叫什么好呢?”   江云晚胡思乱想着,把小蝶身上的薄巾解下,拉着她的手往浴池走去。   又拉开一扇门,热腾的雾气扑面而来,像是炙热的雾。   小蝶举起双手,语气毫无波动地欢呼,“哇。”   “诶?”浴池中忽然传来声响。   江云晚仔细看去,才发现池水中早就有了一道身影,动人的曲线隐在水汽中。   小蝶随手一挥,水汽薄弱很多。   水汽后娇柔的女子呆呆望着她们,细腰以下还浸在水中。   女子忽然尖叫起来,一手捂眼,一手挡在自己胸前,“江姑娘,隔着水汽在下什么都没看到!”   朱洛声音难得的慌乱。   “抱歉,不知道你在。”江云晚也别过脸,脸色发红拉上了门。   小桐的身材看着纤瘦,实际也很玲珑有致啊。   “嗯?”她眉头一皱。   朱洛尖叫什么?应该自己尖叫才对吧?   可自己尖叫好像也不对,自己本来就是男的嘛。   那该两人一起尖叫?也不对。   那难道该两人一同入浴,兄弟一般勾肩搭背,互相揉着说哎呀兄台你最近胸前发育的不错呢。   江云晚苦笑一声准备拉小蝶离开,等朱洛沐浴完后再来。   可小女孩忽地又拉开门,随手一挥浴室中的水汽聚集起来,在水池中央拢作一堵墙,将浴室分作两半,朱洛正好在另一边。   “这样可以了吗?”小蝶仰着头,“我也想泡在水里,虞烟说倒进去一些东西还有泡泡可以看。”   虽然声音依旧平淡,但眼神中隐隐有一丝希冀。   江云晚无奈笑笑,弯腰捏了捏小蝶的鼻子。   “走吧。”她牵着小蝶进去踩入池中   水汽墙阻隔了视线,却阻隔不了声音。朱洛似乎听到了动静,慌张喊道:“江姑娘?”   虽然依她现在的嗓音,再高声也显得很细柔。   “放心,我不介意的,你也放宽心享受沐浴好了。”声音传过来。   朱洛终于松口气。   池水中小蝶对这里很新奇,不断发出“唔唔”的声音。   江云晚也难得有闲暇,开始口述遮月步二三篇的简要,并把自己的疑问抛出来请教。   与其说是请教遮月步,不如说是就着遮月步,恶补她缺乏的阵道学问。   小蝶倒是不厌烦,一边玩水一边用空灵的声音解释着。   详略得当,又常语出惊人,与书中记载全然不同,但每每都让江云晚有醍醐灌顶之感。   “果然是邪祟生灵啊,对这种规则一类的事,天赋之好让人眼红。”   小蝶扭过头,“不是我的天赋好,是你的策略有问题哦。”   “策略?”   “你说的那两篇功法,不是单纯的破阵与布阵,而是依托某种身法。”小蝶歪着头,“而你修炼时却不结合身法,空中楼阁一样,自然不可能练会。”   “我也试过,可是根本结合不起来啊。”江云晚苦着脸。   “因为创出这功法的人本来就会这身法,又以身法为基础,才有了后续篇章。你是后学者,对身法的理解永远比创立者差上很多,自然难如登天。”   江云晚有些吃惊,小蝶明明只听了两三篇,却见微知著,仿佛对整个遮月步都了如指掌。   遮月步确实是在唐湖师徒手中创立并完善的,她也听唐湖说过类似的话。   “那难道我只能止步第一篇,无法再精进了吗?”江云晚无奈道。   遮月步品阶之高足以令世间震惊,她却空有宝山不得入。   “为什么执着于身法?”小蝶不理解道:“你需要的只是一种基础作为修炼的依托,用你最擅长之事就好。”   江云晚一愣,只觉得思路像是摆脱了什么桎梏。   她最擅长的自然是剑法。   她也曾从遮月步中悟出一套剑法,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而若就以从遮月步悟出的剑法,作为依托去修行后续篇章,岂不是正好互相补足?   剑法,就是阵法,阵法,也就是剑法?   江云晚呆在池水中,只觉得思绪飞速膨胀,一条全新的路就在眼前!   就在发愣时,她忽然感觉胸前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她低头看去,只见小女孩正抱着她胸前,衡量着什么。   “妖怪。”小蝶抬起头,声音依旧空灵,只是好像比平时恶劣些。   江云晚喵了眼小蝶略显干瘪的胸前,苦笑道:“不要看到胸前丰盈些的就喊妖怪啊,你长大了也会这样的。”   小蝶歪着头,“妖怪真过分。”   她直接把脸埋在江云晚的胸间。   “诶,小蝶,等等,不要乱动。”江云晚红着脸叫起来。   “今天的早餐。”小蝶仰头说道。   江云晚笑笑,随手在手指上划出一道细口,“再不快些,伤口就要愈合了哦。”   “我开吃了。”小蝶一口咬在江云晚的手指上。   “小蝶你吸血时不要舔啊,很痒的。”   嬉笑声和玩闹声在池水中升腾起来,越过水汽墙传到另一边的女子耳中。   朱洛把自己整个人泡在池水中,只留脖子以上在外。之前还在花舞那边时,也好几次都差点被花舞强压入浴池,可她每次都机敏逃掉了。   今天本想趁着天没亮能避开其他人,却没想到正好撞上。   朱洛红着脸,喃喃有声:   “这是大道对我的考验……这是大道对我的考验……”   ……   朱洛受不了这香艳场面,很早就逃出去了。   而小蝶似乎很喜欢泡在池水中,虽然没见到心心念念的泡泡,但水中的花瓣已让她能玩耍许久了,又是拿一片顶在头顶,又是用聚成一团拍打着。   江云晚也乐得泡在里面,结合遮月步的二三篇,跟小蝶请教阵法一道的事。   直到正午时两人才出来。   江云晚换上绚丽衣裙,靠坐在庭院的樱树下,懒得用术法,让长发在阳光下晒着。   她现在的体温也跟蛇一样愈发低了,开始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能让她舒服些。   庭院口另一个“江云晚”忽然出现,身后跟着郑春息和天狼。   天狼还维持着狼身,他欢天喜地地跑过来,变作一尺多长,小狗一样扑在江云晚的怀中。   “江姐姐,你好些啦。听说又来了个小姑娘,还有那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呢?”郑春息兴致盎然,四处打量着,显然已经听虞烟诉说了昨晚的情况。   “小姑娘大概正在自己房间里念着清心咒,你还是别刺激她了。”江云晚抱着天狼,随手梳理着对方背上的毛发,“至于小蝶,她见不得阳光,正躲在自己房间里,你随手拉一个侍女就能找到。”   郑春息眼前一亮,往东苑的一角走去,身影消失。   江云晚轻哼一声,“果然大家都喜欢可爱的。”   虞烟走过来坐在她身旁,轻笑道:“怎么感觉你还没小蝶稳重?还很喜欢撒娇。”   “都是你的错觉!”江云晚有些脸红。   她轻咳两声,“今天怎么样?”   “本姑娘出马,哪里会有搞不定的事。一处捉妖大戏演得很漂亮,镇子上现在正疯传,越秀山中妖物伏诛,大家又可以回归正常生活,在里正带领下开采山货了。等明日剑澜峰的再大摇大摆往山里转一圈出来,回山的人必经影从如云。”   “多谢。”江云晚轻声道。   “又来。”虞烟摇头,“你快把伤养好就成。”   虞烟拂过江云晚的一缕湿漉漉的长发在手中,感叹着这妖精发质真好,一边开口道:“你弄得都是什么剧本,又是妖怪,又要有书生,后面还有捉妖的道士,最后还蹦出来个黑山老妖。还好天狼会些幻术妖法,不然还真难处理。”   江云晚讪讪道:“这样比较吸引人,利于传开嘛。”   说着两人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   庭院静下来了,树荫下两名女子挨肩膀坐着,树荫外阳光浓烈。   “云晚,你在看什么?”虞烟看出神的江云晚问道。   江云晚的视线正望着天边,一道黑色乌云锋线般压过来,仿佛是不周山脉爬上了天穹压过来。   “要下雨了,不周山的雨季要到了,到时候整天都是雷雨交加。”江云晚轻声说着。   “百山主之宴,也要开始了。”   是机会,也可能是劫难啊。 第五十四章 珍珑之城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午后,日光微薄,万里青灰。   “江姐姐,这根怎么样?”梳妆镜前,郑春息拿着根蓝钿发钗,在江云晚的头发上比着。   江云晚端坐于镜前,还没等她说什么,身后的郑春息已经摇摇头。   “不好,太雅。”   她又拿起根荧玉的簪子,比了比也摇头,“不好,太素。”   江云晚哭笑不得,就看着镜中自己被郑春息来回摆弄,挑完发饰挑涂红,满地都是拿出又不用的衣物。   到最后配在乌发间的,是金质的簪子,和花枝造型、垂珠会随步伐轻响的步摇。   身上也是一袭绘着牡丹的绮丽长裙。   “春息。”江云晚摸着自己浓红的唇,在镜中恍惚看到自己还在钱塘作花魁时的模样,“这样会不会太艳太招摇了些?”   “哪有?”郑春息从背后环着江云晚的脖子,弯腰轻搂着她,“江姐姐本来就是压不住的艳,披头散发也会引来无数目光,我只是帮你推到极致而已。”   “我是去赴宴,又不是比美。”江云晚苦笑着,“春息,总感觉你是想证明自己什么,还有些生气。”   “是啊是啊,我可生气了。”郑春息嘟着嘴,“虞烟姑娘因为样貌不能去就算了,连我也不带上却带着小桐,她能像这样帮你梳妆打理吗?明明我才是你名义上的贴身小侍女欸。”   女子拂过江云晚的脸,“难道是因为她和你都是男子变女身,才如此亲近吗?”   江云晚回手轻拍赌气小侍女的头,“想什么呢?这趟去前景未定,怕你会有危险。本来谁都不想带,朱洛是极其想去见识百山主之宴,又有自保能力,才带上她的。”   “知道江姐姐你不会抛下我的。”郑春息嘻嘻笑着。   江云晚拿起一个小瓷瓶递出,“里面有我的三滴血液,是小蝶今天的三餐,记得别让她一口气全吃了,那样反而对她不好。”   郑春息接过去点点头,忽然压低了声音,“江姐姐,听虞烟说小蝶是你的私生女。”   江云晚一下子哽咽起来,眼角还有泪光,“还是被你知道了,是啊,我亲自生下的孩子,怎么能忍心抛弃她?”   郑春息叹气,“怀胎十月一定很辛苦吧,真为江姐姐不值,变成女人后好事没遇上,各种苦难却尝遍了。”   “谁说不是呢。”   两名女子相互依偎,满脸愁苦,彼此慰藉着。   静室中忽然响起两人绷不住的笑声。   “好了,不闹了。”江云晚站起身拉着郑春息的手,“多谢,现在我心绪平缓多了。”   “江姐姐,你其实真的很厉害,好像面对任何事都不会犹豫害怕。”   “因为我还活着,还想继续好好地活着,让身边人也好好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江云晚轻声说道:“就像是沿着一条道路奔跑,我只是跑得坚决些而已。”   “所以是被逼无奈?”郑春息眨着眼睛,好奇地听着对方为数不多的心声吐露。   “不是被逼无奈,是当你有了些必须要做的事后,就会勇气无限。”   江云晚笑笑,转身向屋外去,“走了。”   “江姐姐,要迷倒众生,大杀四方哦。”郑春息在身后喊着。   “知道了。”   推开门,天色微阴,凉风吹过庭院。虞烟正在樱花树下逗狗……逗天狼玩,见到出来的江云晚她明显怔了下,随即调侃道:   “啧,打扮这么妖是要出去勾引谁呢?”   “是要出去勾引许多人回来呢。”江云晚白了她一眼,风情无限。   不管虞烟气鼓鼓的脸,江云晚朝庭院石桌旁静坐看书的女子挥挥手,“朱洛,我们走吧。”   女子合书起身,轻笑道:“到了外面,还是叫我小桐吧。”   ……   镌刻着牡丹与残月徽记的马车驶离落英巷,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路从东门到了霞栖镇外。   但马车并没有走上平坦官道,而是沿着条小道驶入群山中,虽然方向时而微变,但始终往北去。   马车始终沿着不周山脉各山的山脚下蜿蜒前行,差不多一个时辰后,马车已经离越秀山很远了,从一座不知名的野山中驶出。   渐渐能听到浪涛声了。   一条岸边清浪飞逐的江水自两山中夹出,马车停在了江岸不远处。   江云晚走下马车,回头伸手,“朱……小桐,下车吧。”   明黄衣裙的女子掀开车帘,看着江云晚伸来的手有些羞耻,“江姑娘,别把我真的当娇弱小姑娘啊。”   她轻盈地跃下马车,青丝飘扬。   江云晚笑笑,吩咐车夫就在此地等候,然后带着小桐往江边走去。   江面宽阔,泛着微青,对岸山脚下的老树都像是细针。不同于钱塘春花江时常笼着烟雾,眼前的大江奔流汹涌,仿佛含怒的水龙,涛声便是水龙的怒吼。   “这是颍江,自北向南流经不周山脉,江水蜿蜒,多走于野山深谷。我们要去的就是颍江的源头附近,不周山脉的东北角。”   说着两人已到了江边,而汹涌的江水中……竟然停着一只乌篷小船!   船夫是个黑发白衣的男子,衣服上绘有黑色飞鸟,两手握着船竿,躬身行礼:“江山主。”   江云晚点点头,带着朱洛上了小船,在船篷中坐下。   船夫解开缆绳,船竿触岸,小船离岸逐渐远行。   两名女子坐于船中,朱洛好奇地打量着。说是乌篷小船,实则船宽三丈,船篷中也算是宽敞了,两人间还摆着矮桌。   朱洛好奇地打量着,小船并不粗糙,甚至算得上精致,就像只黑羽的飞鸟,掠水而行,速度极快。   “我们,是在逆江而行?”朱洛看着船外反方向逝去的江水,涛声迅疾,而船夫竟只是拿船杆不时划拉两下,仿佛是在小溪中放舟。   “没错,江水的尽头就是千羽山,千羽山山主就是一百零八山山主之首,也是百山主之宴的主人。”江云晚也望着船首毫不费力就让小船疾行的船夫,“这艘小船看来是个法器,千羽山派出足量的小船,让赴宴的山主们都到最近的江岸,登船赴宴。”   “那岂不是有一百零七条这样的小船?”朱洛有些惊叹,这乌篷小船连篷顶都有种盈玉感,显然是品质不错的法器,而足足一百多条,已算是惊人了。“不周山不愧是世间第一大宗,仅是外围的山主之首就有这等底蕴。”   江云晚笑着摇头,“一百零八山并不是一山一主,少数强大的山主兼领数山,比如山主之首的千羽君。所以山主共计八十一人,这小船也该有八十条,不过确实很惊人了。”   距离收养小蝶已经过去许久了,这些日子里江云晚一直被虞烟按在家里,她除了养伤,便只好向小蝶学习阵法,琢磨着如何将剑法与阵法结合。   而虞烟果然雷厉风行,在剑澜峰的人大摇大摆入山而归后,指挥着里正不过数日就让所有镇民都相信知道了越秀山如今已没有妖物之事。   本来已经开始沉寂的霞栖镇再度沸腾起来,入山道上逐渐长出的荒草也被青壮们踩平。剩下的事就不需要再插手了,霞栖镇的人世代作为越秀山山工从不周山赚得丰厚收益,一切都自然运转起来。整个越秀山连带霞栖镇,终于回到了正轨。   “小桐,多谢你能陪我一同前来。”江云晚说道。   “本来就是我强要求的,我也想见识下不周山的山主体系究竟是如何的。”小姑娘笑笑,说着玩笑话,“说不定还能偷学过去用在南朱宗。”   “但这一趟可能会有危险。”   “越秀山的问题不是都解决了么?”朱洛疑惑道:“你这趟该是去正式成为山主,得到一切你本该有的才对。”   江云晚摇摇头,“话虽如此,但有些人不会轻易放弃。”   她轻声解释道:“一百零八山是有别于不周山六峰内务的体系,山主们及其麾下,除了从不周山外放的弟子外,还有世间各地而来的依附者。一百零八山的统领者是百山之首的千羽山,但宗门中负责管理山主体系的是金光峰,他们对任命撤职一事有很大发言权。”   朱洛杏圆的双眼眨着,“听说一百零八山虽然实力参差不一,但累加一起要超过不周山六峰中的任何一峰,也被称为‘看不见的第七峰’。那统领百山的千羽山山主岂不相当于峰主一般?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羽山山主……”江云晚沉吟着,“我也不太了解,只听说是个奇人,到时我们见了就知道了。”   她倒不是有意欺瞒,而是千羽山山主素来神秘,即便之前她作为朝千阳时,也确实对其了解不多。   “就是因为不了解,所以对百山主之宴有些忐忑啊。”江云晚叹息。   “无妨。”对面的女子轻笑,“实在不行,要记得你的花魁剑我也装入随身储物法器中了。”   江云晚点点头,她的霓裳羽衣损坏过甚,还没有修复,只好把一些重要物品都临时放在朱洛的身上。她也听明白了朱洛的意思:   若真有乱事发生,先以理服人。说理无效,就只能以刀剑服人了。   她想起那晚朱洛的话来,确实是个疯狂的世道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着惹人疼的小姑娘,动手时会跳起来用燃火的长刀,一刀斩掉你的头呢?   小船逆流而上也很迅疾,那个船夫应该就是千羽山的人,路途中只是沉默地拨动着船竿。   但他们从不周山脉的偏南部出发,沿着曲折蜿蜒的颍江折向东北,一路穿过山涧深谷,足足乘船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   还好这一路也不算无聊,有朱洛陪着有说有笑。江云晚也是第一次才发现,朱洛其实与外界传闻略有出入,闲下来也是个话很多的人。   一路上那张小嘴不时就会说出些秘闻、南朱宗的趣事等等,已经堪称得上八卦了。   没想到朱洛端正作风下,还有颗八婆的心。   呃,现在确实已是小八婆一只了。   这让江云晚隐隐有些担心,朱洛没有泄露关于她的一些事吧?   应该没有吧……但愿……   小船从颍江下游一路逆行到上游,江岸收窄,江水渐缓。   但天色漆黑后,江水、山影与夜色都是黑蒙蒙一片,彻底融为一体。江云晚只觉得小船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前行,漫漫望不到尽头。   乌篷上挂着个八角琉璃提灯,天黑后船夫就将提灯点亮。赤红的光照出来,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忽然开口道:“我们到了。”   “江姑娘如何得知的?”   江云晚往船外的远处一扬下颌。   朱洛顺着看去,只见黑暗中几点赤红亮着,都是从不同方向汇聚来,朝着与她们相同的方向去。   ——那是其他赴宴而来的山主。   江云晚和朱洛都走出乌篷,站在船首,夜风令她们的发丝轻扬。只见更多的赤红的光点在黑暗中出现,或前或后将她们包围,同样的数个小船在几丈外的黑暗中显着轮廓。   赤红光点汇成一道赤流,在黑暗中前行。原本平静的水面凌乱起来,这是许多迥异的真气激发的结果。   百山之主们,都到齐了。   水面已经收窄成河道了,赤流转入一个河湾,又拐过一个险弯。   绚烂的光彩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黑暗中一座山体横斜而出,仿佛巨人被斩落在此的臂膀,臂膀的尽头一座高城耸立。   准确说来,高城并不是立在山头,而是将山头掏空小半,嵌立在其中!   高城仿佛八面的柱体,亦可说是八面的高楼,无数道窗台中都露出绚烂的光晕,在黑夜中显得美轮美奂。   仿佛是盏琉璃自天穹坠落,落在山头化作高城。   “千羽山,珍珑城。”江云晚仰着头喃喃说道。   “这就是珍珑城?”朱洛十分惊奇,显然也听过珍珑城的名号。   “两百多年前的时候,百山主之宴并不像如今这样,不定时隔很久才开,而是每月一次。”江云晚望着越来越近的珍珑城轻声说道。   “那时每至月圆之夜,山主们便从四面八方乘舟聚来,他们会在珍珑城中开宴作乐。美人帐下舞,男儿弹剑歌。灯火彻夜不息,美酒也彻夜不尽,直到天明才尽兴,各自拜别离去。”   江云晚眼神迷离,想象着湮灭在历史中真正百山主之宴的模样,“这也是为何这次百山主之宴如此重大,因为这是时隔两百多年重新启封珍珑城。”   “为何会尘封两百多年?”朱洛也被江云晚描绘的场景所吸引,好奇问道。   “三百年前大周王朝开国不久,北烈国长驱而入,以诸大邪宗为先锋,兵锋一直推到中州府,史称‘中州之乱’,你应该也是知道的。而珍珑城在不周山东北角,靠近中州府腹地,是当时血战拉锯的焦点。。”   小姑娘点着头,中州之乱最后以王朝和各大宗门联手将敌人击退而告终,双方都伤亡惨重,就连南朱宗当时也派遣大量精锐赶来支援。   “是因为这里血腥太过,思之惨痛,所以才尘封的吗?”   “算是一部分。”江云晚轻声道:“主因则是,那一代的一百零八山山主,全部都死在了珍珑城,与敌同亡。”   朱洛沉默了。   她想象中的那些浮金漂酒的极乐之宴,忽然被蒙上了一层血色,到后面血色都干枯了,只剩一层时光的尘埃覆在上面,灰蒙蒙一片。   而现在时隔三百年,这层尘埃终于在今夜被揭开了,还能够看到那场极尽欢愉的盛宴吗?   她忽然隐约猜到为何不周山会重启珍珑城,召开百山主之宴了。   三百年前中州之乱,不周山在三大宗中伤亡最惨重,之后又连遭两大变故。   一是六峰中最神秘的擎天峰受了重创,闭门封山。   二是新老两代掌门交替,三大宗中最年轻的那个洪掌门继位,门内又生波折。   连番变故下,不周山实力大损,虽然仍是世间第一,却已不复巅峰,让南朱宗和千剑湖蠢蠢欲动。   世人都以为洪掌门蠢笨滑稽,但朱洛从不这样认为。   那个叫做洪萌萌的年轻男人,接手了重损的不周山,却硬生生压制了南朱宗和千剑湖,没有生出动乱。甚至可以说,洪掌门继位这近两百年间,是三大宗有史来少有的平缓时期,似乎另外两位掌门都很看重这个年轻的男人。   虽然传闻洪掌门常乱出昏招,但不周山的实力确实极快恢复着。   那今日这场重启珍珑城的百山主之宴,难道就是向人间昭告,不周山已经要重回巅峰了吗?   “砰”的一声,小船靠岸,打断了朱洛的思绪。   岸上诸多光点亮起,那是一盏盏赤红的八角琉璃提灯,每盏提灯后都有位白衣侍女,衣裙上黑鸟展翼,映衬着侍女们俏丽的脸蛋。   一个侍女提着灯盏走到近处,躬身行礼,“见过江山主。”   江云晚点点头,带着朱洛下了船踩在岸上。   赤红的光照亮了江云晚和朱洛的脸,提灯侍女不自觉呀了一声,随后轻笑着捂住嘴。   “请原谅我的失态,两位真是绝世的美人,尤其是江山主,百闻不如一见,我同为女子看着都动心了。”   “看起来你听说过我?”江云晚有些好奇。   “自然的,这些日子江山主的事迹和画像都在不周山传开了,连我们这些下人都有幸见过。今晚不知多少山主和下人,都想一见江山主的风采呢。”   江云晚点点头。   难怪船夫和这侍女一眼就认出了她。   侍女说完却忙捂住嘴,“哎呀我真是多嘴,连番失态,还望江山主不要告诉我家主人,不然我会挨骂的。”   侍女的主人自然是千羽山山主,但她嘴上求饶,神情间却很泰然。   麾下的侍女都这样独特,让江云晚愈发好奇,千羽山山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江山主,随我来吧。”侍女提着琉璃灯,转身向那座绚烂到不真实的珍珑城走去。   江云晚点头,携朱洛在后跟随。   而她们的身后,更多的小船靠岸,一盏盏赤红琉璃灯,牵引着山主们在黑暗中向着光芒前进。   沉默又热闹,像是赤红的星河,持续不断汇入琉璃般的城中。   岸边,最后一条乌篷小船也靠岸。   船首上一个年轻人跳上岸,远眺着已走出很远的一道妩媚身影。   “相逢不如偶遇,真是个好日子啊。”年轻人回头,看着船上又下来的另外两三位山主。   “诸位,那便是我说过的奇美人。”张某指着江云晚的背影,笑道:“连我都看不透她的来路,是个不小的隐患。”   “诸位,是否觉得愈发有趣了?”张谋笑意浓厚。 第五十五章 百山主之宴(上)   有檀香味缭绕的宽敞房间,侍女跪坐在一旁拨弄香炉。   房间陈设简单却又精致,三面环墙,两人的前方是如墙面积大小的紫竹帘子垂下。江云晚起身到帘子旁,想扒开一条缝隙向外看,朱洛也好奇地跟过来。   只是当江云晚的手触及竹帘时,竹帘一下子变得虚幻透明,外面的景象清晰可见。   “您能看到外面,外面是看不到这里面的。”侍女的声音传过来。   江云晚有些惊叹,放眼朝外望去。   这房间竟是在一处陡峭的红壁上,往上五十丈是硕大的褐黄穹顶,穹顶中心散发着幽幽银光,仿佛有一片水银在那流动。   往下五十丈则是地面,那里一片幽黑看不到什么。   放眼朝四面看,这样高耸红壁竟有八面,相互接洽。每面都高百丈,上面凿出诸多的房间,房间外挂着紫竹帘,遮挡了视线。   这便是珍珑城的内部,暧昧的红色光晕笼罩着华贵的一切。   “真是叹为观止,没想到珍珑城中是这样的。”朱洛轻声道:“听说北冥有种怪鸟,会在山壁上凿出洞穴居住。有时这种怪鸟成群出现,就会占据整片山壁,开凿出一个又一个洞来。这楼中每一面都像是山壁,房间就像是洞穴,只是太富丽堂皇了些。”   江云晚视线在外面的墙壁上扫过,房间排列井然有序,中间隔着红壁,材质不知是哪种奇木。   “洞穴是有点像,怪鸟倒不至于。”江云晚轻笑,“哪里有你这样娇俏可人的怪鸟?”   小姑娘脸上满是羞赧,“江姑娘,莫要再这样调侃了。”   江云晚无声笑笑。   终于轮到你也有这一天了!   每一个房间外都挂着赤红的灯盏,所有的山主都到齐了,隐隐能听到私语声。   珍珑城的最底部忽然升腾起光芒,青色光泽驱散幽暗,与上方的红光相交融,像是一片虹。   江云晚终于看清了最下方的景象,五十丈以下的辽阔地面,竟是一大块完整的美玉,晶莹剔透,有青色光泽。   八角美玉上一个人影席地而坐,轻衣宽带,黑绸的袍摆四面摆开,像是一朵花。   这样空旷高远的空间,青红交融的光芒中,那人影就像是个黑点。但场间都是境界不低的修行者,都轻松看到了人影的面容。   江云晚和朱洛都怔了怔。   那是个极漂亮的男人,却不像影十三那种女孩子的漂亮。底下那人的脸明显是男子,只是极阴柔。   “诸位,时隔三百年,珍珑城终于重见天日,当饮一杯酒。”男人纤细的手指举起杯子,声音像是振翼的鸟传遍城中,“为三百年前战死在此的山主们,也为今日重聚的新一代山主们。”   珍珑城中沉静肃穆。   江云晚身后的侍女举盘走过来,盘中盛着两只银杯,酒水清冽。   江云晚和朱洛对视一眼,都举杯饮下。   席地坐在青玉上的男人,身份不言而喻,自然是百山之主,千羽君。   “铛。”   清越的敲磬声向上升起,令场间安静下来。   江云晚看去,是男人敲响了身前的玉磬,所用的……似乎是一把骨扇。   “酒已饮完,开始议事吧。”男人的声音比玉磬声还要悦耳,好像始终含着笑。   “第一件事,是越秀山山主的最后评判。”   江云晚看到男人忽然望向她所在的方位。   “江山主,介意显出真容吗?”   “无妨。”江云晚站在竹帘后说道。   千羽君点头,挥手。   江云晚发现身前的虚幻竹帘彻底消失,感觉无数道视线从外面墙壁的房间中投过来。   原本寂静的场间忽然嘈杂起来,许多视线变得火热。   千羽君也愣了下,他仰头看着那道浓情如火的身影,点头道:“百闻不如一见。”   他笑起来:“美人如斯,还要评判什么呢?从今后你就是正式的越秀山之主了。”   场间嘈杂声更甚。   “千羽君。”有沉闷声音从最上方传来,“江云晚与金光峰有约在先,千羽君今日只负责评判就是。千羽君这样做,越权了。”   “又如何呢?”男人明明端坐在最深处的青玉上,仰着头说话却仿佛君王。   房间里朱洛凑近小声道:“金光峰的人?”   江云晚点头,“应该是。”   她叹口气,“千羽君,一切都按照约定来吧。”   千羽君抬头看着她,几率黑发垂下遮住他的眼角,“也好。”   “铛。”   又是一声清越的磬声,晶莹的青玉上有光影流转。   墙壁上所有房间的竹帘后,都开始有人影的轮廓出现,他们都站到房间边缘,低头看着最下方硕大的青玉。   只见青玉上显现出秀美的山景,江云晚再熟息不过,那是越秀山。   “约定如下:‘让霞栖镇四散离开的青壮回到越秀山,能重新开采星屑花。’”千羽君也低头看着青玉上的景象。   “这便是越秀山此刻的景象,请诸位观赏。”   只见此刻的越秀山中,已经不是原来的清寂,有数不清的人影晃动,都是身壮力足的青壮,他们正在弯腰除草,将已经被杂草覆盖的山路清理出来,准备来日花开时方便采花运花。已是天黑,这些青壮,正准备下山。   满山的星屑花拢着花苞,像是白色的海洋,在人群周围随风掀起波浪。   珍珑城中生出几道惊叹声。   因为青玉显示的景象里,越秀山中除了霞栖镇的人,竟还有不少黑衣剑袍的弟子帮忙。一个样貌俊秀的年轻弟子,还坐在一棵高树的顶端,双手在嘴边呈喇叭状,大声指挥着。   “那些不是剑澜峰的弟子吗?江云晚有如此深厚背景?”议论声骤起。   “没错,那个在树上指挥的是段长明,此代首徒易清好像也在。”   “这是什么情况?”   “英雄难过美人关,疯子也难过美人关啊。”   但此刻最震惊的反而是江云晚本人,她发懵道:“我以剑法做交换,只是让他们进山装个样子,可没让他们亲自动手啊。”   “这个我倒是听虞烟说过。”一旁朱洛道:“她好像说服剑澜峰的人,在刚开始时再帮些忙。”   “她怎么做到的?”   “她用你的身份又许诺了些剑招……还用你的样子抛了几个媚眼。”   江云晚捂住了脸。   珍珑城底的青玉上,千羽君笑笑,手中的骨扇轻磕玉面,“真是热火朝天,让人看了都有干劲。那么,我以百山之主的名义宣称,江云晚正式……”   “慢!”另一道声音自某个房中传出,“千羽君,约定上是要能开采星屑花。但近年来越秀山星屑花灵气渐衰,不仅数量减少,如今盛夏时节正是花期,但山中只有花苞,怎么能算完成约定?”   千羽君手指轻敲额头,被人打断也不见怒,“是这个道理。”   他望向江云晚,“星屑花会开吗?”   “会。”江云晚回答。   “什么时候?”   “很快。”   “有多快?”   江云晚柔媚笑着,“快到你低头的瞬间就看到了。”   千羽君一怔,他低头看去,只见青玉中的景象骤然一变:   满山的星屑花微微抬起花茎,夏风吹过,星屑花海依次绽放,迎风而动。荧光的花粉飘荡,仿佛星辰的碎屑落满人间,正准备下山的人们一愣,随即在星屑海洋中欢呼起来。   “小蝶做的?”朱洛小声问道。   江云晚点头,“小蝶现在用我的血液进食疗伤,不用再吸食星屑花灵气了。我让她把花开时机延迟到今天,为的就是在所有人眼前,将此事盖棺定论。”   “小家伙真是可靠。”   “自然。”江云晚神采飞扬,“我养的嘛。”   青玉上,千羽君点头。   “真是漂亮,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望向珍珑城八面高墙上的诸多房间,“还有异议吗?”   无人出声。   千羽君修长的双手轻拍,“那今日起江云晚便是真正的越秀山之主了,我一百零八山山主终于全齐了,当饮一杯。”   他举起酒杯来,一口饮下,场间众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举杯饮酒,算是正式认可了江云晚的身份。   千羽君放下酒杯,仰头笑道:“江山主,还有一事。”   “千羽君请讲。”   “五城之财,千库灵资,八境修为之诺,以此为聘,江山主嫁我为妻可好?”   满场皆惊。   江云晚愣了下,娇媚一笑,风情万种。   “不好。” 第五十六章 百山主之宴(下)   “是吗?”听到江云晚的拒绝,男人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笑,“美人在望而不能得,真是可惜。”   说是可惜,但江云晚丝毫没有看出对方可惜的意思,好像刚才的只是句玩笑话。但江云晚有种感觉,若刚才自己答应了,千羽君真的会履行他的话。   那样惊世骇俗的聘礼,只为娶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   “能得千羽君青睐真是荣幸,我能问下理由吗?”江云晚低头望着那个阴柔漂亮的男人。   “其实没什么。”千羽君笑笑,“我好美酒、美画,也好美人,只是嗜美成痴而已。江山主之姿色,平生罕见,便想着带回家中藏娇,是我冒昧了。”   “无妨。”江云晚说着,紫竹的帘子又在她身前出现,虚幻透明。   原来是脑子有问题啊……   江云晚叹口气,对这个漂亮男人下了定论。   还娶亲藏娇……要不洞房之夜变回男身,与你坦身相见,看你还能嗜美成痴么?   “铛。”又是道磬声。   “下面是今次第二件事。”   千羽君说着大袖轻挥,他身上的黑衣本来绣有诸多白鹤群飞,这些白鹤上忽然散出密集的光点,每个光点都变成散发白光的飞鹤,展翅飞向上方的各个房间,共计八十只。   “受掌门与金光峰林峰卿所托,特来……特来捉鬼。”千羽君用骨扇轻敲膝盖,笑着斟酌用词,“之前千剑湖影家剑坞被毁之事,险些掀起两宗交战,大家应该知道,现在山中有鬼,还不止一个。我自然不愿信百山之中有背叛不周山的人,但掌门与林峰卿的嘱托不敢辞。”   珍珑城中安静的吊诡,这些事山主们自然听说了,却没想到会如此出现在百山主之宴上。   “这些飞鹤能洞察你们神识波动,凡包藏祸心者,都会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黑鹤印记,诸位愿意一试吗?”   珍珑城内静了下,随即异口同声的话语重叠回荡:“愿意一试。”   “很好,伸手入内即可。”   随着千羽君的话语,江云晚的房间中,只见臂长的白光飞鹤,瞬间融作光团。   “对宗门有脾气,算是包藏祸心吗?”江云晚挑眉道。   一旁的朱洛听得一愣。   “没事,说笑而已。”   江云晚说着便将纤细手腕探进光球中,只觉得有股刺热感,等她把手腕伸出来时,却脸色一变。   ——只见她的手腕处出现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黑鹤纹样,宛如刺青。   “这……”江云晚有些不明所以,但转念一想,又笑了,“原来如此。”   飞鹤化作的光团旋即消失。   珍珑城内,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道清亮的拍手声止住了喧闹。   安静中千羽君抬头望着八面百丈高墙的两个角落,又拍了下手。   “甲辰号房,丁巳号房,应该是清雨山山主,与问梅山山主吧。”   随着千羽君的话音落下,绚丽的红光中,两间房的竹帘消失,露出后面的身影来,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是放进人群里便找不到的那种,此刻都是一脸迷惑,互相望着。   “你们,喜欢看坊间的公案小说吗?”千羽君轻声问道。   那两位山主更加迷惑,躬身行礼回复,“不曾看过。”   山主们大多一头雾水,不明白千羽君为何提起这不相干的事来。   千羽君叹气,“原来如此,还是要多看些书为好啊。如果你们看些公案小说,就知道有种很滥俗的桥段:奉旨破案的官员只找到一群嫌犯,却找不到真凶,于是拿出一个罐子来,说里面藏着一种神物,只要嫌犯们伸手进去抓拿神物,真凶手心就会变黑。其实哪来的神物,不过是颗煤球罢了,而除了真凶其他人的掌心都会变黑,因为真凶胆怯,不敢去碰啊。”   被点出的两位山主神色骤变。   “我哪里会什么洞察神识的术法。”千羽君继续道:“只是给大家每人留下一道黑鹤纹路,也算是好看,当作见面礼吧,出去后遇水就会消失。而只有你们两人的手腕上,没有黑鹤纹路啊。”   那两位山主已经消失在房间边缘,转身冲向房间最深处,却传来沉闷的响声。   “你们的房间已经从里面锁死了。”千羽君淡淡道。   两道金光从房间中飞出,像是无头的苍蝇在珍珑城中乱转,寻找着能逃出生天的出路。   “两个都是金光峰的人啊,杀了他们吧。”男人的声音仍然清越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随着千羽君的话,在那些山主之外的黑暗房间中,忽然飞出十几道黑色流光,向那两道金光袭去。   整个珍珑城鸦雀无声,只有那些黑光与白光在空中缠斗,仿佛江水中有蛟龙互相厮杀。   珍珑城一角的房间中,名叫张谋的年轻人站在竹帘后,静静看着同船而来的两人作困兽死斗,他脸上的神色平淡,负后的手腕上有黑鹤印记,手掌握拳又舒展,连续数次。   “吱咛”一声轻响,他房中主墙上的门开了,娇媚的侍女们端着珍馐美酒入内,放在桌上,又沉默离去。张谋闭了闭眼睛,随后坐在桌上,一边饮酒进食,一边平静观赏着外面同伴们的垂死挣扎。   这一幕还发生在其他的七十九处房间中,侍女们鱼贯而入,呈上珍馐美食,都是灵气四溢的灵材所做,兼具美味,让人食欲振作,而外面杀声震天。   他们这才明白百山主之宴刚刚开始,宴会上没有美人起舞,用来下酒的却是一场杀戮,一场对叛徒的审判。   江云晚房中,她和朱洛站在竹帘后,静静看着外面纠缠的黑光与金光,身后的方桌上也已摆满佳肴。   黑光和金光的境界气息相近,但占据数量优势,金光节节败退,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江姑娘,不周山中,混入了什么人吗?”朱洛问道。   江云晚只是摇头,冷冷看着外面的厮杀。   隐山……   她忽然听到下面传来千羽君的声音,“请奏一支乐吧,要激昂壮烈些。”   奏乐?这里哪来的乐手?   但果然有丝竹击鼓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回荡在珍珑城中,弦烈鼓急,确实如千羽君所说,是激昂壮烈的乐曲,仿佛能看到战场狼烟。   她低头望去,只见千羽君坐在地上,举杯饮酒,平静地看着上空的厮杀,却恬淡闲适,仿佛不怒自威的君王在看着大殿中,美人举袖翩翩而舞。   朱洛秀眉抬起,眼角的花瓣纹路便舒展开,“千羽君啊,这样杀伐果断的人物在修行界居然名气不大,是有心藏拙吗?”   她叹着气,“不周山不愧是世间第一大宗,今晚赴宴的山主们,虽然实力参差有别,但再加上他们的下属,又有千羽君这样的人,足以胜过世间寻常的中小宗门了。”   江云晚轻笑着,“不周山就是这样的地方,表面群魔乱舞,深挖下去,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惊喜……”   惊喜刚说出口她的喉咙便卡住,眼神凝住。   只见那两道金光眼看就要被擒下,却忽然拼着受伤冲出黑光包围,杀气腾腾地直冲着她来了。   还真是惊喜啊……   “江姑娘。”朱洛抬起手,眼看就要召出刀与剑。   “再等等。”江云晚按住朱洛的纤细手腕,沉稳看着已经在五丈外的金光。   五丈……   四丈……   两丈……   可那些黑光仍旧没能追上金光。   一丈!   江云晚叹气,看来只能出手了。   忽然又有十几道流光从各房中飞出,迎面撞上那两道金光,后面又有黑光追赶。前后夹击,互相绞杀中,只见金光中爆出骇人的血水,化作两道血红流星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云晚看向外面,救她的共有十六道流光,大多向她行了一礼后就转身回去,为首的是个道人和一个冷面女子。   道人向她笑笑,便拽着冷面女子回去了,冷面女子临走前还瞪了她一眼,似乎在说……就此扯平了。   江云晚愣了下,才会心一笑。   那是曾经被天狼困住的十六位山主,没想到会在今日帮了她。   可是那两道金光为什么临死前要来找她?完全是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啊。   江云晚低头看去,五十丈下有两个血人,身下溅出大片的血水。几个人影落在地面上,看衣着是千羽君的家仆,家仆们把两个血人拖走。又有几个家仆用拖布与水把血迹清理干净,最后还有几人洒下香屑,掩盖掉血腥气味。   珍珑城中一片寂静,重新干净的青玉地面上千羽君仍在饮酒,血腥之气已被掩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千羽君正好也抬起头来看她,笑道:“江山主才入不周山不久,仇敌不少,援手也不少。美人都是倾城祸水一说,果然不假。”   江云晚只是笑笑。   “山主们刚刚凑齐,就要再找两个了。”千羽君岿然长叹。   他终于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些华美的曲子吧,今晚本该是场极乐之宴。”   话音落地,之前的杀伐乐曲果然停下,随即丝竹绵绵,迷人心神,让江云晚恍惚以为回到了春花江畔。   千羽君起身后她才发现,这男人的身材消瘦身长,果真如鹤一般。   千羽君高举酒杯,转向看过八面高墙,朗声笑道:“饮酒吧,作乐吧,今夜,属于你们!”   近乎所有房间传出声音,仿佛山呼海啸,“是。”   于是觥筹交错,欢声震天。   眼见议事已完,罪人伏诛,山主们终于放松心神,许多人举着酒杯飞离房间,在各房中串门。侍女们呈着美酒美食送往各个房间,络绎不绝。   靡靡乐曲中,娇艳的女子拖裙而出,在青玉地面上举袖而舞。而千羽君重新坐回地面上,在满城的欢愉声中,只是一个人在舞女群中,静静喝着酒。   极乐之宴,一人独饮。   “江姑娘,我们怎么办?”朱洛被这连串变化弄得有些凌乱。   江云晚看了眼身后的酒食,摇头笑道:“该吃吃,该喝喝。”   “好吧。”朱洛耸肩,转身往桌前去,脚步轻盈,像是欢快的少女。   江云晚正要转身,但余光瞄到地面上千羽君似乎在看着她。她低头看去,只见舞女如花的花丛中,千羽君朝她举起酒杯,还眨了眨眼睛,口中无声说着什么。   江云晚读懂了他的口型。   “美人能饮乎?”   江云晚只是笑笑,并不言语,转身到桌前,与朱洛对坐,也放松下来。   “这个千羽君,脑子果然有问题。”   “江姑娘。”朱洛刚筷子夹起菜放入口中,忽然边嚼边开口,“珍珑城外,下雨了。”   “这你也能感觉到?”江云晚也拿起筷子来。   “朱雀之体的一些特殊而已。”朱洛抬起眉毛,“雨里面有人。”   江云晚放下了筷子,“什么人?”   “满身杀气的人。”朱洛仍然不紧不慢夹着菜,重复着白天在船上说过的话,“你的花魁剑我也装入随身储物法器中了。”   江云晚静了下,还是拿起筷子,洒脱笑笑,“先吃饭吧,有些饿了。” 第五十七章 颍江川上见恩仇   一线鱼肚白被抹在东方的天空。   昨夜大雨滂沱,但珍珑城灯火通明,在黑暗的雨中像是一盏美轮美奂的琉璃。直到天亮时,珍珑城的灯火才熄了,陆续有人从珍珑城中走出来。   珍珑城下的河湾,乌篷小船一个个驶离,从河湾驶入颍江,鱼入大海一般消失不见。   江云晚带着朱洛到了河湾水边,昨天的乌篷小船还等在那儿。   “江姑娘,很多人都在看你。”朱洛小声道。   不仅是两人附近,就连已经离岸的小船上,也有许多人还在向这边眺望。   “就让他们看吧,说不定他们也是在看你,朱公子现在姿色也很动人呢。”江云晚带着朱洛登上小船,船夫持杆行礼,“昨晚你感觉到的那些人还在吗?”   “还在珍珑城附近,杀气很重,就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那就不是来找我们的了,害我提心吊胆了一夜。”   两人已经坐在了乌篷中,船夫用杆子把小船推离岸边,八角琉璃般的珍珑城在她们眼中逐渐远去。   “珍珑城啊,今天以后,它的盛名又要在修行界传颂了吧?百山主之宴不虚此行,不知道还有机会再来么?”朱洛感慨道。   “会的。”江云晚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枚小小纽玺,白底温润,里面沁着红意,上面雕出威武的兽首。   这便是越秀山山主之印,从此刻开始,她真正成为了越秀山的主人,在世间第一大宗不周山中也是不低的地位,而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她的身份还不过是江南的一名青楼女子。   江云晚也转头望着不断远去的珍珑城,白波荡漾的江水逐渐占据了视野。   “会回来的,一步一步。”   ……   珍珑城中充斥着冷寂感,每个房间外的琉璃灯盏已经熄灭,微亮的天光从一扇扇窗户中照进来,形成无数交叉的光柱,像是一把把从城外贯穿插进来的刀,光柱中微尘飞扬。   “千羽君。”有声音从高处传来,呼唤着底下的男人。   城中最底下的青玉地面上,轻衣宽带的阴柔男人还没有离开,坐在地上一个人饮酒,青光映着他的脸。   “千羽君。”上面又有声音传来,一个年轻人出现在某个房间的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千羽君。   “我的房间后门还锁着没开,是下人忘了么?”张谋行礼道:“劳烦千羽君让人开门,山中还有一堆事等我处理。”   “张谋,雷刑山山主,原本是金光峰的执事。”千羽君头也不抬,“你和之前被发现的那两个人是同船一起来的。”   “是啊,承蒙峰中孙若望长老的抬爱,我才做了雷刑山山主,想着自己修为差,就该多结交人缘,才结识了那两位,谁想到他们竟是狼子野心的人。”   张谋叹着气,表情忽然惊恐扭曲,“千羽君是怀疑我吗?我对宗门绝无二意,又修为浅薄,怎么会有叛心?”   见千羽君没有说话,他直接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起来吧。”沉默了一会儿后,千羽君说道。   张谋满身冷汗,眉毛上都挂着汗珠。   但他刚扶着膝盖起身,就看到无数黑色羽毛从城底疾速喷涌飞出,化作数丈大小的巨手,向他拍过来。   张谋脸色惨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轰鸣巨响,高城震动。   张谋再睁开眼睛,看到黑羽巨手就拍在他身旁一寸外,半个房间变成废墟,木屑簌簌地掉下去。他吓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看来确实与你无关,你走吧。”声音从城底悠悠飘上来。   房间深处的大门开启,代表着生路的气息吹了进来。   “谢千羽君,谢千羽君。”张谋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可是刚走出两步,黑羽巨手再次抬起来,这次直接狠狠拍在了张谋的身上!   “轰!”   震动甚至传到了城外的山上。   黑羽巨手散掉,变成无数黑色羽毛在高空中盘旋。张谋的房间彻底变做废墟,他整个人趴在废墟中的深坑里。周围断石残木,他的衣服也有些破烂,唯独他本人毫发无伤。   深坑中的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抖了抖头发,甩掉木屑。他站起身来,却再也没有刚才的胆怯,转身从容地走到废墟边缘,低头望着青玉上的男人。   “试过一次后,还要再试第二次么?”张谋问道。   “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这是我的准则。”千羽君仍在饮酒,头都不抬,“你看,这不就试出来了吗?寻常吞玉境的小修行者,怎么会有这样的体魄,能毫发无损。”   “可如果我真的无辜,只有二境修为,你刚才的试探,不就枉杀了一名无辜山主了吗?”张谋笑着问道。   “杀了,那就杀了吧。”千羽君淡淡回应,无数黑羽在他周围生出,随即逆扬向上,宛如一场从大地袭上天穹的暴雨。   “性子真是恶劣啊。”张谋长叹,周身金光像是倾塌落下的天幕,朝着下方扑过去。   黑羽与金光宛如两支大军,迎面相冲,拔刀厮杀!   整座珍珑城,整个千羽山,地动山摇。   ……   小船已经从河湾驶入了颍江。   来时是逆流而上,归途是顺流而下,自然快了许多。   江水亦然汹涌,小船就像随水逐流的叶子,却稳当轻快。   江云晚还在乌篷中把玩着山主印玺,她看着朱洛的好奇目光,解释道:“这可是好东西,算是山主们为数不多的福缘之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来抢着做山主了。”   朱洛忽然抬头,视线似乎能穿过篷顶,“有人来了。”   江云晚闻言愣了下,随即带着朱洛走出乌篷,站在船尾上仰头看着。   只见天穹间一粒黑点落了下来,带着越发震耳的破空声。   “咚”的巨响,黑点在落下的最后关头骤然减速,却仍砸在船首,发出巨大鸣声。小船险些翻过去,江云晚和朱洛都差点站不住。   波浪一层层向四周推过去,江云晚平稳身形看向船首,只见从天降下的是一个面貌寻常的年轻人,断了一臂,脸色惨白,断臂处有金光厚实封住,里面鲜血涌动清晰可见。   年轻人正用仅存的左手掐在船夫的脖子上。   “你是……张谋?”江云晚皱眉,依稀想起对方的身份。刚来到不周山接手越秀山时,就是对方代表金光峰向她威逼。   此人修为一般,性情欺软怕硬,是江云晚看一眼就会忘得差不多的人。后来原雷刑山主雷三死后,听说此人在金光峰长老孙若望的举荐下接手雷刑山。作为近邻,江云晚还想着找个时间去拜访一面,却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碰上了。   张谋听到声音,扭头看到了江云晚。他怔了怔,旋即笑起来,并顺手扭断船夫的脖子,将其丢入水中。   他受了不轻的伤,气息紊乱,逃亡时不敢再招摇地飞过天际,就沿江想找条千羽山的小船,乘船作掩护。但往雷刑山的方向,找了很久只找到这一条。   他的身份暴露,已经决意离开不周山,走前还要回雷刑山取些东西。却没想到落下来后,船上的竟然是江云晚。   “真是宿命一般啊。好多次我都想杀了你,可惜都没有时机。没想到同行殒命、仓皇出逃的关头,却会在此相遇。”张谋惨白的脸皮上挤出快意的笑,“算上在你府上见的一面,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什么第三次……”江云晚有些迷惑,但感觉到对方的杀气和汹涌离体的金光后,却忽然愣住。   那些金光气息她很熟悉,熟悉到常在梦中都会见到,熟悉到咬牙切齿。   不同于寻常金光术的正大光明,对方的金光术独有一种沸热腐蚀的灼意。   “是你。”江云晚的脸色冷了下来,顿了顿道:“从府中见面起,不是第三次,这是我们的第四次见面了。”   第一次,是对方作为金光峰执事,跟随长老孙若望,到了落英巷的府邸。   第二次,是越秀山的那个夜晚,对方险些杀掉虞烟,又遁逃离去。   第三次,是影家剑坞之中,对方忽然出现,逼得自己和影十三亡命奔逃,只不过自己那时是虞烟的身份。   而中间两次对面都以术法遮住了面容身形。   今天,是第四次了。   对方看来受了重伤,但气息仍然浩大压人,朱洛面色沉肃,早已召出了黑刀与花魁剑。   “你说得对,确实如宿命一般,你我注定不能同活。”江云晚接过花魁剑,“这的确,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小船的乌篷猛然炸起!   剑气、刀意与金光,只是瞬间便冲撞在一起。   颍川之水上扬高飞。   ……   珍珑城八面红壁的一角,烂出了十丈方圆的大洞,晨起的朝阳从大洞照进来,落在黑衣的男人身上,身下的玉面映出青光,衬得男人如鬼如魅。   金光峰峰卿林琅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千羽君的面前,衣袍上金线繁复。   “我派在珍珑城外的人没有蹲到他,他应该是会一种奇异的遁术。”林琅派出数名金光峰的好手,在珍珑城外守了一夜,与千羽君里应外合,想趁着宴会离散时一举擒下那只真正的鬼,却仍让对方跑了,此刻有些焦灼,恨不得把那几个金光峰长老的头都拧下来。   “张谋应该就是之前毁坏了影家剑坞的人,也是杀了前任雷刑山主雷三的人。”林琅自顾说着,见千羽君没有回应,只是抚摸着手中的骨扇,愈发急切。   “以你的实力,怎么会让他跑掉?”   “他的金光术不同寻常,范围太广,灼蚀太强,我怕打得太激烈会伤到我的扇子。”千羽君并不抬头。   “一把骨扇……”   “亡父遗骨所做,不敢损毁。”千羽君手指轻柔地拂过扇骨。   林琅皱眉,觉得对方根本是懒得出力,正要说话,一根黑羽落在他的手中。   “我在他身上偷留了印记,你用这根黑羽就能找到。”千羽君说着。   林琅一愣,看向千羽君的眼神变了几分,“确实是能统领百山的人。”   他化作一道浩荡金光,从珍珑城的破洞飞出,直上青天,“也好,金光峰的叛徒,就该由我亲手解决。”   珍珑城中再次安静下来。   “有人要死了啊。”千羽君手指掐动了几下,忽然叹口气。   他拍了下手,“那么,奏出宏大的哀乐吧,为这即将逝去的魂灵。”   箫管呜咽,琴音铮铮,大雅大哀之乐在珍珑城中回荡。   男人用手中的骨扇,敲击玉磬合着拍子。   “六十载作一梦,如朝露泡影,如何长醉不复醒?”   男人的歌声袅袅轻扬,像是振翼的白鹤,迎风而舞。 第五十八章 有种,你再说一遍!   巨大的浪头从江面飙起来,裹挟着许多大块的碎木,足足扬起二十丈的高度。颍江向来以怒涛闻名,盛夏雨多水量充足,浪涛就更凶猛,但今天这条江水完全化作了怒龙。   怒涛上两名女子贴背站着,身形随水浪微微颠簸。上百道金色身影围成圈列在她们周围,像是狼群围住两只猎物。   那些金色身影少数是人形,大多是兽形,獠牙与指爪锋利,还有些是半人半兽的混合。每道金影都有一丈多高,像是最惊悚的坊间故事里才会走出的怪物。   “这些不是纯粹的金光峰术法,看起来像是金光术与某种秘术的结合。”江云晚呼吸微急,每次呼吸都让真气流动地更快,来保证手脚都蕴含着开石裂铁的力道。   朱洛提着黑刀的手也在舒缓着,她们已经与金影们鏖战了足足一炷香,可每道金影被斩碎的时候,都会有新的补上,数目始终维持在上百道左右。   “此人的手法与你所说的不同,没有那种铺天盖地遇之即毁的气势。”朱洛看着包围圈几十丈以外,那个站在江心正一脸戏谑看着她们的年轻人。   “他应该是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换了种手法,来保证我们没法近身,但他一身金光也已全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看出对方受重伤,江云晚看到对方可能就带着朱洛先跑了,对方保守估计境界也有五境之上。当然,对方肯定不会轻易放她们走就是了。   但江云晚此刻完全高兴不起来,这说明对方的术法不仅奇诡,而且花样众多。虽然脱胎自金光术,但与世间常见的术法流派都不相同。   果然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么?   “如果你能痛快受死,我可以放过那个南朱宗的小姑娘。”江心的张谋高喊着。   他从一开始就认出朱洛的宗门,但真正要杀的是江云晚。越秀山的夜晚,江云晚化身妖鬼实在给他太多震撼,他无法容忍不周山里存在这样潜力无底的怪物,这会为将来的计划埋下隐患。   “江姑娘。”朱洛细声道:“在下不是抛下朋友独活的人,所以不要信他所言。”   朋友啊……   江云晚笑笑,“按刚才说的?”   “按刚才说的。”朱洛点头。   两人忽然朝张谋的方向奔过去,倒提的刀与剑划开江面,跃起的水花跳在她们娇嫩的肌肤上。   但金影的速度更快,它们似乎有自己野兽般的意志,不需要张谋的操纵就跟了上来。金影们像是虫子一样在江面弹跳,几个起落就到了她们身边。   距离张谋还有三十丈,男人正微笑看着她们,像是在欣赏戏台上的优伶起舞。   首当其冲的是个挥刀武士,魁梧的身躯上套着金色的甲胄。江云晚逆挥长剑,剑锋从武士的腰间切入,又从左胸肋骨挥出。金色的甲胄与血肉一同裂开,武士被一剑斩成了两半,金色的血液漫天挥洒!   但上扬的剑锋还未收回,一只金色野狼已经跃起来,硕大的狼嘴张开撕咬,狼牙像是一排寒刃。   江云晚在寒刃前扭身,贴着野狼转圈,裙摆飞扬。她握剑的左手已经松开,剑锋朝下坠落,又立刻被她的右手握住。剑锋插入野狼的脖子,顺着它背上的脊骨一路向尾椎撕裂过去!   野狼还保持着前冲的惯性,江云晚则持剑反方向疾冲,人狼交错而过后,狼身沿着脊骨几乎裂成两半。   “天狼可比你可爱多了。”   江云晚已经冲向下个金影,一边灵巧躲避着金色血液。   这些金影并非虚幻,有着真实血肉般的触感,剑锋划开时会很滞涩。但比金影攻击更危险的是那些血液,血液依旧沸热腐蚀,掉入江水中都会滋滋作响冒出青烟,更不用想落在人身上会怎么样了。   还好花魁剑有剑灵驻守,品质远超凡剑,不怕腐蚀,朱洛那把奇丑的黑刀好像也很特殊,斩破一道道金影,金色血液挥洒中,依旧丝毫不损。   尽管她和朱洛论及刀剑,都是绝顶的好手,不知疲倦地在兽群中挥舞,但金色的身影太多,它们的力量远超巡查野兽,堪称是妖兽。且不少被斩开的金影又在缓慢蠕动黏合,修复如初,金影已经覆盖了她们的视线。   她们被紧紧围在一起,不断有金影跳起压在她们身上。   两名女子彻底被金影淹没,江面上像是堆起了金色的小山。起初小山还晃动两下,最后一片死寂。   “何必如此?”张谋在江心叹息着,一边用金光加固他断臂的伤口。   “两个这样美的女人,应该弄花抚琴,而不是在这儿与野兽厮杀,舞刀弄剑。”   他已经胜券在握。   但金色小山晃动起来,赤红的颜色从缝隙中渗透出来,上扬舞动。   张谋一惊,只见十几丈高的赤焰燃烧起来,将所有的金兽和金甲武士都笼罩在内,他们的肢体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   清亮的剑光像是一泓水箭从赤焰中射出,转眼就杀到没有金影保护的张谋身前!   剑锋距离张谋不过几寸,持剑的江云晚乌发飞扬。   之前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把金影们集中起来,让朱洛能尽情地燃烧。   现在张谋的身边清空了!   “铛!”   清脆鸣声中,花魁剑锋被挡住了。   一柄金色长剑竖直探出水面,细窄的剑身精准挡住花魁剑。   在江云晚的诧异目光中,金色妖娆的女人破开水面升起来,挡在张谋的身前。   “你们的意图太明显了啊。”张谋微笑,“最强大的金魂自然是守在我身边。”   但江云晚只是挑下眉,手腕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清冽剑光一道道荡开。   金色女子的长剑也挥动不停,与江云晚对攻,剑影越来越快,最后像是两团光在缠绕。   “真是让人作呕的场面!”张谋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不周山的追兵就会到了。   他指着江云晚,“你以为能够突破我最强的金魂吗?你以为那些赤焰能够烧掉我的金魂吗?等到赤焰散尽的时候,你们仍会被我的金魂们撕成一片一片的,就像被老鼠撕开的薄饼!”   “你这样软绵绵的剑法,只配在床上给男人挠脚底板啊!”张谋咆哮起来。   但他忽然僵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动作慢得惊人,那个金色女子也缓慢下来,挥剑像是挥手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张谋艰难开口,他才察觉到四周漂浮着一道道虚幻的剑痕,层层垒叠宛如牢笼,把他和金魂束缚在内,虽然看起来马上就要碎裂。   “我的剑法,就是阵法啊。”江云晚挑着眉。   “这是……什么剑法?”   “难道你没有听过,传说中的三尺囚天剑吗?”江云晚笑了笑。   这就是近日她跟着小蝶修行的成果,已经初步能运用遮月步的二三篇,以剑法布阵法。虽然目前还不完善,也没尽心学什么玄妙的阵法,但只是简单用阵意困住对方片刻已经足够了。   须臾之中,足以决定生死。   清亮的鸣声在不远处响起,那团包围着金色小山的火焰升腾起来,化作巨大的火焰朱雀,无数金影挣脱了火焰束缚。   张谋说的对,火焰杀不死这些金影,但朱洛的目的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这朱雀已经不同于曾经钱塘西明湖一战时,用血脉召唤的虚幻朱雀,而是朱洛自己化作的朱雀,火焰化作的羽翼都栩栩如生。   囚禁的效果只有片刻,江云晚还来不及斩出长剑时,效果已经解除,张某正要带着金色女子往后退。   但数丈大小的朱雀清鸣一声,已经朝张谋俯冲过来,像是一阵狂风掠过。   还没等金色女子作出反应,朱雀已经撞在张谋身上凌空飞起,朝江岸另一端飞去。   江云晚倒提长剑,在江面上踏浪前行,紧随空中的朱雀。   空中的朱洛已经变回人身,死死钳制着张谋,往江岸的青山上撞去。   “疯子。”张谋怒骂一声,一手推在朱洛身上,磅礴巨力生出,将她从空中轰击下来。   “江姑娘!”在空中坠下的朱洛大喊。   奔跑中的江云晚在水面上跃起,高高飞向空中,就在去力刚用尽时,正好在空中与坠下一半距离的朱洛交汇。   朱洛拉住江云晚的手,纤细腰肢用力,在空中拉出漂亮的圆弧。   江云晚像只离弦的箭被射了出去,一把擒住了还在空中的张谋,以比刚才迅猛许多倍的速度,往岸边青山峰顶这样了过去!   “疯子,你不要命了吗?”张谋惊恐喊道。   “怕了吗?比这高更多的我都试过!”   江云晚的双瞳猛然血红,脖子上隐隐有黑鳞生出。她瞬间加深妖化,来面对冲击。   空中的两个人影像是天穹坠落的流星,正正轰击在峰顶,直接把峰顶砸碎,滚向青山背后的山壑中!   坠落的朱洛身上升起火焰,像是火中的精灵,轻盈落地。   她望向被撞碎的青山峰顶,神色担忧。   这就是她和江云晚刚刚订出的计划,面对境界、修为、术法都要比她们强很多的敌人,只能从对方的弱点下手。   张谋身躯受伤,看起来连护体罡气都没了,一身体魄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江姑娘,那边交给你了。”以体魄换伤,自然是江云晚更合适。   朱洛回头,看着江面上近百的金影怪物们凶悍逼近,里面还有那个持剑的金影女子。   “这边,就交给我了。”   ……   江云晚和张谋顺着青山背面的山壑俯冲,冲断了沿途所有树木,在山地上划出深深沟壑。   仅剩一臂的张谋根本无法推开体魄与他相近的江云晚,在急速滑下的过程中,江云晚一拳拳轰在他脸上。   “从你伤到虞烟的那刻起,这一幕就已经在我脑海中产生了!”江云晚咆哮着,在张谋脸上不断砸出血花。   “我可以容忍别人暗算我,但绝不原谅任何伤害我身边人的混帐!”   “你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找上了虞烟!你犯下最大的罪行,就是让我差点儿失去了她!”   两人终于一路俯冲到了山间谷底,在谷底山壁上撞出巨大的凹坑才停了下来。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如果虞烟受的痛苦不能从你身上讨回,我有什么资格做她的道侣!”江云晚蛇瞳中散发着骇人的光,重重一拳挥在张谋脸上,听到了鼻梁骨断裂的声音。   她已经不在意保守秘密,张谋注定会死在这里。   暴怒的江云晚的腹部忽然受到冲击,她整个人被张谋踹了出去。   张谋扶着山壁踉跄站起来,他不仅满脸是血,全身也是血。   早在与千羽君一战中他就受了重伤,一身体魄被毁去六七,又被江云晚擒着一路从山上冲下来。   江云晚只是轻伤,他则是惨淡无比。   “好,很好。”张谋怒极反笑,头顶上鲜血流淌到他的嘴里。   “虞烟,那个两次从我手里活下来的女人,我记着呢。”张谋一脸狰狞,“很好,我本来就想离开不周山之前,先找到她,然后凌辱她,再把她一点点折磨死,扒皮拆筋!”   江云晚直起身子,身上的衣裙多处撕裂,她面如寒霜,“有种,你再说一遍!”   张谋忽然在断臂处的金光膜上开出口子,一道粗实的血流涌出。他伸手打出绚烂的指印,鲜血围绕指印旋转,迅速变得乌青,又从手指处渗透回身体。   他的身后骤然浮现出繁复的图腾虚影,仿佛来自蛮荒,又消失无踪。   但他周身气势陡然攀升,从五境直入六境,最后到了一路到了六境巅峰!原本还是惨淡无比的状态,此刻却节节攀升,强盛浩大!   “你以为你是小说里的主角吗?只有你才有后手吗?”张谋嘶吼着,“我们这种在黑暗中行走的亡命徒,谁没有搏命的手段?!”   “我会履行刚才说的话的。”张谋狰狞着,“现在,你还想听吗?”   江云晚安静了下,语气忽然平缓:“谁,也不能伤害虞烟。”   她的脖子上忽然爬满黑色蛇鳞,就连手腕和脚腕也生出蛇鳞。   她口中伸出猩红蛇信,声音冷的像是寒冰,“有种,你再说一遍。”   虚幻的声音在江云晚耳边响起,小青语调焦急:“姐姐,不能再进一步妖化暴走了,不然百魅就有机会了!”   但江云晚仿佛充耳未闻,她的光洁的手臂和小腿都生出黑红的诡异妖纹,整个人妖异无比。   她持剑的左手衣袖已经破烂不堪,于是一把撕下,露出整个左臂,就连左肩都暴露在空气中,上面黑红妖纹缠绕,丰盈的雪白也露出边缘。   只是瞬间,她就从弱柳扶风的花魁,变成了持剑横行的武神!   “你……”气势刚攀升的张谋想要后退,却撞在身后的山壁上,疯狂道:“你这怪物,以为这样就能杀掉我吗?”   江云晚将花魁剑举在身前,蛇信舔过冰冷的剑身。   妖化暴走下,她一身体魄已经攀至巅峰,来为接下来的一剑做准备。   那是绝世的一剑。   那是吕卿所传三剑中的第一剑。   那是一道取法天地的剑意。   那是一道切割万物的剑意!   磅礴剑意升起,江云晚为圆心,周围二十丈的野草和树木全部拦腰断裂,残骸向上飘去。   她的声音阴恻冰寒,只有一句:   “有种,你再说一遍!” 第五十九章 万丈云楼作一剑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附近几十丈内的野草与树木都被拦腰截断,截断的部分上扬飘飞,刺骨的剑意覆盖在山谷间。   江云晚昨天浓抹盛装去赴宴,但现在发间的金簪和步摇早就在从山壑俯冲下来时被甩飞,披散下的长发无风而动,一身绮丽衣裙也多处撕裂,裙摆大袖都被撕掉,裹在身上像是武服。   唯有她的唇依旧像是涂过鲜血,与现在的妖异模样分外搭配。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在人与妖物间沉浮。   真气出自陆府,奔于四肢百骸,最后汇于握着花魁剑的指尖。   剑意凌然。   “在真正的信念面前,你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张某怒吼,他的金光全部留在了江面,失去最大的凭仗。   但有失亦有所得,他强行将境界拔升到六境巅峰,孤注一掷下,能用出过去难以企及的手段。   怒吼声中,张谋仅存的右手握拳砸出,虬劲的肌肉隆起,血珠从皮肤毛孔渗出。   巨大的虚影在拳头前生出,那是个奇异的古兽,双角如枝,长须舞动。   那是龙?   不,那是比龙还要古老的生灵,单单是气息就让江云晚有种想要臣服的冲动。   这是第一次,她身负的血脉受到了压制。   几乎要填满山谷的古兽怒吼起来,巨石从山顶滚落,地动山摇中,古兽向着江云晚碾来,百丈狂潮来碾过一只蚂蚁!   江云晚轻吸一口气,有蛇鳞覆盖的肌肤也觉得刺痛,这样的时刻,她竟没有再愤怒,只是轻声道:   “我的信念,与你不同。”   于是她挥出了一剑,剑光虽然渺小,却照明了整个山谷。   清亮剑身拉出剑光,勾勒出明晰的形状。   那是一道圆。   圆弧无锋,才最为锋利,能切割万物!   小剑仙吕卿亲传第一剑。   是一道世间最狂烈的圆。   于是一切都被这道圆切割撕裂。   古兽撕裂,化作烟雾消散;山谷撕裂,露出百丈沟壑。   古兽与山谷间的人影也撕裂,鲜血洋洋洒洒,被剑风吹散。   当啷一声,花魁剑掉落。   江云晚跪跌在地上,脸色苍白到透明,显得双瞳和唇更加血红。   她右手捂住左肩,只觉得有雷霆在身体里奔走,起自左手指尖,贯穿全身。   骨骼颤抖,血肉滚烫,她甚至不敢解除妖化暴走的状态。   这一剑近乎将她抽干。   如果没有深度妖化,那她现在身体都被撕裂了吧。   毕竟是剑仙亲传的剑式,从得到传授起她就开始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练习,抽空也会在家持剑练习,但这剑式太难,时间也不足够。   吕卿说的没错,这确实是练不好去用,就会死的那种剑式。   她望向山壁,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裂缝,向上一路延伸到谷顶,把山壁一分为二,还有石块在簌簌簌簌掉下来。   张谋的人影已经不见,应该是被斩进了裂缝中,变成一滩烂泥了吧。   江云晚扶着膝盖,想挣扎站起身来,但脚踝传来刺骨的痛又让她跌坐在地上。   斩出这一剑的负作用不至于如此,她低头看去,金光围成圆圈缠在她纤细的脚踝上,光圈后面延展出细细的长线,一路到了山壁的裂缝中。   江云晚只觉得心脏抽搐了一下,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   张谋,还活着……   人影跌跌撞撞从山壁缝隙里走着,带着疯癫的笑。   张谋满身是血,皮肉绽开,巨大的伤痕从左胯一直到右肩,他仅剩的右臂也差点断裂,骨骼之外只有不多的皮肉勾连着。   “真是可怕的一剑,多少年没见到这样的剑式了,又有几个剑修能挥斩出来?”张谋平凡的脸上血污与灰尘掺在一起,一只眼睛闭着,看来已经废了。   江云晚已经筋疲力尽,但仍用颤抖着的手去摸旁边的花魁剑。   她想象不出张谋是怎样活下来的,但对方应该也已山穷水尽了,只是在用意志强撑,那这场战斗就还有的打。   但张谋上前一脚把花魁剑踢开,又一脚重重踢在江云晚的肚子上,让她痛苦地蜷缩起来。   “是不是好奇我怎么活下来的?”张谋全身各处都在渗出血,但精神反而格外高涨,像是一个恶鬼。   “你那一剑斩出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连金光都没有了,但那个瞬间我忽然一拍脑袋……哦,抱歉,我当时没手去拍脑袋。我灵光一现,想到我身上不是还有最后一点金光吗?”男人疯癫笑着,牙齿上都是污黑的血。   但最多的血还是从他断裂的左肩流淌出。   江云晚这才注意到,对方用来封住断臂伤口的金光不见了,鲜血正不断涌出,伤口狰狞可怖。   本以为张谋最强大的金光全都留在了江面上,却没想到对方这样疯狂,将最后那点作绷带的金光都派上了用场,简直是在赌命。   江云晚忽然感到一丝恐惧,张谋不是她碰到过实力最强的敌手,却绝对是最难对付的修行者。   境界不低,术法奇诡,心志坚硬如铁,就连演技都是一流,能屈能伸。   这才是无论身心,都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就连战斗经验和意志都远超常人。   他的实力已经不足以用境界来概括,恐怕寻常的六境七境高手也会栽在他手中吧。   “真是好险,你那一剑斩破了兽影,又斩破了金光,最后才斩在我身体上,就这样我都差点儿死了。”张谋又是一脚狠狠踢在江云晚身上,“还好金光残留下一丝,我就有了很多能折磨你的办法。”   江云晚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要起身,可是脚踝上的金光忽然传来沸腾灼意,像是铁水一样渗进她的身体,像四肢百骸滚去。   江云晚强忍住惨叫,嘴唇都被咬出血。那痛苦并不来自身体,而是直接来自魂魄。   “真是坚毅的心性,令人赞叹。”张谋还在一脚脚踢着,只是也渐渐无力,看起来就像是用脚推搡着江云晚。   “痛苦吗?原来的雷刑山主雷三就是死在了这一招上,他的魂魄被灼烧蒸发干净了,所以才没人能查出他的死因。你一身体魄确实夸张,但只要不小心被金光缠上,你的魂魄就像是剥开蟹壳的蟹肉一样娇嫩。”   江云晚的身躯在地上颤抖,手指在土地里抓出凹痕,接力抵抗着。   “嗯?你的魂魄居然也异于常人,如此坚韧?”张谋惊叹着,感觉到地上女子的魂魄格外凝实。   这样下去靠着仅剩的一点金光是烧不干魂魄的,顶多让其损伤疲惫。   张谋又踢了几脚,却发现自己连踢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四处打量,看到刚才被踢出去的花魁剑,于是踉踉跄跄走过去,又用快要断裂的右臂抓起来,慢慢挪到江云晚身边。   他举起剑狠狠朝江云晚的心口刺下,却在中途被阻住!   只见江云晚虽然还在神色痛苦地挣扎,但仍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剑身,   “虽然只是小小的三境修士,但我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强大的敌手,甚至要胜过那个只会以境界压人取胜的千羽君。”张谋赞叹着,手中仍然拼尽全力往下压,“但是可惜,你仍旧要死在这里,世间大义,确实钟情于我。”   两人的力气通过剑身抗衡着,花魁剑本身似乎也在向上抗衡,不愿刺在自己的主人身上。   但在魂魄的沸热煎熬中,江云晚终究支撑不住,剑尖一点点朝她落下,终于刺在了她的心口上,虽然靠着体魄支撑没有刺进去,但只是时间问题。   两个强大的修行者都已山穷水尽,到最后像是山间争夺木棍的两只野猴子。   像是在研墨,张谋压着剑身晃动,终于在江云晚的心口刺出一点嫣红。   江云晚的手还抓着剑身,手心里已被磨得鲜血淋漓,却仍是无用。   “我说过,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张谋笑笑,掌心骤然发力,“不再见了!”   剑锋刺入!   “竖子敢尔?”声音自江云晚体内传出,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道清冽的男声。   无边的云气从江云晚体内渗出来,转瞬便已攀山去,仿佛万丈的云楼!   云楼化作一剑,斩过张谋的身体,斩过谷间,斩过山壁裂缝,斩过青山连绵,斩过清风徐徐!   天地寂静。   山壁上的裂缝彻底撕裂开,或者说山壁消失了。   幽深的峡谷出现在眼前吗,不知斩出多少里,通向看不到的远方。   一剑之威而已。   张谋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裂开的胸膛,甚至看到了跳动的心脏。   他慢慢坐下来,让江云晚脚踝上的金光悉数回来,化作一道光膜覆盖在胸膛的裂口上。   直到这一刻,他仍在求活。   山谷里静悄悄的,夏风吹拂,废石嶙峋的角落,一朵白色的山花盛放。   谷间早已被战斗毁做了废墟,野草、老树、藤蔓……所有植被都已碎裂,却还有一朵小花盛放。   没有了金光灼烧魂魄,江云晚好久才坐起身,只觉得脑海里像是被一千根针刺过一样。   她仿佛能闻到虚幻的焦味,那是魂魄的痛吟。   她挣扎起身,蹒跚走到张谋前蹲下。   “……你要死了。”江云晚看着对方胸前的伤口轻声道,金色光膜下,血液流过,心脏跳动,只是越来越无力。   张谋沉默了下,点点头,“是,我活不了啦。”   他抬起头,“那是小剑仙吕卿的万丈云楼剑吗?”   “应该是。”江云晚也点头。   曾经在黑水山顶,吕卿传她三剑时曾召出万丈云楼,她以为是这个轻浮不羁的男人在摆排场,没想到是为了送她一道剑意。   吕卿当时说作为长辈要送她礼物,原本这就是礼物。   小剑仙吕卿亲手斩出的一剑。   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保命符。   “如果不是吕卿前辈的外力,我已经死了,这场厮杀,你赢了。”江云晚说着。   张谋笑着摇头,“我一身术法和后手,也有他人介入,也是借了外人的力。没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我们在厮杀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招式,都是过去的经历和努力所得,谁最后活下来,谁才是胜者。我要死了,你还活着,所以你才是胜者。”   两个刚才还在竭尽全力杀死对方的敌手,此刻竟平静对谈。   “……你说的有理,受教了。”江云晚点头。   “你究竟是谁?”张谋面露好奇神色,“你看起来只有三境修为,但战力之强,道心之坚,是我生平仅见的。与你相比,许多六境之上的所谓大修行者,不过是多活了些年岁的猪狗。”   “说了你也不熟。”江云晚也坐在地上,与张谋对望聊着,“你就当我,只是个钱塘来的青楼女子吧。”   “我能问你些问题吗?”江云晚开口道。   “我不一定答。”张谋的脸色一点点透明起来,“还有,要问该问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江云晚点头,“你是隐山的人?而且地位不低吧?”   张谋咳嗽两声,吐出大口的血块,但面不改色轻轻拭嘴,挑眉诧异道:“你竟然知道?”   果然啊……   “隐山,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江云晚也曾问过小青,但小青说她当初只是漂泊无依被隐山收留,职位也只是个排名靠后的山卫,算是强力些的打手。   作为打手,她只是在五山卫的带领下,不断执行着更上位者派下来的任务而已,对隐山的内情知道的极少。   “我们想做什么?”张谋笑笑,他望向了谷间角落盛放的山花,“别人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跟随神明,创造一个真正的世界。”   “所以便要毁灭世间?这是什么三流小说的思路。”   “不,世间的终末是注定的结局,我们只是在加速它的到来,顺应它的潮流。只有这样,才能掌握浩劫之后的未来。”   江云晚站起身来,俯视着这个油尽灯枯的年轻人,“明白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天要塌了,你们却顺着天空的裂缝撕扯,只想要等天塌之后,掌握留下的残骸,去建立你们的世界,其他的一概不顾。”   张谋抬起头,望着江云晚,脸色一片宁静。   “你又懂得些什么呢?你甚至不知道这个世间真实的模样,这方天地甚至根本不能称作是世界。”   “而我曾见过你绝对无法置信的景象。”   张谋的气息逐渐弱下来,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安宁,带着种希冀的色彩。   “我曾偶然间见过一个真正世界的幻影,蓝色的大海包围着陆地,大地上到处都是钢铁,人们在钢铁中穿行。”   “我曾见过那里的阳光照在世界的弧线上,候鸟可以沿着大地与海飞行,永远没有尽头。”   “那里没有注定的终末,大地下埋藏着火与油,让人族欣欣向荣。”   “虽然那个世界遥不可及,但我想要做的,就是毁掉眼前注定末路的一切,重新创造那样真实的世界。”   江云晚沉默了下,开口轻声道:“你说的那个世界,是一颗漂浮在黑暗中的蔚蓝色大球吗?”   张谋愣住了,眼睛里迸发出异样的光,“原来你也听说过那个地方。”   他脸上忽然满是红润,笑道:“不知道真相的人才会幸福,知道的越多徒留痛苦。去探寻这个天地的真相吧,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过去那样,面临着痛苦的抉择。”   他的气息一点点萎靡下去。   江云晚上前紧抓他的衣领,“等等,先告诉我你们在不周山到底还有多少人?你们在其他宗门有没有安插人手?你们是如何做到的?”   但张谋没有回答,他只是扭头看了看那朵开在山谷边缘的花。   “真漂亮啊。”   他仍然两腿岔开坐着,但再无气息,胸间的金色光膜消失,鲜血流淌出来,心脏像颗被塞进去的石头,一动不动。   江云晚站在原地很久。   “还不如不说,感觉更加迷惑难解了啊,甚至连真假都无从判断。”   “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是这样血腥疯狂,又诡谲难解的道。仇未解,终究还是要拔剑。”   她拿起花魁剑,解除了深度妖化的状态,蹒跚着向山谷外走去。   ……   江云晚走得摇摇晃晃。   与张谋对话这么多已经是在强撑了,斩出那一剑近乎抽干她的真气。   与张谋从江面一路打到山谷,让她的遍体鳞伤。   张谋最后的金光术更是令她的神魂都疲惫万分。   从离开钱塘以后,她还从没有从内到外都这么虚弱过。   每走一步都是天旋地转,花魁剑不时拄着地,她现在还得去找朱洛。   只是刚走出山谷不久,密林中一个玲珑女子已经寻了过来。   “江姑娘!”朱洛上前扶住江云晚,“你没事吧。”   “离当场死亡,就差了那么一点点。”江云晚倚着朱洛,用手比划着。   她心口的伤痕已经止住血了,但当时剑锋在深入一寸,就真的要插入心脏了。   “那些金光呢?”江云晚虚弱问道。   “我一直在江面上拖着他们,但不久前他们都烟消云散了,所以赶忙来找你。”朱洛搀扶着江云晚向山外走去,“敌人应该已经……”   “死了。”江云晚答道。   朱洛没有多问,“我们还是赶快回去给你治伤吧。”   江云晚点头,只觉得眼前黑暗一波又一波袭来,勉力支撑着最后的清醒。   只是当她刚走出青山又回到江边时,灼热与冰寒骤然出现,两种痛楚齐齐在身体里迸发,沿着四肢百骸奔走!   她痛苦地抓住朱洛的肩膀,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对……”   她咬着牙说道。   “江姑娘,发生何事?”朱洛也变了脸色。   但江云晚已经无力解释了,黑暗潮水一样涌过来,痛楚像是电光划破黑暗。   她只是用尽力气呢喃着,“走……”   说完她便晕倒在朱洛的怀中。   朱洛搂着江云晚不知所措,旁边颍江奔流不息,但已经不会有乌篷小船等着她们了。   “江姑娘,我不认路啊……”朱洛喃喃着。   但还好这里距离越秀山已经不远了,朱洛搂着江云晚不停转着圈辨认,终于看到西南方的群山中,一座山峰隐隐能看出是越秀山的模样。   她带着江云晚便往那个方向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怀中的女子忽然嘤咛一声苏醒过来。   “江姑娘,你醒了?”朱洛面露喜色。   “江姑娘?我喜欢这个称谓,但那是之后才会用上了。”怀中女子媚笑着。   “江姑娘?”   一头雾水的朱洛忽然被扑倒在地上。   “江云晚”压在朱洛身上,双手撑在朱洛头的两侧,乌黑长发垂下。   女子的脸上是朱洛从未见过的魅惑神情,血红的蛇瞳却冷冷凝视着她。   “你不是江姑娘,你是谁?”朱洛的神色冷了下来。   猩红的蛇信舔过朱洛的白皙脖间,“江云晚”妖娆笑着,声音变得重叠,仿佛有许多女子在同时说话:   “你现在可以暂时叫我,百魅。” 第六十章 对水照影不自识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奔流不息的颍江岸边,妖娆妩媚的女人把朱洛压在身下。   “真是等了好久啊。”女人的声音重叠,带着别样的魅惑,“终于等到江云晚神魂衰弛的一天了,她还那样肆意催动妖气,却只是为了给一个女人复仇,真是蠢到可爱。”   但朱洛根本不去听她说什么,五指成爪直接扼住女人的喉咙。   “啊~”女人轻叫一声,娇嗔地看着朱洛,“你弄疼我了。”   但朱洛丝毫不理会,仿佛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妖艳的女人,而是待宰的猎物,她手中力度再紧,“滚出江姑娘的身体!”   “这个我可做不到。”百魅朝朱洛脸上吹了口气,带着淡淡的幽兰气息,“你过去真的是男人吗?对着这样娇柔的女人也能下狠手。还是说变成女人后,你已经逐渐失去了男儿心呢?”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女人妖娆笑着,“这副身体归我了,以后我就算是江云晚了。”   黑刀出现在朱洛手中。   女人笑笑,“我和江云晚可是一身同命,你这样……”   只是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黑色的刀影已经斩断了她的一缕发丝,下一瞬就会切断她的脖子!   女人终于收起魅惑的神态,黑鳞一寸寸在她脖子间浮现,像是露出獠牙的野兽。   她瞬间就挣脱了朱洛的束缚,身体向后轻盈跃出,避开了凌厉的刀斩。   “你就不怕杀了江云晚吗?”女人眯起眼,像是扬起身子将要攻击的毒蛇。   “一身同命,江姑娘死了你也会死吧?看起来你不像是无惧生死的人。”朱洛长刀直指百魅。   “真是个理智到让人作呕的男人啊。”百魅掩嘴轻笑,“不如我们来谈笔交易,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条件,我就把江云晚还给你如何?”   朱洛手中刀势缓了缓。   但青黑色的光点忽然从女人体内飘出,聚合为一道温婉的绿衣女子,虚幻的身影同时映在两人的视线中。   “朱洛,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小青站在朱洛的身旁。   “姑娘是?”   “我是姐姐江云晚的剑灵。”小青指着百魅,“她正在拖延时间,现在姐姐的魂魄只是被她暂时压制住了,她真正要掌控姐姐的身体还需要时间,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黑锦妖蛇。”百魅咬牙切齿,“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但话音还未落,朱洛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像是雀鸟般轻掠,刀锋燃起赤焰朝百魅斩过去。   百魅轻哼一声,疾速向后退去,长发飞扬。   但朱洛的速度更快,周身燃起赤焰,像是火中的精灵,转眼就到了百魅身后,长刀斩向百魅的腿弯。   百魅刚要闪躲,就已经感到腿弯的剧痛,跪下身去。   朱洛从身后紧搂住百魅,持刀的手锁在百魅的喉间,空着的手则钳住百魅的手腕。   他用的不是刀锋而是刀背。   百魅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朱洛太快,而是她自己太慢了。这具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根本经不住折腾。   “这个蠢女人,竟然把身体折腾到这般田地。”百魅用着江云晚的脸狠狠说道。   “接下来怎么办?”朱洛望向小青。   “她是藏身在姐姐陆府中的残识,只能压制封印回去。”   朱洛当即明了,手中黑刀消失,掌心升起一柱柱竖直赤焰,里面隐约有鸟雀翻飞。   朱氏的秘传之术,笼中雀。当世会此术者,不过是朱氏本宗的寥寥几人而已。   朱洛一掌印在江云晚身体的腹部。   “不!”百媚挣扎起来,感觉到小腹的陆府窍穴中,正传来强劲的吸力要把她的意识牵引回去。   她脸上的神情在狰狞和迷茫间转换。   “这封印术法不错,只是你的境界太低了。”百魅冷笑着,“至少我还有与江云晚同归于尽的机会,当真以为我怕死么?”   “江云晚的身体我得不到,她也别想活下去!”   朱洛只感觉术法愈发难以为继,额头上冷汗留下。   “朱洛,花魁剑!”小青高喊着。   朱洛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寄放在她那儿的花魁剑召出丢了过去。   小青结果花魁剑走到百媚身前蹲下,敲了敲剑身,“喂!秦柳姿!就算还没彻底觉醒你也感觉到了吧?姐姐现在是你的主人,她死了你也会消散,还不快帮忙!”   剑身轻鸣一声,淡淡的白气环绕在小青的手臂上。   “还算识相。”小青点头,手臂上也激出青气环绕。   青白之气相互缠绕,在小青的催动下融成一道封印法决也打在江云晚身体的小腹上。   能吞噬他人学识信息的黑锦妖蛇,记忆中自然不缺强力的封印术法。   “不!这不公平!”感受到再次加强的牵引力,百魅嘶吼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   “你可比姐姐差远了。”小青拍着对方的脸。   场间一时无言,只有两道封印术法散发出玄秒的波动。   江云晚的脸上忽然露出冷笑,“算了,这次我认栽好了。本来就是计划外捡了个漏子而已,失败也无妨。”   “这样简陋的封印拦不住我多久,我还会慢慢侵蚀她的身体的,到时候就不是如此的局面了。”   江云晚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消散,只有口中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告诉她,我会陪她好好玩下去的。”   江云晚的躯体一软,倒在地上,彻底昏死过去。   朱洛和小青都长出一口气,久久舒缓着,只觉得惊险万分。   “真是千钧一发啊。”朱洛搂着江云晚的身体站起来,“这样的封印不是长久之计,要想……”   她忽然愣住了,指着江云晚,“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小青定睛看去也愣在原地,只见江云晚身上笼着淡黑的微光,微光中她的身形正在缓缓变幻。   小青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皱起眉头,“没想到降伏百魅后会产生这样的变化……我以为……”   她叹口气,“还是先带姐姐回去吧,其他事等姐姐醒了再说。”   朱洛点点头,小脸蛋上有些严肃,望向西南方的群山,“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你,认识路吗?”   ……   昏暗的房间,隐隐能听到外面的吵闹声。   江云晚悠悠醒过来,看见自己房间中熟息的屋顶。   “姐姐,你醒了。”轻柔的声音说着。   江云晚微扬起头,看见虚幻的绿衣女子坐在床边,正关切地看着她。   “小青。”江云晚抬起一只胳膊搭在自己额头上,“上次我重伤醒来也是这个场景吧,怎么感觉中间这些天就像是场梦?”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打败张谋后不久,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就回到了家里,应该是朱洛把自己带回来了吧?   “嗯?我的声音怎么怪怪的?”   她望向床边的女子,“小青,发生了什么事?我昏迷了多久?”   小青的神色莫名有些愧疚,“你只是睡了一个一天而已。姐姐,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半坏不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江云晚愣了愣,苦笑道:“好消息吧。”   “姐姐你经过这次苦战,又有诸多妖气被转化吸收,已经达到第三境圆满,可以准备冲击第四境了。”   江云晚倒不显得惊讶,她陆府中有着妖气的大海,时时刻刻都在转化成真气供她修炼,修行速度用一日千里形容都不为过。她在钱塘时就已经入了第三境,来到不周山后除了与各路对手交战就是苦修,最后经由与张谋一战,一举到第三境圆满,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由第三境到第四境,也就是要从人初下三境进入地象中三境了啊。   修行生涯路途中的第一道生死玄关……   “那半坏不坏的消息呢?”   “这个,姐姐你出去就知道了。”小青讪讪道:“姐姐,不要惊慌哦,会有办法处理的。”   江云晚本还想多问,只是不知怎么了,她现在不太想多说话,更想安静些,于是只是轻声道:   “放心,姐姐我什么时候惊慌过?”   江云晚摇头笑笑,旋即起身下床,身着白色寝衣,向屋外走去。只是走动过程中她总觉得身上哪里不对,或者干脆说,哪里都不对。   长发散在身后,都快搭在臀上了,她边走边伸手向后摸了摸。   “我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推开房门,外面的天色暗沉,乌云在天上翻滚。   庭院中虞烟、朱洛、春息和天狼都到齐了,本来几个人还在讨论说着什么,一见到房门打开都齐齐望了过来,脸上表情各不相同,精彩纷呈。   “你们怎么了?”江云晚疑惑问道,看起来大家都还好啊,所谓的半坏不坏消息是什么?   朱洛眨了眨眼,然后捂住额头,呢喃道:“我一定又闯进记忆世界中了。”   “什么记忆世界?”江云晚一头雾水,走到众人身前,“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干嘛?”   虞烟呆呆看着她,指了指庭院角落的池塘,示意让江云晚过去看看。   江云晚皱着眉走过去,路过时天狼都吓得舌头掉了出来,耷拉在嘴角。   今日阴沉无风,池水静得像是一面镜子。   “怎么都大惊小……”   池塘边,江云晚看见水面映出的女子,如遭雷击,于是水中的女子也呆立在原地。   她缓缓跌跪下,发尾都触在了地上。   水中倒影是个极为动人的女子,长发如瀑,眉眼低垂,眼中仿佛含着秋水,即便不皱眉,也有三分楚楚可怜意。   神情间也不是她往日的妩媚,只有一片愁情。   她终于明白朱洛为什么提记忆世界了。   水中映出的是个她和朱洛都很熟悉的人。   “李幼念……”江云晚近乎呻吟。   难怪从醒来后开始,无论声音还是身体都觉得别扭,可自己怎么会变成李幼念的模样?   是因为黑锦妖蛇的千面万相神通吗?   可是当她尝试催动神通时,心中一片冰凉。   不是因为她发动神通失败,而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神通的存在。   ——这根本不是她原来的身躯,就是李幼念的身躯。   “小青,我现在开始惊慌了。”江云晚捂住了脸。 第六十一章 神通之变   颍江奔流不息,白色水沫拍在两岸乱石头上。   林琅就直直站在江面上,绣着金线的衣角被水打湿,他忽然用力踩了一脚,汹涌的江水便平缓下来,像是温顺的小猫。   几个执事从江水下游走过来,各自捧着或抱着碎木板,也有的提着烂篷子,这些拼到一起恰好是艘千羽山的乌篷小船。   执事们站在林琅身前,挨个说出在哪里找到的小船残骸,找到时残骸又是什么样子。而这些话语听到林琅耳中,已经变成了一幅幅画面。   画面中这艘小船在哪里被撕裂,又是怎样被波及的一一还原,这需要强大的术算能力。   他转身朝上流走去,时而望天时而盯着江面,最后视线落到江岸的一处青山上,那里峰顶碎裂,露出巨大的豁口。   林琅带着麾下到了那处峰顶,沿着山峰背面一路往下走,看到了那条一路俯冲入山谷的深沟,仿佛天神在此狠狠按下一笔。   沿途无数山石崩裂,老树截断,可以想象当时是怎样风驰电掣的场景。   最后他们来到了山谷,谷底狼藉凌乱,直通向一条宽阔幽深的峡谷,那峡谷是昨天才陡然出现的。   林琅走到谷底中心,盯着脚下的一处地方,昨天就是在这里发现了张谋的尸体。发现时那个样貌平凡的年轻人血都从胸膛的裂口里流干了,身体干巴巴的,只有那颗心脏还倔强地挂在那里。   到这里为止,林琅终于在脑海中模拟出了昨日战斗的大致全貌,有了模糊的猜测。那艘通往越秀山方向的小船也言明了此事参与者的身份。   他招来一名执事,“去通禀掌门,就说一个大鬼,两只小鬼,都死了。另外,去告知千羽君,我半个时辰后就去找他。”   等到执事离开后,林琅脚下运起一道金光升上千丈的高空,罡风从他身边吹过,脚下山脉像蛇蟒一样蜿蜒。   一条数里长的峡谷横贯数条山脉,像是道伤疤横亘在大地上。   这条山脉是在昨日传遍不周山的轰鸣巨响中出现的,巨响中剑意凛然,连乐游原上的弟子们都模糊感觉到了。   “万丈云楼剑,一剑之威,竟至于此……”林琅有些感叹,他第一次对小剑仙这个名字有了实际的体会。   虽然前面加了个“小”字,仍然是剑仙啊。   但更让他感叹的是充斥谷底的另一道剑意,直到今天都还有残余。那道剑意虽然不如万丈云楼剑来得浩荡无匹,但自有一股切割万物的凌冽,而且还很稚嫩,显然没有打磨得圆润如意。   如果这一剑成长起来,会是不亚于万丈云楼剑的剑式吧?   到时候自己能挡得住吗?   “江云晚……”林琅闭上眼睛,在天风中细细品咂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妩媚风情的女子。   ……   日暮时分。   江云晚关上了房门,把黄昏锁在屋外。   照身镜显出她如今身体的样子,直到现在她都不能适应,左右转着圈打量着。   李幼念虽然姿色比她原身稍逊一丝,但也是个美人,毕竟曾被选为缺月楼的花魁。但不同于她原身那样,永远妩媚多情,永远勾人魂魄,李幼念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被人叫做“愁美人”,就像秋天里落在芭蕉上的雨。   她以那一头及臀的长发闻名,长发尾端以红绳束着,坠着小段的发梢,仿佛是上古时的仕女。还有那双永远笼着秋雾的眼睛。   江云晚舒展着手指,观察着从指尖到肌肤的每一寸不同。   “真是个朝露一样的女人啊,感觉被人吼的大声点都会脆弱地蒸发掉。”江云晚感受着现在秋雾一样的声音。   “姐姐。”虚幻的绿衣女子出现在她身边,“按照刚才我说的试一试吧。”   江云晚点点头,走到床前闭上眼睛,按照小青所说的方法,意识沉浸到陆府深处,感觉到小腹轻微的寒热交加之感。   一缕缕黑红交织的雾气从她的身体飘出,缓缓落在床上,勾勒出一个人影来。人影的身形婀娜,眉眼妩媚,正是那个被钱塘百姓叫做妖女的花魁。   只是妖女身形虚幻,像是一道幽魂,比身为剑灵之体的小青还要透明。   江云晚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本体,松了一口气,她伸手摸过去,却直接穿透本体,像是在摸一道幻影。   “姐姐你的本体还藏在现在的身躯内哦,这只是一道投影。”小青解释道。   “那我能把本体真正弄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但那样你的魂魄就会在本体的感召下即刻回去,你现在的身体就成了一具无主的躯壳。”   江云晚站起身来,看看床上的自己,又低头瞧着自己现在李幼念的模样,叹气道:“能解释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小青也走到床前,伸手在那透明的身躯中拨弄玩耍着,笑道:“这就要说到我们黑锦妖蛇一族的神通了,世人都知道我们的神通是能变做他人的形貌气息,吞噬他人的学识积累。但我们其实还有一个神通,就是能剥离躯体的分身之能。”   她扭头望向“李幼念”,上下端详着:“我本以为姐姐你只获得了我第一个神通,却没想到连分身神通都获得了,只是一直潜藏着,直到降伏百魅时这道神通才受激苏醒,并与百魅带来的影响结合,产生了异变。”   江云晚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姐姐你也感受到了吧,你现在这具身躯并不是假象或术法捏造,而是真正的血肉,经脉窍穴一应俱全,是生机旺盛,甚至能够修行的躯体。这,就是你的分身。”   江云晚闻言抓过自己身后的长发,又看着自己胸前的高耸,感受着娇嫩肌肤下的鲜红生机,这确实是一具真实的生命。   “姐姐果然喜欢这样的。”小青幽怨道,伸手在自己略平坦的胸前拂过,“姐姐若是喜欢,我也可以变成那种很诱人的样子哦。”   “别闹,姐姐我是那样的人吗?”江云晚揉揉小青的头,“那你说的异变又是怎样的?”   她倒是能理解异变的产生,小青的第一个神通“千面万相”到了她这里就发生了少许异变,比如不能获得他人的学识积累。   “‘异变’就是与百魅的影响所结合。姐姐你也知道,百魅吞噬了许多代缺月楼的花魁,将其变做自己的一部分,但这些花魁都还有些许残留。”   江云晚一听便想到了在钱塘的秘境中,当时向她和朱洛展开的记忆世界。   “这些残留本属于百魅,但封印了百魅后这些残留也就改归于姐姐了。姐姐的分身神通苏醒时,就是与这些残留相结合。”   小青认真道:“与过去我的神通最大不同便是,我当时的分身只是对自己的复制,且只能分出一个。而姐姐的分身,是将那些花魁一一重现剥离,这个李幼念只是第一个,后面还会随姐姐的境界提升而剥离更多,单是数量就远超过去的我。”   “分身而已,分离再多又是什么用?那些姿容各异的花魁剥离出来又有什……”   等等!   江云晚沉思起来。   “姐姐你终于想到了吗?”小青笑着。   江云晚的眼神愈发明亮。   小青说的没错,这些殊异的花魁分身如果运用得当,那将会是修行的宝藏!   她又看向床上自己本体的投影。   “如果我现在召出完整的本体,意识回归本体,这具分身会怎么样?”   “分身需要留有足够的魂魄印记,以后才能一心多用,毫无滞涩,这至少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大概明早就足够了。如果现在回归本体,分身只会成为一具永远沉睡的空壳。”   一夜时间么?江云晚揉着自己现在陌生的脸。   明早就能尝试刚才的想法了吧。   “江姐姐。”门外传来敲门声和春息的声音,“晚饭已经备好,大家都在等你了。”   “这就去。”江云晚回应着,伸手把床上的本体投影挥散,见到小青也化作青黑光点回到她的体内。   江云晚开门前,最后低眼看了眼胸前,“确实不太一样。”   她悄悄伸出手。   “姐姐!”耳边传来小青气恼的声音。   江云晚无奈笑笑,推门而去,和春息一同走入夜色中。 第六十二章 坦白   东苑的偏厅灯火辉映,一字长桌上摆出诸多珍馐佳肴,杯中的樱花酒迎着温暖的光。   桌边坐满了人,却一片寂静,除了银发的小女孩已经抬起筷子开始在桌上风卷残云一般,进食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于是其他人更尴尬了。   除了小蝶,郑春息、虞烟、朱洛、和江云晚,这座府邸中的女人们,和曾经是男人的女人们都到齐了。   这是个古怪的饭局,名为一起用饭,实则是所有人都想听听江云晚的解释,毕竟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在太离奇。   “江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洛率先打破了寂静,看向那个妩媚风姿的女子。   “我是虞烟。”女子在手中拨弄着筷子。   “啊抱歉,桌上只剩一个‘江姑娘’我一时扭转不过来。”   气氛愈发尴尬。   朱洛又望向桌首弱不胜衣的长发愁美人,“李姑娘……”   “我是江云晚。”   气氛尴尬到无以复加,朱洛都红着脸不再说话了。   她忽然一拍桌子,义正言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该万分爱惜,两位姑娘却总是胡来,以至于现在面目全非,身份错乱,实在该自我反省。”   被点名的两个女子都看了过来,直勾勾盯着这个眼角花瓣纹路艳丽的女子。   朱洛轻咳一声,“我如今情况,并非本愿。”   “我现在情况也并非本愿啊。”江云晚说着。   “一幅顾影自怜的样子做什么?我也这副样子也非本愿啊。”虞烟挑眉。   “不,是这副躯体就这样子。“江云晚苦笑,却显得更加惹人怜惜。   好像记忆世界中朱洛也说过类似的话吧。   江云晚嘟囔着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   她和朱洛、虞烟三人,曾经分别是三大宗的代表弟子,远赴钱塘入赌局,历经波折在此地重聚。但三人都已换了形貌外表,身份错乱,而且恰好全都变成了钱塘缺月楼中的青楼女子。   这是命运的诅咒吗?   那这诅咒真是够恶趣味的啊……   “大家还是先吃饭吧。”郑春息打着圆场,“再不动筷子就要被小蝶吃完了。”   满桌的菜确实已经少了快一半,小蝶嘴中还在细嚼慢咽,发出“嗯嗯”的满足声,只是夹筷的手在桌上逐渐带出残影。   干得漂亮春息!不枉我们一场姐妹情深!   江云晚抬起筷子,“没错,大家还是先吃饭吧。”   “啪。”   她的筷子被虞烟的夹住。   “我们吃,你先解释,解释完再动筷。”虞烟挑眉看着她。   “抗议!这不公平!”   “谁让你整天这么多事瞒着我们。”虞烟轻哼着。   眼见朱洛和虞烟果然也动筷不客气,连春息都不再替她掩护,江云晚叹着气,开始轻声叙说着。   从她身体中的妖族血脉,再到机缘巧合中吸纳入体的妖气,以及妖化种种和与百魅的因果,甚至包括无意得到的黑锦妖蛇的神通,一直到目前的现状。   许多东西确实已经瞒不过去了,也没必要再瞒,她相信在座中的没人会说出去。   不过她也略去了其中涉及的许多人和事,以及背后所涉及的秘密,只简略说明身体的变化。   毕竟有些秘密根本就是负担,如同沉重的枷锁。还是不让他人一起背负的好。   厅房中李幼念的细软声音浮动,穿过夜色与灯光。桌旁的其他人虽然动着筷,但都聚精会神听着。   除了小蝶,仍然把嘴巴填得满满的,毕竟她自己就是世间最奇异的存在,哪还会对他人的感兴趣。   当然也或许是饭菜的诱惑力实在太大。   “情况便是如此,明天早上,我大概就能换回本体了。”江云晚终于说完,缓了口气。   几个风情各异的女子都沉默不语,消化着这过量的信息。   末了还是虞烟先开了口,感叹道:“妖血后裔……黑锦妖蛇……这是坊间的三流小说撰手才会乱写的离奇剧情吧,居然会真的发生。”   朱洛也喟然长叹,“妖血后裔在修行界中万中无一,没想到就有一个在身边。”   倒是郑春息早已知道了其中的大部分情况,淡然地跟小蝶抢着菜。   江云晚忐忑地望着两人,“现在的我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你们……”   朱洛正襟危坐,严肃道:“江姑娘,不可有此妄念。决定我们每个人是谁的,是我们的本心而不是出身和血脉。正如你我今日坐在这里,纵然不再是本来的身躯和身份,但仍有一种事物维系着自我。”   “那是什么?”江云晚好奇道。   “是我们过去所走过的路啊。”朱洛说着,“我们每个人过去走过的每一步,才造就了今日的你我。”   “我之所以还是朱洛,而不是小桐,就是因为我仍走在原本的路上,背负着身为朱洛的一切。皮囊和身份都是虚幻,本心才是一切。”   江云晚十分赞同,并被朱洛一身学究的气质镇住了,“朱洛,明日我引荐你去做霞栖镇的教习如何?”   “那还是算了。“朱洛连忙摇头,“我前几日去看了眼,一群小孩子围着我叫姐姐,这种磨练还是等我再适应些后再挑战吧。”   虞烟倒是直接很多,扯了扯江云晚的脸,“管什么妖族血脉啊,反正钱塘百姓早就叫你妖女了,再说若对妖族都赶尽杀绝,那我现在就应该把在镇上闲逛的天狼抓回来,做成狗肉煲。”   她抓着江云晚的脸两边扯着,笑着道:“不管是过去那个你,还是现在这个你,都是你。”   语有深意,只是无人能听出。   “不过你这个情况确实特殊,由人转妖,确实心神更易受到侵染。”虞烟坏笑着,扯得更用力,“若是有一天你身心都彻底沉沦为妖女的话,我可会先动手砍了你哦。”   “痛。”江云晚嘟囔着拍开虞烟的手,揉着发红的脸。   只是她脸上泛出笑来,视线看过桌旁的众人,虽然春息还在和小蝶抢菜,虞烟和朱洛则在以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   她又轻拂着胸口,知道小青也一定在看着,只是不想现身而已。   “多谢。”她轻声说着。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正常,变得热烈起来。   江云晚也满心欢喜,终于可以抬起筷子吃饭了!   “对了,百山主之宴及后来的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们吗?”虞烟饮下一杯酒问道。   江云晚沉默了下,摇摇头,“没有什么,不过是杀了个发疯的山主而已,不周山应该过几日就会派人来与我处理此事,应该没什么问题。”   “是啊。”朱洛往嘴里塞进一口虾饼,口齿不清道:“之前的情况我都简略说过了啊,百山主之宴虽然惊心,但也算是有惊无险。”   她又想起什么,道:“对了,百山主之宴上,千羽君还向江姑娘求亲来着。”   热闹忽然变为死寂。   除了小蝶,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她,神色各异,无比精彩。   朱洛一头雾水,嘴里还鼓着,她望向江云晚,“这件事情,不可以讲吗?”   江云晚捂住了脸。   “啪”一声脆响。   “虞烟姑娘,你手里的筷子折断了哦。”郑春息无神地看着虞烟手中断成两截的筷子。   虞烟只是看着江云晚,声音毫无起伏,“夹菜时用力大了些,夹断筷子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再拿一双给我。”   “哦。”郑春息面无表情又递过一双。   虞烟的视线在江云晚和朱洛两人身上扫过,“夜已经深了啊,睡觉之前我想……”   江云晚霍然站起身,“我们现在都喜欢早上洗澡了,对吧朱洛?”   “嗯嗯。”朱洛茫然附和着。   虞烟挑着眉,仍然打量着二人,“你们的衣服,有些不合身啊。”   朱洛现在还穿着花舞的衣服,江云晚则以李幼念的身躯穿着她原本的衣裙,确实都略为不合。   “我准备找镇子上最好的裁缝给你们做衣服,不过还需要量一量尺寸啊。”   “怎么量?”江云晚一脸戒备。   “当然是脱光了衣服量。”虞烟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套红棉粗绳。   “喂!你这根本不是量尺寸的绳尺啊。话说看起来很眼熟啊。”江云晚目瞪口呆,“这不是二…白峰主那次丢下的吗?春息!”   春息别过脸,“虞烟姑娘自己找到的,不管我事哦。”   江云晚转身便要往外跑,但转瞬就被虞烟拽住了后领。   虞烟另一只手又拽住了朱洛的后领,“你也来,我会安排十几个侍女,会对你特别关照的。”   她倒拖着两个女子向外走去。   “诶,等等,也有我的份吗?”朱洛一脸惊恐。   “当然要算上你啊!”江云晚挣扎着喊道。   小蝶终于有了兴趣,站起身道:“我也要去!”   “小孩子不要去看,会做噩梦的。小蝶留下来继续吃饭。”虞烟头也不回。   “哦。”小蝶又无奈坐下。   “对对,小蝶你接着吃吧,能吃的女孩子最可爱了。”江云晚安抚完又挣扎起来,“喂,会做噩梦是什么情况啊,春息救我!”   但郑春息只是面色肃然,向她点了点头。   在一片混乱中,江云晚和朱洛还是被拖进了黑夜中,声音渐渐远去。   厅房里只剩下小蝶和郑春息。   小蝶见对方已经消失,想了想还是继续风卷残云。   倒是郑春息看着小蝶身前越摞越高的盘子,想起江云晚最后的话,皱着眉。   “能吃的女孩子最可爱?那我是不是不用再装了。”   她嘟囔着,“其实我也很能吃啊。” 第六十三章 美人沉梦   清晨,天还黑着。   江云晚失魂落魄地从庭院偏角的房间里走出来,紧抓着身上凌乱的衣服。   她路过朱洛房间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朱洛比她出来的更早,应该就在自己房间里。   房间里昏暗,只看到床上被子卷成了一团,小小的像个包子。   “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了啊。”江云晚无奈叹气,“可怜的孩子。”   她让人去准备后便朝浴室走去,极长的乌发滑过腰背,在身后摇曳。   浴室外还挂着“凝脂池”的木匾,走进去打开最里面的门,浓白的水汽扑面而来,像是一池蒸沸的奶。   衣裙都已脱下,身上一丝不挂,不少地方还有红色勒痕,“虞烟还是那样,疯起来谁都挡不住。”   曼妙的曲线在水汽中隐现,光洁的小脚踩入清池,水波荡漾的声音传开。   江云晚找了个惬意的位置靠坐在池边,锁骨以下都浸在池水中,白嫩的肌肤开始发红,她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声音。   “要是每时每刻都能泡在池水里就好了。”江云晚闭眼叹息着。   虚幻的女子出现在她身边,同样一丝不挂,头发盘起,身子浸在池水中,虽然她是剑灵之体,并不能感受到这种肌肤发烫的滋味。   “姐姐如果你把体内的妖气全部炼化吸收,就能彻底变成妖了吧。到时候你就真的不是人而是一条蛇了,全天生活在水里也不是难事哦。”小青也闭着眼睛,歪头靠在江云晚肩上。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止住妖气的炼化,至少不让身体血脉的妖化比例超过一半,但那样会减缓修行速度。”沉默了下后,江云晚轻声说着,“饮鸠止渴,说的就是如此吧。”   “为什么?做妖不也挺好的吗?姐姐你又能遮掩妖化气息,只要自己不说,没人能发现。”   江云晚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其实她对于妖化一直含着恐惧,毕竟自己不像小青那样天生就是妖物,生来就懂得如何控制心绪,和自身的血脉相处。   她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彻底沦为妖物,自己会成什么样子,只是隐隐预感着,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昨晚与朱洛和虞烟言说时,只是说自己血脉中,妖血比例只有不到四成,以后不再受激让妖气暴走的话,妖血比例是不会增加的,这样说她们听了果然神色轻松不少。   但实则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万里大江上,或站或躺都会随着江水前进。体内妖气每刻都在一丝丝炼化,虽然不多但已是滴水穿石之势,停不下来了。   万里大江的尽头是什么?是一直坠落永不到底的瀑布,还是永堕黑暗的无尽大海?   算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小青,一天一夜了,我已经该在分身里留下足够的魂魄印记了吧?”江云晚开口问道。   小青惬意地用脸蹭着江云晚的脖子,一边点着头。   江云晚松口气,意识往身体更深处沉降,向着这具身躯的陆府窍穴探去,寒冷与灼热交替。   浴室内白汽蒸腾,遮住了女子的身影,须臾之后蒸汽微散,原处那如芭蕉落雨的愁美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美色飞扬的女子。   江云晚仰起头,轻舒出一口气,“还是自己的身体舒服。”   “小青。”她望向身旁依偎着自己的女子。   小青点点头,化作青黑光点融入江云晚体内,后者也随即闭上了眼睛。   ……   天空是一整片虚无,但仍呈现出墨一样的色彩,那是它在映现下方的光景。   天空的下方没有陆地,只有一望无尽的漆黑。   那是片海,又仿佛是砚池中的黏稠浓墨。   大海原本狂怒翻涌着,一波波怒涛卷起,在海面上碎出无数细小的花。   那些细小的花并没有落回大海,而是蒸腾作片片浓黑的花瓣,花瓣上隐隐有蛇纹,向虚无的天穹上飘去。这番场景总会让人想起民间传说中,凡人得道成仙时,无数琉璃花片从天而降的仙圣绝境。   只不过这些花瓣是逆扬向上,且带着血腥堕落的气息,宛如绝世大妖出场的仪式。   漆黑的海,漆黑的天穹,被无数飘飞的漆黑花瓣连接,这里仿佛是一场永夜。   两道人影出现在海面上,一道青绿一道淡紫,怒涛翻涌的海面立刻平静下来,只是仍有花瓣向上飘飞。   江云晚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后看着那些向天穹扬起的花瓣。   那些花瓣应该就是被炼化的妖气吧,融入天穹后会悉数转为真气,进入经脉之中。但转化真气后剩下的残烬才是关键,残烬会融入血脉之中,一点点增加自己的妖血比例。   饮鸠止渴,这些妖艳的花瓣就是自己的鸠毒啊。   “多亏小青你来牵引,我的意念才能提前进入陆府中,寻常修士想如此都得到四境以后了。”江云晚打量着周围,“平时你都沉睡在此吗?”   “是啊,普通剑灵只能寄居在剑身中,以剑身灵气为食,我特殊些,可以在姐姐体内休息,以姐姐体内的精气为供养,只需要一点点哦,是不是很划算?”小青笑嘻嘻说着。   江云晚无奈笑笑,想到体内小青以她的精气为食,体外小蝶以她的血液为食,怎么感觉自己全身都是宝,都够做成一桌菜了?   “稍等片刻。”她遵循某种感应,轻拍双手。   随着一声脆鸣,幽暗的光闪过,十几个黑影呈圆圈将她们围在中心。   那是十几处海水都上浮微凝,化作凹形深沉的基座,隐约可见里面黑水仍在流动。而这些基座上都选悬浮着……一颗颗与常人的等身大小的巨蛋!   巨蛋黑红交织,带着透明色泽,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事物,又像是一个个茧。   “怎么感觉……像是蛇蛋一样?”江云晚皱眉看着蛋中景象。   十几个形貌各异的美人抱膝蜷缩在蛋中,或艳丽或可爱,眼睛都闭着,姣好的面容上神色平静,像是都沉入美好的梦中。   江云晚走上前,指尖在其中一个茧膜上拂过,望着里面赤裸的美人。   “这些就是缺月楼历代花魁的残余吗?”   “准确说,是神通与那些花魁残余结合后化作的分身。”   “但总归是与那些花魁有密切联系吧?”江云晚轻声问道,“还有可能让她们以此复活吗?”   小青挠挠头,“这些分身里确实还留有一些记忆习惯之类,但要复活是不可能的,魂魄都消散不知多少年了。“   她走到江云晚身前,“姐姐,你好像有些伤心。”   “没什么,同为花魁,物伤其类而已。”   “是吗?我倒是没什么感伤。”小青说着,“反正世间谁我都不关心,只要姐姐还好好活着就够了。”   江云晚笑笑。   妖族与人族的情感确实有些差别,更简单也更炽烈。   昨日她获得分身时,还没觉得什么,今日看到这些封存在茧中的身影,才忽然有些感触。   红颜薄命,确实不假。能委身到青楼中去的女子,大多身世坎坷。过人的美色让她们流落青楼,而身怀的至阴之气,又让她们最终葬身在妖气中。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就连钱塘的人也早都不知道她们的故事了。一切源头的采星子死了,百魅现在也被封印起来了,又该去找谁呢?   她忽然想起记忆世界中的见闻,小时的唐湖倔强又决然,发誓绝不会再牺牲任何一位女子,果然自己背负着枷锁一路到最后,完成了她的诺言。   如果接替采星子成为掌门的不是唐湖,而是缺月阁的长老之流,大概仍会沿着旧路,以利益和承诺作为交换,让后续的花魁们赴死吧。   甚至自愿的资格都不留,只剩强逼压迫。   这些美人也曾饮酒抚琴,也曾倚楼望断,最后都在如花盛放的时候逝去,如今都将风华封存在这一个个茧中,成了她的嫁衣裳,就连故事都被人忘却。   江云晚长揖行礼。   “晚辈江云晚见过诸位前辈,必会珍惜前辈们的遗存,绝不会轻折损辱。” 第六十四章 解于风月   就在十几个黑茧的中心,江云晚脚下的海面上,有一道模糊的红色投影,是只口中衔着黑蛇的雀鸟,周围有青白二色的剑痕编作牢笼。   投影似乎是从海底映照来,深不见底的汪洋底部封存着什么东西。   “那就是对百魅的封印?”   小青也低头看着,“是啊,我和朱洛一同下的封印,暂时相安无事,但早晚会被百魅渗透脱逃,到时再想封印就难如登天了。”   江云晚点头,眼神坚定,“我会想办法的。”   无非是不断往上施加更强的封印术法,世间封印术法都是由阵法而来,那这就是一场生死竞速啦。   ——到底是她自身的阵法造诣进展更快,还是百魅突破的速度更快。   没想到如今阵法的修行速度不仅牵扯到遮月步和剑法,还关联到自身生死。   江云晚沿着十几道黑茧前走着,看着里面各色的花魁,冰山美人有之,乖巧少女有之,还有的背上和身前都是大片艳丽刺青,拿把长刀都能充作黑帮的妖艳大姐头了。   缺月楼历代花魁还真是风味各不相同啊。   最后江云晚停住脚步,她身前的海面基座上没有茧膜,发尾过背的女子身形舒展,悬浮在基座上。   李幼念。   最后一个被百魅吞噬的缺月楼花魁。   她想起记忆世界中所见,李幼念是为了家人和抛弃她去太兴城的心上人才甘心赴死的。   过去这么些年,她的家人也都死去了吧,在缺月阁的暗中照料下生前应该过的不错。   那个心上人呢?在太兴城官运亨通后应该化作冢中枯骨了吧。   只有李幼念以这种方式孤独存在着。   “每个分身都身含至阴之气,而且根骨不俗,灵慧有余。”小青跟着看了一路感叹道。   江云晚点点头。   是啊,身怀至阴之气的女子万里无一,除了媚骨绝色外,也必定有某种过人的修行天赋。   对于真正的修道天才来说,慧根、记性、算力、毅力,乃至具体到剑法术式、阵器药三道等天赋,缺一不可。   而这些花魁往往只具其一,不然早就被名门大派挑走了。   但这正是花魁前辈们留下的最大财富。   自己身上现在除了各类剑法要修行,还有阵法、身法乃至妖躯体魄要去打磨。   寻常修行者面对这样多负担,早就不堪重负,说不定还会倒退衰弛。   自己本来也是这两难进地,但现在有了这些花魁分身,就能别开天地了。她完全可以根据其天赋,将修行内容从本体分离出去,交给分身来参悟学习。   如此做等于每项都是以世间绝顶的天赋在修行,而且互相分担参考,进度可能比专攻一项的修行者更快。   比如李幼念的天赋,昨日就感知到了:敏锐思明,亲和天地,恰好是绝佳的阵道修行天赋。   “话说姐姐,这样看着一个身躯漂浮着,还真有熟悉的感觉啊。”小青开口打断了江云晚的沉思。   熟悉?   好像是很熟悉。   江云晚看了看,点头附和,“是啊。”   “总是让我想起你识别海内漂浮着的男身。”   江云晚恍然大悟,砸拳在手心,“是啊。”   “……”   “等等等等!”江云晚转身按住小青的肩膀,“你能看到我识海里的男身吗?”   “对啊。”小青脆脆应着,“虽然没你允许我进不去,但靠着陆府与识海的感应,我还是能看到里面的景象的。不过你的男身看来伤势惨重,就跟快废弃的木件一样,姐姐你不处理下吗?”   “问题不是这个!”江云晚涨红脸,嗫嚅着,“你,你早就知道我的两重身份了吗?”   “一直都知道啊,我苏醒时讲述往事就提到了,姐姐你没有注意到吧?”   江云晚脸色一下子红透,抱膝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间,羞赧的声音喊出来:   “谁注意到这些了?只记得山间相拥定姐妹情来着,哪里有这出啊。”   江云晚现在只想在脚底的妖气海洋中扒条缝钻进去,她以为如今世上知道她真正身份的,除了身边的春息,就只有三师兄萧奉之和唐湖,哪里想到还有小青。   自己还整天在那姐姐长,妹妹短的!   还整天摸头捏脸的!   各种女子姿态、姐姐做派也都被小青看得一清二楚!   跟唐湖一样,都是知道了还佯装玩弄的,还不如跟三师兄那时候一样,一个大阵压过来,生死相逼呢!   完全没脸见人了啊!   小青好像一下子看出江云晚所想,嘴角弧度拉起,从背后趴在江云晚的背上,双手搂住江云晚的脖子,在她耳边低语坏笑:   “反正我是不在乎这些的,姐妹做不成算了,兄妹也是可以的哦。”   “啊………”江云晚还捂着脸,尴尬呻吟着。   “我在此间陆府无聊的时候,经常看识海中你的赤裸男身哦。姐姐你的……啊不,是哥哥你的身材真不错。”小青笑得意味深长。   “我什么都听不见……”江云晚嘤咛着。   “没想到朝哥哥以前那样俊秀,结果男人做不了反而成了女人。”小青愈发啧啧怪叹,在江云晚耳边称赞道:“不过朝哥哥你做女人很有天赋哦,比世间其他女人都有魅力多了,以后还会是女人中的女人呢!”   “啊我心神出问题了,你说的什么我都理解不了!!”江云晚喊着。   小青把江云晚扶起来,但对方仍是转过身捂着脸,让小青无奈笑着,总觉得现在自己才是姐姐一样。   好半天江云晚才转过身来,放下手后脸色仍是发红。   “那你以后还认我这个姐姐吗?”她嘟囔着。   “认作哥哥也可以哦。”   “还是姐姐好了。”江云晚挥手在脸庞扇着风,脸色发红,眼神飘忽,想着以后在小青面前要多注意些了。   她转身看着李幼念的身躯,转移话题道:“我要正式剥离分身了。“   昨日变做李幼念的身躯不过是神通的初次应激显现,这次才是真正的尝试分身神通,许多效果和猜想也只有尝试后才知道。   “好的,姐姐。”小青笑着,声音重重压在“姐姐”二字上。   听着小青的调侃,江云晚红着脸将手触在了李幼念的身上。   蒙蒙的红黑二色拂过整个陆府空间。   ……   蒸汽缭绕的浴室中,江云晚身体渗出红黑二色的交织雾气,在她身旁不知化作一名长发在水中浸透的女子。两人并排靠在池边,闭着眼睛仿佛齐齐陷入沉睡。   虚幻的声音响起,“姐姐,可以了哦。”   两名女子的眼睛忽然同时睁开。   “好……”   “好……”   两个躯体同时开口,脸上是一模一样的惊愕。   明明是同一个水汽蒸腾的浴池,江云晚却觉得自己是在通过两个视角看着,那些景象正顺着两道略不同的思维,传递进同一个意识中。   她只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还在自己体内,另一半则在李幼念的体内!   就好像一个人的双眼可以分开自由控制一般,又如同人身从中间为线,两边各自为战。   两个躯体齐齐扭头,互相看着对方。   “我在……看着我自己……”两道声音异口同声惊叹着。   青黑光点散出,小青显形站在一旁,笑容玩味,“姐姐,尝试着起身活动下吧。”   两个躯体齐齐点头,同时站起身,在池水中往前迈出步子   ——扑通一声,两人一起跌入浴池中,咕噜咕噜沉底。   “就知道会是这样。”小青噗哧笑出声。   ……   庭院的樱花树下,江云晚和李幼念分身一同靠着树干,都穿着江云晚自己的衣裙,晾干着湿漉漉的头发。   庭院里本来是大家最常转悠的地方,现在都被江云晚赶到一旁去,但院门处仍能看到虞烟、朱洛和郑春息等人悄悄探着脑袋。   江云晚仍然心有余悸,刚刚在浴池中迈步的时候,她的本体动作正常,但是李幼念身体僵直,且那种僵直还回传到江云晚的身上,让她一同跌入水中。   ——差点她就溺死在浴池中了,甚至不敢告诉虞烟,不然对方一定能笑到天黑。   身影虚幻的小青正跪坐在两人身前,笑道:“我最开始施展分身神通时也有不畅,但比姐姐要好些。因为我只是简单地复制自己,姐姐则是以他人躯体为分身。”   两个躯体都是一脸迷茫,神情都完全相同。   小青继续道:“姐姐你现在是把将自己的思绪强行塞在两个身体中,简单的摇头说话还好,想做些略大的动作就会像刚才那样,相互掣肘,更别提以后的修行了。”   “那应该如何?”两个躯体同时开口,只是一道声音妩媚,一道清新。   小青揉揉耳朵,苦笑道:“姐姐你这样太吵了,还是我来说你来听吧。”   江云晚只好轻轻点头。   “施展分身之能,意识心神虽然同一个,但思绪却可以在两边甚至多边同时运转,要做到这些的关键就是思绪变化。”小青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当你把两个身躯视作一个人,所思所做毫无区别,控制自然艰难,这世上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自然也不会有两个江云晚。”   “我过去施展分身,每次都有相应身份,以其身份转换思绪,所思所做所表现全然不同,才能操纵如意。姐姐你的分身都有那些花魁的残余,反而更加简单了。”   “将你的思绪分作两半,一半仍是江云晚,另一半则与分身残余结合,以其身份操纵,才能自在如意。”   两个躯体一同盯着小青,开口道:“那样不会造成认知紊乱吗?”   “所以要记住最关键的一个要诀!”小青神色严肃起来,“身份只是用来操纵分身的手段,不能沉迷其中,否则就是心障。以心神分意,以思绪御体,统一却分离。”   江云晚抬起眉头,“就好像大碗扣小碗那样,表面看去是个梓木大碗,掀开看里面却是个青瓷小碗?”   “嗯……虽然去听起来古怪,但实质相符。将来不管姐姐你能剥离多少分身,只要记住不管怎样你都是江云晚就对了。”   江云晚只觉得霎时心绪清明,大致猜到了该如何去做。   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将在分身的思绪与其身躯中的原主残留结合,做出细微的调整与转变。   在分身中时,自己便是是李幼念,但实质仍是江云晚。   一股轻松自在的感觉荡开来。   就像是俗世中的木偶戏,她之前操纵分身时,是将思绪分出作为提线去操纵。那现在则是木偶本身也分离出思绪的线,与本体的线相交融,互相传递交融着。   即相同,又殊异。   江云晚睁开眼睛,尝试靠着树站起身来。   她的本体倒是轻松站起,分身则颤颤巍巍,果真僵硬的像是木偶。   “比之前好很多了,但还是很僵硬。”两道声音同时说着。   “当然不会一蹴而就,还需要练习和适应。”小青笑着,“大止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你的本体做什么,分身也做什么,毫无滞涩,流畅如一人。”   “第二阶段,你的本体做什么,完全不影响分身做什么,各自为战,宛如两人。”   江云晚略微明了,点头道:“那有什么办法加快速度吗?时间有些紧迫。”   她当初在钱塘答应夏鲤来做越秀山山主,最重要目的就是为了折山之礼。   折山之礼是不周山乃整个修行界的盛事,除了不周山少数弟子能参加,一些外门大宗最有天赋希望的弟子也会参加,被叫做“中州龙门。”   ——鲤鱼过龙门,跃而化龙。   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如今终于正式成为山主,折山之礼临近,她时间不多了。   小青耸耸肩,“姐姐你的分身有许多不同,我能帮的只有如此,剩下的只能靠姐姐自己摸索啦。”   她揉揉眼睛,“陪姐姐折腾这么久,我也有些累了,先回去睡了。”   说着她便化作无数青黑光点融入江云晚体内。   江云晚愣了会儿,无奈笑笑,终于伸手把一旁窥探的众人叫过来。   虞烟几人看着树下同时出现的两个身躯早就难耐好奇心了,却只能远远看着江云晚在树下又是皱眉又是乱动的,此刻终于能过来,围着江云晚的两个躯体来回摆弄。   “停住,我是来叫你们商议的。”江云晚苦笑道。   她将如今情形跟众人简略说了,期间同样被春息和虞烟抱怨吵闹,只得暂时将李幼念分身收回体内。   她以本体独自讲述完后,希冀望着众人。   虞烟想了想道:“以此说来你的分身上应该有身体记忆习惯才对,将其逐渐唤醒操纵应该会快许多。”   “听起来有理,但身体记忆因环境而成,李幼念生活在江南道钱塘,此处是中州道不周山,环境不同如何唤醒?”江云晚思索着。   “不,这是你没有抓住重点。”虞烟古怪笑起来,“李幼念生活的地方其实不是钱塘,而是缺月楼那么个小地方,平日生活也是作为青楼女子。”   江云晚目瞪口呆,双手护在胸前,“你让我作为李幼念去找个青楼卖身?”   一旁郑春息听了面色绯红,朱洛也是连连念叨着于礼不合。   “谁让你找青楼啦?谁让你卖身啦?”虞烟踢了江云晚一脚,又嘟囔着,“你愿意我还不愿意让你去呢。”   “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不能自己开家风月之地吗?卖艺不卖身那种,反正你本来就是花魁,做起来简直称心应手。”虞烟双手抱怀说着,“而且霞栖镇上也没什么风月场合,就当你这个山主为镇民们提供些便利嘛。”   江云晚眼前一亮,她对此倒没什么芥蒂,但又皱眉,“我现在的身份是学馆教习,肯定不能露面,仅靠分身李幼念一个人怎么撑得起来?”   众人齐齐陷入沉思。   江云晚看向众人。   虞烟眉峰一凌,“喂,你在打我们的主意吗?我可做不来。”   郑春息也附和着,“没错没错。”   “谁要你们去了。”江云晚轻哼着,“你以为青楼女子那样好做吗?本花魁一身才艺风情可不是简单得来的。”   但她又叹着气,“我现在上哪里找来姿色礼仪俱佳,才气技艺上乘,又在青楼待过的女子来,这样的女子可太……”   她声音忽然缓下来,盯着一个方向,愣愣道:“这样的女子……可太显眼了。”   虞烟和郑春息本也在沉思,顺着江云晚的视线看过去,也齐齐愣住了。   明黄衣裙的女子本来见几人在打闹,听了会儿就随手拿出一本书来看,此刻见众人都灼灼盯着自己,才抬起头来。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朱洛疑惑道。 第六十五章 那个女人脑子有问题   霞栖学馆深处的房间里,一摞摞缀线厚本和图卷放在桌案一角,里正小心抽出来一本,拍了拍灰尘摊开来看。   “锦青馆……”他看着书中记载的资料,不由叹了口气,长柔的胡须在他手中来回摆弄。   就在刚刚一个女人来拜访过他,那是个很有韵味的美人,静坐时会让人想到烟雨蒙蒙的江南,含蓄轻笑时眼中也笼着秋水。   经他一问,女人果然是从江南钱塘来的,这样的女人想必镇上很多男人都会一见倾心吧。只是女人提的事有些难办,竟是要买下锦青馆重新开张,说是想让镇上有个文人斗酒、骚客吟月的地方,还自言在钱塘就是做这样的营生。   说的很轻巧,但话外之音再简单不过——这是要开家青楼啊,是女人们在楼上扶栏而笑,男人们在楼下就失了魂儿的青楼啊。   没想到这样恬静的女人,也会做如此的营生。   他倒不是鄙夷这行当,毕竟青楼和贱卖皮肉的娼寮妓馆不同,在他看来也算是风雅场合,还能让镇子更繁华些。   只是但凡开青楼赚这份钱的,哪个不是心黑如炭,手上染血的人物,他看不出那个名叫李幼念的女人有此特质。   且李幼念还说了不会再招揽镇上的女子入内,那是要一个人撑起锦青馆?   世间也有些沉于欢欲的美色女子一人就以居所为风月场,但怎么看那个李幼念都不像这号人物啊。   里正又从桌案书堆里抽出一副画卷抻开来看,画的是靠山的青蒙楼馆,檐角飞挂,庭院深深,正是昔日马车喧闹,如今无人问津的锦青馆。   寻常镇子是不会有青楼的,但霞栖镇规模如同小城,叫做霞栖城都可以,因此过去也有家盛极一时的锦青馆。   锦青馆艳名最广时连府城里的浪荡子弟们都会赶来,午后乘车出发,入夜时到了霞栖镇,正好赶上姑娘们黛眉勾好红袖轻招的时候,车马都堵满了镇子外的官道。   但俗话说琉璃易碎,这样的好景也不长久,没做几年锦青馆就接连出事,闹得门封人散。也曾有豪客想接过这生意,但连换了许多茬,都是不足半年就关门大吉了。   最后甚至有闹鬼的传闻,镇上的百姓都不敢去,这镇子里唯一的风月场也就没了,最后收没归了镇上,实际就是空置在那了。   也难怪那个李幼念会看中,这楼馆在镇子边陲,靠近越秀山脚下清静娴雅,又临着大道往来便利,门前还很开阔方便车马停靠。   但那样一处凶宅,岂是一个弱女子能镇得住的?   里正把好处坏处都跟那女子说了,对方只是说无妨无妨,不放在心上。他最后只好先将人打发走,自己在这儿慢慢考量。   夕照从窗中落进来,里正这才发现都黄昏了,长叹一声推门离去。   清脆的摇钟声传遍学馆,学子和教习们都从各个学堂中走出,已经到了归家的时候。   站在人群中回应着众人的问好,里正满意地捋着胡须,相比镇子这处学馆才是他毕生心血所在。   但当里正沉浸在这片刻享受中时,人群忽然四散转而聚到另外一边。里正回头看去,渐暗的光亮中一抹淡紫身影从后院走出,整片夕阳仿佛都亮堂起来。   “江教习今日看起来很疲惫啊,是因为听不周山弟子们论剑太久吗?”   许多教习都围上去殷勤问候,女子只是淡淡地笑,略显疲惫。   江山主!   里正快步走上去,呵斥道:“没看到江教习今日疲乏,正要回去休息吗?你们围在这做什么?”   人群一哄而散,许多人依依不舍回头,又被里正一个个瞪走。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里正才回过头来。   “江山主。”里正躬身行礼,露出比刚才那些人更谄媚的笑来。   “江山主今日看起来疲惫啊,是因为和不周山的弟子们论剑太久吗?“里正小心指着后院,不确定那群穿着黑衣脾气火爆的弟子们走了没有。   “不全是。”江云晚笑笑。   随着上次剑澜峰弟子们入山帮忙,他们的身份也逐渐被镇民们知晓。如今山妖“伏诛”,星屑花开,镇民们又恢复了往昔的生活,除了对从未露面的山主千恩万谢,对不周山的来客也再无芥蒂。   霞栖镇坐落在不周山脉的边缘,处于修行界和俗世的交汇处,甚至不少镇民还会些练气吐纳之法,修道长生做不到,强身健体还是可以的,因而对修行者并不惧怕。   他们听说不周山来的弟子们喜欢在学馆后院中坐而论道,都是满心欢喜,想着说不定哪日可以借此机会把自家的孩子也送进不周山。   但更令他们惊讶的是,那些弟子们在后院宁肯放下身段给学馆交钱租用,也不让外人入内,可偏偏让学馆里的琴艺教习江云晚入内抚琴作伴。   果然修行者也难过美人关啊,但也说明了江教习的不俗。   于是百姓们对这位外来的美人愈发尊敬,也只有里正知道其中内幕。   “也难怪剑澜峰弟子们愿意与山主论剑。”里正笑得愈发灿烂,“前些日子我入山中办事时,听到许多人在讨论山主您在百山主之宴上的风采,说连百山之主的千羽君都一见倾心啊。”   江云晚无声苦笑。   百山主之宴的种种会传开她倒是预料到了,却没想到连里正都知道了,果然世人都有八卦的心,修行者也不能免俗。   她剑斩张谋的事倒没有风声,大概是不周山刻意压下了。但她觉得宗门应该能查出是她所为,为何到现在都没人来查问?   这让她心中略有迷惑,担心是否还牵连到其他。   江云晚走到一处树荫下避着最后的残阳,看向跟过来的里正,“镇上不知道这些吧?”   “江山主放心,除了我有时要去山中处理山货事项外,整个镇子对于宗门接触不多,极少数知道的我也下了封口令。镇民大都以为新任越秀山主身份和行踪都隐秘,住在越秀山最深处,不会联想到您。”   江云晚松了口气。   “江山主,真的要这样小心翼翼吗?镇子知道了也无妨吧?”   江云晚笑着摇摇头。   如果镇上知道了,那落英巷估计从早到晚都会水泄不通,她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平淡生活。   心在山上,身在俗世。   “对了江山主。”里正忽然开口,将之前有人要买下锦青馆的事情详细说出,期间不断瞄着江云晚的神色,“不知道江山主意下如何?”   江云晚笑笑,“这不涉修行界,是俗世中事,你作为里正自己决断就好,何必问我。”   里正尴尬笑笑,只是不断挤眉弄眼。   江云晚了然,“你是想拒绝那个李幼念,但又看她也来自钱塘,且出身青楼,担心跟我认识,怕得罪我是不是?”   里正更加尴尬,只顾捋着长须。   他心中当然害怕,官场上混日子,得罪上头可是死忌啊,所以哪怕现在犯着尴尬也得问清楚。   江云晚没好气笑道:“钱塘是江南最纸醉金迷的地方,春花江畔不知道多少家青楼妓馆,我怎么会每个都认识,随你的心意处理就好。”   里正终于舒出一口气。   江云晚看他的脸色好奇道:“你为什么要拒绝她,担心不利于霞栖镇?”   “哪里的话,锦青馆重开还能引府城的少爷们来镇上,镇上的收入还会高些。”里正摆手,“说实话,锦青馆有些古怪,那个李幼念看起来就柔柔弱弱的,我担心她压不住。”   “这便是人家的事了,你何必多心。”江云晚挑眉。   “还不止如此呢!”里正压低声音,“我看那个李幼念说话时常断断续续,起坐身姿也有些僵硬。眼睛倒是漂亮,偶尔也会呆滞下。”   里正敲了下自己的头,“我觉得那个李幼念啊,可能脑子有问题,拿了锦青馆也是白搭!”   江云晚眼睛微眯,不说话了。   “江山主,您怎么了?”里正发现对方的神色忽然变了。   我怎么了?   我脑子有问题!!   江云晚一挥手,“这事儿你看着自己定夺吧,我没有意见。我还要在这儿看会儿落日,你先回去吧。”   里正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江云晚心态微变,忙不迭告辞离去,快走出学馆时才骤然醒悟,一拍脑袋。   “这个李幼念很有可能和江山主认识,江山主刚才说不定就是来说情的,但看我本准备拒绝才不好意思开口。那这锦青馆到底给不给?”   里正思来想去,一咬牙,“管她认不认识,给了就是,她要压不住出事了也是自找的,大不了我卖便宜点儿。”   里正一边想着该如何做的不让对方看出,一边大步离开了学馆。   江云晚一直站在后院外的树荫下,直到里正离开,学馆里都没什么人。   树干后忽然走出一个长发坠尾的女子,身着水蓝衣裙,锦缎抹胸,站在江云晚身旁美色相映,宛如双璧。   只是她的动作僵硬,眼神呆滞,仿若木偶。   这才是江云晚为何看着神色疲惫的原因。   她今日在教琴和论剑的间隙,还作为李幼念拜访里正,谈及锦青馆之事。   她对李幼念分身的操纵还很艰难,为了能以李幼念的身份办成锦青馆的事,之前分身在与里正交谈时,她一直躲在附近动也不动,闭眼入定,将大半思绪都投入分身内。   饶是如此还让里正看出许多问题,她自己也累得够呛。   看来锦青馆的事势在必行,不然何时才能让李幼念分身真正成为自己的另一个身躯辅助修行?   看着身旁的呆滞女子,江云晚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子,“你啊,脑子有问题。”   她心意一转,李幼念也抬起手,捏着她的鼻子笑道:“你啊,脑子有问题。”   两人一同轻笑出声。   江云晚上下打量着分身,满意地点着头,虞烟量身订做的衣裙确实不错,完美衬出分身的婉约气态来。   “走吧。”江云晚拉起分身的手往学馆门口走去,分身笨拙地跟着。   走到一半她笑笑,“我这算不算自言自语?不会真有一天疯了吧?”   她拉着的手握住轻用力,同时感受到拉着别人走和被别人拉着走的感觉。   “又是个难得的体验,以后干脆写本书叫‘江云晚的奇妙体验’好了。”   江云晚嘟囔着,拉着分身向前走去。   两个风情各异的美人就这样拉着手走在残阳中,仿佛情谊深切的密友,最终走出学馆正门,一同踏入那辆镌刻着花团与残月的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渐渐消失在铺满残阳的街中。   当马车停在落英巷中时天已经黑了,两名女子牵着手跨过门内。   为了能早日完全掌握分身,这些天若有可能,江云晚都会把分身放出体外,跟在身旁。   到了东苑的庭院中时,郑春息迎上来看了看,揶揄道:“云晚姐姐和幼念姐姐都回来了啊。”   江云晚无奈笑笑,看向庭院中小蝶正骑在天狼背上到处跑着,摇晃中也神色淡然,但双手抱怀,大概是高兴的状态吧。   “虞烟和朱洛呢?”   “虞烟她……正在屋里教朱洛呢。”   “教?教什么?”   春息脸色古怪,明显绷着笑,“在教怎样勾引男人。”   江云晚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该作何反应,“朱洛答应了?之前提起时她不还誓死不从吗?”   “这就要靠我出马了。”春息脸上满是得意,“我跟她说,她在这吃穿用度都是府里出的,就以在青楼里帮你当作租钱好了。她想了想,最后红着脸答应了。”   江云晚苦笑不得,这还真符合朱洛的性子。   春息说着掏出一叠写满小字的纸递给江云晚。   “这是什么?”江云晚好奇翻看着。   “接手锦青馆之后的计划啊。虽然只有你的分身和朱洛两个人,但我都计划好了。开馆后的客人不仅来自镇上,也可以吸引不周山的弟子和中州道府城的人来,利用霞栖镇的位置优势,把这里打造成真正的修行界和俗世交融之地。”   郑春息指着那些纸张道:“别看镇上青壮靠采山货得利丰厚,还有许多镇民靠卖些灵植和小灵器过活,日子很寡淡。如果镇上热闹起来,镇民也会好过许多。你作为山主也尽了应有之义,功勋也会更丰,江姐姐你不一直想要积攒功勋吗?”   “还有到时候馆里的人手安排,可以从府邸里抽调侍女下人过去,反正也没人会认出来。”   江云晚目瞪口呆,半天才夸赞道:“真不愧是在太守府长大的,我觉得里正的位置应该你来做。”   “才不要,我只想做江姐姐的小侍女。”郑春息笑嘻嘻说着,“江姐姐,采纳吗?”   “当然。”江云晚拍着纸叠,“虽然现在锦青馆还没搞定,但总有办法的。”   她郑重点头,“谢谢你,春息。”   难为对方如此细心,宗门功勋对她未来的计划确实很重要。   “谁让我是你的小侍女呢。”郑春息转身离去,“我先去修炼了。”   江云晚也神采飞扬,妩媚的眼中流光微转,“是时候让不周山见识下,我缺月楼花魁的风姿了。”   “嗯,还有南朱宗朱洛的风采。”江云晚笑着,“不过在此之前要先解决锦青馆,即便买下后好像也有些隐患要处理。”   江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朝外走去,但将李幼念分身留下,尝试着操纵分身跟小蝶学习阵道。   她的本体则进了门外的马车中,“去黑水山。”   之前吕卿曾说让她去黑水山一见,说是有东西要给她。如今旧事终于告一段落,趁着还未开馆的闲隙,正好去将此事了结。   希望这次吕卿前辈能稳当些,不再生出事端吧……   马夫催动缰绳,黑色高马踏步向前,带着镌刻有花团和残月的车厢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第六十六章 夜半宫禁白衣来   落日后下起了暴雨,像是天上开了个窟窿往下倒水。伴随着大雨的还有雷暴,每隔几息就有白光闪过天际,照亮黑夜中的城池,紧接着就是连串炸裂的雷声。   只有在这样夸张的雨夜中,太兴城才会稍稍安静些,连平乐坊的妓馆都因没有客人而早早关门了。除了滂沱的雷雨声外,王朝的都城静得可怕,偶尔传来被雷声惊起的犬吠。   但即便是如此恶劣的天气,皇宫中依旧有许多人在奔走,脚背踢开积雨水面,显得慌张匆忙。   一个面净无须的老太监在宫道中快走,他可能是今夜宫中走得最快也最稳的人。老太监撑着伞走到宫道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红漆小门,门上的锁都带着铜绿,不知道多少年没开过了。   老太监掏出钥匙开门,他的脸上一直很沉稳,直到这时手才微微抖了下。   这条宫道就挨着皇帝的寝宫,整个宫中都没几个人知道,更不用说来开门了。令人牙酸的开门声被雨声掩盖,门后的人影也隐在雨夜的黑暗中。   老太监稍稍抬高灯笼,暖黄的光照亮了那一袭白衣。   “三殿下。”老太监躬着身子。   早已在门后等候的萧奉之笑笑,“我穿这身来父皇不会怪罪吧?”   “陛下喜爱三殿下,不会在意这些琐节的。”老太监头低更厉害,不去看那张俊逸如谪仙人的脸。   “喜爱啊……”萧奉之抬起头,借着连绵的雷闪,看到大雨在青绿的琉璃瓦间流下来。   琉璃瓦片咬合排列,像是巨龙发怒时张开的鳞片。   “走吧。”   老太监恭敬应下,转头提着灯笼领路,萧奉之白衣白伞跟在其身后,他们的脚步声在积水中消融,穿过压抑的宫道,穿过内侍医官们急忙奔走的殿前。   最后萧奉之一人走进昏暗的寝宫,轻轻走过熟悉的大殿,站在了深处的帷帐前。身着玄色寝衣的男人正靠坐在床上看书,萧奉之与他相似七分,但男人更老些,脸上骨相毕现,不怒自威。   旁边有铜鹤擎灯,黯淡的光照亮了这深处的角落,寝宫中那些华贵的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父亲。”萧奉之轻身叫着。   轻衣便服入宫,又口称父亲,仿佛他不是来见这天下的主人,只是回家探望老父。   皇帝看着书头也不抬,伸手指了指床脚。   萧奉之立刻就懂了,把床脚的绣枕拿过来垫在男人的背后,让他能靠得舒服些。   男人又指了指黑暗中的一角,萧奉之心领神会,搬过来一个绣墩,坐在床旁。   皇帝终于按下书抬起头,看见自己的三儿子正望着殿外。   “他们以为朕要死了,不过是今夜的雨太大,旧疾复发而已。”皇帝的脸色确实有些白,“那些医官也吓得不成样子,生怕朕死了他们也要掉脑袋。”   萧奉之回过身低头笑笑,“父亲正值春秋鼎盛,还能御临天下许久。”   皇帝指了指萧奉之的衣角,后者低头看,才发现上面泥点斑斑。   “深夜受旨秘密入宫,你一定也是以为朕要死了,临死前要传位给你,才走得慌张,不然凭你的本事走在雨中衣服都不会湿。”   “刚到宫中确实有些慌张,走到半路就想明白了,以父亲的风格,即便传位也会正大光明,堂堂正正昭告天下。所以父亲应该无恙,这才安心慢慢过来,让父亲久等了。”被戳破心事,萧奉之也只是笑着解释。   皇帝坐起身看着他,原本眼中平静得像是秋天的原野,但现在原野上忽然燃起烈火!   “那好,朕再问你一遍!这个位置,你要不要?!”   炸雷声在头顶响起,整个大殿都震动了一下。   “……不要。”这两字掷地有声。   殿中一下子静下来,就连雷雨声都远去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皇帝重新靠回绣枕,又抬起书来看。   原野上的火熄灭了。   “今夜无事,你可以回去了。”   萧奉之沉默了会儿,终于起身向殿外走去。   等他走到殿门口时,皇帝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起。   “那些医官其实说得没错,朕活不久了。”皇帝声音平淡,“是朕太贪心,已经到了俗世的顶点,还想到世间的极致。”   萧奉之身体颤抖了下,极力抑制着没有回头。   从进寝宫后他只看了父亲一眼,就低下头去,再也没有正面看父亲。   不是不屑。   只是害怕。   害怕看到对方的样子。   父亲真的老了,鬓发上小片霜白,靠坐着身体都有些佝偻。以前这个男人在他心中像是头狮子,每日傲然巡视着他的领地。狮子现在依然威怒,却遍身伤痕,虚弱地卧着。   一个男人生下来最怕的是什么?   对萧奉之来说,最怕的就是父亲变老。从小到大,在他心中父亲就是那片天。   都说守业总比创业难,但这个在内忧外乱中草草登基的男人,既是守业也是创业。   登基五年平定内乱,十年便发兵亲征北烈国,率领有着革新修行演练的王朝大军来报“中州之乱”的国仇,就连三大宗的人也不得不随军出征。大周的男儿们在西北的瀚原上纵横,赤色的大旗几乎插满北烈人三成的土地,直到供应不济才慢悠悠掉转回朝。   直到今日北烈人都没缓过来,在西北的瀚原上饮冰、食火、练气,顶多也就是派邪宗潜入大周搞鬼,再不敢动兵。   登基三十年鱼龙卫便能力撼三大宗,又对天下各宗分而治之,萧氏终于成为天下真正的主人,而不是像历代王朝一样与各宗共天下。   可是这个睥睨天下的男人仍然老了啊,旧疾掏空了他的身子。   萧奉之进来时看到四下里都很暗,只有一束冷光照着床头,就像戏台上的光影。可是过去这个男人是以天下为台的,曾经男人踏步高歌,响遏行云,天下人便都仰头看着。如今男人只能卧在床头,在冷寂的雨夜等自己的儿子来,渴望儿子能给他一个承诺。   可他依旧失望了。   萧奉之终于离开了大殿,没有撑伞走在雨中。   皇帝说的没错,只要他愿意,雨水都落不到他身上。可或许是今夜的雨太大,把他浇得湿透,衣摆沉重地曳住步伐。   等他回到府中时,雷雨才终于停了。   在通往竹林深处的书房路上,宫装高髻的女人终于等到他。   “殿下……”郡主萧清浅手足无措,“我去给你拿暖巾来。”   “不用。”浑身湿透的萧奉之笑笑。   萧奉之让郡主在这里稍候,自己进书房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信。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我师妹江云晚,你们在钱塘认识过的,她现在应该在不周山。”   雷雨后园中都是泥土腥气,虫鸣声渐渐起来,萧清浅头晕目眩。   她知道所谓得“不在”是什么意思。   她接过信来好久没说话。   “殿下,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女人轻声问着。   “我想做的……”萧奉之的语气轻快起来,“出去溜达了一圈我有点饿了,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吃点宵夜。”   萧清浅咬着嘴唇,最终只是温柔地笑,“后厨可能睡了,如果殿下愿意,我去给殿下做一些。”   “麻烦了。”萧奉之点头,转身走回了竹林后的书房。   萧清浅拿着那封信,转身离开了小径,却不是先去后厨,而是找到了自己的心腹侍女。   “如果我死了,把这封信交给不周山一位叫江云晚的女子,方法我明日会写给你。”   侍女接过信跪在地上,哽咽不敢说话。   萧清浅如释重负,笑着转身,双手负后脚步轻快起来。   “今晚该给殿下做些什么好呢?”   ……   似乎整个天下都在落雨,太兴城的雨停了,中洲道雨势仍然磅礴,尤其是不周山一带,黑暗中雨水连成一道道线,几乎要把山石砸出窟窿来。   马车停在了黑水山山脚下,一抹淡紫身影走下马车,绘着繁华的纸伞在她头顶撑开,伞缘雨水四落,果真像朵小花。   江云晚撑伞在黑水山的山道上走着,不多时就到了黑水山的山顶,却看到接天连地的雨幕中,几道白光在天穹中撕裂开。   那不是雷光。   那是一道道比雷光还要猛烈的剑意! 第六十七章 美色凌人   雷雨交加,天穹上剑意纵横,像是一团电蛇在纠缠撕咬,在黑暗的天穹上交错着。   江云晚抬起伞仰头看着,几点斜吹的雨滴落在她的眉间。   她心神激荡,猜想着该是何等剑修,才能以这样的手法厮杀。   剑意交错中明显能看出,是两个绝顶的剑修在交战,其中一个处在上风。   “嗯?”疑惑声在天际响起,那个弱势的剑修似乎发现了江云晚的踪迹。   连串的雨线像是一道道剑向江云晚拍过来!   江云晚瞳孔一缩,只觉得这剑意中正浩大,根本就躲不开!   电光火石间,那个上风的剑修化作一道流光,竟然后发先至落在了江云晚身旁,随手一指便点破了雨水凝作的群剑。   一幕幕水花在江云晚身前炸开,在雨中划出飘逸的弧线。   宽衣大袖的男人在江云晚面前负手而立。   小剑仙,吕卿。   “喂,老家伙,你打不过我的,还为老不尊向后辈出手,不要脸!”吕卿对着夜幕骂道。   “她是什么人?”夜幕中有声音问道。   江云晚还在迷惑,却被吕卿拦住肩头,“江云晚,我新挑的传人!怎么样,看着很不错吧?”   喂!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传人了!   江云晚正要反驳,却看到吕卿在对着她挤眉弄眼。   “此女不错,剑道可期。”沉默了会儿后,天上的声音道。   “铁道人,你打不过我的,还不认输?”吕卿喊着。   天上的人影冷哼一声,旋即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夜幕中。   “什么情况?”江云晚这才有机会问出声。   雨幕落在吕卿头顶三寸处就被拦住分开流下,他轻笑道:“正歌山的一个道士,修为跟我差不多,年纪比我大很多,常年纠缠着我要比试,屡败屡战。这次听说我在黑水山练剑就又跑过来,可惜啊,黑水山的火脉我已经用完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咯。”   他撞下江云晚的肩膀,“这家伙刚才不知道你是谁,才对你试探出手。但他好面子,我一说你是我的传人,他当着后辈的面就不敢打了,你看这不就跑了。恭喜你,可能要作为我的传人在世间扬名了。”   江云晚白了他一眼,对这个实力极高又行为不羁的小剑仙真是无可奈何。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成为万千剑修的崇拜对象的。   “前辈,多谢你留在我身上的那道剑意。”江云晚郑重行礼。   “厉害吧,那天我老远就见到了。唉,每次都佩服自己怎么能创出这么潇洒的剑意。”   江云晚苦笑不得。   “还好你今夜来了,不用我再去找你。”   吕卿双手各出现一个小袋,随手抛了过来,江云晚忙不迭一手接住,好奇打量着。   “这些就是从金光峰那诈来的东西。”吕卿双手插袖,“也说不上诈,金光峰看不好自家院墙,差点让两宗开战,你这个‘虞烟’作为受害倒霉蛋,拿点儿东西也是应该。”   “其中一个叫什么‘青坊令’,我要好多东西林琅不给,就给出这个,说是好东西我就拿来了,希望你能用得上。”   江云晚眼前一亮,这确实是好东西,还是目前正好需要的东西。   “另一个袋子就是重头戏了,里面是固心香,准提丹等物,都是破四境时的绝品辅助之物,三大宗里也没多少。虽说这生死玄关还是生死玄关,至少稳妥了不少。”吕卿眨眨眼,“里面还有颗‘后天道种’哦。”   后天道种?!   江云晚低头看着袋子,只觉得手中愈发沉重。   修行九境分为三大段,前三境称作人初,中三境称作地象,后三境称作天元,每段之间都是生死玄关。   人初三境重在锤炼体魄,开始像是婴儿般的“胎息”境,经过固本培元的“吞玉”境,最后到体魄蜕变的“龙虎”境,才算是成人圆满。   而到了地象三境,修行者才算是彻底洗去凡胎,在修行路上登堂入室。   第一道生死玄关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凝聚自己的道种。天下修行者,近半都倒在这道种上。   可人间有修行者不知多少年,早就有了补救之法,巧夺天工制出后天道种,虽然肯定不如先天道种来得应心自然,但总好过败在玄关上。   也算是一种补救之法。   吕卿走上前来,戳戳江云晚手上的袋子,“还是希望你不要用到’后天道种‘,但至少算是有备无患。”   江云晚点头:“等我准备得当,就会冲击玄关。”   吕卿忽然围着江云晚转了一圈,笑道:“三境圆满,气机浑厚,如果我没看错,其实你早就准备得当能冲击玄关了吧?”   他笑容愈发玩味:“嗯,剑心微乱,你在害怕什么?”   江云晚不说话了,在伞下低头盯着地面的雨水。   四周都是狂乱的雨流,让她觉得心中也乱糟糟的。   “好了,言止于此,路应该你自己来走,很期待你的道种会是什么。黑水山的火脉已经用完了,我该去寻找下一个火脉了。”   江云晚抬头,“前辈什么时候走,我会赶来相送。”   吕卿笑着眨下眼,“现在。”   他忽然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斩破万千雨帘飞向天际,雷暴闪光间照亮了他拉出的长长痕迹,像是在黑布上用白墨画出了写意的一笔。   “小云晚,后会有期!”声音遥遥从天际传来,最终无声。   江云晚微微扬起雨伞,注视着天边的夜幕,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剑痕。   “吕卿前辈真是洒脱不羁啊。”   江云晚叹着气,撑着伞一步步走下黑水山,最后钻入马车中。   “回霞栖镇。”   大雨中马车碾过泥泞路面,车厢内江云晚闭目沉思。   吕卿说的没错,她确实有些忐忑。   种种机缘巧合下,她从早春到盛夏,一路势如破竹到了三境圆满。   虽然千差万别,但这总归都是她作为朝千阳曾经走过的路。   而从三境到第四境,那是她作为朝千阳也未曾有过的经历。如若成功,她作为江云晚的境界就超越了朝千阳。   所以她才有些忐忑,既担心冲击玄关失败,又觉得自己似乎距离朝千阳这个身份越来越远了。   她苦笑着摇头,“江云晚,你什么时候这样瞻前顾后了?”   虽然还有些忐忑,她已经定下决心,等解决了锦青馆,她就准备冲关破境!   “嗯?”   她忽然睁开眼睛,视线穿过车帘望向远方。   有人?   大概有十几道凌乱的气机在雨夜中浮现,毫不遮掩才会被她感知道。大概对方也没想到这样的雷雨天,会有修行者从这荒山野岭中经过。   看起来似乎是一群人在追杀另外一个,气机这样凌乱应该是鏖战许久了。   “砰”的一声闷响,有人落在了车厢顶部。   拉车的大马嘶鸣一声,显然受惊停下了。   “小姐……”外面传来马夫的惊惧声。   “无妨。”江云晚轻声说道。   头顶隔着车厢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即使在滂沱雨中也清晰可闻,“这位姑娘便是马车的主人吧?我从太兴城返乡路过,不料遇到凶徒衔尾追杀,借你车顶暂用来应敌,事后必有重谢。”   “可以,但不要损坏我的车。”江云晚淡淡回应,然后便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车顶上的女子沉默了,似乎是惊叹于江云晚的出奇镇定。   但沉默的只有话语声,如瀑的雨声仍未停息,一道道寒刃划破雨幕的声音也响起来。   那些凶徒动手了。   又是几道脚步声踩在车顶,伴随着寒刃交击的声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仅是听着那声音就能想象出战况的激烈,刀剑在黑夜中碰撞,锋刃上撞出火星,撞击声连绵细密,比这大雨还要急促。   那些女子口中的凶徒,像是鬼魅一样在黑夜中游荡,时而上到车顶来记狠辣的背袭。车顶上始终有几个人在与女子鏖斗,且轮番上阵。   江云晚用手指在膝盖上轻打拍子,聆听着外面的刀剑厮杀声。   雷雨交加的深夜,荒山野岭的原野,循着血味而来的凶徒,和拔剑对敌的女人。   真是应景啊。   那个女人应该实力不错,在这样的车轮战中也解决了对方半数的人,只是感觉气机愈发紊乱,应该是撑不住了。   “要不要出手呢?”江云晚想着。   一声沉闷发钝的声音响起,那是乱战中女子的剑锋终于不小心刺破了车顶,剑锋上的鲜血滴落下来。   江云晚手上动作如风,伸出一指接住了血滴,在手里揉搓着,感叹还好没有滴到脚下的毯子上,不然府中的下人们又要辛苦清洗了,春息也会唠叨她。   车厢上的剑锋拔出去了,声音也暂时停歇,似乎双方告一段落,正在彼此戒备中。   江云晚的脸色终于冷下来,决定出去看看,不仅是因为对方损坏了自己的车厢,还因为对方的身法中明显带着不周山的痕迹。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对方损坏了自己的车厢。   “你是不周山的弟子?”她拿起伞问道。   “……不周山,芳华谷弟子,露华浓。”女子犹疑了下回应着。   江云晚动作僵直了下,脑海中映出一个女人的样子来,像是冰山上的雪莲,永远都是清冷傲然的神情。   露华浓。   不周山中最富声望的女弟子,绛红谱上名列前茅,世间多少男人憧憬的美人。   一个傲气与实力同样出名的弟子,自己以前可没少和她发生冲突,堪称是死对头,互相都看不上眼,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记得她作为朝千阳登上人初榜时,对方在门中冷笑放言,说她在地象榜上等得很着急啊。   江云晚走出车帘撑开伞,就站在微微颤抖的马夫身旁。伞柄在她手中滴溜溜转着,雨花旋转飞扬,她的目光扫向周边的黑暗,看到还有七八个杀机凌冽的人潜伏着,修为也都不俗,像是雨夜中出猎的野兽。   “姑娘,这里危险,快回车厢躲避!”女人的催促声音从背后的车顶传来。   江云晚回头望去,见到一个衣裙上都是血的漂亮女人,鬓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胸前快速起伏,气喘吁吁。   唯有那双眸子冷若寒霜,这样的绝境中,她依然傲然清绝,像是冰山中染血的雪莲。   果然是你,露华浓。   江云晚笑了。   露华浓初见江云晚出来就皱眉,觉得对方真是被吓昏了头出来找死。继而又近距离看到伞下的容貌,心中有些讶异。   世间竟有这般的妩媚,让她这个女子见了都诧异惊心。   可对方又笑起来,让她眉头皱得愈深,“姑娘你笑什么?”   江云晚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剑,仰头笑得妩媚动人,“笑本姑娘现在长得比你漂亮,不可以吗?” 第六十八章 赢了!   黑暗中除了大雨泼洒,还有一双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像是出猎的兽群。兽群围着一辆马车,他们手中的刀剑在泥地上划弄,狂躁又压抑。   这样的森寒险境中,偏偏马车上的两位女子看都不看,正一上一下的对视。   “笑本姑娘长得比你漂亮,不可以吗?”   对方的话还在露华浓耳中回荡,让她一阵沉默。   她是太兴城露家的明珠,豆蔻年华时就以姿色名满帝京。入不周山芳华谷后,先以实力登上地象榜,又以姿容列入绛红谱。   她满足了世人对仙子的一切想象,傲然天下女子,就连这些年声名鹊起的千剑湖虞烟,在她面前都是后起之秀。   也有不少人出言嘲讽,说某地某女姿色胜她百倍,但她从来都是冷眼置之,毫不在意。   但她刚才听到眼前女子的话后,竟忽然觉得恼怒,素以道心清绝著称的她可极少有这种情况。   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过去她听说的所谓美人,都是为了嘲讽她而夸大其词,但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在姿色上胜过了她。   不,不只是样貌。这个女人,很有味道……仿佛全身每一处都透出媚来。   见江云晚还在看着她,嘴角带着讥讽,露华浓愈发动怒。   她飘然落下马车,“不需要你的马车了,快走吧,再不走你只会白白死在这里。”   但她忽然觉得雨停了,抬头看去才发现并非雨停,而是一柄花伞撑在了她头顶。   江云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旁。   “这些是什么人?”江云晚与露华浓共同站在伞下问道。   “进入中州道后听说有群杀人烧村的山匪,去了发现都是三境四境的修为,才知道是专门等着我的圈套。”她余光看了眼身旁,“看样子你也有修为在身,但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快走吧。”   她本是带着露家家主的密信赶回不周山,却没想到中了圈套。蚁多咬死象,她一身真气耗尽,现在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但江云晚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左手托着剑柄,花魁剑横在露华浓的身前,“握好。”   露华浓不明所以,但还是握住了剑鞘的尾端。   森然的寒光在黑夜中闪过,长剑出鞘的声音像是一泓清泉流出山间。   秀气的剑鞘还留在她手中,而江云晚已经提着长剑走入了黑夜里。   “我帮你解决他们,你要对我说‘佩服之至,甘拜下风’这几个字。”   含笑声从那柄伞下传来,带着轻扬的尾音。   露华浓这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快回来!你这是找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兽群不会放过送到嘴边的猎物,利刃已经从四面八方袭向了撑伞的女子,像是兽口中的獠牙!   露华浓刚要强撑着上前帮忙,却看到远处的黑暗中寒光照夜,铁与铁轰在一处,声破雨幕。   露华浓愣住了。   那柄花伞上下摇曳,雨花四溅飞洒,伞下的女人在人群中飘摇轻动,像是花丛中的蝴蝶,只是这蝴蝶还握着剑,剑剑带出血花。   那女人以一己之力就压制了对方所有人!   更让露华浓惊讶的是女人的剑法。   她从未见过这样飘渺写意的剑法,而且女人手中的剑越来越快,那些黑衣人的动作却越来越慢,身形都开始僵直。   这是什么古怪剑法?   似乎已到了穷途末路,人群中一道道压箱底的术法招式用出来,四溢的真气让雨幕都紊乱了。   可那个女人面对大部分招式根本躲都不躲,直接用身躯撞上去,且毫发无损,看得露华浓心惊肉跳。   这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露华浓长出一口气,闭目养神不再去看。   胜负已定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打斗声逐渐平息,她听到有人走过来的声音。   露华浓睁开眼睛,看到艳丽的女人撑伞站在她身前,嘴角翘起,“跑了两个,但你安全了,所以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露华浓牙关咬了几遍,她并非不懂恩情的人,最后开口道:“我露华浓,对你佩服之至,甘拜下风!”   江云晚笑眯眯点着头,无比受用。   黑影忽然在江云晚身后浮现。   “小心!”露华浓喊道。   但江云晚比她反应更快,一手长剑后扬,那道黑影便向后倒去。血花高飙飞起,甚至落在了两人之间。   隔着血花和雨水,露华浓看着对方脸上云淡风轻。   “还有一个回来送死的,那就是跑了一个。”江云晚用雨水洗去长剑上的血,将长剑对着露华浓。   露华浓愣了下,抬起剑鞘合在长剑上,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如此配合。   她心中暗叹口气,想着自己错怪对方了,这女子看起来也有副侠肝义胆。   露华浓忽然看到江云晚胸前的衣服撕裂,应该是刚才战斗中被划破了。   就连锦绣裹胸上都裂了条缝,两抹紧致的雪白托起露出,丘壑深深,但还好没伤到。   “姑娘。”露华浓指了指。   江云晚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   然后又下意识看了看露华浓的胸前。   ——她忽然轻哼一声,扬起下巴挺直腰身,胸前风景更显丰盈诱人。   露华浓愣了几息才明白对方的意思,脑袋中嗡得一声。   这个女人!!   “你到底是谁?”露华浓咬牙切齿。   但江云晚只是随手一扬,花魁剑精准落在马夫的手中,后者赶忙将其放入车厢。   江云晚探出空着的手,“拿来。”   “什么?”露华浓一脸迷茫。   “你刚才弄坏了我的车顶,我要赔偿。”江云晚挑眉笑着。   露华浓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哪里来的实力如此高绝的女子,偏偏又这么小性子!   她掏出一张银钱拍在江云晚的手中,恨恨道:“够买几十辆马车了!”   “我的马车可是有特殊意义的。”江云晚将银钱收入袖中,撑着伞往马车走去。   “你到底是谁?”露华浓转身在雨中喊着,雨水浇在她疲惫的身上。   但黑夜中并没有回答,江云晚已经踩上了马车。   露华浓轻叹一声放弃了,准备赶回芳华谷,可想到离芳华谷还有很远的路,又下着这样大的雨,她就觉得身心困乏。   破空声划开雨夜传来,露华浓下意识伸手去接,那柄已合拢的花伞恰好落在她手中。   “不用还了。”江云晚已经坐进车厢,声音从车厢里轻轻传出。   车夫挥动缰绳,马车缓缓消失在黑夜中,只留下两道车辙。   露华浓站在大雨里,捧着伞愣了许久。   “这个女人……”   她终究还是撑开伞面,转身朝不周山宗门的方向去,背影消失在雨中。   黑夜中的马车逐渐靠近了霞栖镇,雨水也渐渐息了。   车厢中一片昏暗,江云晚忽然捂住脸,脸色发红。   “朝千阳啊朝千阳,你才当女人多久,怎么就这么堕落了?还要靠比谁更女人争胜吗?”   “但能赢过那个露华浓,确实很舒爽。”她小声嘟囔着。 第六十九章 惊鸿入画   前两日的大雨过后,不周山脉间的青峰绿意更浓。虽然还有日光落在群山间,但天边已经有黑云浮现了。   不周山的雨季里阳光总是匆匆过客。   一处幽深却又秀丽的山谷,青色溪水缓缓淌过山谷,朝山谷外的平原流去。   不周山六峰二谷一青溪闻名天下,青溪就是颍江的一条小小支流,发源自风景明秀的芳华谷。溪水出了谷口后就是连片的作坊,所谓“青溪”指的就是这溪水旁的三坊,又经过时常有云雾的乐游原,最后在白苍谷流出宗门。   芳华谷的青溪一角,隐隐能听到瀑布声,青溪旁结着一处草庐。   虽然芳华谷中莺歌燕燕,女子如织,但能住得离瀑布这么近的,也只有那个享誉宗门内外的弟子了。   露华浓走出草庐站在青溪旁,发丝随着晨风轻扬,一身雪白果然像是冰中的莲花。   这里的地势特殊些,正对着的谷壁稍矮,刚好能看到谷外的六座险峰。   女子对着其中最高耸的一座怔怔出神。   一个女子悄悄走到露华浓的身后,忽然搂住她的腰身,“露师姐,好久没回宗门,一回来就又对着擎天峰看啊。”   “小霜。”露华浓拍下腰间的手。   她有时确实会远眺擎天峰,因为她曾经距离擎天峰只有一步之遥。   “朝千阳有下落了吗?”   “完全没风声,越来越多人说他其实已经死了。”名叫小霜的芳华谷弟子耸肩,“露师姐,这么关心他吗?人家可是有道侣的哦。”   “乱说什么?”露华浓皱眉,“本还想等着他入了第四境后,与他堂堂正正一战,好让他知道究竟谁该认输,看来要等很久了。”   她倒不太相信朝千阳已经死了,只是有些失落。她在第四境待许久了,虽然在宗门中堪称同境无敌,但仍想找个对手砥砺自己,来寻找破境的契机。   虽然她厌恶朝千阳,但也看好其天赋前景,勉强可以做自己的对手,可惜对方生死不知。   果然不成器,当年就该……   她忽然又想起昨晚那个嚣张的女人来,那女人虽然感知上只有三境,但她根本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不周山附近何时有了这等人物。   洪亮的钟声忽然在天穹震开,青溪旁的两名女子都抬头去看,只见凌云峰峰顶终年浓积的云雾忽然散开了些。   一道乌蒙剑影飞入。   一道金光飞入。   又一道青莲虚影飞入。   最后是一道飞虹落进云雾中。   钟声缓缓停歇,云雾再次浓积,遮蔽了峰顶气象。   露华浓静静看着凌云峰顶。   除了常年闭关的抗鼎峰峰主外,五峰的主人都到齐了。   两天前的雨夜里,她撑着那把小伞在群山间赶路,一再榨出体内的真气,直到天快亮时才到了乐游原,险些昏厥过去。   但她并没有回到芳华谷休息,而是拖着沉重的躯体上了凌云峰,怀揣着密信见到了掌门内助夏鲤。   从那时候开始,每天五峰的主人们都会齐聚凌云峰,鸣钟议事。露华浓心中有些焦急,那封信她没有拆开看,却也知道其中的份量。   信封上盖着三处繁复的章纹,分别代表露家、雷家与百里家。太兴城三大世家联名的密信,该是何等紧要,而且她从太兴城回来,知道如今帝都里风雨飘摇,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不然自己也不会被追杀阻拦了。   可她等了两天都没等到回复。   露家家主曾对她说过,只有不周山派人一起时,她才能重返太兴城。   “对了,那柄伞你查到了没有?”露华浓开口问道。   小霜摇头,“不是芳华谷弟子的。芳华谷弟子占了不周山女修的十之七八,剩下的两三成我也简单查了下,没有在那个雷雨夜乘着马车出宗门的。”   露华浓沉默不语。   “露师姐,不如你跟我说说那个女人的样貌,说不定我会知道。”   露华浓一想也是,脑海中旋即浮现出那张妩媚又嚣张的脸,于是简略诉说着其特征。   倒是小霜听了一半愣住了,“师姐稍等。”   她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手里捧着一副画轴,抻开来递到露华浓手中,“露师姐,是她吗?”   画面上女人席地而坐,大红的裙摆压在身下,正慵懒地靠着桌案,举杯饮酒。单是饮酒这么个简单动作,便带着诱人意味。   正是江云晚在百山主之宴上的惊鸿掠影。   露华浓眼前一亮,“没错,就是她!她是谁?”   小霜细细把江云晚的身份和传闻说了。   “江云晚。”露华浓轻声念着,手中把画轴卷起,就要带走。   “师姐,我的!”小霜一把拉住。   “出价,我买了。”   小霜伸出一根手指,“一颗菩提丹。”   露华浓愣住,“一颗菩提丹买一幅画,你疯了?”   “很多人都疯了呢。”小霜耸肩,“这画是从外围的山主间流进来的,在宗门有价无市。其实很好理解,美成这样的女人,哪个男弟子不愿意买。而且这个女人又媚又强,进不周山不到两个月就从金光峰手里活生生把越秀山夺过去,听说与剑澜峰和擎天峰的关系都极好,实力也不差,女弟子们也把她当崇拜对象啊。”   “那你呢?”露华浓挥挥手中画轴。   “当然是为了自我勉励!”小霜神情严肃,“每当我犯懒时就看看江云晚的画,告诫自己要少吃东西多修炼,才能有她那样的好身段。”   “你还是放弃吧。”露华浓忽然想起那晚江云晚胸前的傲然一挺了,脸色微微阴沉,往草庐走去,“菩提丹等会儿我拿给你,说来你知道这个江云晚住在哪吗?”   “听剑澜峰弟子说是在越秀山脚的霞栖镇。”   “霞栖镇……”露华浓边走边想起了什么。   “对了师姐,说起霞栖镇,好像那边的锦青馆要重开了。”   露华浓猛然止住,转过身来神色冰寒。   “谁这么大胆子,敢重开锦青馆?”   ……   “我们可以重开锦青馆了?”   快要落日的时分,郑春息坐在庭院的石桌上,有些兴奋。石桌对面坐着一个长发坠尾的女子,一身淡蓝衣裙,婉约如水。   只是女子的神情时而呆滞,动作也有些僵硬。她从怀中掏出一些纸张文书,放在石桌上,“房契,手续。”   就连说话都言简意赅。   郑春息拿起房契在手中兴奋翻看着,“江姐姐,啊不,李姐姐,你不是说里正不愿意卖吗?”   “不明白,里正松口,很便宜。可能,镇子,缺钱发展。”江云晚不知在何处,正分出思绪操纵着李幼念分身,敲着桌面上的文书,“春息,准备开张。我,今晚,探查,锦青馆,除隐患。”   “那要叫上虞烟和朱洛吗?”   “不用,我一人即可。”却不是李幼念说话,声音遥遥从庭院角落传来。   江云晚一身大红,踩过满地樱花到了石桌旁,手中提着花魁剑,她刚从小蝶的房间出来。   前两天的雷雨夜中,她初次尝试了自己外出,留分身在家跟小蝶学习阵道。可效果远达不到设想,她分在李幼念体内的思绪,根本无法学习和思考,甚至小蝶的话只要涉及阵道的复杂奥秘,听在耳中便是一片混沌。   所以她暂时作了调换,今日李幼念在外,她在家中跟小蝶学习阵道,果然好了很多。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分身对她提升修为极为重要,解决的办法还是落在了锦青馆上。   “朱洛似乎被虞烟弄出心理阴影了,虞烟最近修炼也到了紧要关头。”江云晚说着想到虞烟最近一边指导朱洛,还一边修炼的拼命样子,颇为感概。   世间有天赋者何其多,但有天赋又心志如铁,自我磨练者,能有几个?   “一个传闻闹鬼的楼阁而已,我一人足以。”江云晚控制着分身站起到她身旁,笑着改口,“嗯,我们两人足以。”   白昼即将逝去,头顶乌云翻滚,隐隐有雷鸣。   “真是应景啊,走了。”江云晚拉着分身朝外走去。   “江姐姐,李姐姐,早点回来”郑春息在后面挥着手。   “知道了。”江云晚拉着李幼念分身走在通往正门的小道上,一个明艳一个婉约,衣裙也是红蓝相映,凑在一起远胜院中景色。   “幼念,我们走,去看看不周山的青楼会有怎么样的名堂。”   两道轻笑声在小路间回荡。 第七十章 锦青馆(上)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章数又成偶了,舒心~)   已经入夜了,阴沉的天气里,街道两旁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马车驶过街巷,往霞栖镇北边的边陲去。   车厢里江云晚和自己的分身相对而坐,她正细细察看着分身的些许不同。   小青曾经的分身会有比本体低一个境界的修为,而她的分身也有这一功效。唯一不同的是,小青的分身召出便有相应境界,而她的分身还要从头修炼。   她剥离出李幼念时,自己是三境修为,意味着李幼念从无到有,可以一路修行到二境吞玉境。   不需要开窍,不需要突破境界桎梏,只要不停地吸纳元气在体内炼化,持续积累真气和锤炼体魄即可。   且以后她本体突破过的桎梏玄关,分身都不用再破一次,只要闷头修炼即可。   江云晚拉起分身的手握在手心,比较道:“虽然没了桎梏玄关,但体内也没有妖气转化,两相抵消下,修行的速度应该和本体差不多。”   这些日子里她就一直操纵着分身修行,分身体内也有了一股逐渐壮大的真气,正朝着一境胎息境而去。   “小姐,我们到了。”马夫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掀开车帘向外看,这里已经是霞栖镇北部的边缘,准确些说都算是镇子以外了。镇子里的路和镇子外的官道都汇集于此,原本这里应该是车马川流的地方,但看来很久没人来了,地上荒草凄凄。   道路交汇的尽头,檐角连飞的楼阁紧靠越秀山的山脚,这便是锦青楼了,令江云晚想起春花江畔的缺月楼。   且锦青楼的规模也比缺月楼的主楼错不了多少,只是后者尽显江南的旖旎情调,锦青楼看起来则大气明秀许多。   看来里正说的没错,当年锦青楼确实是名满不周山乃至附近府城的青楼。   江云晚正要下马车,却忽然瞥到在锦青楼之外路旁的角落,还有个简陋的木屋,窗台里烛火摇曳,须发微白的半老先生正就着烛火看书,边读边点头。   对了,这应该就是镇子看守锦青阁的人。虽然锦青阁荒废多年,但里面值钱的东西还有不少。   江云晚放下车帘想了想,靠着车厢壁闭上了眼睛,身躯放松如同沉沉睡去。而对面的李幼念原本呆滞的眼神灵动起来,眼中的秋水都润泽起来,一边扭动舒活着身子。   这是江云晚这些日子总结出的经验,当她的本体尽可能放空时,操纵分身会更得心应手些。虽然神情说话之类偶尔会滞涩,但简单的行动还是可以的。   马车停在离锦青馆稍远的黑暗中,江云晚控制着分身下了马车,往木屋处走去,准备正式将锦青馆接手过来,同时避免本体被人看到。   这是江云晚最近一直在考量的,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李幼念不仅是自己的第二个身躯,也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份,避免他人察觉本体分身的联系,至多让别人以为江云晚和李幼念相识。   这样许多江云晚不能做的事,让李幼念去做反而更方便些。   黑暗沉寂的夜里,霞栖镇的灯火也离得很远了,周围只有木屋是唯一的光源。木屋中守门人坐在窗台前,盯着书本神色专注。   江云晚肃然起敬。   活到老学到老啊。   “先生。”江云晚轻声喊着。   但一窗之隔的守门人抬头看了眼,随即慌乱起来,书本卷起来往身后藏。   这一慌乱却让江云晚看到了书上的内容。   ——那是本春宫图。   江云晚嘴角抖着。   见鬼,你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但你看春宫一脸大义凛然的是要做什么?   江云晚掏出契约文书,放在窗台上,“先生,小女李幼念,从镇子上买来锦青馆,今夜前来是想看看情况如何,好估量什么时候能重新开馆。”   守门人愣了下,拿过契约文书翻翻,“文书倒是真的,但里正没跟咱提过啊,那我还是得恪尽职守不能让人进。要不我明天去问问里正,姑娘明日再来?”   明日?时间现在是最紧要之物,怎么能拖到明日?   江云晚凭着身体记忆微蹙着眉,李幼念那张愁美人的脸更显得楚楚可怜,“先生,我住在镇子对面,来一趟要花很久时间的。”   守门人动摇了。   江云晚暗自点头。   很好,就是得活用自己的优势啊!   “哎呀,不行不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再说这锦青馆邪性的很,你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地还是不要往里面跑。”守门人往前压着身子,“我跟你说,那里面,闹鬼嘞!”   闷雷忽然在头顶滚动。   江云晚抬头看去,乌云堆积如山。   喂,要不要这么配合啊?   有越秀山闹妖的前车之鉴,闹鬼一事她是不信的,若锦青馆真是凶地,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闹出人命,应该都是捕风捉影。   可无论她怎么跟守门人去说,委屈也好哀怨也好,对方只是摆手摇头。   你这个半夜凶宅门前看春宫的还真是尽忠职守啊!   江云晚叹了口气,瞥了眼窗后桌上的钥匙串。   她忽然惊吓开口,“先生,你看那是什么?”   守门人转身去看,却觉得后颈一痛,旋即晕倒在窗后的桌案上。   江云晚拍了张大额银钱在桌上,一手拿起钥匙串,一手拿起灯盏,转身往锦青馆的正门走去。   没了守门人的聒噪,黑夜一片死寂,压抑沉闷,一丝风都没有。   数扇并列的三寸厚黄梨木门板,上面的绮丽纹路诉说着过往的繁盛,只是上面的漆色都已斑驳了。   钥匙捅开带着铜绿的门锁,江云晚推开大门,门后黑压压的一片,仿佛通往无止尽的空间。   迅猛的气流忽然从里面冲出,带着陈腐的气味,江云晚伸手护住油灯。   狂风忽然也在楼馆外生起,江云晚撩开被吹乱的发丝。她抬头去看,锦青馆上方的乌云中闪着电蛇,雷声阵阵。   这高耸的楼阁山一般矗在她眼前,仿佛就要倾塌将她压在下面。   “真是个适合闹鬼的日子啊。”江云晚一挑眉,跨过门槛走入那死寂的黑暗中。   ……   锦青馆最深处的房间,雌雄莫辨的幽影静坐在黑暗中,幽影忽然动了下。   “母亲,有人来了啊。”   可是黑暗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答。   ……   油灯的火苗豆子般大小,只能照亮身旁一尺的距离。如果用本体亲自前来的话,连烛火都不用。   江云晚倒不算担心,本体就在锦青馆附近的马车里,如果真有危险转瞬就能赶到。   楼里的空气很久没流通过了,到处是沉闷泛霉的气味,江云晚在黑暗中摸索着。她走过一处处凌乱的桌台,火光向上照着,楼顶纱幔垂下,整齐挂满了四角长灯。   真是熟悉啊,烛光照过的时候,她甚至恍惚能看到几十年前,漂亮的女人们旋裙而舞,香味在楼里浮动,男人们坐在周围的桌后饮酒,到处是纸醉金迷的味道。   她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也不知是源自她自己,还是李幼念的身体。   江云晚有些哭笑不得。   对食人皮骨的青楼有种轻微的安心,天下间的女子中也只有她了吧,可能是缺月楼的影响太深了。   但她在楼中走遍也不见什么鬼影,只有陈旧的器具在诉说往昔的欢艳,角落里还扔着干掉的脂粉。   她最近查阅打听了许多关于锦青馆的事,锦青馆建于七十年前,极盛于五十年前,但在随后的十年里接连出事,又几易其主,最后在四十年前关门大吉,从此无人问津。   靠近锦青馆这边的镇民还说,晚上经常能听到楼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声,让人不寒而栗。   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啊,那这脂粉的主人想必也已红颜老去了。   江云晚走到楼阁的另一头的门,摸索着钥匙打开了门。   景色豁然开朗,乌云阴布的天空正在头顶,幽静的庭院就在眼前,花木中掩着占地颇大的屋宇,那是只有一层的后舍,里面应该分割出了许多房间和走廊。   江云晚满意点点头。   若锦青馆只有最前面的楼阁,那跟一家客栈有什么区别?前楼后园才是顶级青楼的格局啊。   尽管里正已经是开的七成价格,但还是掏空了她的存银,最后又跑到黑水镇,变卖了三师兄给她的一些丹药。   不过还好她现在已经是正式的山主了,每月都会有大笔银钱入账,远胜曾经做花魁的时候。   空气骤然清新,隐隐有花木香气,江云晚走过池塘上的弯折石栈桥,却看到远处角落还有座二层的精致小楼,一看便是花魁的居所。   她径直走向了小楼,决定先看看里面。   ——即便以李幼念的身份在锦青馆,她也要做花魁!   江云晚挑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推门进去,没用一会儿就找到了闺房所在。   雅致的房间,尽管岁月腐蚀,床桌家具也看得出很名贵。   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江云晚举灯去看,画里确实是个很雅致的女人,层叠的单衣,眉间点朱砂,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江云晚皱起眉头。   总感觉画上的女人,很眼熟啊……可是她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四十年独守空馆,没想到会有人愿意来陪妾身。”女人的轻笑声忽然从角落里响起。   江云晚寒毛竖起,转身去照黑暗的角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女人悄然浮现在身后,将她一把推倒在地!   烛光照亮了女人层叠的衣服,也照亮了她的脸。   江云晚瞳孔骤缩。   那张脸和画上的女人一模一样,或者说画上的女人就压在她身上!   可那幅画最少也是四十年前所画……   “妾身等了许久,既然姑娘闯进来,刚好可以代替我困在这里,我就可以离开了。”漂亮的女人笑着,眉间青稚,似乎从未老去。   江云晚想挣扎,可是凭她现在的分身,寻常活动已经勉强,怎么可能反抗。   女人朝她低下了头!   ……   锦青馆外的马车中,江云晚的本体骤然睁开双眼,提着花魁剑骤然消失在马车里。而她已经掠入锦青馆的时候,马车刚被掀开的车帘还未落下。   黑暗的前楼和幽静的庭院转瞬即过,不过几个呼吸间江云晚就闯入了小楼中。   房间里那越过四十年光阴的女人正在低头,仿佛是要咬在李幼念的脖子上。   “从来都是我咬别人脖子,还没人敢咬过我!”江云晚一脚踢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应声翻倒在地。   长剑凌冽出鞘,剑锋直指女人,“是人?是鬼?”   散乱的乌发遮住女人的脸,她吃吃笑起来,抬起头望向江云晚……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杀猪般的尖叫声。   女人顷刻间惊慌失措,站起身就要跑,但转来转去发现房门是唯一的出路,而唯一的出路已经被江云晚挡住了。   “你,你不要逼我!”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江云晚眯起眼睛,长剑平举,“尽管杀过来。”   沉默,房间里只剩沉默。   女人忽然扑过来,但还没等江云晚出剑,对方就一把抱住她的腿,“呜哇,蛇妖姐姐你不要杀我啊!我都呆在这儿了你怎么还追过来,我的肉真的不好吃啊!”   女人凄惨哭喊着,情感饱满催人泪下,恍惚间真的让江云晚感觉自己像杀猪的,而那头猪正抱着自己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嚎着。   只是这抱腿的姿势,看起来很眼熟啊。   江云晚抬手撩开女人的乌发,一张清丽又稚嫩的脸出现在眼前。   也是在一个气氛诡异的长夜,她曾在越秀山的古寺中见过。   那个男装的少女,燕歌。   江云晚捏起少女的脸,满是不可思议,“我不是消去了你的记忆吗?你怎么还能记住我?”   “蛇妖姐姐长得这么漂亮我当然记得住啊!”少女一边献殷勤,还不忘哭嚎“蛇妖姐姐你放过我吧,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二十岁孩子嗷嗷待哺啊!”   江云晚只感觉一阵头疼。   喂,你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吧,你的母亲六十五岁还要受累生下你吗?你又是怎么弄出来二十岁的孩子啊?   江云晚笑了笑,蹲下身子看着燕歌,少女也愣住了。   江云晚忽然探出猩红蛇信,在燕歌脸上舔了下。   少女一翻白眼,很痛快地晕过去了。   ……   “学我吓唬人?”江云晚皱着眉,“还‘妾身’……”   少女在对面唔唔着说不出话,她的嘴被江云晚的分身捂着。   因为她实在太吵了,张嘴就是嚎。   分身松开了手。   “首先,不准再嚎,我勉强算是蛇妖,但我不吃人。只是你再嚎我就这把你吃了!”江云晚坐在桌前竖起手指,“第二,你不是里正的远房亲戚吧?”   桌子对面醒来的少女原本还要嚎,听到威胁硬生生咽下去,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与里正是远方亲戚这句话是那晚随口编的,我虽然长在霞栖镇,但镇子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江云晚点头。   怪不得后来从没听里正提过这个亲戚,她当时让郑春息把燕歌带下山,随手放在一个人多易发现的地方。后来事情繁多,她竟也忘了问里正一嘴。   “第三,你明明是常人,为何能抵抗我的魅术保留记忆?”   刚才江云晚又做了几次尝试,发现寻常的魅术对燕歌根本没用,对方的魂魄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她。   “我,我也不知道。”燕歌一脸迷惑。   她扭动着身子,但旁边李幼念分身一直仅仅抱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江云晚皱起眉头。   “第四,你是怎么进入锦青馆的?”   她刚才已与燕歌简单聊过,原来燕歌从外地来霞栖镇,一开始目标就是锦青馆。那日她醒来不久,就满大街宣扬山上有蛇妖的消息,等过了两日她见蛇妖没有下山作乱,就偷偷溜进锦青馆,一直待到今天。   这倒让江云晚哭笑不得,看来蛇妖消息传得那么快,确实有少女一份功劳。但少女只是偶尔溜出去买点吃的再回来,还不知道所谓“山妖伏诛”的消息。   燕歌缩缩脖子,“我从小在锦青馆长大的,对这里熟得很,后院墙上有个暗洞可以爬进来。这间小楼也可以从一楼的后窗翻进来。”   从小在锦青馆长大……   江云晚起身把那幅画拿下来,“画中的女子跟你什么关系?”   刚才慌乱中江云晚把燕歌看成画中的女子,就是因为双方长得太像,燕歌又特意穿了类似的衣服。只是画中的女人更成熟些,而燕歌眉眼间都是少女的稚意。   但一直瑟瑟发抖的燕歌忽然暴怒起来,李幼念都差点抱不住她。   刚才还像是待宰的猪的少女,一瞬间变成了野兽一般。   “不准你碰那幅画!”面对着蛇妖少女悍不畏死,极力挣扎着。   江云晚愣了愣,控制分身松开手,并将画递了过去。   少女一把抢过画,死死搂在怀里,野兽一样的目光警惕盯着江云晚。   见江云晚没有抢的意思,她才徐徐坐下,摊开画卷,静静地盯着画中女人。   江云晚也不催促。   过了很久,燕歌才开口道:“她叫做燕知曲,是锦青馆曾经的花魁,也是……我的母亲,她就是在锦青馆把我生下来的。”   “锦青馆最晚四十年前就人去楼空了,但你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是十五岁。”燕歌纠正着,“但我出生的很早,远不止四十年前,准确说来,是在五十年前。”   少女看着画轻声道:“五十年前,锦青馆极盛的时候,我的母亲生下了我,然后,她就离开了,把我留在这里。是锦青馆的妓女们把我养大的。”   江云晚看着少女的表情,不说话了。   少女抚摸着画卷上女人的脸,“她遗弃了我。”   “我的母亲,不爱我啊。”   看着少女的神情,江云晚只觉得心被攥了一下。   她刚想说话,却忽然听到了一阵声音从外面传来。   那是一阵琴声,清扬婉约,仿佛女人在夜中吟唱,勾人心扉。   屋中两人身形同时一紧,听得头皮发麻。   “锦青馆里,还有别人吗?”江云晚悄然握紧了剑。   少女惊恐地摇头,“只有我一个。”   江云晚扭过头,那琴声听起来像是从后舍传来的。   而后舍,进小楼前她看了眼,正门还上着带有铜绿的锁。   也就意味着,那后舍应该已经封闭了四十年才对。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雷声在屋外炸开,淅淅沥沥的声音飘进来。   下雨了。   ……   下雨了,不周山的雨季总是这样多雨。   又是一个雨夜,只是雨势比之前那个晚上小了很多。   一柄伞在雨中花一般绽开,伞下的女人在黑夜中驻足。   露华浓伸出手,感受着雨点落在手心,想着还好今夜有带伞。   她忽然想起那个送她伞的女人来。   “江云晚,你就在霞栖镇吗?”露华浓已经站在了镇子的外口,望向已经陷入沉睡的镇子,“不过,今晚先不去找你。”   她撑着伞提着剑,朝镇子北边走去。   “锦青馆……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么?是该被毁作废墟彻底结束了。”   她的声音渐冷,握剑的手渐紧,用力之大,纤珑的骨节毕现。 第七十一章 锦青馆(中)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少女脱下她身上的层叠华衣,挂放在角落的衣架上,露出原本身上的男子衣袍,再把散乱的长发扎起来,又成了略有些英气的少年模样。   “我听到正门开合的声音,以为有贼人闯进来,就穿上我母亲的衣服,想假扮成母亲的幽魂把贼人吓跑。”燕歌挠挠头,“我还特意把母亲的画像挂在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   江云晚这才回想注意到许多刚才遗漏的点。   锦青馆前面的楼阁里满是陈腐气息,这间小楼则清新自然,明显有人在这里生活,她刚才居然疏忽了。   “你这么喜欢穿男装扮作男子吗?”江云晚看着对方道。   “闯荡天下嘛,还是男人身份方便点。”燕歌看着那幅画像,“再说虽然我和母亲长得很像,但完全没继承她的气质。大大咧咧得男孩子一样,挽髻做女子模样一定很难看。”   江云晚哭笑不得。   楼外还在落雨,不时有闷雷声,琴声仍旧穿过夜色入耳。   江云晚思考片刻,提着花魁剑站起身来,“走吧,总要去看看。”   少女一脸苦兮兮的,“我不去可以吗?”   “你在这里长大,难道愿意看着这里被不明之物占据吗?再说你不去,就得一个人留在这里了。”江云晚推开房间下楼去,李幼念分身也跟在后面离开。   黑暗的房间只剩少女一个人,雨声带着琴声传进来。燕歌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跳起来追出门去,“蛇妖姐姐,等等我!”   狭小的楼梯里少女亦步亦趋,“蛇妖姐姐,其实你是好妖怪对不对?上次你不仅没吃我,还把我带到霞栖镇里面。”   “蛇妖姐姐,旁边的这位姐姐是谁啊?长得好漂亮啊。”   “蛇妖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短短一段楼梯里,少女絮絮叨叨小嘴不停,刚才还像是杀猪,现在这头小猪已经进入撒欢状态了。   真是心宽体瘦令人羡慕的洒脱啊。   或者说呆呆的。   一楼的门被打开,外面是夜雨的世界,不远处占地甚广的房舍就掩在花木中,门前铺的青石板上青苔斑驳。   三人站在小楼的檐下。   “我叫江云晚,虽然算是半个妖怪,但不吃人。我今晚来就是听说锦青馆里闹鬼,特意来看看。”她又一指旁边,“这是李幼念,我的一位朋友。”   李幼念笑着点头。   刚才下楼的过程中,江云晚顺手找了两把伞,一把丢给燕歌,自己和李幼念同乘一把伞朝房舍走过去,薄薄的积水在她脚下被踩碎,青石板间的野草断裂,一个个像是被斩首示众的刑犯,石板就是枷锁。   “哎,两位姐姐等等我!”   三人一同走到房舍前,仰头看到悬在房顶下的木匾,上面用幽绿的秀丽字体写着“香舍”二字。   琴声不绝如缕,从香舍里悠悠传出来,仿佛里面仍是四十年前的欢场,妩媚的女人弹琴,男人坐在一旁打着拍子。   可门缝里看到的只有一片黑暗,里面奏曲和听曲的又是谁呢?   “以前锦青馆夜里会有这琴声吗?”江云晚问道。   “小时候我没听过,这次回来后也是第一次听到。我一直住在小楼里,这处香舍没有能翻进去的地方,又上着锁,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那为何今晚忽然有这琴声?”江云晚盯着香舍门上的锈锁,皱眉沉思,“难道是因为我来了?”   “也可能……是因为夜雨的天气。”燕歌不确定说道,晃了晃手中的伞,“前几次夜里下雨的时候,我都翻出去到春和楼吃热乎东西去了,可能一到夜里下雨的时候,才会有琴声响起。”   江云晚想了想放下伞,拿出钥匙串比对出钥匙,就要打开香舍的大门,“究竟如何,还要进去看看才能知道。”   但她的袖子忽然被燕歌拉住了。   “蛇妖姐姐,你一点也不害怕吗?”少女脸上明显带着惧意。   江云晚手中动作顿了顿。   一点也不害怕?   当然会害怕了,倒不如说这样诡异的情形,是个正常人都会害怕吧,她自己现在心中也有些忐忑啊。甚至不愿在这个湿漉漉的地方待着,只想回家泡在浴池热水中,睡觉时还可以抱着分身很舒适。   但哪又如何呢?许多事情硬着头皮也得去做,因为世上没人会替你去做。现在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手中的剑。   是啊,她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弱小了,何况手中还握着剑。   江云晚笑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一往无前了?似乎所有的怯懦和彷徨,都在钱塘的那个夜晚被狠狠斩断了。   暗黄的钥匙插入锁芯转动,清脆的锁簧弹动声,铜锁落下,大门洞开,浓重的漆黑呈现在一眼,与开后的房门凑在一起,仿佛是狰面吞人的兽口。   “走吧。”江云晚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走进香舍,李幼念紧随其后。   燕歌稍作踌躇终于也探头探脑地跟了上去。   ……   琴声依旧很飘渺,江云晚的琴艺也极佳,能够听出琴乐中的韵味。那似乎是一个人在呼唤着什么……在呼唤谁呢?   她们走在黑暗的走廊中,两边都是一扇扇上锁的房门。   拐过走廊又是一条走廊,绕过几扇门后又是几扇门,她们似乎陷入了走廊和房间构成的迷宫,而琴声依旧飘渺,她们走了整整两刻钟似乎一点也没接近。   江云晚驻足想了想,拿出火折来,开始边走边将走廊两旁的挂灯一一点亮。   暖红的光焰升腾起来,照亮了沉寂旧去的香舍。凡是她们走过的区域都被光芒覆盖,而黑暗还在前方延伸。   但只要靠着灯光做标记,往黑暗的尽头去,便不会迷路,总能找到琴声的源头。   李幼念跟在两人身后   “蛇妖姐姐,那个李幼念姑娘也不是正常人吧?”燕歌凑在江云晚耳边小声道,“刚才在小楼里时她整个人都不会动了,眼神跟木头一样,你出现后才好了些,现在跟在后面也有些怪怪的。”   江云晚认真看了燕歌两眼,没想到这个神秘的少女这么敏锐。刚才本体赶来的路上无法对分身如意操纵,就让燕歌看出端倪来了。   所以提升对分身的操纵刻不容缓啊。   “我是妖怪嘛,总要会些妖法,李幼念就是我的分身,也即是我本人。”见瞒不住江云晚干脆承认了。   燕歌目瞪口呆,“当妖怪还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吗?”   “谁会没有秘密,你的秘密又是怎样的?”江云晚带着火折往前走,一边问道:“你曾说你五十年前便出生了,如今却只有十五岁。”   光焰照在两边的墙上,两人的影子也在墙上被拉长,燕歌沉默了许久,江云晚也并不催促,慢慢往前走,一边听着琴音改变方向。   “五十年前锦青馆最辉煌的时候,我母亲身为花魁每月都会穿着最美的衣服巡街,她和我的父亲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少女终于开了口,却是轻声讲述着父母的往事。   江云晚耐心听着。   “母亲巡街时前后是仪仗,都是挑月色最好的那一天,侍童们会洒下花雨,馆里人都说那时的母亲比月色还要迷人。那时不仅是霞栖镇里的百姓,就连附近府城里的人也会大老远赶来观看。”   “而我的父亲是太兴城来的大族子弟,小时候听馆里的姐姐们说,父亲看到我母亲的第一眼就痴了。”   少女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说完久久未开口。   “后来呢?”江云晚终于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他们认识了啊,然后还那什么了。”燕歌耸耸肩,“我的母亲虽然不是清倌,但也很少会与恩客过夜。那一年她只陪过父亲,所以馆里的人才断定我的母亲爱上了对方,无可救药那种。”   “听起来好像不错。”江云晚点着头,“妓女遇上了心仪的恩客,最后结成情缘,不知多少青楼女子死在了这样的奢望上,却依旧飞蛾扑火。”   “飞蛾扑火吗?好像的确是这样。”燕歌喃喃道。   “后来锦青馆和我母亲才知道,父亲来自太兴城的修行世家,是奔着修道飞升去的,哪里会真的爱上一个妓女。他们也有情甜意浓的时候,父亲还教过母亲修行,但一听说母亲怀孕了,他立刻就跑了,只留下这个。”燕歌从衣领里掏出一块精美玉坠,苦笑道:“这应该是付给我母亲的嫖资吧。”   “再后来呢?”江云晚直直看着前方。   “再后来,母亲生下我后就把我丢在锦青馆,独自离开了。后来太兴城传来消息,我的父亲也失踪了,太兴城的修行世家都找不到他。”燕歌叹着气,“于是那个世家迁怒锦青馆,不断派人来下暗手。其实锦青馆的人很好的,还一直保护着我不被发现,但坚持了七年终于倒了,我也被那个世家发现带去了太兴城,那年我七岁。”   江云晚苦笑一声。   原来这就是当年锦青馆闭馆的真相,那闹鬼一事呢?   “后来三年有许多人接手锦青馆,但都在世家打压下破财闭馆,最后一任馆主把这里卖给了镇子。那年我十岁,在太兴城听到消息后病倒了,生命垂危,被家主用秘法封住休养,意识深眠身体也停止生长,直到五年前才醒来。所以我生于五十年前,今年却只有十五岁。”少女声音低落。   “所以也可以说,你今年其实已经五十岁了,比我都老很多,是个少女外表的老人咯?”江云晚笑道。   “才不是!”少女脸上气鼓鼓的。   “这五年,你一直在世间到处跑吗?”江云晚想起曾经在少女怀中掏出的钱塘图画。   “是啊,当年锦青馆的姐姐们散在世间各处,我想去找她们。但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少数几个活着的牙都掉光了,也不认得不记得我了。”燕歌低着头。   江云晚心中一动,扭头看着少女。而少女只是低着头,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氤氲出来。   江云晚想象不到那是种怎样的体验。   一个被抛弃的妓女的孩子,从小在妓院长大,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太兴城。   有一天你睡着了,以为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可再醒来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沧海桑田,曾经视作家的青楼连门锁都生锈了,视作家人的妓女们也四散流离,大部分都已经老死了,仅剩的几个也成了糊涂的老太太,不是当年那些会揉着你头发笑的漂亮大姐姐了。   好像整个世间都变了,只有你一个人原地打转,谁都不再记得你。   真是寂寞啊……   “所以你这次回锦青馆是来缅怀的?”   燕歌抿下嘴,轻声道:“不是缅怀,只是想在母亲的住处里找一找,看除了玉佩还有没有其他关于我的东西,会不会我误解了她,最后果然一无所获。”   燕歌抬起头来看着江云晚,“我的母亲不爱我,就像父亲不爱她一样,我并不是他们爱情的产物,只是意外弄出来的累赘。”   “我的父母,他们都不爱我啊。”少女声音平静,却分明让人感到平静下的波涛。   江云晚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孩子来说父母便是整个世界啊,如果父母不爱你,那确实像整个世界都弃你而去一般。   这样啊,难怪燕歌总是少年打扮,是因为害怕女子装扮时会太像那个抛弃她的母亲吗?   可是她也没法劝燕歌。   因为无论朝千阳还是江云晚都是自幼流浪,根本没有多少关于父母的记忆啊。   “不用再说了,到此为止吧。”江云晚叹道。   燕歌挠挠头,满脸不好意思,“我不是要故意说这种扫兴的事,也没有很难过啦。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能活着就最开心啦。”   真是个知足常乐的少女啊……   江云晚指指前面的门,“不用再说了,是指我们已经到了。”   燕歌抬起头,这才发现两人已经走到了香舍的最深处,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站着,而琴音就从那扇门里传出来的。   少女吓得一下子躲在江云晚身后,瑟瑟发抖。   门上果然也上着锁,锁上满是锈迹。   “嗯?“   江云晚皱起眉头。   这把锁上的锈迹比其他门锁更重些,似乎不止四十年的光阴。   更早的时候就已经锁上了?   “准备好了吗?”江云晚问道。   “完全没有!”少女声音颤抖。   “很好。”江云晚书中花魁剑出鞘,一剑劈开了门上的铜锁,推开了几十年未曾开启的大门!   门后一片黑暗,江云晚掏出火折照亮。   是个不大的房间,只有小小的空置桌案,后面有个坐垫,除此外就只有墙角的一个大木箱,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   少女探出小小脑袋,“我想起来了,这里好像是馆里的琴室,不过我出生后就被锁起来了。”   如此说这琴室五十年未曾开启了。   琴声就是从墙角的大木箱中传来,江云晚略作思索后猛然掀开木箱!   只见木箱中陈放着一张长琴,长琴上琴弦自动,悠扬琴音从上面传出来。   两人都被眼前景象惊住了。   “什么嘛,一张古琴成精而已,还以为是闹鬼了呢。”燕歌叉着腰。   喂,少女你的关注点有些不对吧,哪个都不太妙啊!   “难道,是件法器?”江云晚说着将长琴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但当长琴离开箱子后琴音戛然而止,琴弦一动不动。   “为何会如此?”江云晚仔细翻动着琴。   “蛇妖姐姐,里面还有东西哦。”   江云晚低头去看,只见箱子底部还有一套叠好的女人衣物,刚才就压在长琴下面才没有看到。   长琴离开了箱子就没有声音了?   不对,长琴没有接触箱子,接触的是下面的衣物,是离开了衣物就没有声音了!   江云晚一阵恶寒。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这个下雨的夜里,是这套衣服在奏响琴音!   “蛇妖姐姐……”少女的声音又抖起来,蕴含着恐惧。   江云晚抬头看时也愣住了。   仿佛是在印证着她的感觉,箱子里的衣物悠悠漂浮起来伸展开,如同有一个无形的女人正穿着它。   那是套极繁复艳丽的女人衣物,数件不同色样的单衣层叠,最外面一层黑色为底,上面开满了绯红的花朵和起舞的飞鸟。   五十年时间过去,衣服仍光泽如新,恍惚能想象出穿着这衣服的女人的美艳。   但还没等江云晚作出反应,衣服飘飞出去,落在了分身李幼念的身上!只是转眼间李幼念便穿上了那繁复衣服,或者说衣服套在了她的身上。   江云晚眼神紧缩——她分出的思绪还在李幼念体内,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穿上华美衣服的李幼念向后飘飞出琴室,仿佛没有重量的幽魂。   “走!”江云晚抓住燕歌的手追出琴室。   刚出琴室便有无数道金属之声响起。   所有房间上的门锁全部弹开,沉沉坠落在地!   对面的房间房门洞开,李幼念消失在那房间里。   江云晚拽上还在迷糊的燕歌,脚下遮月步运起,流风一般也冲了进去。   可是整个香舍的结构似乎瞬间变了,每个房间都有前后两个门。且门与门、房间与房间互相连通,李幼念已经通过另一扇门进入了其他房间里。   江云晚拽着头晕眼花的燕歌紧随其后,可是李幼念的速度也很快,如同真正的幽魂,双方的距离始终没有拉近。   江云晚追随着那道黑艳的衣影,飞速在无数的门框与房间里穿行,恍惚间仿佛香舍内所有的房间都联通在一起,正一个个高速向她撞过来!   “蛇~妖~姐~姐~我~要~吐~啦~”少女的声音随身体一起抖动,脸上的神情应该也差不多。   “咽回去!”江云晚喊着。   她已经看到李幼念飘入了前方的一个巨大房间里,似乎停止了移动。   她带着七荤八素的少女也落入了那房间里。   “唔!”刚一停下少女就捂住了嘴,但总算是没有真的吐出来。   这是个宽敞的房间,墙上包着锦锻,褪色的金兽香炉摆在角落,还有许多从墙上坠下的书画。脚下则是铺满房间的地席,只是过去了几十年,地席都已经发黄老化。   但可以想象出几十年前这房间该是何等华美,应该就是香舍的中心,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可以进来。   穿着华丽衣服的李幼念席地而坐,正处在地席的中心。   “客人,欢迎来到锦青馆,等候多时了。”李幼念双手按在身前的地上行礼,脸上是极甜美的笑。   江云晚握紧了手中的剑。   虽然她的思绪还在分身体内,此刻李幼念的行动却并不受她的操纵,那衣服正传来更强烈的影响,让分身做出一颦一笑来。   但分身的掌控权还在她手中,似乎只是临时受影响。   要直接拔剑斩过去吗?   那分身脸上的笑既不是她的,也不是真正李幼念的,而是另外的女人。   准确说,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一个女人。   随着女人的笑意,无形的波动荡漾开来。   脚下的老旧地席重新变得锦绣,角落里的熏炉悠悠飘出淡香,那些破损陈旧的书画也完好如初,一个个挂在墙上。   转瞬间,陈旧的房间变为华美的屋堂,仿佛一副黑白山水被涂上了绚烂色彩,五十年前的锦青馆在这个雨夜活了过来! 第七十二章 锦青馆(下)   (又是一个长,长,长长章节,提前预警!)   (终于把锦青馆写完了,没想到会用去这么多篇幅,连着三天都是超长章节,从没有过。我现在好想把之前作设定的自己打一顿,又想直接写天降陨石,把锦青馆和里面的人全砸了算了!o(≧口≦)o)   锦青馆外,雨声裹挟着雷鸣,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那处简陋的木屋中,看守人悠悠转醒,摸着还隐隐作痛的后颈。   “什么情况?”他这才发现灯盏和桌上的钥匙串都不见了。   他伸手却摸到一张银钱。   他的声音颤抖,“锦青馆里的鬼出来遛弯儿了?还这么大方?”   一个撑伞的窈窕人影站在了窗外,雨水溅在伞面上作响。   “钥匙。”露华浓冷声道。   “又来!锦青馆是霞栖镇公产,旁人不得进入!”守门人义正严辞。   露华浓点头,“你看后面是什么?”   守门人头也不回,“呵,你以为我还会上……”   一个拳头的黑影迎面砸过来!   “砰!”   正面挨了一拳的守门人只觉得天旋地转。   “至少……你也……留点儿钱啊……”守门人口齿不清,说完便晕倒在地。   “我的耐性很差。”露华浓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锭拍在桌上,转身朝锦青馆的大门走去。   原本准备强破入门,但她到了门前才发现大门早已洞开,细雨被夜风吹打进去。   露华浓皱起眉,也跨入了那片黑暗中。   ……   “客人,欢迎来到锦青馆,等候多时了。”李幼念的脸上是甜美的笑,落雨的声音被隔绝的香舍之外,若有若无的香气在房间里浮现。   “公子今晚来得有些晚,是又去了其他女人那里吗?”女人仍旧笑着。   江云晚的左手在剑鞘上来回松握,她忽然觉得李幼念脸上的笑意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你不觉得……”江云晚扭头去和燕歌说话,却看到少女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眼睛死死盯着李幼念。   痛苦的挣扎只是一瞬,燕歌放下了手,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朝坐着的女人走过去,说话间带着散漫的笑。   “别的女人哪里比得上你,你又这样会勾人。”   燕歌本来就一身英气的男子打扮,现在说笑间更是有种风流公子的气态。   江云晚只觉得全身冰寒起来,这场景实在太诡异瘆人了些。   她脚步一动便跃在了空中,长剑出鞘挥出浑圆的弧度,直直朝李幼念身上斩过去。   她要先毁掉李幼念身上那诡异的衣服!   但李幼念只是笑吟吟地看着燕歌,“公子,我可是抛下大把的豪奢恩客来等你,老是这样我也会生气的哦。”   燕歌半跪在李幼念身前,把玩着李幼念的一缕长发,“好了好了,知曲,长街一见魂都被你勾走了,我怎么会去见其他女人,今晚是修行耽误时辰了。”   剑锋在两人身前的毫厘之间停下,剑气之烈,连燕歌的衣服都破了道口子,但两人好像全然没注意,只是轻声说笑。   知曲……   江云晚终于想起,李幼念脸上的笑与小楼中的画一模一样,那是燕歌的母亲,燕知曲的笑容。   她又想起燕歌之前说的父母相遇。   长街一见……   江云晚站起身来,打量着周围场景,和那旁若无人的两人,隐隐明白了。   ——这衣服上应该附着有一道术法,发动时会尽可能利用和操纵周围的人和物,将过去的情景重现。   这处华美的房间如今成了戏台,而李幼念和燕歌就成了吟唱的戏子,循着过去的故事或动或笑。   李幼念演的自然是燕歌的母亲燕知曲,而燕歌……扮演的似乎是她的父亲?   长剑映着房间里的暖光,两人在寒锋边上含情说笑,杀意与暧昧一同在房间里流转。只要江云晚愿意,这诡异的一切都会在剑下碎裂。   江云晚盯着两人看了看,最终收剑入鞘,向后站在阴影的角落。   看起来这术法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讲述些什么,那她就做次观众的角色好了。   “公子贵人事多,知曲蒲柳之姿,确实不该妄想被挂念。”   戏台上的剧目还在上演,李幼念此刻一颦一笑都端庄清丽,让旁观的江云晚有些迷惑,燕知曲的女儿怎么会是个跳脱活泼的小兽?   “知曲,我……”   李幼念脸上的笑容愈发凄凉,“公子出身肯定不简单,回去吧,回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来见我了。”   燕歌呼吸急促起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终站起身往外走,只是忽然又转身:   “知曲,嫁给我吧。”   李幼念愣住了,“公子在胡说什么?”   “我说,我要娶你为妻!”   李幼念脸上红透,“公子,我只是个卑贱的妓女。”   “妓女又如何?”少女咬着牙,让人依稀看到当年的公子是何等决然,“在我眼中你比世间所有的女人都来得高贵。”   一旁的江云晚也看愣了,甚至都想鼓掌感叹了。   兄台真是好样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突然的深情试问哪个女子能抵挡得住?   果然李幼念娇羞起来,声如细蚊:“公子真的不是说笑?”   燕歌上前握着对方的手,“九死而不悔。”   江云晚叹口气,好一个深情花魁,好一个风流公子。   但房间里的戏码忽然陡转直下,李幼念一瞪眼,“喂!百里途,你当初求亲的时候说的可不止这些,还有‘生同衾死同穴’呢?还有‘一同看遍天涯花’呢?”   江云晚目瞪口呆。   燕歌挠挠头,“有这些吗?”   李幼念站起身,朝燕歌踢了一脚,“当然有!当时说得那么深情,老娘记得一清二楚!说好你每迟来一次,就要把当时的话再重来一次,结果每次说的都不一样。说,你是不是常这样哄骗其他小姑娘?”   燕歌脸上神色愈发尴尬,“哪有?我虽然记性差些,但一片真心不假啊。说起来,知曲你还要在锦青馆待多久啊?我完全可以为你赎身,带你搬出去住,等我在这儿的修业结束,我就带你回太兴城。”   “用不着你的钱,你还是管好自己吧。”   “可是,我不喜欢你待在锦青馆,这里毕竟是青楼。”燕歌急起来。   “青楼怎么了?”李幼念双手抱怀,轻哼道:“我如今只是给客人弹弹琴,陪他们聊聊天。老娘自己养活自己,才快意自在!”   江云晚捂住脸,她发现自己错了,燕歌确实是燕知曲的亲生女儿没跑了。原来不是风流公子勾搭花魁,是花魁稳稳拿下风流公子啊。   “我只是,不喜欢那些男人赤裸裸的眼神看着你。”燕歌神色黯淡起来。   李幼念愣了下,脸上神色也柔和起来,走过去揉揉燕歌的脸,“好了不要这样的表情嘛,我不会让那些人碰我,现在能碰的只有你哦,我只是想自力更生嘛。等你结束修业,我就会离开锦青馆跟你走。”   燕歌点点头,笑起来“我会尽快结束带你回百里家的,我要向家中长辈介绍你,介绍我的新娘。”   李幼念也笑着,“说起来你的修业如何了,擎天峰还是不收你吗?”   擎天峰?   江云晚耳朵动了动。   “是啊,本来按照家中记载,百里家与擎天峰渊源最深,但擎天峰的陈未峰主怎么都不肯收我。我现在只好天天泡在不周山的书斋里,不过还好可以去其他峰里游学,差不了多少。再过一年修业就能结束,到时候我们就一起走。”   李幼念笑意温柔。   江云晚则是满心疑惑。   燕歌忽然把李幼念推倒在地,压在她身上惹得后者一阵娇笑。   “知曲,夜深了啊。”燕歌意味深长笑着。   “夜深了,又怎么样呢?”李幼念一双美目流转。   江云晚看得瞪大了眼睛,只见少女白细的手按在李幼念的衣领中,轻笑着,“夜深了,就会冷。人冷了,就想让身体热起来。”   “我看你现在已经热起来了吧。”李幼念声音魅惑。   喂喂喂,情景重现也不用这么真吧?现在用的可是我的分身!   但还好江云晚想象的事情没有发生,当燕歌轻轻在李幼念额头亲了一下的时候,周围的光影流转起来,遮挡了江云晚的视线。   当光影散去时,房间的锦缎似乎换了样子,角落的熏炉也换了味道,似乎过去了很久的时光,刚才相拥的两人此刻也变换了姿势。   嗯?这是第一幕结束,开始第二幕了么?   “真的现在就要走吗?”李幼念站直身子低着头。   “是啊,本来还差一个月修业就要结束了。但朋友传来了消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有线索了,我必须立刻去看看。”燕歌背对着李幼念。   这是到别离的戏码了么?   江云晚忽然注意到李幼念抚摸着小腹,这个时刻的燕知曲应该已经怀孕了。   但李幼念只是抬起头,露出温柔笑意,“那早去早回哦。”   “嗯,等我回来就带你去太兴城,去百里家。我不在的时候,你要保护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燕歌终于转身,和李幼念抱在一起。   李幼念一拍肚子,“放心吧,你不是教会我修行了嘛,还说我的天赋比你都好。”   “你轻点,把孩子拍傻了怎么办?”   “放心吧,老娘冰雪聪明又机智,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蠢?”   江云晚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   震鸣声忽然响起,门板在身后落地,振起灰尘。   江云晚回头,看到冰雪般的女子站在门口,剑锋指地。   露华浓……   对方也看到了江云晚,两人都明显愣住了,视线在空中交汇,似乎有无数的疑问涌现。   最终露华浓望向了房间里面的两人,李幼念和燕歌仍在循着故事,说着分别前的温柔低语。   “发生了什么?”露华浓皱着眉。   江云晚耸耸肩,简略说出目前的情形。   露华浓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拔出长剑,直刺向李幼念身上的华美衣裳。   “铛!”   震耳的激荡声,江云晚手中长剑出鞘三寸,剑身挡住了露华浓的剑锋。   “你要做什么?”江云晚脸色冷下来。   “毁掉那件衣裳,然后毁掉锦青馆。”露华浓手中长剑横斩,“我这次回不周山就是要毁掉锦青馆,现在又多了那件诡异的衣裳,自然一同毁掉。”   花魁剑彻底出鞘,剑刃在房间里带出寒光,“听起来燕歌是百里家的孩子,管你露华浓什么事?”   两位女子间剑影交错,继而又分开。   “我这次来本来想毁掉锦青馆,没想到她也在,正好带回太兴城。太兴城百里家的人,正满世间的找她。”   “且不说她在太兴城是我看着长大的,太兴城三大世家同气连枝,宛如一家,这是三家共同的意志。你根本不知道锦青馆牵扯了她多少心神,不毁掉锦青馆她就永远不能往前走。”露华浓长剑直指过来,“江云晚,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会报答。但这些不管你的事,让开!”   当然管我的事,现在锦青馆是我的,更重要的是……   江云晚回头看了燕歌一眼,少女脸上还被操纵着说笑,但眼角隐隐湿润,有晶莹泪光。   就像自己的思绪还在分身体内,燕歌虽然也受操纵,但神志应该是清醒的,能够看到和听到。   江云晚往前一步,将依偎着的两人彻底挡在身后,“你知道我的名字,应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是越秀山的主人,越秀山脚下的事自然归我管。”   “而且,燕歌有资格知道她父母的故事,有资格看到这场故事的最后。”   “那就是没得谈了。”露华浓面若寒霜,手中的剑比寒霜更冷洌,在空中划过玄妙的轨迹挥斩过来。   “我跟你,从来就没什么好谈的。”   花魁剑迎上,连绵的剑刃交错声激荡开,两人走得都是快剑的路数,无数虚幻剑影生出。   剑气四溢间,两人的裙角都在开裂。   “你知道她在百里家受何等重视吗?她的父亲是百里家的继承人,天赋冠绝太兴城。而她的天赋甚至还要胜出她的父亲,却远走家门在世间游荡,宁死也不修行,还不时偷偷跑回锦青馆。”露华浓似乎根本没有使出全力,挥剑间还在说话,“你知道她的身体里蕴育着怎样的可能性吗?”   江云晚只是沉默地接剑。   难怪宁愿花费极大代价,让燕歌沉封几十年也要为其治病。   但仅仅是为了所谓绝顶天赋,便要做到如此吗?   江云晚的剑逐渐慢了下来。   寒光闪过,江云晚发间飘落一缕青丝。   “你弱了许多,那晚的实力只是昙花一现么?”露华浓冷着声音,“我本来将你视作可以倾力一战的对手,现在我很失望。”   “你救过我性命,我今晚也会饶你一命,在把你打服以后。”   江云晚险之又险地再逼过一剑,气喘吁吁。   虽然李幼念分身现在被衣服操纵着,但她的思绪仍被锁在其中,且比往日负担更重,让她根本无法倾尽全力,连正常的七成都用不出。   但江云晚寸步不退,“燕歌的路,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光影再度在身后变换,江云晚和露华浓都停手看过去。   只见房间重新变得老旧沉寂,锦缎也好地席也好,都失去了光泽变得破烂,这才是如今锦青馆真正的模样。   燕歌呆立在一旁,似乎已经摆脱了控制,只是身体还僵直着不能动,静静看着。   李幼念脸上仍然是燕知曲的神情,披着华美衣裳,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这似乎已经到了终幕,是燕知曲一个人的独角戏。   李幼念手里举着一个木盒,像是让其充当婴儿的角色,“小歌啊,小歌,你那个死鬼老爹还没有回来。你娘我准备亲自出马去找他了。百里家的人好严苛,感觉会把你培养成一个混账欸。所以我已经拜托了馆中,请他们暂时庇护隐藏你。放心吧,娘亲很快就会回来的哦。”   说着李幼念还把手中的木盒抛起又接住,来回玩弄着。   江云晚想象着几十年前,燕知曲把还是婴儿的燕歌扔起又接住,只觉得心惊肉跳。   果然这样没心没肺的母亲,才能生出没心没肺的女儿来啊。   “当然咯,世间那么大,谁知道你那个死鬼老爹到哪鬼混去了,说不定要很多年我才能找到他。”李幼念已经放下了木盒,应该已经到了剧目的末尾,术法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李幼念走到燕歌身前,直直看着满脸泪水的少女,“所以小歌,我留下一道术法,就寄存在我初见你父亲时所穿的衣服上。我把它锁在琴房里,琴房也被隐藏起来,只有你在锦青馆,且还是雨夜的时候才会出现哦。如果你十二岁的时候我还没回来,术法就会发动,会提醒你来看,你应该跟娘亲我一样聪明机智,肯定能找到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   李幼念一叉腰,“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那个亲爹是多么不靠谱!说话不算话,还要我去找他,真是气死老娘了!”   房间里的三人都在静静听着。   江云晚隐约明白了一切。   这样复杂又延时的术法,如何能做到精准控制?想必十年间应该提前发动过几次,以琴声催动人来看。但馆里的人找不到琴声的源头,便以为锦青馆里闹鬼。   但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百里家的打压,最终才闭馆人散。   燕知曲想到了百里家的严苛,却漏算了百里家的冷酷,竟会迁怒锦青馆。燕歌不到十岁的时候锦青馆就倒了,燕歌也被发现带去了太兴城。   江云晚叹了口气。   在锦青馆彻底空置的几十年里,每个阴绵的雨夜,那个走廊尽头的琴房都会悄然出现,琴音缭绕在整个香舍里,催促着燕歌去看,如同殷殷呼唤的母亲一样。   可那时燕歌已经在太兴城沉眠了,只有琴声在锦青馆里孤自徘徊。   李幼念上前两步搂住了燕歌,“所以小歌你要好好呆在锦青馆里,好好等着我带着你父亲一起回来哦。”   “如果有机会呢,也可以修炼一下,但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体似乎很特殊哦,我也弄不懂,总之不要让别人发现。所以我才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你,娘亲我是不是很聪明?”   “还能让你亲眼见到我和你父亲是怎样相识相爱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嫉妒啊?将来你挑夫君的时候可要认真仔细哦。”   燕歌无声地跌坐下去,李幼念也跟着跪坐下去,抱着燕歌温柔地低声叙说:“锦青馆里的姐妹肯定会照顾你的,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地长大。等你再长大些,可以离开锦青馆去世间各地看看,你那个父亲就是爱跑的人,你应该也会喜欢。”   “如果不喜欢呢,也可以早点找个好男人,但是不要在锦青馆里找,来这的男人除了你爹都很花心的。”   “对了对了,无聊的时候可以生个孩子,可好玩了。等我回来就能直接抱外孙了……”   女人的话絮絮叨叨,仿佛要一口气把对孩子的话全部说尽。   燕歌无声沉默   铮亮的剑光袭来,江云晚一剑挡开。   “便不能等这一切结束吗?”江云晚脸色铁寒,真正动起怒来。   “锦青馆和她的母亲都是锁链,听得越多束缚越深,心志也会越怯懦。她该回到太兴城,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露华浓手中长剑化作漫天残影,终于显现出真正的实力来。   江云晚在剑影中步步后退,一点点接近那相拥的两人。身上的衣裙多处撕裂,肌肤上被斩出道道红痕,头上的发髻都被击散,青丝如水泻下。   但她始终没有偏离一步,将燕歌牢牢挡在身后。   “真是不知死活!”露华浓彻底被激怒,一剑划开江云晚的防御,狠狠刺在她的肩头。   连番的被动挨打下,江云晚的体魄终于守不住,肩头殷红的血迹流下。   周围的光泽愈发暗淡,燕知曲留下的术法终于到了尽头。   “小歌。”李幼念搂着动也不动的燕歌,絮叨的声音终于弱下去,“如果真的等不到我们,就不要再等了,去好好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华美的衣裳从李幼念身上滑下,她重新变得呆滞。最后的波动也消失了,房间彻底变回死寂衰败的模样。   江云晚愣了愣,无形气势舒展开,只觉得心神畅明。   “呵呵。”江云晚笑起来,“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啊。”   剑锋自下而上挑开露华浓的剑,带着凌冽的风,追随着对方的身形平挥去!   露华浓眼睛眯起,长剑以更快的速度还击,却悚然一惊。   就在刚才的瞬间,对方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不再是刚开始的迟钝迷乱,反而比前两天的雨夜更加凌厉。   仿佛蛰伏已久的毒蛇忽然伸出毒牙!   两拨剑影绞缠在一起,露华浓愈发心惊。她能进入地象榜,就是以远超同境修士的速度著称,但江云晚的速度似乎比她更快,且诡奇难测。   这种剑法,似乎不属于世间任何一宗的流派,她从未见过。   “噌”的一声,露华浓的长剑被挑开一边,血色痕迹在她肩头出现,与江云晚刚刚受伤的地方相同。   果然是个小心眼记仇的女人……   露华浓满脸怒霜,周身真气鼓荡,长剑直刺,宛如蛟龙出海!   “到底是谁不知死活!”   江云晚右手拍出,掌心直接轰在露华浓的剑锋上,长剑自剑尖开始崩裂,一路摧枯拉朽直至剑镡处。   ——江云晚竟一掌拍碎了露华浓的长剑,剑身碎片四散崩飞,宛如铁花盛开。   江云晚右手掌心血肉模糊,左手中长剑横拍,剑身拍在露华浓的小腹上,后者整个人倒飞而出。   但还没等露华浓落地,江云晚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前,右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其狠狠砸在地面上!   震耳轰鸣声中,地板在露华浓的身下龟裂,她喉间吐出一口鲜血来。   江云晚狠狠压着露华浓,“太兴城世家的实力便是如此吗?你一直以来追求的胜负便是如此吗?!”   长发披散,此刻的江云晚宛如嗜血的恶鬼。   “所以我从没想过跟你太平相处,因为你的心里只有强弱和胜负!太兴城世家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露华浓眼神呆滞。   江云晚站起身,“你不该小觑了我,从一开始就使出全力的话,或许你会有胜算。”   她知道直到最后露华浓也没使出全力,但也没机会使出了。   “燕知曲,她只是一个卑贱的青楼女子。”露华浓声音虚弱,脸色却又不甘。   江云晚甩掉剑上鲜血,收鞘朝燕歌走过去,“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就该知道,我也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而已。”   露华浓沉默了。   江云晚捡起了刚刚战斗中被打落的发簪,步履坚定。   “这是什么剑法?”露华浓惨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难道你没听说过,传说中的‘三尺囚天剑’吗?”江云晚顿了顿说着。   “江云晚,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云晚径直走到燕歌身旁,再不理后面的露华浓。   那道术法已经结束了,层叠华美的黑色衣裳已经变为普通衣服,滑落在李幼念身旁。江云晚已经重获分身的掌控权,但依旧让李幼念把燕歌抱在怀中。   “雨夜,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江云晚轻声问道。   术法已经结束,燕歌也终于能自由活动。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哽咽道:“我出生的时候,好像就是一场雨夜。”   江云晚叹了口气。   燕知曲用百里途教给她的东西,留下了三幕过往。   第一幕是她和百里途的相爱。   第二幕是她和百里途的分离。   第三幕是她自己与女儿燕歌的离别。   看起来这个女人似乎是想让燕歌亲眼看到,她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的。   但在江云晚看来,燕知曲用如此复杂周折的办法,来让女儿亲眼看到的往事,其实都是在说一件事,在说一句话。   江云晚蹲下身子,和李幼念一同前后抱着少女,宛如父母抱着自己的孩子。   “你的父母并没有抛弃你……你是被他们爱着的啊。”   少女的身躯颤抖了下。   江云晚将燕歌的束发拆散,用她刚掉下的发簪,为燕歌简单挽了一个女子发髻。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所以作女子装容的时候,其实也很漂亮。”江云晚轻笑着说道。   少女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哀恸,只有屋外的夜雨作陪,一如五十年前。 第七十三章 一年之约   霞栖镇难得又看到了艳阳天,街巷间热闹起来。从最繁华的春和楼,到人流密集的药汁口,无数的议论纷纷中,逐渐开始出现三个字。   锦青馆。   小道消息开始流传,说是一位外来的神秘女子盘下了这空馆。于是有好事者壮着胆子跑到镇子北边,果然看到锦青馆这几日在大张旗鼓地修缮,准备重新开张。   知情者半是惊叹半是窃笑,都在等着看时隔几十年,这次接手锦青馆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当然消息也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对于霞栖镇大多数人来说,锦青馆仍然是那个孤立在镇子北边,有鬼怪传说的阴恻楼阁。   但锦青馆近来确实一片热火朝天。   长发坠尾,一身水蓝的女子正漫步锦青馆中,仔细打量着锦青馆的格局。   整个锦青馆大致是个右倒的“品”字形:最前面的是檐角斜飞的胭脂堂,最后面则是占地颇广的香舍,中间夹着名为“黛绿园”的园子,最右侧则是供花魁独居的小楼。   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正站在春园中的一处小桥上,眺望着春舍里面的景象。近百名工人在香舍内外进出,不断有废旧破损的杂物被扔出来,香舍门前都快堆积如山了。   江云晚来之前工人们似乎就开始很久了,正进入收尾阶段。不到一刻钟时间,就看到不少东西在往里面搬,釉胎瓷器,书画桌椅……家具饰品无所不包。   郑春息静静走过来站到了江云晚身旁。   “不愧是官宦世家长大的,操持有度,紧慢有序,只用了几天的工夫,锦青馆就焕然一新了。”江云晚缓慢说着,转头看着郑春息,“怎么感觉你很不开心的样子?”   郑春息苦皱着眉头,望着香舍门口的杂物唉声叹气,“扔出来的和搬进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小管家婆。”江云晚笑笑,“都已经是修行者了还惦记这些做什么,对修行者来说金银都是身外之物,修为才是根本。再说现在作为山主,府里也根本不缺钱财啊。”   郑春息点点头,但还是眼巴巴看着那些废弃杂物,大概在盘算着如何把这些东西变废为宝再卖出去。   “对了江姐姐。”郑春息忽然开口道:“呃,李姐姐,我发现你这几日说话流畅了许多欸。”   “前几天那晚,分身被燕知曲留下的术法控制以后,就好了许多,算是意外之喜吧。”江云晚缓慢说着。   此刻她的本体正在家中修行,同时控制分身虽然说话仍有些缓慢,但至少与人聊天时不会被看出破绽了。   “那最后燕歌真的就让那个露华浓带走了吗?听起来那个露华浓很不好相处的样子。”郑春息好奇问道。   “确实很不好相处啊,但燕歌终究是太兴城世家的人,我无权强留。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她的路还是要自己去走。或许以后还会有机会再见面吧……”   清水缓缓流过桥下,衰暗的阳光洒下来。江云晚有些感叹,之前她还觉得那个应该叫做百里歌的少女笨笨的,还很吵闹,没心没肺的,但现在她竟有些想再见对方一面。   胭脂堂方向传来喧闹的声音。   “春息,我果然有些想燕歌了,竟然都幻听到她的声音了。”江云晚叹气。   “呃,李姐姐,那大概并不是幻听。”郑春息指向胭脂堂的方向。   江云晚转身,看到身穿襦裙的少女从胭脂堂的方向快步过来,恍惚间她以为是燕知曲从那幅画里走出来了。但再一看少女的欢脱表情,蹦蹦跳跳像是只小兽,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这不就是那个五十岁的少女吗?   少女跑上小桥,一头撞进江云晚的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   “燕歌?”江云晚揉着少女的头,惊讶道。   燕歌抬起头,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或者说没心没肺,“蛇……”   江云晚瞪了她一眼,这里毕竟人多耳多。   “蛇蛇蛇蛇……舌头很灵巧的大姐姐,好久不见啊。”少女结巴着,竟然强行扭转过来了。   衣白如雪的身影紧随其后,露华浓白璧般的脸上宛如蒙着寒霜,皱眉打量着两人,“小歌,你怎么知道她舌头很灵巧?”   小桥安静,流水有声。   江云晚朝露华浓摆出符合现在身份的柔和笑意,手则不动声色地按在少女的脸上,想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少女还在奋力挣扎。   “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你了!”江云晚无声呐喊。   ……   还好小楼已修缮完毕了,江云晚带着燕歌她们到了小楼的静室里,春息则去继续指挥着修缮锦青馆,说是要最迟后天便让锦青馆开张。   露华浓静静品着茶,单是不说话就让房间里的温度降了几分。   “总是一天到晚高岭之花的表情。”江云晚一边想着,一边尝试着把还在旁边死死抱着自己腰的少女扒拉开。   “这几天小歌跟我谈了许多,我拗不过她,她仍想回锦青馆。”露华浓放下茶盏,“李幼念姑娘,你现在是锦青馆的主人对吧,你跟江云晚是什么关系?”   江云晚笑着,“前不久刚来霞栖镇时,无意结识了江山主,我们都来自钱塘算是同乡,她对我很照料。那晚我执意来锦青馆看看,她就陪我一起来了,我们算是朋友。”   露华浓点头,“那李馆主,我有笔生意想跟你谈。让小歌继续留在锦青馆,一应费用我来付,只是不要让她接触到那些事情。从此百里家不会再针对锦青馆,你还会与太兴城世家结下一份情谊,将来有需要我们定会回报,怎么样?”   “听起来我占尽了便宜,但燕歌的事我也知道一点,你们怎么会愿意放手?”江云晚问。   一只小手轻轻拉着她的袖子,江云晚低头看,见少女从她怀里探出小脑袋,扑闪着圆圆眼睛,“虽然华浓平日凶了点,但其实对我很好的,只是她对让我修行的执念太深了。经过我这些天的智慧开导,她已经让步了。”   “我没有让步。”露华浓不悦道:“小歌怎么也不愿意回太兴城修行,说要自己在锦青馆修行。我和她定下约定,如果一年之后能接下我三招,我就允许她以后都可以随意去留,百里家那边我去说。”   一年?   江云晚有些惊讶,露华浓修为极佳,如果倾力三招招的话,自己想接下都有些麻烦,何况燕歌这个还没正式修行的少女。   “李馆主,意下如何?”   江云晚想了想,“如果只是让燕歌住在这儿的话,倒是没什么问题。”   “很好,李馆主比我想的还要有气度,看你身上有淡淡的真气波动,也是修行中人吧?以后有事可以来不周山芳华谷找我。”   说着她丢出一物。   江云晚伸手接下,只见是块形制古朴的青色小牌,看不出质地。   青坊令?   江云晚望向露华浓。   “这是对江云晚救命之恩的报答,请李馆主替我转交给她,就说我们之间再无瓜葛了。”   “露姑娘怎么不自己交给她?”   “我不想见到她。”露华浓站起身,脸色冷下来,“顺便请李馆主再帮我转告一句话,告诉江云晚,我讨厌她!”   我还不想见你呢!我还讨厌你呢!   江云晚想着,脸上却偏偏要做出和善神色,“我倒觉得江山主人还不错,这样都被讨厌,我倒有些好奇,露姑娘觉得怎样的人才算是不错?”   露华浓想了想,望着江云晚,脸上竟露出笑来,“我觉得李馆主,就很不错。”   江云晚愣住。   “多谢李馆主。”露华浓最后看了眼燕歌,“小歌,我一年后接你回太兴城。”   她转身便朝屋外走去,话语里显然不相信燕歌能达成约定。   “一年后我还会留在这里的!”少女还以颜色。   房门闭合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江云晚和燕歌。   江云晚这才缓过来,还想着露华浓刚才的话。   难道露华浓喜欢我现在这种的样子?   她全身打了个冷颤。   江云晚摇头笑笑,听露华浓刚才话里的语气,自己作为江云晚可能比作为朝千阳更惹她厌。   倒也无妨,以前就是死对头,现在换了身份还是死对头,这才叫不忘初心。   “我该叫你燕歌,还是百里歌。”江云晚低头看着还赖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燕歌燕歌。”少女嘻嘻笑着,“我还是更喜欢锦青馆,小时候锦青馆里的人就叫我燕歌的。”   “燕歌,你怎么会跟露华浓定下那样的约定?就这么想继续留在锦青馆?”   “本来锦青馆里已经没有当年那些人了,我回来看看后就想继续去浪迹天涯的,但这几天才知道原来蛇妖姐姐成了锦青馆的新主人,我就来了。”   “那一年之约你怎么办?”江云晚问。   少女一拍胸脯,“我母亲都说我跟她一样冰雪聪明,天赋又好,一年时间肯定够啦,而且还有人教我啊。”   “教你?谁?”江云晚皱起眉头,却看到燕歌直勾勾望着她。   江云晚蹭地起身,果断朝门外走去。   燕歌一跃抱住江云晚的小腿,身体被拖着在地板上划过,“师傅啊,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现在,就把露华浓叫回来。”听着燕歌叫师傅,江云晚只觉得两眼发黑,对身体的控制都开始减弱了。   “师傅我这样的绝世天赋,三大世家都当宝贝一样供着,你就不动心吗?”少女像只撒娇时的小猫,被江云晚带着缓慢前进。   “我不,动心,还有,我不是你师傅!”江云晚艰难地往门口挪过去。   “师傅我看你跟华浓很不对付,你教我就等于变相赢了她啊!”   江云晚的脚步迟缓了些。   少女眼中一亮,再接再厉,“而且三大世家互相沾亲带故,我生的早,论辈分可是她的姑姑哦。你要是做我师傅,就比她高了两辈,都算是她的姑奶奶了!”   江云晚身形彻底停住,许久不说话。   末了她转过身来,无可奈何地看着燕歌。   少女兴高采烈,在地上抱住江云晚的双腿,小脸蛋在江云晚的腿上蹭着,像只小兽一样。   “师傅!”少女脆生生喊着。   江云晚捂住脸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 第七十四章 朱洛你清醒一点啊!   夜幕降临,仰头望去繁星如海。   马车自锦青馆中驶出,避开大道从小路往落英巷中去,笑声自车帘内飘出,洒满了一路。   郑春息在车内笑得前仰后翻,最后擦着眼角眼泪,看着一脸无奈的江云晚,或者说李幼念。   “一年之约,江姐姐你有的忙了。”郑春息好不容易收住笑意,问道:“江姐姐,真的是为了那两条理由才收燕歌为徒的?这不像是你会做的。”   江云晚摇头,“事后想想,这确实是我顺势答应而已,就算她不说这些,估计最后我也会答应她。若真论起理由,大概是有种同病相怜的感受吧。”   “因为你和她的母亲都是青楼的花魁?”郑春息好奇询问。   “也因为,我和燕歌一样,从小就没了父母。”江云晚轻声说道。   郑春息不说话了,轻轻握住江云晚的手,“江姐姐……”   江云晚笑着摇头示意没什么。   “这样也不错,我也算多个师妹了。”郑春息松口气。   “师妹?”   郑春息愣住,挠挠头,“虽然我们既是主仆也是姐妹,但从修行上来讲也算是师徒吧。如果江姐姐觉得这样太怪就算了。”   “无妨,以后你们就算是师姐妹了。”江云晚笑笑,“只是你不准叫我师傅哦,总觉得显得我很老。”   “好,江姐姐。”郑春息无奈道,“江姐姐忙前忙后这么久,总感觉是为燕歌白忙活一顿。”   “不算白忙活,至少锦青馆再没有隐患了,可以顺利开张。李幼念这个身份也算是正式登场了,而且还多了个活宝徒弟。”   她翻弄着手中的青色小牌。   这块青坊令倒也算是意外之喜,露华浓不愧是芳华谷谷主最疼爱的弟子,这样贵重的东西也能轻易送人。   这倒正好是她需要的,本来还想找二师姐帮忙,现在倒不用了,过几日直接去乐游原上走一遭。   江云晚忽然一愣,“小蝶正好讲到最关键的地方,我要把思绪先全部集中过去。”   郑春息点点头,“我正好再去镇上采买些东西。”   江云晚闭上眼睛,仰面向前倒去,正好被郑春息接在怀里。   “江姐姐?”郑春息看着怀中李幼念那张清雅的脸蛋,试探着喊道。   见怀中女子果然没反应,郑春息玩心大起,伸手肆意揉着对方的脸,还尝试捏住对方的鼻子。   “啪”的一声,看似沉睡的女子一巴掌拍掉郑春息的动作,然后才真正没动静了。   “江姐姐你太赖皮了!”郑春息撅嘴喊道。   ……   府邸的庭院中,樱花在星光下飞舞,蹭过妩媚女子的白皙脖间。   坐在树下的女子身躯忽然颤抖下,看起来整个人都比刚才清醒不少。   白头发的女孩坐在她的怀里,“阵法一道,不能过于拿捏隐势,而应注重显势,要能与天地相呼应。”   女孩的声音清澈空灵。   思绪集中于本体的江云晚想了想,问道:“那阵法的精髓,其实是对于天地法则的模拟?越是厉害的阵法,越接近真正的天地伟力?”   小蝶转过脸来,“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许多浸淫阵道多年的修行者都想不到。江云晚,你比刚才聪明了一点。”   “我一直都很聪明的好嘛!”江云晚不服气道,但脑海中一个人影掠过。   那是一个邋遢的、却又爱喝酒的老头。   江云晚低着头,有些慨叹,如果不是当年那个爱算命的老头说过这些,她又怎么能想到?   老杨头儿,你确实是个阵道上的天才……   小蝶歪着头,小手重重拍在江云晚的额头上,把她飘忽的念头打断。   “好疼。”江云晚捂着额头。   “不要走神,我正在讲最重要的‘黑狱’阵法,这是你目前实力下能学到的最强阵法。整个世间能在六境前就学到‘黑狱’的修行者只有你一个哦。”小蝶又连连拍着江云晚的额头,“你这么笨,听不懂我也不会讲第二次了哦。”   江云晚护住自己额间,“太过分了!小蝶怎么能这么说娘亲呢?”   小蝶一听,手上的动作拍得更快了,打得江云晚两臂都护在脸前。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女子走出庭院角落的房间,慢步来到樱花树下。   江云晚一看便站起身来,十分委屈地扑进虞烟的怀里,“呜呜呜,虞烟我好伤心。孩子长大到叛逆期了,都开始欺负我这个做母亲的了。”   虞烟听得嘴角直抽,想着朝千阳你真是做女人做得越来兴起了,都津津有味地玩起母亲扮演游戏了。   小蝶听了站起身来,虽然仍面无表情,但手啪塔啪塔在江云晚的背上打地更快了。   “好了别闹了。”虞烟推起江云晚,向身后一挑眉,神采飞扬,“来看看近日我训练的成果。”   江云晚循着望去,只见樱花飞舞中秀丽衣裙的女子袅袅婷婷走来,星光落在她柔顺的眉间和含笑的嘴角。   江云晚看呆了。   玲珑女子走到两人身前,柔柔施着婉约的女子礼,“两位姐姐晚上好。”   江云晚捂住心口,显然受到了惊吓,“朱洛,你别吓我啊,你怎么了?”   女子歪头蹙着眉,露出纤柔又可爱的神情,“云晚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是小桐啊。”   江云晚扭头一把按住虞烟的双肩,“喂,虞烟,你这几天对朱洛做了什么!”   “放心啦,不过是这几天的训练对朱洛来说,似乎太羞耻刺激了些。”虞烟看着此刻女人味儿十足的朱洛,“我听说过当一个人的羞耻突破到一定范围的时候,就会开始逃避现实,自我欺骗,大概就是朱洛现在的状态吧。”   “那朱洛还能变回来吗?”江云晚一脸惊恐,“她这个样子看得我心惊肉跳的。”   “当然能啦,不然花舞将来岂不是要一刀砍了我。”虞烟嘟囔着,开口道:“再过几天等她接受现实就好了吧,或者等她的羞耻心彻底突破极限的时候,也会清醒过来吧。”   “这样对朱洛会不会太过分了点,本来人家就只是帮忙而已。”江云晚小声道。   “原本我中途也想停下的啊,朱洛不让停,说她绝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还说这是大道对她的考验。然后她一路脸红地接受训练,练着练着就成这样了。不过效果还算不错,我敢保证她现在一定是霞栖镇最动人的女子。嗯,除了我。”虞烟耸肩。   “也除了我。”江云晚挑眉。   两人一同扭过头来,看着正一脸无辜的女子。   朱洛露出甜甜笑容,原地轻悠悠转了一圈,裙摆飞扬,“云晚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锦青馆啊,我还特意换了虞烟姐姐前两天为我订做的衣裙呢?好不好看?”   江云晚惊吓地倒退两步,又脸色悲戚地叹口气。   虞烟瞪了她一眼。   装什么装,你眼里的幸灾乐祸都快溢出来了好吗?现在朱洛也跟你一样从内到外到女人透了,拉人下水你高兴还来不及呢吧!   “云晚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锦青馆啊?”女子甜糯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   “就这两天,就这两天……哎哟小蝶你还在打,再打娘亲要生气了哦!哎,你怎么打得更厉害了?”江云晚的声音随夜风轻轻飘出,回荡再府邸的上空。   “虞烟救我!” 第七十五章 开门营业 裙 四 八 八 七 四 九 七 九 九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乌云浓厚得遮住了所有得光,明明还是午后,天色黑得却像是深夜。   锦青馆门前的路空空荡荡,黑暗中门上两盏长筒状的灯笼发出暧昧的红光。   香舍深处的房间,杜子清听着外面的落雨声万分感慨。   或许是因为作为文人特有的愁绪,每逢阴雨天气时,他总会失落怀愁,唯独今天窗外暴雨如注,他也只觉得心中暖洋洋的。   可能是因为霞栖镇周围的山景愉人,可能是因为眼前桌上的佳肴诱人,也可能因为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太过动人。   女子朝他眨眨眼睛,眼角艳丽的花瓣纹路让他心神荡漾。   “小桐,让我为你赎身吧!”   名叫小桐的女子有些惊讶,就连杜子清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震住了。   算上前天锦青馆开张时初次前来,直到今天他也只和小桐见了三面,但他的心已经全被这个动人心扉的女子占据了。   杜子清来自中州道封阳府,家中累世官卿,祖上曾出过宰辅,父亲是封阳府别驾,一位堂姐也嫁入了二皇子府中为妾,在中州道地界上也算是横着走的头等纨绔了,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玩过。   号称中州道烟柳之首的白狮楼,寻常世家公子初去也要依着规矩,从楼下点宴壁影赛诗,再到楼上侯人,一个子儿都别想少花,就这样也不一定能见到头牌的姑娘。   而他每次去只要提前打声招呼,再金贵的姑娘也会在房间里等他,甚至在床帏红帐中等他。   什么叫阅尽千帆,什么叫红尘躺遍?   可是在他见到小桐的第一眼,只觉得千帆都成烂布,红尘也如云烟。   “多谢公子美意,但小桐不愿意离开。”女子眨着眼睛怯怯说道。   “是锦青馆逼迫你吗?还是有难言之隐?”   女子轻咬着嘴唇,摇头道:“锦青馆对我很好,公子不要再问了。”   杜子清深深吸了口气。   他着迷的就是这种柔弱却又坚强的气质,仿佛暴雨中盛开的娇花。他也算是览花无数,一眼就能看出小桐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女人不同,是发自骨子里的娇柔,想必平日里是个见血都会晕厥,却又自尊自爱的姑娘,只是不知道怎么流落青楼了。   “如果公子真的怜惜我,常来锦青馆就好了。”女子红着脸,声音弱弱说道:“如果能在这里……多花些钱,就更好了。”   杜子清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他从封阳府来霞栖镇只是探亲,恰好听说一家极富盛名的青楼重新开张,不屑那些鬼怪传言亲自来看看。   却没想到哪里是鬼怪索命,是美人勾魂啊。   他直接拍出一块金饼在桌上,却又紧张起来,多媚的红倌都尝过滋味,却在这个女子前紧张心跳,像是面对初恋的青涩少年,“我过几日就要离开霞栖镇了,不知走前有机会一吻姑娘芳泽吗?那样别说千金,万金也可抛却!”   女子羞涩低头,“那请公子闭上眼睛吧。”   杜子清大喜过望,闭眼仰头。   但对面女子却忽然歪着头,抿嘴笑了起来,她轻盈起身,伸手在杜子清脸前挥动,确认对方真的看不见了。她脸上哪里还有羞涩娇柔,只剩大获全胜的得意神情。   女子用筷子夹起桌上菜肴里的一块皮冻,火色真气自指尖溢出流过皮冻,极为精准地控制下皮冻的温度与人体肌肤无异,随后皮冻就在杜子清的嘴唇上点了下。   “公子,可以了吗?”女子声音再度羞涩起来。   杜子清睁眼直接见到女子坐回桌前,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呆呆摸了下嘴唇,只觉得刚才的触感丰润温软,是平生尝过最美的滋味。   他拍出一张银钱在桌上,挥袖高喊,“来人!今天你们锦青馆本公子一人全包下了!还有把最好的酒水菜肴都点上,不贵不要送进来!”   趁男子豪气干云没注意的时候,女子轻盈地转身,衣袖挥动间像是蝴蝶振翅。她朝房门处扬起细眉,吐下小巧舌头,笑得天真又得意。   房间外两名女子正隔着门缝偷看,脸上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长发坠尾的女子轻俯着身子,细柳样的眉间满是惊愕。   “太可怕了。”江云晚捂着心口,惊吓感比刚见到训练后的朱洛还要强。   “确实太可怕了。”郑春息也在一旁喃喃说道。   锦青馆开张三天时间,虽然没有大肆宣传,又有恶名在外,但总有敢登门的豪户。虽然锦青馆目前接客的只有“李幼念”和“朱小桐”,但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绝色,短短三天美名就传遍霞栖镇,甚至到了周边城镇,客人们渐渐多起来。   但最恐怖的还是朱洛,或者说朱小桐这三天的成长。   如果说刚接受完训练的朱洛逃避现实成了天真烂漫的女孩,那这三天就已经扭曲成了心机又顽皮的少女,江云晚感觉再下一步眼看就要崩坏成绝世小绿茶一枚了啊!   “不是说朱洛是个很端正循礼的人物吗?”郑春息呆呆问道。   “大概内心里越正经,为了逃避现实崩坏得越厉害吧。按虞烟的说法这是朱洛逃避羞耻心的方法,但其实羞耻感仍在的,等她彻底崩坏后大概就恢复正常了。”江云晚说道。   “说起来算上这个杜子清的话,来找小桐的客人就正式超过找李幼念的咯,江姐姐你可要迎头赶上来哦。”   “这不公平!”江云晚咬着手帕一角,满脸幽怨,“这不是我的本体,还不能发挥李幼念的全部魅力,要是换我的本体来,哼……”   江云晚虽然满脸不服,心情倒还不错。锦青馆重开三日,以李幼念的身份作为花魁接客三日,待在这熟悉的氛围里,做着李幼念最常做的事,果然对分身的掌控提升很多,愈发得心应手。   郑春息看了看房间里一脸荡漾的公子哥,又看着身旁咬着手帕的江云晚,叹气想着要咬手帕也该是她来咬吧。没想到身边除了江姐姐外,又有了第二个女人味儿超过她的男人。   果然男人比女人更了解男人吗……   估量着这应该是今天最后一个客人,江云晚让春息留下盯看,走到香舍的屋檐下,红黑二色的雾气自她身上渗出,包裹躯干四肢。雾气散去时愁美人李幼念消失在原地,风华绝世的江云晚重新出现。   这是对分身神通的简单应用,她可以将分身藏匿于本体内,也可以将本体收容在分身内,来专心控制分身。   屋檐下少女早已雀跃不已,递来一把伞后自己又撑伞走到雨中,柔软身躯旋转,雨花在周围散开,“师傅,真的可以一起去吗?”   “是啊,既然拜我为师,总该让你进不周山宗门一趟,另外今日也有些事要办。”江云晚笑笑,带着燕歌走入雨中,“走吧。”   少女开心跟在身后,“对了师傅,新来的那个叫小桐的姐姐好厉害啊。”   “不准学她,会学坏的!” 第七十六章 近乡情怯   不周山脉横越八百里,高境界的修行者进出可以御空而行,但低境界的修行者就麻烦了些。所幸山脉中开凿有诸多山道联通,颍江水系又密布不周山脉间,修行者们可走山路也可乘水路。   水路中有诸多形制统一的小船,每艘小船都按照固有的路线巡航,并在特定位置临时停靠。   外围一百零八山俯瞰形如莲花,拱卫着最中心莲心般的不周山宗门。江云晚带着燕歌乘船到“莲心”时雨势已经小很多了,天光也放亮了些,不再暗如黑夜。   不周山正门煌煌如仙家门楼,紧靠乐游原,在修行界中也很有名。但极少有人知道不周山还有处偏门,夹在陡峭的山道间,只有一座小小的牌楼,上书“不周”二字。   江云晚手撑油纸伞带着燕歌站在牌楼前,心中颇为慨叹。   当年师傅领她入不周山就是这条路,没想到今日她已经领着自己的徒弟重走此路了,满满都是不真实的感觉,自己还只是三境修为,竟也做了他人的师傅,旁人知道了大概要骂一句狂妄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傅,可即便师傅回来自己又该以何面目去见师傅呢?   “走吧。”江云晚轻叹着气,牵着少女的手跨过了牌楼,一如当年的那个冬天,师傅牵着她的手入了不周山。   越过牌楼,走过狭长的山道,又与守山的门人验过身份,雨幕中大片平原便出现在两人眼前,平原四周六峰环绕,一条青溪自不远处流过。   江云晚怔怔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如果不算上次直接被吕卿扔到了金光峰上,这才是她以江云晚的身份,真正重新回到了宗门内。   或许是近乡情怯,回不周山这么久她都下意识避免着回来。而今天选择从偏门入宗门,也是因为这样不用经过乐游原就能到青溪旁。   ——也避免了以现在的身份见到太多旧识。   六座险峰矗立在雨中宛如六位披戴甲胄的武士,其中最高的那座更像是擎天的利刃。   江云晚指着擎天峰,“记下那座山峰的模样,这便是我今日带你来的最大意义。”   少女斜捧着两柄长剑,仰望着擎天峰只觉得脖子都酸了,“师傅,那座峰很特别吗?”   “是啊,很特别。虽然现在不能跟你解释,但你要记住擎天峰这三个字,或许有一天,你会到那座峰上去。”   “哦。”少女点点头,扭过脸忽然道:“师傅,你是不是在不周山很出名啊,我看刚才两位守山人见到你时眼睛都要蹦出来了,还拿出一幅画来回对比。”   江云晚无奈于少女跳脱的思维,只是轻拍下她的头,便带着她朝青溪的尽头走去。   青溪的尽头,是一座深邃秀美的山谷。而在山谷前,溪边则有连绵的工坊。   青溪三坊,这便是她今日的目的地。   “只希望今日别遇到什么熟人才好。”江云晚想着。   沉闷的钟声忽然传遍原野,江云晚抬头看去,只见被雨线淹没的凌云峰顶,两道流光忽然飞出,一道落在剑澜峰中,一道落在金光峰中。   此情此景江云晚并不陌生。   这钟声代表着一场峰主合议的落幕,可今日不是峰主合议的时候啊,难道出了什么事?   而且为什么没见到青莲峰主出来,还有二师姐白虹也未见踪影?   江云晚皱起眉头。   ……   凌云峰顶,云路阁底层的大殿。   不周山掌门正要离开,却看到还有个人盘坐在殿中一角的桌后,手撑着下巴歪着头,身上半披着青色大擎,下面绣线白衣上绘有青莲盛放。   洪掌门走下来,靠近时能闻到一阵淡淡酒香,“景峰主还有问题么?”   “今天擎天峰峰主没来,前两日也没来。”男人眼神朦胧,清逸的脸上是半醉半醒的神情。   “前两天开始,我便让白虹闭门不出,且不许离开宗门了。原因不便解释,但这是她师傅离开宗门前的嘱托。再说太兴城的事议得差不多了,白虹不来也可。”洪掌门坐在桌前,从桌上凌乱的几只酒瓶中挑出还未空的,也仰头喝起来。   “陈未峰主啊,许久不见他了。”男人额间垂下几率黑发,视线穿过发间挑着桌上的酒瓶,“至于太兴城,不是还有派去太兴城的人选没议吗?世家言明希望能让擎天峰的人去,可擎天峰现在只剩白虹,又被掌门拘禁在宗门,掌门准备让谁去?”   “堂堂青莲峰主也要关心这种细枝末节吗?”洪掌门也改为盘腿坐着,神态轻松。   “不止是我,其他峰谷也在关心,我只是冒头做个代表而已。”青莲峰主视线在酒瓶间飘忽,“掌门是准备让那个江云晚去吗?”   洪掌门只是自顾喝酒,一个字也不说。   “寻常时我们不会管小小的人选一事,但现在我想请掌门给句准话,江云晚是不是陈未峰主的暗棋,来振兴擎天峰?”   洪掌门眉峰难得皱起。   “其实我们都大致猜到了,这个钱塘的青楼女子,一路走来总是与擎天峰的人牵连不清。比如说亲定她做越秀山山主的掌门你,也曾是擎天峰的人。”   洪掌门看着对方,“江云晚确实是陈未拜托我照顾的,暗棋与否我不清楚,但就算振兴擎天峰又如何,对不周山也是好事一桩。”   青莲峰主笑笑,“振兴没问题,再进一步就让人忧虑了,尤其是宗门还有那几道古怪门规。”   不周山身为天下第一大宗,门规看似复杂繁多,但不羁的弟子们更多,一些规矩在他们眼中根本视若无物。唯有几条规矩被刻在了祖师石像下,罕有人敢无视。   比如,擎天峰峰主在决议时,地位等同于不周山掌门。   再比如,不管擎天峰弟子数额如何衰减,所享资源都不得衰减。   而最重要的是,擎天峰,太高了,比主峰凌云峰都高,比不周山脉中任何一座山峰都高。   太高,也是一种问题,因为其他人就得仰头去看它……   半醉半醒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露出慑人的光,“所以江云晚走到越秀山山主这个位置,已经是能被容忍的极限,再往前便是万钧雷池了!所以太兴城一事,人选更需要‘斟酌’,试炼挑选”   大殿中只有洪掌门饮酒的声音,灼烈的酒在他喉间滚烫,殿中的气氛却一点点冷下来。   等到这个坐着也颇显伟岸的男人一口气饮尽壶中酒,猛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拍,擦着嘴却笑了,“行了苏合,一个醉鬼还要装得这么深沉。要说金光峰那群人针对擎天峰我还信一些,剑澜峰一群视剑如妻的疯子,你们青莲峰则是一群嗜酒如命的狂徒,弄不来这种勾勾绕绕。说吧,你今天来到底代表的谁?”   青莲峰主苏合笑了,神色重又变得红醉,“好吧,确实代表了几峰的一些意思,但最主要的是白苍谷吹了些风,掌门该知道里面都是些长辈,难以拒绝。”   “白苍谷……”洪掌门念叨着,“都是上辈乃至上上辈的人了,平日里巴不得天天闭关,好冲击境界让自己多活两年,唯独擎天峰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跳出来。上次他们把朝千阳推到钱塘去,这次又是要做什么?”   “消息帮老家伙们带到了,其余的我可不管。不过还是要认真试一试江云晚,不然没法向老家伙们交差啊。”苏合略带醉意,脑袋一颠一颠的,“掌门,帮忙安排个能痛快喝酒的地方?”   洪掌门脸上露出意味浓厚的笑,“试试也无妨,总要堵住老家伙们的嘴。至于地方,听说越秀山脚下新开张了一家青楼。”   “里面的姑娘够腰细腿长吗?”   洪掌门一把拉住苏合的手,岿然长叹,“果然整个宗门里和你最谈得来啊!你也喜欢妩媚妖娆那款的吗?”   “不,我喜欢娇弱动人些的。”   洪掌门甩开对方的手,满脸嫌弃,“请容我得去洗下手了。” 第七十七章 天工坊   六峰都隐在细雨中,只剩下庞然的轮廓。   青溪从芳华谷流出后水道分叉,如同蛛网一般布满宗门驻地。乐游原靠近芳华谷一段的水系中,几十座工坊散在水道之间,即便阴雨中许多工坊也冒出烟气,周边的溪水看起来也很灼热,丝缕如织的白雾向上冒起,与冰冷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水道间有短桥相连,江云晚带着燕歌跨过数座小桥,走到最大的工坊前。即便雨天工坊间也有许多墨袍身影奔走,但都边走边沉思,对江云晚和燕歌熟视无睹。   那座最大的工坊高十几丈,门前矗立着巨大的石碑,上面阴刻有赤色的“宫庐”二字。江云晚看着石碑露出一丝怅然神色,最后无奈笑笑,带着燕歌走了进去。   青溪三坊:天工坊、木灵坊、乾坤坊,正是对应着被称为修行三宝的“器、药、阵”三道,里面都是不周山的匠师,技艺超然冠绝修行界,还有不少有志于此的宗门弟子也在其中修习。   宗门内众所周知,要来天工坊锻造法器,最好的选择是来宫庐找宫大师,最差的选择也是来宫庐找宫大师。   因为宫大师的技艺公认为天工坊之首,也因为宫大师的脾气怪异同样是天工坊之首。   “这么说那个宫大师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肌肉壮汉吗?”燕歌听了江云晚的解释后问道。   “满脸大胡子说不上,肌肉倒是有一些。”江云晚不自觉笑笑,“见到后你就知道了。”   刚走入宫庐中,就听到密麻的瓷器振动响声,放眼看去许多角落都堆着形制各异的崭新茶壶,那便是宗门中量产的传音法器,出自天工坊。   几十个方形池子鳞次栉比,里面灌满铁青色的水,不少池子边正有匠人夹着烧红的剑胚探进去淬火,工坊外的烟气正是由此而来。   烟气缭乱间还有几十张工台,上面摆满造型奇异的工具、色泽溢彩的原料,还夹杂着一些半成品,每张工台后都有匠人和弟子们在忙碌。   粗瓷声、烟气和碰撞嘈杂声遍布,这里比霞栖镇的药汁口还热闹,每个人都盯着手头忙碌着,没人去管走进来的江云晚和燕歌。   江云晚只觉得这喧闹无比怀念,当年她作为朝千阳时,常帮大师兄跑来定制各式飞剑。   “天工坊还有这种东西?”走到一处工台前,燕歌拿起一块砚台,仔细端详着。   工台后年轻弟子低垂眼眸,随手在砚台上一敲,里面的墨丸化作黑水暴起,变成两丈长的墨虎盘踞在砚台上,“墨虎砚,注入真气召出的墨虎能挥出三爪,每爪都是龙虎境修行者全力一击,而且墨水附带剧毒,触者即死。”   少女赶忙将手中砚台丢开,又指着一旁的玉箫,“那这根箫呢?”   “奏出的乐曲能蛊惑敌人的心神,对六境以上修行者无效,不过可以在箫中藏入毒囊,吹奏时毒素会随气流浸入敌人体内,杀敌于无形。”年轻弟子冷笑着。   “怎么全是和毒有关的?听起来像是是木灵坊该做的。”少女有些胆怵。   “最近我们在和木灵坊做联合销售,买了我们的法器就得去木灵坊定时换毒。”年轻弟子漫不经心说道。   “那这个上面肯定也淬毒咯?”少女指着工台角落的一柄长剑。   “那你也太小看我们宫庐了。”年轻弟子低头傲然说着,“这柄剑锋利无比,剑身却是用粗盐压制造的,除了砍在敌人身上让他们痛不欲生外,出门在外做饭时还能泡进锅里调味!”   “好厉害!”少女一脸惊叹地鼓掌。   江云晚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笑着拍拍燕歌的肩膀,“别跟宫庐里的法器较真,这里匠人们的宗旨,就是法器是没有限制的。”   “不错,算是有点见识,刚才你在旁边还算淡然,不像其他门内弟子大呼小叫的。”年轻弟子头也不抬道。   江云晚随手摆弄着工台上的器物,只是笑笑。   之所以淡然当然是因为习惯了,以前有段时期宫庐出产的所有法器还都附带雷震效果呢。   “上一次我见到这样的弟子,还是擎天峰的朝千阳。”年轻弟子淡然道。   江云晚手顿了下,抬起头来,“我今天来是想改进一件法器。”   “没时间。”年轻弟子精力都在手头上,“我们正在赶制与木灵坊的联合法器。”   “我想请宫大师亲自出手。”江云晚轻笑着说道。   “都说没时间,更不用提宫大师了。你是哪处峰谷的弟子,还是新入乐游原的?”   “一百零八山的。”   “那也没时间。”年轻弟子不耐烦说着。   他倒并非不待见外围一百零八山的人,而是宗门内绝大多数人都不受天工坊的待见,他们对不懂得器法之美的俗人一视同仁。   “这样吧,你留下名字,等我们有空时再……”年轻弟子终于抬起头来,却霎时愣住了,“你哪个山的,叫什么名字?”   “越秀山山主,江云晚。”   整座宫庐的嘈杂声忽然全部停息,只有传音茶瓷还在呲呲作响。   “江云晚!”十几个匠师挤过来围着江云晚打转,眼里冒出炽热的光,手中还都拿着一副画卷,来回在真人和画卷间打量着,吓得燕歌都躲到了江云晚身后。   “终于见到野生的江云晚了!”   “老张你这话不讲究,难道还有家养的吗?该说终于见到还活着的江云晚了。”   “你们说真人漂亮还是画上漂亮?”   “当然是真人漂亮,不过画上的举止更诱人些……”   议论声围着江云晚嚷嚷,让她一头雾水,觉得周围匠师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上等的材料。   清亮的拍掌声响起,年轻弟子喝道:“诸位,手头的东西都做完了吗?还有不到十天就要交货了,小心宫大师发火。”   听到宫大师的名字,周围的匠师们都缩缩脖子,四散而去。   “他们想做什么?”江云晚疑惑道。   “大家都觉得江山主的美色过人而近妖,想取些你身上的头发指甲之类研究,说不定可以做出变美的灵药卖出去来支撑工坊运作。”年轻弟子的目光落在江云晚的脸上,赞叹着:“真是绝代的美人,天工坊最好的脂玉也比不上江山主的肌肤,但我们仍没办法接江山主的单子。”   江云晚笑笑,拿出一块青色小牌放在工台上。   “青坊令!就算是凌云峰上每年定额最多也只有十个而已,不知道江山主哪里得到的?”年轻弟子惊道。   青坊令是天工坊每年做出一定数量交给宗门的,每块都可以要求任意一名匠人出手打造法器,通常作为奖励最出色弟子的赏赐,寻常人极难获得。   江云晚将青坊令拿开,下面还有一块同样的青色小牌。   “两块青坊令?!”年轻弟子瞳孔一缩。   虽然青坊令不限制弟子们之间私下流通,比如赌斗之类的方式,但一个外围的山主能获得两块山主,证明其除了美色外,某些方面也一定极为不俗。   “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宫大师了吗?”   “……我不知道宫大师去哪了?”年轻弟子为难道。   “你是宫大师的得意关门弟子,还会不知道么?”江云晚柔媚笑着。   “江山主是如何知道的?”   江云晚只是微扬下颌,“既然与天工坊的规矩相合,那劳烦带路吧。”   “那带路江山主能给一缕头发让我研究吗?”   “不能,带路吧。”江云晚没好气道,如果真把头发给出去,第二天自己的半妖身份就要公布与众了吧。   年轻弟子叹气,带着江云晚和燕歌穿过诸多淬火池和工台,走到角落处朝墙上用力一踹,屋顶开口驾下来一截玄铁楼梯。   年轻弟子带着江云晚和冒着星星眼的燕歌踩过楼梯,到了二楼入眼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玄铁密封的房门,剧烈声响从房门里传出,整个走廊都在震动。   年轻弟子在房门的古怪机关上操作良久,清脆的锁窍弹舌声响起,五寸厚的玄铁大门自动向外开启,露出里面的微红光晕。   江云晚暗自称奇,没想到宫庐的人又整出新花样了,这么大块的玄铁都能供小宗门几年消耗了吧?   玄铁大门洞开后才知道震动轰鸣从何而来,那是个手臂肌肉虬劲的女人正一拳拳砸着,重拳下硕大通红的铁胚无声哀嚎。   女人的微红长发随意扎在脑后,露出两条结实臂膀,衣服紧贴身体曲线,全身散发着野性的魅力。   女人回头,野气却又亮丽的脸上满是不悦,“小子,我说过最近不让人进来的。”   年轻弟子上前递过两块青坊令,女人结果后神色缓和了些,点点头让年轻弟子离开。   江云晚带着燕歌走进去,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关闭。   “宫大师,初次见面。”江云晚笑着。   初次见面。   好久不见。 第七十八章 我们的纪念   巨大的锻器室内凌乱无比,头上几个铁制的章鱼懒散漂浮,八条关节触手伸缩着,地上桌上也到处是各种古怪的法器。   而双臂虬劲的女人正用拳头生猛地砸着高温铁胚。   “即便有青坊令我也不一定给你做法器。”宫大师挥拳的同时开口道。   江云晚笑笑,将带来的一件衣裙呈递在宫大师面前展示——那是已经破损殆尽的霓裳羽衣。   宫大师扭头看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大周织造局的东西?看起来品质还很不错。”   “如果宫大师觉得制造局的法器无以下手的话,我现在便离开。”   “轰”的一声宫大师重重一拳砸在铁胚上,冷着脸:“我不周山天工坊何时差过大周制造局?云梦泽炼器大比哪次不是我天工坊压对方一头?寻常法器我还真懒得动手,东西放那儿吧,要求呢?”   江云晚似乎完全料中了对方的反应,笑眯眯掏出提前写好的纸张,和霓裳羽衣一同放在旁边的桌上。   “第二块青坊令用来做什么?”女人问道。   江云晚伸手,燕歌将一柄未套剑鞘的长剑递过去。   百折剑是她当初在俗世中随意购得的制式长剑,后来只在剑鞘上做了些特殊标记,没有剑鞘旁人很难认出这便是百折剑。   “将其锻为上品飞剑,还是刻入想要的符道阵法?”   “都不是。”江云晚摇头,她养剑一道的理念袭承自大师兄,向来认为剑随人走,佩剑会跟着主人一同变强。   但现在小青成了剑灵,百折剑就是小青的第二居所,她想让小青住得舒服些。而且根据剑灵特性重锻长剑后,剑灵能发挥出更强功效,变相也提升了她自己的实力。   “这柄长剑中有剑灵驻守,现在剑灵就在剑中。”江云晚轻抚剑身,上面有一丝青黑光泽闪过。   “三境修为就有了剑灵?传出去不知道要气死多少剑修,明白了,你会得到一把满意的佩剑。”宫大师点着头。   “那劳烦宫大师了。”江云晚将百折剑也放到霓裳羽衣旁边,转身就要离去。   “慢!我刚仔细看了看,如果没走眼,你身旁小姑娘捧着的另一把长剑,也有剑灵驻守吧?”   背对着的江云晚嘴角翘起,转身却是云淡风轻,“宫大师真是好眼力。”   “一个剑修居然同时有两柄寄宿剑灵的佩剑,说是得天独厚也不过如此了。而且你觉得我看到你把有剑灵驻守,却未经重铸的剑,能忍得住吗?一同放下吧,少收你一枚青坊令就是了。”宫大师皱眉。   江云晚将花魁剑也放到百折剑旁边。   “刚刚我因为对大周制造局的争胜之心,答应你了你的请求。又因为手痒难耐,接下了第二柄剑,这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吧?你似乎很了解我,我们曾经认识?”宫大师语气愈发暴躁。   江云晚却只是从袖中掏出几只瓶罐放在桌上,“钱塘早春居的脂粉,还有瓶调香,芙蓉味道,入浴时倒一点,数日不散,清新自然,很适合你。论及胭脂水粉,修行界还真没俗世中人的手艺好。”   江云晚把从钱塘给女子带来的礼物放下后,笑了笑便转身离去,“那件衣裙法器和两柄剑可不要淬毒,也不要弄什么人器分离十尺自动爆炸之类的效果。”   玄铁大门开后又关闭,沉闷的声音回荡消去,房间里一片寂静。   名叫宫澜的女子忽然吐口气,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松下来,哪里还有宗师气度,就像个寻常的宅居女子一般。   她抓抓头发走到桌旁,拿起那瓶调香闻闻,芙蓉的气味正对她的脾性。   “她怎么知道我有这些爱好的?还是我多想了?”宫澜自言道。   这是个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身为天工坊乃至修行界最富盛名的匠师,她向来以不修边幅著称,但其实她最大的爱好是私下里画上精致装容,一个人到俗世的城中闲逛。   虽然她在宗门里时永远都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因为总觉得会让旁人耻笑,肌肉女还要粉妆浓抹什么的……   她的脸又微微发苦,“不能弄爆炸效果,炼器还有什么意思?”   ……   “师傅师傅,原来宫大师是个女人欸,虽然微微有些强力,但还是很漂亮的嘛。”在宫庐里大气不敢喘的燕歌出来后喋喋不休。   “是很漂亮,宫大师只是……有些自薄。”江云晚轻笑道。   两人已经离开了青溪三坊,雨水也已经停了,虽然天色晦暗,但算起来应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江云晚抬头看着高耸的擎天峰,想着既然没有消息传出,二师姐应该没什么大碍,再说二师姐如果认真起来……   江云晚正要带着燕歌从偏门离开时,却看到芳华谷中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那名女子也看到了江云晚,脸色一愣,继而大喜,挥手喊道:“江山主请留步!”   女子转瞬间便到了江云晚身旁,笑眯眯道:“百闻不如一见,江山主果然风姿绝代。江山主应该还不认识我吧,在下芳华谷凌霜。”   当然认识,露华浓的好姐妹嘛,以前每次与露华浓爆发冲突时,这个女子都在旁边加油助威。   但江云晚只是轻笑,“凌霜姑娘,有什么事吗?”   “出谷就碰上江山主真是正好,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三尺囚天剑’到底是什么剑法?传承是如何的?我翻遍谷中的藏书都没找到。”凌霜问道。   三尺囚天剑……   江云晚颇为无奈,这是自己曾经和天狼演戏对敌时,天狼拙劣演技下随口叫出的浮夸名字,自己后来就也随口拿来用了。   其实就是自己根据遮月步自创,又结合了阵道的剑法。   “这……其实是我自悟的剑法,没什么传承。”   “自悟?!江山主真是大才。”凌霜满是钦佩,又慨叹道:“露师姐前几天回来后,就一直念叨这名字,逢人便问,现在许多弟子都知道江山主会一门奇异剑法,也好奇地翻书倒柜呢。”   “今天我就被露师姐拜托去书斋查找线索,碰巧遇上江山主,倒是免去了麻烦。”凌霜笑道:“要是宗门弟子们知道这剑法是江山主自创,恐怕那画又要涨价了?”   “画?”江云晚疑惑,又想起偏门守卫和宫庐的人见到自己似乎都拿出一副画来。   “啊没什么没什么。”凌霜连忙摆手,又笑道:“既然江山主慷概解惑,那我也告诉江山主一个消息好了。”   她压低了声音,“听凌云峰的一个弟子说,掌门后天准备带上青莲峰主一同去霞栖镇,去一个什么叫锦青馆的地方,看起来气势汹汹。霞栖镇是江山主所管辖的吧,还请江山主做好准备。”   掌门爱下山逛青楼在宗门里人尽皆知,也从来不避着下属,倒是这次把青莲峰主带上了让人惊奇。   江云晚愣了下,点头喃喃道:“多谢告知。”   凌霜笑着挥手,转身又返回芳华谷去。   江云晚回头望向那座有青莲虚影的山峰。   她只记得青莲峰主喜欢饮酒,又喜欢名山大川,时常不在宗门里,其余的也了解不多。   对方忽然去锦青馆做什么?   而且听起来是掌门故意露出的消息,是希望自己辗转能知道?   那就是来者不善啊……难道是来撒酒疯的?   江云晚沉思良久,直到燕歌拉了拉她的衣袖。   看着燕歌担心的表情,江云晚神色轻松地摇头,“没事,我们走吧。”   ……   江云晚回到府邸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一轮残月高挂。   东苑的庭院中热闹,几个女子正围坐在石桌旁饮酒,小蝶也在一边,只是看起来脸色微醺,不胜酒力。   “身为邪祟居然也会醉酒?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江云晚过去一把将小蝶抱起来,眉开眼笑地在小女孩脸上蹭着,“哎呀好孩子,真是连酒量都很像娘亲呢。”   结果她被小蝶一巴掌拍在额头,小女孩跳下来虽然脸上没什么波动,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跑到一边猛灌酒去了。   只是三杯下肚就醉得厉害,被江云晚抱起送回房间了。   出来后江云晚揉着额头走到石桌旁,看着虞烟、朱洛和郑春息三人,“你们是在庆祝什么吗?”   “庆祝锦青馆正式开张了嘛。”郑春息眉开眼笑,又指着桌上的一本册子,“这是锦青馆的管理册,创建人的名录下就差江姐姐了,也算是锦青馆的成立仪式。”   江云晚把册子翻开来看,只见已有“郑春息”和“朱小桐”两个名字,“这么正式吗?本来以为只是随便弄一弄的。”   “是随便弄一弄,但是好玩啊。”郑春息起身把江云晚按在石凳上,又递过来笔,“江姐姐来嘛~”   江云晚无奈笑笑,在上面也写下“江云晚”三个字。写完后她想了想,又将笔递给了虞烟。   本来在旁静静喝酒的虞烟一愣,“我也算是创建人吗?”   “你来霞栖镇后帮了我很多忙,锦青馆也算有你一份啊。”   江云晚倒不是像郑春息那样所说的玩玩,而是抱着一种纪念的心态。虽然现在大家在庭中闲适地饮酒,但早晚朱洛要回南朱宗,虞烟也要回千剑湖,至少留下一份纪念作为见证。   ——见证这段闲暇时光曾共同属于她们所有人。   虞烟来了兴趣,拿起笔在册子上也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个小小的成立仪式外人自然不知道,但就连当事人们也没意识到,日后在修行界历史上留下恢弘篇章的锦青馆,就在这个雨后的夏日夜晚,悄然成立了。   一旁的朱洛小口喝着樱花酒,似乎兴致极好,轻哼着小调,还与郑春息开心地说着什么,时而掩嘴轻笑,完全就是青葱少女一只啊。   江云晚在一旁看得眼角直跳,凑在虞烟耳朵,“虞烟,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感觉都完全不是朱洛了啊。”   “我之前也怀疑,但就在刚才打消疑虑了,总之你就放心吧。”虞烟饮下一杯酒道。   就在刚才江云晚还没回来的时候,朱洛就已经微醺地开始给虞烟和郑春息讲述在锦青馆的见闻,犹以客人们的花边故事为主:什么风流韵事,什么恨海情天。   说到兴起时朱洛还拿出一本书便说便记,那一刻虞烟便确定,虽然对方现在崩坏得不成样子,但里面还是朱洛没变。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客人那儿套出这些话的,感觉不是客人们来嫖她的,倒像是她去嫖客人们的情史去的,还得对方出钱。   郑春息忽然扭过头来,“对了江姐姐,虽然这几天客人们稳步增多,但总量还是很少,大家对锦青馆还是有些惧怕,得想想办法了。”   江云晚笑意深深,“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便将后天青莲峰主要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那,那后天要闭馆躲一躲吗?”郑春息忐忑道。   “无妨。”江云晚说着望向一旁,“朱……小桐,你那边后天要来的客人多吗?”   朱洛脸颊绯红像朵桃花,举着青纹酒盏贴在脸庞,眼睛弯弯,嘿嘿笑着:“想要多少有多少哦,不管小桐说什么客人们都会言听计从,真是好有趣哦。”   女子眼中明光潋滟,却看得江云晚悚然一惊,就连虞烟这次也在一旁喃喃道:“总感觉,我教了个小恶魔出来。”   说着她还从袖中拿出一枚玉片催动起来。   “你在做什么?”江云晚好奇道。   “把现在的朱洛记录下来啊,等她清醒后放给她看。”虞烟已经悄悄开始记录了,“而且朱洛是朱家嫡子,说不定就是以后的南朱宗掌门,就算不能用来威胁她,作为就任掌门的贺礼,在就任大典上放出来看也很不错啊。”   江云晚捂脸,“喂,你才是恶魔吧!” 第七十九章 贵客临门   日暮时分,锦青馆门前空荡荡的,只并肩站着两个男人,一个身材伟岸,一个披着单衣,脸上三分醉意。   “这就是锦青馆?”洪掌门抬头看着正门上悬挂的匾额。   “是啊,许多年没来,没想到这里还有重新开张的一天。”青莲峰峰主苏合语气怅然。   “听起来你也是烟街柳巷的常客?”   “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呢?”苏合摇头,“空荡荡的,看起来没什么客人……也好,等下可以放开了动手。”   “苏合……”洪掌门无奈摇头。   这位青莲峰主什么都好,就是常常兴之所至,便肆意妄为。   黑色的马车停在两人身后的路上,马车里坐着一身贵气的年轻人,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珏来平心静气。   韩桂是中州道西南部最大商号韩家的四子,从小锦衣玉食,养的一身清贵气。年纪轻轻便接下了家中三成的生意,而且打理地井井有条,甚至要超过他的父亲。他麾下的生意蒸蒸日上,谁见了都要喊一声“韩四哥。”   韩四哥商场得意,情场也得意。万贯家产加上俊秀样貌,且待人接物毫无铜臭气,一身出尘意,无论高府的闺秀还是或者楼馆里的姑娘,都是勾一眼便能到手。   万花丛中过,万花翩翩落,任其采撷。   可就在这山脚的小镇,纵横中州的他初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朱小桐”的女人。   起因是前两天他到越秀山附近的南锦城办事,听城中的朋友谈及了锦青馆,闲来无事他便来看了看,便见到了小桐。   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他与寻常客人不同,一眼就看出那个叫小桐的女人,娇柔只是作态,内里深藏着玩弄的心。可那个漂亮的女人仿佛也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就在前两天的相会中,那女人轻笑着看了他一眼,艳丽又挑衅,意思很明显:   “是啊是啊,我就是一个矫揉造作玩弄人心的女人,我敢出招公子敢接招吗?”   韩桂觉得他敢——于是他彻底沉沦了。   他发现对方虽然是个青楼女子,却是他猜不透也得不到的。   这让他每天晚上恨得牙痒痒的,知道哪怕用强也得不到对方的心,于是发誓昨天是最后一次来!   ——然后他今天又来了。   韩桂下了马车后正好看到锦青馆门前的两人,怒气顿生。锦青馆每天接待的客人是限量的,每个时段的客人也是限量的,多了这两个陌生面孔,说不定就挤走了属于他的时间。   他掏出一叠银钱,走到洪掌门身前拍在对方手里,冲着发楞的两人道:“锦青馆今日在下包场了,还请两位离开吧,这份薄钱就当作两位的车马费吧。”   可还没等洪掌门说话,只听到连绵声音响起,三人一同回头望去。   只见一辆辆马车停在锦青馆门前,骏马在石板上踩出沉沉响声,黑绸的门帘掀开,风流俊逸的公子们纷纷下车,腰间的佩玉如清泉般作响。   杜子清首当其冲,看到韩桂时一愣,“韩四哥你怎么也来了?”   “杜子清?”   后面的男人们彼此一看,才发现不少都是熟人。   “韩四哥来这儿,是来见哪位姑娘的?”杜子清试探问道。   “是位名叫小桐的姑娘。”   但话音一落人群就有人异议,“这位公子来错时候了,昨日小桐说今天只想见到我。”   另一道声音又响起,“放屁!小桐明明说想见的是我!”   人群顿时吵作一团,杜子清和韩桂也立刻加入战局,好像谁赢了谁就能得到小桐一般。   只留下洪掌门和苏合愣在原地。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老是沉迷这些风月场合呢?”洪掌门痛心疾首。   苏合瞥了他一眼。   “不过苏合,看来锦青馆客人不少,今天你得收敛些了。”洪掌门说道。   苏合眼角迷醉,只是点点头。   身后的大门悄然开启,侍女走出来恭敬道:“洪掌门,苏峰主,我家姑娘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你家姑娘知道我们身份?还知道我们要来?”洪掌门好奇道。   侍女笑而不语,只是伸手作“请”的姿势。   两位能在修行界呼风唤雨的人物彼此看了一眼,洒然笑笑,随即跟随侍女踏入了锦青馆中。   门外的公子哥们才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都往馆中冲去乱作一团,待冲过胭脂堂,到了庭院中时,看到身段玲珑的女子正在荡着秋千,裙角轻轻飞扬。   秋千上的女子也看到了他们,轻盈跃下,开心地走过来。   “小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子清指着身后一帮人问道,其他公子也随声附和。   本来还满脸欢欣雀跃的女子似乎被吓到了,嗫嚅道:“公子不要生气,小桐只是想喊大家一起来玩,公子这样小桐好害怕。”   公子们顿时缓和下来,只是仍有些别扭。   “小桐只是想和大家做朋友,小桐在这里太孤单了。”女孩抽抽鼻子。   杜子清急了,“小桐别难过,我们就是来陪你的。”他转身望向身后众人,声音拔高,“对吧?!”   众人连连点头。   女子破涕为笑,拍手道:“那太好了,我在偏园摆下了花酒宴,等着公子们饮酒赋诗,还有各种游戏呢。”   “没喝醉的,可不准走哦~”女子歪着头俏皮说道。   众人只觉得骨头都酥了,在侍女们的引领下往偏园中走。而女子就跟在身后负手漫步,像是检阅自己俘虏的统帅。   她的脸上,满是娇俏又愉悦的笑。   锦青馆正门,郑春息忽然悄悄出来,手一挥几个下人便跟着出来,将巨大的布幅挂在楼阁上,上面写着苍劲有力的笔迹,自然是出自虞烟之手:   “恭迎不周山掌门及青莲峰主摆驾锦青馆。”   布幅之大,就连霞栖镇上都能看到。   郑春息满意点头,“江姐姐真是天才,让朱洛把客人都集中过来,等他们出来就能看到,镇子上的人也能瞧见。不周山的掌门峰主……多好的宣传效果啊。而且那些公子哥一来,青莲峰主也不会乱来撒酒疯了。”   只是她又叹口气,刚才朱洛一言一行她都偷偷注视着。   “太可怕了,跟朱洛比起来,我简直都失去做女人的资格了啊。”郑春息捂脸道。   ……   “洪掌门和苏峰主这样的大人物能来,真是我锦青馆的福缘。”   香舍最深处的房间,“李幼念”坐在琴案后,轻笑着说道。   洪掌门颇感兴趣,“姑娘修为薄弱,偏又知道我们要来,姑娘是什么人?”   “一个钱塘来的妓女而已。”“李幼念”轻笑着,“至于知道二位要来,女人的直觉而已。”   “哦?我们来这里是想喝喝酒听听曲的,还要见见越秀山的山主江云晚。姑娘的直觉能否告诉我,江云晚现在人在哪?”   “江云晚……在镇上的学馆谋了个教习的身份,现在正给学子们讲课,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她了。”“李幼念”淡淡说道。   洪掌门一愣,笑了,“有点意思。”   ”确实有点意思。”苏合盘坐在琴案前,手撑着头,“那等江云晚来的时间里,有酒否?有曲否?”   “李幼念”轻笑着拍手,房门打开,少女托着酒盘走进来。   自从燕歌被江云晚收作徒弟后,便也与落花巷府邸中的众人相熟了。但少女只愿意住在锦青馆里,平时无聊时还装作丫环端菜上酒。   燕歌放下酒盘,随即退了出去。   苏合忽然愣住了,但只是一瞬,旋即又笑道:“那曲子呢?”   李幼念点头,“房间里只备着这张琴,那就为两位贵客操琴一曲吧。”   两人都满心期待,想着这个神秘的女子能奏出何等曲子来。   铮鸣声响起,宛如铁指抓木,洪掌门和苏合都面色古怪——他们从未听过这样难听的琴曲。   仿佛拨动琴弦的不是美人的手,而是一双干枯鸡爪。   “李幼念”淡然自若,只是心中也苦涩,她现在对分身的操纵还根本没到能弹琴的地步。但刚摸到琴才意识到这点,早知道刚才就不摆谱了。   ……   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房门再度推开,妩媚的女子走进来,琴声戛然而止。   “江山主已到,酒水已备,我就不打扰各位了。”“李幼念”起身离去,经过门边时与江云晚互相点头致意。   “洪掌门,这位是……”江云晚开口道,却发现对方两人根本不回答。   她又大声喊了两遍,甚至挥手晃晃,用术法闭住耳窍的两人才如梦初醒,解除术法。   “江山主请坐。”洪掌门笑着又一指旁边,“苏合,青莲峰峰主。”   江云晚行礼,“见过苏峰主。”   苏合随意点头,只是自顾喝着酒。   “江山主,那位李幼念姑娘你知道她来历吗?”洪掌门问道。   “只知道是钱塘来的,买下锦青馆时我帮了她一些忙,算是认识。”   洪掌门笑着点头,知道这锦青馆有些古怪,在自家脚下却连查的兴趣都没有,这便是天下第一大宗的魄力,压根不怕对方翻出花来。   “不知洪掌门和苏峰主找我何事?”   苏合抬起头,“因为某些缘故要来试试你,换句说话就是来找麻烦。通过了掌门就会有些话要跟你说,失败了大家就一起喝酒,仅此而已。”   江云晚望向掌门,后者只是笑笑,“如果能接的下,对你有好处。”   “我觉得她接不下。”苏合摇头,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盏。   试炼……   江云晚想了想,伸出柔弱无骨的手,掌心向上。   “当真?”青莲峰主脸上总算不那么醉醺醺的。   江云晚并不言语。   苏合点点头,将酒盏放在了江云晚的掌心。   江云晚的手肘瞬间砸在了桌上!   她额头渗出冷汗,只觉得小小酒盏重若千钧,仿佛里面不是酒水,而是盛放着江海。桌面寸寸龟裂,整张桌子摇摇欲坠。   几十息过去,江云晚仍在坚持,苏合看了洪掌门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之色。   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苏合正准备将酒盏拿下来,却发现眼前的女子不仅没有放弃,手掌还托着酒盏一点点升高!   江云晚脚下的地面都出现了细微裂痕,她只觉得整条手臂都像火一样在烧。她的脸色涨红,手臂颤抖,但确实将酒盏一点点往高举,直到与自己的脸齐高。   整个酒盏彭然炸裂开,酒水四溢!   苏合沉默了下,脸上又恢复醉醺醺的模样。   能将酒盏举起来,除了对方的实力超乎预料,心性也堪称惊人。   苏合扭头,“掌门挑中的确实是个小怪物。”   洪掌门笑而不语。   “苏峰主,如何?”江云晚气喘吁吁。   “我可以回去交差了,掌门则有些话跟你说。不过我还想问一句,刚才进来送酒的小姑娘,和五十年前锦青馆的花魁,燕知曲有什么关系?”   江云晚一愣,但还是将燕歌的身世简单说了。   “这样啊。”苏合轻声说着,原本无论多醉都清澈的眼神忽然浑浊起来。   江云晚有种错觉,仿佛这个整日饮酒唱赋的风流峰主,在刚才一瞬间变成了真正落寞的酒客。 第八十章 太兴惊变   “苏峰主认识燕知曲吗?”江云晚试探着问道,想来也不奇怪,对于修行中人来说,五十年的光阴并非不可逾越。   苏合将瓶中酒饮尽,又拿起一瓶站起身,“如果当年我不是青莲峰主,那我也会热烈追求燕知曲吧,很想带她一同游览名山大川。”   “掌门,我先走了。”他笑着推开房门离去,只留下房中惊愕的众人。   苏合手提着青色披衣,另一只手挂着酒瓶,走到锦青馆门外时天已经黑了,细密的雨在夜里落下来。灯笼的红光照亮了写着苍劲大字的厚布,苏合见了莞尔一笑。   “锦青馆,有点意思,倒不知什么跟脚。”   他将衣服披在身上,饮着酒走入雨中。正是山花灿烂的季节,路边大片的铁线莲盛开,青绿的花瓣连片飞来,云团一样在苏合的头上盘旋,遮住了所有雨珠,与男人一同消失在雨中。   ……   “为什么选中了我?”江云晚问。   “太兴城那边言明想让擎天峰的人去,现在白虹去不了,整个不周山论及与擎天峰的渊源你最深。”   “那为何是擎天峰?”江云晚疑问道,她对于依附不周山的势力过去没怎么关注过。   “太兴城修行世家以百里家、露家和雷家三家为首,两百多年前时忽然主动依附不周山。与其说依附不周山,倒不如说是想依附不周山的擎天峰。那时已经是陈未做峰主了,宗门代表擎天峰答应下来,但不知为何陈未一向避免与太兴城的人接触。”   “陈未师弟心里在想什么,我向来弄不明白。”洪掌门自嘲笑笑,“但三大世家最后仍依附在不周山名下,且两百多年来送了许多子弟前来入门修行,比如说芳华谷的露华浓。”   他忽然放下酒盏,脸上再没有嬉笑,“那晚我带你去看擎天峰先人的墓碑,你不是有很多疑问么?其实很多事我也不清楚不确定,没法作答。但这些年也查到了些线索,太兴城那些世家或许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所以这便是我选你的最大私心,希望你能查出那些答案。”   江云晚心中一凛。   洪掌门脸上又轻松起来,“还有个理由。你先前降伏狼妖、重整越秀山、还有最后杀了宗门的叛徒张谋,三次都是偌大的功勋,却从没兑换奖赏,是想积攒着冲入百山山主的前三评定吧?   江云晚挑眉,“宗门果然知道是我杀的,掌门不提我都以为宗门忘记张谋一事了,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张谋的处理你就不用再问了,一直不提自然是我压下来的。但靠这些不足以让你的评定在折山之礼前到前三,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要不要随你。”   江云晚沉默了下。   想要快速提升实力,不周山和折山之礼确实是很好的跳板。能参加折山之礼、入祖园的人选有限,但百山山主中前三之列也可以参加,这便是她愿意做这越秀山山主的原因。   不然她想回不周山,有的是办法以弟子的身份回来。但依不周山门规,新入门弟子两年内不得参加折山之礼,便赶不上这次了,如此一来山主反而是上上之选。   “如果去太兴城,需要做些什么?”   洪掌门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书函拍在桌上,“详细的都在里面写着。无非是三大世家遇到些困难求助宗门,但不需要你去解决。你只是代表宗门去和三大世家吃吃饭喝喝酒,联络联络感情。然后查清楚太兴城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好让宗门有个准备。太兴城是鱼龙卫的地盘,铁板一块,好不容易靠三大世家把势力挤进去,可不能轻易丢掉。”   男人笑笑,“听起来很简单,但去了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所以是个风险很大功勋很高的任务。把太兴城的事办妥,足够你进折山之礼了。但离折山之礼也只有几个月时间了,而这件任务也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   江云晚想了想道:“意味着如果我接下任务,就没时间去做其他事积攒功勋。成功了参加折山之礼,失败了前功尽弃,心血全部白费。这其实就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赌博?”   洪掌门叹气,“长得漂亮头脑又聪明,哪个男人会不喜欢你呢?”   他看了眼江云晚的神情,“看起来你还在犹豫不决。”   江云晚咬下嘴唇,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需要擎天峰的人去为什么是我,而不是擎天峰现任峰主白虹?白峰主出了什么事吗?”   “前几天开始我让她在峰中禁足了,这是当年陈未师弟交待的事。”   师傅交待的,不让二师姐离开……   江云晚略作沉吟,却悚然一惊,“三……擎天峰原三弟子萧奉之,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洪掌门古怪地看了江云晚一眼,没想到对方居然能猜到其中的关键,不过也对,毕竟是陈未看中的人,对擎天峰内情了解也算正常。   “前不久的消息,宫中传来旨意,将皇子萧奉之拘禁在府中,不得外出也不得任何人接触,看情况是朝不保夕。”   江云晚如遭雷击。   洪掌门继续道:“这便是我说太兴城一行暗藏风险的原因。皇位之争愈演愈烈,且城中怪事频发,还有各方势力搅进去,简直是暗流涌动。如果你不愿去我也能理解,我可以帮你再安排些其他……。”   江云晚一手按在桌上的书函上,沉闷有声,“这任务,我接下便是。”   ……   已经是深夜了,所有的客人都散去了。郑春息见江云晚迟迟没有出来,推开房门来看,却发现房间里一片昏暗。   走廊的灯光照进去,只见江云晚在墙角缩成一团,抱膝低着头。她似乎喝了很多酒,白嫩的皮肤泛起红晕,整个人像是朵明艳的桃花。   “江姐姐,你没事吧?”郑春息不安喊道。   江云晚抬起头,眼神迷离,“春息……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我大师兄的事吗?”   郑春息点点头。   江云晚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郑春息身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我大师兄,也是有一天在外面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我以前对许多事都无能为力,但现在我绝不会让二师姐出问题,也绝不会让三师兄再出事!”   郑春息一头雾水,却看到随着江云晚说话,她原本迷离的眼神炽热起来,像是火烬堆中燃烧的炭。   “所以春息,我们,去太兴城!” 第八十一章 宿醉后的苏醒   那是个有小桥流水的村庄,村头的巨大槐树下,小女孩蹲着树荫下哭泣。   “小烟,小烟你跑哪去了?”远处传来女人的焦急喊叫声。   是个田地都快要烧起来的炎热天气,女人终于在村头的大树下找到了女孩。女人汗流浃背,脸色红烫,但没有生气,蹲在女孩身前轻柔道:“小烟,怎么了?”   “桂花糕……隔壁的柳姐姐全部吃完了。”女孩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人家小柳问你要不要吃的时候,你嘴硬说不要,现在一个人躲着哭。”女人无奈揉揉女孩的头,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小烟你呀,老是这个样子。不在意的东西攥得很紧,最想要的东西反而不敢开口,最后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从身边溜走。现在是桂花糕还好,将来长大了再这样,可是会失去很珍贵的东西哦。”   女孩哽咽点头。   女人最终还是温柔地笑了,“真是贪吃的小馋猫,桂花糕而已,娘亲难得回来一次,再去给你做就好了,这次保证没人跟你抢。”   女孩破涕为笑,笑声洒满回家的小路。   ……   虞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落了大雨,庭中满地的花瓣都带着晶莹水珠,美好的像是幻梦。   或许是昨天午后侍女给她送来了江云晚悄悄做的桂花糕,才让她又梦到了小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去了,于是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一炷香之后陆府中传来的悸动彻底打破了她的平静。   “终于到这个时候了吗?”   虞烟对镜自视,镜中映出的还是那个妩媚女子的身影。她叹口气走出门外,远远有喧闹声传过来,循着声音找过去,最后到了江云晚的房间外。   郑春息和几个侍女站在门外,一脸无可奈何。   虞烟往里面看去,只见江云晚和朱洛都坐在地上,两人抱在一起,举杯高歌,每唱两句就喝杯酒,地上到处散落着空酒瓶。   两个女人都衣服凌乱,露出大片因醉酒而泛红的肌肤,她们的头发散落,娇嫩的肌肤紧紧贴着,整个场面看起来香艳无比——如果不考虑两个本来都是男人的话。   “所以她俩现在发什么疯呢?”虞烟问道。   郑春息把昨天江云晚的事情简单说完,叹气道:“小桐昨天带着一大帮客人在黛绿园里喝酒,回来的时候也醉了。我好不容易把她俩都哄睡着,结果半夜好像江姐姐先醒了,半醉不醉地找到朱洛,两个醉鬼又到处找酒喝,最后找到了我藏着的樱花酒酿,从凌晨一直喝到现在,就成这样了。”   房间里两个漂亮的女人还撒着酒疯,衣裙撩起露出诱人曲线。江云晚抱着朱洛的脸蹭啊蹭,尖叫着,“呀!小桐你真是好可爱,姐姐好喜欢。”   “对吧对吧,小桐也觉得自己很可爱。”朱洛嘿嘿傻笑着,整个人歪倒在江云晚怀里。   虞烟和郑春息及几个侍女,无奈地看着屋里两个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眼中潋滟如春水。傻笑够了她们又端起酒杯喝起来了。   “怎么办?她们都持续一早上了。”郑春息担心道。   “……让她们喝吧,都是些心里别扭的家伙,偶尔胡闹释放下下也不错,不用管她们了。”虞烟把房门从外面关上,香艳的场面和吵闹的声音也随之隔绝。   “朱洛最近不正常也就算了,江云晚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酒量吗?”虞烟虽然嘴上骂着,还是转身去准备醒酒汤了。   虽然郑春息刚才讲的时候隐去了些不可言说的信息,但虞烟一听就明白江云晚为什么大受刺激了。   她记得以前的时候,那时对方还是朝千阳,本来就话少,张嘴就是擎天峰上的人和事。当年擎天峰大师兄失踪时,朝千阳躲了她整整两个月没有相见。太兴城的消息,或许又唤起了对方一些不好的回忆吧。   过了小半个时辰,江云晚的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不再有傻笑声和歌谣传出,大概两个女人都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吧。   直到午后的时候,两道尖叫声从房间里传来,但明显都是朱洛的声音。   虞烟和郑春息开门去看,只见江云晚也醒了,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朱洛。   朱洛第一声尖叫是因为她醒来时江云晚也刚醒,正慵懒地躺在旁边,半醒的眼角迷醉,衣裙凌乱春光乍泄。   第二声则是因为她终于清醒过来,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朱洛扼腕悲叹,“我这些天竟然做下了这样的事。”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朱洛已经掏出一把黑色长刀,整理衣裳面朝南方跪下,“朱氏先祖在上,不肖子孙朱洛有辱门风,今日……”   “不对,朱洛要自刎了!”江云晚一指,和另外两人一同涌上来,夺着朱洛手里的刀,场面惨烈混乱,甚至朱洛身上的衣裙都被撕裂,才把刀夺下来。   “朱洛,这几天的事并非你的过错,若要怪就怪我不该拉你入锦青馆。”江云晚拿着刀满是歉意。   “对对对,要怪也怪我调教得太过头了。”虞烟附和道。   朱洛双手护住衣服裂开的胸前,莫名其妙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并没有要自刎的意思,只是想割发谢罪,顺便修一下最近过长的头发。而且也不是为了锦青馆,是为了醉酒的事。醉酒误事,是我家训中明令禁止的事。”   女子笑笑,“虽然这两天我过得很混沌,但其实也觉得有趣,而且我的道心似乎又有成长。”   另外三人听了都是长出了一口气。   “那你还可以回到之前那种状态吗?”江云晚试探着问道。   朱洛略作沉吟,闭上眼睛安静片刻。等她再睁开眼睛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气场散发开来。   女子歪头甜甜笑着,眼神中却满是狡黠意味。她手指轻戳脸蛋,调笑道:“姐姐们想看我这个样子吗?”   围观的三人都一惊,只觉得那个古灵精怪的“朱小桐”又回来了。   但朱洛身躯忽然轻颤,神情又恢复清明,喃喃道:“换是能换回去,但感觉好可怕的样子,以后没事还是少用的好。”   围观的三人面面相觑。   “这算什么?能切换的‘绝世小桐形态’吗?”虞烟惊愕道。   “不,应该是‘绝世小绿茶形态’。”江云晚扶额道。 第八十二章 秋风渐起时   虽然宿醉的两人都清醒过来,但仍有些迷乱,尤其朱洛走路都踉踉跄跄。虞烟直接把一碗醒酒汤强灌进朱洛嘴里,又让郑春息押着朱洛回去休息了。   等一通混乱结束后,虞烟走到庭院中,看到江云晚正靠坐在樱花树下发呆。   “我可不想喝被你灌醒酒汤,也不想去休息。”江云晚抬头望着虞烟,笑道:“我没事,只是有些事需要想想。”   虞烟在江云晚身旁坐下,“听春息说你要去太兴城了?什么时候?”   “夏日结束,秋风起时。”   昨夜听了掌门的话后,江云晚甚至想当即便出发去太兴城。但宗门里要为太兴城世家准备物资,需要一定时间。   江云晚明白若不跟着宗门的队伍,以不周山特使的身份去,在那天下为首的城中根本施展不开。掌门昨夜也说了,三师兄虽然被囚禁,势如累卵,但好歹也是王朝声望最高的皇子,短时间还不会倒下。   所以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秋风快些吹起来。   “秋天啊,不到一个月了,不知道我到时能不能赶上。”虞烟轻声说道。   看着江云晚的疑惑眼神,虞烟略有得意,“积势这么久,我终于摸到了第四境的门槛,今早醒来时更是悟到了破境契机。最近我就准备闭关破境,就算赶不上你出发,我出关后也会立刻去太兴城的。”   江云晚刚想说话就被虞烟打断:“不需说什么太危险不让我去,太兴城而已,本姑娘从没放在眼里。再说修行者当然要游历天下以求机缘,你要敢说我就不闭关了,等着你出发时一起走!”   “虞烟……”   “别那么一脸感动的样子,毕竟我们可是……”虞烟笑笑,“我们可是好姐妹啊。”   江云晚欲言又止,最终无奈笑笑,转身回到房中,须臾又提着一个袋子出来,递给了虞烟,“这是预祝你踏破生死玄关的贺礼。”   虞烟打开来看,里面是固心香、准提丹等物,都是破四境时的绝品辅助之物,每一个都价值不菲,三大宗里也没多少,甚至还有颗“后天道种”,单这一样都抵得上世间小宗门的半门之资。   江云晚简单诉说了来历,“放心吧,我那里还有存货,足够自己用了。”   “还有存货?我看是全都在这儿了吧。”虞烟极小声嘟囔着,脸上全不自觉洋溢出笑容。   “这么小瞧我?本姑娘破境……”   “不准拒绝!”江云晚嘴角翘起,“我们不是好姐妹吗?”   沉默片刻,虞烟将那颗后天道种掏出来,还给了江云晚,“好姐妹,这个我并不需要。”   江云晚倒也不拒绝,把那颗后天道种又带回房中收好后,重新坐在了樱花树下,盘算着自己也早就能破境了,在去太兴城前也顺势破境好了,就是不知道跟虞烟哪个快了。   微风卷着粉白的樱花,除此之外再无响声。最近的日子堪称是兵荒马乱,江云晚静静享受着难得的平静,何况身边还有虞烟陪着,这个与她一同拔剑向外许多年的人还在身边,让她恍惚想起过去。   “喂!我都要去闭关了,你还准备让我这个样子多久?”虞烟忽然起身轻轻踢了她一脚,指着自己那张与对方一模一样的脸。   “怎么?本姑娘的脸不漂亮吗?”江云晚笑道。   见虞烟作势又要踢过来,江云晚起身护住自己,两个一模一样的妩媚女子,在樱花树下像是孩童般踢打玩闹。   “不是讨厌你的样子,但我更喜欢自己的原本模样。”虞烟说道。   而且,也想让你能够每天看到……   江云晚心中一动,望向虞烟的脸。   这确实是她的责任,她也曾答应要帮虞烟变回去,还从小青那里得到了方法。只是那个差点成功的夜晚,被远道而来的朱洛无意打断了。   可是要帮虞烟变回去,就意味着自己要与她……   江云晚忽然攥紧拳头,为自己的瞻前顾后而恼怒。她想到虞烟每天醒来看到的却是别人的模样,很多时候门都不便出,这样早晚会对心境有影响。   她猛地按住虞烟的肩膀,“闭上眼睛。”   虞烟本来还在发楞,旋即便明白了江云晚的意思,脸色通红,声如细纹,“区区江云晚,还要命令……”   “闭上眼睛!”江云晚沉声道,但脸上也泛起晚霞般的光泽。   虞烟轻哼几声,但还是乖巧地闭上了眼,纤密的睫毛轻动。   江云晚盯着眼前通红的脸,呼吸急促起来,嘟囔道:“见鬼,对着自己的脸我紧张什么?”   她缓缓吻向虞烟的嘴。   但就在两双红焰般诱人的唇即将触碰的时候,虞烟忽然伸手按在江云晚脸上,把她推得向后一仰!   江云晚痛呼一声,揉着自己的脸,“虞烟你做什么?”   虞烟脸色红透,“你的分身呢?”   江云晚一头雾水,但还是操纵着分身,让那抹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樱花树下。   “变化形貌是你的第一个神通,分身是你的第二个神通。如果两个神通结合,传递气息,靠分身应该也能让我变回去吧?”虞烟说道。   江云晚一愣,“好像确实可以这样……等等!你不会是要……”   但虞烟已经抓住了李幼念分身的衣领,往庭院一角的房间走去。   “虞烟,等等!”江云晚的本体和分身一同开口说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虞烟把分身带入房中。   “砰”的一声房门紧闭,庭院安静下来。   江云晚一脸呆滞,正想赶过去却忽然感受到奇异触感——李幼念分身就是她的身体,自然能感觉到一切。   也即是房间里现在正……纵然如此,她还是控制着两种神通,帮虞烟恢复着。   郑春息好不容易安置好了朱洛,从另外的方向走入庭院,却正好看到江云晚满脸绯红的倚着树干。   “江姐姐,你怎么了?”   江云晚摆摆手正想说话,却忽然用手捂住了嘴。   江云晚从耳尖到脖颈都泛起粉色,脸上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滚烫无比。   “江姐姐?”郑春息疑惑问道。   江云晚摇头不敢说话,她不断挥手,终于在控制不住前让郑春息离开了庭院,自己则靠着树干,像滩烂泥一般滑倒在树根。   “这个虞烟,一定又是故意捉弄我……”江云晚暗自想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随着渐渐妖化,她的身躯也比寻常女子要更加……   江云晚躺在樱花树下,媚眼如丝,轻声喘息。乌黑的发丝凌乱落在泛红的肌肤上,她只觉得一阵阵热燥热。   而异样感受仍旧不断传来,她甚至还感觉到一只柔软无骨的手在肆意游走。   等到江云晚几乎要忍不住吟出声来时,那感觉终于停止了,她在树下大口呼吸着,浑身香汗淋漓。   片刻之后角落的房间开启,一名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线条凌厉的脸上神采飞扬,裙下大腿紧绷修长,乌发飞扬间带着出鞘长剑般的气场。   那是一种明媚飒爽,让人望之便想臣服的美色,与江云晚比起来毫不相让,却正好是两个极端。   正是扬名天下、绛红谱上有名的千剑湖虞烟。   虞烟笑着走到江云晚身前,低头看着女子的诱人模样,“啧啧,光天化日便这般,果真无愧妖女花魁的名号,无论男女谁见了不会心动呢?”   江云晚的脸还红着,瞪了虞烟一眼,轻哼着转过身不去看她。   “喂,时隔许久再次见到我的本来面目,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生气别扭的声音传出,“欢迎回来。”   虞烟坐在树下,紧贴着江云晚的背,“我记得某人好像好像说过,等我恢复正常,就让离开这里。”   沉默片刻,声音再度传出,“是啊,我的决定现在也没变,你可以走了。”   “这样哦。”虞烟站起身来,“本以为我们姐妹一场,闺友情深。既然此处狠心决意,那我也只能走了。”   虞烟叹着气就往外走去。   江云晚侧躺在树下,发觉虞烟真的已经走了,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起身,向外面追去。   府邸门外,虞烟站在宽敞的青石板路上,听到身后的开门声,敛去笑意转身,“江大小姐怎么又出来了?”   “姐妹一场,我来送送你。”江云晚轻声说着。   如果虞烟就此走了,那确实不错。她已经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路上注定暗流无数,时刻都有危险,虞烟离去反而好些。比如过些日子充满未知的太兴城之行,虞烟便就此躲过了。   “那多谢出来相送。”虞烟说着朝对面的府邸走去。   “你去那边做什么?”江云晚一头雾水。   “你没发现对面的府邸一直没住人吗?因为我早已把它买下来了,现在我回自己的家住,江大小姐还有意见吗?”虞烟挑眉道。   江云晚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长叹一声,“回来吧,趁着天色还没黑,我帮你去布置闭关破境的场所。”   说着她转身进入府中。   如果虞烟铁下心不走,她如何强逼都无济于事,暂且先如此吧。   等到江云晚的身影彻底消失,虞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全程一直偷偷旁观的郑春息走出来,看向巷中的虞烟,“虞烟,对面的府邸真的是你买的吗?”   “当然是假的啊。我本来是想买的,但这府邸已经被卖出去了,府邸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来住,也联系不上,我也没办法。”虞烟耸肩,又笑道:“只有你的江姐姐笨笨的看不出来,可不要告诉她哦。”   郑春息揉揉耳朵,“啊,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听到,我只是喊你回去吃晚饭的。”   两名女子默契地对视一笑,纷纷闪入府中。   ……   两日之后在江云晚和朱洛的帮助下准备好一切,虞烟带着那袋辅助丹药和朱洛的破境心得,进入了精心准备的闭关房中。   盛夏是不周山的雨季,但随着夏天的份额被一片片削去,雨水也渐渐停歇,酷热反而更盛。   自从挂出那幅欢迎洪掌门和青莲峰主的布幅后,锦青馆在整个霞栖镇,乃至周边的城镇都引起了轰动。凡是八百里不周山势力影响的区域,都知道掌门和峰主是何等份量,锦青馆也终于洗去了鬼宅的名声。再加上那些公子们的影响,锦青馆的名头一日大过一日,俨然有中州道西南境第一楼的势头。   一些不周山弟子都被吸引过来,那布幅的消息也传入宗门中,引起轩然大波。但不知为何洪掌门和青莲峰主都是一笑置之,让宗门中的弟子都在猜测这锦青馆是何来历,反而有些忌惮,最后还是江云晚主动撤去了布幅。   虽然朱洛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去锦青馆反而比以前更积极,自言经过前次风波后,她的道心反而更坚定了,认为这是种不错的磨练手段。   于是许多个浓情的夜晚,朱洛都会切换为“小桐模式”,在锦青馆中眼波潋滟,娇笑间杀得客人们片甲不留,无数风流公子反成了“小桐”的裙下臣。   而期间锦青馆最大的两处改变,一处是天狼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了,可以整日维持人身。他再也看不下去锦青馆的饭食,傲然展示了手艺。   除了江云晚外的众人这才愕然发现,这个化形大妖居然还是个手艺了得的厨子!   虽然天狼做出来的大多以面食为主,但仍然强势接管了锦青馆的后厨,并以一碗卤汁牛腩拌面赢得了所有客人的心。   锦青馆所有厨子“望面而降”,甘心向天狼学习手艺,就连燕歌也把天狼视作了厨艺上的师傅。   第二处则是锦青馆终于开始招揽其他女子。   通过渐渐在锦青馆里唤醒身体记忆,江云晚已经能彻底掌控分身,或者说她的分身已经与她的本体相差不多。   但锦青馆与维持“李幼念”这个身份息息相关,也是燕歌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江云晚不愿让其重新化作空宅。而要经营下去单靠“李幼念”和“朱小桐”两个人远远不够,于是江云晚带着郑春息,将其正式经营起来,也可以容纳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   不过江云晚只让春息收留了两三个女子,都是府城里被其他青楼逼迫又逃出来流浪的女子,也算是给了她们一个归处。   锦青馆的规矩森明,馆中所有女子都是献艺陪酒的清倌人,又曾拉起不周山这块虎皮,至今也没客人敢触眉头,私下里江云晚则让那几个女子随郑春息一同修行。正好每位山主的资源都有属于其下属的份额,所以那几名女子的修行速度反而不输于一些中等门派弟子。   就在这大山的一角,锦青馆正一点点改变着。   而不周山的雨季虽过,总还是偶尔有雨水落下。   一层雨水一层凉,在淅沥的雨水中,秋风终于拂过这片大地。   天明地清,万物肃杀,仿佛与千里外的太兴城遥相呼应。   终于到了启程的时候。 第八十三章 留人不住,萧萧几度   锦青馆门前的红光打在男人的脸上,显出他痛苦的神色。   “一想到明天就见不到幼念了,真是心如刀绞啊。”男人也算衣冠楚楚,就要去摸女人的手,“幼念你是世间最美的女人。”   江云晚不着痕迹躲过男人的手,笑意吟吟,“张公子快回去吧,不然老太爷又要发火了。”   虽然锦青馆中有小桐兴风作浪,大杀四方,但也有诸多迷恋“李幼念”的客人,毕竟春风秋雨更牵人心。两位女子姿容风情各有千秋,名声甚至都传到了附近的府城中。   只是明日两位女子就要“回乡探亲”,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了。   又是无数句留恋后,张公子终于也离开了锦青馆。   “‘世间最漂亮的女人’哦,听起来很耳熟啊。”郑春息笑着从阴影中走出,“那是落英巷深处张府的公子吧,他对‘江姐姐’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无奈笑笑。   日薄西山,天色昏暗,隐约还可见物。   郑春息忽然看到锦青馆的侧门方向,几个公子哥衣衫不整,似乎穿着女子衣裙,逃一般跳入了自家马车,马车在催促声中消失在暮色中。   “那是什么情况?”   江云晚忍着笑意,“客人们要和朱……小桐玩行酒令,小桐不仅答应了,还说输家每次除了喝酒还得脱件衣服。客人们自然大喜过望满口应下,结果小桐全胜,还很‘贴心’地送客人们裙子蔽体。”   “客人们还真愿意穿?”郑春息惊愕。   “不穿难道衣不蔽体地离开吗?都是大家门户出身,他们可丢不起这个人。”江云晚一脸苦笑,“再者,小桐还骗他们说这些裙子是她穿过的。”   郑春息听得打了个冷颤,“朱洛真的彻底清醒了?怎么感觉她的‘小桐状态’越来越妖孽了。”   “可能也是她调整自我的一种手法吧。”江云晚说着。   几个靓丽女子曳裙走过来,姿色也是上等,对着江云晚恭敬行礼。她们在此都是清倌人,且还能够修行,对于江云晚自然是无比敬爱。   “我离开的时间里锦青馆就交给你们了,不怠慢客人,但也不能受客人们的欺负。要记得你们现在身子都是属于自己的,不要再委曲自己。”   “是,馆主。”女子们柔声应下,眼含感激。   江云晚点点头。寻常来闹事的家丁护院便足以应付,真碰上修行者,里正也会上报宗门。她代表宗门去太兴城,在此期间宗门自然会庇护越秀山一带。   江云晚带着郑春息走出锦青馆,微凉的风撩起她的发丝。   “馆主,早点儿回来啊。”   “馆主,要给我们带家乡特产哦。”   女子们的笑语声传来。   “知道了。”江云晚招手,与郑春息一同消失在浮起的夜色中。   ……   江云晚回到府邸时,朱洛已早一步带着燕歌回来了,庭院中架起低矮长桌,上面摆满各色菜肴,花瓣飘落在青纹杯盏中,樱花酒水随之荡漾。   这都是天狼忙碌了一下午的成果,头发随意扎起的大妖正在长桌尽头摆放主食,看见江云晚和郑春息便笑起来,露出小小犬牙。   朱洛已恢复了端正清朗的模样,坐在长桌一角看书,倒是两个女孩的推搡声不断传出来。   “师傅跟我关系更近!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燕歌微微俯身,用手指戳着小蝶的肩头,脸上骄傲得意。   “但江云晚经常自称是我的娘亲。”小蝶歪着头,声音空灵,张口就是杀招。   “……师傅曾经亲手给我做过吃的!”燕歌竭尽全力喊着,小脸都涨红了。   江云晚在旁听得头大,所谓“亲手做吃的”,是指那晚古寺中的蛇羹吗?虽然燕歌天赋异禀,外表看起来也比小蝶大一些,但江云晚深切怀疑以燕歌的智慧能否吵过小蝶。   “江云晚每天都用她的血喂我。”小蝶平淡说着。   “你……你这个白毛小鬼头!”燕歌气急败坏,又和小蝶互相推搡起来。   江云晚叹气,走过去抓住两人的后颈衣领,一手是少女燕歌,一手是女孩小蝶,“你们一个五十岁,一个都不知道多少岁了,还在这里跟小孩子一样。”   “我才十五岁!”燕歌手脚乱挣,倒是小蝶一脸淡然。   江云晚把两人提起来,走到长桌旁分别放在座上,再加上春息、朱洛和天狼,难得六人齐聚的晚宴,来纪念即将结束的夏日,与接踵而至的离散。   ……   廊间与庭中的灯笼散出朦胧的光,暗香与月色一同浮动,欢闹声随樱花被吹卷。   江云晚微笑看着狼藉的桌面和欢笑着的众人,温婉的侍女们流水一样经过,空盘被撤下换上新的菜肴,桌面上始终满满当当,香味诱人。   江云晚看着便打了个饱嗝,她的饭量很小,开宴不到半程就坚持不住了。   “天狼,需要做这么多菜吗?”江云晚小声问道。   天狼嘿嘿笑着,指着长桌尾端。只见郑春息和小蝶隔桌对望,一高一低都散出渊渟岳峙般的宗师气派。   “她们正在比试谁才是府中最能吃的?”   “比……”江云晚愣住,虽然她已经知道春息的真实饭量远超常人,但没想到向来稳重的春息会小孩子一样和小蝶较真。   只见桌尾两人手中都动了起来,筷子在长桌上化作一道道残影,一盘盘菜碟随即见空,两人的嘴巴都鼓得圆圆的像是仓鼠,一边下咽一边夹菜,流水般上菜的速度甚至跟不上她们吃的速度。   而燕歌还在一旁为郑春息加油打气。   江云晚无奈笑笑。   春息并不准备跟她一同去太兴城,说是在太兴城求学时有过些不开心的经历,不愿回去,宁愿留下专注修行,管理锦青馆顺便等着虞烟出关。   这样确实会有段时间见不到,就让她们尽情玩闹好了。   江云晚扭头去看,见朱洛不知何时被哄劝着切换成了“小桐模式”,此刻喝得满面霞红,正肆意挑弄着天狼,还娇笑着问天狼她在府中是不是最漂亮的,逗得天狼面红耳赤。   江云晚摇头笑着,转身看向庭院一角散发着微光的房间,那就是虞烟闭关的地方。   她朝着房间举起酒杯,轻声道:“早点破境出来啊,我在太兴城等你。”   庭院喧闹欢腾,江云晚只是饮一点点酒,在旁微笑看着。   忽然响起悦耳的清脆声,天狼也喝了许多酒,兴致高昂地拿起一根竹筷在碗沿敲着,节奏轻快连绵,像是首山间小调。   天狼的轻唱声随敲筷声一同响起:   “秋风留人不住,萧萧几度。香灯半照弄花影,美人尽埋红骨枯。料明朝青丝成白发,除湖浓烟疏,无人思故。”   长夜一时静下来,只有袅袅唱声随风而走。   ……   明月西斜,庭院中安静下来,角落里几声低微虫鸣。   虽然家规严禁,但朱洛切换为“小桐模式”后极尽欢笑,弄得酩酊大醉,此刻俯桌沉睡,旁边郑春息枕着她的肩膀。   樱花树下燕歌搂着小蝶一同入睡,不再争吵的两人,黑发衬着白发,倒是相映成趣。   江云晚领着天狼出门去,落英巷外长街空荡,两人走在如水月光中。   “我以后还能再回来吗?”天狼挠着头。   “只要愿意,你永远都是锦青馆的大厨。”江云晚笑道。   天狼也笑起来,笑容干净明朗,“那漂亮姐姐我这就回妖国了。”   江云晚叫住他,忽然有些局促,“你回去能不能转告她,那个小时候定的婚事……”   天狼一把捂住耳朵,“啊,听不见,我伤势还没全好什么都听不见啦。”   江云晚瞪着眼轻锤他的肩膀。   天狼耸肩,“我说肯定没用的,反正她是要来找你的,到时你和她说好了。”   江云晚长叹一声。   “好了,终有一别。”天狼笑笑,往前跑出几步挥手道:“漂亮姐姐,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以后我们一定还会相见的,要好好活着哦。”   “终有一日相见。”江云晚也笑着。   天狼身形一扭化作巨大的妖狼,银色的皮毛映着月光,在长街上矫健奔跑,一路从西边出了霞栖镇,在月色与山影交织的荒野上飞驰,逐渐成了视野中的小小黑点。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巧狐狸,出现在落英巷的顶端,远眺着天狼消失在荒野上,又低头温柔地看了眼江云晚,然后便转身回到了府邸深处,化作烟雾消失,重新进入了深眠。   江云晚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到荒野上的黑点,才转身回去。她双手负后独自踱步在无人的长街,在寂静月光下轻声哼着席间的那首小调:   “秋风留人不住,萧萧几度。香灯半照弄花影,美人尽埋红骨枯……”   ……   中州道的夏日终于过去,虽然天气还略显炎热,但秋风已经拂过大地。   不周山,青溪天工坊。   宫庐二楼走廊尽头的密室中,江云晚打量着手中的衣裙,宛如玉丝制成,入手清凉,带着晶莹质感。   “除了你的要求外,我还额外加了些功能,防火耐烤、自动烘干,破损了能缓慢自我修复,本身也是件不错的防御法器。”肌肉虬劲的女子吹着指甲,“另外它自带清洁功能,你甚至可以穿着睡觉永远都不用脱下来。”   江云晚愣神无语,恍惚觉得是街头奸商在给她推荐居家旅行的必备良品,不过这些功能听起来确实不错。   “那多谢宫大师了。”   江云晚拿着霓裳羽衣走进了角落的偏室里,再出来时已经将其穿在了身上。她念头轻动,霓裳羽衣变成了她所钟爱式样的淡紫衣裙,材质也成了轻柔的丝绸。   重锻后的百折剑和花魁剑也已收入了袖中,如今的“袖里乾坤”不再是简单施加的术法,而是真正附属于这法器的一片空间,再不会像前次那样被吕卿轻易破解。   “宫大师,那就先行告辞了。”江云晚整理完衣裙后说道。   “等下。”宫大师说着递过来两封信,“擎天峰峰主白虹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被掌门囚禁在峰上。其余的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二师姐……   江云晚接过那两封信,只见一封写着“云晚亲启”,一封写着“奉之亲启”,便明白除了给自己的,还有封要带去太兴城给三师兄的。   看来二师姐知道太兴城一行的事了。   江云晚拆开给自己的那封,素白的纸张上只有娟秀的一行小字,“活着回来,其余皆可不顾。”   江云晚沉默片刻,将两封信都收入袖中,重新露出笑意,“启程在即,就此别过。”   等她开启玄铁重门的时候,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江云晚,我们以前认识吗?”   “……宫大师说笑了,这只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而已。”江云晚走出了密室,背影婀娜,步履生姿。   大门沉重的闭合声中,宫澜皱起眉头,“并非旧人……可为何似曾相识?”   ……   宫庐外的一座小桥上,身着襦裙的燕歌正踮着脚观望,等看到江云晚出现后小跑着扑进她的怀里,蝴蝶一般。   “师傅。”少女开心叫道。   “走吧。”江云晚笑笑,带着少女到了青溪三坊与芳华谷中间的地带。   长约八十丈的巨大楼船停在原野上,船首前一只体型夸张的黑豹正趴着沉睡,它脖间有云气化作的套环锁链,另一头正系在船首。   这便是不周山的云舟,眼前这座论及大小恐怕仅次于凌云峰掌门专用的那座。   玉质的悬梯放下,江云晚带着燕歌登上了云舟,甲板上有三十个穿着绣线金袍和云纹衣袍的执事——这些执事分别来自凌云峰和金光峰。   “见过江山主。”执事们齐齐行礼。   江云晚微笑点头。   这艘云舟是为三大世家运输指定的物资,她作为宗门特使自然乘云舟一同前往。而燕歌是百里家的子弟,这样都不一同回太兴城说不过去,顺便还可以言明收徒一事。   黄钟大吕声自凌云峰顶响起,小山一样的黑豹倏然睁眼,身上肌肉隆起宛如山丘,它向前踩出三步,第四步便踩在了浮空中,随后越踩越高,直直奔向了云端,巨大的楼船紧随其后。   不周山向来是个礼仪清简的地方,这次去太兴城名义上也不是大事,刚才的钟声便是欢送壮行的仪式了。乐游原及六峰在江云晚的视野中急剧缩小,但她知道此刻一定有不少弟子抬起头来,注目着远行的云舟。   “师傅,看起来好不隆重啊。”少女在船首扶着栏杆嘟嘴。   江云晚揉揉她的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人物,那便好好修行吧,迟早有一天,整个世间都会不得不注视过来。”   云舟终于平稳地行驶在天际,白云在舟底如海浪般被破开,六峰彻底变成了身后的黑点,八百里山脉就在脚下。   云舟一路向北,罡风吹拂,天地清明。   “太兴城啊。”江云晚远眺着北方。   “没想到宗门派去太兴城的人竟然是你。”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比罡风还冷冽。   江云晚转身,正迎上露华浓的冰冷视线。   “没想到露姑娘也在啊。”   “我是代表世家回宗门求助的人,自然要跟着云舟一同回去。”露华浓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寒光“此去太兴城将近六日路程,没想到会与你一同度过。”   “是啊,如此一来,你我两个便都不会无聊了。”江云晚柔媚笑着,“对吧,露姑娘。” 第八十四章 绝地无生之处!   天风吹拂青丝,云海在眼前铺开,漫无边际。   “说来很久没见过小歌你穿男装了。”云舟船首江云晚看向身旁的燕歌。   “男装我全扔了,以后只穿女装!”少女掐腰。   “为何?”   “因为师傅你说我穿女装很漂亮啊。”燕歌又扒在船首的栏杆上,“而且师傅你说这样会比较像我的母亲。”   江云晚沉默了下。已经过去整整五十年了,燕歌的父母仍旧杳无音信,即便两人都是修行者,恐怕也……   燕歌似乎看出了江云晚心中所想,咧嘴笑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还好我能修行,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他们。”   江云晚心中一动,揉揉燕歌的头,“好,师傅陪你一起等。”   少女笑靥如花。   一道冰冷的视线从后面投过来,刺得江云晚背部生凉。她回头看了船中楼阁下的露华浓一眼,挑衅笑笑,更温柔地揉着燕歌的头,虽然揉着揉着便感觉像是在揉什么小动物。   “距离太兴城还有五天路程,师傅要去闭关破境了,你也要按照我教你的修行,不可懈怠。”江云晚说着。   少女连连点头。   江云晚转身路过露华浓身旁时,不忘记朝她柔媚笑笑。   等到江云晚身影消逝在楼阁中后,露华浓走到船首皱着眉头,“百里家不一定会承认你们的师徒名分。”   “我才不管他们!”少女哼哼说着。   “小歌你跟这个随便找的师傅认识也不久吧?关系便如此亲密?我跟你在一块数年,又有血缘牵系都抵不过?”   “可能是因为……”少女随意想着理由,眼神绕来绕去,最终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露华浓的胸前。   露华浓一愣,随即面若寒霜,扭头看向一旁的云海,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   云舟上有数层楼阁,最高层深处的宽敞房间里,江云晚点燃一支静心香,又布下数层禁制,便端坐于床上。   人族修士破境,生死玄关尤为艰难,哪怕摸到了契机也要费时闭关,期间不能受到过激干扰。   但江云晚现在是半妖之躯,不仅所需时日要少很多,对环境也不算苛刻。乘云舟去太兴城千里迢迢,又与世隔绝,正好是破境的时机。   只要不发生像千剑湖影家剑坞那般的惨烈遭遇,便对她影响不大。   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两柄长剑放在一旁,虽然两把剑外形变化不大,但所含神韵已与之前天差地别,隐隐有剑意流淌。   青黑色的光点从百折剑中涌出,化作身影略虚幻的绿衣女子,扑进了江云晚怀中,“姐姐,许久不见,小青好想你啊。”   “我也是。”江云晚笑笑,“重锻后的百折剑如何?”   “待着比以前舒服许多,我在剑中不仅能发动特性,还能汲取外界的元气涤荡剑身,同时提升自己。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在姐姐的体内待着。”小青在江云晚胸前蹭着,神情惬意。   江云晚点头,将自己酝酿许久的想法说出。   小青听了笑笑,“以前不行,现在易如反掌。”   小青虚幻的手指在百折剑上轻触,青黑光泽闪过,百折剑须臾间便外形变幻,从剑鞘到剑身都与旁边的花魁剑无异。   “嗯,这样以后就不怕别人从剑上识破我身份了,两把剑都可以随心使用。”   小青身为剑灵,百折剑就好比她的躯体一般,如今经过宫大师重锻,自然也可以适应她作为黑锦妖蛇的特性。   “但终究是剑身,这种变化更像是一种障眼法,以姐姐的真气为补充。一旦战斗过激或姐姐真气耗尽,还是会露出真面目的哦。”小青说着。   “无妨,我们开始吧。”江云晚说着闭上了眼睛。   小青也化作青黑色光点融入了江云晚体内。   江云晚的意念逐渐凝聚下沉,再睁眼时便又到了那个一片漆黑的天地。   虚无的天空映着大海的漆黑色泽,浓黑蛇纹的花瓣飘向天穹,像是一场自下而上的雨。   江云晚的身旁便是小青,再往外缺月楼历代花魁形成的美人茧成圆圈围着她们。   从第三境龙虎到第四境生根,也即是从人初三境迈向地象三境,进入全然不同的阶段。修行九境如九楼,看到的也将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但既然是生死玄关,自然步步生死,单是将意念在陆府窍穴中重新凝聚,便不知要难倒多少人。   但在小青之前的帮助下,江云晚提早便打磨意念,完成了这一步。   “姐姐你没有将李幼念分身收回来吗?”小青指着一个空置的黑茧基座。   “分身啊,另有安排……”江云晚嘴角翘起。   ……   “第四境名为‘生根’,便是指在陆府中凝出道种,落地生根,待道种生根发芽,彻底长出道树,到时候经脉窍穴乃至血肉都经过道树洗练,才算是破境成功。”女子仔细解释着。   “小青你对人族修行之事也如此了解吗?这样深入简出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江云晚好奇道。   “只是部分了解而已,毕竟我是黑锦妖蛇,吞噬过不少学识明义。”小青吐吐舌头,又指着四周的天地,“寻常修士陆府中到这时应该只有凌乱而过的真气,全靠意念敛来真气催生道种,姐姐你有如海的妖气,便简单许多了。每个人的道种都独一无二,受其心性、躯体、机缘、命格、功法等影响,道种又会反过来影响修士的道途,我很好奇姐姐你的道种会是什么。”   “我也很好奇。”   只要别再是什么蛇蛋就好……   江云晚笑笑,不再犹豫,伸出葱白手指往前一点——破境一事她与朱洛已反复推演过许久,该做的都了然于胸。   寻常修士破境自然要师长指点,她虽然没有师傅在侧,但朱洛堪称同境无敌的奇才,刚刚破四境不久,又博览世间万卷,其经验甚至胜过许多大派师长的指点。   一点明光在江云晚指尖生出,陆府天地中忽然无风起狂澜。   原本缓慢向天穹飘去的浓黑花瓣,分出小半涌了过来,齐齐扑在那处明光上,又自明光下穿出,落在江云晚身前,化作白色的光点。   江云晚指尖的明光就如同一个漏斗,漏斗上方是花瓣汇聚成的黑色漩涡,下方则是白色光点飘出,落在海面上堆积起来,正像某个雏形发展——某个种子般的雏形。   一幕幕光影在海面上显现。   那是群山茫茫八百里的不周山脉,那是郁郁青青的越秀山,那是白浪飞驰的颍江。   那是青秀婉约的西明湖,那是绿意如蓝的春花江,那是春花江畔的连绵青山,隐约可见青山中的一座小小别院。   那是雪海盖林的放逐之地,那是气雾缭绕的云梦泽,那是许许多多她作为江云晚或朝千阳去过的地方。   明见天地,道心育种。   “照这个速度,差不多五天就能孕育出道种了,姐姐……”小青在一旁担忧道。   五天,正好能赶在到太兴城之前。   那点明光,就是江云晚的意念之精粹,而这五天时间里她的意念便像是被狂瀑拍打的花朵。   若坚持得过,便是天地开阔,柳明花也明。   若坚持不过,便是残花凋零,随水逐流,别说修行破境,性命也有危险。   虽然她的身躯和修行经历特殊,让她以前克服了诸多破境之难,就像快拼完的拼图,只等着最后一块,但最后这一块,依旧是生死之难。   但江云晚只是笑笑,眼神坚定,“我绝不会止步于此。”   因为我心有所愿,便无所不能。   ……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云舟的甲板上湿漉漉的,还好要给三大世家的货物都在舟底。   燕歌在甲板上舒活着筋骨,想起昨夜云舟航行在雷云中,几次都险些被雷霆击中,一阵后怕。   江云晚已经闭关五天了,师傅不在的五天她虽然修行之余可以找露华浓解闷,但对着自己血缘上后辈的那张漂亮却冷淡的脸庞,她愈发地想江云晚。   “还是师傅的笑容更温暖,还是师傅的腰身更漂亮。”燕歌嘟囔着。   “你在说什么?”冷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在说,等师傅出关后她就和你一样也是四境修士了!小侄女你还不努力修行?”   “居然真的要破境了……我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四境修士。前几个月听说南朱宗的朱洛闭关破境,后面就再无消息,就算朱洛成功了,那江云晚也肯定是八百年来最年轻的四境女修了。”露华浓喃喃道。   她虽然嘴上说着讨厌江云晚,但此时也不嫉妒,只是颇为惊叹和震撼。   “不知道江云晚是如何修行的,在钱塘便有高人指点吗?”   燕歌得意笑着,想着要是说出师傅是从去年冬末才开始修行的,那才要吓死你呢!   “小歌去收拾下吧,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要到太兴城了。”露华浓说着。   燕歌点头回到了楼阁自己的房中。   白云在云舟底部向后飞逝,如果此刻有人能越过云端向下俯视,便可看到人间城郭横列大地,宛如一颗颗棋子落于棋盘。   而云舟前方不远处,便是世间最宏伟的一颗棋子,落子之处,便在棋盘中心的天元!   露华浓站在船首眺望远方,恍惚间感觉都要看到太兴城巍峨的城头了。   “嗯?”她皱起眉头。   远方的天空堆积着浓重乌云,一直延伸过来到云舟上方,与云舟底部的云层上下包夹着他们。   虽说昨夜刚下过雨,但今日是个晴天才对,为何忽然间涌出这么多的乌云?   闷雷滚滚,仿佛铁球碾过天盘。   青紫色的光芒在天边绽开,那是万千雷霆舞动。   “不对!”露华浓瞳孔紧缩。   ——那万千雷霆正朝云舟涌过来!   “不周山执事警戒,有敌……”   露华浓出口警戒,但天地之威何等难料,“敌袭”的袭字还未说出口,万千雷霆已爬满云舟头顶的天空!   诸多雷霆蛇一般扭动,拧成数十丈大小的兽爪,自天穹狠狠拍下,只砸向云舟的顶端。   露华浓只觉得呼吸都屏住了——江云晚恰好在云州顶部的房间闭关,她凭气息便能感觉出,对方绝对还没到出关的时候!   此刻受雷霆一击,十死无生…… 第八十五章 向死问活   原野上一条官道朝北方延伸,直到大地的尽头。   黑色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   车厢里朱洛放下手里的书,认真听完对方的描述后点头道:   “按照刚才说的看,经过五天你确实凝出了完美的道种,只要等待生出道树就圆满破境了。江姑娘,你的道心之坚远超常人,才能成为八百年来最年轻的四境女修。”   她的对面坐着秀妍的江南女子,素白的脸像是一张宣纸,“我还没破境成功呢,再说最年轻的四境女修应该是你吧,‘朱小桐’。”   两人相视笑笑。   云舟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这辆黑色的马车也尾随出发。云舟是由那头神异的黑豹拖曳,与由骏马拉车的马车本质上区别不大,只是速度快了很多。   但云舟上带了许多物资,又因为接连遇上雷暴天气走走停停,所以并未彻底甩开马车,两者目前相距几十里。   “我的分身与本体相隔距离的极限是五十里,稍后马车就会被甩开五十里了。到时我的分身会消散回到本体中,剩余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过去了。“江云晚双手拢袖说道。   “无妨,我去太兴城本来就是想多走些路,多看些不同的景色。”朱洛淡淡笑道,“只是我一走落英巷中闭关的虞烟不算,就只剩春息姑娘和小蝶了。”   “我走前用玉瓶封装了足够的鲜血给小蝶,足够她饮食疗伤了。”   朱洛点点头,但秀丽的眉梢一凛,猛地伸手抓向车厢深处。她的手指像是抓在了透明的布帘上,随即指间泛出火色,用力向后拉扯,车厢深处的景象倏然一变。   一个白发的女孩迷瞪地坐靠着厢壁。   “小蝶!”江云晚目瞪口呆。   “小蝶的阵法造诣不亚于南朱宗许多大修行者,若非我血脉特殊,捕捉到了一丝异常,根本察觉不到。”朱洛苦笑着。   “我偷偷上车后就在睡觉,但刚才听到你们在讲我的名字,就醒来了。”小蝶显得迷迷糊糊的,小手揉着眼角。   江云晚搂起小蝶抱在自己怀里,扯着她的脸蛋,“不是说让你留在家里等我回来吗?”   “窝料素去枣森……”小蝶被扯得口齿不清,拍掉江云晚的手,“我要出去找人。”   “找哪个小混蛋?你还这么小,妈妈不允许!”江云晚蹙起眉头。   “我在等一个人,可是那个人一直不来找我,所以我想自己去找他。太兴城是世间最大的城,我想去看看。”   江云晚无声叹气。   小蝶一直说在等一个人,却连关于那个人的记忆都没有,只是模模糊糊地在等……但现在也没法把小蝶送回霞栖镇了,只能同去太兴城了。   不过这样落英巷就只剩春息了,还有闭关的虞烟。   江云晚忽然睁大双眼:“破境到最后关头了。”   ……   漆黑无尽的天地中,浓黑的花瓣已恢复如常,像是倒悬的雨珠向天穹飘去。   江云晚身前的海面上悬浮着一团朦朦荧光,她这身意念化作的躯体则黯淡不少,但她只觉得通体舒泰,处于一种疲惫与昂扬并存的极端状态。   这五天凝聚道种的过程,也是对身心的重新洗练。她的经脉窍穴被重塑,从薄弱的沙岸变成了金石般的堤坝,如此才能承受破境后的磅礴真气,且许多闭塞的窍穴启封,真气的流转通路翻天覆地,如此才能真正发挥地象三境的种种神异。   她的体魄也在五日五夜的痛苦中被淬炼着,结合长庚妖躯,破境后她的体魄将与六境的人族修士无异!   但最关键的还是道种。   簌簌的剥离声响起,落雪一般,朦胧的道种正从上到下一点点碎裂。   “怎么感觉真的跟孵蛋一样?”   江云晚皱着眉头,惹得小青在旁发笑,“要真是孵出小蛇就好了,到时我就可以当小姨了。”   道种的上端已经消失,如同碎裂的蛋壳,露出里面的事物来。   古雅的剑柄上嵌合狭窄的剑镡,锋利至极的剑刃映出寒光——那是柄古雅秀丽的长剑,看起来介于百折剑和花魁剑之间。   江云晚松了口气。   大多剑修的道种孕育出的道树,都是以长剑为形,对剑修再合适不过,如此才能研习更神妙的剑法。   道树长剑的下半截还掩在道种中,等其彻底脱离道种,与陆府凝为一体,牵动全身脱胎换骨,便真正踏入了第四境生根境,在修行界中也是中流砥柱一般。   “单看其品相,堪称为完美,带来的潜力也会无穷无尽,仅此一项便超越九成九的修行者了。”小青赞叹着。   江云晚和小青一同静心等待道种的彻底孵化,像是等待着一朵花开。   剧烈的震动从这墨色的天地间传来,伴随着雷鸣般的声响。   江云晚猛烈颤抖下,身形虚幻到轻烟一般。   “明明,只差一点……”江云晚喃喃说着,满脸不可置信。   即将彻底碎裂的道种忽然停止孵化,江云晚的身形彻底崩解,消失在这片天地中。   “姐姐!”小青的声音撕心裂肺。   ……   视野陷入无边的黑暗,继而一点点恢复,四肢百骸传来真实的感觉。这不是在陆府天地中,意识已经回到了身体。   可是,好痛!   好痛……   雷鸣声、燃烧声、厮杀声、哀嚎声……还掺杂着哭声,哭声很近,近在咫尺。   江云晚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身穿襦裙的少女正跪在她身前哭泣,还不停摇晃着她。   傻徒弟,你怎么跑来了……   江云晚竭力想抬起手去摸燕歌的头,却发现手上满是鲜血,她的身下也都是鲜血——她正倒在一片血泊中。   这里还是她闭关的房间,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四周到处是焦黑碎裂的家具。   天风呼啸而过,房间的墙壁倒了三面,能直接看到云海。   上方是乌云翻滚,下面是白云静浮,黑白之间雷霆爬满天穹。不周山的执事们在雷霆间穿梭,与雷霆中的一个个可怖生物鏖战厮杀。   那是……什么东西?   啊,原来破境失败是因为受到了敌袭干扰,身躯还在破境失败的反噬下重伤。   “师傅……”少女满脸泪水哭喊着。   江云晚的思绪一片混沌,在刺骨的疼痛中竭力保持着清明。   她一个雪白身影正站在身旁,手持长剑护卫左右,一边大喊着:“江云晚,江云晚……”   是谁呢?   以前也有人常呼唤她的名字。   “小歌,她破境失败我根本救不回来,云舟要失守了,快随我走!”   江云晚模糊中看到那身影正拉着燕歌要离去,但少女死死挣扎。   血泊中的江云晚无力笑笑,意识模糊近乎梦呓,“竟然落到这一步,糖葫芦,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染血的手指颤巍抬起,衣袖中飘出一道带着微芒的光团,缓缓飘浮到江云晚的嘴边。   江云晚轻启红唇,将那颗后天道种咽下,惨淡笑着。   这样很大可能也会死吧……   贼老天,怎么我一路走来,如此倒霉,如此坎坷艰险啊?   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但这次算我低头了,我们打个商量吧。   至少让我救她出来,做完该做的事,我们再来分个生死,好不好……   雷霆震鸣,宛若回应。 第八十六章 乾明五十一年秋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稍早些时候。   在官道上疾驰的马车中,“李幼念”从袖中掏出之前掌门交给她的书函读着,边整理着思绪。   书函出自太兴城的三大世家,用字不多,却简要言明了世家们的困局,江云晚简直能从字里行间看到惨淡的愁云。   “夜行迷踪是什么意思……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各种问题下三大世家势力稍弱,便有小世家们想要判出门庭。还要被逼着在皇子间的站队问题,简直是在刀刃上跳舞嘛,可皇位争夺怎么突然如此激烈了?”江云晚拍着纸张。   “听说当今天子病重,消息不知从哪传出的,但看现在风起云涌的样子,八成是真的。”朱洛说道。   天子病重……难怪三师兄会被囚禁,皇帝还真是狠心,对自己的儿子都这么狠心,况且三师兄明明一心向道,人畜无害的。   “按照修行界的角度划分,太兴城归于朝廷鱼龙卫的掌下,可他们居然允许三大世家向不周山求助,看来帝都之危绝不像表面那样简单,鱼龙卫已经无力顾及他们了,才默许他们引外援入内。”朱洛轻声叹气。   江云晚听了轻点着头,正想说话时双眼倏然睁大,脸上血色消失呈现出透明般的色泽。   ——她忽得化作黑红二色纠缠的轻烟,消散不见。   “江姑娘?”朱洛诧异,“与云舟的距离应该还不到五百里啊”   一直静静坐在马车中的小女孩扭过头来,罕见地皱着眉,“刚刚江云晚分身的情况有些不对。”   朱洛略作沉思,悚然一惊,她掀开黑绸的车帘喊着:“车夫,再快些!”   ……   大地上卷起层层沟壑,像是有只大手从另一端推搡地面。星罗棋布的城镇中,百姓们过着平凡的一日,抬头也只能看到万里白云。   可是白云之上还压着乌云,两层云之间雷霆密布,厮杀声震天,挥洒的鲜血被天风吹散。   从这里以云舟的速度到太兴城只需要两刻钟的时间,但现在看来似乎永远到不了啦。   战斗一开始拉着云舟的黑豹就成了首要目标,此刻它庞大的身躯上遍体鳞伤,甚至堪称在苟延残喘,拼命想拉着云舟逃离这里,速度仍然慢下来。   云舟楼阁的最顶端,露华浓拔剑四顾,身上血迹斑斑。那道兽爪般的雷霆砸下的一瞬,她便跃至楼顶想要阻拦。但哪怕世间最快的剑,也无法快过雷霆。   露华浓还是眼睁睁看着雷霆直接拍碎顶楼,顺道砸在了江云晚的身上。江云晚的体魄出奇的惊人,只是受了轻伤,但破境失败的反噬让她危在旦夕。   江云晚昏迷在血泊中,燕歌还在一旁哭泣,试图叫醒师傅。   露华浓杀气腾腾地看向四周,直到雷霆在整个云舟上肆虐时,她才看清敌人面目——并非她猜想的大能修士远处召雷施法,而是数百只怖邪异的飞兽裹挟雷霆而来!   那些飞兽翼展足有三丈,外形介乎于蝙蝠和虫子之间,本该肉膜般的翅膀上竟爬满铁青色的鳞片,上面生有古奥森严的符号。它们全身都覆盖铁青鳞片,宛如披着甲胄,肋下更有镰刀般的甲足。   “不是寻常飞禽,也不是妖族,更没有这种成族群的邪祟,似乎在修行界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鳞蝠。”露华浓擦掉脸上血迹呢喃着。   她已经发出了求救信号,但从太兴城到这儿还有段距离,她们根本坚持不到三大家族的援军赶到。   一只鳞蝠忽然尖啸而来,仿佛乌云带着风盖下来。狰狞血口下钢刀般的甲足挥动,就要将露华浓拦腰斩断!   露华浓手中剑刃隐隐生出露珠般的水气,横斩在鳞蝠铁青色的鳞翅上,果真如砍在甲胄上一般,只留下一道白印。   这是露家的清泓斩,本该将鳞蝠撕裂才对……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钢刀甲足近在眼前!   露华浓一咬牙,真气汹涌奔走,长剑顺着白印倒挥,这次直接将鳞蝠的鳞翅撕开一个口子。   这只翅膀损裂的鳞蝠倒栽葱一般掉下去,但很快就被其他鳞蝠托起来。   露华浓呼吸急促,她苦战良久也只斩杀了四只鳞蝠,而放眼望去还有数百只鳞蝠环绕云舟飞行。   这次云舟主要是为了押送货物,任务等级也不算太高,来的执事只有极少数四境修为,可以御空而战。而留守云舟上的执事早已被屠戮殆尽了。   不管是凌云峰还是金光峰的执事,没有一人怯战,人人都死在甲板向外冲的路上。   “快逃!”   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露华浓望去,只见最后一个执事也在空中被撕成血花,血肉还未掉落到云头便被鳞蝠被一哄而上,吞食入腹。   无数的尖啸发出,海潮一般涌来包裹着云舟,那是鳞蝠们的叫声,却又像是小孩的嚎哭。   ——整艘云舟只剩下顶端的三人了,再加上还在苦苦挣扎的那头黑豹。   露华浓转身去拉燕歌,对方却仍想带着自己的师傅。   露华浓一咬牙,干脆一手提着燕歌,一手抱着江云晚,脚下御剑向外冲去。   数百的鳞蝠旋转飞舞,它们的鳞翅间有雷弧形成。原来刚才露华浓看到的根本不是乌云,而是携带雷霆的成群鳞蝠!   剑影像是冲破乌云的星光。   在经过黑豹身旁的时候,露华浓朝底部的云层轻扬下巴,“跑!”   已通灵性的黑豹嘶吼一声,它点点巨大的头颅,拉着云舟向下冲破了云层,直直奔向了大地上深邃的沟壑。   鳞蝠并未阻止两者的离开,只是尖啸着,旁观着。   但等到露华浓御剑飞出百丈远的时候,尖啸声再次逼近!   她回头看到鳞蝠们竟追了上来,且尖啸声变了,仿佛带着笑意。   她转瞬明白,原来自己能逃出来是这些鳞蝠想要享受最后的狩猎。   这群冷血的怪物!   露华浓御剑速度更快,一边看向昏迷中生死不知的江云晚。   “宗门怎么派了你这个拖油瓶来,不然那些人也不会……”   她的眼中隐隐有痛苦挣扎,但也知道此事实际怪不了江云晚,这本就不该是次会有生死危机的旅途。   她只能更拼命地御剑。   ……   那片被大片黑色渲染的天地中,小青无神地跌坐在海面上。   她能感觉到江云晚破境失败了,道种的孵化也彻底停止,从陆府的动荡来看,江云晚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姐姐,无论你怎样,小青都会陪你的……”她绝望地呢喃着。   一道微荧光团从天而降,照亮了这方天地,悬浮在近处的海面上。   “后天道种……”小青瞬间便认了出来。   “中途将先天道种替换成后天道种,也是近乎死路,死的更快,而且即便成功以后姐姐也只能止步四境了。”   但小青很快做出决断站起身来,一线生机总比必死无疑要强。   她控制那团后天道种缓缓移动,与江云晚自主生成的先天道种贴合在一起,并逐渐让后者化为虚无。   但只尝试了几息时间,两团道种瞬间崩解,化作无数光点盘旋。   果然失败了……   小青跪坐在海面上,痛苦地捂住脸。   天地间骤然有风起。   猛烈的海浪忽然掀出,化作成群的黑色蛇尾,拍打那些光点将其驱赶在一处,尝试着将其强行融合。   那些海浪明显受着某种微弱意念的操纵。   “姐姐,还没有放弃……”   小青一愣,旋即便也化作青黑蛇体,帮助光点聚拢,只是仍差了不少。   光点已聚拢成道种模样,只是徒有其形,而无其质。   “果然还是不行吗……”小青呢喃着。   一道道红黑二色的烟气忽然飘来,仿若手臂一般,一同压制着光点。   小青扭头看去,那烟气来自已经回来的李幼念分身,来自十几个还封在茧中的分身!   “多谢。”小青轻声说着。   无数力量压制下光点艰难合拢   明明是光点聚拢,却发出山岳崩碎一般的声响,周围的一切都被击退!   黑色海浪和红黑烟雾也归于无形。   小青怔怔看着身前,一个比之前光亮数倍的道种悬浮在那里,上面的“薄壳”随即簌簌剥落,露出里面的事物。   那是一柄剑,一柄古雅秀丽的长剑。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剑柄上多出了瑰丽的纹路,剑身上也有黑色蛇纹盘旋。   仿佛一条妖魅黑蛇正盘在剑上,长剑古雅秀丽间平添出一份妖异!   “两个道种……合二为一了,那这道树岂不也是合二为一的道树长剑……”小青惊诧着。   道种薄壳完全碎裂,长剑悬停在美人茧中心,剑尖忽然轻触下海面。   天地轰鸣,新生重塑。   小青抬起头,“姐姐……”   ……   鳞蝠化作的乌云正包围着立在长剑上的女子,她身上血迹斑斑,早已千疮百孔。但无论燕歌还是江云晚都在她的保护下,毫发无损。   “华浓……”燕歌哽咽着。   露华浓常年如冰霜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只是失血下看起来无比惨淡,“小歌,我尽力了……”   长剑坠向大地。   真气耗尽的露华浓两手各抱着一名女子,随风而落。   “这是上天在捉弄我吗?让我与最讨厌的人同埋一处。”   自下而上的狂风中,露华浓看着江云晚的脸,随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离地不过千丈了,嗜血的鳞蝠们漩涡般狂卷下来,一路紧跟。   “师傅!”燕歌闭上眼睛大喊着。   那是一道清亮的鸣声,仿佛裂石开山   燕歌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停在半空中,后颈衣领正被人提着。   “师傅!”她这次的喊声满是欢喜。   女子淡紫的衣裙半边都被鲜血侵湿,脂玉般的脸上也有血迹,有种惨烈却动人的美感。乌发随长风轻扬,女子一手搂着露华浓,一手提着燕歌,脚下正踩着百折剑。   除了燕歌还在被提着,江云晚和露华浓的姿势彻底对换。   “御剑而行,第四境……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虚弱的露华浓喃喃道。   数百鳞蝠尖啸而至。   “快走!”露华浓喊道。   但女子只是静静望着鳞蝠扑下。   “江云……”露华浓愣住了,她发现江云晚似乎正处在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似乎只靠着残存的下意识思考。   长剑陡然调转方向,朝着太兴城疾驰。   燕歌尖叫起来。   这速度远超露华浓的御剑速度,她只觉得脸皮都要被吹起来了。   如果世间真的有飞剑能追上雷霆,便是此刻的状态吧。   “怎么会……这么快……”露华浓一脸不可置信。   她回头望去,只见绝大多数鳞蝠果然被甩掉了,但仍有三只体型远超同伴的鳞蝠追了上来,翼展五丈,托着狂风!   “小心。”她虚弱喊道。   但那三只鳞蝠已经追到了江云晚的背后,数道雷霆挥出,后面紧跟夸张的钢刀甲足!   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吗……   第二道剑鸣声响起,仿若江水飞浪,但其中的静美又让人想起鲜花怒放的一瞬。   江云晚头也不回,花魁剑映着天光自她左袖中飞出。   三道剑光在背后斩开,像是三道花瓣飘过的痕迹。   雷霆也好,钢刀甲足也好,尽皆粉碎!   三只体型巨大的鳞蝠戛然而止,随后变做切口整齐的六块,朝大地坠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还没等另外两人反应过来,花魁剑已重回袖中。   “同御两剑……竟能同御两剑……”露华浓脸上的神情都放空了。   转瞬飞剑已带着三人越过沟壑与群山。   巍峨的雄城就矗立在平原中心,仿佛神明落下的印玺。   露华浓已经濒临昏迷,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她拉拉江云晚衣服,“太兴城空中设有大阵,御剑撞上去只会被轰杀成齑粉。”   江云晚呆滞地点头,调转剑头冲向距离太兴城还有数里的大河。   但她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长剑忽然不稳起来,在空中划出凌乱痕迹。   “师傅!”燕歌惊吓地晃着江云晚,但后者并无反应。   “她刚破四境,意识还未彻底苏醒。”露华浓旋即明白过来,但想要做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百折剑像是喝醉一般,东倒西歪,带着三人流星般坠去。   在两道高低不同的尖叫声中,三人连同长剑一同坠入奔流河中,掀起滔天浪花!   ……   太兴城朱雀门前,一位头戴莲花道冠的道士忽然心有感应,扭头看去却一无所获,旁边同样戴有莲花道冠的清丽道姑望过来,道士只是摇头,“无事。”   两位在被誉为天下道庭的正歌山中,都身份显贵的道人,一同跟随百姓们,走入了太兴城。   太兴城玄武门前,来自北烈国的小姑娘,悠闲地走入城中,周边所有人连同守城军士都视若不见。   而天下万城之首的太兴城,数座恢弘的城门下车水马龙,每天不知道多少人进出,亦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修行者。比如有的衣袍角落绣着朱雀纹路,有的绣着小剑式样。   城南熙攘繁华的大街,一处餐铺前,身着简服的公子端起一碗鲜汤一口饮尽,随即惬意地呼出长气。   何必来抬头望着清澈的天空,手中折扇轻敲桌面。   秋天是太兴城最美的季节,清朗却不萧瑟,琉璃般干净透明,是世间最宏伟的舞台。   大周乾明五十一年秋,天下风云群至太兴城。 第八十七章 幻变二度   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太兴城东南数十里群山沟壑,像是大地上的一道道伤疤。在这片“伤疤”的上方,数名锦衣宽袖的修行者正御空而行,脚下水影流转。   为首的中年男子面容肃穆,仿佛古画中走出的士大夫。男子隐隐还能闻到残余的血腥味,脸色愈发沉重,但举目四望除了流云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笨笨发出讯息的地方,能回溯景象吗?”男子回头望向身旁的一位年轻女子。   “不行,受到了某种干扰。”女子摇头。   “你的水镜术是家族中最好的,又只隔了不到半个时辰,什么东西会干扰到你呢?”名为露仲泉的男子沉思着,望向北方的天空,在他视线望不到的尽头,那座雄城矗立在云端之下。   “从这里沿着去太兴城的方向找。”男子说着便带众人朝太兴城飞去。   只是当他飞出百丈远时忽地低头,只觉得大地上的一处沟壑有点奇怪。在他印象中这里不该有如此大的深沟,像是一座小山从天而落砸出来的。   但是他遣人下去转了圈后一无所获,那确实只是个深沟而已。   露仲泉思忖片刻,带着族人继续向前,直到快能看到太兴城的时候,女子忽然惊疑开口:“到这里干扰没有了。”   她的指尖有一股露珠生出悬浮,随着指尖的动作那串晶莹露珠也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并逐渐向圆弧的中心伸展,最终变成一面泛着涟漪的水镜。   水镜中光影浮现,正是江云晚在解决追来的鳞蝠后,抱着露华浓和燕歌朝太兴城方向疾驰的画面。   “是华浓没错。”女子惊喜喊道。   “走!”男子见了带着族人朝太兴城方向疾驰而去。   夜色逐渐淹没了那巍峨雄浑的城池。   长夜降临,昼夜轮转。   ……   清晨柔和的光铺满了长街,人群熙攘声音嘈杂起来,像是一锅煮开的粥,那冒出的热气就是人间的风味。   一家豪奢客栈的最高层,江云晚扶着栏杆眺望三条街以外富贵堂皇的府邸,太兴城中人人都知道那是三皇子萧奉之的住处。   但如今凡是挨着府邸的街上都空无一人,晨风卷起落叶,在繁华的太兴城中生出寂寥感来,像是大海中的孤岛。   “有隐匿的层层守卫,看来想摸进去有些麻烦啊。”   江云晚不再去看,转身回到了房中,坐在床上整理思绪。昨天她们三只落汤鸡从大河里出来时,露华浓已经伤重昏迷了,进入城中后她便让燕歌带路找了家离三皇子府最近的客栈落脚,一进客栈她便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直到今天清晨才醒来。   虽然没睡足懒觉就早起了,但刚破入四境让她难得晨间也神志清醒。   醒来时她就查看了那柄融合新生的剑形道树,确实无论对经脉窍穴的改变还是对身躯的淬炼,都远超寻常的四境修士,她也无法解释这种变化,可能在整个修行界都前所未有。   这便是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青黑色的光点散出,在她身旁化作玲珑女子。   小青出来后只是紧紧抱着她,脸靠在她的肩上。   “小青,昨晚抱了一夜还不够吗?”江云晚笑道。   “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小青轻声说着。   “昨天我昏迷中能感觉到你生了死志,百折剑重锻后即便我死了你也可以……”   “那柄剑只是我的驻地,姐姐你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小青丝毫不给江云晚劝说的机会。   江云晚心中一动,却又生出感叹。   是啊,她身边的人中小青是最特别的,不仅仅是失去肉体化作了剑灵。   像是朱洛这种有师门亲友的不必说,燕歌其实也还有个等她回去的百里家,只有小青除了她这个便宜姐姐外,什么也没有了。   江云晚搂着小青一起向后躺在床上,小青顺势半个人都挂在江云晚的怀中,两人都闭上眼睛安静下来。   直到小青又顽皮地开始抓揉江云晚的胸前,后者才伸手拍去小青的“魔爪”。   “你昨夜说的是真的吗?”   “没错,姐姐的道树熔尽两颗道种才生出,除了剑身的特性,那道蛇纹也有自己的特性,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蛇纹道树啊……”江云晚呢喃。   修行者破四境生出的道树,会带给修行者不同的特性,类似于妖族的天赋神通,虽然初始不及其妖族神通强大,但胜在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不断强化。   比如剑形道树的特性,就是令修行者随着境界提升,不断领悟更玄妙的御剑之术,她昨日刚领悟的御剑飞行之术便是明证。记得朱洛说她的道树就是一只火焰朱鸟,其特性也是与朱雀血脉相关。   至于那条附着于剑身上的蛇纹,会有怎样的特性?   江云晚心神沉浸,主动催发剑身上的蛇纹。只觉得一股额外的真气忽然生出,经脉都随之鼓胀起来。   而那股真气的源头……竟然是陆府中的李幼念分身!   江云晚再一细察,发觉分身的经脉中空落落的,所有真气都转移到了她的体内。分身不存在境界壁垒,所以已轻松到了第一境胎息境,那不多却凝实的真气确实到了她本体的经脉中。   蛇纹的特性是让分身和本体间的真气能互相转移?那等她的分身数量和境界都提升后,岂不是……   江云晚差点笑出声来。   但转念一想就算分身能提供的真气再多,她经脉仍有承受极限,但作为真气耗尽后的补充倒是不错。   而且也不失为一种强力的爆发手段。   心念微转,那份真气又重新回到分身体内。   “那等未来某一日,岂不是能让我的分身们边提炼边传输,本体如何挥霍也不怕,简直是永动机一般啊。”江云晚喃喃道。   “什么机?”小青听得疑惑。   “天机不可泄漏的天机。”江云晚站起身来,“我该去看看燕歌她们了。”   “嗯,我也要回去休息了,昨晚可是守了一夜呢。”小青乖巧点头,重新融入江云晚体内。   ……   朝阳落在不周山宗门中,六座险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自然也包括其中最黑黝宽实的一座山峰。   山上大多都是男人,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们正在晨光下奔跑,汗水在肌肉间流淌就像小溪流经山谷。   不周山对外名声最不响亮,对内却凶名尽知的险峰。   抗鼎峰。   这里的弟子们果然人人都是能扛鼎的体格。   山顶十六位年轻弟子站成方阵,迎着红日挺起宽阔厚实的胸膛,认真听着前方同样赤裸上身的长老的讲话,不时会凹出各种造型。   “我们炼体的修士若只是为了力量,那便是下乘的路子。我们经年不歇地打磨肉体,练出这样的身形是为了什么?!”一身横肉头上光亮的长老怒喝,简直有种佛家说理作狮子吼的气势。   他拍了拍自己的臂膀,不愧是抗鼎峰资历最老的长老,一条胳膊比常人的大腿都粗,上面肌肉凝起仿佛铁块,“当然是为了美感!内心和身体的美感!”   弟子们鼓起掌来,满脸感动,强壮的臂膀鼓掌间感觉能拍碎一个西瓜。   “但是就在昨天发生了一件令我心痛的事,我们抗鼎峰的一位弟子在和芳华谷女弟子的大婚前临阵脱逃被我抓回来了,说是爱着人家姑娘,但心中忐忑害怕。这简直就是混帐!”长老怒声如雷,“男人一诺比山重,我们的内心该比肉体更强大!为了杜绝这类事再发生,从今天开始还从未有过情缘的都要练习起来。”   长老指着峰下南边的方向,“外边越秀山下开了家叫锦青馆的青楼,听说那里的姑娘人都不错。没有过情缘的都轮流去找姑娘聊天,直到懂得女子心思不惧情事为止,绝不可让抗鼎峰落下跟剑澜峰那般好男风的风评!”   掌声稀落下来,弟子们个个脸上苦得像根黄瓜。   一位执事过来,凑在长老耳边说着什么。   “每人都下峰都绕着乐游原跑一百圈,作为今日修行的热身。”   长老大手一挥离开,留下那些胳膊比头粗的弟子们苦着脸往峰下去。   长老穿过亭台楼阁,一路到了深处的某个房间里,房间里一片昏暗隐约能看到墙上的大幅地图。这里是抗鼎峰最严秘的地方,除了他没几个人能来。   地图上画着天下山河州郡,一个光点已经离开了不周山,看位置在王朝都城太兴城那个区域。   长老那张看起来很凶悍的脸上忽然被剥去了所有情绪,只剩下惘然。   “她怎么会离开不周山?她怎么会去了太兴城?这便是佛家所说的因果吗?”   他猛地抓起一件黑袍披在身上,拉起兜帽冲出门去,“不!我绝不接受这种因果!千年万年的因果也该被斩断了!”   他的脸上满是凶戾,刚才讲话时还像思维跳脱的师长,现在却完全如慑人的野兽一般。   “王长老,我有事出去几日,峰中事务便交给你打理了。”长老的声音隔空隐秘传向峰中一角。   峰主闭关峰卿不在,他便是如今抗鼎峰实际的执掌人。   长老说完高高跃起,像枚巨石一般跳上了天空,在熔金般的朝阳中消失不见。   ……   江云晚离开房间又敲开了对面的房门,身穿寝衣的少女揉着惺忪睡眼。   燕歌和露华浓在这儿同住一间。   “露华浓醒了吗?”   “没有,用了师傅你的药后伤口都差不多好了,但还是昏迷不醒。”   两人一同站在床前,床上女子盖着薄被,莹润的脸上恬静,仿佛只是在睡觉。   “她昨日真气枯耗,又伤到了心神,身体自主沉眠修养,确实没法预测何时醒来,不过没什么大碍。”江云晚仔细探查后收着,又轻哼道:“睡觉都还是一张冰山脸。”   “师傅虽然嘴上骂着,语气柔和许多哦,你不是讨厌徒弟这个小侄女吗?”燕歌揶揄道。   “讨厌是没错,但好歹她昨日救了我。”江云晚耸肩。   昨天进城找客栈的路上,燕歌已详细对她说了,是露华浓用自己的身躯,保护住昏迷时的她不受鳞蝠的伤害。   那时她破境失败生还可能极低,但对方却依然如此,就连她自己都很意外。   “师傅我们不该直接去露家吗?窝在这间客栈做什么?”燕歌问道。   “我觉得昨天云舟遇袭这件事,有些问题。”   昨天她醒来后处于靠下意识控制躯体的玄妙状态中,但仍有模糊的记忆,看到了那些鳞蝠的可怖模样,再加上燕歌的补充明白了整个过程。   “那群鳞蝠非妖、非兽也非邪祟,但能很远就聚集雷霆,到了云舟上释放雷霆一击,它们具有明显的智慧。这种可怖的存在从未出现在修行界记载中,所以一定是隐秘生存着,不可能在昨日出去乱逛时正好碰到云舟,兴起杀戮。”   江云晚的声音逐渐冷下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可是小侄女说那种长鳞片的蝙蝠,身躯比精铁还硬,那么多加起来五境修行者来了都要跑,这么强大的族群干嘛盯上我们小小的云舟?而且它们再聪明也赶不上人,如何能想出半路设伏的计谋?”   “如果它们是受人操纵的呢?”江云晚淡淡说道:“这次云舟起落时间和路线都很隐秘,除了不周山就只有三大世家知道。”   “师傅你是说世家里有内鬼?可是上次我记得你还说不周山里有内鬼来着。”少女挠挠头,她现在怀疑师傅是不是受过刺激,看哪都像是有内鬼,“师傅你会不会以后连看我都像是内鬼啊?”   自收徒后,江云晚把除了真正身份外的大多事情,都告诉了燕歌。毕竟朝夕相处的徒弟,早晚也会知道的。   “啊放心,师傅不会疯成那样。”江云晚摆手,“让你当内鬼太为难了些。”   少女粉拳连环砸过来。   “这里是暗流涌动的太兴城,听说现在每个夜里都会死人,尸骨都会在黎明前扔到城外的河里,在河底等着朽成白骨。这样的时候,小心些总没错。”江云晚攥住少女的小手,“何况露华浓昏迷不醒,又不能轻动,没有她也不足以取信露家。”   江云晚又回想起那些恐怖的鳞蝠来,它们带着一种古奥森严的气息,仿佛来自太古时代,除了能操纵雷霆外一身铜皮铁骨,比之寻常三境修士都差不了多少。   若真是受人操纵,能豢养这种神异飞兽的人,又该是何等可怕,容不得她不小心。   “也是,现在去露家确实没有说服力,我也只认识几个百里家的人,还不太好找。”少女苦恼着。   她忽然眼前一亮,砸下手心道:“果然还是得让小侄女亲自出马!”   “不可,现在强行唤醒露华浓,会让她的身体留下后遗症。”   少女忽然跑到一边,把从露华浓身上换下来的雪白衣裙捧过来,上面的细微裂口上还沾染着干涸血迹。   “师傅,你不是会一种能变成他人的神通吗?”燕歌挤眉弄眼。   江云晚愣住了,半天才艰难吐出两个字,“又来……”   但她思来想去,这好像确实是进入露家的唯一办法。露家是主要牵头与不周山联系的世家,总要弄清楚对方现在的情况才行。   江云晚无奈地接过了衣裙。   “小侄女,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燕歌嘿嘿笑着。   江云晚捂住了脸,她想起上次变成虞烟的经历,苦笑道:   “希望这次,能顺利些吧。” 第八十八章 清露坊   很清冷的府宅,隔着一街之隔有条很冷清的巷子,拐角处倚着位很冷清的女子。   女子衣裙雪白,垂后的长发中间编有一缕精巧的发结,于冷清中平添了几分俏丽。   燕歌站在女子身旁,好奇地摸着女子衣裙上的几道破口,上面还有干涸血迹,“霓裳羽衣真是神奇,连破口与血迹都一模一样,但为什么不直接穿华浓脱下的那件衣裙呢?”   “不喜欢。”女子冷冷说道。   与其说不喜欢,倒不如说她成为女子后有了些许的洁癖,不愿穿他人穿过的衣物。   嗯,除了虞烟的,记得虞烟衣裙上的味道很好闻。   “哇,师傅,你连说话语气都和华浓一模一样。”   “我现在是露华浓,不是你师傅。”女子轻蹙眉,浓黑的眉峰拉出漂亮的弧。   “语气和风格都丝毫不差,连我都觉得是小侄女苏醒站到了我面前,应该不会被发现了。”少女惊叹道。   已经变成露华浓形貌的江云晚点头,在千面万相神通的作用下,只觉得满是不想说话的意愿,甚至还觉得这样颇为舒心。   她还在想着来时路上的见闻。   太兴城不愧是千年帝都,城区占地之大,市井之繁华,都远超世间各地府城,即便骑着骏马沿着城墙根绕圈,恐怕也得一个时辰才能绕城一周。   三师兄府邸在城东,客栈就在其几条街以外,而露家在城南清露坊,乘着租借的马车过来也用了大半个时辰。   乘马车是因为她不愿在街上露面,无论是以自己的样貌还是露华浓的。因为她在街上人群中见到了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地痞无赖,但眼神飘忽像是在找什么人。   她总觉得这些人是在找她和露华浓,但不确定是哪一方的人在找她。   她此刻正躲在清露坊外的巷子中,向对面眺望去。   “露家是坊间里哪一座?”   “不是哪一座,整个清露坊都是露家的家宅。”燕歌小声道。   即便现在心境类似露华浓般的清寡,江云晚也不自觉瞪大双眼。   那可是太兴城的一坊之地,无论东西向还是南北向都超过一里。太兴城近两百坊,有些稍穷之地一坊就有几百户人家。   “露家世代经商,是北方最大的商家,生意中许多还都跟修行界有关,王公卿相见了露家人也要笑脸相迎的。”少女眨眨眼说道。   江云晚扭头又看向一街之隔的府宅,那里青绿的瓦片沿着高墙顶端一路铺开,仿佛沿着墙体蜿蜒的绿龙。两条“绿龙”分别从东西向中间延展,直到遇见高大巍峨的府门而止。   露家的事她在来的路上已听燕歌讲了些,却没想到露家财力雄厚至此,不仅仅是世俗金银,以修行界中的种种资源评估,也很惊人了。   原来露华浓竟是个豪门的大小姐。   “那便是露家的府门了吧?还真是气势巍峨。”江云晚指着街对面。   “不,我带师傅来的是露家的后门,师傅你不想引起太多注意嘛。”   “……走吧。”   江云晚更加不想说话,带着燕歌朝露家后门走去。   原来是后门,难怪如此冷清。   轻轻叩开黑漆的重门,门房满脸惊愕,“小姐?!”   “我回来了。”   ……   化木掩着的小径,身形丰腴的妇人领着江云晚和燕歌,表情心疼连脸上的肉都在发颤。   “哎哟,大姑娘回趟不周山,怎么就伤成了这样?”妇人说着不断问江云晚这里那里痛不痛。   “吴妈,我只是路遇歹人受了些伤,没什么大碍了。”江云晚略显虚弱说道。   这倒不是装的,纵然她妖躯恢复极快,但昨日云舟上破境反噬的伤仍未痊愈,真论起来也就比露华浓轻一点。   虽然精气神还不错,但也可以装得很萎靡。   得益于几次变作他人形貌,又有分身等身份,她现在的演技可谓是炉火纯青。   “不周山也真是的,大姑娘千金之躯,也不知道派些高手护送。原本定好昨天回来,家里张灯结彩都高兴极了,结果隔了一夜都没回来,我这个婆子都是担惊受怕没睡好,更别提老爷夫人了。”妇人喋喋不休。   江云晚安静听着。   云舟出事的消息世家们一定都知道了,但看起来下人们不知内情,只以为路上遇到歹人耽搁了。   要不是燕歌提醒,她差点以为这个衣着富气的妇人就是露华浓的母亲。   一个家中婆子都如此,不知道露华浓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依着露华浓的样貌看,她母亲应该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吧。   妇人带着江云晚穿院过廊,走的似乎都是偏径,一路上倒没遇上什么下人。   但江云晚只觉得迷眩。   整个露府实在太大了,已经不能用几进几院来形容,简直是花木与楼舍堆出的迷宫,院墙与回廊就是勾勒迷宫的墙壁。   倒是风格上不显豪奢浮夸,无论木梁的雕纹,还是青瓦上的斑驳,都在诉说古老二字,仿佛带着数百年的清气。   听说三大世家的历史都可以追溯到前朝大夏时期,也不知道传承多少代了。   妇人带着江云晚和燕歌到了很深处的一座院中,幽雅清静,天光疏斜。   “大姑娘先休息,我去叫老爷夫人,顺便叫家医来。”妇人说完便离去了。   小院中屋舍清雅,看来这儿就是露华浓的居所了。   还没等江云晚把这里看遍,院外传来暴怒的女声。   “都是族老那几个老王八误事,要是按我说的出城几十里相迎,还会出这档子事吗?”   还有男声回应,“你小点声儿,别让老人家们听见。家中很多人生怕在不周山面前低了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笨笨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不管!吴妈不还说笨笨带着伤吗?要是笨笨落下一点儿病根,我非把那几个老东西骨头拆了去烧灶!”   “还是先看笨笨吧。”   “你看什么看,先去把那堆烂事解决再说……”   随着争吵和推搡声,只觉得男子声音渐远,一个浓妆的华衣女子已走进了院中,本就漂亮的脸蛋在妆容下更显得动人。   女子看起来与露华浓面容相似,且差不多年龄。一看见江云晚,眼中便凝出泪花,边跑过来边张开怀抱,满脸心疼,“我的笨笨!”   “谁?”江云晚连忙小声问旁边的燕歌。   “你母亲。”   江云晚瞪大双眼。   “呃,露华浓的母亲。”   江云晚双眼瞪得更大。   “别瞪了,你看到她父亲时才更要瞪眼了。”   少女已经扑过来,抱得她喘不过气来,“我的笨笨啊!”   来的路上燕歌倒提前说过,露家人生来就是经商的好手,被太兴城的人说是在娘胎里就会打算盘。露华浓自幼无论修行、诗文、乐艺等都天赋不错,唯独在经商上一塌糊涂,干脆绝了念头一门心思修道,被家里人起了个小名叫笨笨。   只见女子抬起头,泪眼汪汪,“笨笨,你伤得重不重?”   江云晚勉强牵出笑意,“母亲,我没事。”   “怎么对母亲如此温柔,难道伤到头了?”女人惊慌失措,“笨笨,一百五十三加六十八是多少?”   江云晚不假思索,“二百二十一。”   “居然算对了”,但女子满脸哀戚,“我的笨笨真的摔到头了!”   江云晚愈发觉得窒息。   她隐约知道为什么清冷傲然的露华浓,会在经商上差到被家里人叫做笨笨了。 第八十九章 清夜有人至   直到喝下第三杯茶,江云晚看着桌对面满脸殷切关心的女子也觉得迷乱。   修行中人大多驻颜有方,百岁年纪也不显老,不过岁月一定会带走他们的青嫩气态。但露华浓的母亲眉间稚气仍存,看起来年龄还没有露华浓大。   这只能归于天赋异禀了。   露华浓的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冷淡简约,很有她的风格。   几人在屋中落座,江云晚已经作为露华浓被嘘寒问暖很多遍了,好不容易拒退了家医的诊治。   “那这样说不周山的特使还活着咯,只是有事先去其他地方了?”露华浓的母亲名为李慕,说话间还带着少女般的娇憨。   江云晚点头,手中持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你四叔带人用水镜术回溯过,捕捉到一个御剑的女子把你带走了,于是派人满城搜捕,好多次都和被惊动的鱼龙卫当街对峙。本来就是非常时期,准备见了那御剑的女子就先下手为强来着。”李慕肘着脸说道。   江云晚听得一阵后怕,世家们因为太兴城的动荡,愈发敏感也愈发彪悍了。幸好自己没有以本来身份登门,不然上来估计就是一闷棍,露华浓不醒她便无法取信于世家们,彻底失去主动权了。   江云晚一边想着,将画好的纸张递给李慕。   白纸上以浓墨绘出成群狰狞的鳞蝠,墨色鳞片和利齿布满纸上,仿佛是片血腥不详的乌云。   李慕的脸色凝重起来,“不周山的特使竟能轻易斩杀这些鳞蝠,看来很不简单啊……当时大概有多少……算了笨笨你也数不清。”   “……”   “母……母亲,这些鳞蝠是什么来历,我从来没听说过。”江云晚略显僵硬地喊着。   倒是李慕满眼红心,又抱着江云晚尖叫起来,“呀!笨笨一天内两次喊我母亲了,以前一年都没有一次。”   直到江云晚被晃得头晕目眩,李慕才停下来,收起那幅画:“这件事笨笨你不用管了。云舟遇袭确实是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百里家的人已经在查了,不出几天就会有结果。本来今天是设宴迎接不周山特使的日子,既然她有其他要务,那便改日吧。”   “笨笨你先好好休息,我去看看你那个蠢蛋父亲忙完没有。都怪他才出了这档子事,不把事情处理完就不让他来见你。”   李慕站起身,这才望向一旁的燕歌,伸手扯着她的脸,“小歌你有快两年没回过太兴城了吧?撒野成性,回来也不先去百里家看看。”   “我不要回百里家,我要在这儿陪师……陪华浓!”少女说道。   江云晚松口气,没燕歌在旁她还真不一定演得下去。   “华浓受了伤需要静养,知道你不想回百里家,那我先在府中给你安排个住处。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要跟华浓住一起!”燕歌说着朝江云晚眨眨眼,一幅很经得住考验的样子。   “府上后厨新做了金乳酥哦。”   少女起身,沉着道:“我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小侄女休息比较好。”   说着她便跟随李慕向外走去。   “喂,小歌……”江云晚伸手。   少女回头张着口型,“师傅挺住,你行的!”   两人已经走出了房间,隐隐传来燕歌的声音,“这次有多少金乳酥啊?”   “保证你吃到吐为止。”   少女的声音欢欣雀跃,渐渐远去。   房间里江云晚扶额,感叹自己这个做师傅的份量,竟然比不过金乳酥。   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小院中不时传来鸟叫声。   江云晚安静坐在那儿,看着照进屋内的阳光逐渐偏斜。这两天太多波折,她又刚破境迈过生死玄关,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静休。   房间里除了床柜桌椅外再没有其他的多余陈设,连梳妆台都没有。说起来露华浓确实不施粉黛,却依然美色动人,除了天生丽质外,更重要是她那清冷气质。让人想要征服又不敢接近。   胡思乱想间江云晚已走到了床边,想着露华浓在家都是睡在这床上。   “反正现在也是她的身体。”江云晚嘟囔着,顺势躺倒了床上。   进入露家以后,她便觉察到三大世家对不周山的态度有些微妙,就像冬末春初出现凌汛的河道,看着解冻奔流的河水,你远不知道后面跟着多少锋利的冰凌。   那索性在露华浓伤好醒来前,自己就作为露华浓稳住世家好了,顺便可以查些事情。客栈中也交代安排过了,又给露华浓留下了字条说明,她醒来应该就会找来吧。   江云晚躺在床上整理着思绪,不知不觉外面天色已全黑了,更远处似乎有灯火,有下人们走动的声音。   “不知道朱洛她们现在怎么样了?”江云晚轻声说着。   她在云舟上破境遭反噬时,分身也崩解回到了她体内,就此与朱洛断开了联系。即便乘着马车稍慢些,这几日她们也该到太兴城了。   朱洛应该猜不到自己来了露家,但对方知道三大世家的事,只要围着三大世家查询,总能见到……   屋外有摇动树枝的风声。   早就听说过太兴城的秋天很美,城中有条叫做金河的长街,秋天会落满金黄的树叶,就像是波涛不惊的金色长河。   说来不知道虞烟怎么样了,没想到自己还是比她先破境了。等虞烟也到太兴城后,带她去金河街看看吧,以前她每到一个地方都喜欢乱逛。   脑海中的思绪翻涌,想到晚上还有其他事处理,江云晚闭眼沉沉睡去。   从屋外漏进来的光落在她现在清冷的脸上,月影渐渐偏移。   ……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房中忽然有了一丝声响,那时拳头破空的声音!   江云晚倏然睁开双眼,还没看清对方的身影便一拳迎了上去。   两拳相击间轻微的爆鸣声响起,带出风卷,对方踉跄退了一步,但又不服输地挥拳上来,江云晚只是沉默地迎敌。   房间中爆鸣声不断。   武道一途说复杂极为复杂,高手对决时旁边一朵花落都会影响胜负。但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比谁速度更快,力道更强。   而对于现在的江云晚来说,除非往六境以上去找,否则很难有比她更快更强的人。   果然不过十招对方彻底落败,身前露出破绽,江云晚锋利的手刀直接触在对方的喉咙间,再往前半寸就能要人性命。   “我认输!”是个清亮的女声,对方举起双手表示服软。   昏暗中显出对方窈窕的身形,女子调笑着,“小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本大爷都不是对手了。”   江云晚思索着该如何作答。   女子忽然歪头疑惑地看着江云晚,“你,是华浓吧?” 第九十章 九层之上的叹息   “……当然是我。”   江云晚想了想放下手,点燃灯盏再去看,那是个一身红色劲装的姑娘,漂亮的脸上五官显得很大气,长发束起搭在肩上,更显得活力十足。   江云晚沉默以对,反正这也很符合她现在的身份做派。   “华浓,我是雷婷啊。”女子挥挥手,怀疑光线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脸,“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变厉害这么多?”   雷婷?   江云晚略所思索,想起燕歌曾说过,雷婷是三大世家中雷家的小姐,跟露华浓是闺中密友。   “回宗门遇到高人指点了。”江云晚随意敷衍道。   “高人?哪位高人叫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她叫做江云晚,今年才入不周山,我露华浓可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江云晚说得很郑重,语气间确实很佩服。   “江云晚……听起来很厉害,能介绍我认识吗?我修为好久都没长进。”雷婷显然是个痴迷武道修行的姑娘。   江云晚皱皱眉,有些后悔,“深夜来找我何事?”   “当然是看你伤势怎么样?我一听说你回府就跑来了。”雷婷说着伸手在江云晚身上摸索起来,从纤细腰肢到滑嫩肩头,惹得后者忍不住发笑。   “好了,我没什么大碍。”江云晚推开雷婷的手。   “那我就放心了。”雷婷松口气。   两人四目相对。   “嗯,我这边没事,你可以先回去了。”江云晚强自镇定说道。   “回去?”雷婷笑笑,忽然抱住江云晚的腰肢与其一同倒在床上。   “许久不见,一来就让人回去,真是让人寒心。”女子声音显得很委屈,“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江云晚尝试挣扎,却发现对方像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会引得对方怀疑,江云晚最后无奈点头。   雷婷高兴起来,随手一指熄灭了灯盏,清冷的房间重归昏暗。   但女子显然没有现在就睡的念头,嘴中问东问西,乌黑的眼睛眨着,江云晚只得全程以模糊的回答应付。   一道虚幻的绿衣女子出现在江云晚身后,死死盯着雷婷幽怨道:“那个位置是我的!”   雷婷自然是看不到小青的,仍然喋喋不休。   小青更加气恼,伸手就向雷婷拍去!   江云晚悚然一惊,抬手格挡开小青的手,却用力过猛一手直接按在了雷婷的胸前柔软处,还下意识地抓了下。   嗯,不如我自己的手感好。   雷婷愣住了,和江云晚大眼对小眼。   “浓华,你,难怪你从未对男子动情,原来你……”雷婷满脸惊愕。   “……睡觉。”江云晚收回手直接闭上眼睛。   反正越解释越黑,这误会留给露华浓回来解决好了。   雷婷对着那张已闭上眼的清冷面容盯了半天,也盯不出什么来,无奈闭上了眼睛,并稍稍松开了缠绕对方的双手。   “姐姐……”小青还在身后委屈抱怨。   “小青乖,等离开露家后会让你抱个够的。”江云晚闭眼传递着心声。   小青轻哼一声,也躺下从后面抱着江云晚,与雷婷呈包夹之势,把江云晚挤在中间。   ……   后半夜时江云晚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彻底黑暗不再有光漏进来,四周都静悄悄的。   能听到身前女子的轻轻呼吸声,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女子身上传来。   雷婷与江云晚隔了几寸距离枕臂而眠,睫毛轻轻动着。   小青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体内。   江云晚蹑手蹑脚地下床,出门走到了小院中,随着心意流转,她重新变回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身上也是淡紫衣裙。   她抬头往露家府宅的中心去看,那里有一座九层高的木塔,在清露坊外都能看见,是太兴城南城最显眼的建筑。   江云晚不得不再次感叹露家财力的雄厚,竟能在家中竖起这样古朴清健的高塔,整个清露坊简直就是城中之城。   回头看屋内雷婷沉沉睡着,江云晚身形飘忽起来,向着那座高塔去。   白天燕歌曾说过,这座高塔就是露家的藏书地。露家传承少说以千年计,可能有外界罕见的古籍。洪掌门说的话她还记着,或许露家中就有关于擎天峰往事的秘密。   夜色静谧,月色照在庭中像是一汪水,花木的倒影在水中被风拨弄。   虽然露家一坊之地,大得如同迷宫,但那座高塔就在露家最中心,以高塔为目标如何也不会迷路。   随着突破到第四境生根境,江云晚对遮月步的运用也愈发得心应手。藏匿气息,遮掩身形,只要她愿意,哪怕闲庭信步,境界低于她的人都看不到她。   路上偶尔遇到几个府中的仆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还好也没遇到露家的高手,没过多长时间江云晚就来到了塔下,那是片不大的园子,整个园子除了高塔什么都没有。   近处才看到整座木塔都刷着黑漆,层层檐角依次收缩,仿佛披甲的武将矗在夜中。   塔门上木匾写有三字:天一塔。   “书卷最惧火势,所以取天一生水之意?”   江云晚视线扫过整座天一塔,没发现任何阵法来防护警示,怀疑里面是否真的有宝贵的文卷书籍。   她纵身轻掠,从二层的开窗进入塔中,身形在塔中轻盈旋动,最后落在了高塔的最底部。   从外面看天一塔有六面,里面看倒像是一个向上逐渐收紧的硕大圆筒。   二层到九层开有许多小窗,月色从小窗中投入,一个个光柱自上而下交叉,照亮了塔中的景象。   层层书架沿着圆弧状的墙壁向上爬去,入目所及红色的书架中堆满书籍,严丝合缝。淡淡的纸浆味和木香味漂浮,在夜中让人心静气清。   江云晚在一楼中览阅那些书籍,看起来都是有些年代的古本,书页泛黄发卷。但里面的内容乏善可陈,在今日的俗世中依旧轻易可以买到,与修行界相关的书都不多。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每本书的书脊上都有黑色的诡异纹路,像是用墨水随意涂抹过的,每本都不一样,也看不出有什么含义。   一楼藏书最多,这里都没什么发现,难道上面会有不同么?   江云晚有些怀疑这就是个普通的藏书楼而已。   塔身的中心是一路旋转向上的木质楼梯,在夜色中看起来仿佛是天一塔的脊椎,只不过被扭曲成麻花一样。   江云晚踩在楼梯上想往更高层看看,脚下发出“嘎吱”的响声。   一道叹息声自塔身最高层忽然发出,苍老到仿佛带着让铁石都腐朽的时光。   “不周山,擎天峰的人?”   江云晚如坠冰窟,抬头怔怔看着最高处。   那里正盘坐着一个人影,低头安静地看着她。   目光深邃,仿佛穿越千年的光阴。 第九十一章 夜问神明何所在   长夜寂寥。   城东的一家客栈上房内,昏暗中一名女子悠悠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却找看不到其他人影。她虚弱地下床走到床旁,正好摸到了桌上的字条,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这两个女人,简直是在玩火!”露华浓用力揉搓着纸条。   ……   “不周山,擎天峰的人?”   苍老的声音顺着楼梯旋转落下,在塔中回荡,“我昨夜梦到擎天峰的人来了,想来是不会出错的。”   江云晚略作沉吟,脚尖轻点便消失在原地,沿着楼梯不断向上闪现。   “既然是擎天峰的人,那就不得不动手了啊。”苍老的声音叹气。   塔壁的古本忽然接连飞出书架,朝江云晚劲射过来,带着呼啸的破风声。书架布满塔壁的所有角落,此刻书架变成了古老而精密的机关一般,每本飞出的古本都像是刀刃!   江云晚眼神微凝,直往最高处的速度却丝毫未减。在月光与阴影交织的楼间,她的身形轻盈旋转,淡紫的衣袂与裙角飞扬,像是在刀网中盛开的花,时而脚尖轻踩在斩掠来的古本上,借力继续向上纵去。   那些刀刃带着呼啸声,总是差之毫厘从江云晚身旁擦过,连一缕青丝都未斩下。   “露仲。”那声音像是生了锈的刀刃,做着自我介绍。   “在下江云晚,的确算是不周山擎天峰的人。”江云晚从容不迫。   “真是漂亮的小姑娘,让我想起还年轻的时候。”声音里的锈意少了些。“同等境界下,你比我见过的擎天峰弟子要强许多。”   “前辈见过擎天峰弟子?”江云晚在刀网中穿梭。   “见过一些……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往事了。”   就像一道飘飞的紫雾,谈话间江云晚便穿过层层封锁的枯黄刀网,出现在九层之上,脚尖轻轻落下。   那是座楼梯最高处的木台,三丈方圆摆满了书籍画卷,乱糟糟中坐着个鹤发清瘦的老人,每一寸白发都在诉说他的苍老,唯独眼神像是黑夜中的两团火。   江云晚静静看着老人,最终躬身执后辈礼,“江云晚见过前辈。”   “不怕我?”老人在乱书堆中抬头。   “那些化刀的古书没有杀意,况且前辈也不一定会杀我。”   “为什么?”   “前辈不是夸我很漂亮么?”江云晚笑笑,只是双手行礼后就一直笼在衣袖中。   老人放声大笑,声音嘶哑,“的确是擎天峰的人,比寻常修士有意思的多。那些古书没有杀意,但撞上去依旧会重伤。生根境能有此实力,不仅能进入清露坊最中心的位置,还能来到这最高处,值得给一些鼓励。”   “不必如此警戒,双手松开袖中剑吧,你应该有很多问题。”   江云晚并没有探出双手,只是想了想问道:“敢问前辈,神明,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一答。”老人注视着江云晚,沉声说道:“神明,此刻就在你的背后。”   江云晚一愣,转身望去。   巨大的兽形几乎要压破她的视线,入目所及皆是黑色的巨鳞,黑影龙一般矫飞于天,简单的动作却像是狂舞。   那是何等瑰丽、奇美却又可怖的身姿,集世间所有美好及恐惧于一身。   江云晚呼吸滞住。   “居然没有晕厥过去,小姑娘确实有过人之处。”老人的声音传来。   江云晚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再打量身前的东西,才发现兽形根本是死物,是画里面的东西。   她身前是一幅墨色淋漓的绘卷,巨大的画面向上下周围延展,布满整个塔身书架,或者说这幅画就是以天一塔内的圆筒书架为画纸。   可是刚进来时为什么没见这幅画?   江云晚仔细看去,才发现墨色中有间隙,那是一本本古书间的缝隙。   她旋即明白了。   整幅画都是由书脊上的墨色纹路构成,刚进塔中时古书的位置其实是错误的,老人布下刀网时也将这些古书还原到正确的位置。   那些看似凌乱无序的墨色就变成了恢宏的画卷,画卷中的景象血腥又神灵,像是仙界又像是地狱。   兽形矫飞于天,万物生灵匍匐在地上,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黑气从里面冒出来遮蔽了天空。   森罗万象,万象齐暗。   “先民留下了许多传说与故事,比如阖眼间昼夜轮替的烛龙,比如载着太阳驶过天空的巨舟,再比如混沌中诞生的主宰,那些都不过是先民对神明一鳞半爪的了解,将凡人平庸的想象附着其上。”   老人的声音庄重,“这便是神明,是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世间的终结者。”   这话听过许多次了……   “那如此伟大的存在,如今去了哪儿呢?”江云晚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可能是在世间某个角落沉睡,也可能是以某种面目在世间行走,只是尚未醒觉。”   江云晚在原地转身,看着神明的身姿覆盖整座塔内,仿佛要踩云直上琼霄。   看起来与龙有些相似,又有诸多不同。若按照老人的说法,可能龙也只是后人对神明幻想的产物。   “那些是什么?”江云晚指着画卷上冒着黑烟的大地裂缝。   “这幅画卷既是记载蛮荒太古,也是对后世的卜言。那些裂缝与黑烟是种夸张的描绘,是神明即将归来的前兆。我们对其有种称呼……”   老人轻吸一口气,才缓缓吐出重若千钧般的几个字,“启神宫。”   “启神宫……”   “听族中后人议论,今年春末时钱塘仙人遗存险些出世,其时风雷动天,元气暴乱。”   江云晚猛然转身,死死盯着老人,“为什么提起这个?”   “依照其显世的迹象看,钱塘的仙人遗存,就是处后天启神宫。若当时遗存出世,神明苏醒的时间会大大提前。万幸不知被谁阻止,不然世间有倾亡之危。”   江云晚忽然愣住,又转过身去看塔壁上的巨画,绘卷上洋溢着蛮荒却又暴戾的美感,夜色中更加摄人心魄。   江云晚抿下嘴,“启神宫有人先天后天之分吗?又有什么作用?”   “神明沉寂不知多少年,要彻底苏醒需要通道接触世间灵气。神明苏醒的征兆使灵脉有异,便成了先天启神宫,帮助神明沟通世间。若有神明遗失之物附着于灵脉,孕育显世后也起同样功效,便是后天启神宫。”   神明遗失之物……江云晚猛然想到钱塘秘境中那块巨大的金鳞,再与此刻画卷上的鳞片相比较,心中更加震颤。   那神明真正的身姿该是何等庞大,说遮天蔽日都不为过。   她又想到在不周山见到的那些山碑,依照当时掌门所说,擎天峰的先人们提剑下山,就是有启神宫显世,前去镇压却一去不回?   这便是屠神?或者说,将神明杀回去?   “为何前辈会知道这些?又为何愿意告诉我?这些消息世间没几个人知晓吧。”江云晚沉声道。   刚才老人催动古本化作刀网时,便存有要告诉她的念头了吧?不然何须特意将古本摆到正确的位置,显现出这太古蛮荒般的绘卷。   “听老夫的名字便知道老夫出身露家,那你可知道,三大世家本就与擎天峰理念一致,是屠神的世家,且曾是擎天峰的附庸。”老人语出惊天,“倒不如说,三大世家就是因为擎天峰才诞生的。我在此地等了许多年,就是要等来一个擎天峰的门人。”   江云晚如遭雷击,只觉得千头万绪,像是抓到了什么又说不清楚,她最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所谓神明要终结万物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好,也很难回答。”老人想了想,“修行者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自然是真气。”江云晚答道。   无论专修体魄还是精于术法,无论是器药阵三道,还是剑修一途,没了经脉窍穴中的真气,都是无本之源而已。   “那真气从何而来?”   “炼化元气而来。”   “那修行者死后真气去了哪里?”   “随尸体一同回馈于天地。”江云晚回答,这些在修行界中人尽皆知。   老人难得笑了笑,“元气炼化时可知可感,真气被修行者外放时也可知可感。自北方雪山到南边大海,元气无处不在,无时不可感知,可你什么时候感知过修行者回馈给天地的真气?”   “修行者将元气炼化为真气何等困难,境界越高所需越多。如果先人死后真气都流散在天地间,那后人直接将其吸纳用作修炼,哪怕需要抹去其中的先人印记,不也比炼化元气简单千百倍?”   江云晚哑口无言,终于将素白双手自袖中探出,恭敬行礼道:“请前辈赐教。”   老人看着江云晚露出的双手,微不可察地点头,道:“总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知晓,既然是擎天峰的弟子,不如先试着过了三大世家这一关,该说的时候我自会说明。”   江云晚听得一头雾水。   老人指着塔中的一格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将其开大些,挡着老夫看月亮了。”   江云晚不明就里,但还是轻飘到窗户旁,让其完全洞开,月色与夜风一同飘入。   “前辈,这样如何?”   老人点头,忽然深吸一口气,高喝出声:“有歹人擅闯我清露坊,就在天一塔中!”   因为窗户全开的缘故,声音分外明晰有力,在清露坊上方的夜空中回荡。   数十道破空声响起,转瞬便到了塔外。 第九十二章 一墙之隔   江云晚呆滞地回头,却发现老人身影已然消失,木台上只剩凌乱的书籍卷轴。直到这时她还不知道这老人究竟是露家的哪一位,今夜拐弯抹角这么多,究竟是要做什么?   考验?但考验前先问问别人的意见啊喂!   塔外人影穿梭,已经有人看到了她的样子,这时候再变做露华浓也没什么用处了。   江云晚翻身出塔,一跃站在了高塔的顶端。   天一塔是太兴城南城最高的建筑,啸风呼啸而过。已经是后半夜了,太兴城漆黑寂静,只有少数几个角落,和最北边的巍峨宫阙有光亮照破黑夜。   其中一处就是脚下的清露坊。   本来后半夜清露坊中应该都睡下了,但随着老人的一嗓子,各处都亮起灯火,整个天一坊醒了过来。   几十道身影环列在塔顶周围,脚下都是水光流动,脸上神色不善。能御空而行,至少都是四境以上的修为。   “诸位也来赏夜景吗?”江云晚柔媚笑笑。   皎洁月光照亮她所在的阴影处,原本还在怒喝的人群看到后忽然都安静下来。   为首的高冠博带,像个儒雅的文士,愣了片刻才沉声开口道:“在下露沉木,专司护坊一事,姑娘何人,擅闯我府中?”   江云晚想了想,“无名无姓,只是寻个南城最高处赏月而已。”   露沉木挥挥手,几十名露家子弟手中光华流转,杀气四溢!   “等等!”江云晚伸手,“在下江云晚,不周山特使。”   “不周山特使……可有凭证?”露沉木皱眉。   凭证……   江云晚无声叹气,自己袖中倒是有掌门的信件,但信件可以伪造没有说服力。本来与露华浓一起回太兴城根本不需要凭证,但现在领他们去看昏迷不醒的露华浓,只怕更说不清了。   忽然有数个黑点从城北御空而来,所过之处月光似乎都带着阴寒。   “鱼龙卫的鹰犬鼻子永远那么灵。”露沉木脸上是厌恶的神情,他衣袖挥振,以清露坊坊墙为界,外面的夜色似乎更浓重了些,景色模糊连照进来的月光都暗淡许多。   影响天象?   江云晚有些惊讶。   唯有上三境的修行者才能短时间影响天象,换言之眼前这个可以去太学冒充教谕的儒雅男子,至少也是七境修为。   修行九境自然是境界越高人数越少,修行者数量依次递减,但到了七境以上完全是断崖式下降,整个上三境都是角落一隅。七境修为都足以在不周山当长老了,没想到露家中也藏着一位。   “在下只是六境修为,靠着地利施展些手段而已。”露沉木似乎看出了江云晚心中所想,“现在四周只有露家子弟能进出,还请姑娘明证身份。”   “本姑娘无法证明。”江云晚淡淡说道。   局势僵持无言。   一名女子忽然自地上飞至,在露沉木身旁道:“三爷,华浓不知所踪,闺房中只有雷家的小姐在酣睡。”   露沉木眼神冷下来,仿佛藏着寒星,“姑娘声东击西,让同伙来劫我家小姐?”   不,我是来冒充你家小姐的……   “无论姑娘身份是真是假,这时候只能先委屈姑娘了。”   露沉木说着又挥手,两名子弟前出,杀气腾腾朝江云晚扑过去。而他自己看都不看,扭头便准备离去安排找寻小姐的事宜。   这些护坊子弟都是四境修为,对付孤身的四境弱女子一个,绰绰有余。   只是露沉木刚御空离去数丈,只见沉闷声音响起,两道人影忽然自他身边倒掠而出,被其他人扶住才停下身形。   正是他刚派出的两人!   露沉木回头,只见那抹淡紫身影仍在天一塔顶,笑意柔柔。   江云晚此刻只是在笑,还好自己白日是以露华浓的身份登门,不然恐怕早就被拿下了。   露沉木脸色彻底霜寒,又派出两人,连带之前两人共四人一同攻来。   清冽的剑鸣声响起,花魁剑出鞘自袖中飞出,仿若游鱼一般在江云晚周身舞动,露家子弟们无论硬攻还是术法大多但都被挡下,偶尔漏掉的打在江云晚身上也是不痛不痒。   江云晚有些感叹,虽然曾埋怨上苍不公,自己所走满是磨难坎坷,但磨难后也有回报。自己现在六境体魄、双持剑灵再加上双生道树,寻常同境修士来了根本白搭,五境巅峰或许才会让她棘手些。   天道不公,天道至公。   她胸中一股豪气生出,终于有种切实的同境甚至越境无敌的感悟!   见四人苦攻不下,露沉木脸上已经不见什么表情了,他再遣出两人,一共六人围攻江云晚。   天一塔顶夜风猎猎,淡紫的衣裙随风而动,还可见女子的乌发轻扬。百折剑也自袖中出鞘,连同花魁剑一同在江云晚身周游曳。   剑影之快,剑光之烈,竟编织出球形的剑网。   剑网上冷光四绽,还有流光溢彩的各道术法。剑网外六道人影翻飞,像是磨牙吮血却又无从下口的野兽,只能不断强攻。   而江云晚在剑网中双手拢袖,抬头望着夜空,神色柔媚间好像真是来塔顶赏月的。   真是道不尽的妩媚动人。   围观的众人都是看得心神摇曳,同时又觉得相比较之下,自己一身境界简直是喂了狗。   就算真是不周山特使也不会凶悍至此吧……   “华浓下落不明或许有危险,拖延不得,所有人一起上!”露沉木怒吼。   他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敢擅闯清露坊绝不是对方脑子有问题,而是当真有恃无恐。而他自己不出手已经是身为六境修士最后的尊严了。   几十名露家子弟作势欲扑!   江云晚眼神微凝,这几十人联手还是难以抵挡,只能靠御剑速度冲出去,待甩开他们后在看不到的角落重变为露华浓了。   “住手!”   清亮的女声忽然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自清露坊大门处一个女子正御剑而来。   露华浓居然苏醒赶过来了,这下有救了。   江云晚只觉得心中对露华浓残存的厌恶也瞬间消融大半。   ”笨笨……”露沉木惊愕出声,“你刚才去哪了?”   众子弟纷纷问好,就连围攻的那六人也撤了回来。   但露华浓理也不理,径直到了江云晚身旁,看到对方正对着她眉飞色舞。   露华浓苍白脸上竟有一丝笑意。   她忽然朝江云晚一指,“刚才就是她把我抓走了,意图谋害!”   江云晚呆滞在原地。   露华浓手中挥动着一张字条,极小声淡淡道:“慌张什么,当了一天露家大小姐的滋味感觉如何?”   露沉木大吼:“抓住她!”   江云晚咬牙切齿,“说吧,想要什么?”   “我帮你解决他们,你要对我说‘佩服之至,甘拜下风’这几个字。”   江云晚一听,忽然想起这不是自己曾对露华浓说过的话吗?   这个惹人厌的女人!   眼看几十名露家子弟齐齐围过来,江云晚轻咬嘴唇。   好姑娘不吃眼前亏!   “我江云晚,对露大小姐佩服之至,甘拜下风!”   露华浓点头,忽然伸手拦住众人,“三叔,我之前是犯梦夜游去了,刚刚都是被梦魇住说的胡话。”   “当真?”露沉木一头雾水。   “这是江云晚,不周山越秀山山主,也是宗门特使。”露华浓指着江云晚淡淡道。   ……   江云晚和露华浓一同回到了后者的院落。   动静闹到最后把露华浓的母亲李慕都闹出来了,但又是深夜不好详谈,几番客套话弄清所谓现状之后,以为不周山特使办完事情深夜来坊中引起误会,李慕就为江云晚安排了住处让其先休息。   但让江云晚扶额无语的是,安排的住处正好和露华浓一个屋檐下,准确说来是一墙之隔。   “借用你身份的经过和理由大致如此,还有在雷婷面前你别露馅了。”江云晚说完就向露华浓闺房旁边的偏房走去,一脸不开心。   露华浓在后面皱眉,想着这女人果然小心眼。   “喂。”露华浓叫住江云晚,指着自己身上伤口所在,“多谢你救我一命。”   江云晚头也不回,“云舟之上也多谢你救我一名。”   说着她已经消失在黑暗的屋内。   露华浓也回到自己房中,看到雷家那个豪爽洒脱的女子在床上睡得正香甜,外面那么大动静都没吵醒她。   露华浓自衣柜熟练拿出寝衣换上,静静躺在床里侧靠着墙,忽然想起旁边房间床榻也是靠墙,这么说自己和江云晚现在只有一墙之隔?   雷婷倒是在此刻醒来了,揉着惺忪睡眼道:“华浓,你去哪儿了?”   “我起夜去了。”露华浓随口说道。   “哦,我刚做了个你找女人去的梦。”雷婷迷糊说道。   “找女人?”   雷婷搂着露华浓讲睡前的事说了,“你那时揉我的胸还揉得挺开心呢,从没见过你那样表情。”   露华浓愣了愣,忽然伸手隔空将桌上的长剑取在手中!   一墙之隔的昏暗房间,疲惫的江云晚背墙侧躺在床上正准备睡去,忽然听到锐响,半截剑锋自墙体刺出,剑刃离她耳畔不过两寸!   她整个人寒毛竖起。   剑锋缓缓收走,留下一个窟窿。   这墙体原本隔音效果极好,现在那边声音也随着窟窿传过来。   “雷婷,我怎么会做揉他人胸前这等下流龌龊之事!你是把梦境和真实弄混了,一定是平日有人常这样做被你看到了,我要遇到这样的人一定把她手砍下来!”   雷婷软软声音传来,“这样哦,那我再做个梦把它改正就好了。”   说着她的呼吸声均匀平稳,竟是转瞬睡去了。   露华浓咬牙切齿声音传过来,“江云晚!”   江云晚轻哼一声,忽然眼神转动,笑道:“笨笨,二百四十三加上一百八十九是多少,两息之内立刻回答!”   墙的另一头沉默无声。   几息之后,依旧沉默无声。   江云晚扑哧一声笑出来。   破墙声再响,这次剑刃距离江云晚耳畔只有一寸,许久才缓缓收回去。   剑刃擦动墙体的声音仿若警告。   江云晚一把用被子蒙住头,轻咳两声,“笨笨,睡觉睡觉。” 第九十三章 翻窗小女贼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距离在天一塔被发现已经过了两日,江云晚也难得清闲了两日。露家的人似乎在如何对待她这位不周山特使上产生了分歧,除了下人外再没见过别的露家人。   每天陪她的都是隔壁的露华浓,两名女子无事便互相冷嘲热讽打打嘴仗,江云晚倒也乐在其中。照她的猜测消息应该也传到百里家和雷家了,但偏偏无人登门来见。   两日前燕歌就跟着雷婷到雷家玩耍去了,看起来她除了跟百里家关系不好,在另外两家倒是人缘不错。而朱洛和小蝶也迟迟未现身,让江云晚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迷路了,记得朱洛的方向感不太好。   但有朱洛在至少安全不是问题。   就在那处葡萄架上藤叶爬过的院落,江云晚坐看天光云影东升西斜。原本来太兴城千头万绪,但似乎一切都停滞了。   还好旁边有个陪着打嘴仗的,江云晚本以为两人经过云舟一役后关系会改善些,但看起来露华浓变得更喜欢没话找话跟她吵了。   直到今日午后,江云晚终于见到露华浓的父亲,也是露家的家主,露沉风。她也终于明白燕歌那句,见到露华浓父亲才该惊叹的意思。   ——站在露华浓院中葡萄架下的完全就是个身着华衣的少年,是张乖巧脸庞,唇边还有柔软绒毛。   露华浓的父母都如此天赋异禀,让江云晚怀疑这两人就是因此才相识相爱的。   日光穿透藤叶在两人身上打出一道道光斑,桌上茶具齐全,连茶匙都是上等紫竹制成,桌对面的“少年”倒像是来请她品茶的。   露家家主将洪掌门的信看完,也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他神色忽然一松,“总算是与擎天峰联系上了。”   江云晚听得眉头一皱。   “哎呀,好不容易才处理完事情顺道来看看笨笨,却被自己的女儿嫌弃了。”露家家主不好意思地抓着头。   两人在葡萄架下对坐,露华浓却闭门不出,看来父女间关系确实很差。   “盼星盼月不周山的特使总算来了。”露沉风说着指尖生火,开始用小巧的茶炉煮水,“让江山主空等两天,特意带来天南苍梧城的雨茶赔罪,这茶一年只产八两,四两在宫中,四两全在这儿了。”   男人笑笑,半是夸耀半是羞赧,丝毫不像家主的样子,“我露家别的没有,天下商货云集,世内世外皆备,江山主想要什么尽管说。”   江云晚饶有兴趣看着对方准备着茶具,轻笑道:“我想要的,是一些答案。”   “关于什么?”   “关于,这一切。”   露沉风一拍脑袋,“哎呀,那有的聊了,四两雨茶都不够。”   “无妨,若能解惑,白水也是浓茶。”江云晚说道。   如今太兴城诸事就像个毛团,让她无从下手,心中千头万绪总得理出一条思路。   “我今天是代表三大世家而来,那就,先从白水和浓茶讲起吧。”露沉风叹气,“三大世家是不周山附庸,许多子弟都曾去不周山游学,但江山主来了应该也见过许多人对宗门并无多少敬意。”   江云晚点头。   那夜在天一塔顶,露华浓在紧要关头赶来,但刚坐实她不周山特使的身份,周围许多子弟脸色都变了,杀气没有收敛反而更重。   露沉风接着说道:“三大世家依附不周山多年,世家中一些人,尤其是未去过不周山的年轻人就像是浓茶,心野气傲,总认为世家不该如此,恨不得与宗门一刀两断。而我们这些年长些的就像是温吞白水,只想着与宗门互惠两利,这次太兴城有变就去信求援。双方意志互相抵触,艰难保持平衡,才耽误了两天功夫。”   难怪另外两家还没来,原来三大世家内部也意见不一,并非铁板一块。   “与宗门一刀两断?先从将我一刀两段开始吗?”江云晚想起那夜年轻人们的眼神。   “那倒不至于,但如果不是那夜江山主显出一身不俗修为,恐怕早有人找上门来。”露家家主轻咳两声,讪讪笑着,“年轻人切磋我们也不能拦着,但那夜最后我三弟曾言,江山主但凡手中有一柄铁剑,便可于同境中横行,堪为无敌,于是小家伙们的心思一下子都消了。”   江云晚皱眉。   原来威慑便可以省去这么多麻烦,她自己以后或许可以不用藏拙,也露些锋芒好了。   “虽然这些年三大世家与不周山互惠互利,谁也不算吃亏。但说到底,两百多年前三大世家为何要忽然依附?”江云晚直视露沉风说道。   若按照实力来算,三大世家合一起都快赶超上等大宗了。   葡萄架下一片沉默。   水沸声忽然响起,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露沉风笑笑,起水拈叶泡茶,修长双手在茶具间熟练反动,如此小事也做地赏心悦目,最后将紫砂小盏放在江云晚身前,里面茶色浓红近于紫。   “江山主,先看看这幅画吧,两天前小女所画。”露沉风放下茶具递来一张画纸,上面鳞蝠乘风而舞,狰狞可怖。   江云晚接过来看两眼便放下,心中苦笑,这就是她自己画的。   “江山主如何“误闯”天一塔便揭过不提了,但看里面古书位置挪动,江山主应该看过那画卷了,对神明之事想必也有所了解。”露沉风脸上是与外表极不相符的老练,温醇笑着,“先人所留画卷,特意打乱不让家中小辈撞见,即使我去还原也要半天功夫,江山主须臾功夫便成,让我这个露家家主汗颜。”   江云晚轻咳两声,“露家主谬赞,我也耗费了许多心力。”   到今日她还未提起那老人之事。   “依江山主显现的实力,早该在墨珠门的地象榜上有名才对。而江山主天人之姿,也该在绛红谱上一夺魁首才对,真是替江山主不平啊。”男人说着恨不得扼腕叹息。   江云晚听得嘴角轻颤,想着对方不愧是做买卖的,真是好一副夸人于无形的嘴。   不过她去了不周山后就窝在山中,很少与宗门外的人接触,没登上两榜也很正常,她也不在乎这些。   江云晚指着纸上的鳞蝠,“依露家主所言,两者存在联系?”   “这种鳞蝠江山主也未在其他地方见过吧,我也只在先祖藏书中见过,描述的语句很简单,却也让人惊惧。若按简单些的话说出……”   露沉风原本少年般清澈的嗓音低沉下来,神色肃穆:   “‘那是蛮荒的使者,神明的武军。’”   “‘黑鳞覆盖天空时,死亡从大地中爬出,天地重归于初。’”   听起来有些……让人尴尬……   江云晚揣摩着那些话的意思,却听到露沉风又开了口。   “依照书中记载,这些鳞蝠重新显世就是神明苏醒的前兆,很不幸这并非鳞蝠首次出现,大约半年前开始我们就注意到这种鳞蝠,是在城外极远深山中撕食虎豹。但除了三大世家无人重视,都以为是某种妖物作祟而已。”   露沉风指着画上的景象,“但在藏书中还有一句后加上的批注,不知是哪代先祖所留,‘灭天之灾,起于蜱虫而已。’”   “这话何解?”江云晚皱眉。   “我想是字面意思,这些鳞蝠,实质上都是蜱虫。”   蜱虫……江云晚眼神一转便明白了对方的话,只觉得无形的恐惧像是疯长的野草塞满心间。   ——这些气息古奥森严,鳞甲如铁,能御雷驾风,生撕修行者的鳞蝠……真的只不过是神明体表的蜱虫!   江云晚沉默良久,开口道:“可是蜱虫也会埋伏半路动手吗?”   “……虽然我不认为有人能驱使这些神明的蜱虫,但若真有人在幕后,太兴城鱼龙混杂,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露沉风耸肩。   “也可能,是三大世家出了不得了的俊彦。毕竟云舟毁在半路,还真有可能与不周山一刀两断不是吗?”江云晚挑眉。   这下轮到露沉风沉默良久,最后只是笑着给江云晚填满茶水。   “所以你们三大世家在太兴城发现了神明复苏的征兆,向宗门求援?”江云晚问   “原本不用如此,但太兴城如今暗流涌动,皇储之争搅动四方,天子龙驭上宾可能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三大世家受牵制太多,当然这些宗门不需理会。”露沉风顿了顿说道:“其实我们求援的不是不周山,而是擎天峰。虽然世间人都说擎天峰没落了,但我们相信擎天峰还有潜藏的力量,就像是风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下面波涛万钧。”   江云晚苦笑。   潜藏的力量……除却明面上的师傅和师兄师姐们不算,潜藏的就只有自己了,顶多加上那个不靠谱的掌门。   若论起寻欢作乐的本事,掌门确实波涛万钧,他也喜欢看别人胸前波涛万钧。   不过按照掌门所说,两百多年前三大世家就想依附在擎天峰名下,被师傅陈未拒绝,转而改投不周山。   如今遇到神明苏醒征兆,又是向擎天峰求援,因为三大世家与擎天峰都和所谓“屠神大业”有关?   说到底这些屠神世家究竟是怎么冒出来的?   江云晚脑海中隐隐抓住了什么。   无论是当年依附之迷,如今求援之迷,屠神世家之迷,其实全部都与三大世家的来历有关。   坐镇太兴城,朝代更迭家门不破的三大世家,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但江云晚不动声色,只是问起了另一桩疑问,“如果神明终结万物是真,为何不向世间昭告,集结世间力量?”   这也是那夜在擎天峰的先人坟冢前,缠绕江云晚心中的疑惑——擎天峰下山镇压启神宫,为何从不向宗门求援?且宗门其他峰谷看起来也不知道这些事。   露沉风的神色肃穆起来,“自然不能说,神明只是在沉睡,并非死去。我们这些所谓屠神之人,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小小三两只还好,成群飞舞自然会被看到。”   “先不提这些事世间人会不会信,信了后又会迈向怎样的道路。更重要的是,越多的人知道这些,神明就也越可能注意到我们,越可能怒起反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神明一怒,又该如何?”   江云晚一愣,只觉得这全然是个死局。   明明是举世皆亡的局面,偏偏只能由少数人去抗衡。   “据我所知,启神宫在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次,都被人一一平灭,让神明重新入眠。启神宫覆灭,神明也一无所知吗?”江云晚结合着知道的猜测问着。   “启神宫?”露沉风怔住,“连启神宫都知道,不愧是擎天峰的人。”   江云晚笑而不语。   “启神宫本质是灵脉异变,产生的让神明与世间接触的渠道。只要启神宫被镇压的够快,渠道并未生成,神明就不会知晓。”露沉风说道。   江云晚沉吟片刻,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开始描绘那夜见到的鹤发老人的形象。   那个神秘的老人自那夜后就彻底消失了,她拐弯抹角问过露家的下人,整个清露坊似乎根本没有这个神秘的老人。   听了江云晚的描述,露沉风也一头雾水,言明露家并没有这样的老人。   “那夜我入清露坊中,你们应该听到了一道示警声才对。”江云晚说道。   “清露坊防务交予我家中三弟处理,他说确实听到有人警示,以为是哪个子弟巡夜发现了。”露沉风饮下一口茶道:“难道不是我族中子弟那晚无意看到了江山主。”   见江云晚并不回答,露沉风又好奇问道:“江山主提起的这个老人到底是谁?”   “一个……一个我做梦见到的老人而已,露家主不必记挂了。”   露沉风正要点头,眼神一转想到了什么,忽然怔住,眼神流转几轮,起身道:“江山主随我去一个地方如何?”   江云晚不明就里,但看着对方认真神情,便也饮尽杯中茶起身,“确实是好茶,但喝多了也乏,便随家主一同去吧。”   两人离开了院子,一路露沉风在前方带路,在清露坊中兜兜转转,直往最深处去,最后到了一处双门紧闭的祠堂处,祠堂前广场空荡。   “这是露家宗祠。”露沉风说着推开了沉重大门,天光照出里面的宽敞场景。   除了大门的方向祠堂中三面桌上并无牌位,只是有一座座焚香小炉,小炉后是一幅幅画卷,画中先人出尘如仙。   祠堂中有敬香袅袅,并不显得阴森,反而烘托出一片庄重气象。   露沉风走到正首最前面,为祠堂主位的香炉拨了拨炉灰,转身道:“江山主,你梦中所见的可是这位先人?”   江云晚闻言朝祠堂主位看去,只见小炉后悬挂有长幅画卷,里面老人鹤发清瘦,一身道衣看起来真如俗世中流传的仙人模样无异。   而且,也与江云晚那晚在塔中见到的无异!   “这位是……”   “露家先人,露仲。”   江云晚愣住。   她转念一想,“敢问露前辈寿数几何?”   露沉风郑重道:“这位是开辟露家的先祖之一,仙逝在两千六百多年前了。”   江云晚如遭雷击。   露沉风盯着江云晚的眼睛,“敢问我露家先祖,在江山主梦中说了什么?”   江云晚终于反应过来,略作沉吟,沉着点头道:“你家先祖……说我长得很漂亮。”   ……   夜幕刚降,华灯初上,隐隐能听到露家的热闹声响。   但江云晚已经躺在了床上,房间黑暗一片,今日所得实在过多,她要好好想想。   接下太兴城一行的任务时,掌门曾说这活儿很简单,陪世家们喝喝酒吃吃饭就好。如今酒没喝上,几杯苍梧城雨茶也算是同等效果了。   她在心中整理着目前的情势:   三大世家起源一定与擎天峰有关,两百多年前忽然投靠擎天峰不成,转而附庸在太兴城名下。   但世家中许多人想摘掉附庸之名,这些原本不在她任务之内,但可能云舟一劫就是这些人做的,也算是有关系了。   三大世家被太兴城内轧所牵扯,发现了以鳞蝠踪迹为主的神明苏醒征兆,又无力去调查,便去信不周山求援,想让宗门,或者说擎天峰介入……   江云晚躺在床上揉揉脸,又深深吸口气,很快便定下主意。   她记得朱洛曾经说过一句话,只有瞄着固定方向去走,脚下步伐才又正又直。   如今太兴城满城风雨与她无关,三大世家内中隐隐有生乱之兆也不在任务之内。最关键的就是查清所谓神明苏醒征兆为何会出现在太兴城,然后赶回宗门交给掌门处理,便算是大功告成,其余的她想干涉也无能为力。   除了三师兄的事。   最好能在这几日见到三师兄,劝说他到时与自己提前一同回不周山,远离这是非之地。   至于那个神秘莫测的老人,真是一团乱麻……两千多年前的孤魂,还是不要再去深究,就当是一场梦吧……   “还没睡么?”声音忽然从墙壁的缝隙中传来,清冷的女声显然来自一墙之隔的旁边房间。   “今天陪你父亲喝了浓茶,现在神清气爽,无心睡眠。”江云晚随意说道。   “……多谢。”隔壁说着。   “啧啧啧,露大小姐也会对我说个谢字,小女真是受宠若惊。”   “你那日冒充我时曾喊过几声母亲吧,这两天她都异常高兴,见我就抱,我们这几日难得多相处了些时间。”   江云晚轻咳两声,“你似乎不愿与他们亲近,但他们看起来很疼你。”   许久的沉默,那道清冷女声才又传过来。   “我也不知道何时成了这样,可能是因为我自小就不敢太亲近他们,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不敢?”   “算是自卑吧,都说露家人娘胎里就会做生意,生下来就能拨算盘。我自幼愿望就是继承家业,想有朝一日把露家商号甚至开到北烈国去。但我经商天赋极差,这愿望注定是虚妄。最后家中生意果然交给了二弟继承,他如今就在北烈国开辟商道。”   “所以我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在这清露坊就是个怪胎,甚至觉得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可能真和小时候他们说的一样,我是从外面垃圾堆里捡来的。所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离家里人都远远的,十年有八年都在宗门芳华谷里,这样心里会好受些。”   江云晚听了许久后才轻声道:“这种事情我开导不来……你现在心里很苦闷?”   “……不是苦闷,只是……空空的。旁人都说我争强好胜,我争强好胜这么多年,其实就是想证明些什么,但现在躺床上想想,觉得毫无意义。”   江云晚沉默片刻,忽然翻身下床,轻盈地翻窗出去。   露华浓正躺在自己清简的房中,听到隔壁没动静忍不住开口:“江云晚,你人呢?”   忽然有窗户翻动的声音响起。   “这儿呢……”江云晚从露华浓房中窗户翻进来,却忽然捂住眼睛,脂玉般的脸上迅速挂上绯红,“你,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只见露华浓坐起身,腰腹间搭着薄毯,腹部以上都是赤裸肌肤,雪莲般的肤色,胸前弧形饱满,几率黑发垂下。   “我习惯裸睡,大家都是女子你慌什么?”露华浓皱眉。   江云晚一怔。   对,我现在是女人,我现在是女人……   默念两声她终于放下手,但仍是别过头看其他地方。   露华浓这个女人平时像团冰雪,脱了衣服倒像是燃烧着的冰雪,冰冷又火热……   “有门不走翻窗入室,你是哪里来的小女贼么?”露华浓望着对方。   “难得今夜没吵架,小女贼找你去太兴城里逛逛,露大小姐愿意作陪吗?”   “去太兴城?”   露华浓看着江云晚的别扭神情,自己也不自觉扭捏起来,拉起毯子遮住胸前风景,只露出玉藕般的双臂。   “时辰还早,太兴城里正热闹,身为不周山特使,自然有事要查。何况我来太兴城数日,都没在城中逛过。”江云晚终于直视露华浓。   “想要向导你大可以随便找个府中下人。”   “下人们劳累一天,晚上也是要休息的啊,真是个不体贴的大小姐。”江云晚牢骚道,要不是看对方苦闷,想带着她去城中舒缓下,自己现在早就满城溜达去了。   露华浓不言不语。   “不去拉倒,本姑娘有手有脚自己问路。”江云晚说着就要翻身离去。   “喂。”声音忽然传过来。   “露大小姐有何吩咐?”江云晚皱眉,转身却整个人惊呆在原地。   只见露华浓整个人已下床站在地上,薄毯丢在一旁,高挑的身材一览无余,美好的曲线暴露在夜色中,像块散发着冷气的玉。   “小女贼,帮我挑件出门穿的衣裙吧。” 第九十四章 伴月同游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街道两边房屋整齐,但不时从角落中挤出棵老树来。青中泛红的阔叶挂满枝头,那些老树像是醉了一半,不时有几片青红的叶被秋风卷下来。   月色醉人,行人如织,商贩满街。   “露大小姐,今晚我们的行程是什么?”   “此处是南坊长街,往前经过淮香桥,再到太兴御街,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就都走遍了。”   “不愧是千年帝京,随便一条长街都这样热闹。”江云晚走在熙攘人群中,一手拿着好几样小吃,嘴角都沾着糖霜。   “太兴城南坊远离皇宫地价便宜,平民多商户也多,自然热闹。譬如东坊都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晚上就静谧许多了。”露华浓说话时皱眉,不着痕迹地避开行人。   “我们这样穿真的好吗?”露华浓出来后第五次低头看自己身上。   她仍然遍身雪白,却换了男式衣袍和发式,又被江云晚在脸上略作修饰,从露家大小姐忽地成了露家大公子。   “你不是说怕被别人认出吗?这样便可安心逛街了,我还陪着你一起呢。”江云晚轻笑。   她身上是圆领浓紫袍,衣上绣着金丝海棠,锦带缠住不堪一握的盈腰,乌发也用玉扣束成高髻马尾。   看起来完全是个明媚飒爽的……男装佳人!   “为什么我都这样穿了,周围还有许多人看我?”江云晚擦去嘴角糖霜,手腕也以黑革缠着,看起来清新干练。   “因为你穿成这样仍旧满身狐媚气,一看就不是个正经女子。“露华浓冷淡回应。   “是吗?”江云晚蹙眉。   她过去也曾男装示人,精心装容下没什么瑕疵,如今全然不管用了,但旋即她便明白了——长久地受那古怪妖气影响,纵使样貌没变化,妖异媚人的气态却愈发浓厚……   江云晚忽然走到街旁卖精巧面具的摊贩前,挑了个有小蛇纹样的半截面具,正好遮住鼻梁以上,又挑了个雀鸟纹样的递给露华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雀鸟?”露华浓瞬间明白了江云晚的意思,带上面具说着。   ——这样别人就更看不出她们的女子身份。   “啊,我以为那面具上绘的是乌鸦。”江云晚也带上蛇纹面具,露出小巧鼻头,“毕竟你说话乌鸦一样又吵又毒嘛。”   露华浓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拔剑砍人的冲动,掏钱结账扭头就走。   江云晚挤开人群快步跟上,轻笑道:“露大小姐真是大方,刚才买吃的也抢先付账。”   “陪贵客出门这是应该的,不然某人回去岂不是要说我露家小气。”   江云晚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浓浓讥讽,苦笑下又忽然想起什么,“在不周山时便听说你十分厌恶朝千阳,可否透露原因?”   露华浓看了江云晚一眼。   “一时好奇嘛,我不会告诉他的,我发誓!”江云晚举起小手,眼睛带着笑意。   “……当年拜入不周山,家中让我优先选择擎天峰。我通过层层考验,终于到了当时的峰主陈未那一关。本以为我天赋实力俱佳,十拿九稳,却被陈峰主一言驳回,连他的面都没见到。”露华浓收回目光往前走着。   “所以你从此讨厌擎天峰?”   “我还不至于如此。那时看擎天峰只有寥寥三位弟子,我以为陈峰主无意再收徒,虽然略有气馁,但还是振作起来改去了芳华谷。可没想到才过了几年,陈峰主忽然又收了一个弟子,来历不明,甚至初看时平平无奇,那个弟子就是朝千阳。”   “但朝千阳后来表现又不差,所以陈峰主也并未走眼啊。”江云晚轻咳两声。   “他确实是修行的天才,所以我更想跟他比个胜负,来证明自己并非不配入擎天峰!”   “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江云晚嘟囔着。   她过去作为朝千阳时,一直与露华浓不和为敌,但最早还是露华浓先找上门的,原来理由竟是如此……   “所以现在朝千阳依旧是你最讨厌的人?”江云晚哑然失笑。   “……他现在只能排第二。”   “那第一是谁?”   露华浓站住脚步,扭过头静静看着江云晚。   江云晚愣了下,咧嘴笑着,“那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啊。”   绕来绕去最讨厌的还是我完全没变啊喂!   江云晚忽然打了个嗝,要往路边走去。   “做什么?”露华浓拉住她。   “吃不下了。”江云晚指着手中拿着的各色吃食。   “胃口这么小当时就不要买这么多,不可乱糟塌浪费!”露华浓皱眉,把江云晚手中的吃食拿去,准备把剩余的吃掉。   “不愧是商贾大家出来的,真是勤俭节约。”江云晚不好意思说道,忽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指着露华浓刚咬了一口的肉串道:“那个,我已经咬过了。”   露华浓一愣,最后喉间咽下,“无妨。”   她虽然面色如常,但眼神不知怎么有些飘忽,话题也谈到了别处,“载我们来的黑豹和云舟已经派人去找了,在太兴城南的沟壑间找到一个大洞,看体积应该是黑豹撞出来的,直通地下暗道,但再往深就什么也找不到了。那黑豹通灵,或许当天就通过地下逃走,返回不周山了。遇袭的消息也遣人回传宗门了。”   江云晚点头,“没有云舟速度慢很多,等消息传到说不定我们都回去了。”   “太兴城究竟出了什么事,要往宗门求援?袭击我们的鳞蝠究竟又是什么?”露华浓看过来。   江云晚沉默片刻。   露家家主露沉风曾说过,神明之事也好,屠神之说也好,都是世家中极少人才知道的秘闻,但没想到身为家主之女的露华浓也不知道。   也对,说到底三大世家似乎也未做过“屠神”的大业,只是莫名家中传下相关秘闻,还是尽量少些人知道的好。   “这事我也云里雾里,所以今夜才出来勘察啊。”江云晚笑笑。   露华浓注视江云晚片刻,不再纠结此事,扭头将手中吃食处理完。   这里是南坊最热闹的长街,人群熙攘,两人带上面具后总算没引得那么多注意。   直至走到一座拱桥上,灯火中河水自桥下潺潺而过,两人才停住脚步。   “这里是淮香桥,入城河道从此经过,走过这座桥就到了太兴御道,整座太兴城在那里被分为东西两半。”露华浓指着不远处更辉煌的灯火。“你想勘察太兴城,最好是以太兴御道为中心展开。”   江云晚扶栏盯着水面上飘来的一盏河灯,“这里倒像是许多痴男怨女会来的地方。”   “确实会有许多痴男怨女,但不是现在。再过大半个月就是秋日的第一个月末,那是俗世的慕情节。晚上气爽秋凉时,会有很多情人来此放灯,到时满河船灯,据说这样做的情人能厮守终生。”   “露大小姐如此了解,难道以前与他人一起来放过河灯?”江云晚轻笑问道。   “我一心向道,从未考虑过儿女之情。”露华浓淡淡说道:“只是觉得很好看,在家时赶上了会来看看。”   “那今年也算我一个好啦。”江云晚转身靠着栏杆,轻扬下颌道。   “随你。”   两人在淮香桥的另一端转弯,穿过一条隔坊大街,开阔的视野忽然展开。   像是从小河忽然汇入大海,耳边喧闹声骤起,叫卖声掺杂其中,路旁甚至能看到异域商女的歌舞。   足有五十丈宽的长街脚下几乎看不出砖石接缝,往北方尽头望去,两旁不时有楼阁高耸,御街上空挂满巨大华美的宫灯。   刚才南坊的长街与之相比起来如同穷乡僻壤。   “御街向北尽头就是皇宫,平日里繁华更盛,这些日子已经惨淡许多了。”露华浓带着江云晚在熙攘人群中前行。   “惨淡许多尚且如此,果然是太兴城。”江云晚想起钱塘的龙睛大街,但无论繁华还是规模都不及太兴御道的一半。   两人在太兴御道中徐徐行走,红尘熙攘似乎冲淡了心中阴霾,两人都再未提起宗门任务一事。露华浓不时向江云晚介绍些风土人情,讲述太兴城近来的局势,当然每隔一会儿仍要拌嘴几句。   直到走到御街中段时,江云晚忽然驻足。   旁边坊中朱楼高立,丝竹声和曼歌声极细微地混在长街喧闹中,但依旧被江云晚捕捉到了。   “那是什么地方?”   “教坊司。”   “这个时辰那里应该最是热闹……”江云晚说着就要往那坊中去,却被露华浓忽然拉住胳膊,对方抬眉。   “我也是青楼出身,一时好奇想去瞧瞧官家的青楼是怎样的。”江云晚耸肩。   顺便学下该如何经营,毕竟在不周山自己还有座锦青馆。   “教坊司这两日都不会接客,听说后日她们要去某位皇子府中献舞,正没日没夜演练。”看着江云晚的疑惑眼神,露华浓淡淡道:“教坊司中达官贵人云集,是太兴城中消息云集的地方,我们露家做生意自然要想办法了解。”   “哪位皇子要这么隆重?”   “不知道,但似乎对去的人选很严格,层层筛选确保与外界没太多牵连,去之前还要搜身检查。”   很严格……   江云晚忽然一怔,像是想通了什么,旋即笑了出来。   如果猜测没错,那自己大概有机会能见到三师兄了。   “好吧,那本姑娘过几天再找机会去温柔乡里躺躺吧。”江云晚心情大好。   “如果你真的要去这种非寻常之地,我倒是知道一处,正好也想起有事要过去,说不定你能在那里勘察到什么。”露华浓说着,“你可知道,太兴城其实不止地面上这一层。”   “……你是说,地下古城?”江云晚皱眉,她倒是听说过一些。   千年之前大夏开国,选定太兴城为都。太兴城历经两朝连续千年为都,也被叫做千年帝京。但在千年前更古些时候,太兴城就已数度为天下帝京,再不济也是北方重镇。   但太兴城北方便是波涛万里的悬河,常因泥沙拥堵河道而泛滥,太兴城也几度被水灾淹埋,再遇上不治乱世,整座城都会渐渐沉于泥沙之下,新王朝再起时便在泥沙原址上再起新城。   于是这里的历代帝京与重镇都在地底变作城摞城的雄景,据说如今发现的便足有五层之多,跨度足有数千年。   譬如三百年前大夏亡国,乱世中悬河失治而改道泛滥,再加上兵祸席卷,前朝的都城最终也被泥沙所埋,如今看到的太兴城是大周萧氏得天下后,又发民夫数十万原址重建的。   “听说太兴城地下还叠着五层古城,但那些地方深埋地底也能去么?”江云晚疑问。   “过去自然不行,但大周开国后将第一层开放给了修行界,俗世中解决不了的,修行界有的是办法。如今我们脚下就有另外一个太兴城,论繁华丝毫不差地上。每天日落时开市,日出时息市,修行者与凡人交汇,你可以将其看作……”露华浓想了想,“太兴城的影子。”   “太兴城的影子……”江云晚沉吟片刻,抬头道:“难得出来一趟,便请露大小姐带路吧。”   “那里鱼龙混杂,说不定会遇上些麻烦危险。”   江云晚笑笑,“就算我从来不去找麻烦危险,它们也会来找上我,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   这是条离御街并不远的街道,街上行人依旧不少。   江云晚抬头看,无数条细线架在街道两侧的屋檐间,上面穿满五彩缤纷的纸风车,夜风吹来风车飞转,带出山林树浪般的声响。   露华浓抬头看着那些风车。   “很喜欢?”江云晚看着她的神情问道。   露华浓怔怔点头,“这里是宣德街,向来以满街风车出名,小时候路过我总想要架风车,却又因为刻意冷淡父母,不好意思开口,长大了想买又觉得幼稚。”   江云晚听了略作沉吟。   “稍等。”她说着身形忽然消失。   露华浓倏然一惊,她刚才根本没注意到江云晚如何离开的,更别提周围的行人了。   何等诡异莫测的身法,她从未见过。   只是几息时间,江云晚又悄然出现在露华浓身旁,手中递给她一个短柄事物,“呐。”   露华浓接过来看,纸风车被小截木针钉在一截树枝上,也不知江云晚须臾间哪里找来的树枝和木针。   露华浓抬眉。   “今晚你不是请了我吃的和面具嘛,就当是还礼咯。”江云晚笑着。   “还礼也该用自己的东西吧,我看这些没一样是你的。”   “你也说我是小女贼嘛,小女贼送礼当然要用偷来的东西。”江云晚耸肩,说着又向风车抓去,“不要就还我。”   露华浓拿着风车的手忽然避开,风车迎着夜风呼呼转起来,加入了上方风车群的合声。   “风车都被钉出破洞了,还回去也是丢弃,我说过不能浪费糟蹋东西。”露华浓脸上依旧清冷,只是声音莫名走样。   江云晚眼角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走吧。”露华浓带着江云晚往街角去,最后站在了一处巷口,巷口中黑黝黝一片,根本看不清通向哪里。   “此处通往地下的门关,如果太兴城真的有什么异变在酝酿,地下一定是最先起变化的。”露华浓轻声说着。   江云晚听着,只见到已有几人走入了巷子的黑暗中。   两人也往巷中走去。   “从南街到淮香桥,从御街再到宣德街,闲逛了小半个太兴城,我心情好多了。”露华浓手中还拿着风车,“谢谢。”   最后两字说得极轻微,却又清晰可闻。   江云晚笑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让你陪我勘察太兴城而已。”   “嗯。”露华浓轻声点头,嘴角却有极细微的笑意。   两名作男子装扮的女子,说话间齐齐消失在黑暗中。   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口前,身着华服的公子下车,身后跟着气息深沉的随从,“公子,怎么了?”   “无事,可能是看错了,我似乎……见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何必来折扇敲打着手心,望着那片黑暗。   “现在鱼龙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公子,钱塘那么大风波最后还未定论,今夜又要去下面,恐怕……”   “随他们议论,我何时在意过这些。”何必来洒然笑笑,“倒是如今太兴城有些事,我很在意,下面或许就有答案。”   “走吧。”何必来带着侍从也消失在黑暗中。   ……   那是某个黑暗角落的房间中,一道人影静坐在桌后,惨淡的烛光映照房间。   一名少女忽然出现在桌子对面,悄然无声。   “来自北烈国?”那人影开口问道。   少女并未回答,只是歪头冷漠地看着对方,眼中藏着厌恶。   因为她是个很爱美的人,所以一见面便分外讨厌对方。   因为那是个丑陋又狰狞的人。   硕大的身躯坐着像座小山,不仅残耳独眼,就连手臂也断了一条。   “客人可以叫我,鲁黑山。”那人咧开嘴角,笑意狰狞。 第九十五章 道观开红莲   真实又虚幻的夜幕下,月色稀薄,反而星光浓郁。   古老苍郁的雄城一角,在一座道观的庭院中,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坐在石桌旁,望着庭中不远处的莲池。   年轻道人叫做叶莲,因为名中带有“莲”字所以他很喜欢莲花,所以即便在秋日,池中也有大片红莲绽放,像是一团火在水面燃烧。   于是叶莲终于露出笑容,平安喜乐。   一名女冠不知何时出现在叶莲身后,忽然拿手中木板在他头上轻拍,“师兄,莲花都盛开一个夏天了,到秋天你还让它们开花,但莲花已经很累了,你考虑过莲花的感受吗?没有,你只考虑自己。”   叶莲摇头笑笑,手指轻敲桌面。   池水中无数盛放的莲花瞬间收合,只露出尖尖花苞,像是在那些荷叶上点燃一根根明烛。   同样头戴莲花道冠的女子满意点头,“师兄,这个木牌挂在哪里?”   木牌两个巴掌大小,上面写着“有缘者进”几个小字,看起来很古怪。   “挂在道观门口,记得悬挂的钉子松紧要适当,钉进墙面半寸即可。”叶莲仍看着池面。   “好奇怪的要求,这样真的能等来师兄要找的人吗?”   叶莲点头。   女子叹气,“好吧,最好快点找到然后离开。我们来到这长秀观,每夜开市都有无数人围在门口求见,都打扰我修行了。”   “打扰修行是假,打扰睡觉才是真吧。”   被师兄戳破的女子咧嘴笑笑,拿着木牌往道观外去。   “在道观门前挂好木牌就回来,不然你会被恶心到,也可能会产生一些影响。”   女子心中奇怪,但想到师兄总是料事如神,便点头应下了。   名叫柔柔的女子在道观门侧的墙上挂木牌,所嵌钉子不深不浅恰是半寸。   古城刚开市不久,那群聒噪的人群还没围在道观门前,柔柔满意点头欣赏起自己的成果。   “何时长秀观有了这样标致的小道姑?若没有报备过小道姑可要乖乖受罚啊。”身后传来粗野的声音,声音调弄。   柔柔不喜皱眉,回头只见是两个黑衣挎刀的鱼龙卫,说话的满脸络腮胡。   “两位鱼龙卫的差人,我和师兄月初云游至此,在观中小住,早已报备过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络腮胡嘿嘿笑起来,“僧道私自入住第一城可是大罪,不过小道姑若愿意……”   另一个鱼龙卫忽然拉住他,小声道:“林爷,这长秀观是正歌山名下的道观。”   “正歌山又怎么……”名叫林镇的鱼龙卫说出半句才意识到,牙齿在嘴间轻磨两下,转身就走,身边人忙不迭跟上。   柔柔站在道观门口想起刚才那人的神情就觉得恶心,忽然愣住,“这就是师兄让我不要在门口逗留的原因?那所谓影响是什么?”   ……   络腮胡的鱼龙卫气急败坏在长街走着。   今天是他作为鱼龙卫的最后一天了。   他本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一名,指望加入鱼龙卫能耍耍威风,没想到也是一堆狗屁规矩,自己上个月不过是兴起掳了个小娘子到家中玩耍,便要被夺去一切官职俸禄,即便花尽钱财疏通,仍要被贬职罚俸,明日就离开太兴城了。   “真是晦气,第一城明明是鱼龙卫主持的,遇到个正歌山还束手束脚。”林镇骂着。   “林爷消消气。”旁边跟着的鱼龙卫陪笑,他一直厌恶这个实力不错但人品低劣的上级,想到对方明天就要滚蛋,再不用一起巡街便高兴起来。   两道身影自旁边经过,林镇忽然驻足。   刚刚身影他看得清楚,一个白衣一个紫袍,看起来都是弱质斌斌的公子,但身上都有香气,不是脂粉味而是种女子香气。他闻这些向来很准,自诩天赋异禀。   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太兴城,刚才又在长秀观门前碰一鼻子灰,林镇愈发气恼和无所顾忌。   他忽然转身将刀鞘拍在紫袍女子的肩上,“小娘子留步。”   紫袍女子转身,带着蛇纹面具的脸有些讶异,“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镇歪嘴笑着,这女子香气简直勾魂夺魄,平生罕见,他如何看不出。   “两位看起来都不常来第一城,最近地上地下都有些乱,两位又非寻常女子装扮,还请跟我们鱼龙卫走一趟。”   他肆意打量着两人,想着只要将她们带到家中,今夜过后即便离开太兴城也足以销魂了。   紫袍女子怔了下,忽然柔媚笑笑,“带去哪里?鱼龙卫衙署?还是大人家中?”   林镇却没想到对方也是个懂得此道的,兴致更高,“若小娘子想去在下家中也无不可,在那里公事私事可以一起谈。”   “邀我过夜可不便宜哦,至少要千金才够。”   林镇勃然动怒,“教坊司的花魁也不至于千金,耍我不成?”   “教坊司的花魁又怎么比得上我,不过我确实是在耍你。”女子娇笑。   林镇怒喝着伸出大手抓去。   但就在江云晚脸色冷下来准备出手时,旁边白影闪过,那鱼龙卫整个人倒飞跌落在地。   江云晚诧异地看着先出手的露华浓。   “他动作太大,我怕风车被碰坏。”露华浓别过头去,举着手中风车。   “哦~”江云晚笑笑,与露华浓一同离开,竟是看都不看林爷一眼。   “林爷你没事吧。”旁边的跟班连忙上前搀扶。   “叫人,叫人!”林镇大喊着,不顾围过来的行人目光。   “这……”   “老子明天才走呢,今天就还管着这一坊,叫人!”林镇厉声叫嚣。 第九十六章 有缘者进   走出很远的露华浓扭头看着轻哼小曲儿的江云晚,“刚才那个鱼龙卫一看就是色欲蒙心,打退即可,你怎么还与他调笑?这样有失清正,不是正经女子所为。”   “哎呀,难道露大小姐忘了我是青楼出身么?陪男人调笑自然是张口就来,还乐在其中呢。”   露华浓皱眉,许久才张口,“难道你在钱塘时真的区区千金,就愿意卖自己的身子一晚?”   江云晚唇齿轻咬,媚意十足,“是啊是啊,我在钱塘可是高烛红帐,夜夜笙歌呢,不知多少男人是我的裙下臣呢。”   露华浓不说话了,沉默往前走,莫名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怎么?露大小姐觉得我脏,说话也不愿了么?”   露华浓摇头,“只是惋惜,就像看到美玉蒙污。你这样绝代的女子,何必作践自己?”   妩媚女子噗嗤一笑,“刚才玩笑话而已,其实我在钱塘时清倌人一个,只是陪酒陪笑,偶尔弹琴拂曲而已。”   “真的?”   “假的。”江云晚歪头。   露华浓哽住,竟觉得分不出对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时气结,“我要去金风玉露行处理些事,你自己在第一城找线索吧,走时记得去金风玉露行找我。”   说着露华浓在熙攘人群中渐行渐远。   “怎么忽然生气了?”留在原地的江云晚一头雾水,“金风玉露行……那不是地北修行界最大的连号商行吗?竟然也是露家的,还真是富家大小姐一只啊。”   她独自前行,望着头顶的星空,啧啧称奇。   这里已经是地下的古城,是前朝大夏的帝都,照理说抬头应该是黑压压的大地才对,大地再上面是那座繁华的太兴城。   也不知道修行者们用了什么办法,让真正的星空穿过大地投射下来,跟在地面上看到的无异,只不过月光淡薄了些。   露华浓之前说过,这里被叫做第一城,下面依次是第二城第三城等,只不过都封沉地底,没人能去也没人想去。   江云晚打量着长街。   地下第一城无论规模还是布局都与太兴城相差无几,就连中轴线都在一条道上。   长街依旧热闹,但许多人一眼便能看出修行者的身份。   街旁的小摊上不再是来自北烈国的小玩意儿,而是各式样的法器。   卖肉串的小摊也别有风味,看香味似乎用的都是各色异兽的肉,烤架上还摆着一丈长的金泽肉色兽腿。   屁股后冒出蓬松尾巴的小狐娘蹦蹦跳跳走过,还有手臂上有茂密兽毛的健硕男人逛街。   不愧被叫做太兴城的影子啊……   “太兴城下面也容忍妖物生存吗?”江云晚自言自语。   “水至清则无鱼,确实藏着几只,但敢正大光明走在外面的都是被招安的,有官家身份连那些卫道士也不会出手,不过还是会受歧视。”旁边一个男子似是听到了,简单回答。   江云晚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人堆中。   只见前面似乎是道观,大门被人围着,倒是没有拥挤,一个个秩序井然地站开恭立,看那些人穿着非富即贵。   “兄台,这道观有什么不同吗?”江云晚可以低沉声音问道。   “这位……公子……”路人犹疑半天,勉强判断江云晚身份。   “正歌山的天衍先生不知怎么来了第一城,贵人们都想请天衍先生卜上一卦,但一直见不到面。你看前面,甚至还有落星门这样上宗的人。天衍先生真是了不得,天皇贵胄也得在门外枯等。”路人啧舌说着。   正歌山的天衍先生?   江云晚来了兴趣。   世所周知,若论起未卜先知的本事,天南的正歌山与地北的墨珠门并立鳌头,在神棍界可谓平分秋色。正歌山的天衍先生并不是具体某人姓名,而是代代相传的称谓。   正歌山不外传的天衍诀,每隔上百年才会有位天赋机缘都远超世间的弟子练成,继承天衍先生的尊号。有时数百年都等不到一个合适的弟子,但一旦成为天衍先生,在世间道门中便是最清贵的身份,即便将来不是正歌山的掌门,地位也在掌门身上。   最清贵的身份,自然是最神棍的。   江云晚对此将信将疑,但传闻若是真的,倒可以请对方帮忙算算太兴城的种种疑点。   她抬脚朝人群最前方走去。   “这位公子不可,天衍先生哪里是我们无名小卒能招惹的。”路人喊道。   但女子已经到前面去了。   “哪家的公子,不仅胆子大……”,路人挠挠头,莫名脸红,“身上的味道还很好闻。”   江云晚到人群的正前方,见长秀观大门紧闭,一群身份显赫的人都盯着大门旁边的木牌看。   有缘者进?   她看到了木牌上的小字,不由皱起眉。   果然是神棍作风,想见面还要打哑谜。   “嗯?”她看到木牌边缘还有行比苍蝇腿都小的字,却看不清楚,便直接走到墙下端详。   “用手护好头顶?”   江云晚轻声念着小字,下意识将手放在头顶。   而就在这瞬间,那颗砸得不深的钉子终于承不住木牌重量,松落掉出。木牌也跟着落下,正好砸在她护住头顶的手。   这变故让旁边众人都惊住了,他们自然也去看过小字且照做了,但当时什么都没发生啊。   长秀观的大门忽然打开,俏丽的女冠跨出门外,“还真恰好有人被砸到啊。有缘人,有兴趣随我去见师兄吗?”   人群最后面还在踮脚眺望的路人长大嘴巴。   “你师兄是天衍先生?”江云晚问。   女冠点头。   “再好不过,烦请领路吧。”   “且慢!”一个素色武服的男人上前两步,躬身看着女冠,“敢问这机会可转让吗?”   女冠看向江云晚,“随有缘人的意思。”   神棍的师妹说话也这么神棍……   江云晚看向那男子,等着其发话。   “在下二皇子的家臣萧佩,请公子出价吧。”   人群中顿起惊呼。   江云晚掩嘴轻笑,“都说是有缘人进,缘分的事如何定价?”   太兴城的任务关联着莫大功勋,影响着她能否进折山之礼,半点都不能让。   “二皇子如今监国,想问天衍先生社稷苍生之事,缘分如何大得过苍生?”萧佩皱眉攥着拳头,一身磅礴真气流转,嘴中手中都是威胁,“请公子出价吧。”   “这世道还是强买强卖,以势压人的俗套戏码。二皇子很了不起吗?不卖。”   萧佩脸色沉下来,抬头看向女冠,“敢问若这女里女气的小辈不在,名额如何算?”   女里女气?!   江云晚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   自己今晚不仅外表男装,言行举止也都是按还是男人时……等等!   江云晚瞳孔震动,她忽然发现自己哪怕勉强记得,男人时如何言行举止的,身体上也早已习惯,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女子作态。   ——她现在竟连装男人都不熟练了!   而旁边女冠想了想,“师兄说今晚一定会见个人,那就再挑好了。”   萧佩转身,原本一同等着的众人,在得知萧佩身份后大都望而退步,只剩少数几个有底气的。   “皇子所托,不敢相负。”萧佩看向江云晚,轻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请公子出价。”   “不……”   但江云晚“不”字刚说出口,男子重拳已经裹着罡气砸了过来!   江云晚脸色淡然。   罡气护体,五境修为,看起来还不是空有境界的摆烂货色。   但是,很了不起吗?   她脚下似慢实快,玄妙的步伐转动,让男子的重拳在耳畔擦过。   拳头所过仿若闷雷轰鸣,气浪顿时层层荡开。   “啪。”   一声轻响。   江云晚的面具被气浪掀掉,露出面具下的妩媚面容。   道观门前无数道惊愕目光投来,场间寂静。   “啧。”   紫袍男装的美人轻砸了下嘴。 第九十七章 吃面的神棍   美人在骨不在皮。   气媚在神不在质。   一个女人如果骨皮灵秀,自然是很美。而如果骨皮神三者都极品,那便称得上风华绝代,再加上一点妖异,美色就能杀人。   在长秀观门前的众人便觉得被杀到了。   女人身穿男式的圆领紫袍,胸前似乎也被束着,但那张脸实在让人看了就挪不开视线。   “原来是个女人。”萧佩愣了下,收回拳头。   他是落魄贵族出身,靠着不俗修为侍奉二皇子,积功被亲赐“萧”姓,在地象榜上虽然排在末尾,但能上榜就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没想到对手竟是个狐媚的女人。   萧佩掏出一块黑牌,上面阴刻着金色文字,“即便‘有缘者进’也只是个名额,看姑娘应该也是修行者,凭这块令牌姑娘在太兴城一切花费都由皇子府包下,即便去金风玉露行也予取予求,一切只为买姑娘的名额。”   江云晚摇头。   对寻常修行者来说这条件很丰厚了,但她向来不过分追求外物,再说金风玉露行而已,她才和那里的大小姐分开。   “对女人出手会辱我名声,但有些事我一定要做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萧佩咬牙切齿。   “哎呀,奴家好怕。”江云晚娇声莺语。   萧佩冷哼,随即第二道至刚至劲的拳劲已经砸出去,呼啸生风。他性情确实堪称暴戾,无论对手是谁都毫不留手。   “真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啊。”江云晚轻笑着一拳迎上去,毫无花哨只有力与力的直接碰撞!   比之前更沉闷的声音爆开,气浪翻滚间竟然是萧佩踉跄着倒退几步。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江云晚的白嫩拳背上,很难想象这样娇柔的躯体内竟蕴含如此强横的力道!   “还要打么?再打下去二皇子的脸可是被越丢越多了。”江云晚手指间整理被吹乱的发尾。   “很好!”   萧佩脸色难看,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拂袖而去。   “唉,小女子真是可怜,只是踏夜闲游,也会遇上无妄之灾,到时皇子府找来,大家可要做个凭证。”   江云晚只是吃吃笑着,话里却楚楚可怜。   她朝还呆愣的众人摆摆手,轻盈地跳上道观台阶,随女冠一同消失在所有人视线里。   “……这女子是谁?绛红谱上有这等美人吗?”   人群中议论起来。   “没……没有。”   “那地象榜呢?”   “似乎也没有……”   “……这等美人,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   江云晚随女冠到了道观深处的莲池旁,院中的星光似乎比外面更黯淡些,隐约能看到一个清瘦道人站在夜色中。   一颗颗火红花苞竖立在莲池中,即便尚未绽放,在这个季节也显得不寻常。   那这里的主人自然更加不寻常。   女冠悄然离去,只留下江云晚和道人   “是天衍先生么?”江云晚问。   道人点头,“姑娘是江云晚?”   江云晚发楞,没想到天衍先生认识她。但听对方话间的意思,不是认出了她,而是判定今晚走进道观的应该是名叫江云晚的女人。   “先生算到了,那块木牌会在我到来时掉下来?”   道人点点头。   江云晚苦笑,原来不是有缘者进,而是守株待兔。她这只小白兔撞到墙上,木牌就掉下来,把她带到道人的面前。   那些在长秀观外苦等数日的贵人们,恐怕还不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虚等,怎样都做不了有缘者走进道观。   “那先生有何指教?”   “没有什么指教,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道人的声音穿透浓重的夜色。   “对了,不要往右边看。”   右边?   江云晚还是下意识看过去。   她的右边是池边老树,树干上几个凹洞形如鬼面,配合着道人的提示显得格外瘆人。   江云晚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她回身左转避开,却恰好踩到池边的松软石块,趔趄间整个人扑通掉入池水中!   道人站在夜色中看着扬起的水花,面无表情,“都说了,不要往右边看。”   ……   江云晚尴尬坐在石桌旁,头发还湿漉漉的,几缕湿发贴在脸上,显得清纯又魅惑。倒是身上暖洋洋的,衣服已经全干了带着热意。   天工坊的宫大师没有吹嘘,重炼的霓裳羽衣果然带有烘干效果。   “这就是天衍决的神异,能够看到未来之事?”江云晚看着桌对面的叶莲,好奇道:“可如果刚才先生不出声提示,我就不会被吓得掉入水中,那先生也不会看到我掉入水中的未来,更不会开口提示啊。”   江云晚刚才坐等衣服烘干期间想了许久,怎么想都不通顺。   叶莲笑而不语。   “果然是个爱忽悠人的神棍。”江云晚小声嘟囔着。   道观原本的观主是个头型方正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端来一碗红枣莲子粥放于江云晚身前,又放了碗素面在叶莲身前,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地退去。   江云晚看得一愣,她印象里总以为正歌山的天衍先生,是隐仙一般的人物,只会在山间吞气食雾,没想到也会吃人间的五谷杂粮。   “我师妹的手艺,江姑娘可以尝尝,袪冷除寒。”叶莲说着端起素面,“天衍决的神异只是以讹传讹而已,所谓未来,是无数种选择在迷雾中交叉出的道路,没走到迷雾前谁也无法看清。”   叶莲无论挑面还是咀嚼都不急不缓,仿佛是在研墨书画,咽下后才缓缓说道:“我只是侥幸能瞥得天机一角,看到些未来的光影,更多时候光影都看不到,只有些古怪感觉而已。”   “这样说先生也并非如传闻中,可以随意改变未来咯?”江云晚小口喝着热粥。   “未来因为每个人的选择而产生,是大千世界中最缥缈复杂之物。我有时只能改变极小的细节,是否能影响结果我也没把握。”   “那墨珠门那些人也是如此?”   “相差不多,若说这世上真有人能一己之力改变未来,只会是那一个人。”   “谁?”   “不周山擎天峰,陈未先生。”叶莲挑着面说道。 第九十八章 剑光应比夜光寒   “不周山擎天峰,陈未先生。”叶莲挑着面说道。   江云晚怔住。   原来师傅也是个神棍?看起来还是个让天衍先生都万分敬佩的神棍。   “正歌山也好,墨珠门也好,都是靠着天道荫庇,借着术法揣度天机而已。唯独陈未先生不同,向来不求天地,靠着举世绝伦的推演算力,看穿迷雾下的种种道路,甚至能扭转未来的走向。”   江云晚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师傅这么厉害,为什么以前从没见他展现过?自己现在这么倒霉,干脆哪天找到师傅承认身份,让他帮忙转转运好了。   “那这样师……陈未前辈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人力有时穷,终究无法长久。我想即便陈未前辈也看不出太远的路,且万事有利有弊,过多插手便要反陷其中,说不定会有运去英雄不自由的那一天。”   “怎么听起来很不吉利?”江云晚皱眉。   “不要在意,随口一说而已。”叶莲笑笑。   “那先生今日有何教我?”   叶莲将碗放在桌上,正襟危坐望向江云晚,“想请江姑娘入我正歌山。”   江云晚差点把嘴里的粥喷出来,她呛得咳嗽几声,摆手道:“恐怕要让先生失望了,虽然在哪修都是修行,但我还没有结发出家的打算。”   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身道姑打扮的样子,总觉得不伦不类,顿时打了个激灵。   “并非让姑娘出家,只需待在正歌山便好。而且也不是现在,是等将来姑娘无处可去的时候,可以把正歌山当作归处。”   “先生应该知道我是不周山的人,要论归处也是回不周山。”   “那如果有一天不周山容不下你呢?”叶莲淡淡说道。   “那自然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江云晚答道。   她也曾想过将来或许因为妖族血脉暴露,或许因为真正身份的影响,到时都可能在不周山待不下去。那大不了她就回钱塘,或是去找三师兄,甚至可以躲进西南妖国的茫茫大山中。   “可如果到时整个世间都容不下你呢?”叶莲望着江云晚的姣好面容,“如果,到时世间许多人都要杀你呢?”   虽然叶莲说的很平淡,江云晚听来却如石破天惊。   不会吧,虽然经常被虞烟她们说媚气祸人,但也不至于举世皆敌吧?   “先生可是看到未来发生了什么?”江云晚忐忑问道。   “没有,只是想吓唬你来正歌山而已。但如果你能来,所受礼遇只会在不周山之上。”   江云晚松了口气,轻笑道:“正歌山万里迢迢,想让我去总得有些诚意吧。”   “我师妹做的莲子粥味道如何?”   “很好喝。”   “那这便是诚意。”   这也算诚意,你堂堂天衍先生,又不是敷衍先生……江云晚腹诽着。   但她忽然愣住,只感觉到一股热意自腹中散出,随即走遍四肢百骸,巍巍如岳的气势层层荡开   ——她破境后的境界彻底稳固下来了,已经开始朝着第五境奔取。   自从陆府中有了如海的妖气后,她的修行速度就不再是问题,最大的难点在于破境过快,每次破境后都要小心翼翼稳固境界,夯实基础,比寻常修行者都费心力很多,更何况是从第三境到第四境的生死玄关。   从入生根境来太兴城后,她便刻意压制炼化真气速度来稳固境界,但看起来要耗费许久才能见效。如今一碗莲子粥喝下,已全无后患之忧,甚至比寻常修行者更稳固些。   她张口呼出一口青气。   如此,第五境在望了。   这确实是份天大的诚意。   江云晚看向道人,“这样的诚意,先生就那么想要我去正歌山?”   “只是感觉,这样会比较好。”   “对谁好?”   叶莲起身,“你好,我好,大家好。”   江云晚沉默良久,也起身道:“好吧,多谢先生这碗粥,如果真有无处可去的那天,我会去正歌山找先生的。”   既然主人家都站起来了,自然是送客的意思,江云晚行礼便准备离去。   “稍等。”叶莲走到池边招手,一株火红的莲苞带着绿茎飞到他手中,“这株莲苞便提前作为欢迎你来的礼物,遇到垂危之时或许能救人一命。”   江云晚接过莲苞,脸色忽变,“先生,有人有性命之危?是我?还是我身边的人?”   叶莲摇头,“不知道,只是觉得你需要。”   江云晚轻咬嘴唇,“那先生也该知道太兴城如今风云多变,斗胆问先生此局何解?我该做些什么?是去是留?”   叶莲闭上眼睛,数息之后睁眼道:“迷雾中到处都是血,我也看不清楚。该做些什么过几日就会有人告诉你。至于是去是留,姑娘顺从本心就好。”   “……多谢先生,就此别过。”江云晚转身离去。   “还有一件事。”叶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储之争中,如果能让三大世家不倒向任何一方,结局或许会好一点。”   “……多谢先生提醒。”江云晚再度向道观正门走去。   “还有一件事。”声音再度传来。   江云晚险些趔趄,苦笑等着。   “出了道观后直接往右手边走,那里的景色不错,可以多看看。”   这是什么奇怪建议?   江云晚应下,但这次没有急着走,反而安心等在原地。   果然又有声音传来,“还有一件事……”   江云晚转身拢手行礼,“请先生收了神通,有什么事就此一并告知吧。”   ……   江云晚已经离开了道观,道人还站在昏暗的庭院。   名叫柔柔的女冠蹦跶着走到道人身后,“师兄,那个江云晚到底什么人啊?还得我在树上刻鬼脸让她相信师兄,话说师兄你这不是骗人吗?”   “未来之事不可验,总得使些小手段让她相信我。”叶莲温和笑笑,“所以很多人才会叫我神棍,神棍不就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说吗?”   “可五十年一结的火莲心都送给她了,还帮她稳固境界,值得这么做吗?”女冠嘟嘴。   “未来是因为选择的不同而造就的。我曾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他们都因自身选择不同,在我眼中显现出大小不一的光泽,宛如星海一般。”叶莲说道。   “那这个江云晚,是颗很亮的星星,所以才帮她?”   叶莲摇头,“我看她,如看到一轮煌煌天日。”   “这么厉害?那确实值得投钱下注。”   “不是下注,我是想帮她,或者说想对她展示些善意,希望无论何时,她仍能相信这个世间,能热爱这个世间。”叶莲叹气,“毕竟这个世间,对她太不公平。”   “听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确实很可怜。她或许会成为改变一切的人,万山为她倾倒,从此后无数人传颂她的名。可她也可能中途夭亡,甚至失去一切。她真正想守住的,什么也留不下。”叶莲泪流满面。   “没想到师兄也是至情至性的人。”柔柔帮叶莲擦拭脸上的泪水。   “不,是你今晚做的素面里葱头放太多了。”   “啊……啊,哦,那我再去给你煮碗汤缓缓。”少女又蹦跶着离开了。   庭院安静下来,只有道人站在浓稠如水的夜色中,安静望着江云晚离去的方向。   他的目光深邃如幽潭,仿佛望尽许多年的时光。   他最后只是轻轻出声。   “真可怜。”   ……   江云晚走出长秀观,秋风卷落残花飘落在身前,夜色已经很浓了,想必此刻太兴城中万家灯火都熄灭了,第一城中却仍是最热闹的时候,这热闹还会一直持续到天明。   她脑中还在揣摩着天衍先生的话,又想起对方的叮嘱,便转身从右手边离去,准备绕道去金风玉露行找露华浓。   只是刚走出几步远,背后忽然传来粗野的调侃声音,“小娘子,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是之前骚扰她的鱼龙卫的声音,还跟着大批脚步声。   这就是天衍先生让自己从右手边离去的原因?因为那个鱼龙卫找过来了?   几个鱼龙卫而已。   江云晚回头,果然见到是之前的那个络腮胡,后面跟着几十个黑衣按刀的武者。   “此人气息驳杂,极有可能与妖族有联系,先把她扣起来!”林镇指着江云晚狞笑道。   几十个鱼龙卫步履深沉走过来,黑衣下显现出铁铸般的肌肉轮廓,一身杀气四溢。   江云晚愣住了。   她愣住并非因为这些势力不俗的武者,而是转身的时候视线正巧越过鱼龙卫,看到更远处的景象。   在鱼龙卫们身后五十丈以外,是家门口红灯高悬的客栈,红灯下一高一矮两人站在一处,似是在低语道别。   矮的那个看背影是个少女,平凡无奇难引注意。   唯独那个身躯肥硕的光头男人,分外惹眼。   因为那个男人身躯像座小山。   因为那个男人残耳、独眼、断臂。   因为那个男人的样貌,她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狭长的百折剑自袖中滑出,在她手中振荡轻吟。   “是吗,你也很想杀了他啊。”她的声音平淡,却隐隐有血腥流淌。   “那我们,就杀了他吧。”   冰冷的杀气横越长街,瞬间就压过了那几十名鱼龙卫,哪怕靠边路过的行人都忽然脖子一缩,只觉得像是有条锋牙寒利的毒蛇吐着长信滑过。   “这里是太兴城下,你……你想拒捕不成?!”   林镇声音颤抖,只觉得那身穿男装的美人,忽然从人畜无害的小猫,变成了血腥残暴的野兽!   几十丈以外的客栈下,鲁黑山也感觉到杀气便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持剑的男装美人。   他那张酱紫色的油腻脸上起先是疑惑,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渐渐露出嗜血的笑,狂暴的杀气溢出。   “拿剑的女人,我们曾经见过对吧。”   他说着笑容愈发暴戾,身形忽然暴起,像座山一般压了过来,手掌带着罡风拍下,磅礴无匹!   所有鱼龙卫都惊呆了。   而回答鲁黑山的并非言语,而是一道光。   清亮无比的剑光斩过长街,仿佛要将这沉夜撕裂! 第九十九章 血矛   一坊之地全部化作废墟,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大手将其一掌拍平!   废墟中江云晚和鲁黑山隔着百丈距离,百丈之间连风都静止下来。   从最开始他们就前后追击离开了原来地方,到了这边缘无人的荒坊。第一城的铁律是绝不许城中修行者彼此动手厮杀,城中心是鱼龙卫的地盘,在那里只会吸引更多的鱼龙卫过来,而妨碍他们的目的。   两人的目的都很简单——让对方死在自己的手中!   鲁黑山望着对面那个持剑而立的女子,脸上横肉随冷笑而微抖。   记得上次见到这女人还是在钱塘西边的群山中,就是这个女人救走了缺月阁的掌门,让他们精心谋划的围杀功亏于匮。   也是那次战斗,让他半残的右臂再次负伤,后来只得整条断下,不然连修行都无法继续。那个实力强绝的掌门已经不在了,这笔账他本来还不知道找谁算,但现在有目标了。   “那日逃离缺月阁宗门前,你曾中了我一掌,没想到还活着,真是命大的娘们。”鲁黑山狞笑。   “还没杀了你和你背后的那些人,我怎么会死?鲁黑山,你的那条胳膊呢?”江云晚平复着紊乱的气机。   “不破不立,没了那条半残的胳膊,我照样能踩在你们所有人头上!”   “是吗?我以为你看到我会更愤怒些。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没关系,在我杀死你的时候,会让你知道的。”江云晚吃吃笑着,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冰寒。   她曾经以男身斩出一剑重伤了对方,最终导致他断了一臂。如果对方知道了,又该是何等的狂怒?   “你笑什么?”鲁黑山额头青筋暴起。   而江云晚更肆意地笑,笑声畅快淋漓。   “很喜欢笑?老子要把你手脚筋都挑断,玩够了再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卖到最下贱的娼寮去!”鲁黑山怒声说着。   “你可以来试试。”江云晚止住了笑,“虽然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你手上染过谁的血,我记得一清二楚。”   终于有一丝夜风在两人中间刮过。   百丈的距离转瞬即逝,两人身影瞬间对撞在一起,几息之间便换过数十招!   狂猛的拳风将周围的残木乱石全部吹起,鲁黑山握起的拳头仿佛寺院中的铁钵,江云晚接下一拳倒退出五丈,她竟罕见地在力道比拼中劣势。   但她不惧反笑,曾经她就算以男身也接不住对方一拳,如今终于有了对搏厮杀的资本,那么一路趟着血水走来就没有白费。   可没等她站稳脚步,鲁黑山已经拽起半座倾塌的房屋,直接将她砸在了废墟中!   房屋砸在地上像是孤寂的坟冢,许久都没有动静。   鲁黑山缓缓呵出一口浊气,冷笑着准备把那个娘们的尸体拽出来。可当他刚上前三步,一道寒光突然从废墟中射出,箭一般精准刺在他的喉咙间,这次轮到他被打退五丈远。   没有血花飙出,只有刺耳磨人的声响,剑锋在鲁黑山粗大脖颈外的护体罡气上急旋,终究气机耗尽,向后落回探出废墟的一只素白手中。   半座废墟轰然炸裂,漫天碎屑飘落中江云晚提着剑走了出来。   “这一剑不是缺月阁的剑法,倒让我想起不周山的那群鸟人,你跟那个所谓天下第一大宗什么关系?”鲁黑山有些后怕地摸着喉咙,刚才剑锋再深入半寸就真的要封喉见血了。   “鲁黑山,看来这几个月你全无长进啊。”江云晚只是一步步踏过来。   鲁黑山一声怒吼,再度前奔与对方厮杀在一起。   ……   几十把老旧的算盘在桌上作响,每颗算珠都被磨得光可鉴人,在灵巧的手指拨动下飞舞,渐渐带出残影。   露华浓倚在储账阁门旁,里面几十个帐房先生正挑灯对账。纵然金风玉露行外面如何富丽堂皇,背面的这些老帐房们才是核心,手指波动间如山的财富流动。   不知哪位账房先发现了自家小姐,里面顿时纷嚷起来。   “小姐又来了,这次该谁教算账了?”   “反正上次是我教的,这次轮不到我轮不到我……”   “也轮不到我,我是上上次的!”   “上上次都是前年的事了,隔这么久再教次怎么了?张老你脑子好使又有经验,此次非你莫属啊。”   “……放屁,你骂谁脑子好使呢?!看不出我都快老年痴呆了么!”   里面顿时吵了起来。   “先生们,我只是来看看,并非求教,请先生们安心对账。”   露华浓说完离开门侧,坐在储账阁外的走廊下,手中的风车在夜风里吱悠悠转着。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多时走出个山羊胡的老帐房,坐在露华浓旁边笑容和蔼,“小姐这是改主意不学术算了?”   露华浓点头,“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不可能面面俱到,或许我应该找到适合自己的归宿。”   “以前无论家主还是我们这些老骨头轮流劝说,小姐可都是心比金石啊,也不知道谁如此不凡,居然能说服小姐?”   露华浓心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妩媚身影,她连忙摇头,将那道身影驱散出去。   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个惹人厌的女人?   一旁老人还喋喋不休,“唉,能看开就好啊,我们这帮老骨头以前可是被小姐折腾得够呛,都有人说‘宁算百年烂泥帐,不教小姐半炷香’……”   老人看到女子投过来的目光,讪讪笑着,告辞回去算账了。   露华浓怔怔看着手中的风车,簌簌的响声让她想起某个女人魅惑的笑声。   “怎么哪里都是你啊……”   “笨笨,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吗?可要小心别受了他人的哄骗。”人影未到声音先至。   一位中年男子从走廊另一端走来,仿佛古画中的士大夫。   “四叔,你在说什么呢?”露华浓一头雾水。   名叫露沉舟的男子笑而不语,刚刚自家小姑娘看风车的眼神似乎有点儿不对。但他只是轻轻略过,“笨笨,来这儿找四叔有什么事吗?”   “四叔,云舟路线被泄露的人找到了吗?”   “放心,从我出城去找云舟残骸时就开始查了,已经有线索了,至迟后日便会见分晓。”   “后日……”   剧烈的轰鸣声忽然自远方传来,打断了女子的遐想。   露华浓抬头往远方看去,夜空的尽头亮如白昼。   ……   废墟中鲁黑山上身的衣物全部碎裂,与外表相反,他身上不仅没多少肥肉,反而都是膨胀到畸变的筋肉,皮肤都被绷紧到极致。   他愤怒到了极点,因为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几个月前在他面前还毫无还手之力的一个女人,实力竟翻天覆地,将他逼到了如此境地。   于是他怒吼起来。   剑光再度掠来,这次却没有在他护体罡气上留下缺口,反而被他一掌拍回去。   鲁黑山周身气机暴涨,身形也随之暴涨,转瞬成了快两人高的巨人,厚实的皮肤带着血红色泽。   这已经不是五境修为所能支撑的了。   “臭婊子,你以为我离开钱塘后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见到了什么人?又见识了怎样的神迹?”鲁黑山双眼赤红,声音像是含着火炭,“我早已经见过更高处的风景,我如今便站在地象三境的巅峰,这才是不破不立!”   汹涌气机牵引下狂风大作,江云晚在风中护住眼前。而对方的心跳竟然隔着很远传过来,宛如沙场擂鼓一般。   江云晚拭去嘴角的鲜血,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明白鲁黑山没有说慌,对方似乎也有奇遇,无论境界还是实力都远超过往,直到此刻才真正露出獠牙利齿。   可能只有自己深度妖化,才有机会取胜。但这里是鱼龙卫掌控下的第一城,妖化后即便惨淡取胜,也要面临一场诛妖大战吧。   鲁黑山咆哮起来,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卷拍出去,但不是拍向江云晚,反而拍向自己的身后。   一个黑衣人影忽然在夜色中显出身形,口喷鲜血倒飞而出,在地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但更多的黑衣武者在他周围显现,衣袍上的锦鱼红纹浮动,密集的刀光渔网一般裹向鲁黑山。   鱼龙卫?   江云晚旋即便明白了,她和鲁黑山一路鏖战至此,这样大的动静鱼龙卫肯定会寻过来,估计城中的修行者们也都跟着过来了。   江云晚忽然低头,寒冽的刀光蹭着她的脖颈挥过,带下一缕青丝。四五个鱼龙卫武者相继在黑夜中浮现,面无表情挥刀斩过来。   “看来鱼龙卫中并非只有龌龊的废物。”   刀光狠辣凶险,但江云晚仍在其中轻盈躲避,恍如闲庭信步。   而另一边鲁黑山则像是被群狼缠上的巨熊,皮糙肉厚却仍觉得刺痛。这些倒不算什么,但更密集的脚步声正从远方传来,带着森然的冷意。   ——大批鱼龙卫的精锐正在赶来!   蚁多咬死象的例子很少在修行界出现,也从来不受推崇,唯独擅长合击之术的鱼龙卫是个例外。这些巡行王朝的武者何止是蚁多咬死象,简直是蚁多了就在大象头上跳舞。   鲁黑山猛然爆发气机,将身边的武者全部击退,迅速朝远方遁去,一边仰天怒吼,“姓冷的,再这样下去我行踪暴露你也会被找到,还不快出手?!”   十几名鱼龙卫拖刀追去。   两坊之外的高阁屋顶上,挂着面纱的少女静静看着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她从客栈下来到了此处观战。   她身着再寻常不过的布裙,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唯独露出的双眼像是天上的两颗寒星,一切在她眼中仿佛都是虚无。   “这便是祭长所说的隐山?除了将一头猪变成野熊,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来自北烈国的少女轻轻点头,“但既然祭长要结盟,我们只得救下那只野熊。”   少女低头望向身旁,一个扛着铁矛的修长男子坐在屋檐边上,垂发遮住半边面庞,脸色苍白,双腿在风中来回晃荡。   “钟斐,那些已经追去的鱼龙卫不用管,封住路把后续来的全杀了,再把那个女人的皮扒下来给我。”   她厌恶鄙夷一切丑陋的事物,却更憎恨比她还漂亮的存在。   男子扭过头不满地看着她。   少女想了想,伸手摸着男子的头顶,“蠢狗,还不快去执行主人的命令!”   男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酡红,状若疯癫道:“没错,我只是主人饲养的一条贱狗,只要是主人的吩咐我什么都能做到!”   “汪!”   他狂叫一声,扛着长矛高高跃起,像是被风吹走的麻秆。   只有少女还留在屋顶,遥遥看着废墟中拔剑而战的女人。   “这是漂亮到让人作呕。”   ……   江云晚一见鲁黑山向远方逃去,立刻振剑荡开刀光,运起遮月步就要追去。   “噫哈!”   尖啸声撕破夜幕,长矛从天落下,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接连穿死三名鱼龙卫,将他们的尸体像肉串一般钉死在地面上。   身躯修长瘦弱的男子秃鹫一样落下,顺势蹲在了长矛边。   仅存的鱼龙卫终于停止攻击江云晚,他看着长矛,脸上没有任何恐惧,或者说本来就没有任何感情。   “邪宗钟斐,外号血矛,鱼龙卫去年新增公布的七大魔头之一,在王朝边境曾接连毁去村镇八座,所杀百姓五百又二,修行者九十七。是朝廷重金悬赏的对象,遇者,必杀之。”   “然也!”钟斐蹲在地上捂住脸,高兴地叫喊起来,“然也,然也,然也!!!血矛钟斐,就是我啦!!”   “现在奉朝廷律令,对你进行缉捕。”那个鱼龙卫的武者提刀朝钟斐冲去,神色漠然。   只是刚刚冲出七步远,寒光闪过,他的脖子忽然裂出血线,身躯惯性前冲几步才倒下,鲜血飞溅在不远处的矛杆上。   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江云晚怔怔看着地上鱼龙卫武者的尸体,平缓因激战而奔涌的真气。她剑锋直指矛边的男子,“邪修?”   钟斐狂笑起来,他踩在鱼龙卫尸体上拔出长矛,长度夸张的舌头舔着矛杆上的血迹。   “咦嘿嘿嘿嘿嘿,咦哈哈哈哈哈!!”   “疯子……”   江云晚的左袖中,花魁剑也落在手中,手持双剑而立。   这是个疯子。   这是个极强的疯子。   ……   数坊之外的长街,何必来听完一名鱼龙卫武者的汇报,今晚惹出莫大风波的女子的面容,已在他脑海中缓缓浮现。   “原来真的是你。”   一道雪白身影忽然从旁边的屋檐上掠过,朝着前方飞驰,但何必来去看时那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独缇,怎么了?”他身后的侍从问道。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风车的声音……”何必来收起折扇,望着那个之前不断传来轰鸣声的方向,冷冷笑着,“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的身后,锦鱼黑服的武者站满了长街,像是准备开拔的大军。 第一百章 天海作一剑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铛!”   锋利的光在长夜中一闪即逝,江云晚将狭长剑刃封在身前,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一矛,双脚向后划出深深的拖痕。   虽然看起来是个疯子,但钟斐的出招极为漂亮,矛尖带着摧金断石的力量,根本看不到他出手的动作,矛尖与破空声往往同时刺到眼前。   “这是第三式。”麻秆身材的男子鼓起掌,抱着比他还高的长矛,脚尖在地上踩着快速的节奏,滑稽怪诞。   “真没想到这个大城里,除了那些穿黑衣服的还有人能挡到我第三式!好高兴好高兴,主人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大周王朝果然比北烈国好玩的多。”钟斐兴高采烈,“现在第四式来了哦。”   他的话音刚落,刺耳的声响冒出来,像是有根琴弦被急速拨动——那是长矛的锋刃在风中震荡的声音!   寒光以十分吊诡的角度刺了过来。   江云晚完全屏住呼吸,连风声都在耳中被放慢,终于捕捉到了矛锋的痕迹,横剑斩了上去。   “不对!”   并没有斩到矛锋的触感,剑刃只是在空中挥过。   这是虚假障眼的幻影!   刺骨的寒意在身前生出,真正的矛锋忽然显现,枪尖距离她喉间只有三寸了!   电光火石间,江云晚收剑回斩打偏矛锋,但矛锋依旧在她脖子侧边擦出血痕,她整个人也被带出数丈才止住身形。   “真是奇怪呢,刚才你应该挡不住的,像是你的剑在带着手挥动。”钟斐收回长矛,手指点点江云晚的手间,“你那把剑,看起来很有古怪哦。”   江云晚捂住脖子,气喘吁吁。还好她体魄异于常人,不然就不是血痕那么简单了。   确实,她的速度本已经来不及了,是寄宿在百折剑中的小青控制剑身辅助,才勉强抵挡住。肉眼会受到欺骗,但小青作为剑灵的感知更敏锐,才帮她度过一难。   从这男子的气机来看,对方确实是邪修无疑,看不出真实境界,但在地象三境中也绝对是强手。可邪宗都散落在大周与北烈国边境一带,且向来站在北烈国一边,怎么会有邪修高手忽然出现在太兴城地下?   不过之前还有血傀宗的邪修万里迢迢出现在了钱塘,眼前倒也不算太难理解。   “天邪七宗,你出身自哪一宗?”江云晚戒备问道。   “喂女人,虽然是晚上但你也不要说梦话啊。天邪七宗哪儿能培养出我这样的奇才?我可是在西北荒原上自己悟道的奇才啊!”钟斐抚摸枪杆上的细纹,“我可是凭着自创的七式杀招,捅死了不知多少天邪七宗的弟子,也只有主人才能令我甘心追随。”   他眼睛忽然瞪得极大,枯槁的瘦马一般,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对着江云晚笑,“喂,女人。反正你也不是我的对手,不如我们打个赌好了。如果你能接下我剩余的三式,我就放你离开。如果你接不下,就让我把你的皮扒下来,好不好?”   疯子……   江云晚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无误,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头发疯的野马。但是自己也确实没把握胜他,而且再耽误下去就真的追不上鲁黑山了。   江云晚一手提着还未出鞘的花魁剑,另一手的百折剑直指钟斐,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剑灵驻守的双剑在手,再加上长庚妖躯,哪怕硬抗她也有信心抗过三式。   “咦呀呀呀呀呀呀!太有勇气,太好了,虽然从没有五境以下的修行者能抗我七式长矛。等会儿我扒皮的时候会小心的,绝不破坏你那张漂亮的脸……”   钟斐忽然连扇自己的脸,“贱狗!蠢货!你怎么能夸赞主人以外的女人漂亮呢?”   直到脸颊红肿起来,他才停手看着江云晚,痴癫笑着,“我每次杀人一般都只用七式,超过七式用别的招式就要被罚睡在狗笼里,你可要乖乖地去死哦。”   江云晚皱眉,“刚才听鱼龙卫说,你曾在大周边境滥杀无辜,便是用长矛七式做的?”   “你这个女人脑子有问题吗?我又不是天元三境的高手,怎么可能七招一口气杀几百人?”钟斐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江云晚,然后疯狂敲打自己的脑袋,“当然是对他们每个人都捅七式啦!特别是些无家流浪的小鬼,跑起来兔子一样灵活,还会大喊大叫,这是多么棒的练习机会啊!七招后任谁都会变成一滩烂泥,连山里跑来的野狼都无处下嘴啦!咦哈!”   江云晚原本只想随便问几句,拖延时间来做好准备,但此刻摆开剑势的动作忽然停住。   “小青,能帮我挡下一式吗?”江云晚轻声问道。   “依他前几式的强度推算,齐聚百折剑灵性的话应该可以,代价是百折剑要修养几天无法出鞘。而且姐姐你……”小青虚幻的声音在江云晚耳边响起,满满都是担忧。虽然她此刻藏身百折剑中,但也能感觉到江云晚的真气变化。   本来江云晚还有所保留,准备去追鲁黑山,但此刻经脉中真气汹涌如江河,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嗯,那麻烦小青你帮我挡下一式,剩下两式我来解决。”   百折剑震鸣,仿若回应。   “喂喂喂开玩笑的吧,刚才你全力防守的姿态就很聪明,现在竟然妄想反击?”钟斐也感觉到江云晚的气机变化,睁大眼睛,“哦哦哦,难道你终于彻底动怒了?”   “喂,别再逗我笑了啊,现在是修行者之间的死斗,你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却还在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动怒?愚蠢到我都要呕出来了啊。”   江云晚鬓间发丝因暴涨的气势而向上扬起,她只是冷漠说道:“鱼龙卫们就快到了,你还不出手吗?”   钟斐一愣,脸上因被挑衅而爬满愤怒。他狂叫一声,第五式悍然出手!   他手中的长矛化作一道银光,如秃鹫般迅猛地飞掠,带着周边旋起的风罡,猛然朝江云晚扑下,所过之处地面被撕出道道伤痕!   而江云晚根本看都不看,伸手一掷百折剑轻鸣而出,剑身上青黑流光大放,无需她的心神操纵,便与空中的“秃鹫”交战在一起。   江云晚将还未出鞘的花魁剑递在了左手,平举在身前,周身气机再度拔高,袍摆与青丝一同鼓荡。   这个平日千娇百媚的女人,终于露出身为剑修的锋芒一面,仿若剑仙凌世。   满腔怒火尽收于一鞘之内。   一鞘剑意,只为一剑!   风声骤乱,这片废墟间的天地元气都狂暴起来。   百折剑在空中忽东忽西,剑身上隐隐缠绕一条青黑小蛇,与长矛化作的秃鹫撕咬。铁器相击的鸣声转瞬就超过百下,无数火花从天空坠落,溅在地上像是一场雨。   十几息时间后蛇影力尽,秃鹫消散,两柄武器纷纷倒转而回。百折剑上的光泽都黯淡许多,嗖地钻进江云晚袖中。   “小青,辛苦了。”江云晚轻声道。   钟斐接过长枪,脸上因愤怒而扭曲。他从未想过有四境修士能接下自己这一招,而且是以这样轻松写意的方式。   “一定是你的剑有问题,一定是你的剑有问题!”   他咆哮起来,倒握长矛将其狠狠插入地面。   第六式!   两人所站的大地全部崩裂,大小不一的土石和废墟向上骤飞,夹杂着几千道透明锋利的矛影,化作了逆扬向上的风暴,将持剑女子的身影彻底淹没!   如箭雨般的攒射持续了许久,下方的土石和锋影还未射尽,射出的已从高空落下,上下交汇,仿佛有两拨神弓手隔着天地交战。   钟斐狂笑起来,他已经能想象到里面女人血肉模糊的样子,说不定已经变成了肉泥。   “箭雨”终于停下,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这片土地已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而江云晚仍站在原地,还保持着平举长剑的姿势。圆领紫袍衬得她英姿飒爽,但已经有多处破损,雪白裸露的肌肤有诸多伤口,她的嘴角也有鲜血溢出。   “咦……咦……咦呀呀呀呀呀!”男人惊声尖叫起来,“你不可能还活着,你不可能还活着!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江云晚吐出口鲜血,显然受了不轻的伤势。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甚至连姿势都没变,硬生生靠体魄强行抗下这场风暴。   因为她所有的真气和心神都蕴在手中这一剑了。   因为这是绝世的一剑。   “锵!”   花魁剑出鞘半寸。   长夜为之一凝。   钟斐脸色更加惨白,他终于感受到了那剑鞘中锁着的是何等的恐怖。   他怪叫一声,长矛被巨力射出,直直隐没在夜色中,仿佛要冲上云霄一般。   第七式。   原来这一式他该用的更从容,甚至原本准备得意解释一番,但巨大的恐惧压垮了他,他只想将这个女人赶快杀掉。   “你说的对,从一开始我确实只想接下三招离去。虽然也有愤概于你的残暴,但仍想着自有鱼龙卫收拾你,我不必冒着风险与你搏杀。”江云晚轻声说着,“但是我确实有些愤怒。”   “其实我不像朱洛那样心怀正义悲天悯人,也不像虞烟那样剑胆侠骨,无论哪个身份我都不算勇敢。可是,我也会愤怒啊。愤怒时我的妖血才会炽热,才会让我觉得,自己还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钟斐状若癫狂,“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原来你才是疯的那个!”   江云晚笑笑。   “呵呵。”   剑气四溢。   钟斐尖叫着向后一跃,整个人融入黑暗中。他彻底隐匿身形踪迹,不敢再暴露。   现在他只要等着这女人死在第七式下就好了。   她不可能挡得住这一式!   刚猛的气机从上方落下,宛如山岳压顶。只见上百道秃鹫虚影飞下,巨大的翼展像是精铁铸成,比之前猛烈的数倍的风罡盘旋四周。   而站在最下方的江云晚只是个渺小的黑点。   第七式,鹫潮!   刚才一只秃鹫就要一把百折剑来对付,现在上百的秃鹫,岂不是要上百把百折剑?   可此刻江云晚手中只有一把剑。   于是她缓缓拔出了花魁剑。   出鞘间剑吟声响彻第一城。   半空中所有的秃鹫铁影,在剑吟声响起时便崩解消散。   夜色中传来男人惊惧的声音,“这是什么剑式?这是什么剑式!”   江云晚拔剑四顾。   男人惊慌后忽然镇定,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分不清方向,“好强的剑意,我进大周以来还从没见过。可是你现在找不到我的方位,或者说任何一个方位都是我。你找不到就没法挥剑,这样可怕的剑式只会耗死你!最后还是我赢了!”   “是吗?”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长剑横在身前,剑意之浓郁连秋风都无法吹过。   夜色中忽然传来男人的惨叫。   “找到了。”   江云晚睁开双眼,眼中剑芒流淌。   在剑鞘中蓄势已久的剑意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随着剑式撕裂长空而去。   撕裂长空的是一道圆弧。   一道能切割万物的圆弧。   也是世间最烈的圆弧。   小剑仙所传第一剑。   小剑仙吕卿自言,他曾远赴东海深处,观沧海与天穹融为一色,浩荡无量,唯独沧海尽头的一条弧线将天与海分割开。天与海都能分割,何况是万物。   于是那条弧线,在他眼中就变成了一把剑。   天海一剑。   曾经她要深度妖化才能使出天海一剑,但经过日复一日的练习打磨,且境界提升,她终于能在蓄势后勉强使出这一剑。   但今夜她只用了半剑,来避免身体承受不住。   半剑,足矣。   剑意缓缓消散,夜色中一片寂寥,连风声都停歇了。   饶是半剑也抽干了江云晚体内所有真气,她缓缓朝某个方位走过去,只见到那个邪修侧卧在地上,胸腹间一道狰狞伤口,气息萎靡到近乎消失。   而他的腿上还缠着一条黑岩色的长蛇。   他隐匿于黑夜中江云晚确实找不到目标,但蛇可以。江云晚刚刚闭眼时将附近的蛇都召了过来,遍布所有方位,终于有一条缠上了这邪修,还好这地下城也有不少品种特异的蛇类。   长蛇松开来从钟斐身上爬下,缓缓爬到江云晚身前,抬起上半身子望着她,呲呲吐着蛇信。   江云晚只觉得全身寒毛都要竖起了,她虽然身怀妖蛇血脉,偏偏最害怕的就是蛇类。   但她仍俯身强行伸出手,指尖在黑蛇头顶颤抖抚摸着,“乖孩子,做的很棒。”   长蛇圆圆的蛇眼看着她,歪头吐了两下蛇信,便转身爬过重重废墟,消失无踪。   江云晚长出一口气,看来想克服自己的天性还很艰难。   “你的三式,我接下了。”江云晚扭头看着光景惨淡的钟斐,“而我只出了一式。”   “你就在这里等着鱼龙卫来吧。”   她转身朝刚刚鲁黑山的方向追去,身形消失在夜色中。   等到江云晚离开不久,那个戴着面纱的少女忽然出现,蹲在钟斐的身前。   钟斐的口中不断有鲜血流出,眼睛直勾勾看着少女,“主人,论胜负……她赢了,可论……生死,如果我开始就出全力,她一定会死。”   “可是你依旧让她跑了,真是没用的废狗啊。”少女竟然笑着,抚摸钟斐的头。   钟斐脸上露出病态而畅快的神色,他爬到少女脚边,抱着少女的脚踝蹭着,“啊,主人,你骂的对,我就是条没用的废狗。只要主人开心,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哪怕让我在这里等死……”   他晕倒在少女的脚边。   十几道高矮不一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少女身后,形貌都隐在夜色中,但周身气势都极为骇人,远胜过钟斐。   “真不知道您用了办法,能降伏钟斐这样的疯子。”为首者恭敬说道。   “此人太过嗜血滥杀,如果不是来大周缺乏战力,我也不会收他。”少女起身淡淡道。   为首者犹豫片刻,才开口道:“他好像还有救。”   “救了他伤势太重也只会成为累赘,后面他再被人抓住我们都会暴露。何况他背负那么多条人命,神也不会喜爱他,他早就该死了。”少女起身,“杀了他,鱼龙卫马上就要到了,不要在此地纠缠,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头望向江云晚离开的方向   “去查一查,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第一百零一章 兄弟情深   江云晚在一处围绕坊间的高墙上疾驰,这附近都是不住人的空坊。虽然天海一剑抽干了她的真气,但她已经将分身李幼念的真气挪用过来。   一境的真气自然不足以支撑她杀死鲁黑山,但至少也要追查到对方的去处,好来日去报仇。   鲁黑山的气息已经隔得很远,若有若无,沿途还遇到十几个鱼龙卫的尸体,这些追兵全军覆没了。   但只要不耽搁继续追下去,应该还有一线机会。   夜色中忽然想起机括声响,金丝编织的大网从黑暗中弹出,把江云晚紧紧网住,带到坊墙下的冷清小巷上。   小巷两边夹墙,几个人影走了出来。   林镇看着被金网束缚的美人,得意笑起来,“别挣扎了,这金网就是针对修行者开发的,很难逃出来。我们一路尾随你过来的,你这个娘们还真是厉害,那么猛的邪修都能杀,但现在也伤痕累累,真气体力都所剩无几了吧。”   江云晚皱起眉头,双手用力撕着金网,却收效甚微。正常状态下倒是能破网而出,但她现在受了不轻的伤,真气也不多,想挣脱需要不少的时间。   “在第一城悍然出手,毁掉了怔怔一座坊,你这罪名可不小,抓回去就是大功一件。”林镇蹲在江云晚身前,恶狠狠笑着,“何况我们还可以说那个邪修是我们杀的,如此大功老子不仅不用被贬出太兴城,甚至还要带着兄弟们高升了!”   身后的几个鱼龙卫都跟着笑起来。   “鱼龙卫中竟也有这样的杂碎。”江云晚冷声道。   她知道鱼龙卫人数众多,有能拖刀追凶的精锐,自然也有浑噩度日的杂碎。而像眼前这个按刀巡街的,虽然小有品阶,但人品之低劣,甚至连杂碎都称不上,完全就是鱼龙卫这铁血署衙的蛀虫!   “放心,把你交上去前,我会割掉你的舌头,挑断你的手筋,让你说不出也写不出。”林镇说着眼睛肆意盯着江云晚的脸蛋,和几处裸露的肌肤,“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让我和兄弟们爽爽,漂亮到这种程度的女人,我也是第一次享用。”   他大笑起来,甚至得意地往江云晚身上狠狠踢了几脚,寻常人挨了,恐怕就要筋断骨折了。   “等会儿出去我一定会打断你的牙!”江云晚怒笑,但心中反而并不焦急。   她装作以愤怒掩饰恐惧的样子,实则却期待着对方的下一步举动。只要把金网解开,她用的是办法将这几个人连手脚都打断!   “小娘子别急啊,夜还很长啊。”林镇伸手向后一招,“把泄力封穴的药拿来。”   江云晚心中一沉。   啧,有点麻烦。   悠悠的风车声响起,伴随着一道清冷的女声,“谁敢碰她一下,我就把他手脚都砍下来,卖出为奴!”   ……   今夜太兴城的地下骚乱不断,不少地方堪称鸡飞狗跳,而地面上一片祥和,或许阴暗的角落也会有流血发生,但长街上仍旧满是游人,情人们执手挑花灯,不时指着天上的星月共诉衷情。   不知不觉夜已经很深了,哪怕御街上也游人稀疏,偶尔能听见狗叫。   东城一处府邸宽大,但比起周围的豪府已经算得上简朴了,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当今监国的二皇子的府邸。   萧佩从后门悄悄进来,还没走到自己房间,就被下人叫住。他咬咬牙,跟着下人穿廊过院,一路到了二皇子的书房外。   大片的花窗被昏黄烛光照亮,映出里面一个人影来。人影不时在房间走动,翻阅书架,最后又坐在书桌后提笔写着什么。   萧佩心中满是感概,寻常王公子弟,这时候不是在平乐坊的妓馆里享乐,就是在教坊司里宴饮,惫懒些的早都睡了。唯独二殿下都这般贵不可言,还要挑灯辛忙,几乎夜夜灯火不息。   “萧佩,回来了?”里面传来温醇嗓音。   萧佩跪在地上,一旁的下人悄悄离开。   “你背着我去找天衍先生了?”里面的人问道。   “萧佩受殿下知遇之恩,不敢欺瞒。殿下身负监国重责,如今又是多事之秋,只是想为殿下分忧。”萧佩身子俯得极低,丝毫不见长街时的桀骜。   “前朝大夏的钦天监塞满神棍,夜夜对天卜算,最后还是被我大周所灭。正歌山和墨珠门尤擅此道,还不是被三大宗压下一头。未来之事,我向来是不信的。光阴每一刻都在流逝,每一刻都是未来,当下的事做好,未来自然掌握在手中。”屋内传来温和的笑,“更何况我大周豪迈古今,得天独眷。以后不必去找天衍先生了。”   “是,殿下,不过即便想找也没有机会了。”萧佩小心翼翼将今夜所遇说出,“按照天衍先生的规矩,每至一地只见一人,估计天衍先生很快就会离开太兴城了。”   出乎萧佩的意料,二皇子既没有惋惜,也没有愤怒,反而对今晚之事颇感兴趣,“太兴城来了这样的美人么?萧佩,记得你是个丹青画手,尤擅画人?”   “是。”   “那便把这美人画下来让我瞧瞧吧,政事都看花了眼,还是美人养眼怡情。”屋内是自嘲般的笑,“对了,教坊司的事安排妥当了吗?”   “都安排好了,后日殿下就能到三皇子府中,与三皇子共赏教坊司的献艺。可是殿下,陛下养病前亲自下令圈禁三皇子,您以监国之身这时候去见三皇子……”   剩下的话萧佩不敢再说下去。   “怕什么,他是我的弟弟啊。”屋内人轻声说着,“秋天是太兴城最美的时候,我的三弟以前很喜欢秋猎,现在却只能窝在闭塞的府中。我自然要带着最漂亮的姑娘和最烈的酒去见他,为他排解寂寞。”   “我那些弟弟中,唯独三弟最像我,又处处都比我好,我当然最记挂他。”   房间中的声音穿过门窗,轻轻幽幽地在夜色中飘荡。   “我们之间,可是兄弟情深啊。” 第一百零二章 今夜开心吗   露华浓将最后一个鱼龙卫踹入坊墙中,望向早已蜷缩在地上的林镇,“开网。”   林镇躺在地上,鼻青脸肿,颤颤巍巍按下手中的机括,金网瞬间解开。   江云晚从网中钻出,走到林镇的身前,柔柔笑着,“这位鱼龙卫的爷,刚刚不是还说要享用我吗?怎么现在话都不敢说?”   林镇已经嘴肿得话都说不出,即便能说也不敢说。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连连向江云晚求饶。   但这样的渣滓江云晚再也懒得看一眼,一脚将其踢晕过去,力度控制下正好踢出他一颗带血的牙齿。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在外面乱跑?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我如果没赶到你怎么办?”露华浓看向江云晚。   “多谢搭救,但本姑娘有的是办法。”江云晚轻哼着。   哪怕露华浓没赶到,花魁剑也还在她袖中,无非是再受点儿小伤。   “你怎么从金风玉露行跑出来了?”江云晚问。   “出来散步。”   “半夜出来散步,还带着风车?露大小姐真是好雅兴。”江云晚拿过露华浓手中的风车。   “……出来散步,顺便找个地方把风车扔了。”露华浓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跑出来的太急,忘了把风车放下。   “不要算了,还我……”   江云晚话说一半,猛然把露华浓拉到自己身后。   黑暗中一道尺余的金色粗矢射来,射碎风车后正中在江云晚的肩头,巨大的力道将她撞到露华浓的怀中,两人一同向后被带出数丈才堪堪停下。   “江云晚!”露华浓惊喊出声。   “别在我耳边喊,喊得我头疼,我还没死呢。”瘫软在她怀中的女子有气无力说着。   露华浓有些吃惊,只见金色粗矢奇异地化作光点消散,留下拇指粗的血洞,鲜血汩汩流出。依照刚才那只金色粗矢的威力,如果换做是她毫无防备去接,可能整块肩骨都碎了。   即便如此,这样的伤势也不能放置不管。   露华浓扶着江云晚坐下,拿出小巧的瓷瓶,从里面倒出带着淡香的清水敷在伤口上,立刻止住了流血,也痛得江云晚轻嘶一声。   没有脚步声,但大批黑影从前方涌来,带着铁腥气,像是一批出鞘的刀。   “天子脚下敢打杀鱼龙卫,数十年不曾见这样的人了,不出所料,你们余生都要在鱼龙卫刑狱中度过了。”清亮的声音响起。   身着华服的公子走到了黑影的最前端,看到江云晚却一愣,“是你……是你?”   两声是你。   刚才长街闹事的果然是你。   敢打杀鱼龙卫的竟然是你。   江云晚也怔住片刻才虚弱笑笑,“何独缇,钱塘一别许久不见,见面就出手这样狠辣,鱼龙卫的果然铁石心肠。”   何必来独自走过来,露华浓刚要出手,却被江云晚暗自按下。   “本独缇来第一城闲逛,没想到正碰上生乱,又感知到有邪修气息,一路寻着血气追过来,本以为这小巷中有条大鱼,没想到中招的是个蛮腰如蛇的美人。”何必来蹲在江云晚身前,折扇挑起她的下巴,“江姑娘不是钱塘缺月楼的花魁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能在太兴城搅动风云的修行者?”   江云晚下巴轻轻蹭着扇骨,眼角潋滟,笑得挑衅,“那何独缇不是主管钱塘一地么?怎么也来了太兴城?”   何必来忽然在江云晚耳边,极小声道:“西明湖畔,湖心小筑初见时,那日你刚好开窍修行,不到一年你就有如此境界,你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没什么可秘密的,我是青楼女子嘛,练了门能吸取他人修为的邪功,进境当然快。被吸干的人都成了痴傻受控的人偶,何独缇要不要试试?”女子盈盈笑着。   何必来皱起眉头,他听出对方话中的刺。他曾试图在杯中下毒,将对方变成受控的人偶,这话就是对方的反讽。   何必来站起身来,“来此沿途有十几个鱼龙卫的尸体,你们杀的?”   “不是。”   “那是谁杀的?”   “鱼龙卫神通广大,不会自己去查吗?”   “那这几个人?”何必来看向地上重伤的几人。   “我打的,他们找死。”露华浓淡淡说着。   “露华浓。”何必来竟然识得对方,“今夜的事露家也要掺合进来?”   “已经掺合进来了!”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小巷另一端传过来,露家老四露沉舟带着大批露家子弟赶到,怒潮一般涌到露华浓身后。   “四叔……”   “小丫头脚力倒快,我刚点完人你就没影了。”露沉舟看了露华浓一眼,又看到受伤的江云晚,脸上怒气勃发,“这是我露家的贵人,何人敢动?”   “露家这是要与我鱼龙卫为敌?”何必来冷声道。   露沉舟冷笑,“天子脚下,谁敢跟鱼龙卫为敌。但江姑娘身份不凡,她若有事就不单是露家的事,而是三大世家的事了。”   何必来手中紧攥折扇,他没想到江云晚一个青楼女子,背后竟能牵扯出三大世家,这样积年不衰的庞然大物,鱼龙卫对付起来也很麻烦。   “这几人是我鱼龙卫巡城司的人,总要有个说法。”   小巷中一时剑拔弩张。   “想要说法?”江云晚冷笑,将她与林镇的恩怨大致说了。   对峙的双方都有些发懵,如果江云晚所说是真,那三大世家与鱼龙卫险些交手,竟然是因为一个巡街的色欲蒙心,何其荒唐。   一个鱼龙卫忽然走到何必来身旁,轻声说了什么。   何必来看向江云晚,“我们沿另外的方向来的人,发现了邪修钟斐的尸体,你杀的?”   “他死了?”江云晚有些诧异,“那确实是我杀的。”   小巷中安静下来。   露华浓也有些愕然,“你竟然能杀了钟斐?”   她也曾听过这凶徒的名声,此人一身修为在地象三境都极为不俗,为人疯癫残忍,是今年王朝悬赏最高的凶徒之一了。   “没办法,本姑娘便是这般天赋异禀。”江云晚唉声叹气。   露沉舟颇为激赏地看了江云晚一眼,又望向何必来,满脸不善地还以颜色,“江姑娘是我露家的贵人,总要有个说法。”   何必来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开口道:“……江姑娘勇斩邪修钟斐,自然是大功一件,待查明确定是江姑娘所做后,我鱼龙卫会报之以厚赏。至于眼前的事,若真是巡城司的人有错在先,我鱼龙卫自然也会补偿。待调查清楚,厚赏补偿一并奉上。”   “哎呀,何独缇竟然没有把这功绩抹去,主动晾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江云晚啧啧说着。   “我鱼龙卫从不屑用这些鬼蜮伎俩。”何必来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何独缇慢走。”江云晚笑得牵扯伤势,又轻咳起来。   “明日……嗯,后日。”何必来站住,“最迟后日一切都会见分晓,到时我自会代表鱼龙卫登门拜访,收尾此事。”   他朝小巷外走去,那些黑影也跟着像退潮般离去,其中几人还不忘把地上的伤者带走。   何必来的侍从跟上来,一起往小巷外走去,“公子,巡城司的如何处理?”   “拉回去审,若真如江云晚所说,就把他们几个全废了!”何必来咬牙切齿,“做混蛋不要紧,但不能连官服都没脱,以鱼龙卫的名义去做混蛋!”   “可是公子,现在二皇子监国,还马上要全权接管鱼龙卫,这时候我们夜行司的人去处理巡城司的人,怕是不太好。”   “哪里来的混账话!把你脑子里的水倒出来,然后把我这句话刻进去!我鱼龙卫忠于的永远只有陛下,还有王朝的律法铁条,其余全都是狗屁!”   何必来暴怒起来,吓得侍从连声称是。   “派人去查,把今晚第一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头到尾全部查清楚!应该还有个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逃走的人,找!”   他长舒一口气,将手中的折扇一把攥烂,心中愈发郁闷。   钱塘时江云晚在他面前就是随意宰割的鸡雏,没想到几个月的时间,一个青楼女子竟成了连鱼龙卫下手都要忌惮的人物。   这何止是鸡雏飞上枝头变凤凰,简直是变成凤凰还把枝头拆了要飞上青天去了!   ……   小巷中露华浓脸色生寒,“四叔,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你以为他们是寻常凶徒吗?那是替朝廷看管天下的鱼龙卫。”露沉舟说着,“你们打伤的是巡城司,是鱼龙卫下属巡街护城的小角色而已。而刚才那些人虽然衣着差不多,但腰间都挂着锦袋,那是夜行司的人,他们才是朝廷手中真正的刀,专用来在黑暗中杀人。若打伤的是他们,今夜恐怕就不能善了啦。”   “那这个何必来很了不得咯?”江云晚缩在露华浓怀里说着。   “按照你说的,这个何必来是钱塘来的独缇。但刚才那些夜行司的人,看锦袋标志都是第一城的人。说明何必来下了第一城后,随意就能调派指挥着这些人来处理乱情,那他的真实身份,应该比你想的还要了不得。”露沉舟答道。   露华浓咬牙,“可是他们打伤……他们打坏了我的风车!”   “好了露大小姐。”江云晚抬手拍着露华浓的脸,“我这个小女贼等会儿再给你弄一个就是。”   露华浓打掉江云晚的手,“刚才你跟何必来近处说话时的样子,可真是妖娆动情啊。”   喂!刚才敌众我寡,本姑娘是出卖色相稳住对方好吧?!   江云晚气得反而笑出来,“是啊,我青楼出身,自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露华浓反倒被说得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道:“刚才为什么要替我挡下那根金矢?那是鱼龙卫的开山弩射出的,恐怕是把我们当作凶徒射出的杀招,会死人的。”   “……我当然知道会死人,但看金矢轨迹偏离了要害我才去挡的嘛。”江云晚轻哼一声,“要是真有性命之危,我肯定把你对着扔过去,然后自己先逃了再说。”   “哦。”露华浓轻声应着。   金矢速度那样快,又来得隐蔽,怎么可能看出轨迹。   银月西斜,已经到今夜的尾声了。   江云晚轻咳两声,向后虚弱地靠着露华浓,轻笑道:“露大小姐,今晚出来玩的开心吗?”   露华浓紧绷的身子终于松软,低头枕在身前江云晚的肩上,轻轻舒了口气。   “嗯,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第一百零三章 羽衣之变   半睡半醒间,江云晚觉得有人在扒她的衣服,能感觉到纤细的手指在轻抚她的肌肤,痒痒的,像是心里有根羽毛在挠。   “春息,别闹。”她口齿含糊不清说道。   “春息是谁?”清冷的声音问道。   “欸嘿嘿,春息是我的暖床小侍女。”江云晚迷迷糊糊地笑。   “还有小侍女给你暖床?”声音更冷了。   当然没有啦,虽然刚开始搬来落英巷的时候,春息好几次都悄悄往被窝里钻。既然这样问,那应该不是春息。   江云晚烦躁地转身,手臂遮住铺面而来的阳光。   奇怪,自己睡的静室独特设计过,门窗全部紧闭时哪怕艳阳天的清晨也很昏暗,来保证自己能舒服地睡懒觉,怎么今天阳光这么亮?   “虞烟,帮我把门窗关上。”   “虞烟?”   嗯?也不是虞烟?   “小蝶,让娘亲再睡会儿,听娘亲的话,乖。”   “啪”的一声,江云晚只觉得脸上受击。她猛地坐起,惊出一身冷汗。   简洁素雅的房间,清晨的阳光自敞开的房门照进,能看到院中葡萄架的一角。   哦,对,这里不是落英巷自己家,是太兴城的露府。   “怎么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下?”江云晚揉着脸。   “你刚才脸上落了个蚊子,自己拍了自己一巴掌。”   清冷的声音传来,江云晚这才发现露华浓正坐在屋内桌旁,静静看着她。   太早醒来让她还有些困乏,“那蚊子呢?”   “跑了。”露华浓冷淡说着,“你认识千剑湖的虞烟?”   江云晚顿时清醒许多,想起现在虞烟在外界来看还属于下落不明的状态,“偶然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现在跑哪去了。”   她尴尬笑笑,又倒下趴在床上,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团,像是米粽一般。困顿的声音从米粽里传出来,“露大小姐,其实我背负莫大诅咒,每天一定要多睡儿会才能好,所以不要在太阳刚升时就来叫我。”   露华浓根本不搭理,皱眉看着床上的一坨,“你有一个孩子?”   “是啊,本来把她寄养在外地,谁知她千里跑到越秀山寻我,我们母女血浓于水,只能将她养在身旁了。”被子里传出愁苦的声音。   “满嘴鬼话。”露华浓起身掀开床上被子,江云晚身着寝衣,弓身缩成小小一团,乌发在洁白柔软的床面铺开,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露华浓直接朝江云晚领口的衣服扒去。   “露华浓,你要干什么?还有这熟悉的触感,刚才睡着时果然是你在扒我的衣服吧?”江云晚挣扎起来。   但露华浓根本不停手,混乱中很快就让江云晚肩头裸出,酥胸半露。   “快来人啊,露大小姐光天化日兽性大发了!”江云晚惊声尖叫。   同时更高亢的女声尖叫在房门处响起,与江云晚遥相呼应,高低拮抗,像是两位优伶的相合唱曲,隐隐带出漂亮的戏腔,拉得极长才作罢。   露华浓和江云晚都怔住了,齐齐朝房门处看去。   门边雷家的大小姐雷婷正双手捂眼,手缝里露出偷偷看着的眼睛和绯红的脸。她的身旁燕歌目瞪口呆,同时眼中带出一种师傅不愧是你的神情。   “华,华浓,你果然喜欢女子吗?”平日豪爽的劲装女子此刻满是娇羞,结结巴巴说着。   她本来带着燕歌在雷家玩了几天,今早把燕歌送回露家,结果刚到燕歌师傅的房间,就看到两人衣衫不整在床上贴在一起,香肩裸露,耳鬓厮磨。   这,这……这场面倒是挺养眼的。   露华浓黑着脸直接过去把两人推到院中,又回来关上房门,朝床边走过来。   江云晚捂住胸口一路退到床边,“露华浓,你冷静点儿!而且燕歌就在外面,小孩子听到了会有心理阴影的。”   “你们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露华浓皱眉掏出一个瓷瓶,“我是要给你伤口上药。”   江云晚呆住,随即长出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最近情欲难填来着。”   露华浓不由分出扯开江云晚的寝衣,却看到肩头靠近心房处,只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血斑,在素锦般的肌肤上分外惹眼。   明明是昨天晚上受的伤,今天早上就只剩下浅浅疤痕了。   “我体质殊异,受伤恢复得要比常人快些。”江云晚连忙拉上衣服。   “这么说你已经痊愈了?”   “外表痊愈,体内还有些暗伤,不过也很快就好了,多谢露大小姐关心。”江云晚不自然笑笑。   “……无事就好。”   露华浓沉默片刻,不吭一声地走出屋外,房门关住遮蔽了日光。   “怎么总感觉她最近怪怪的,喜怒无常。”江云晚嘟囔着。   她起身时随手摸到床脚的事物,是架破烂的纸风车,车叶碎得只剩下一半还坚强地挂在木杆上面。   对了,昨晚说好要给露华浓再弄一架风车,但当时跟着露家那么多人一块回来,出第一城的时候没好意思动手。   算了,以后再想办法吧。   江云晚被折腾得睡意全无,起身到衣架旁拿下仿若玉丝织成的衣裙,质感晶莹。   昨夜连番大战中,本来霓裳羽衣有几处破损,一夜过后已自行修复如初,且上面的血污都清理一空,焕然如新。   果然是居家旅行杀人寻仇的必备良品啊,宫澜的手艺也比过去更好了,堪称巧夺天工。   感觉到手中衣裙比平时多了种异样感受,光泽莹润饱满,江云晚心中一喜。   终于到时候了。   她按照宫澜之前所教,指尖真气外溢像是锋刃,沿着霓裳羽衣上一道看不见的暗线划下。仿佛无数根珠链相继断开的声音,霓裳羽衣一分为二,且每份都迅速延展拓开,转眼她手中就有了两件一模一样的霓裳羽衣,与分裂前的毫无差异。   重炼的霓裳羽衣掺入了能蕴纳真气的玉丝,只要穿在她身上日日吸收真气,待神意自满后就可分裂扩展。   这是她当时在给天工坊宫澜写的要求中,随意提的异想天开的想法,本来都标注着做不出也可,没想到对方真的给折腾出来了。   江云晚心念一动,红黑二色的烟雾飘出,化作眉眼轻柔的女子在身前。   “好久不见。”江云晚笑着打招呼。   “好久不见。”“李幼念”轻笑致意。 第一百零四章 秋意渐浓时   “不知下一个分身和下一件霓裳羽衣哪个会先产生?”   子母两件霓裳羽衣,江云晚换上原本那件,将其淡紫的绮丽衣裙,新生的那件则在李幼念身上化作水蓝裙服。   江云晚将那架破损的风车放入袖中,李幼念竟转瞬将那风车拿了出来。   “嗯,袖里乾坤也共通一处,可惜空间不大,只能放些日常之物,不然与分身分居两地,都可以做起倒货的生意了。”   江云晚望向分身,“这衣裙法器感觉如何?”   李幼念将风车收入袖中,在身上各处看看,柔声细语,“还不错,宫澜的手艺,自然很喜欢。”   两人相视一笑,都在对方额头上轻弹了下,异口同声笑道:“你啊,越来越疯了。”   自己跟自己玩闹过后,江云晚挥袖将分身收入袖中,离开房间到了院中。   露华浓和雷婷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只剩下燕歌在葡萄架下,朝她挤眉弄眼。   “师傅,我感觉华浓刚才出来时的神色很奇怪哦。”   “嗯?”江云晚不明所以。   “师傅,你是不是又沾花惹草,勾引华浓了?”少女一副我很懂的样子。   “胡言乱语!虽然我和露华浓整日拌嘴,但也是正经与其相处的。”江云晚拍下少女的头,“还有,什么叫做‘又’!”   “春息师姐说的嘛,说师傅你不仅勾引男子是一绝,勾引女子功力更是深厚,还常常是自己毫无觉察的那种。”   “不要跟着你师姐学坏,等回不周山我再找她算账。”江云晚无奈苦笑,“趁着无事,还不赶紧随我修行,要记得你身上还有一年之约呢。”   江云晚压低了声音,“你现在也该清楚认知到自己体质的不寻常之处了吧,不要浪费这份天赋,不然你父母哪天回来我这个做师傅的可没法交代。”   “还有百里家虽然没找上门,你也说是他们在等我们主动去。我们不去他们迟早是要来的,你更要勤于修行做好准备。”   燕歌双手堵住耳朵,小脸苦兮兮的,“师傅,一提到修行你就很罗嗦了,啰嗦太多小心变成老太婆哦。”   “老太婆……”江云晚一把抓着少女衣领往房中去,“进屋,继续上次的窍穴讲习,不让你练到天昏地暗,你就不知道为师风华正茂!”   “师傅我错了!”少女的惨叫声传遍小院。   ……   日升月落,江云晚今日难得早起,她看着自己肩头,肌肤白嫩,已经完全看不到痕迹了。   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像人多一点,还是像妖多一点。   小院静悄悄的,露华浓不知去哪了。   江云晚待一切收拾妥当后便朝露府后门走去,正碰上来上课修行的燕歌。   “今日我要出去一趟,你便在府中自己修行吧。”   燕歌亦步亦趋,雀鸟一样叽喳不停。   “师傅师傅,你要去哪儿?”   “去……去教坊司逛逛,学习经营之道,回去把锦青馆生意打理好啊。”   “师傅师傅,我也要去玩!”   “你待在露府安心修炼。”   “师傅……”少女抱着江云晚的腿鬼哭狼嚎,引得路上的下人瞩目,“我男装很拿手的,可以跟你一起冒充客人。”   “别闹,师傅是有正事,而且很快就回来。”   江云晚叹气,昨日她已让露华浓帮忙打探过,今日教坊司正是要去三师兄府上献舞,这正是混进守备森严的皇子府,见到师兄的最佳时机。   想来也不会费什么功夫,但此事涉及自己的真正身份,自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江云晚好说歹说,以各种条件许诺,终于哄得少女答应留在府中。   说话间已经到了露府后门,开门后却看到两名武士分列在门外的两侧。   黑色织衣敞露着宽厚胸膛,腰挎着品相不错的刀剑,满脸严肃认真,眼底却含着煞气。   露家什么时候新布置门卫了?看起来倒像是两个黑帮来的。   江云晚一边想着正要出去,却被两人拦下。   “江山主,如果您要出去,请稍等我们再叫几人护佑在您左右同去。”嘴角带疤的一个沉声说道。   “这是什么章程?”江云晚皱眉。   “前两日江山主遇险,故三大世家决议派人保护在您左右。我们都是雷家子弟,还有一组人散在清露坊附近,专职保护江山主。”   “那我住在露家,为何不用露家的人?”   “露家人经商赚钱还好,论起护人打架,自然比我们雷家差了许多。”武士眼底闪过一丝傲然,沉声道:“何况我们雷家的兄弟遍布太兴城地上地下,在哪儿都有人说得上话,江山主无论在哪儿遇险都瞬间能找来大票兄弟。所以三家决议,露府内归露家,露府外江山主的安全由我们负责。”   江云晚一愣一愣的,“听这话音怎么感觉你们雷家像是在道上混的一样。”   一旁燕歌轻拉江云晚的袖子,踮脚在她耳边轻声道:“我上次忘记跟师傅说了。雷家表面是做收租放债生意的,实际就是太兴城乃至北地最大的黑帮,太兴城六成的赌坊和黑场都是他们开的。”   江云晚听了眼光一瞄,果然见到武士小臂露出的部分,隐隐有大片刺青延伸到袖子里。   见鬼,雷家这些人还真都是黑帮。   三大世家一个豪商,一个是黑帮,最后的百里家是什么?操纵着黑帮的豪商吗?   江云晚向两位把门的武士百般诉说,可无论如何,两人都绝不松口,一定要召齐小弟随她一同外出,一副赤肝忠胆的样子,江云晚生怕他们又一口一个大姐头叫出来。   江云晚叹气。   本地的帮会太不懂变通了!   应该让他们跟剑澜峰的人好好学学,瞧瞧段长明那帮人多机灵!   江云晚朝燕歌使了个眼色,后者顿时心领神会。   “既然师傅出不去,那徒儿代您在城中逛逛好了。”少女说着一边走了出去,倒并未受到阻拦。   只是当燕歌拐入对面的小巷后,身形被遮蔽声音却传了过来,声音毫无起伏,满满照本宣科的感觉,“哎呀,好可怕,有个吓人的叔叔问我要不要去玩。”   喂,你就不能再带些感情和语气吗?!   江云晚心中无奈,但一听到声音就冲了过去,也消失在小巷中。   忽然传来打斗声响,还有极细微的话语声。   两名雷家的武士心中悚然,但只是数息时间,还没等他们冲过去,江云晚已经拉着燕歌走出了小巷。   少女哭哭啼啼抹着鼻子,江云晚则怒不可遏,朝着小巷高声骂道:“你叫林琅是吧?算你跑得快。但我记住你了,一脸守财奴的样子,下次再敢出现在清露坊附近,我就把你沉塘喂鱼!”   江云晚安慰着少女,一边带着她往回走。   “我不出去了,你们还要跟着吗?”江云晚皱眉。   两个武士唯唯诺诺,都不敢触霉头,目送江云晚和燕歌回到了露府中。   只是江云晚走到后门口时,侧过脸朝身后眨眨眼。   雷家武士看不到的小巷一角,水蓝衣裙的温婉女子悄然出现,也朝本体眨着眼睛作为回应。   待到后门重闭,两位武士又门神一般矗在两边时,李幼念大大方方走出去,特意在两人面前晃了一趟。   两人虽惊诧于此女的美色,但也只是略失神,眼睁睁看着李幼念消失在视野中。   回头看见露府后门已经快看不到了,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这才轻笑出声。   没想到最后是要以李幼念的身份混入三师兄府中,到时候三师兄的反应一定很好玩。不过估计到时要费一番心力,还是把思绪集中起来,让本体去沉睡好了。   江云晚离开清露坊往东城去,长街上秋风拂面,顿时觉得心旷神怡。虽然周边有许多行人,还常有炽热视线投过来,但他们并不认识自己。即便三大世家的人蹦出来,也不会认得自己是谁。   江云晚愈发感觉到多一个身份的妙处,仿佛可以将本来身份的所有麻烦与纷乱都抛下,享受这个澄静的秋日,整座城都独属于她。   鳞片般的云爬满天空,日光正是最惬意的程度,天色似乎阴沉少许,秋风凉起来。   一辆马车自长街驶过,沿着相反的方向经过江云晚身旁。   秋风掀起车厢上的窗帘,车内的男人惊鸿一瞥,视线掠过了那抹水蓝的身影。   那是个中年男子,自有一番气态,是一种介乎于儒雅和威严间的感觉。男子一愣,他猛然回头侧脸探出小窗外,只看到那道婀娜身影渐行渐远,红绳坠尾的长发随着步伐轻动。   直到再也看不到女子背影,男子才扭头收回视线。   “家主,可是有什么不对?”同坐车厢内的管家开口问道。   “……无事,应是感应错了。”男子摇头,“婷儿这两日都在露家住着?”   “是。”   “疯丫头一个,露家倒像是她的家,前两天还把百里家的小姑娘带回来,要是被百里家的人撞见,那我就有的忙了。”   “小姐年少,玩心收不住很正常,再大些就好了。”管家笑眯眯,“家主有时也管小姐过严了。”   “她母亲去世的早,我不管谁管。”男子皱眉,“派去保护江山主的人手安排妥当了吗?”   “一组十六人,都是家中的好手,安排在清露坊一带,只要江山主出门,便寸步不离左右。”   男子点头,“另外再多派些人到清露坊附近吧,毕竟,今天是我们三大世家家主难得聚齐的日子。”   车轮滚滚,一路朝清露坊而去。   ……   太兴城近两百坊被无数条长街小巷分割,从空中向下看齐整无比,仿佛是张无比巨大的棋盘,一条条街巷交错划出纵横线路。   此时棋盘上另一辆马车正从其他方向,也朝清露坊而去,马车上带着鱼龙卫的徽记,一路上行人纷纷惊恐避让。   马车内何必来将手中纸张档案看完,沉默良久,手指轻弹在纸上。   简单几页纸都是关于一个女子的资料,从钱塘到不周山,再到太兴城,哪怕是鱼龙卫出手,收集到的信息也极少,但至少勾勒出了女子的模糊经历。   何必来闭上双眼,脑海中无数念头闪过,似乎终于抓住了什么。   “江云晚……不周山……萧奉之……”   “难怪你会来太兴城。” 第一百零五章 破境出关御剑去   群山连绵,青色为底,山腰以上浮出红色,都是大片大片的红叶。   不周山的的秋天,像是一场燃烧八百里的火。   群山南麓,霞栖镇繁盛如昔,甚至更胜过往,不时就能看到一辆通往锦青馆的马车。   落英巷府邸的一处房间中,郑春息从桌上的画卷中跳出,满心欢喜,自己已经能看到吞玉境的关口了。   推开门去看,浮云被日光染上金边。   她心情大好,锦青馆的运转也一切如常,甚至又召了两名女子。唯独有两处小问题还埋在心间,就像是万里青空飘来两朵乌云。   一处自然是远去太兴城的江姐姐她们还没有回来,甚至连音信都没有。   而另一处则是……   她的目光投向庭院一角,门窗紧闭的房间平平无奇,但她知道有看不见的禁制在周围防护。   从夏末到秋初,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   郑春息叹着气在庭院中踱步,院中的樱花树品种特殊,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但相比春夏时落花都少了很多。   好在她以前储存了足够多的花瓣酿酒。   “江姐姐你们倒是快点回来啊,那么多酒我一个人怎么喝的完?”郑春息轻声念叨着。   骤然有极轻微的声响,如裂帛之声。紧接着声音骤响,像是有精铁被撕开。   庭院角落的房间忽然从门中间裂开了一条缝,缝隙略一停滞后延伸到墙壁和地面,像是被切开的盒子,切口光滑平整!   在郑春息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女子从裂开的房间中走出,全身都被浊泥覆盖,依稀能从修长的双腿辨别出她的身份。   郑春息见女子看了过来,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一痛,像是被剑刺了一般。   “虞烟姑娘?”郑春息边舒揉着眼问道。   女子点头,环视四周。   “江姐姐她们已经去太兴城了。”   虞烟沉默片刻,终于说出闭关以来的第一句话,许久没说话嗓音都有些沙哑。   “让我,先洗个澡。”   ……   虞烟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洗去污秽后又露出了绝色的面容。一身束腰的剑袍,长发还微湿地搭在身后。她闭目养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郑春息拿着两瓶樱花酒过来,来庆祝虞烟出关。   她看到虞烟倏地睁开眼睛,这次眼中剑芒收敛了许多,并没有刺痛她的眼睛。   但她仍觉得对方身上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若说以前的虞烟像是把尘封鞘中的剑,隐隐有剑意流淌,那现在这柄长剑已完全出鞘,锋芒毕露。   而且……总感觉虞烟变的更有味道了,对,不是变漂亮而是更有味道。每一处姣好的线条都在诉说她极具侵略的美感,让人不敢直视,与江云晚完全是两种相反的美。   “房中不知四季,没想到我已经闭关了这么久。”虞烟一气饮下半壶酒,“希望现在去太兴城还来得及……”   “来得及?”   虞烟看向郑春息,“随我同去?”   “这处府邸和锦青馆都要有人照看,我修为这么低去太兴城又帮不上忙,而且……”郑春息苦笑摇头,“以前在太兴城求学就不喜欢那里,不想再去一次。帝都居,大不易啊。”   她眼底略有些无奈。   如今朱洛和虞烟都入了四境修为,相比江姐姐也差不多了,而自己还未到二境,这样以后都帮不了什么,又如何能早些救哥哥?   虞烟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云晚略去不提,我和朱洛都自幼修行,经年累月厚积薄发才有今天,急于求成反而落于下乘。”   郑春息听得一愣,放松下来,“多谢,不过我此次还是不去了,虞烟姑娘你什么时候走?”   “现在。”虞烟伸手一勾,簪子般的小剑忽然从破烂的闭关房中飞出,迎风见长迅速变为正常大小。   “你不去也好,我御剑与乘车交替,去得更快些。”   虞烟说着却又转开话题,向郑春息描绘某种景象,那是一条长河穿过白石的拱桥,穿过桥后河面渐宽,宛如小湖。   “听描述这应该是从太兴城中穿过的运河,那座桥是淮香桥,太兴城南坊有名的景观,没想到你也听说过。”郑春息笑笑,又补充了些太兴城的风情习俗,“太兴城汇聚天下各地来客,美色女子也多,照江姐姐的奇怪体质,说不定又惹得一身烂桃花。”   虞烟冷哼一声,“她要是敢在太兴城沾花惹草……”   “就怎样?”   “我就把她炖成蛇羹吃了!”虞烟把手中喝空的酒瓶拍在桌上,看得郑春息眼皮一跳。   但虞烟的神色又沉下去,“其实我从未去过太兴城,那座淮香桥和运河都是闭关时梦到的。”   “梦?”   “梦里面我看到了一条流经太兴城的长河,河上架着拱桥。但梦的最后河底有鲜血泉一样涌出来,整条河都成了血色,而云晚,就在河中。”虞烟轻声说着,“所以我才急着要去。”   她起身踩在蚍蜉剑上,渐渐升至庭院的高空,“我现在就去把她带回来。”   “等等!”郑春息原本听得一愣,此刻忽然叫住虞烟,又到她自己房中拿出一个小小包裹,高高抛起递给了虞烟,“听起来很危险,这个或许你们会用的到。”   虞烟接过包裹点点头,便御剑在青空拉过一闪即逝的线,袍摆随风轻动,转眼就消失在视线中。   “好快,比江姐姐描述过的寻常四境修士要快得多,即是说也比寻常四境修士要强很多吧?”郑春息望着天边露出羡慕的目光。   她想起刚刚听到的血河场景,心一点点沉下去,身体不寒而栗。   血河……自然意味着死亡。   江姐姐有性命之危……   还是其他人?   “江姐姐,你们可要一个不少的回来啊。”郑春息轻声说道。   ……   无边的白云覆盖天空,帝都的秋天终于稍稍有了些萧索意味。   水蓝衣裙的温婉女子收回视线,凭栏眺望的身影宛如萧瑟秋景中的唯一亮色。   两条街以外能看到富丽堂皇的府邸,也是如今常人连接近都做不到的三皇子府。这里是她当时初入太兴城住下的客栈,房间一直长租未退,就是等着这种时候用上。   即便她此刻身躯只有胎息境修为,也能凭经验感觉到府邸周围街巷中的特异之处,仿佛布满陷阱的丛林。   “三师兄,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女子轻声叹气。 第一百零六章 竹林不宜太高   江云晚斜倚栏杆,客栈下的长街因为靠近三皇子府邸,行人都不敢接近,冷冷清清。她并不焦急,静静看着长街的尽头。再过一刻钟,教坊司的车队就会载着漂亮的姑娘们经过,直接到三师兄的府中。   那时就是进入三师兄府中的时机。   江云晚心念一动,青黑光点从身体中散出又聚拢,化作小青的模样。   “姐姐。”刚一出现小青便贴在了江云晚身上,“姐姐这幅样子还挺新奇的,小青可要好好检查下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小青嘿嘿笑着,伸手向江云晚身上摸索去,被对方轻轻拍掉。   “小青,别闹。”江云晚无奈笑笑,自从小青作为剑灵复生后,似乎终于暴露本性愈发调皮顽劣。   “还好把你也带出来了,等下就靠你了。”江云晚说着。   小青是黑锦妖蛇化作的剑灵,这分身的根源也是从小青的神通而来。所以她的本体、分身还有百折剑,都可以是小青寄宿的居所。   “变化神通与分身神通结合是困难些,我当初也练了好久,这次我从旁辅助,以后姐姐用分身应该也能独自施展了。”   江云晚点头,和小青一起等着教坊司的车马到来,顺便和小青讨论些术法与妖法。作为黑锦妖蛇,若单论学识,小青所记可能比许多上宗的馆藏都多。   将近一刻钟过去,车队果然出现在街巷尽头,清一色的白马,香车缀花饰,透过车窗网格隐隐能看到姑娘们脸上的胭脂。   但江云晚定睛看去,却见到车队周围还有不少英挺的武士随行,身上隐隐有真气波动,看起来修为不弱。   怎么教坊司出行还会有修行者陪行?   据露华浓打探是二皇子点的教坊司,是二皇子的人?   “姐姐?”小青看过来。   江云晚摇头,“有那些武士在就很难混进去,而且两条街以外,应该就潜伏着许多鱼龙卫夜行司的高手,风险太大了。”   两人眼睁睁看着教坊司的车队驶过,消失在街巷的拐角。   江云晚默然站了会儿,眺望着远方像汪洋般展开的城景。   今天看来是没希望了,只能以后再找机会。   江云晚正准备离开客栈回露府,却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声音模糊,像是身后不远处传来。   “……姑奶奶,再走快点,二皇子的安排能耽搁吗?……”   “可是总不能跑得满身是汗的去见两位皇子吧……”莺啼般的声音脆生生答道。   江云晚走到这间套房的另一头,推开窗户向下看,只见是条夹在客栈和对面民舍间的羊肠小巷,果真如羊肠般窄细。   小巷中浓妆艳抹的妇人不断擦着额头汗水,脸上像是糊墙般的厚粉都花了不少。   妇人后面一名身材细挑的女子跟着她在走,身上披了件宽大罩衣,乌发盘成繁丽的髻,发髻间戴着金缕发饰,像是金色的花在乌发间绽放。   “嗯?”江云晚忽然瞄到在女子罩衣露出的缝隙间,隐隐能看到红色的薄纱,看上去与刚才教坊司姑娘们穿的很像,再结合先前对话……   江云晚轻笑。   看来走了太多霉运后,偶尔也会撞上好运。   小巷中妇人急匆匆赶路,她是教坊司的老鸨,奉令带队去三皇子府上献舞。无论下令的人还是要去的地方,都极为了不得,分毫不能怠慢。   可偏偏快到目的地时,随行的一位舞姬身体不适,她带着下了马车让车队先走,待舞姬解决问题后又匆忙追赶车队。还好这儿有条近道通往三皇子府,能省不少时间。   神明保佑可一定要赶上啊。   老鸨正想着时扭头回看,却看到一直跟着她的女子消失不见了,仿佛从小巷中蒸发一般。   “死丫头,你这是要把整个教坊司都害死吗?”老鸨脸上的妆都要被汗水打湿了,她高声呼喊起来,声音在小巷中回荡,却依旧不见对方人影。   “难不成这丫头是临阵脱逃,故意要害我?平日待她也不薄啊。”   快到时辰了,老鸨咬咬牙,转身朝三皇子府赶去,想着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可没走出几步,身后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老鸨回头,看到那披着宽松罩衣的女子正笑盈盈望着她。   “萍儿,我的姑奶奶啊,你跑哪去儿了?!”大惊大喜间老鸨只觉得晕眩。   “我刚刚去岔口那儿看到野花漂亮就耽搁了会儿嘛。”萍儿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额间贴红在日光下愈发明亮。   ……   自周围两条街开始,这片区域一片冷清死寂,只有秋风徐徐吹拂,拂过府中许多殿脊上的雕兽,在宽阔的庭中回荡,一路到府邸最深处的竹林中。   竹林沙沙作响,丰神俊朗的男子走出书房,白衣宽袖也随风轻动。   “已经长这么高了啊。”萧奉之抬头看着竹林,日光都被遮蔽大半,林中一片幽清。   “长慢些吧,天塌下来总是要高个子去顶。”   萧奉之拍拍竹身,沿着小径走过竹林,却看到不远处另一人也在仰头看着竹林,笑意在嘴角撑出梨涡,看得津津有味。   那是个满身贵气的朱袍男子,面容与萧奉之有几分相似,但远不及后者的出尘意。   “老三,这竹林长得太高了啊,不好。”男子收回视线看着萧奉之,“竹子本是清幽不俗之物,但长得这么高都快到天上去了,难道想要擎天不成?那天塌下来时,会把它压坏的。”   “二哥。”萧奉之轻笑。   大周王朝的二皇子,当今监国之人,萧圭也是和煦地笑。   “怕你在府中烦闷,不请自来可不要把二哥给赶出去啊。”萧圭提起手中的两挂酒壶,“我带了美酒,你府中应该也有美食,而教坊司的美人就在路上,应该不会让你觉得这秋日扫兴无味。”   “那,多谢二哥。”   “听说你天天在竹林后的书房里待着,那就在这儿边喝边聊?”   萧奉之想了想,笑道:“秋日宜登高,还是换个地方吧,再者二哥不也说竹林是清幽不俗之物吗?还请二哥留些清幽给它吧。”   “嗯……”,萧圭饶有兴趣地又看了眼竹林,“确实值得留些清幽,如果它想要的话。” 第一百零七章 兄弟与师兄弟   披着宽大罩衣的女子左顾右盼,这里已经是三皇子府的深处了。   府中庭院重重,有飞檐楼台,有小阁水榭,大道小径如蛛网般在府中延伸,她身前就是处不小的广场。   “庆幸皇天保佑我教坊司,总算是赶上了。”老鸨常常舒了口气。   广场一角是处有檐顶覆盖的三层高台,武士簇拥着舞女们侍候在高台下,莺莺燕燕一片,嫣红的纱衣透着晶莹的肤色,尽情显现着年轻韶华的美妙。   “快走吧。”老鸨抓着女子的手就要过去。   “那个……”女子挣扎起来,“我身体忽然有些不舒服,恐怕是无法献舞了,这么多舞女少了我一个应该也无妨吧。”   变作教坊司舞女的江云晚心中庆幸,她之前跟着老鸨靠近皇子府时,就感觉到无数寒冷强大的目光投过来,宛如待收紧的天罗地网,从后门进来时也受了重重盘查。   真正的萍儿正在客栈的房间里昏睡,如果不是用萍儿的身份,恐怕如何都进不了皇子府。   但现在进府了也不至于真去献舞,自己不熟悉教坊司的舞乐,很容易露出马脚。不如暂时藏在府中,待其他人都离开后再去找三师兄。   “无妨?”老鸨惊愕住,“姑奶奶你得失心疯了吗?你是太兴城最好的舞姬,是今天舞乐的主角!不然二皇子干嘛点了我们,而不是太兴城其他楼馆?”   江云晚呆住了。   她本以为成功混入皇子府是时来运转,没想到还是这样坎坷倒霉。   怎么随便一选都能选中太兴城最好的舞姬啊喂!   “可是,我,我现在真的不舒服。”江云晚苦着脸。   老鸨冷笑,“老娘指掌教坊司这么多年,从不会吃同一个招数两次!你这招刚刚路上已经用过了!”   她说着伸手把江云晚身上的罩衣一把扯下,罩衣下的纱衣一览无余。   绵长的红纱水袖抖落下来,金缕编织紧紧裹住胸前的纱衣,衬出紧致的胸型,但延伸到胸下戛然而止。   ——江云晚整个腰腹间都寸缕不着,露出光滑紧绷的肌肤,还有火红的刺纹一直延伸到小腹深处,被胯间的纱裙所遮掩,显得格外魅惑。   江云晚有些庆幸,还好她披上原主的罩衣后,也把里面的衣裙变出来了。但她又有些莫名羞怯,这是她平生所传过最裸露的衣裙,即便在钱塘缺月楼也不曾这样。   自己得顶着这副样子去见三师兄?那等三师兄知道实情后岂不是要笑上三天三夜?   不如一剑捅死自己算了!   江云晚刚想挣扎,却已经被老鸨不由分说带到了高台下。教坊司的姑娘们纷纷围了上来,嘴中叫着萍儿妹妹,周围的武士们也都看过来。   完了,现在临阵脱逃都来不及了。   “大家不要紧张,二殿下也曾来教坊司见过咱们的舞乐,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说完老鸨就进去直往高台最上方去,但似乎脸上的汗更多了。   而江云晚现在不仅没法离去,还得笑着安抚这些神色紧张的姐妹。   算了,死就死吧。   本姑娘也是江南第一的花魁,舞艺向来不差!   江云晚拉住一位姑娘,轻笑问道:“姐姐,今天要跳的是什么舞啊?”   姑娘一脸奇怪,“萍儿你的胡旋舞太兴城第一,二皇子要看的自然也是胡旋舞啊。”   胡……   为什么是胡旋舞啊!江南没有跳胡旋舞的啊!   江云晚内心咆哮起来,不仅因为可能暴露身份,更觉得自己这个代表江南的花魁受到了挑战!她也精擅各种舞姿,偏偏不会胡旋舞,总觉得像是差了太兴城的舞姬一头!   但还没等江云晚想好如何应对,高台上已经传来老鸨的微颤高音,“两位殿下传召。”   江云晚头皮发麻。   迷迷糊糊中她被教坊司其他姑娘簇拥着登上楼梯,回旋向上,一路到了檐顶下的高台。   四面只有红漆梁柱和靠栏,视野开阔间秋风习习。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皇家排场,甚至连侍女下人都没有。   只见对面两个面容相似的男子都瘫坐在地上,支棱着一条腿,背后靠着栏杆,手中是酒,周围摆满了佳肴美食,只是全都放在了地上。   两人一个白衣一个朱袍,都是极好的皮囊模样,虽然不讲仪礼,但又有说不尽的潇洒惬意。   一上来江云晚的目光就牢牢定在了白衣男子身上。   三师兄……   她木木地走到高台中央,舞女们在她周围摆好位置,众星拱月一般。   而萧奉之和萧圭仍在对酒说笑,不时抻起身子去夹对方身旁的菜。   江云晚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在擎天峰上时,无论是面对自己,还是面对大师兄,都不曾见过三师兄这样。啊啊,是啦,同门只是师兄弟,自然比不过人家亲兄弟的感情深厚。   老鸨上前说着什么,她全然没有听到,只是最后才听到二皇子说着什么。   “老三,没能让你看到太兴城最美的姑娘,但至少让你看看太兴城最美的舞。”   “全听二哥的安排。”熟悉的温柔笑声。   老鸨已经退到一旁,随行的乐师准备妥当,就等着太兴城最棒的舞姬摆出开场的动作。   两位皇子的视线也终于投了过来。   虽然这种场景下相认必定尴尬万分,但江云晚还是朝萧奉之拼命眨眼。   师兄救我!我不会跳胡旋舞啊!   “……?”萧奉之不明就里。   一旁老鸨急了,拼命打着眼色,见江云晚没反应,干脆让乐师们直接奏乐。   江云晚余光看到乐师的修长手指就要拨过琵琶。   全完了。   虚幻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时间仿佛静止,能看到远处风中的落叶都慢下来。   “姐姐,小青其实懂得胡旋舞的哦。”   “小青?”   “我以前咬过的一位邪修,曾是胡姬出身,最擅胡旋舞,我自然也会了。”   “可是你现在教我也来不及了啊。”   “我现在就在姐姐体内嘛,姐姐稍放开对身体的掌控,我来做牵引,姐姐跟随牵引即可,但我接下来一个月都要每晚抱着姐姐睡,不准他人占位置!”   “成交!姐姐爱你!”   老鸨提心吊胆看着高台中央的女子。   琵琶声起,鼓点落下。   一直呆若木鸡的女子忽然动起来,紧致腰肢爆发出活力扭动,红纱水袖振起,蝴蝶般起舞。   老鸨常出一口气,虽然今天萍儿怪怪的,但关键时候总算没出差错。   两位殿下也兴致勃勃看着。   琵琶渐急,鼓点起跌,像是一场骤雨。   江云晚到后面几乎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全然交给小青操纵。乐拍愈发急促,江云晚的身体应之回旋,仿佛流风回雪,长袖飞舞间也愈发急促,整个人像是狂风中飞转的蓬草。   周围的舞女们也各出绮丽舞姿。   胡旋舞往往独演,教坊司的胡旋舞格外有名,就是因为开发出了这种合舞。   期间郡主萧清浅也来了,似乎也与二皇子熟稔,对方拍拍地面,萧清浅也坐在两位皇子身旁,接过一杯酒。   三人边赏舞边聊着。   舞姿全交给小青操纵,江云晚反而闲下来,听着皇室三人说些什么。   来太兴城她曾想过,三师兄处境危急,应该是与皇位之争有关。但出乎意料,三人间没有剑拔弩张,而是低声说笑什么,好像是在讲着共同的童年回忆,其乐融融。   期间二皇子还夸赞说今日的胡旋舞虽然略有不同,但更胜往日,看来是因为老三在场让舞女们兴起的缘故。   萧奉之则笑着推辞说是二哥的功劳。   江云晚听得一阵无奈。   你们推辞什么,明明都是小青的功劳!   但她也没有闲着,控制脸部表情,不断向三师兄释放暗号。   “三殿下。”萧清浅宫装高髻,轻碰下萧奉之,“那舞姬似乎对您有意,正不断眉目传情挤眉弄眼呢。”   萧奉之哑然失笑。   一旁二皇子也注意到了,笑道:“老三中意否?中意了就让她留下陪你也无不可。”   郡主皱眉。   萧奉之摇了摇头。   “老三你看不上?也对,这样的姿色还不错,但确实不算绝品,不能入你眼中。”二皇子不知从哪忽然掏出副画卷,“你知道二哥我好美人,前几日下属偶然在城中见一美人,随手画下给我看,才是真正的绝品,甚至堪称妖品,这些日子随身携带,不时欣赏解乏。”   萧奉之接过来展开看,却看到画卷上是圆领紫袍的美人,眼神挑衅,神采飞扬。他和一旁的萧清浅都看得一愣。   “确实是绝品,一看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萧奉之笑笑,将画卷递了回去。   他表面平静,心中却是微澜。   小师弟已经到太兴城了?可依她的性子应该是会很快来找自己才对。被外面夜行司的人拦住了?还是……   等等!   萧奉之似是想到了什么。   高台上的舞已近尾声。   小青似乎也兴致高昂,到乐曲高潮时愈旋愈急,到最后完全是乐拍追着她跑。   最后一声重鼓落下。   江云晚身形戛然而止,极动到极静,毫无滞涩,周围伴舞们也骤然停下,唯有秋风还在穿堂起落。   二皇子轻轻鼓掌,笑道:“萍儿姑娘的舞艺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江云晚微微喘着,行礼道谢。   挺过来了!还好没在众人面前暴露,不然就麻烦了。   只是不知道三师兄到底看出来自己的暗示没有。   二皇子起身,踱步到江云晚身旁,回身望向萧奉之,“难得萍儿姑娘有意,老三真的不考虑今晚留下她?”   “留……”萧奉之有些发楞。   “你要是不留,二哥我可就要把她带回府了。”二皇子说着看向老鸨,老鸨自然是一万个点头答应。   嗯?等等!   江云晚有些慌乱,觉得必须得开口提示三师兄了。   可是她刚要张口,萧清浅忽然看过来。   无形的压力陡然扑面而来,江云晚只觉得喉咙发紧,话都说不出。   糟了,自己这分身境界太低,被郡主压制住了。但郡主在生气什么?   萧清浅冷冷看了那舞姬一眼,想着区区一个妓女,还敢明目张胆勾引殿下?还想说话勾人?   她端起酒杯冲二皇子笑道:“一个教坊司的妓女而已,二皇子您带走便是,哪里用问这么多。”   “今日我是客,老三是主,还是问问的好。”二皇子笑着,“老三?”   江云晚也紧张地看向萧奉之。   三师兄,你一定要察觉到啊,我们这么多年的师兄弟情谊,这么多年的默契,这么多年的配合相知,全都赌在你的回答上了!   萧奉之起身,看看江云晚,又看看二皇子,忽然笑了。   “既然二哥有兴趣,那便把萍儿姑娘带回去吧。”   三师兄!!!!! 第一百零八章 三师兄你欺负人!   江云晚睁大双眼,真的开始慌张了,偏偏三师兄还在那里淡淡笑着。   她是用分身来的,区区胎息境修为,真被带走连逃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三师兄,你真的要把自己小师弟亲手送出去了啊喂!   萧清浅也起身附和,“既然三殿下也如此说了,二殿下就将其带走吧,萍儿姑娘可愿意?”   她朝江云晚笑笑,偏偏江云晚一个字也说不出,看起来如同默认一般。   “若真正的萍儿在此可能会愿意,但是我不愿意啊!”她在心中无声喊着。   “如此,那就却之不恭了。”二皇子深深看了眼萧奉之,又朝教坊司的人吩咐两句。   老鸨自然喜不自胜。   当今天子子嗣不少,但负有声誉有望继承神器的,不过是前三位皇子而已。大皇子多年前就被送出太兴城,三皇子如今被圈禁,天子养病前又让二皇子监国,将来天命在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若萍儿真能得二皇子宠幸,那对整个教坊司都是天大的喜事。   老鸨带着教坊司众人行礼退去,整个高台上只剩下江云晚和萧姓三人。   二皇子细细打量着江云晚。   江云晚如今这身子,虽然赶不上本体,但脸蛋也算俏丽,高挑的身段骨肉均亭。   二皇子轻笑,“也不好让佳人空候,二哥我就先走一步,不打扰老三你的清幽了。”   他拉着江云晚就往楼梯处去。   江云晚心中焦急,已经在考虑二皇子是否有修为傍身,能否脱逃的问题了。   要不直接回身坦白?   啊三师兄好久不见,在你眼前的是你师弟朝千阳化作的江云晚化作的李幼念化作的萍儿?   白痴才会这么讲!   且白痴才会相信!   万分焦急之时,修长的手忽然将她拉过去。   “二哥说的对,此女还算有些薄姿,奉之后悔了,不知二哥可否让弟弟一回?”萧奉之揽着江云晚。   “就知道老三你还是想要。”二皇子并不意外,话中带着笑意,“走了。”   但二皇子走到楼梯口忽然站住转身,“我把大哥叫回来了,这两日应该就要到太兴城了。”   不仅萧奉之怔住,江云晚也觉得奇怪。刚才跳舞时她一直在听几人的话语,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聊,连太兴城很久没下雨都聊出来了,直到要走却忽然说了这句话。   似乎今日的到访,所有的闲聊,都是为了说这一句话。   满城风雨中,却只提了这一句话。   “回来也好,很久没见到大哥了。”萧奉之沉默了下笑道。   二皇子静静看着萧奉之,“老三,咱们三兄弟,哪个会先死?”   气氛陡然直下,江云晚莫名有些窒息。   “……二哥,我觉得咱们谁都不会死。”萧奉之笑笑,“毕竟我们之间,可是兄弟情深啊。”   “……或许如此。”二皇子嘴角梨涡浮现,转身走下楼梯,听脚步声很快就离开了高台。   凝重的气氛随之一解。   “清浅,今日已经无事了,我就先带着萍儿离去了。”   “殿下,你要去做什么?”萧清浅皱眉。   萧奉之露出玩味的笑,一把将江云晚拉入怀中,也不知有意无意,手正好抚在江云晚腰间的刺青,惹得后者尴尬羞怯到脸红。   “二哥的好意怎么能拒绝,当然是带萍儿回我的房间。”   “欸?”,萧清浅白皙的脸气得煞红。   “欸?”,江云晚羞红的脸顿时煞白。   ……   府邸最深处的角落,古色生香的房屋,陈设清幽简单。   府邸以之前的广场为界,外面的风格富丽堂皇,恨不得砖头上都贴着金箔,而更深处的风格才清幽起来,更符合其主人的喜好。   这房屋看起来也确实是萧奉之的房间,江云晚第一次来,正常情况下她会颇有兴致四处看看,跟在自己家一样随意,但眼下她兴致全无,只剩慌张。   房门合上的声音响起,江云晚整个人都颤了下。回头看萧奉之正准备脱下外袍。   “三……三殿下,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脱衣上床,萍儿姑娘不愿意侍奉我吗?”   喂师兄现在才是午后啊,我可不记得你是这种白日宣淫的人啊!   萧奉之步步紧逼,江云晚步步后撤,腿弯撞在床沿,一下子跌坐在床上,战战兢兢像只小兽。   萧奉之勾住江云晚的下巴,轻笑道:“萍儿姑娘,我们曾在教坊司见过的,过去也没见你这样紧张啊。”   江云晚慌张按下萧奉之的手,深吸一口气,“三殿下,等会儿看到什么,你千万不要害怕。”   现在终于没有他人在场,正是坦白的最好时机!   萧奉之回以微笑。   江云晚身上本来是露脐的嫣红纱裙,纱裙与饰品忽然如融化一般在身上流淌,纱裙下的血肉身形也迅速变化。   只是几息时间,床榻上高挑俏丽的舞姬,已经变成一身水蓝衣裙的恬静女子,绸缎般的乌发以红绳坠尾,如同古时的仕女图一般。   “没想到萍儿姑娘还懂得这般有趣的变化之术。”萧奉之毫不惊讶,“现在是漂亮了许多,但还是刚才更诱人一些。”   “李幼念”踌躇说道:“三殿下,不对,三师兄好久不见,其实……我是朝千阳化作的江云晚化作的李幼念化作的萍儿。”   江云晚心中忐忑万分,紧紧盯着萧奉之的神情。   岂料萧奉之随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下,温柔笑道:“好了不跟你闹了,高台上就认出是你了,小师妹。”   江云晚呆住,缓缓捂住额头,“三师兄怎么知道是我?”   “钱塘吴王府中,我险些因为认错而杀了你,我那时就发誓,今后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何况高台上,小师妹你还那样挤眉弄眼。”萧奉之脸上隐隐有自责神情。   “三师兄……”,江云晚有些感动,“不过不是小师妹,是小师弟啊。”   萧奉之脸色骤然一变,两指挥出,雷霆千钧一般的术法在他指间酝酿,江云晚都感觉到其中的可怕,“你究竟是谁,我擎天峰门人可不会这般变化之术!”   江云晚连忙按下萧奉之的手指,简略把获得黑锦妖蛇神通之事讲了。   “世间事果然难料,上次与小师妹你相认前,以为你是黑锦妖蛇所变。没想到如今不仅是妖蛇血脉,还真的有了黑锦妖蛇的神通。”萧奉之似是被说服,放下手指慨叹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不是小师妹,是小师弟。”   萧奉之再次扬起手指,“大胆妖孽,竟敢冒充我擎天峰门人!”   江云晚再次按下萧奉之的手,她总算明白三师兄是在玩什么了。   “三师兄,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没怀疑过我的身份吧。”江云晚欲哭无泪,皱着鼻子说道:“好吧,我是小师妹。”   萧奉之笑容明朗,“原来是小师妹啊。小师妹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三师兄你欺负人!”江云晚幽怨说道。 第一百零九章 三家合议   偌大的露府占了一坊之地,中心便是漆黑高耸的天一塔,平日里对族中子弟并不设禁,南坊的百姓也时常眺望。   但今日整个天一塔所在园子都被封住,寻常族人下人都不得入。   露家家主露沉风一身华衣,身旁一位青衫男子并肩而行,看起来满是儒雅书生气。   “百里家主很早就到了,你一来三家家主总算齐了。”露沉风带着青衫男子走到塔下,“杨家主,请。”   男子微笑点头,与露沉风走入塔中。   莽荒般的绘卷扑面而来,墨色淋漓的巨影在塔中伸展,像是世界的君主亲降于塔中的世界,即便是白日看到都会让人觉得心神震慑。   “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见到都会忍不住想要跪拜。”青衫男子抬头望着无数古本的书脊拼成的绘卷,自嘲笑笑,“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这种腿软的读书人吧。”   他望向露沉风,“听说是江山主须臾之间拼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是江山主了不得,我家的年轻人还是老样子。”露沉风展袖向回旋的木梯,“百里家主已经在上面等着了。”   两人沿着古旧的木梯向上,吱呀声响中很快就到了最上面的平台。   原本堆放的书籍画卷不知何时已被收拾到别处,清理干净的木台上一位老人正坐,黑衣下健硕的身躯隐约能看到隆起,浓密白发紧贴及肩。   老人的气态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实际年龄,即便此刻在闭目养神,也会让人想起怒发狂乱的雄狮,而雄狮此刻只是在小憩而已。   老人身前的小炉上正烧着水,旁边还有准备妥当的一套精致茶具。   水沸腾烧开的声音响起,露沉风快步走来喜道:“下去把杨家主接上来,水正好烧开,是个好兆头。”   杨家主也走过来屈膝正坐,三人呈品字型围坐一圈,露沉风泡茶分杯。   “难得咱们三个聚齐,这是天南苍梧城的雨茶,这茶一年只产八两,四两在宫中,剩下四两全在这儿了。”   杨家主轻抿了下,附和笑着,“确实好茶。”   老人端起茶盏,“太兴城的事,我们真的要都交给姓江的小姑娘吗?”   “百里家主总是这样半句废话都不肯讲。”露沉舟苦笑,“不是交给江山主,是交给江山主背后的擎天峰,哪怕擎天峰没落了后面还有不周山。”   “这本来是我们的责任。”老人仍然闭着眼,沉声说道。   “可我们比擎天峰没落的还要厉害,已经承不起这责任了。擎天峰人丁渐稀,但我能感觉到,那跨越千年万年的意志还在门人中传承。而我们三大世家表面枝繁叶茂,却早已背弃了先人。年轻人们不知道过往的故事,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丢失了勇气。”   露沉舟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们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了。不说二皇子很快就要找上门,各族中很多旁支都躁动起来,抗拒不周山只是他们的由头和手段,真正要做的却是另起炉灶!有些人已经裹挟了几个效忠我们的小世家,搞了个什么狗屁‘无名氏’。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啊。”   百里家主听到此倏然睁开眼睛,目光似刀,整个天一塔内都亮了一瞬。   “那些野心的小鬼自然要收拾,但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就说我们坐在家主位置的三个吧。”   老人指指自己,“老夫只是个本该退下去安享天年的老头子。”   老人指指露沉风,“而你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喂我年纪不小的,儿女都那么大了,我只是长相不显老而已!”露沉风表示抗议。   但老人毫不理会,最后一指青衫男子,“而你,若认真来讲根本就是个外人。”   青衫男子笑笑,“我本来就是入赘雷家,雷老爷子临终前将雷家托付给我,无论被人怎么骂我都得带着雷家往前走。不过若说三大世家千疮百孔,那我确实罪过最大。我本来就只是个出身外乡穷困潦倒的落第书生,百无一用,一事无成。”   “杨家主何必自谦。”露沉风笑笑,“你接过雷家后,雷家反而是三大家中发展最快的,很难想象杨家主彬彬书生,是怎么在黑帮窝里发号施令的。”   名叫杨秉言的书生笑而不提。   老人皱眉。   “啊,百里家主我没有要讥讽你的意思。”露沉风挠头。   三大家的人都知道,这些年百里家衰落的最厉害,尤其是曾经族中的天才百里途失踪后。   三大家中露家行商,雷家生存在俗世与修行界的夹缝暗影中,也就是靠暴力生存的黑帮。而百里家赖以生存的根基,却是满目朱紫的朝堂。   大夏王朝时,百里家号称世代簪缨,宰辅之类的人物便出过两个,可天命鼎革,王朝易姓,如今朝堂上前三排都没有一个姓百里的。   杨秉言环视着布满塔身的古籍,“勇气不再,故事还流传,那些故事要将给江山主听吗?按露家主你的描述,江山主未来一定是修行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吧。”   露沉风望向老人,老人又闭上了眼睛,“我只是个落后于时代的糟老头子,双手或许还能颤抖着拔刀,脑子早就不灵光了。”   “……还是不提了吧,江山主不需要知道过去,她只需要查明未来。”露沉舟想了想道:“江山主确实不同寻常,来太兴城数日就已经发现了些线索,我们已经在帮她按照线索寻找了,相信太兴城的未来很快就会纤毫毕现。而故事只属于过去,若江山主知道了,那我们与擎天峰的缘分,可能真的就要断了。”   木台上安静下来,三人都在想着什么,有一口没一口地饮茶。   忽然有声音在塔下面响起,“家主,鱼龙卫来人了,除了要见江山主,还要见家主。”   露沉风侧身低头看去,塔底小小的人影,是族中管事兼护坊,露家兄弟排行老三的露沉木。   “来了多少人?”   “就一个,看样子像是前晚华浓她们遇到的那位独缇。”   露沉风回身望着另外两位家主,语气忽然沉下来,“只有一个人,那就很不好了。若来了很多人,那说明来敌只有这些人。但来的只有一个人,那他的背后站的就是整个鱼龙卫,甚至是……二皇子。”   “三大世家名义上依附不周山,要改旗易帜也得不周山点头,很多年以前我们也是靠这手抗过朝廷的‘招揽’。”百里家主喝着茶说道。   “老人家这么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先人们选择依附不周山果然也是目光长远。”露沉风一拍手,向下喊道:“江山主呢?”   “在房中沉睡,让华浓去喊了,怎么都喊不醒。”下面的人影答道。   “怎么都喊不醒……是在入定修炼什么功法么?那确实打扰不得,只能先去一人顶住鱼龙卫了。”露沉风望向两位家主,却看到两人也在灼灼看着他。   “……好吧,谁让这是我露家的地盘。”露沉风苦着脸。   “老中青三代人,露家主占个‘青’字,自然该一马当先。”杨秉言轻笑。   “我只是长得年轻!”露沉风长叹,沿着木梯下塔而去。   江山主啊,你可得快点儿醒过来,若不把鱼龙卫和二皇子顶过去,不仅三大世家无力助你,连串的祸事恐怕也要来了,说不得还要烧到擎天峰,烧到不周山。   ……   萧奉之推开窗户靠着窗台一角,外面竹林随风摇曳,穿过疏密不一的叶间,隐隐能看到另一端的书房。   长发坠尾的女子轻靠在窗台另一角,恬静清丽的面容与竹林相得益彰,眉眼间自带的愁意似乎都消退许多。   萧奉之听江云晚说完钱塘一别后的经历,许久没有出声,半晌才轻声道:“是师兄没用,让你这么辛苦。”   江云晚轻摇头,“我自己选的路,师兄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生气了。”   “但你这番际遇不可谓不奇,收获也颇丰。我们的小师妹长大了,想来若师傅和大师兄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不过再见面他们一定认不出你了。”萧奉之露出笑容,伸手揉揉江云晚的头,“没想到不到一年时间,不仅做女人,还要轮番做不一样的女人,真是辛苦。你这副模样初看还不太习惯,但也清幽雅致,与之前比别有风味,记得回去让师姐也瞧瞧,她一定喜欢。”   江云晚想起了什么,“师兄,你是不是告诉二师姐我的事了?我总觉得她对我好过头了,毕竟我现在的身份是江云晚,觉得有些奇怪。”   萧奉之一愣,清下嗓子温醇笑道:“当然还没告诉师姐,师兄是那种跟师姐通风报信的人吗?可能是师姐确实也很喜欢现在的你。”   江云晚松了口气,“那就好。”   “但早晚师门的人都会知道的。”   “……那就等早晚那一天吧。”江云晚轻声说道。   “本来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师妹就很高兴了,但看你这分身之法,以后还要多一群小师妹,那一定很有趣。嗯,到时候我和师傅师姐就可以人手一个小师妹了。”   萧奉之哑然失笑,却惹得江云晚一个白眼。   “我都开始期待下次再相见,你又换什么样的皮囊了,不过师兄一定还能认出你来。”   江云晚忽然觉得不对,“师兄,既然你在高台上就认出我了,刚开始为什么还要把我推给二皇子?”   萧奉之尴尬地轻咳两声。   “……三师兄你又捉弄我!”江云晚气呼呼说道。   萧奉之终于忍不住捧腹笑起来,惹得江云晚又是幽怨地等着他。   等到萧奉之好不容易收起笑意,随江云晚一同看着窗外竹景时,江云晚忽然望向他。   “师兄,你们有很多事一直瞒着我,对不对?比如说,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神明。”   萧奉之沉默不语。 第一百一十章 炉子   沉重气派的大门缓缓开启,身着朱袍的男人走出,眼前的街道空旷寂静,仿佛这里是什么不祥之地一般。   二皇子萧圭刚走下台阶,便看到素色武服的家臣萧佩赶过来。   “殿下。”萧佩行礼,鬓角冷汗涔涔。   “我不过来见一趟老三,有什么可紧张的。”萧圭双手插袖,神色淡然,“鱼龙卫也顺利接下了,难道是鱼龙卫派去三大世家的人出了问题?”   “鱼龙卫派去三大世家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情况如何。但现在……”萧佩愈发紧张,在二皇子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后者怔住了。   萧佩忽然觉得二殿下眼中的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只剩下躯壳在原地。   “殿下,殿下……”   “我没事。”二皇子摆摆手,他回头看向恢宏的府门,想到老三府邸深处的那片快长到天上去的竹林。   “终于到这天了吗?”他轻声念叨着。   萧佩大气都不敢喘,他感觉到殿下身上萦绕着悲戚的气息,却又隐隐在战栗。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而无尽的悲喜都尽数藏在了这句话中。   终于到这天了吗?   “进宫!”二皇子踏步而去,昂首阔步,一人仿佛千军。   ……   萧奉之盯着床外的竹林,避而不看江云晚的神情。   “三师兄,神明到底是什么?”江云晚问道。   “我们擎天峰究竟有什么秘密?其实擎天峰和不周山其他峰谷完全不一样,对不对?”   “师傅这些年云游四方是为了什么?你又为什么离开了擎天峰?”   江云晚的问题连贯不停,步步紧逼,但萧奉之只是简单回了一句,“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你只管好好修炼就行。”   “师兄你刚才也说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没想到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姑娘了。”萧奉之笑道,“可是我也好几年没见过师傅了,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怎么跟你说?”   江云晚一听就知道这是对方在敷衍自己,她心一横,捏着萧奉之的袖子,“三~师~兄~”   萧奉之哭笑不得,“本以为你这副样子见我会尴尬,怎么愈发熟练,还撒起娇来了?”   “反正我现在都成小师妹了,撒娇有什么不对!”江云晚破罐破摔,抽着鼻子哼唧道:“三~师~兄~”   萧奉之叹气,“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但如果你问到我不知道的,权当作废,再撒娇也没用。”   “三师兄好过分,一点都不疼小师妹的。”江云晚抽泣道。   “再这样我就告诉师姐你的身份了。”萧奉之顺手在江云晚额头弹了下。   江云晚轻咳两声,收起可怜兮兮的表情,顺手平复下被自己激起来的鸡皮疙瘩。没想到付出这么大牺牲,只换来一个不一定有答案的提问机会。   她想了想,记得那晚天一塔中,那位神秘的露家先祖曾说过真气与元气之谜,便将这些问了出来。如果知道了这些的答案,她说不定能在三大世家中查出来更多。   “没想到你连这些都知道了。”萧奉之沉默良久,开口道:“听你刚才所说,你收了百里家的百里歌为徒?”   “是这样没错,可能还得过百里家那一关,但师兄你提这个干嘛?”   “那个小姑娘体质特殊,你知道特殊在什么地方吗?”   江云晚点头。   自从收了燕歌为徒后,她就勘查了少女的经脉窍穴,也明白了百里家为何如此重视她。   寻常修行者吸纳天地元气后,将元气集中在陆府中炼化为自身真气,又通过各处被经脉联通的窍穴去振发真气,从而施展各种术法招式等。   但燕歌不同的是,她的窍穴不仅是用来振发真气,也同样可以来炼化天地元气。   好比寻常人是架了一口大锅在烧水,而燕歌是在大锅旁又架了几百口小锅在火上。   如果找对修行方法,那燕歌的修行速度可能达到前无古人的地步,比她这个有妖气海洋作支撑的师傅都要稍快些。   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女面前,任何高高在上的修行天才,都会宛如泥尘。   “其实相比于天才,我将其称之为,一种罕见的返祖现象。”萧奉之轻声说道。   “这个‘祖’,是谁?”   “你应该听说过烛龙创世的故事吧。烛龙睁眼为昼,闭眼为夜,呼出清气化为人妖二族,呼出浊气化为……”萧奉之停顿了下。   “呼出浊气化为魔种罗刹。”江云晚补充道,“不过魔种罗刹生活在放逐之地与北冥的夹缝,世所罕见。”   萧奉之点头,“虽然烛龙创世一说有诸多瑕疵,但也是公认最接近真实的猜想。世间也公认,万物生灵都来自一位最起始的存在,这个‘祖’,指的就是神明。”   江云晚想到了什么,却抓不住思绪。   “你困惑于元气和真气的关系,想不透为何只能感受到天地间的元气,亘古以来先人修行者们的真气溢散后去了哪里。”萧奉之随着话语手指轻敲窗台,“其实元气和真气,是同一种东西。”   江云晚只觉得仿佛有雷霆在耳边炸开,三师兄一句话,千万年来的修行界共识都要改写。   “可是,可是元气起自于灵脉,自山川草木散出。真气出自各族修士的经脉陆府,且都带有个人印记……”   “灵脉啊。”萧奉之叹气,“那我换种说法好了,你可以将神明,想像成一个硕大无比的修行者,天地是他的陆府,灵脉就是他的经脉。”   “元气自灵脉生出,被修行者炼化真气,真气以各种方式重新流散于天地,被灵脉吸收,再抹去其中的修行者印记,化作全新的元气经山川草木散出。这一过程往往少则数百年,长则数千年。”萧奉之随手一抓,一缕天地元气仿佛散发光泽的泥鳅,在他手中显形轻摇。   “比如说这一缕元气,可能前身就是数千年前某位修行者炼化的真气。但归根结底,真气也好元气也罢,都源自创世之初的神明。总量从未改变,只不过一直在灵脉和修行者间,以元气、真气两种方式循环。”   江云晚朱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是啊,似乎从未有人想过这个问题,亘古以来修行者一茬又一茬,同时出现整个世间都站不下,可天地元气似乎无穷无尽,永没有耗完的那一天。   不,或许有先人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他们找不到答案,即便找到答案也不敢流传下来。   “可是神明为何要仿造人身循环,打造出这样一套体系?”江云晚喃喃问道。   “不是神明仿照人身,而是各族生灵的经脉结构都源自神明,或许略有不同,但都大同小异。”萧奉之淡淡说道:“之前提过百里歌体内的陆府和窍穴都能炼化真气,其实神明也是如此。只不过神明是以天地为陆府,以各族修士的身体为窍穴。”   萧奉之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秋日青空被竹叶间隙切成无数碎块。   “小师妹你见过锻铁炼剑的炉子吧?”   江云晚点头。   她在天工坊就见过许多锻炉,远比俗世中的要大很多,仿佛一座座泥石垒成的怪物。铁料在烈焰中烧得通红,照得眼睛都灼热。   “修行界的历史有多少年,千年,万年,十万年?又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百代,千代,万代?”   “千万年的各族争锋,王朝鼎革,史书中无数恢弘的篇章,凝缩起来不过一句话:神明,在炼一块铁。”   萧奉之敲击窗沿的手指猛地停住,“亘古流传不息的天地元气,就是那块铁。如江河泥沙般的修行者们,就是一座座燃起又熄灭的炉子。修行者悠久的生命对于神明来说不过一瞬,就像看到黑暗中一团火星蓬发又旋即熄灭,而燃料则是修行者们的生命。”   “我们,都是工具。”   “作为工具,作为炉子,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帮神明淬炼元气。诸法神通和稍悠久些的生命,就是神明发给我们的工钱。”   “千万年来万物生灵都如优伶一般,以这方天地为舞台纵声高歌,可在神明看来,不过是锻铁时的敲击噪音声而已。”   秋风吹过窗外的竹林,竹叶搅作一团,发出沙沙的声音,而在江云晚听来却如同刀剑相击一般的声音。   她双手紧紧环绕抱住自己。   师兄说修行者就像是炉子,那她应该觉得体内像团火一般,可她现在只觉得寒冷都要浸入骨缝了。   原来自己这条妖蛇也会有冷的时候。   “那神明所谓灭世的说法……”江云晚开口道。   “大概是那块铁要炼成了,神明便要苏醒过来,把我们这些碍眼的炉子熄灭,也不必再发工钱了。”   萧奉之抬头望向天空。   “所谓飞升,就是一些不甘心的炉子,想要在被熄灭前逃离这方天地。”   “飞升,就是逃离。”   萧奉之悠然长叹。   “许多年都没有飞升者,也就是说许多年都没人能逃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久别又别   抬头看去,已经布满乌云的天空被宫墙切割为小小的一块,像是框在画轴中的绘卷。   朱红高墙,青绿的琉璃瓦,都在转阴的天气下有些暗淡,殿脊上盘踞着怒须的雕龙。这是天下最庄严尊贵之所在,太监和宫女们低头在红墙下走过,大气都不敢喘,比平日更加卑怯。   天子寝殿旁的宫道尽头,有扇挂着锈锁的红漆小门。   许多年不曾开启的小门在夏天时曾开过一次,身着白衣的皇子在夜雨入宫,又飘然而去。   今日小门再次开启,身着朱袍的贵人跟着老太监沉默前行,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到了寝殿前的广场。   老太监什么都没说,恭立在殿前。   二皇子大步走了进去。   不到一刻钟时间,二皇子走出寝殿,静静看了会儿殿前的广场,就跟着老太监沿原路返回。   直到红漆小门前的时候,二皇子忽然止步,转身看着老太监。   “父皇病很重了,我进去后他已经睡着了,什么都没跟我说。”二皇子声音平淡,“还有多久?”   老太监动也不动,像是块朽木,“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旦夕之间。”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说些什么。”二皇子说道。   老太监面皮终于轻抖了下。   他抓过二皇子的手,枯枝般的手指在二皇子掌心写着什么,一笔一画沉如千钧。   那是一个字。   但那不是个“三”字。   二皇子的手猛然攥住。   他沉默许久,忽然笑了。   “我前不久听人讲了个故事,当时我觉得那故事很无聊,但现在我想把那个故事听下去了。”   ……   江云晚静静靠着窗台,还在被师兄刚才说的所震慑。   “那……”   萧奉之弹下她的额头,“元气与真气之谜已解释清了,我刚才说过,只回答一个问题。”   江云晚捂着头,蹙眉道:“自从我变成女身后,三师兄你就老喜欢弹我的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萧奉之回想了下好像确实如此,可是手感也确实不错!   “三师兄,你什么时候才回擎天峰啊?”江云晚嘟囔着。   “我已经离开不周山了,大概再也不会回去了。”萧奉之看到江云晚的失落表情,又笑道:“但我永远是你的师兄。”   他刚抬起手,就吓得江云晚捂住额头。男子哑然失笑,伸手揉了揉江云晚的乌发,“你这分身头发留得极长,倒是很好看。”   江云晚哼哼两声道:“说是师兄,可我看你和皇子们才是兄弟情深,我和大师兄只是同门而已。”   萧奉之听出对方酸溜溜的语气,无奈道:“太兴城这些人,能称上兄弟也只是因为我们流着一半相同的血。”   “可我看师兄你和二皇子感情很好嘛。”   萧奉之不知该如何解释,摇头笑道:“总之,我们才算是兄弟,嗯,兄妹。”   虽然被叫做兄妹,但江云晚反而高兴起来。   是啊,无论身份躯体如何转变,但擎天峰就是她的家,师兄师姐就是她的家人。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过去,“二师姐给你的。”   萧奉之似乎没想到师姐会给他写信,愣了下才接过去,小心地拆开来看。   “二师姐给我的写着‘活着回来其余皆可不顾’,给师兄你写的什么?”江云晚轻笑道:“如果是二师姐的悄悄话,不对我说也可以哦。”   萧奉之沉默了下,把信纸反转过来——那上面一片雪白,空空如也。   “师兄……”江云晚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对方。   但萧奉之丝毫不显失落,反而笑容满面。   什么都没写,也代表什么都说了。   寄信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是离开不周山后他第一次收到白虹的信。   窗外风声忽然停滞下来,竹林寂寥无声,一片死寂中连虫声鸟鸣都消失了。   萧奉之脸色一变,朝窗外看去。像是有什么透明的东西在天空伸展开,即将覆盖整个府邸,连光线都发生了扭曲。   “天罗地网……二哥……”   萧奉之回头高喊出声,“清浅!”   不过几息时间,宫装高髻的女子推门进屋,“殿下。”   “把我师妹从暗门带出府,你也一起走。他们要困住的是我,不会拦你们。”   萧清浅一愣,她还不明白那个妖娆舞妓,怎么变成了这个恬淡如水的美人,又因萧奉之的话一头雾水。   又是师妹?   殿下你究竟有几个好师妹啊?   但她仍抓着江云晚往外走。   “师兄!”   江云晚挣扎起来,她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她还有很多话没跟对方说,有很多疑问没弄清楚。   关于三大世家的来历,关于太兴城的谜团,关于她在地下城遇到的那些人。   关于,三师兄你的安危。   但萧奉之只是靠着窗台对她温柔笑笑,云淡风轻,“放心吧,我只是被更严苛地圈禁了,正好满足愿望,做个闲散皇子。”   “记住你师姐的话,要活着回不周山,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房门砰地合上,两名女子已经消失,周围安静下来。   萧奉之转头望向光线更加扭曲的天空,无声叹息。   师妹,就当作是一场旅行吧,什么都不要管,尽情享受这个秋天。   太兴城这场局,我来。   不过片刻房门再度开启,萧清浅去而复返,“那姑娘有些倔强,但已在最后关头被踹出去了。没人发现她,她也进不来了。”   “你怎么不走?”萧奉之皱眉。   “殿下在,我在。”   “清浅,”萧奉之叹气,“我们之间,不会……”   “我知道,”萧清浅打断了他的话,“殿下在,我在。”   声音轻轻在房中回荡,房间以外寂静无声,整个府邸都寂静无声。   从高空去看,肉眼不可见的网罩覆盖了整个三皇子府,飞鸟撞上后都只能绕行。   这里真正成了生机断绝的封禁之地。   ……   露家的一处厅堂,何必来坐在锦席上用折扇敲着手心,已经是第三百二十七下。   整个厅堂里除了他,只有几个站地远远的下人。   何必来略显烦躁地抖开折扇,雪白扇面上忽然浮现出一行墨迹小字。   “等会儿,要杀人吗?”   “……看情况。”何必来轻声说道。   身着富贵华衣的“少年”走入厅堂,坐在何必来对面笑道:“让何独缇久等了,但我刚刚又去看了,江山主确实有要事,等会儿才能到。”   “你该知道我代表谁而来,竟然要枯等一个青楼女子才能谈事。”何必来皱眉。   “何独缇放尊重些,江山主是不周山的特使!”露沉风忽然作色。   “……是我冒昧了。”何必来沉声道。   “我三大世家依附不周山,若平常也就罢了,但如今有宗门特使在,我们自然以其为首。”露沉风道。   “那到底还要多久?”何必来攥紧折扇。   “快了快了。”露沉舟打着哈哈,“我也知道让何独缇枯等太过失礼,所以带了好茶来赔罪。”   他挥手一招,随行的下人将茶盘放在两人中间,茶具、茶叶、滚水一应俱全。   露沉风熟练地泡茶分杯,最后将茶盏放在何必来身前,笑容比茶色还浓。   “这是天南苍梧城的雨茶,一年只产八两,四两在宫中御用,剩下四两全在这儿了,何独缇尝尝。”   何必来长长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口。   “好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情不知所起   偌大的露府最深处也最为清幽,小院的葡萄架下坐着两名各有韵味的女子。   红衣飒爽的女子扶着脸望向一侧的房间,嘟囔道:“这个江山主,也太能睡了吧。”   “她伤势还没好全,最近又辛苦劳累,让她好好休息吧。”露华浓轻声道。   雷婷有些意外,她还是第一次在露华浓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一名侍女端着托盘进来,将托盘上的海碗放在雷婷的身前。   海碗中汤水沸腾,酱红色的兽肉与紫色的花草翻滚,还有各色奇异的佐料。   “这是什么?”露华浓眼角抖了下。   “雷家祖传秘方,异兽血肉和灵花秘草煮的汤,大补之物,我们炼体修士常喝此物来滋养体魄。”   露华浓想了想对侍女道:“按照配方将烈性之物去掉,每日一份送到江山主房中。”   侍女应声退下。   雷婷沉默了下,眼神古怪地看着对方,“华浓,你好像很在意江山主。“   露华浓不明就里。   “倒也能理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嘛。我母亲就是一个瞬间,稀里糊涂爱上了父亲,虽然父亲并不爱她。”雷婷吹着热汤说道。   “听起来你好像并不怨恨你父亲。”露华浓问道。   雷家入赘家主杨秉言的故事在整个太兴城都很有名,一个来太兴城赶考的书生,落第后穷困潦倒流浪街头,却意外加入了本地帮派。   对仕途彻底心灰意冷的杨秉言,反而在黑道中有如神助,很快又受当时雷家家主的提携,并最终成了后者的乘龙快婿,以外姓身份接手了雷家。   “外公也很满意父亲,但父亲最开始是拒绝这婚事的,他说有人在家乡等他,他欠雷家的恩情会以其他方式偿还。”雷婷随意说着,“后来父亲攒够金银回了家乡一趟,再回来却成了丢魂的行尸走肉一样。”   “再然后父亲终于答应成亲,但言明只是报恩。外公说只要雷家蒸蒸日上就行,而母亲说……”雷婷抿下嘴,“只要她余生每日都能看到父亲就好了。”   “后来父亲确实竭尽几乎所有心力,让母亲余生幸福喜乐,直到病逝。余下的精力,将雷家发展到如今的气象。”雷婷笑笑,“我作为女儿,也不该抱怨什么了。”   “幸福喜乐……可两人并非情投意合,连可连能铭记的时刻都没有。”露华浓似乎想起了什么。   “母亲生前说过,世间两厢情愿又能在一起的,本来就少之又少,她已经很满足了。何况……”雷婷想了想,“母亲说她最难忘的时刻,就是父亲当年回了家乡,母亲苦等许久,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回来。于是默念了五个数,准备数到一时就忘掉父亲,可是当她数到一睁眼的时候,父亲恰好回到太兴城出现在了她眼前。”   “我至今记得母亲说这话的神情,这大概就是她的幸福了。”雷婷说话间已经把海碗里的汤喝的干净,兽肉和花草都随着咽下。   她起身往小院外走去,“父亲他们应该也聊完事了,我要跟他回去了。”   只是走到院门前的时候,女子忽然回头,“所以华浓,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幸福,不要眼睁睁看它溜走哦。”   雷婷指了指江云晚的房间,双手负后蹦跶着离开了。   露华浓这才明白对方的意思,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满脑子想什么呢?”   她看向江云晚的房间。   原来雷婷说的“在意”是这个意思,真是……   鬼使神差的,露华浓想了想,见周围没人就闭上了眼睛,轻声默念着:   “五……”   “四……”   “三……”   “二……”   “一……”   吱呀的声音响起,房门开启又关闭。   露华浓睁开眼睛,看到那抹淡紫的身影就在眼前,妩媚的脸庞贴得很近。   “露华浓,你在做什么?”江云晚疑惑地在露华浓面前挥了挥手。   一身雪白的女子怔住,旋即怒道:“睡了那么久,怎么偏偏这时醒?!”   江云晚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在生气什么。   她的分身被萧清浅推出三皇子府后,发现整个府邸都被某种极强禁制覆盖,短时间内根本没法进去。   但依照三师兄所说,他自己只是人身受限,性命应该无虞,所以她便让思绪先行回到本体,等日后再想办法把三师兄救出来。   虽然此次潜入历经不少风波,但至少解了不少疑惑,也确定了师兄安危。   “父亲和那个何必来正在等你。”露华浓声音清冷。   江云晚点头,她本来就记起此事,才急忙让本体苏醒。   此刻她的分身正躺在之前那家客栈房中,真正的萍儿已经被施了幻术,以为自己在两位殿下面前献了舞,又被留下与三皇子喝了些酒,早早出府了。   萍儿应该正浑浑噩噩地回教坊司去,有了这段经历,想必她以后在教坊司的地位要一跃千丈了。   眼见露华浓还莫名生气,江云晚讪讪离开了小院。   葡萄架下,露华浓静立片刻,自己都觉得刚才确实无理取闹了些,不由笑出了声。   自己会“在意”这个女人?   讨厌还来不及!   露华浓笑着笑着不笑了。   不会吧……   ……   露家豪奢富贵的厅堂中,下人都已经被何必来赶走,浓色的茶水都已惨淡如白水。   那个虚与委蛇很久的露家家主,更是被他早早驱走了。   “何独缇来的真守时,就这么想念奴家吗?”   娇柔的声音由远及近,妩媚的身影袅袅走入厅堂中。仿佛明艳的紫罗兰盛开,整个厅堂都随之光亮。   “江山主这样的女人当然让人想念,可惜江山主迟到了,让人如隔三秋。”何必来笑道,只是眼底有讥讽之色。   “那何独缇不知道我这样的女人很麻烦么?”江云晚眨眨眼睛,与何必来相对而坐。   “江山主的麻烦是什么?”何必来饶有兴趣。   “睡觉啊。”江云晚声音慵懒,“秋天人总是困乏,怎么都醒不了嘛。”   让自己等了如此久,这个女人竟然是在午睡?   何必来的风度矜持瞬间崩解,脸色愠怒。   “江山主离开钱塘后的经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如今连三大世家的事都要江山主点头。”何必来不再纠缠,开门见山。   “三大世家的根基都在太兴城,在天子脚下,那它就不该姓‘不’,也不该姓‘江’,而应该姓‘萧’。”   江云晚掩嘴轻笑,“何独缇说话总爱弯弯绕绕,太兴城姓萧的这么多,我可不知道是哪一个。”   “自然是如今坐的最高那位。”何必来拍打着折扇。   江云晚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照常来说整个天下坐的最高的萧姓人自然是天子,但如今天子病重,应该是在躺着的。   那如今坐的最高的,自然是监国那位皇子。   这根本不是要将三大世家收为朝廷助力,这是以三大世家为刀剑去争夺那个位置。   江云晚蓦然想起,那晚在长秀观见到天沿先生时,后者曾提及皇储之争中,若能让三大世家不倒向任何一方,太兴城之行的结局或许会好些。   而刚才在碰到露家主,对方也说此事全凭她决断,实际已经表达了三大世家的态度。   思及于此,江云晚轻笑道:“三大世家分别以露、雷、百里为姓,他们有自己的姓氏,自然不会冠任何其他的姓。”   不会冠其他的姓,自然也不会冠萧姓。   江云晚本以为何必来会针锋相对,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拿着折扇在手中把玩。   “江山主可看出,我今日换了把折扇。”   江云晚有些不解,何必来每次出现都扇不离手,谁会注意他平时带着哪把扇子。   “鱼龙卫背后是谁你该知道,而我来此,实际是奉鱼龙卫千军的命令。”何必来说道   鱼龙卫千军?   江云晚知道那是对鱼龙卫统帅的尊称,但何必来提这些干嘛?   “我离开鱼龙卫衙署前,千军将这把折扇交给了我。”何必来说着都抖开了折扇一角。   浓烈的杀机自扇中散出,像是即将出笼的猛虎!   江云晚怔了下,笑意重又在眼角流转,“何独缇夹带了他人进来,露家没查出来吗?”   “此人隐匿功法奇巧,连墨珠门都不曾记录在案。四境中段修为,不易被察觉,又恰比江山主境界高一些。”何必来将扇面一点点打开,“千军说三大家族的意志不足为虑,只要将其与不周山的联系斩断即可,而现在两者之间的联系,就是江山主你啊。”   折扇彻底打开。   扇面上本是一片墨色山水,墨色忽然跃出扇面,化作身披甲胄的武士,腰部以下还如烟雾般系在扇面中。   带着多处残齿的长刀,朝江云晚的脖颈间凛冽斩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爷爷很生气   已经过了天光最浓烈的时候,青衫男子正襟危坐在天一塔基下,看着日头在流云间沉浮。   不多时他从袖中掏出一截手掌长的圆木,又掏出一把木工刻刀。小小刻刀在他手中轻巧得像是鸟儿,木屑随之簌簌落下。   很快圆木在刻刀下显出轮廓,那是个衣裙飘飘的女子。刻刀下女子的面孔也逐渐清晰起来,眉目如水。   很难想象统御太兴城黑帮的男人,会有这样一双巧手。   杨秉言对着女子木像看了许久,不远处忽然传来清亮的呼唤。   杨秉言将木像塞入袖中,看到雷婷惦着脚步走来。   “父亲。”雷婷忽然皱眉,她伸手在杨秉言下巴上摸了一把,又甩了甩被刺痛的手。   “你又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看着好邋遢。”雷婷嘟嘴道。   “家里人都是五大三粗臂粗腰圆的,我流些胡子也显得威武些。”杨秉言笑笑。   “可父亲是读书人啊,应该注意仪表才对。”   “百无一用是书生。”杨秉言摇头。   “不要这样说,我觉得父亲是雷家历来最厉害的家主!”雷婷叉腰,又扫视四周,“百里爷爷呢?”   “他去找江山主了,应该是解决百里歌的事。”   雷婷一听顿时色变,本来转身就要离去,但旋即又叹气道:“算了,这件事早晚要解决。”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园外走去,“父亲我们回家吧,我去备车。”   杨秉言微笑点头。   等到雷婷身影消失在视野后,杨秉言从袖中掏出方才雕的木像,又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木像。   另一个木像看上去有些年头,陈旧的表面痕迹斑驳。这是他很多年前雕出的第一个木像,这么多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重新雕刻一个木像。   他将新旧两个女子木像放在一起比较,无论眉眼还是衣角都毫无差错。   杨秉言长舒了口气,将手中新做的木像化作飞灰,又将陈旧的木像放回袖中。   “还好,我没忘记你的样子。”   男人又一次温习了记忆,确定自己没有忘却那个女子的任何细节,轻轻笑出了声。   ……   墨烟在长刀上蒸腾,又因极快的斩击而被吹散。   黑影一闪而过,金铁般的击鸣声响起!   江云晚竟只伸出了一根手指,便挡住了这绝烈的一刀。   身披甲胄的武士露出了吃惊的神情,那是张少年人的脸。   他咬紧牙关,眼神愤怒,刀影如山如海袭来,每一刀都能斩断铁石!   但江云晚仍安坐在原地,葱白的手指在身前带出道道残影,精准挡下了武士的每一刀。   “这不可能!”武士怒吼起来,手中刀影愈发狂暴。   但狂暴也常常意味着匆乱。   江云晚的手顺着匆乱的缝隙穿过倒影,牢牢抓住武士握刀的手,另一只手则扼住了武士的喉咙。   甲胄武士整个人都被她死死控住。   江云晚盯着武士稚嫩的脸庞,柔媚笑道:“小弟弟,如此年纪对女孩子就这样狠辣,小心将来没人喜欢哦。”   她扼住对方喉咙的手骤然发力,年轻的武士惨叫一声,化作墨烟缩回扇中。   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他第一刀被挡下后心就乱了,后续斩击有太多破绽,发挥的实力恐怕不足平日的一半。”   江云晚说着无奈笑笑。   第四境啊,对于过去的她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如这山望那山,中间隔着天堑。   可对现在的她来说,第四境已经少有强力的对手了,或许得五境以上才会对她产生危险。   “刺杀我这样重要的任务,鱼龙卫就交给一个年轻人吗?”江云晚问。   “再高的高手也是从年轻人来的,年轻人就是在一个个这样的艰难任务中成为了高手。”何必来淡淡说道。   “他是鱼龙卫暗中培养的杀手,堪称惊才艳艳,出道至今动手五十七次,从未失手,甚至还杀过一个六境高手。等他补足经验成长起来后,在杀手界的名声甚至会超过千剑湖的影十三。江山主能轻松胜出,确实是你的实力已不能用境界衡量。”   影十三又怎么了,还不是被我压在身下打……江云晚腹诽着。   “那刚才你为何不出手?你若同时出手,我可能真的会有性命之危。”   “江山主天赋异禀,我出手也无法胜出,这次任务亦然失败。”何必来沉默了下说道。   嗯?   江云晚有些奇怪,何必来前后言行很矛盾,他似乎并不在意此次来露府的任务是否能完成。   “此事已了,离开前还有一件小事。”何必来说着掏出一块金质腰牌,放在了江云晚身前,上面有阳纹刻出的“夜”字。   “这是鱼龙卫夜行司的客卿腰牌,是上次你诛杀邪修钟斐的厚赏。按名义客卿地位还在独缇之上,今后在太兴城外的任何王朝州府,你都可以在急情下命令当地的鱼龙卫。”   江云晚拿起腰牌在手中把玩,轻笑道:“何独缇是钱塘的独缇,不在太兴城之列,那我也可以命令何独缇吗?”   何必来避而不答,继续道:“还有一项奖赏。鱼龙卫在王朝各大州府建有武库,收藏有诸多法器与典籍,你可以随意选取其一带走。”   “比起腰牌来,这一项小家子气了许多,钟斐那个魔头就值这些?”江云晚啧啧笑着,不过她倒并不在意鱼龙卫这些封赏。   “确实不止那些,但那夜你在鏖战中毁掉了第一城一坊之地,因而赏赐被扣了许多抵掉,且还差许多都看在你功劳份上,既往不咎了。”   “那我倒还要道声谢了。”江云晚笑笑。   第一城一坊之地……   江云晚的思绪悠悠飘回那个夜晚,在那片坊间的废墟上,她先后迎战鲁黑山和邪修钟斐。   前者逃脱而后者丧命。   邪修她并不在意,关键是逃走的鲁黑山。   鲁黑山是隐山的山令,不仅在钱塘之局中从容离去,再度现身还境界实力暴涨。   既然此人在太兴城出现,那隐山……   她已请三大世家在城中暗查,但如今还全无消息。   不过从那晚事态来看,鲁黑山和邪修间应该有着联系。   “那夜在第一城生乱的人找到了吗?”江云晚问道。   “没找到。”   “鱼龙卫在太兴城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找不到的人吗?”   “不是找不到,是没找到。”何必来冷漠说道。   江云晚皱起眉头。   找不到自然是能力不足,那没找到,是因为不想找到?   何必来是在暗示什么吗……   而何必来已经起身,灼灼看着江云晚,“今日事已了,江山主,很期待我们的下次相见。”   果然,何必来今日表现很奇怪。三大世家这样的事,竟然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但江云晚只是轻笑,“那何独缇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哦。”   何必来并不言语,俯身去捡地上的折扇。   异变骤生!   似乎听到一声叹息,玄妙的波动自折扇上生出。折扇自行浮上半空,在两人的惊愕目光中,直直射向江云晚的喉间!   气机之强,宛如一柄出鞘的三尺青锋。   不好!   猝不及防下,江云晚根本来不及躲避,已经做好了以体魄硬扛的准备,但结果生死不定。   忽然有低沉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像是原野上的雄狮怒吼。   厅堂的门口轰然碎裂,至刚的气机裹着狂风呼啸而入,直直撞在了飞至一半的折扇上。   扇骨寸寸断裂,折扇重新跌落在地,上面一丝玄妙的气机也无。   劫后余生的江云晚终于反应过来,她朝厅堂门口去看,只见地面深深的凹痕一直从外面的庭院延伸到她脚下。   那是一道拳风。   那是一道隔着三十多丈远,自庭院穿堂而过的拳风。   庭院的中心,银发贴颈的老人默然而立,气势却如山岳般巍峨,“没想到多年不打交道,鱼龙卫还是这样险诈。”   “……没想到多年不曾露面,百里老爷子依旧老当益壮。”何必来看了眼庭院,又捡起那把破烂折扇。   确定藏在里面的那武士只是受波及重伤,并不性命危险后,何必来抬头看向江云晚,“有人在扇子上动了第二重手脚,我并不知情。”   江云晚冷冷看着他。   “请转告露家家主,他的茶,其实很难喝。”   何必来拿着折扇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庭院中。   魁梧老人走进已经半毁的厅堂。   “多谢前辈相救。”江云晚行礼。   “自我介绍下,老夫名叫百里山河,是百里家的家主,也是百里歌的爷爷。”老人看着江云晚。   “小歌爷爷好,多谢小歌爷爷相救。”江云晚想了想改口道。   “爷爷很不好,爷爷很生气。”老人声音森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剑,很多的剑   名为百里山河的魁梧老人,周身气势如渊渟岳峙。   “我百里家承认露华浓定下的一年之约,但我总要知道,你是否有资格成为百里歌的师傅。”   江云晚听着老人的话,虽然想过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曾经露华浓替百里家与燕歌定约,一年后若燕歌能接她全力一招,从此百里家就不再干涉燕歌。   听上去轻巧,但按照露华浓的性子,到时绝不会留手。   虽然燕歌天赋堪称世间第一等,但一年时间要做到这地步,确实难如登天。   而她这个便宜师傅便担着重大干系。   “百里家主想怎么试?”   “我刚才那一拳打了多远?”百里山河发问。   “百里家主拳风刚健,击出三十丈气机犹未断绝,沛然猛烈。”江云晚由衷赞叹。   “那仍旧是三十丈距离,江山主若能接下我一拳,便算作有资格做百里歌的师傅,族中也无人再有理由反对。”百里山河沉声道。   江云晚苦笑,没想到做徒弟的还没有接那一招,她这个做师傅的就先要挨一拳。   记得那晚在天一塔顶,那个为首的露家老三都有六境修为,那百里山河这个真正的家主该有多强?   六境?甚至七境以上?   这样的境界差距,即便隔着三十丈,也仍是杀人的一拳!   似乎看穿了江云晚的心思,百里山河开口道:“为了百里歌,我百里家不怕与不周山交恶,所以你确实会有性命之危。如果你拒绝那就此作罢,我现在就将孙女带回百里家,你仍是受百里家尊敬的不周山特使。”   江云晚不假思索,伸手指向庭院,示意让对方出拳,“请。”   百里山河有些诧异,“为何?”   为何你为了个本不想干的外人,能如此坚决?   江云晚笑笑,“因为小歌是我的徒弟呀。”   也因为她至今还记得,那夜在锦青馆中看的三幕戏……   百里山河看了江云晚两眼,转身朝庭院走去,在三十丈外站定。   老人弓步拉开身躯,衣袍无风自动,肌肉涨硕间将衣袖撑的发紧。   隔着三十丈仿佛闻到血腥与铁锈的味道。   江云晚两袖轻动,百折剑与花魁剑被反握在身前架为“十”字。   周围一片死寂,地面上的沟壑都被老人引而未发的气机再度撕裂!   骤然一声暴喝,如同狮子怒吼,老人重拳挥出,江云晚下意识间甚至踩碎了地面!   可除了那一声暴喝,周围风轻云淡什么都没发生,庭院中老人已收回拳势,他真的只是挥了拳,倒是江云晚还保持着防御姿势愣在厅堂中。   “不错,凭此心性你便可以做百里歌的师傅了。”百里山河流露出赞叹目光,“即便你不是特使,甚至抛却不周山身份,你依旧会得到百里家上下的尊敬和极大支持。”   百里山河说完直接从庭院中离去。   “百里家主觉得我接不下?”江云晚这才反应过来,高声喊着。   “你觉得自己接的下?”声音传过来。   “我觉得,可以。”江云晚沉声道。   如果除深度妖化外的底牌尽出,她自忖可以接下这一拳。   “……江山主,你确实很不错。”声音带着笑意远远传过来。   “我当然知道自己很不错。”房间里江云晚嘟囔着。   有惊无险,相比百里家的尊崇与帮助,她倒更看重自己终于达成与少女的约定,真正收了其为徒。   虽然这个徒弟没心没肺,平日里活脱地像只小兽。   ……   太兴城北坊靠近宫城,开国以来历经数次重建,每一处檐角墙线都美轮美奂,且详细记录在工部的图纸上。   但在北坊的一处隐秘角落,有片巍峨铁寒的建筑群从未出现在任何的图纸上。   鱼龙卫。   建筑群深处的一个房间,门窗紧闭遮光性极好,即便白日房中也漆黑如夜。   黑暗中老人坐在案牍后面,面容枯槁,下巴上的粗短胡茬,像是被羊群啃过的草地。   房门开出一条缝隙,天光照进来落在老人脸颊的枯斑上。   何必来闪进房中,走过去将那柄破裂的折扇丢在案牍上。   即便长时间待在黑暗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老人的眼角也纹丝不动。   “我在沉思长考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你该知道这规矩。”   何必来毫不理睬,搬张椅子大大咧咧坐在案牍对面。   “事情办砸了,折扇里面的小子还活着,我们太小瞧江云晚了。”   “鱼龙卫是朝廷制衡世间宗门的手段,搜寻情报的能力却远在世间宗门之上,即便如此我们对江云晚也知之甚少,但这不代表轻视。”老人轻轻捶腿,“如果当时你同时出手,那江云晚一定会死。既然她没死,就说明你没有出手。”   何必来沉默片刻,“所以你在折扇上做了另外的手脚?”   “凡事我都喜欢做两手的准备,你应该知道这一点。”老人眼角耷拉着,“但如此江云晚也没死,此女……确实有些意思。”   “我办事不力,请千军责罚。”何必来淡淡说道。   “不是办事不力,是别有用心。”老人的眼神忽然锋利起来,在昏暗中像是看到猎物的鹰隼!   “这差事本来不是给你的,是你自己强讨过去的!”   “你是分设在钱塘的独缇,钱塘春末时险些满城覆灭,你本就是戴罪之身,入太兴城等待定责。如今两罪并罚,你会被直接逐出鱼龙卫。”   “你根本就没打算完成刺杀,怎样你都不会让江云晚死,你在故意讨责罚!”   老人层层递进,口中话语宛如刀剑。   何必来无言以对。   老人闭了闭眼,锋利的眼神重回平淡,他又变回了面容枯槁的平凡老人。   “因为鱼龙卫变成了二皇子的私物,所以你要先一步跳出去?”   “事情有些不太对……”   何必来答非所问,但短短几个字已经包含了他的所有回答,也揭示了一切的起因。   事情有些不太对。   老人吐了口气,“从现在开始革除你的一切职务,滚吧。”   何必来也吐了口气。   “你仍是鱼龙卫,但你没有职务,既不归夜行司,也不归巡城司。”老人补充说道。   何必来蓦然抬头,神色惊愕,旋即听明白了对方话中深意。   如此一来,他仍是鱼龙卫,但鱼龙卫两司的事都与他无关了。   他自由了。   这比他最初设计的结果还要好上许多。   “……多谢千军。”   “你应该还培养了一票心腹,对他们都同样处理,让他们跟着你一块滚。”老人似乎说累了,闭着双眼。   “我那些兄弟明天似乎还有公务,要押送什么人。”   “夜行司随机安排的任务,我会让他们换一批人。”老人顿了顿,“他们本来要押送的,是北烈国圣女。”   “北烈国圣女?!”   虽然老人说的轻描淡写,何必来整个人却惊得站起来。   在北烈国更北的地方,有处外人无法进出的禁地,是北烈国第一大修行圣地,也是以一宗之力千年来抗衡大周各大宗门的地方,地位堪比国教。   禁地的圣女,即是北烈国的圣女,也是在北烈国仅排在君王和禁地主人之后的人物。   这种不论实力,单凭地位就能影响整个修行界的人物,既然如此简单被抓住了?   “最近刚抓到的,明日午间,北烈国圣女会被押送到太兴城西郊的秘牢关押。日后榨干其价值后处死。”老人说着。   两国死敌,两国修行界间也是死敌,单说那些邪宗若没北烈国支持,也不可能盘亘在边境一带,屡除不去。   那北烈国的圣女,自然是死敌中的死敌。   所谓死敌,自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杀死的敌人。   “传说此代北烈国圣女极为神秘,极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如何证明抓到的是她?”何必来皱眉。   “除了样貌还有其他可以证明身份,我也不敢相信抓到了她,但依种种情形来看,她确实是北烈国的圣女。”这样能惊动天下的事情,在老人嘴中轻描淡写,“你刚也说了,最近事情有些奇怪,风云变幻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何必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人便摇头,“这些事你就不用管了,有夜行司去处理,找到你的人,然后滚。”   何必来盯着老人看了会儿,扭头就走,只是快走到房门处忽然停下。   “江云晚接下来怎么处理?”   “要看二皇子接下来对三大世家的态度。”老人鼻翼轻动,“你对她的态度很有趣,我能闻得出来,就像原野猎人见到了他的猎物,杀机与玩弄的欲望混淆。”   “您刚也说了,这个女人,确实有些意思。”何必来笑声清淡,离开了房间。   门轴极慢的拉动,原本就狭窄的光照被压得像刀片一样薄。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老人轻声说着。   只有鱼龙卫的极少数人和宫里的一些贵人,才会知道老人有个习惯,凡事总喜欢做两手准备。   就在刚刚,他已经做了第二手准备。   “毕竟这么大的鱼龙卫,不能只靠我一个瞎子撑着啊。”   鱼龙卫许多人平日都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因为那双灰白的眼睛常常锐利如鹰隼,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双眼睛很多年前开始,就已经陷入了黑暗中,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厚门终于合拢,房间再次陷入彻底的黑暗中,老人也终于能继续他的静思长考。   过去每逢大事,老人总喜欢在房中静思,当年设局诛杀北烈国亲王,也只用了一天一夜。   而这次老人已在房中坐了三天三夜,却依旧没能算清太兴城的局势。   极轻微的叹息,目盲的老人闭上双眼,将连同思绪在内的一切,都藏入了黑暗中。   ……   厅堂满地狼藉,露家家主眼角直跳。   厅堂中绝色的女子还站在地面沟壑的尽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   露沉风走至近处,“恭喜江山主得了个旷古烁今的徒弟。”   “旷古烁金是不假,就是不知道哪方面了。露家主找我有什么事吗?”江云晚从沉思中惊醒,无奈苦笑。   “江山主托我打探的消息有眉目了。”露家家主将一幅画像递过去,上面画着个脸色酱紫的光头男人。   “这是露家商号下的一位酒铺老板所画,今日这个画中男人曾向他打听过,太兴城从西坊到西郊的路线如何,明日的天气雨水如何。”   江云晚眼前一亮,画中男子正是鲁黑山,“听起来他准备明日从西坊到西郊,但是他准备做什么?”   “还有条花重金买来的消息,鱼龙卫明日会押送一名北烈国的俘虏去西郊,就是这条路线。江山主不是说此人与邪修有勾连么,那可能就是提前踩点,准备明日去救那个北烈国俘虏。”露沉风说道。   在大周子民心中,诸多邪宗与北烈国是一丘之貉,与邪修有勾连,那与北烈国自然也有勾连。   江云晚点头,感叹三大世家的搜寻能力。可鱼龙卫的搜寻能力只会在三大世家之上,为何鱼龙卫没有丝毫线索?   难道真如何必来所说,是鱼龙卫不想找?   “江山主,抓到这个歹人对宗门任务真的会有帮助?”露沉风问道。   “没错,而且关系重大。”   “那好,但凡江山主所需,我三大世家鼎力相助!”   露沉风说着去,随即和江云晚定下明日的捕杀计划,只是听到计划末尾,“少年”有些惊愕。   “我们在外围,江山主自己在里面做诱饵,实在太过危险,至少把那些雷家特意派来的侍卫带上吧。”   江云晚一想到那些臂膀上刺青如花的黑帮护卫就觉得头大,且鲁黑山狡诈狠辣,极容易察觉不对,只能利用对方对她的恨意,将其引入陷阱。   想到第一城那晚鲁黑山狂暴后的实力,江云晚确实没有稳胜的把握。   但世上有些事情,一定要有个说法,所以有些事,一定要做!   “放心,我不敢说稳胜,留住他且保住自己周全还是可以的。”   “那……只能祝江山主顺利了。”露沉风苦笑,“江山主还需要些什么?”   江云晚想了想,沉声道:   “剑,很多的剑。” 第一百一十五章 骑驴走江山   太兴城百里外有连绵起伏的沟壑,浅绿与沙黄混在一处,像是大地骤起波澜。   东方亮起一抹鱼肚白,朝晖落在群山间。   一头驴子在群山沟壑间奋进,蹄子踩过碎石与烂泥。这样崎岖的山路骠骑的战马都会举步维艰,唯独驴子能够稳当前行。   但这头驴子仍累得耷拉着耳朵,因为这样崎岖的山路,它的主人依旧安坐在其身上,不肯下来走半步。   驴子不住地朝主人翻着白眼。   粗布灰裳的男子倒骑着灰驴,随着路面颠簸摇头晃脑。男子的衣裳虽然陈旧,但干净妥帖,让人看了很舒心,唯独平凡的脸上胡子拉碴,看起来不修边幅。   驴子蹄下蓦地打滑,男子险些被摔下背。举目去看,灰驴正战战兢兢地走过坑洞边缘,沟壑中陡然出现巨大的洞穴,宛若天坑。   “以前这里有如此大的坑洞吗?”男子叹口气,双手揣袖闭目养神。   太兴城,看起来很不太平啊。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被灰驴的一声长嘶惊醒。他双腿翘起在驴背上平旋,将身子转过来正对着前路。   灰驴已走到群山沟壑的边缘,阔野平原在一人一驴眼前展开,巍然高峻的雄城在平原尽头矗立。朝阳所照,正是天下王气汇聚之地。   “太兴城,我回来了。”男子望着雄城轮廓,又抓了抓驴子的脖颈,“驴兄啊驴兄,我们都活着回来了,是不是很开心?”   驴子有气无力地嚎了一声,似乎很不愿意回到这里。   “很好,我听出驴兄你的开心了。”男子猛拍驴子的屁股。   “饿了。”他揉揉肚子,指向太兴城的方向笑着,“驴兄,如果午时前能到太兴城,我们就去西坊吃肉盆汤,如果午时后才到,那我们就去西坊吃驴肉烧锅。”   灰驴圆圆眼睛中流露出惊恐,太兴城西坊根本没有卖驴肉的,那驴肉烧锅的食材来源不言而喻。   惊恐的一声长嘶,灰驴撒开蹄子在原野上狂奔,简直胜过世间最彪悍的骏马!   男子的笑声随之洒了一路。   ……   朝阳时分四方城门洞开,居住在京畿的农户们担着菜筐赶市,揣着各项文书的署员和商人急着出城去,城门下一片热闹。   头戴莲花冠的道姑在长街上走着,好奇地打量喧闹街景。来到太兴城后她便和师兄一起窝在第一城长秀观,山下的人间烟火都没怎么看过。   只是不多时就走到了城南的朱雀门下,女子恋恋不舍撅着嘴。   “走吧,我们该回正歌山了。”叶莲站在女子身旁,备受贵人们追捧的天衍先生,此刻在人群中看起来不过是个游方的道士。   “以后的世道与往昔不同了,我们会有很多机会下山。”叶莲安慰着师妹。   这次来太兴城为的就是见江云晚,目的达成就该功成抽身了,至少要赶在太兴城这巨大的漩涡开始转动前,不然连他都要被卷进去,沾染许多莫名的因果。   “朱雀门。”叶莲抬头看着城门上的古体大字,“前几日我曾感到一只朱雀飞入了太兴城,大概是带着朱雀血脉的后人吧。”   “那这个朱雀后人很厉害吗?”师妹问。   “四神兽中朱雀居南主火德,其心最正其道最直,因而后人越是正心明性,便越是不俗。”叶莲轻声说着,“可是朱雀浴火,万丈光焰都是在燃烧自己,真正有朱雀之心的人,更容易燃尽。”   “呸呸呸!”女子拍下叶莲,“师兄你又开始神棍了,而且还没见过人家就开始乌鸦嘴。”   叶莲微笑不语,带着师妹走出了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太兴城。   只是刚走出不远,叶莲忽然停住,眼神明亮仿佛穿透迷雾看到了什么。   “长秀观的人都安排好了吗?”叶莲扭头看着师妹。   “他们在做最后的收拾,很快就会撤回正歌山。”   “我记得长秀观是三百年前大周开国后始建,后来道统断绝被收入正歌山下。当时道观选址,为什么要选在地下的第一城?”叶莲问道。   “听说是因为那里有片绝佳的莲池,能养出火莲心,就围绕着莲池扩建道观了。”   “那为何那里会有片绝好的莲池?”   “因为那里天地元气最丰郁,火莲心也是因此长出来的啊。”   果然如此……   叶莲回头望向太兴城,几乎就要返回城中,找到江云晚将一切告知。他闭上双眼像是在看着什么,倏然又睁开眼睛,“算了,一切自有出路。”   叶莲重新上路,却听到背后女子喊道:“说到火莲心,师兄你好像没有把使用方法告诉江云晚。”   叶莲沉默片刻,轻咳两声道:“一切自有出路。”   “喂,师兄你其实是忘记说了吧。”女子追随叶莲而去。   ……   日头即将移到天穹最高处,午时将至。   西坊在太兴城占地最大,涵盖七十余坊,盖因前朝大夏时曾一度与北烈国交好,于是将西坊拓建出二十坊之地,以供北烈国人经商居住。   只是两国关系如昙花一现,后来的大周与北烈国更加交恶,堪称不死不休。三年前北烈国人被勒令全部撤走,拓建的二十坊至今荒僻,也被百姓称作“鬼坊”。   江云晚正坐在太兴城西门内的食铺前,举目朝城内望去,野草凄凄,许多屋舍都做了鸦巢。   太兴城西门平时冷清,来往行人只够养活这一个食铺,连桌子都只有一张。   食铺老板将一壶清茶端来,想着不知是哪家闺秀,竟然跑到这偏僻地方。   江云晚安静饮茶,视线望向城中,再过一会儿鱼龙卫的押送队伍就会经过这里去西郊,那鲁黑山应该也会到此。   虚弱的嘶鸣声响起,江云晚回头望去,看见一头灰驴气喘吁吁,皮毛上汗水淋漓,圆睁的眼睛却让人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身形高大、穿着粗布灰裳的男子将驴子拴在食铺旁边,大大咧咧坐在江云晚对面,“老板,一份肉盆汤,一壶好酒,再来三样小菜下酒。”   嗯?   江云晚总觉得对方的样貌有些眼熟。   男子也注意到了桌对面的女子,愣了片刻笑道:“老板,不用上小菜了,这边美色就可下酒。”   “大叔,你见到每个女人都这样花言巧语吗?”江云晚挑眉。   “大叔……”男子深受打击,幽怨道:“姑娘你见到每个男人都这样毒舌讥讽吗?”   江云晚细看才发现,对方虽然不算年少,但不论按俗世还是修行界的标准,都不算老,只是那把凌乱胡子平添了不少沧桑。   但男子很快振作起来,笑嘻嘻道:“并非所有女人,只有见到姑娘这样的美人,我的花言巧语才有用武之地。”   “看起来不仅是个大叔,还是个怪大叔。”江云晚轻笑。   “那怪大叔做个自我介绍吧。”男子整理下衣服褶皱。   “在下萧逸,安逸的逸。” 第一百一十六章 北烈国圣女   “来咯。”老板吆喝着,将肉盆汤和美酒放下。   “老板,还记得我吗?五年前离开太兴城,我最后一顿就是在这儿吃的,能活着回来再见到老板,比见到这位美人还要高兴!”萧逸拍桌笑道。   “如果客人像这位姑娘那么漂亮,或许我会记得。”老板礼貌笑笑,转身离去。   “我要有这么漂亮,一定去教坊司做个最浪荡的花魁,把太兴城王公贵族睡个遍!”萧逸翻个白眼,端起汤盆狼吞虎咽,不时喝酒,仿佛嗓子里有能吞噬江河的漩涡。   饶是江云晚也惊叹于对方的豪迈吃法,竟然喝汤配酒,且速度风卷残云,须臾便将汤酒一扫而空。   萧逸呼出一口长长的热气,“啊,这才叫安逸的生活。”   他擦擦嘴拍钱在桌上,起身牵来刚恢复些精神的灰驴,“美人再见了。”   萧逸朝江云晚挥挥手,斜坐在驴背上渐渐远去。   “驴兄跑快些,我去给你买上等饲料。”依稀还能听见男人的声音和驴子的欢快叫声。   真是神奇的一人一驴。   江云晚笑着摇摇头,在摊位上继续等待。   按照与露家主的商讨,鱼龙卫要押人去西郊,城西鬼坊是必经之地。鬼坊人烟稀少,又是半途截人的最佳良机。   所以鲁黑山一定会在鬼坊路段下手!   这里毕竟是太兴城,露家主这样的高境修行者不宜轻动。但三大世家仍派了许多年轻好手,且情况一旦有变,一城的距离露家主等人很快就能赶到。   现在世家的好手们都围着鬼坊潜藏,不至于到时被鱼龙卫和鲁黑山察觉。一旦鲁黑山出现,将其拖入鏖战,便可形成内外合围的局面。   忽然有极轻微的触动传来,江云晚早先准备好的手段被触发。   “来了。”   江云晚闭上了双眼。   ……   鬼坊中段有片阔圆的广场,当年繁盛时这里本是花市,秋季赏花的游人络绎不绝。   白云苍狗,当年的游人早已不在,经营花市的商贾们也已离去,但或许是离去的太匆忙,许多花种都被留在了泥土中。   生命自有出路,不知何时一片花海覆盖了这片广场,妖艳的曼珠沙华和清新的月见草迎风摇曳,夹杂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各种风情的花草簇拥如海,蔚为大观。   花海中一条修长的小黑蛇翘起脑袋,蛇眼中泛出沉着的神色,警惕地扫视周围。   这是江云晚学会的名叫“蛇眼”的妖法,能暂时控制蛇类,并以其视角巡查四周,是她最近学会的妖法之一。   妖族的妖法类同于人族的术法,只是前者依托于血脉,后者依托于经脉。   妖族中凡同属一类的妖物,所会妖法大多相通,但其中一些晦涩玄奥的妖法,对血脉的要求极高。   小青身为黑锦妖蛇,几乎掌握了蛇妖一属的所有妖法。而江云晚她的血脉似乎还要胜过小青,因而更不成问题,这些日子便在恶补一些实用的妖法,来弥补自己术法上的短板。   地面传来极轻微的震动,身着锦鱼红纹黑服的鱼龙卫们出现,如同一条长龙走入花海,没有丝毫声音,像是一把斩进来的长刀。   来了。   江云晚集中精神看去,队伍的中央包着一辆马车,三批纯色黑马在前,后面的车架形制特殊。   车板上一颗五尺方圆的金缕大球,被数条金链紧紧锁住,看起来附带有很强的封禁。   空心球中跪坐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此次被押送的北烈国俘虏?   江云晚控制着黑蛇看去,从体态妆容来看,那是个丰腴美艳的年轻妇人。   秀丽乌发盘髻,斜插一支金步摇,而华丽的衣裙上有多处被撕裂,滑嫩的肌肤上刺绘有许多血色的曼珠沙华。   嗯?   江云晚觉得有些不对,这样的动人尤物不说风情万种,竟连神情都没有。   妇人的眼神空洞,庄妍的脸庞却像是血肉做的面具。   “姐姐,那个女人有问题。”小青的虚幻声音响起。   “什么问题?”   “我如今是剑灵之体,对灵魄之事最为敏感,那女人看起来是个没有魂魄的空壳。”   空壳……   这个北烈国的圣女究竟是什么人?从押送队伍似乎看不出线索,队伍为首者境界极高,其余平平无奇,是鱼龙卫标准的一人带队,蚁多咬死象的配置。   不过这些不打紧,只要鲁黑山会来就好。   呼啸的破风声响起,黑影投射在地面,只见一个极为肥硕身影自天空砸下来!   鲁黑山来了!   但江云晚愈发疑惑,竟然这样正面出击,即便鲁黑山能对付队伍领头的,剩下还有许多鱼龙卫,要知道鱼龙卫最擅长的人海战术。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法?   衣服的撕裂声响起,还在高速坠下的鲁黑山衣服爆裂,上半身肌肉凝结宛如铁铸的小山。   轰的一声鲁黑山砸在队伍最前方,在所有人还未反应时,猛地抱住鱼龙卫领头之人,双腿再度发力,带着对方高高跃向天空尽头,消失不见。   江云晚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调虎离山,简直是强行把老虎扔出山外。   可是围剿鲁黑山的计划怎么办?   鱼龙卫的队伍骤然停止,寂静得简直诡异。   江云晚只觉得一种莫名惊悚的感觉覆盖了花海。   哒哒的蹄声响起。   即便鬼坊人烟稀少,花海中也依然有条供人穿行的小径,一头灰驴驮着男人,沿着小径走入花海。   骑驴观花海,如此风雅之事如果让城中画师知晓,一定会被落入画中,但江云晚此刻只觉得头疼。   见鬼,那个萧逸怎么恰好走到这里撞上了?   花海来去只有一条小径,萧逸骑着驴与鱼龙卫狭路相逢。   “诸位差爷,让条路如何?”男人在驴背上拱手。   鱼龙卫不言不语。   “好吧好吧,当差的大爷了不得。我给你们让路就是。”似乎不敢在鱼龙卫面前骑行,萧逸嘟囔着跳下驴,准备牵着驴退出花海。   “他们不会回答你了。”冷漠的声音响起,一个白发白衣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鱼龙卫队伍的身后,如同白日出行的幽鬼。   江云晚惊得险些就解开了妖法,那白发男人周身真气波动实在太骇人。   还好自己没有真身前来。   “大周王朝大皇子萧逸?”男人隔得很远问道。   大皇子萧逸?!   江云晚惊愕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初见萧逸就觉得眼熟了,仔细回想那张脸确实与三师兄有几分相似,只是不及三师兄清俊出尘。   记得那日高台上,确实听到大皇子会在近日回太兴城……可哪家的皇子会骑驴回帝都的啊喂!   等等!这不是巧遇?这是针对大皇子萧逸队伍一场局?   萧逸忽然发现自己双脚如生根,怎么都走不动,但他似乎并不惊慌,只是显得疲惫,长叹出声:“都躲了这么多年,又是哪位不想放过我?跑是跑不了啦,但你们挑错了地方,这里可是太兴城哦,我一旦受到伤害,钦天监就会转瞬感知到,然后乌泱泱的高手就会铺天盖地过来哦。”   “没人会伤害您。”白发男人终于动了,身形缓缓穿过鱼龙卫的队伍。   一蓬蓬血花飞溅,凡是白发男人所经过的鱼龙卫武者,脖子上都裂出血线,身躯软倒在地。   “会受伤害的只有他们。”白发男人闲庭信步。   大片鲜血涌过花茎下的地面。   惊悚间江云晚终于想到刚才熟悉的诡异感觉是什么了,她在钱塘也遇到过——那是血傀宗手法的独有感觉。   这个白发男人来自邪宗血傀宗,而且是能以血肉为傀的大傀儡师!   刚才鲁黑山抱走领头者的一瞬,那些鱼龙卫武者恐怕就已经被白发男人悄然控制,才会无声无息没有反抗,现在又不明不白死去。   白发男人已经走到了萧逸身前。   “哎呀,我好怕啊,快来打我啊。”萧逸全然不惧,拍打着自己的脸,神色嘲讽。   白发男人骤然出掌,却停在萧逸脸前三寸,随后轻轻向上一拂。   萧逸头上一道粗实茁壮的青气显现,几乎要通到天上去。   “您的气运煌煌如斯,真是让人艳羡。即便您没有修为。即便有办法能拦住高手驰援,想要遮掩我的跟脚杀掉您仍是不可能的。”白发男人淡淡说道。   “小青,他说的什么意思?”江云晚心声问道。   “姐姐,萧逸身为皇子得气运所钟,无论谁动手或指派人动手谋害,即便成功了但只要钦天监的望气士出马,照样能顺着玄妙气运牵连,查到幕后的真凶是谁。听那男人所说,似乎是要杀掉大皇子,还让人无法查出。”   要杀大皇子?   江云晚惊疑,萧逸是三师兄的大哥,自己是不是得出手相助?可看情形那白发男人也不具备杀掉萧逸的手段。   “后面马车上的女人,是我们北烈国的圣女,也是世间罕见的气运命格能与您对位之人。”男人说着。   北烈国圣女?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圣洁……江云晚腹诽着。   萧逸轻俏地吹着口哨,言语调侃,“确实跟我很般配,怎么,要将她嫁给我吗?”   “不,是比嫁给您更亲密的关系。”男人毫不为意,挥动衣袖。   火焰忽然自花海中生出,那是一株株曼陀华沙在燃烧,这燃烧极为古怪,丝毫不牵连到其他花草。   只是须臾时间,所有曼陀华沙都燃烧殆尽,化作血红的焦尘落在地上。   花海中顿时出现一道道空陷,连起来构成巨大繁复的花纹。   一道空陷就在江云晚控制的黑蛇不远处,仔细看去,相对应的地面有道浅浅的沟壑。   江云晚悚然一惊。   不对,这些曼陀华沙的生长位置并非随意,而是沿着一道道特定沟壑生长。   这些沟壑……是阵纹!   这些曼陀华沙是为了遮掩一座大阵,或者说是大阵的一部分。   那些鱼龙卫尸体流出的鲜血,全部灌入阵纹中,很快整个花海下就藏着一座鲜血浇灌的诡异大阵,大阵不断散出妖异的气息波动。   江云晚心乱如麻,北烈国与邪宗的修炼体系独特,谁也不知道这需要许多生祭的大阵是做什么的。   而且太兴城中怎么会藏着这样的阵法?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疑惑,燃烧再度生起。阵纹中的鲜血与焦粉燃烧在一处,并在地面不断扭曲纠缠,最后化作一道长长的血影,血影中曼陀华沙隐现。   血影忽然动起来,一端延伸到金球周围却进不去。   白发男人二度挥袖,金球封禁随即消去。   血影终于爬到了金球中,缠在北烈国圣女身上,而圣女依旧呆滞不动。   一道道血丝分裂出,连到了圣女的曼珠华沙刺青上。   血影的另一端则连在了萧逸身上,血丝攀爬间在他身上的同样位置,生出与圣女一模一样的刺青。   “这是什么鬼东西!”萧逸终于大喊出声,惊愕地撸起袖子,却看到刺青已隐在皮肤之下。   “这是什么鬼东西!”娇媚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和萧逸同时去看,却见到原本呆滞的北烈国圣女忽然开口,且说着与萧逸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表情动作。   仿佛是张镜子对着萧逸,只是镜子中照出的却是圣女的身影。   “这是第一句。”白发男人举起一根手指。   “英雄,咱们不玩了,你要钱还是要权?”萧逸的声音开始颤抖。   同样的语句也从圣女嘴里发了出来。   “这是第二句。”男人伸两根手指。   “呃,一共需要几句?”   “呃,一共需要几句?”圣女随萧逸一同出声。   “三句。”男人终于面露微笑,伸出第三根手指。   “……你这是耍赖!”萧逸悲嚎一声,身体忽然化作血光,与地上的血影合为一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拽着,极为迅速地涌入圣女体内,只留下粗布灰裳在原地。   血影彻底消失,连带着萧逸都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云晚还呆愣着。   场间只剩下白发男人,和马车上丰腴美艳的年轻妇人。   原来呆滞如空壳的北烈国圣女眼神忽然灵动起来,她的双手也在身上游走,用娇媚的嗓音尖叫着。   “这什么情况?!”   “您知道自己是谁吗?”男人转身朝圣女问道。   “妾身自然是北烈国的圣女……”女人猛然捂住口,无论语气还是内容,都不是她原本想说的。   “见过北烈国圣女。”男人轻笑着行礼。   江云晚终于缓过来,心神却仍旧震慑。   三师兄,你的大哥,变成大姐姐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劫囚   绚烂的花海一片死寂,率先打破寂静的是一声驴叫。   灰驴蹄子向后退两步,惊恐地望向马车,它竟理解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一声恐惧的长嘶,灰驴掉头便跑,但尾巴轻甩间竟还有种如释重负的逃离感。   “驴兄,你要去哪里?不要抛下妾身不管啊!”马车上的女人比花海还要娇艳,指甲殷红的纤纤手指抓着金球牢笼,本来歇斯底里的喊叫竟显得无比幽怨。   喊叫时发间垂下的步摇轻抖,越发衬得她凄楚可怜。   “圣女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白发男人盯着女人白瓷般的脸庞。   “妾身不是…不是……”女人咬着莹润嘴唇像在抗拒着什么,但话说出口,却变成了“本圣女名叫离离!”   萧逸,或者说圣女离离,给自己说的话惊住了。   “很好,您就是我北烈国的圣女,离离。”白发男人回以微笑,轻拍手掌。   地上成片的鱼龙卫忽然站起身来,他们脖子上的血线愈合,只剩下浅浅的红痕,脸色则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但神色肃然。   除了缺少领头之人,除了北烈国圣女忽然多了活力生机,这支队伍和变故发生前毫无区别。   不过没有关系……白发男人神色轻松,那个领头人有鲁黑山收拾,再不能回来了。至于圣女,一个能说会哭的圣女不是更真实了吗?   越复杂的计划越易出纰漏,简单的反而生效。今日的计划简陋粗野,但最难的环节已经过去,剩下的圆满无缺。   白发男人悄然握掌成拳。   已经,胜券在握了!   鱼龙卫一人走出,冷声喊道:“今日有恶敌劫囚,大人前往追击,生死未卜。但任务仍在,我们要尽快将刑犯送往西郊秘牢。”   他抽出修长寒刀指着马车,“此犯乃是北烈国圣女,罪不容诛且党羽众多,押到秘牢后恐怕也不安全,被救走便是竹篮打水成空。所以到秘牢后便勾画文牍,就地正法!”   “是!”鱼龙卫众人的应声响遏行云。   马车上丰腴美艳的妇人拍打着金牢,紧咬银牙,“喂,你们这些鱼龙卫清醒点,妾身……妾身可是离离啊……”   话说到后面愈发低落,她怎么都无法控制自己。   “那些人清醒不过来的啊。”江云晚在一旁无声叹息。   那些鱼龙卫已经死去,现在是尸体在说话。血傀宗傀术的精髓,竟能操纵血肉之躯,与其生前无异。   北烈国的圣女她也曾听说过,论地位确实堪比皇子储君,却忽然悄无声息被鱼龙卫抓到,看来一开始就是送上门的。   那鲁黑山今日也不是来救人的,反而是要将可能碍事的人带走。   “真是偷天换日的手笔。”小青的声音在江云晚耳畔响起,“那个萧逸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气运命格,都彻底变成了北烈国圣女离离。”   “那如果现在这个……这个女人死了呢?”江云晚问道。   “那萧逸就会跟身体一同死去,且望气士们无法对死因追踪溯源。在他们看来,只是北烈国圣女今日伏诛,大皇子萧逸则人间蒸发,即便是大修行者恐怕也搜寻不到。”   果然这才是他们的目的,等到萧逸作为圣女被押到秘牢处死,再让这些鱼龙卫彻底死去死无对证,朝廷或许会震怒圣女死得稀里糊涂没有价值,但也算能接受。   而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杀死萧逸此等身怀天命气运的人,却又不暴露自身跟脚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圣女在北烈国极为重要,他们竟舍得将其作为工具,任其牺牲为萧逸陪葬?   眼见“鱼龙卫”在白发男人的操纵下重整队形,一边除去血污和各种瑕疵,而妇人则在金球中愁眉苦脸。   江云晚心声轻问:“小青,袭击鱼龙卫是什么罪名?”   “……很大的罪名。”   “那袭击鱼龙卫还劫走北烈国圣女呢?”   “很大很大的罪名。”小青有些担心,“姐姐,你不会是要……”   江云晚沉默了下,“无论于情于理,救萧逸都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她控制着黑蛇扭动身躯,离开了这片花海。   ……   “鱼龙卫”们已经整理妥当,准备重新上路,白发男人站在小径旁的花海中欣赏花枝伸展,他会将这只队伍护送进西郊秘牢。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最后关头反而不能掉以轻心。   圣女萧逸绝望地坐在金缕球牢中,她已经放弃了思考。   纤纤素手拂过裸露的滑嫩肌肤,轻触上面妖娆的曼陀华沙刺青。   “没想到妾身会以这样的姿态死去,真是讽刺。”萧逸双手攀上了胸前的丰腴膏脂之地,感叹道:“这身躯似乎被润泽得极好,可惜妾身没机会享用,来尝试不同的乐子。”   鱼龙卫们如一字长蛇展开,重新恢复寒刀般的锋锐,无视旁边的白发男人向前走去,押送北烈国的圣女去西郊的秘牢。   当第一个鱼龙卫踏出花海的时候,森然的剑鸣声自极远处极快而来,一团花簇飞起,那个鱼龙卫倒飞向后坠落,经脉魄损,彻底变为无法操纵的尸体。   依旧是花海中的小径,依旧是长队列开的鱼龙卫,只是这次对面换做了发梢轻扬的女子,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庞,只露出漂亮动人的眼眸。   从西门一路疾驰赶来的淡紫的身影在鱼龙卫队伍中极速穿梭,直逼后面的马车而去。   江云晚一边身形疾动,一边无声骂着自己。无论是就此放弃撤走,还是去找三大世家搬救兵,都比自己现在的举动要聪明很多。   可其他同党还没到,白发男人又刚操纵着队伍出发,心神松懈,此时就是救走萧逸最好的时机!   萧逸毕竟是三师兄的骨肉至亲,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三师兄也会伤心吧。且她内心莫名有种直觉,救下萧逸会有很大帮助。   这就是所谓身为女人的直觉?   花海中的男人轻声叹息。   叹息是因为没想到这样简单到无迹可寻的计划,竟然也会发生变数,看来自己还有待磨砺。   叹息更因为,这样的美人送死真是浪费,单看那双狐狸般媚人的眼眸,就可知道面纱下是何等绝色。   “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啊。”男人轻声说着。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狱   “死亡,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江云晚听到白发男人站在花海中轻轻说着。   “你刚刚便让许多人面临了这样可怕的事。”江云晚手中长剑不停。   “化作血傀只是让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续,且有希望近乎于不朽。而现在你这般切断我与他们间的联系,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那我倒要替他们谢谢你咯?”江云晚手中剑影翻飞。   在钱塘她曾与血傀宗的人数次交手,之后便留了心思关注了解,知道邪修们以他人血肉为傀,还要靠身体上的经脉去操纵。   此刻她并没有使用剑刃,而是以剑身重拍在鱼龙卫身上,击散这些尸首体内残存的真气,便等于斩断了傀儡师用来操纵的线。   对不住了。   果然那些被击中的鱼龙卫武者僵直倒下,再没有起来。   “你应该为自己感谢我,我会将你炼成强大的傀儡,且保留你的美色。”男人伸手挥袖。   “铛”的一声清鸣,江云晚这一剑竟被震飞出手,竖直插在泥土中。   只见身前的傀儡举刀横封格挡掉了她的长剑,且其背后还矗立着数十个鱼龙卫傀儡,气机与其连成一片。   没想到那白发男人不仅能操纵血肉傀儡,且还能以傀儡施展鱼龙卫的合击之法,威力甚至更胜原者。   眼看那血傀宗的高手不准备亲自入场,只是以傀儡戏耍周旋,江云晚果断运起遮月步疾走,围绕着马车尝试找出新的方向靠近,袖中有一柄相同的制式长剑落在手中。   昨日露家主紧急抽调了大批品阶上佳的长剑,也只有露家才有这样的雄厚实力调度,此刻那些堆成小山般的长剑,都安静地躺在袖里乾坤的空间中。   虽然江云晚身法玄妙,白发男人也暗自称奇,但傀儡们胜在人数众多,将马车团团围住,不断以合击之法打落江云晚的长剑,又有源源不断的长剑自袖间落入江云晚手中。   “姑娘若能救妾身出去,定有厚赏!”被囚在马车上的美艳妇人重新燃起希望。   “大叔你能否不要用这么浪荡发腻的声调说话。”江云晚的身形渐渐带出残影,可傀儡们的防御堪称无懈可击,一次次长剑拍出,却只换来一柄柄长剑被打飞。   大叔……萧逸终于明白了江云晚的身份,声调却愈发生腻,“妾身也不想这样嘛~”   “你觉得你们能走?”白发男人森然开口,似乎不准备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下去。   “那不若就赌彼此的性命如何?”江云晚的轻笑声随着身形从各处传来。   “很好。”男人忽然消失在原地,转瞬就找到了高速运动中江云晚的真身所在,毫无花哨的一拳轰出,带着磅礴巨力。   他准备结束这场游戏,先将“圣女”押到西郊秘牢为妙。   轰鸣声中江云晚手中长剑再度飞出,她自己更是被打退数丈,持剑的左手手腕筋骨错位,诡异地扭曲着。   果然是个不可力敌的强大邪修……江云晚忍着剧痛,缓慢扭正腕骨。   男人也十分诧异,刚才那一拳,寻常修行者恐怕整条臂膀都要被撕裂了。虽然诧异但男人嘴角依旧翘起,无论如何对方都逃不出去,他喜欢这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第八十一。”江云晚忽然开口。   “第八十一什么?”男人皱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江云晚活动着手腕轻笑,“刚才被打飞出去的,是第八十一柄剑。”   男人蓦然看向四周,才发现以马车为中心不知何时外围插满了长剑,虽然深浅方向不一,但所落位置极为玄妙,八十一柄长剑连在一起仿佛一座囚牢。   江云晚朝男人做出挥手告别的动作,“阁下要记得我们的赌约哦。”   男人第一次觉得局势彻底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脚下骤然发力,朝江云晚爆冲过去。   但江云晚只是轻吐出两个字。   “黑狱。”   八十一柄长剑应声激荡,剑柄随周围的花草一同轻动。   剑意森森!   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暗覆盖了马车四周的花海,将傀儡们和男人全都裹进去。   没有丝毫的光线与声音,甚至连上下左右的方位都开始错乱,男人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虚无中沉浮。   极轻微的波动传来却仍被男人捕捉到了,那是马车上金色囚牢被打开的效果。   不好!之前金色囚牢的封禁已被解开大半了,想救人出去轻而易举!   男人朝那个方向冲过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头,像是在无尽的虚无中奔跑。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古怪东西!剑法?还是阵法?   “死亡,确实是件很可怕的事物。”柔媚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出,男人转身却什么都没看到。   声音再度从背后传来,“直到有一天,你这个屠夫也得面临它的恐惧。”   仿佛是幽魂从背后走过,男人再度回头,却什么都没见到,只剩下最本质的黑暗。   再没有声音传来,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片片消散,巨大繁盛的花海出现在男人眼前。而更惹眼的是花海中心,那架空空如也的马车。   ——圣女被救走了。   男人面如死灰。   ……   所有的鱼龙卫傀儡已经失去了控制,化作真正的尸体躺倒在地,血水在被花海遮掩的地面上流淌。   名为卢空木的白发男人站在原地,安静眺望着远处。   片刻之后,另一个挂着面纱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卢空木身旁一同眺望,“你是有望成为血傀宗最年轻长老的人,是我带来的人中最被看好的,竟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愿受责罚。”卢空木毕恭毕敬。   “下不为例。”   “您不该出来,太兴城有些人眼睛和耳朵都很不错。”卢空木说道。   “太兴城那些人现在自顾不暇,只要我不在城中出手,没人会注意到我。”   “自顾不暇,难道……”卢空木双眼亮起来。   “大周的天子要死了。”少女淡然说着,又看向远方,“刚才那个女人叫江云晚,虽然遮住面孔,但我认得她的身形和气息。还记得么,那晚在第一城,就是她重伤并胜了疯矛钟斐。”   “那晚我着实没注意,能胜过疯矛钟斐……”卢空木似乎很诧异,“难怪会有这样不俗的实力。”   “袭击鱼龙卫,是什么样的罪?”少女问道。   “很大的罪名。”男人回答。   “那袭击鱼龙卫还劫走北烈国圣女呢?”   “很大很大的罪名。”   “那除此外她还谋害了大周王朝的大皇子萧逸呢?”   “……那大概整个鱼龙卫都会倾巢而出吧,或许还有整个太兴城。”男人沉默片刻后点头,“明白了,我马上安排。”   “大周王朝最嗜血的鹰犬,愤怒时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很期待。”少女说话间风轻云淡,同时钳制弹压世内世外的鱼龙卫,似乎并不能让她恐惧。   “圣女的魂魄早已经消散,留下的躯壳也成为封住萧逸的容器,没想到我北烈国此代的圣女这种结局。”卢空木感叹着。   “圣女么……我更习惯称呼她为师姐。”少女冷漠说着,“师姐以女子而论堪为绝佳,玉皮欲骨,但修行实力稍弱,本来无望当上圣女。之所以让她成为圣女,耗费心血大张旗鼓对其封名赐品,让其拥有不输大周皇子的命格,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她早就知道这一切,也算心甘情愿报效宗门了,更何况她本来就该死了。”   男人皱眉,“所以本代圣女不同以往,完全是为了对付萧逸才强行立下,才会作为工具被雪藏那么久?但为什么挑中了你师姐离离?”   “她的身体与萧逸相性极高,整个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不然你以为凭借脚下这座仓促改出的大阵,能够偷天换日,将萧逸变作我师姐?”少女想到了什么,挑眉道:“也因此师姐的身体经过精心调教,萧逸在作为师姐被诛杀前,应该会有段难忘的经历。”   “那针对二皇子和三皇子,也有类似这样的准备吗?”   少女并不回答,转身离去,“我来太兴城前便想好了一个故事,如今虽然发展有些偏移,但作为故事的开场来说,还算不错。”   “那鲁黑山呢?”男人问道。   “还算不错,可以继续合作下去。”   “您曾说过他只是头面目可憎的野猪。”男人疑惑。   “但更早之前他连野猪都称不上,不过是看起来凶些的家猪而已,任人宰割,至少现在他生出了能杀人的獠牙。”少女头也不回。   “要知道一些山野城村,杀人最多的并不是斑斓猛虎,而是这种在泥潭里吼叫的野猪啊。”   少女的身影倏然消失不见。 第一百一十九章 离离   天光阴沉很多,远处的风带来隐隐雨腥味,穿过客栈的房间。房间是宽敞的套房,套间里传来悉索声响,和女人的轻呼声,江云晚在外面听得发楞。   过了会儿女人终于从套房的隔间中走出,秀丽的发鬓贴在她莹白的脸上,同样莹白的肌肤上火色的曼珠沙华萦绕。   她满脸潮红地走到桌旁坐下,鬓角香汗涔涔,散发着艳靡的气息。   “没想到妾身真的变成女人了。”大皇子萧逸,或者说北烈国圣女离离,悠悠吐出了一口气。   “检查身体需要这么久吗?”江云晚走过来无奈道。   “机会难得,当然要好好体验女人的感受了。”女人抬头笑望着江云晚,眼中湿漉漉的像是刚被春雨润泽过。   “……那殿下感觉这女人如何?”江云晚有气无力。   “熟透了。”女人笑意深浓,语气暧昧。   喂,你刚刚进去到底做什么去了?   江云晚扶额。   虽然把“圣女”救下来了,但这么大的事情她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如何与三大世家解释,索性带着这年轻妇人来了之前的这家客栈,房间还一直空置保留着。   她之前还担心萧逸受刺激太大,会低迷失措一蹶不振,但经过最初的慌乱后,现在对方完全是乐在其中了啊。   江云晚总觉得除了样貌,萧逸与他那两个弟弟迥异不同,满身带着市井无赖气。   “江云晚,不周山特使……妾身怎么没听老三说过他有你这么位同门相熟?”女人咂嘴,“老三平日里清风霁月的,没想到还私藏着这样的美人。”   在从鬼坊脱身后,江云晚便简单向其说明了自己身份。   “我进不周山前,曾与三殿下有过几面之缘。”江云晚淡淡道。   “也对,妾身离开太兴城这么多年,对弟弟们的近况一点也不了解。”女人语气幽幽说着。   江云晚听得全身轻颤,“大叔,你能不能别用‘妾身’自称,还有这样的轻浮语调。”   女人美目轻吒,“什么大叔大叔,妾身本来就比奉之大不了几岁,何况妾身还是大周的皇子。”   “我可没见过哪位皇子‘妾身妾身’的。”   “妾身也不想嘛。”女人整个脸色都垮下来,“可妾身常会受这身体的影响,说话不由自主,甚至连自己的真正身份都无法言明。”   江云晚叹气,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也是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带对方去鱼龙卫。现在外人看来,萧逸就是如假包换的北烈国圣女,她们刚刚还做过尝试,萧逸连自己之前的字迹都写不出,落笔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想来应该是原主的笔迹。   这种情形下找谁都是自投罗网,且她自己现在也成了北烈国圣女的帮凶。   江云晚捏住女人的下巴让其抬头,看到女人身上的曼陀沙华刺青向上直到肩胛一带,刺青“根须”从两边向中间延伸,在玲珑锁骨的凹陷处,连结生出拇指大小的血色之花,看起来妖异无比。   这应该就是萧逸无法自控的原因。   世间言语自有其力量,因而许多修行者出招前总会吼出招数名称。只要是力量就可以被改写或封印,何况萧逸不会修行,根本无力抵抗这影响。   虽然圣女原身应该境界修为极强,但江云晚探查过,这副身体的经脉窍穴已被封住,如今就是个普通妇人。   ——这是具满是陷阱的“容器”,早就做好请君入瓮的准备,等待着大皇子进去。   “大叔,你现在的状况我也无能为力,只能等你找到证明身份的办法后,去找朝廷的高人帮你脱离出去了。”   “怎么还是大叔?!”对方瞪眼。   “哦?”江云晚挑眉,“仔细想想这样确实不太好,还是以姓名相称吧。对了,殿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妾身……妾身……”女人尝试说出自己的真正名字,但把姣好面容憋得通红都说不出,最后无奈道:“妾身名叫离离。”   “那我以后称呼你为离离?”看到对方神情,江云晚轻笑,“本姑娘宽仁大量,只要你想还可以叫你大叔,或者……大婶。”   女人神色满是拧巴。   “圣女您就在儿好好想想吧,不要外出乱跑,我去办些事情。”江云晚转身朝房外去,“在脱离这躯体前,建议殿下还是适应圣女离离的身份,不然麻烦会很多。”   虽然现在不宜回露家,但她还是传信准备告诉露华浓一声,通过对方告知三位家主,让他们不必惊慌。   房门开启又关合,房中只剩下丰腴的妇人。   许久,她抬手想摸胡须,才发觉下巴光洁紧致,已没有了她自傲喜爱的乱茬胡须。   “离离就离离吧……江云晚,有意思。”   她轻声笑着,脸上已不见纠结矛盾的神色。   ……   江云晚回到客栈的房中后,看到妇人正提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着什么。她走到对方身旁,看到满纸漂亮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北烈国”、“花市”、“路线”等字样,像是在分析整理着什么。   “大婶,在做什么呢?”   “大婶……”离离险些背过气,蹙起残月般的细眉,“妾身现在的身体也不算老啊。”   江云晚轻笑。   确实如此,圣女虽然不是青涩的少女,但也与老挂不上边,只会让人想起灿烂盛放的牡丹,饱满诱人的蜜桃,满是成熟绰约的风韵。   按对方之前的话来说……熟透了。   “看圣女的妆容气态,说不定已初嫁为人妻了,若真有夫君找过来,你到时怎么办?”   “怎么办?”离离放下笔羞涩一笑,“当然是承欢于妾身夫君的身下,缠绵悱恻,与他共叙夫妻之情咯。”   喂,说好的大周皇子之尊呢,现在完全就是个披着美人皮囊的变态啊!   “放心吧,圣女之尊是不会轻易嫁为人妇的。”江云晚无奈道。   “这样哦……”离离一脸惋惜神情。   “……大婶你是在推敲今日情形?”江云晚果断转过话题。   离离也不再计较称呼,点头道:“妾身离开太兴城三年之久,没有朝廷传召文书是不得回来的,今次能回来还是得了老二以监国身份写的文书。太兴城那么多城门,妾身之所以走西门就是喜欢那家食铺的吃食,想在入城时喝一口热汤。妾身回城的时间和路线,凡是能接触那份文书且熟知妾身喜好的人,都可以揣摩出来。”   “你是说,太兴城中有人与北烈国合谋?”   离离点头,“而且是近来不久才开始合谋。”   “何以见得?”江云晚诧异。   “花海中的那座阵法,问题很大。” 第一百二十章 抽丝剥茧   阵法的问题很大……   “那片花海本来是个花市,当年北烈国人在那里在栽花种花,其中不乏一些灵植,于是北烈国人就在花市地面上刻下阵法,来供养灵植。当年太兴城就派人查探过,确实只是吸引天地元气的阵法。但现在看也确实被北烈国耍了一手,那座大阵除了吸引元气,还是个能改为大型阵法的雏形。就像是埋在王朝心脏处的火药桶,今天终于爆出来了。”离离缓缓说道。   江云晚若有所悟。   “你也察觉出不对了?看来能成为不周山特使,凭的不止是勾人魂魄的美色嘛。”离离赞叹,又无视对方的白眼继续说着。   “那大阵明显具有残缺,若真的圆满无缺,那妾身不仅会被封进这具身体,恐怕还会被强改意识,彻底以为自己是被俘的圣女,会毫无暴露风险的被鱼龙卫处死。”离离指着自己锁骨凹陷处的艳丽花朵,“所以妾身意识还算完整清醒,却又受着古怪影响,都因为那大阵是个半成品。”   “大婶你不是说自己从未修行吗?怎么对阵法如此了解?”江云晚疑惑道。   “……正是因为没吃过猪肉,才天天蹲着看猪跑嘛。过去凡是能找到的修行书籍,妾身几乎每本都翻烂了。”女人讪讪笑着。   “所以……花海中的大阵一直被闲置,最近才被仓促修改,即是说袭击你的策略近来才被定下来?”江云晚分析道。   “小美人聪明,来让本圣女亲一口。”离离作势欲扑。   “大婶你代入的太快了吧!”江云晚一巴掌推开对方的脸。   “近来父皇病重,妾身被传唤回帝都也是为此。”离离被按着脸含糊说道。   “因为天子病重,皇位即将易主,所以你这个萧氏长子先被人盯上?”江云晚旋即明白了对方所言,皱眉道:“又是这种争龙夺嫡的烂俗桥段,茶馆里的说书人都会觉得无聊。”   话虽这样说,但她也明白这是最可能的真相。桥段或许会烂俗,皇权却永远诱人,值得一代代天皇贵胄们重复着骨肉相残的戏码,仿佛命运这个无形大手早已写好戏文,等着代代皇子们照本宣科。   但更让她吃惊的是大皇子的思辨能力。   一个离开太兴城这潭水数年的人,刚进城就突逢大变,却又很快镇定下来。从全程混乱被动的经历中抽丝剥茧,推敲出最可能的真相。看似玩世不恭,却又见识广博。   本来听说诸位皇子中,大皇子最为平庸,现在看起来,似乎并非如此。   “妾身作为萧氏皇子身负莫大气运,用这样曲折的手段杀妾身,无非是不想暴露身份。但北烈国杀妾身天经地义,所以真正要杀妾身的一定是萧姓中人,既要得手,又要掩盖其名。”   “那尊贵的圣女大人,有没有想出谁是与北烈国勾连之人?”江云晚放下了按着对方的手。   “最可能的是老二,最不可能的也是老二。”离离指着白纸上萧圭二字,“老二从不屑掩饰自己的野心欲望,所以最有可能。但他现在已得了监国之位,安稳走下去就能夺得大宝,完全没必要兵行险招,所以也最不可能。而且他在太兴城呼风唤雨,真动手嫌疑最大,所以也不会犯此忌讳。”   “所以其实你的每位兄弟都有嫌疑,但不管怎样你都仍有性命之危?”   “有性命之危的不止妾身一人。”离离叹气,“皇位之争中妾身只占了个立长优势,但优势最大的却是老三奉之。你根本想不到老三在庙堂民间有着怎样的美誉,完全就是臣民心目中的一代明君,哪怕他多次自污其名都无济于事,他才是最危险的。”   我三师兄若愿意,当然能成一代明君,区区一个天子之位而已……   江云晚正为三师兄骄傲,却又突然警醒,“那依你的意思,我三……三殿下也会被变成女人,被设计陷害?”   江云晚忽然觉得后背发凉,若真是如此,哪怕救下三师兄性命,但三师兄变成三师姐,那二师姐大概会从不周山赶来,把整个太兴城平了吧。   等等,依二师姐的性子,她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   “你以为那花海阵法是随地可见的大白菜吗?”离离说的口干舌燥,坐下给自己倒茶,“吸食多年元气的大阵基础、诸多生祭的鲜血、皇子与圣女的相近命格,种种条件缺一不可。且若妾身所料不错,圣女的身体应该极为殊异,能与妾身本来身体相应。妾身如今这状况,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应该不会再有第二例了。”   “而且圣女牵扯北烈国国运,被当作工具这样牺牲,再来个几次北烈国也承受不住。”   江云晚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这诡异阵法,寻常手段三师兄应该应付的来。   不过,为什么刚刚自己心底还略略闪过一丝期待?   “说到底当今天子为何不早立储君?”江云晚好奇道。   “若是戏文故事中的寻常王朝,自然要早立储君,但大周以武立国,又要压制修行界,所以皇族大多修行,天子大多寿数绵延。”女人吹拂着热茶,“那你知道身为皇帝,最大的敌人是谁吗?”   “北烈国的君主?”   “不,是下一任皇帝。皇权如此迷人,任何敢觊觎皇位的人,都是你的敌人。而储君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在储君年幼时皇帝或许还是仁慈的父亲。可随着储君一天天茁壮强大,皇帝一天天却年老力衰,还要眼睁睁看着群臣逐渐开始接触储君。此起彼伏,当了一辈子皇帝的人,内心早就容不下权力外的他物,此刻自己孩子的成长,便成了道催命符,日日提示着权位交替的临近。这时候早已年老智昏的皇帝,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所以翻开史书去看,但凡雄才大略的皇帝,若在位时间长又早立储君,那位储君的下场多半不会太好。”离离淡淡说着,仿佛自己是皇室外的旁观者,“史书中曾有修为强大的一位皇帝,一生立了十位太子,也杀了十位,最后他死在最小儿子的逼宫中。父皇很早就言明,他并非是个能控制权欲的人,所以他不立储君,想要皇位的,等他快死时自己去拿。”   江云晚听了默然良久,感叹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啊,父子兄弟皆可杀。   “萧氏皇族大多修行,你怎么手无缚鸡之力?”江云晚问。   “妾身过去脑子太笨,修不了嘛。”美艳的女人嘻嘻笑着,“不过现在换了个身体,圣女的头脑一定很聪明,说不定可以再试试。”   “那等你找到谋害你的兄弟,你会怎么办?”   “唉,你也说了妾身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怎么办呢?”离离叹气,忽然又浪荡地扭动腰肢,舔唇笑道:“妾身现在都成女人了,只好把他弄到床上,将他榨干咯。”   江云晚扶额,只想用水把听过这话的耳朵清洗一遍。   而对面的圣女还在搔首弄姿,腰肢与翘臀一同摆动,只是手中忽然不稳,滚烫的茶水落下,正好浇在她的胸前。   离离一声痛呼,连忙撕扯着胸前衣服。她一身衣裙本来就撕裂很多,或许是原身被鱼龙卫抓捕时所致,现在拉扯下,更是大片雪白裸露,甚至能看到肚脐为中心的一朵曼珠华沙刺青,衬着上方的两团浑圆风景,说不尽的艳靡。   江云晚微微脸红,拉住了对方的手,“你这衣服已不能穿了,等下我出去给你买新的。”   离离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对了,妾身原来的衣服,你离开花海时带上了吗?”   “带倒是带了,很重要?”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一团粗布灰裳递给对方。   离离拿着衣服翻找,很快便从里面找到一把狭长钥匙,紧握在手心松了口气,“先母所留,绝不可遗失。”   但江云晚却忽然瞥到,那古铜所制的钥匙柄端,刻着一只狰狞怪异的蝙蝠。   那是……那是曾在太兴城外袭击云舟的鳞蝠,是露家主口中,神明身上的蜱虫!   “这钥匙是什么?!”江云晚下意识就抓向那钥匙。   那离离机巧闪过,端详江云晚片刻,忽然笑笑,“你刚才说等今日风波过去,就让妾身自行离去对吧?如果想知道钥匙的秘密,保护妾身,帮助妾身,直到妾身彻底安全,那时妾身就将钥匙给你。”   “……你觉得我若强行抢夺,你拦得住?”江云晚沉声道。   女人浑不在意地笑两声,她忽然将钥匙顺着胸前塞入,在紧绷的曲线间,整把钥匙彻底没入不见。   离离挺起胸膛挑衅笑着,“想要就来拿啊。”   江云晚沉默片刻,双手握紧又放松。   她忽然转身朝门外走去。   “喂,小美人你不是生气了吧?不要丢下妾身啊!”离离站起来慌张道。   “我去给你买衣服。”江云晚说话间咬牙切齿。   也罢,至少总算有了新的进展,看来费力救下这个“圣女”,还是有很大收获帮助。   “妾身果然没有看错小美人。”离离挤眉弄眼,“对了,刚刚你看我塞钥匙时明显失神了一瞬,是在想什么?”   ……我才没有在想自己能不能做到,没有,绝对没有!   江云晚脸色羞红,推门而出。   “确实是个有意思的美人。”离离轻笑着徐徐坐下,“美人如斯,堪称妖孽,不知到了床榻上又该是何等风情。”   她忽然身躯轻颤,裸露的肌肤迅速泛起粉红。   离离俯身脸贴着桌子,试图用冰冷桌面消去脸颊的滚烫。   她紧绷浑圆的双腿不自觉地夹紧摩擦,一只手悄然伸向裙间。   刚才在隔间中那种异样感觉再度袭来。   “怎么回事?女人……女人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不对,这身体……”她的声音近乎呻吟,眼神迷离如水地喘息着,“好想要……”   ……   硕大的清露坊中,两封不同的信顺着不同的渠道,传到了两个不同的人手中。   露华浓看完手中的信封,脸色骤变。   一旁过来玩的雷婷还在喋喋不休,“最近啊,为了家里召侍女下人的事我可是费了好多心思,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我的要求很高吗?不过是姿色绝佳,还力能抗鼎,可以陪我练武而已。好不容易有几个还都被分家的人抢走了。”   露华浓根本无心听下去,她急忙起身在一处厅堂中找到露沉风,“父……”   但露沉风直接打断了她,露家家主脸色凝重,拿着一封书信,“笨笨,出大事了。江山主今日袭杀了整队鱼龙卫,救走了北烈国圣女,还将遇到的刚回来的大皇子也一并杀了。现在鱼龙卫已经倾巢出动,关了城门,正在满城搜查她,说是抓到了格杀勿论。”   另一个身影闯进来。   “大哥!”主管府中细务的露家老三脸色惨白,“还记得之前提过的,三大世家中暗自形成的‘无名氏’组织吗?他们今日忽然倾巢而出,不知道去哪了,关键是都全副武装。”   “这群王八蛋疯了?我们还没动手他们先跳起来了。”但露沉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几乎要跳起来,“不对,江山主!”   露华浓立刻明白了,如遭雷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动人亦动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露家老四报信后便又匆匆离开安排去了,厅堂中只剩父女二人。   露沉风在厅堂中来回踱步,抓着头发似乎要把头皮都薅起来。   “鱼龙卫知道了,代表整个太兴城都知道了。无论江山主犯了什么罪行,但凡她死在三大家族人的手中,我们和不周山两百年来的情分,怕是要彻底结束了。那群眼高于顶的小崽子们等这天很久了,他们甚至想自创宗门!”向来嬉皮笑脸的露沉风咆哮着,青涩的脸庞怒红。   “……父亲,江云晚并没有袭杀鱼龙卫。”露华浓不太习惯地喊着,一边将自己手中信件递过去,“虽然里面没说的太明白,但她救走北烈国圣女一定是事出有因。”   露沉风有些诧异,自家女儿多久没来主动找过自己了?他接过女儿手中信件,眉头反而收得更紧。   “我们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鱼龙卫如何想。袭击鱼龙卫,劫走圣女,谋害皇子……这等罪行仅次于当年起兵谋反的吴王!”露沉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赶过去找她的不仅是鱼龙卫,甚至是整个太兴城,不周山都护不住她!”   露华浓转身便走,却被露家主从后面拽住手臂,“江山主死在‘无名氏’手中,我们是与不周山结仇。可如果救了她,我们就是与整个大周王朝为敌。”   女子停顿片刻,扭头沉静地看着父亲,“那我现在不是露家的人了,我自己去救她。”   露沉风整个愣住,“竟至于此?”   “……她还欠我一架风车。”露华浓说着,挣开胳膊便往外走去。   “站住!”露家主在外面怒吼。   露华浓扭身冷冷道:“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准备提前给不周山写好赔书?”   “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能轻动,去找你四叔多带些人。”露沉风叹气,“其他两家我也会通知,让他们增援过去。”   “父亲……”   “父亲是个生意人,都说做生意的满身铜臭唯利是图,可做生意的也要讲些情分才能广结客源不是?”露沉风笑笑,“走之前把清水剑也带上,其实你一身修为都是以小时候的露家功法打基,需要清水剑才能发挥出真正实力。”   露华浓愣住,“那不是家主才能修行的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弟弟修行的才是。”   “那小子才不是做家主的料,谁说露家家主一定要识数?”见女儿脸色不善,露沉风轻咳两声,“其实从最开始,家族选定的家主就是你啊,你弟弟早就知道了,他跑出去开商路就是自愿退出啊,在他心中未来的家主也都是非你这个姐姐莫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露家的家主也是如此,何必循规蹈矩。”露沉风淡淡道,“既然决定要去便去吧,迟早有一天整个露家都要交给你去决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露华浓一时说不出话来,记得曾经与江云晚隔墙夜谈时,对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她伸出手,眼神一片明澈坚定,“父亲,清水剑。”   “啊,你等等。”露沉风转过身在腰间扒摸许久,忽然抽出一道明光,仿佛冰寒的飞流在山涧奔出。   那是柄形制特殊的软剑,剑柄甚至只是个供人持握的环扣,剑锋可与环扣如蛇衔尾一般咬合。但就是这般其貌不扬的软剑,出现后整个厅堂都湿润起来,厅柱上隐隐有水汽。   “笨笨,接剑!”露沉风一手提着裤子不让其掉下,一手将清水剑掷出。   但露华浓根本不接剑,甚至下意识后退避开,神色震惊地看着清水软剑在地面上弹了两下。   露家的传家之宝就横亘在两人间的地面上,父女默然对视,厅堂内气氛尴尬无比。   露华浓终于蹲下身,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清水剑捏起来,脸上是遮不住的嫌弃,“父亲,你一直把清水剑当腰带用?”   “那什么,咱们露家在太兴城都横着走,也没谁敢招惹为父,寻不到出手的机会就想着不要浪费东西嘛。”露沉风尴尬挠头。   “一股大叔臭。”   “喂!谁见了不说为父是翩翩少年郎,现在上街还有小娘子给我抛媚眼呢!”   “长相再年轻仍是大叔臭,还有刚刚的话你敢和母亲说吗?”   厅堂气氛再度尴尬凝滞。   父女两人忽然都轻笑出声,多年的隔阂如冰雪消融。   “我走了。”露华浓提着清水软剑,转身朝厅堂外走去。   “记得让大家伙都蒙住面!”露沉风在厅堂里跳脚,“招式暴露不要紧,最关键就是死不承认,别留下真凭实据!”   “知道了,啰里啰唆还说自己不老?”声音逐渐远去。   露沉风扑到门边,雪衣的女子已经消失不见了,狂风从天边裹来浓重的乌云,风中带着腥气,仿佛曾久饮人血的寒锋出鞘。   “笨笨,太兴城要下雨了,记得带伞啊。”露沉风喃喃说道。   ……   天边眼看要落雨了, 风吹着地面的金黄落叶打旋。   江云晚把刚买来的雨伞收入袖里乾坤,带着新买的衣裙回客栈去。几条街以外就是被彻底封禁的三皇子府,连飞鸟都过不去更别提人气了。像是在畏惧着受牵连,太兴城百姓都不敢靠近三皇子府,这附近都是冷冷清清的。   “得找个机会带萧逸见见三师兄,但愿三师兄能挺得住。”江云晚心中思量。   客栈就在不远的一条街,她踱步行走,一边整理着最近的纷乱变化。   三师兄的安危应该没问题,但一时半会儿很难见到。皇帝病重,诸子夺嫡,不知道哪位皇子暗中与北烈国勾结,将大皇子萧逸变成了北烈国圣女意图杀掉。   没想到自己身为不周山特使,竟然卷进了皇位之争,但萧逸是三师兄的大哥,手中又有那把钥匙,不能置之不理。   露华浓收到信后应该会找过来,到时让露家帮忙安排一处隐秘居所来安置大皇子……嗯,安置圣女,再打听钥匙的秘密。   江云晚有种感觉,这些日子来查到的关于神明和太兴城的各种零碎秘闻,就像是一幅图画的零碎拼图,而那把钥匙就是最关键的一块。自己距离查清一切返回不周山的日子,不远了。   所以无论如何,至少要先把圣女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江云晚在长街中央站定,雨点落在凄冷的长街,太兴城秋日的第一场雨,仿佛裹着万斤的凉气砸下来。   下雨了。   于渐渐稠密的雨帘中,密集的脚步声不断从远方涌入江云晚的耳中,大批人马正在包围这片区域。   这样整齐的步伐,是鱼龙卫?   自己带圣女离开花海的时候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他们不可能寻着找来。   他们是根据客栈来的?因为自己当初以真实身份租的房间,在太兴城稍微有些势力的都能查到?   那鱼龙卫应该知道圣女是如何被劫走的了。   等等,不对!花海中的鱼龙卫都死了,没有鱼龙卫见过自己,他们又是怎么锁定自己,锁定那客栈的?   是那个血傀宗的高手?   江云晚的神色一点点冷下来。   看来鱼龙卫,也有问题。   雪白的伞面展开,上面绘着繁锦的牡丹,遮住了那一抹淡紫的婀娜身影。   百折剑自袖口落入江云晚手中,她站定在长街中心,静看雨势愈发浩大,雨帘之外脚步声沉闷的如雷鼓,这附近全被包围了。   “既然走不了,那就来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无名氏   两队鱼龙卫像高墙堵在两边,他们身上的锦绣鱼纹依旧鲜红,沉默地举着手中黑伞,仿佛是在为谁送葬。   而第三队鱼龙卫正在场间与妩媚的女子激战。   江云晚一剑横斩,却被长刀稳稳挡下,长刀后是一名身材高壮的鱼龙卫武者,更后面是成群气机相连的武者。   这些鱼龙卫任何一个江云晚都能一指头戳烂,奈何对方靠合击之术分摊,而且是三队人马的车轮鏖战。且这些人都是夜行司精锐中的精锐,倒不如说她能撑到现在不落下风,传出去已经能惊掉满城人的眼珠子了。   从黄昏已经战到天黑,再打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敌人赶来。   战斗中江云晚已经想的很清楚了,自己现在已是满城皆敌的处境。而且她有些不放心离离,不知鱼龙卫是否有派人直接去客栈。   已经能感觉到长街两头都有人在赶来。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又是一记势均力敌的斩击,气浪将雨幕都卷开。   江云晚借力轻盈地向后落下,她将手中纸伞收进袖中,双手持剑气势不断攀升。   不知道天海一剑,能否将整条长街都斩裂啊……   就在惊天的剑意即将放出时,长街侧边忽然有灯笼亮起。   夜中打灯本是在寻常不过,但江云晚忽然收住了剑意,就连鱼龙卫们都停下,满是戒备地望向侧边。   黑暗中十几盏灯笼亮起,却不是挂在墙头,而是从墙上的阴影中浮现,后面跟着十几个身影。   十几个手提宫灯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或男或女站立在雨夜中,静静地看着激战中的双方。   “提灯人……”鱼龙卫带队的独缇瞳孔缩小如针尖一般。   “提灯人?”江云晚一头雾水,这又是哪路的神仙,太兴城这潭深水里到底还有多少大鱼。   十几个提灯人齐齐往前踏出一步。   铺天盖地的杀意碾过!   ……   长街的北边巷口,身穿黑色织衣的年轻男人们在大雨中走来,领口的“雷”字被从中间划上一道,以表示他们再不服雷家的约束。   他们对外将再不用世家名氏。   他们是无名氏。   许多人露出的小臂上都有狰狞的纹身刺青,在黑道的世界中刺青除了身份象征,更是一种秩序。但雷家分支的年轻人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请城中最好的刺青师,纹上禁忌的鬼神,因为家族的历史即将改写,他们会成为统治太兴城阴影世界的鬼神。   男人们簇拥着一位桀骜的公子,身为雷家分支的继承人,雷山行的身上甚至纹着只有族中长老才配用的佛狮,裸露的胸膛一角,狮子的鬓发狂乱。   他倒并非不敢用与家主同级的纹身,而是不愿与那个怯懦的外姓男人相同。   作为分支中最优秀的子弟,他的修为甚至直追世家年轻一代中公认最强的露华浓,可他的眼光早已不在这个冰山样的女人身上,而是放眼天下群英。什么朱洛也好,虞烟也好,乾明大潮涌现的这些天才们,早晚会被他踩在脚下!   而这一切,就从今晚开始。   随行的男人们在他身后依次排开,将整条长街的出口都封住,像是铁水浇筑的墙。雷山行颇为满意跟自己一同歃血为盟,加入无名氏的兄弟们,即便是分支,雷家近年来也涌现了诸多英才。   雷家这些年蒸蒸日上,若是那个叫杨秉文的书生再有些豪胆,世家之首就不会是满身铜臭的露家了。那个书生治家倒是好手,也许是从哪本书中学来的,可惜对外完全是个孬种,毫无男人血性!   “大哥!”一个矮小的男人从巷子里跑出来,在雨中灵活的像只老鼠。   “那个女人就在长街中心,被许多夜行司的高手围住了,这个女人真是怪物,一时半会儿还分不出胜负。”老鼠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怪物又如何?树大招风,这个世道能活下来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雷山行嗤笑着,“我们不用着急,等双方两败俱伤,我们就登场杀了那个女人。”   无名氏囊括了三大世家中的许多弟子,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反抗不周山,但现在目的已经不止于此了。   今晚他将率领雷家分支,先杀了不周山特使,斩断与不周山的联系,这是第一步。   将那些老迈的家伙们赶下去,彻底接手三大世家,这是第二步。   而等到第三步完成时,世间将会多出一个不亚于不周山、南朱宗和千剑湖的强大宗门!   雷山行听着探子描述巷子里的景象,不自觉笑了出来。他很享受着这个时刻,世界正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展开,虽然画卷底部注定满是血色。   唯一不爽的是这个外围的探子,说话间总是不停拍打着衣服上的雨水,都快要溅到他身上了。   哪怕是个出来杀人的雨夜,他也很骚包地带上了侍女,玲珑的侍女正在身后为他举伞挡雨,隐隐的处子幽香让他心旷神怡。   雷山行嫌弃地向后避开,不知有意无意几乎要撞在侍女的身上。但一只白皙的手忽然抵住他的腰背,让他寸步都不能向后,推搡间雷山行半边身子都被挤出伞外淋湿。   “大胆,你这个卑贱的侍女敢让大哥淋雨!”探子不失良机的跳脚,以表达自己的忠心。   但雨夜总是寒人心,大哥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你大胆!怎么和小桐说话呢!”   他收起愤怒神情,满怀关切地回身,“小桐,他没吓到你吧?”   不常与雷山行亲近接触的探子倒在雨中茫然失措,那些雷山行的近侍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个名叫朱小桐的侍女是秋初来雷家的,也不知如何调教的,让雷山行对她服服帖帖,相处间让人想起摇尾巴的狗,仿佛这个侍女才是主人。   伞面下娇艳的侍女盘着发髻,眼角的花瓣纹路更显得迷人。   “没事,但按照之前说的,你不要靠我太近,还有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我还要早些回家。”   “那好那好,我现在就抓紧解决这些,小桐你不要不高兴。”雷山行搓着手。   朱洛看着男人的表现皱眉,自己刚进雷家就被对方纠缠,不耐烦应付下偶尔使出“小桐模式”,没想到对方变本加厉。   “兄弟们,不用等两败俱伤了,现在就跟我冲进去杀了江云晚!”雷山行在雨中怒喝。   “江云晚?你们今晚是来杀人的,还要杀的是江云晚?”朱洛忽然叫住对方。   “小桐你认识?”   “我进入世家中就是为了找她。”朱洛已经举着伞往长街中走去,将雷山行彻底晾在雨中,“既然已经找到了她,那我与雷家的契约就此结束,明天我会去雷家领这些日子的工钱。”   “你们……你们是同党?”雷山行诧异道。   “我们,是朋友。”朱洛想了想认真说完,又要往长街中去。   “站住!”雷山行在雨中暴喝,“我不管你跟江云晚什么关系,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若赶走,老子就宰了你!”   雷山行无法忍受这一切,他眼看就要建立一番宏图伟业,最为之着迷的女人却马上要离开。   朱洛叹气,她现在更没时间与对方纠缠了。本来她只是碰上雷家招人,想着能否遇到江云晚,对于什么无名氏之类毫不关心,却没想到这些人今晚出来是要杀江云晚,且听起来里面另有强敌。   她得去帮江云晚,不能耽搁了,下点猛料吧。   朱洛闭上了眼睛。   雷山行怒不可遏,上来就要抓朱洛的肩膀,却被对方灵巧地拍开。   清脆的娇笑声响起,女子眼波流转看着雷山行,“雷公子,‘你是我的’这句话,可是人家今年第四十七次听到了,没想到太兴城的男人也这样没新意,还不如锦青馆的客人呢。”   朱洛持着伞在雷山行身边前后打量,像是雨中的精灵,“哎呀,看雷公子这副表情,是觉得小桐也应该喜欢上你吗?如果前几天你没有在我的茶水中下药的话,或许你还是有机会的哦。”   “你,你发现了……”雷山行愕然,他还以为没起作用是对方碰巧没喝的缘故。   “那是当然咯,还包括你在外养了许多房情妾我都知道哦,这样子怎么可能追到我嘛。”朱洛歪着头。   “那,那我把她们都休了,再来追求你可以吗?”   “或许可以哦。”   “真的?”雷山行满怀希冀。   朱洛将头上的发簪取下,柔顺长发顺肩披散。   她将簪子插在雷山行发间,贴近对方身体,在其耳边吐气如兰,“当然是假的,单说你对发型的品味就已经出局了,我可是应你的要求,忍耐这种发型很久了呢,呵呵。”   女子的娇笑声满是嘲笑。   “你,你这婊子!”雷山行终于明白对方是在玩弄自己,一把抓过去却扑了个空。   朱洛轻盈地跳开,背对长街面朝众人。她早已明白雷山行是怎样的货色,只有满心的欲望和血腥。   “雷公子,你以前可说过不会伤害人家的。”朱洛惊讶捂嘴,“看来男人嘴中只有鬼话,我们的缘分已尽,雷公子,不再会了。”   女子转身朝长街走去。   雷山行赤红眼睛喘着粗气,“把这个婊子先拿下,再去抓江云晚!”   身着黑色织衣的男人汹涌扑过去。   刀光带着雨幕向后斩开,男人们呈扇面向后跌倒。   朱洛半回身子,手中雨伞纹丝不动,而体型夸张的黑色长刀直指众人。   “把话说明白都讲不通,反正你们也是要找江姑娘的麻烦,我不介意在这里先解决你们。这几天的工钱不用给了,就当作是你们的医药费吧。”   只是须臾间,她便从游戏花丛的小恶魔,变成了猎猎凌然的武神。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谁杀她,我杀谁   长街一侧的店铺早已关门大吉,门板后面只剩漆黑,另一侧高墙黑檐在夜里挂出雨幕。   提着宫灯的人影从高墙下的黑暗中走出,似乎他们一直都守在那里,但江云晚之前明晰感知过,高墙下根本没有人。   ——这些人真的是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就像在阴影中潜游的鱼儿。   三方人马对峙长街,江云晚索性又将花伞撑开,捋着自己被打湿的乌发,身上的霓衫羽衣散发着暖意。   “鱼龙卫的大人们,还打不打?”   但鱼龙卫对江云晚的问话置之不理,带队的是统领帝都的独缇之一,黑色的大氅比夜空的乌云还浓重,面庞刚毅的男人死死盯着高墙下面。   “那你们呢?”江云晚又转向提灯人们,但对方同样沉默无声,灯笼散出的光晕替他们遮住了大雨。   江云晚皱鼻,“北方的秋雨很冷的,你们就让我一个弱女子站在雨里挨冻么?”   嘴里语气幽怨委屈,但江云晚丝毫没有松懈,甚至在感知更远处的异常。   长街北口有很多修行者,南口也有很多修行者,再加上眼前这两批人马,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飞啊。   嗯?北边街口怎么忽然打起来了?而且这淡淡的灼热蒸浪之感很熟悉啊……   江云晚倏然又诧异望向南边。   南边街口也有动静……   ……   长街南口。   身着白衣的人群撑伞而行。   “走过这条长街就是那家客栈,等下若有追兵我会带人拦住,你先把江山主带走。”露华浓以白纱遮面,对着一旁的露家子弟说道。   “露姐……”有族人指了指身后。   露华浓转身望去,雨夜中不断有人撑着伞从四面八方来,逐渐汇聚成了河流,而这条长街就像是入海口。   几乎是下意识的,露华浓挥手,“封街!”   各路人马被堵在长街南口外,五花八门的衣袍凑在一起像是锦屏,雨水顺着冰冷的刃口流下。   露家的人倒是制式统一,清一色的白衣,看不到任何标识,无论男女都以白纱覆面,白色的油纸伞遮住微凉的秋雨。   “露家人,你们不要太过分了!”被拦住的修行者中一人骂道。   露华浓自白衣人中走出一步,“我们并非来自露家。”   “露华浓我记得你的声音,有几个人一看也都是露家子弟!”   “你有证据吗?”露华浓不屑道。   “证……露家何时也这样不要脸?鼎鼎大名的露华浓何时也这样蛮横了?”有修行者跳脚怒骂。   蛮横?   露华浓想了想,好像自己是变蛮横了些许……   都怪那个小女贼影响的!   露华浓一指真气挥出,在身前的积水中留下浅痕,“过此线者,死。”   “露华浓!”有修行者怒吼,“鱼龙卫已经发出了赏红,这还只是第一波。照那个女人犯下的罪行,迟早赏红要被提到最高等级,到时候整个太兴城都会抓她!你在这里怎么拖延也救不了她,不要挡了我们的前程,你露家承受不起!”   太兴城要抓她,那就拦住整个太兴城好了……露华浓想着。   清简明亮的软剑出现在她手中,仿佛惊鸿掠过雨夜,软剑这次直接在地面斩出凹痕,积雨迅速填充进去。   “过此线者,死。”露华浓再次说着。   随着清水剑出现,街口的水汽更重,漫天雨流仿若狂瀑。   ……   江云晚收回视线,长街南北都有强烈的真气波动,像是无数人在雨夜中厮杀。   雨滴不断打在伞面上。   鱼龙卫的独缇望向提灯人,“提灯人,鱼龙卫几年前登记在册的神秘组织,行踪诡谲敌友难分,但你们每次出现太兴城都有不小的风波发生,这次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提灯人中站出一个身影,指了指江云晚。   “那么我们目的相同了,这次权且停手。”面容刚毅的男人收回视线望向江云晚,“在下太兴城四大独缇之一,严如铁。没想到江山主好大的排场,不仅有数拨人在长街外为你厮杀,连神秘莫测的提灯人都为你登场了。”   “唉,谁让你们都紧追着我不放呢?”江云晚妩媚笑着。   严如铁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卷牍,“关于江山主的资料,鱼龙卫这些日子搜集的愈发详细,我通读之后只有一个结论。”   “什么?”江云晚饶有兴趣。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到哪里都会兴风作浪,可惜太兴城是龙气所钟之地,不该是你这条江蟒来生乱的地方!”   “严独缇真是慧眼如炬,我的确是妖女一个。”江云晚笑着拍手,“但你们鱼龙卫的人都是如此不解风情么?严独缇比钱塘的何独缇还不如。”   “何必来已经不是鱼龙卫的独缇了。”严如铁淡淡道。   江云晚有些诧异。   “那就说些风情的事吧。”严如铁冷冷看着江云晚,“北烈国圣女你藏在哪儿了?还有大皇子的尸首在何处?”   你家大皇子已经变成北烈国圣女了,我现在把她带过来你敢认吗……江云晚腹诽道。   “交出来能活命么?”江云晚歪头。   “依旧没有全尸,但可以祸不及家人。”   江云晚笑了,“看来鱼龙卫对我的调查还不够细致,或者说严独缇看漏了。我本来就无父无母,近亲远戚一个都没有,又怕什么祸及家人?”   “那就是没的谈了。”   严如铁拔刀,三队鱼龙卫随之依次拔刀,锵锵之音甚至压过了雨声!   江云晚一手持伞,一手提剑,三队鱼龙卫品字形包围着她。   严如铁往前走了一步,提灯人中一人随之向前。   严如铁冷目看过去,“江云晚现在是大周王朝头一号犯人,识相点就不要和我们抢。”   提灯人为首者再次指向江云晚,终于发出了一句话,“谁杀她,我杀谁。”   那声音苍老枯朽,像是枯树皮在相互摩擦。   “你们不是来杀她的?”严如铁愕然,江云晚也愣住。   而提灯人为首者依旧那句话,“谁杀她,我杀谁。”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场雨,两团火   “谁杀她,我杀谁。”   十几个提灯人都站在高墙下,阴影覆盖他们的身体,根本看不出性别,唯有领头之人从声音看是个苍老的男人。   诡异的寂静中,诸多视线在雨中交会又错开。   严如铁忽然一声暴喝,“动手!”   三队鱼龙卫齐齐将手中黑伞抛起,雨伞在空中飘摇打转连成一片,无数雨花随之飞溅。武者们空出的手抛出金色的绳索,像是根根渔线。   可那些锋利如刃的渔线没有一根偏向提灯人,全部朝江云晚而去,转瞬交织如网。   江云晚手中长剑轻鸣。   忽然整个长街光芒大盛,高墙下十几盏宫灯散发出炽眼的光与热,像是十几小巧的太阳,所有人视野中都只剩下金灿灿一片。   耀目光芒中苍老的声音在江云晚耳边响起,“往北边跑,那里的人少些。在他们动杀手前我们不好施展,最多能挡下两队鱼龙卫,剩下的一队追兵需要你自行处理。”   “……多谢。”江云晚道。   “不必谢我们,我们是奉了主人的命令。”   “你们主人是谁?”江云晚一头雾水。   可老人并不回答,只是沉声道:“光芒要消失了。”   江云晚心中一凛,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炽热的光芒渐渐消失,雨水和黑伞一同落在中间的空地,那里空空如也,妩媚的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追!”严如铁愤怒咆哮,他人送外号“铁捕”,在太兴城当差这么多年,甚至因功绩傲人曾入宫面圣,何时栽过这种跟头!   可正当三队鱼龙卫就要尾随他而去时,十几道人影横锁长街,刚才还灿如朝日的灯盏,现在暗淡如残月。   ……   江云晚在长街上向北疾驰,身影不断闪现,形如鬼魅。   鱼龙卫应该很难追上遮月步的速度,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回到客栈,其他鱼龙卫很可能已经摸过去了……   忽然有砖瓦碎裂的声音打断江云晚的遐思,高速移动中她回头去看,只见雨夜长街一旁的屋顶上,整队鱼龙卫的身影在严如铁的带领下,像是跳虫般在黑檐上跃动前行。   果然是一队人马追过来,提灯人究竟什么来头,看起来对鱼龙卫的实力也很了解。   不断有金色的渔线缠在檐下的房椽头角上,凭借着拉力让武者们身形极速向前,每次跃起间金线便迅速缠向下一处房椽,速度竟不输她的遮月步。   嗯?那些屋檐有问题,似乎给鱼龙卫提供了额外的速度……太兴城中每一处屋檐鱼龙卫都动过手脚?   这想法让江云晚悚然一惊。   果然太兴城是鱼龙卫的地盘啊。   但还在连绵屋顶上起落的严如铁震撼更甚。   太兴城是王朝帝都,布防不可谓不重。鱼龙卫曾花了许多年,在城中主干道路的屋檐上全部设下阵法,全靠鱼龙卫的金线触发。多年来从没有凶徒逃亡时,能在速度上与鱼龙卫相提并论。   可这个江云晚不仅刚刚速度与他们并驾齐驱,且刚刚回过头看见他们后,速度不降反升,竟更快一筹。   “再快些!”严如铁咆哮。   江云晚在黑暗的长街上向北飞驰,忽然前方传来相向的脚步声,还有利刃破空的声响!   江云晚横起百折剑,刀剑在空中一触即分,但双方都没有进一步追击。   因为她们曾经两次刀剑相向。   因为她们也曾在敌友不辨的黑暗中厮杀,太熟悉彼此的感觉。   “朱洛?”   “江姑娘?”   江云晚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一直没消息的朱洛。   两名女子贴得很近,江云晚能看到朱洛裙子上的血迹,而朱洛也看到了江云晚身后屋檐上的“跳虫”们。   “江姑娘,事情我都知晓了,北边那群无名氏的人已被解决,你先从北边离去,我来拦住鱼龙卫。”   无名氏?   江云晚迷惑,“那你怎么办?”   “他们死命要抓的是你,我逃起来会方便很多。”   嗯,似乎有理,朱洛应该没什么危险。   虽然现在满腹疑问,但江云晚更担心客栈那边的情况,“如何再联系?”   朱洛手指轻触在江云晚手心,火红的印记一闪而逝,“我已做了标记,等下会寻着标记气息去找你。”   鱼龙卫的追兵愈发近了,江云晚也不多言,拍了拍朱洛瘦小肩膀,“好姐妹!”   她一路向北,消失在黑夜中。   “好姐妹?”朱洛无奈笑笑。   追兵就在眼前了。   娇小的身影挥起夸张的长刀,赤焰封锁整个长街,并一路蔓延到两边的屋顶,数丈高的范围即便鱼龙卫用金线也无法越过。   落雨中火势不降反升。   “朱雀之火?”严如铁在火墙前堪堪停下身形,眼神震荡。   没想到南朱宗也掺和进来了,一个小小的江云晚经能牵扯如此多能震动天下的势力。   透过火焰隐约能看到娇俏的女子身影。   “南朱宗也包庇逃犯,是想和不周山联手对抗朝廷么?!”   “无关不周山也无关南朱宗,只是我无法坐视不管而已。”   清澈的女声被烈焰裹着,席卷而来!   穿过凄清的长街和小巷,江云晚小心翼翼地进入客栈房中,心中愈发古怪,客栈竟很平和,房间里根本不见鱼龙卫的身影,但也不见圣女离离。   “大婶。”江云晚低声呼唤,“离离……”   极轻微的喘息声忽然传入耳中,江云晚循声推开隔间的房门,看到门边床上被褥凌乱。那是张很大的床,娇嫩的肌肤在床被间若隐若现,破烂的衣裙被扔在地上。   江云晚急忙掀开被子,妖娆的胴体呈现眼前,侧卧的女人原本素色的肌肤泛着粉红,发饰早已丢掉,披头散发间春情无限。   江云晚忍住羞怯将女人扶起身子,“大婶,你怎么了?”   圣女的胸口起伏,喘息间眼神迷离,“好热……这身体……有问题……”   “什么问题?”江云晚一惊,她最担心的就是北烈国留着后手,没想到果然如此。   “妾身现在……好想要……”离离丰润红唇间的温热吐息,呼得江云晚耳朵热热的。   “想要什么?”   “妾身想,妾身想要你!”   仿若是场狩猎,毫无戒备的小羊被突然抱住身体,一同向后倒在床上。   大被掀起,将两位女子的身躯一同覆盖。   ……   朱洛终于甩开了追敌,顺着之前在江云晚身上设好的定位,朱洛小心走入客栈房中,直往那套间去。   推开房门去看,眼前的场面让朱洛险些握不住手中长刀。   江云晚躺在床上衣衫被解开大半,露出大片脂玉般的嫩肤,发髻也凌乱不堪。而另外一个美艳的女人,正赤裸缠在江云晚身上厮磨着,一只手探进了后者衣裙内。   床外明明还在落雨,此刻满城都在追杀她们,没想到推开房门竟是如此香艳的场面。   江云晚胸膛距离起伏,喘息粗重。她仰起红透的脸看见了朱洛,此刻也顾不得羞耻,“朱洛……快帮我……”   话说一半,不知意乱情迷的圣女做了什么,江云晚忽然嘤咛一声。她的身躯蛇一样扭曲,修长的双腿猛然绞在一起。   潮红从她脸上一直蔓延到脖子,离离轻轻咬了上去,带着艳靡的声音。   “朱洛……我……我快撑不住了……”江云晚有气无力。   她没想到突然暴走的离离这样难制服,仿佛只有这种状态下,对方身躯内的种种封印才会解开。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江姑娘,我不知道你们在……”朱洛脸红一片,转身就要离去。   纤细的手腕忽然被抓住,朱洛回头去看,那个成熟美艳的女人不知何时起身了,拉住她还轻舔着嘴唇,“没想到还有一位小美人。”   她的眼中仿佛含着春水,又像是藏着失去理智的野兽。   朱洛还没来得及说话,巨力忽然把她也拽到了床上。   房门砰然关闭。   ……   长街南侧,最后几个人也在夜雨中退去,消失前并没有狠话,但手中刀剑在石板上摩擦,仿佛随时都会杀回来一般。   露华浓仍皆备以待,直到最后一道人影也消失不见。   露华浓慢慢平复呼吸,雨水冲刷掉长剑上的血迹,多年未饮血的清水剑兴奋轻鸣,露华浓周身气势也随之暴涨,却又她被生生压下。   这里的雨势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重些,地面上沟壑纵横,两边也有高墙倾塌。   战斗确实激烈,但毕竟这些人只是想来浑水摸鱼,双方都没有下死手,饶是如此也不少人受了伤,但总算将他们都赶走了。   露华浓清点完自家子弟的状况,确定没有人重伤,不由松了口气。   “露姐,你刚刚太厉害了,感觉比以前又要强很多,太兴城年轻一代露姐肯定是第一高手了!”一个族中女子兴高采烈。   露华浓摇头,终于手握清水剑确实让她受益良多,但她现在已经没时间在意这个了。   只是暂时驱走了第一波人,但随着鱼龙卫不断提高赏红,还会有更多的修行者涌来。   “露姐,我们后面怎么办?”族中女子问道。   “去那家客栈!”露华浓率先离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所谓水性扬花   雨水终于停了。   江云晚从客栈大门后探出脑袋,确定外面没有鱼龙卫的身影后,才和朱洛一同走了出来。   她的怀中抱着体态丰腴的女人,一袭薄被遮住女人的胴体。离离紧闭双眼睫毛翕动,正脸色润红的喘息。   “奇怪,鱼龙卫不可能查不到这处客栈,但我们这里面折腾了那么久也没见人来。”朱洛一边说着将衣领系好。   “确实奇怪,但还是先走为妙。”江云晚横抱着离离,匆忙到衣裙都还未整理妥帖,发鬓湿漉凌乱。   两人在微凉的夜中匆匆向西南走去,脚下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湿滑。   “还好朱洛你及时赶到,若不然我就真的要被……”   “被吃干抹净了?”朱洛打趣道。   江云晚白了对方一眼,“朱洛你好像变了,以前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朱洛无奈笑笑,自从认识对方开始,无论外表还是内在,自己确实变了一些。   “话说朱洛,你刚才这一脚也踢得太重了。”江云晚摸到离离后脑勺的肿包,昏迷中的女人痛呲一声。   “抱歉,刚刚情势危急,把‘小桐模式’刺激出来了,那种状态的我确实下手没轻重。”   “也是这个女人罪有应得。”江云晚笑笑。   若不是朱洛被拉到床上扒衣服时,忽然飞起一脚,恐怕她们两个……都要被吃干抹净了!   这哪里是北烈国的圣女,分明是北烈国的欲女!   两人沿着长街折向西南。   后方不远处身着白衣的人群从岔道中杀出。   “露姐,那不就是……”   “不要声张!”露华浓作噤声手势,“她能脱逃就好,带她回露家并不安全,反而更危险。”   “我们回去吧。”露华浓终于松了口气,远远望着两个并肩远去的女子背影。   嗯?江云晚旁边的是谁?   过远的目力让露华浓瞥到了江云晚的脖子一角,那里有处淤血痕迹,又像是咬痕,在白皙的脖颈上分外惹眼。   那,那是……露华浓的视线在江云晚和朱洛的背影间游离,再仔细观察才发现两人衣裙都略凌乱,脸蛋微红。   无名怒火忽然席卷露华浓的心头。   自己带人在大雨中封街保护她,她竟然和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女人,在客栈里做这种苟且之事。   水性扬花……水性扬花!   露华浓转身就走。   “露姐,我们真的不管江山主了吗?”族中姐妹问道。   “不用管她,她死在外面才好!”露华浓声音冰寒,但快走回岔道中还是开口道:“让人盯着鱼龙卫的动静,他们有动作便通知我,尤其……是他们发现江山主行踪的时候。”   “好的露姐,没问题露姐。”露家子弟们白衣飘飘,跟着露华浓消失在岔道中。   等到两拨人都离开这条街道后,客栈的偏门悄然打开,偏门直通院落。   一个女人提着盏古朴的宫灯走出,鞣皮质感的紧衣裹住她蛇一般的腰身,火热的曲线在夜色中隐隐浮现。   今夜提灯人的真正领头者在客栈守候一夜后终于现身,她举目望向江云晚消失的方向,语气冷淡,“主人为何一定要保护这个弱小的女人?”   百思不得其解,女人随手一招,客栈的老板从院中哆嗦着走出,“我给你的钱能买下十间客栈了,天亮前销毁一切文卷出城,虽然鱼龙卫会封城,但拿着我给你的手令会畅行无阻。”   客栈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连连点头,大气都不敢出。   “走之前把院子里的人都扔到大街上,会有人处理的。”   女人说完离开了客栈,宫灯随着她袅袅的步姿摇曳,让客栈老板的心神一同颠簸。   等到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后,老板终于敢收回视线。他回过头往客栈的院子中看,昏迷的鱼龙卫们堆叠起来像作小山,代表夜行司身份的锦袋和长刀掉落一地,从制式上看都是夜行司极高的等级。   江云晚和朱洛确实没有猜错,鱼龙卫夜行司一开始就怀疑圣女在这客栈中,调集了诸多高手合围过来,只不过都被无声无息地放倒了而已。   老板看着满院鲜血,汗如雨下。   ……   大雨已经停歇,长街上的赤焰却还没有熄灭,像是凌乱的蓬草自街道一直蔓延到房屋。   严如铁灰头土脸,双手拄着长刀坐在路边,漆黑的大氅被烧的只剩残片,唯有那双眸子仍然如同淬过火的刀刃。   “找到了吗?”他冷声说着。   被提灯人阻拦的鱼龙卫很快都赶过来了,那些身披阴影的神秘人物在完成阻截后,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此刻大部分鱼龙卫都在灭火,还有一个手捧卷宗在严如铁身边翻阅。   “独缇,南朱宗的卷宗中并没有这样一位女子。”   “好了,不用再找了。”严如铁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却依旧浮现出,那俏丽女子手提长刀在烈火与夜雨中纵横的身影。   “大人,需要派人去客栈那边吗?”   “你觉得提灯人会忘记客栈吗?”严如铁冷声道:“如果所料不错,不管圣女在不在那儿,那边的同僚都会无功而返,连一个字都查不到。”   “那……”   “去传我的令!”严如铁忽然站起,   “把江云晚和北烈国圣女的赏红提至最高,私藏者诛!”   “把守太兴城所有城门,疏漏者诛!”   “城中所有和鱼龙卫有关系的修行者都去找,懈怠者驱逐出城!”   “严控三大世家产业范围,调动城中所有衙署……”   一条条命令定下,仿佛要将整个太兴城铸成铁桶,铁桶中刀剑如犁。   旁边的随行武官墨笔不停,到最后脸色发白。   “怕什么?”严如铁掏出两块印章,“一块是千军的,一块是二殿下的,需要什么文书就去盖,城中谁也拦不住你。”   武官松了口气,但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苍白。   二殿下的印章是监国之印,代表朝政明法。   而鱼龙卫则是夜中利刃,是朝堂外极少受拘束的血腥署衙。   自大周王朝开国来,二者向来一阳一阴,一正一奇,相互辅之,共同鼎定王朝的万里山河。   可两者也向来互相掣肘,互为牢笼,如果说天下谁能将两者攥在一起,那只能是陛下。   可如今陛下在深宫养病,两块印章却出现在了一起,这是要做什么?   严如铁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拍了拍武官的肩膀,“要起风了,这风铺天盖地你我都挡不住,那不如乘风而行还能飞得高些,不是吗?”   武官茫然点头。   “难道你愿意看着何必来那个混蛋接手鱼龙卫吗?”严如铁忽然压低了声音。   说着他将残缺的大氅撕下,奋力扔向空中。   狂风骤然吹来,裹着氅衣飘摇打转,直飞向冥冥的夜空。   “我不愿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在离开客栈不久后,江云晚和朱洛一路在夜色中潜行。   鱼龙卫的人手今夜都集中在了东坊,东坊以外防范疏松,江云晚怀中抱着昏睡的女人,和朱洛一同斜穿几十余坊,在楼阁和暗巷间穿行,像是横掠沧海的飞鸟。   今夜乌云遮月,约莫后半夜的时候两人终于到了西坊附近,已经很靠近鬼坊地带了。   荒芜的池塘边围着近人高的芦苇丛,朱洛拨开芦苇丛,沿着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小径,带江云晚一直围着池塘前行。   “与江姑娘分别后,没过多久我便带着小蝶也到了太兴城,之前就觉得情况不妙,所以没住城中心,在这处偏僻地带找了间院子。”朱洛说着。   “之前我还曾路过这里,没想到和你们只有几步之遥。”江云晚笑笑,“小蝶没给你添乱吧?我离开钱塘的时候用玉瓶给她留了不少血液,她应该也带上了吧?”   “确实带上了,只是……”朱洛忽然转身,对着江云晚长揖不起,“江姑娘,对不起,在下没有照看好小蝶。”   江云晚心中一跳,“小蝶怎么了?”   “来太兴城不久后,小蝶就生病了,如何都查不出病因,每日大半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   “邪祟也会生病吗?”江云晚登时心乱如麻,“也不是朱洛你的错,我们先去看看吧。”   朱洛沉默起身,温婉的眉梢凝住,带着江云晚朝芦苇深处走去,不多时景象豁然一清,开阔的池岸就在眼前,却不见什么房屋。   “稍等。”   朱洛两指并拢,指锋燃起赤色火焰,在身前划过一道道玄妙的轨迹。   仿佛有一面硕大无朋的镜子在火焰中簌簌熔化,景象倏然一变。   素色生香的小院忽然出现在池塘边,木屋木门木篱笆,却又干净明朗,仿佛尘外之地。   “本来是不想受扰特意设了防护阵法,现在躲避鱼龙卫的追捕倒正合适。”   但江云晚已经没心情欣赏这芦苇荡中的一番小天地,她跟随朱洛穿过小院走进屋内,阵法又遮掩了院子形迹。   灯盏亮起黑暗散去,床上娇小的女孩恬静沉睡,白发衬在身下从未有过的暗淡,像是一只瓷娃娃。   江云晚双手一松,怀中的女人裹着薄被掉在地上,惊醒痛呼:“妾身的屁股!”   但江云晚根本没心思顾及她,直接跨过去扑到床边,将女孩抱在怀中,“朱……小桐,小蝶近日一直如此吗?”   朱洛整理好屋内过来,“是,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还好没有性命之……”   朱洛的脸色忽然变了,也快步到床边。   哪里是没有性命之忧,简直是朝不保夕。小蝶身上的气息正在迅速消散,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无形。   “今日又起了异变?”朱洛和江云晚对过眼神。   两人当下不再言语,围着小蝶细细检查诊治起来。两人一个跟师门二师姐学过医术,一个是朱氏嫡子,诸艺皆通。可任凭两人用尽手段,都查不出小蝶症结所在,更别提动手施术。   沉睡中的女孩气息不断涣散,身形渐渐虚无起来。   “小蝶是邪祟之身,我们常人的术法根本无用。”朱洛语气苦涩。   “那些封存血液的玉瓶呢?”江云晚急忙问。   “平日都是小蝶自己保管,不知道她将其放在了何处。”朱洛摇头。   江云晚咬牙,“小蝶,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并指在腕口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女孩的唇间流入。   小蝶气息消散的速度陡然减慢,但朱洛眉头仍未松开,“势头减缓了些,但这样下去不出今夜,小蝶依旧会消散。”   江云晚眼神呆滞,“怎么会这样?”   小蝶就要死了……   死?   江云晚脑海忽然闪过灵光,从袖中取出一株火红的莲苞,在袖里乾坤中存放多日,莲苞下的根茎依旧翠绿。   没想到天衍先生真的能看到未来,这株莲苞就是预料到了此刻的小蝶吗?   “朱洛,给我这株莲苞的人说它能救人一命,这东西能够救小蝶吗?”   朱洛的眼神从莲苞上扫过,杏圆的眼睛睁大,“此物天地元气浓厚,小蝶也是生自天地间,说不定有用。”   江云晚脸上浮现喜色,刚想动手却发现不知道怎么使用。这株莲苞几乎是天地元气化作一般,根本不可能如寻常草植那样入汤入药。   朱洛无奈摇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江云晚失神看着莲苞,当时她从天衍先生手中接过莲苞时,想着既然对方没特意提醒,应该与常物无异才对。   “这个东西叫做火莲心,我倒是知道怎么用。”   江云晚回头望去,只见离离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用薄被裹着身子,慵懒靠着房门语气轻佻,“想要妾身教你其实很简单,只要你……”   “萧逸你给老娘滚过来快说!”江云晚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门边的女人。   “……啊,是是。”离离怔住,这才快步跑来,一手捏住被角不让其滑落,一手指着火莲心。   “此物是天生灵物,百年都出不了一个。需要以天地元气为炉鼎,以灵火在鼎下徐徐煎之。”   “我的朱雀之火是灵火。”朱洛小巧手掌中随机生出一蓬赤色火焰。   江云晚也不耽搁,伸手在朱洛掌心上方勾勒出玄妙的痕迹,天地元气迅速遵循痕迹汇聚,转眼就化作小小的炉鼎形状。   她随小蝶和小青两“人”修习阵道已久,虽然未经考量核定,但造诣恐怕已超过世间许多阵师,如今这种事已轻而易举。   莲苞在虚幻的炉鼎中融化,化作粘稠如地火的液浆,江云晚小心将其喂进小蝶的嘴中。   服食火莲心后,小蝶气息的涣散终于止住了,身形也一点点凝实。   朱洛终于松了口气,“暂时没事了。”   江云晚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仿佛走过很远的路。   她温柔地贴着小蝶的脸,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怕惊醒了小蝶,过了许久江云晚才将小蝶放好在床上,起身掏出一套衣裙扔在离离身上,“去换你的衣服!”   圣女挠挠头,抱着衣裙转身到其他房间去了。   “江姑娘,这位奔放的女子……”朱洛抬眉。   “确实是北烈国的圣女。”江云晚没好气道。   朱洛猛然掏出漆黑长刀。   “等等。”江云晚拉住对方,将前因后果粗略说了。   朱洛怔住许久,忽然将脸深深埋在双手中。   “大周王朝的未来啊……”朱洛长叹气,“还不如她原本就是北烈国的圣女。”   江云晚无奈笑笑,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一切,易地而处反应可能比朱洛更大吧。   “小蝶生病的起因是什麽?”江云晚问道。   虽然小蝶现在气息平稳,但只是一时好转,也不知道何时会醒来,只能从起因下手。   “记得是我去雷家做侍女的第一日,小蝶待在家中无聊到晚上也偷偷跟过去了。”   “等等。”江云晚打断对方,“说到底你为何突然跑雷家去做侍女?”   来的路上朱洛虽然简单说了这几日经历,但仍未言明起因。   “第一自然是想打听你的下落,围绕着三大世家转总没错。第二则是……”朱洛神色尴尬,“我随身携带的钱财不多,租下这处池边小屋后就没剩多少了。小蝶刚到太兴城那几日,晚上逛街时看到什么都要吃,花销很大。后来小蝶生病了,我又尝试了许多种灵药配方治疗,也需要钱。”   江云晚这才想起来,当时和朱洛一同来太兴城时,准备的钱财都在她的袖里乾坤中。不过这样窘迫都仍想着一板一眼赚钱,该怎么说呢,这就是朱洛啊……   “抱歉朱洛,这本该是我的责任。”她愧疚地拉过朱洛的小手拍了拍,语重心长,“朱洛,你这样贤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的。”   小蝶状况终于稳定下来,江云晚也总算有闲心开开玩笑。   朱洛哭笑不得,继续道:“那日我们进了雷家后,小蝶四处乱逛也没人能发现她。后来我在雷家的祠堂找到了她,她一直盯着里面的一幅画像看。那日回来后她便常常神情恍惚,像是在回忆什么,不久便病倒了。”   “还记得那幅画像什么样子吗?”   朱洛点头,在桌上铺开纸笔,很快便勾勒出一幅人像。   画中是位衣袂飘摇的逍遥男子,正立在山巅遥看远处原野上的雄城,那应该就是太兴城。   朱洛的画工极好,她笔下的男子体态极为轻盈,仿佛随时都能御风上青天,想来原本的画像便是这般模样。   “这幅画像,我好像见过……”江云晚皱起眉头。   “在哪里见过?”   “在……”记忆在江云晚脑海中沉浮,“在露家的祠堂中!”   没错,那日露家家主露沉风带自己去祠堂中时,她无意识地扫视整个祠堂,除了那位名叫露仲的神秘露家先祖画像外,也曾瞥到过此人的画像,且位置极为靠前。   听朱洛的描述,小蝶一定是认识这幅画像。能被三大世家一同供奉,必然是他们共同的先祖了,可那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人了,小蝶怎么会认识?   “明天晚上,我要去夜探清露坊去查查这幅画。”江云晚想了想道。   露家她最熟悉,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三大世家一定被鱼龙卫重点布控,回露家风险很大。”朱洛蹙眉。   “之前不愿冲突所以只能躲避,但现在谁再阻拦我不介意以命相搏。”江云晚淡然道,“小蝶是跟我一同来的,我要把她好好地带回去。”   “你对小蝶真的像是养孩子一般。”朱洛感叹道。   “可能是吧。”江云晚低头抚摸着小蝶的脸。   “也可能只是觉得小蝶太孤单了,总会让我想起许多……”   ……   黎明在天边一点点浮现,天光缓缓绕过芦苇荡。   江云晚坐在正堂阶下,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   丰腴美艳的妇人悄然走过来坐在江云晚身旁。   江云晚沉默地往旁边挪了挪。   圣女又跟过去贴在江云晚身边。   江云晚又默默离开。   “江云晚妾身错了!”离离对着江云晚双手合十做抱歉状,一脸可怜兮兮,“妾身当时不知道那个女孩快死了,也不知道她跟你情谊深厚。”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当时提要求来换如何使用火莲心的消息,这很正常。”江云晚淡淡道。   “就说怎样才会原谅妾身嘛?”离离苦着脸。   “原谅谈不上,但心情烦闷是真的。”江云晚淡淡道,“你要能像真的女人那样……”   “江妹妹,人家真的知错了,饶过姐姐这一回嘛好不好?”离离立马抓着江云晚嘤嘤哭泣,丰盈胸脯夹着江云晚的胳膊。   江云晚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任由离离贴着她坐下。   “还说没有生气,小心眼的女人。”离离嘟囔道。   “我没有生气,只是不开心!”江云晚扭过头去。   好吧,当时小蝶差点在自己眼前过去,而离离还在一旁讨价还价,那时确实有些怒火中烧。   离离忽然递过来一把古朴狭长的钥匙。   “你还没有彻底安全,我们的约定还没达成。”江云晚迷惑。   “你已经助妾身逃过一难,妾身对你有信心,就当是预支的谢礼吧。”   “原有交易取消,你说的话救了小蝶一命,就算没有钥匙我也会护你周全到最后,就当作是补偿。”江云晚说着又把钥匙扔了回去。   离离忙不迭接住,苦笑道:“那就当你送妾身衣服的谢礼吧。”   “就这么想把钥匙的故事讲出来?”江云晚饶有兴趣看向对方。   “因为……因为妾身觉得你很不错。”离离笑笑,“妾身有个故事,你这边有酒吗?”   “彻夜未眠,喝酒伤身,醒神的清茶倒是有一壶。”朱洛出现在两人身后,手中茶盘上有粗泥茶壶和杯盏。   她坐在江云晚另一边向离离致意,“殿下。”   “朱小桐姑娘对吧?”离离想起之前对方的自我介绍,“妾身现在不是王朝的皇子了,是北烈国的圣女,你这样称呼很容易暴露哦。”   朱洛不知可否,斟满三杯茶放在三人身前。   天光彻底绽开,一轮朝日在视野的尽头爬起,金光拂在三人脸上。   江云晚捧起热茶轻轻吹了口,轻笑道:“讲吧,我的圣女大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潜入   彻夜未眠的三个女人相邻坐在阶前,金色的日晖映在茶水中愈发明亮。   “这个钥匙,是妾身母妃的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这一代便到了妾身手里。”女人攥着钥匙悠悠说道,钥匙柄端刻着狰狞怪异的鳞蝠。“妾身的母妃,是位器师,母妃家族也是器师家族。”   器师……江云晚若有所思。   阵、器、药三道,寻常修行者都是稍作涉略,但也有许多人择其一深耕,比如二师姐就是名药师。但能形成一个器师家族,那确实不可小觑……   “妾身母家姓卢,曾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开国后又受命建立全新的太兴城,建完后卢家受圣眷更隆,巅峰时能与三大世家分庭抗礼。但后来旦夕之间家族覆灭,只剩下孤脉相传。后来也不知怎么母妃嫁入深宫,她去世后钥匙就交给了我。”   能受命营建新都,卢家的地位确实不一般……   江云晚和朱洛都静静听着,前者问道:“然后呢?”   “然后没了。”离离洒脱起身,笑意烂漫,“越是短小的故事才越惊心动魄,不是吗?”   妇人拍了拍屁股准备离开,却被江云晚一把拉住,向后仰倒进后者的怀中。   “原来圣女是要故意吊我们的胃口?”江云晚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   “吓,就许你有小性子不许妾身也有吗?反正大家现在都是女人。”离离随意道。   女……   江云晚抬头看看朱洛,后者一脸茫然,又低头看着眉飞色舞的圣女。   嗯,女人,在场大家确实都是女人……   “那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   江云晚伸手探进离离的腰间,后者止不住咯咯笑起来,又一把攥住江云晚肆意滑动的手。   “江……江云晚。”离离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正色道:“你给妾身买的衣服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太暴露了!”   离离指着身上暗金色的华美纱裙,雪白的肩头和细腻的腰间一览无余,还有多处肌肤在晨光下散发着美好光泽。   “看着……看着妾身就像个娼妇。”离离嘟囔道。   “你还不算娼妇?昨天晚上在客栈自己做了什么还记得吗?”江云晚皱眉,朱洛的视线也投过来。   “完全不记得了!妾身当时在睡觉很老实的!”但看着两位女子的灼灼目光,离离心虚道:“好吧,妾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身体每隔一段时间就……很想要……。”   说着她又双腿旖旎摩擦。   江云晚和朱洛对视了一眼,她们昨日在客栈便发觉离离状态不对,不然也不会对此轻轻揭过了。   “这身体原本是当作囚牢来杀你的,若非我恰好路过你必死无疑,应该不是他们留的后手。”   “那你是说圣女本就如此?”离离啧啧道:“北烈国果然是蛮夷之地,教化败坏。”   “和蛮夷与否有什么关系,王朝繁盛之地也不见得就是圣人之乡。”江云晚说着从袖中掏出另一套衣裙,轻笑道:“大婶,其实我还买了套正常的,你身上这套是觉得适合你买来玩玩而已,昨夜不小心给错了。”   “你昨夜是故意的吧?!”离离伸手去夺,却被江云晚避开。   “大婶,别吊人胃口把故事说出来,这套衣服就给你。”   “娼妇就娼妇,妾身都成北烈国圣女了还会怕这些?再说妾身今天本来就要去做回娼妇。”   迎着江云晚的不解目光,离离在其怀中轻哼,一边扭动着腰肢,“妾身今天要去教坊司,来缓解这古怪身体,那里有些姑娘对客人可是男女不忌的哦。”   “可是我们现在都是受通缉的逃犯,教坊司门口恐怕都贴满了画像,你如何光明正大过去?”江云晚问。   离离原本得意的神情突然僵硬,腰肢也停住。   “去不了教坊司了……那……”   离离抬头望向朱洛,后者沉声道:“殿……圣女不可,此举于礼不合,昨日之事不可再犯。”   圣女忽然抱住了江云晚的腰肢,将脸埋在她身上哼唧道:“江妹妹,人家只能靠你了,妾身真的好孤单好寂寞哦。”   江云晚扯着离离的脸直接将其拉起身来,“大婶你还有脸说,昨天若不是小桐赶到,我都要被你扒光衣服了。”   “妾身记忆模糊,当时扒到第几件了?”离离被扯着脸含糊说道,一边玩味地看着江云晚。   “果然不是身体的问题,大婶你就是个色胚!”江云晚一把将对方扯开,只是忽然觉得手中多了个事物,抬头看去,妇人正朝她眨着眼睛。   “如果圣女真想去教坊司的话,我倒是有办法。”朱洛说着掏出一枚赤红色小珠,“珠子中封存着一道未完成的术法,但可以帮助简单幻化面容,等日落光线昏暗时再出门,应该没有危险。”   离离欢天喜地接过来,作势要抱朱洛,女子连忙伸手挡住,“圣女自重。”   但离离依旧很高兴,朝江云晚轻哼两声,手中掂着珠子离开了。   “大婶你先等等再出门,我等下有事相请。”江云晚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看本圣女的心情。”得瑟的声音渐渐远去。   江云晚摊开手掌,那把有鳞蝠浮雕的钥匙静静躺在手心,不禁哑然失笑,“故弄玄虚这么久,结果故事讲一半跑了,却把钥匙留给我了,她到底是要做什么?给我留的难题?”   送个钥匙还要搞这种小动作掩饰尴尬,真是……   “或许,是担心你知道了会有危险,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你。”朱洛沉吟道:“江姑娘,我最近感觉确实不太妙,太兴城可能真的会有大事发生。”   “堂堂大周皇子都变成北烈国圣女了,不发生点儿什么还真说不过去。”江云晚将钥匙收回袖中,“对了,你研究这种术法做什么?”   “直到今日我仍未想到变回原身的办法,可‘朱洛’已经失踪太久了,再不出现会有问题。‘移骨’‘修面’之类的术法又太容易被看出破绽,我只能基于朱雀血脉开发一种幻术,让外人看来我就是‘朱洛’无异。不过直到现在也只能变幻面容,恐怕要数年才能完成全部。”女子悠悠叹气。   “其实你倒不必太过急切。”江云晚若有所思,“如果你真的有事要回南朱宗,以朱小桐的身份回去也可,毕竟你这朱雀之体又做不了假。”   “朱氏中人都有族谱,凭空多出一个‘朱小桐’族中一定会生疑的。”朱洛苦笑。   “简单。”江云晚拍拍对方瘦小肩膀,“就说你是你父亲的私生女,是朱洛流浪在外多年的亲生妹妹。”   “有辱家父名声,这怎么可以?”朱洛霍然起身,强作镇定,“我去教圣女如何使用那珠子。”   气态娇柔的女子匆匆走开。   江云晚无奈笑笑也起身回房。   身形小巧的女孩在床上沉沉睡着,一头白发终于恢复了光泽。小蝶不能见日光,房间中昏暗一片。   江云晚动作轻柔地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将小蝶抱在怀中,温柔贴着女孩的额头。   “小蝶,你再等等,再等等……”   近日的奔波与战斗中,江云晚其实早已疲惫不堪,此时在模糊的呓语中,她终于抱着小蝶睡去。   ……   日暮时分,晚风萧索。   清露坊后面的长街依旧冷清,却比平常更多了份肃杀气息,秋风吹过附近的屋檐时,仿佛能听到刀剑作响的声音。   一双双眼睛如鹰隼般在黑暗中巡视。   木钗布裙的村妇挎着宽大的竹篮走过街道,浑然不觉两边暗藏的杀机。   暗中已经有人迅速翻阅档案,确定这个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村妇,每隔几日便会给露家送货,身世来往都很清白,便又收回了视线。   后门被敲开,门房掀开竹篮看了看,点头让村妇进去。   厚重的大门隔绝了视线,门房领着村妇朝后厨去,只是走到一半忽然被拍了下肩膀。门房回头去看,视线却被一双血红的蛇瞳全部占据……   ……   落日余晖终于全部燃尽。   容貌寡淡的村妇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婀娜的紫衣站在夜色中,蛇瞳血红下美艳不可方物。   江云晚轻笑着将竹篮放在门房身上,“乖,自己拿去后厨哦。”   有变化神通在身,任凭鱼龙卫布防,太兴城对她来说依旧是座不设防的空城。   妩媚女子举目去看,天一塔在夜色中高耸,手边的道路正通向露华浓的小院。   她轻盈踱开步子,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第一百二十八章 那一年   浑黑的厚木在月光中显出铁一般的质地,露氏宗祠的大门虚掩,紫衣女子在祠堂中轻轻踱步,仿佛怕惊醒墙上那些登仙般的画像。   江云晚的目光倏然定格在其中一幅,就悬在宗祠受祭主位的旁边。画像中的年轻男人仿佛骨骼都是空的,立在山巅随时都会被风刮走一般,朱洛的简略几笔确实勾勒出了这男人的神韵。   幽静空旷的祠堂仿佛泛起了雾,目光所及只有那幅画卷仍旧清晰。能被三大世家一同供奉,所悬之位还仅在先祖之下,说明这个男人极受三大世家的尊重。   “你到底是谁呢?”江云晚盯着画卷轻声道。   “他的名字叫做南君。”苍老的声音响起。   鹤发清瘦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双手负后盯着那幅画像。   江云晚怔住,确实并非她的错觉,随着老人出现宗祠中确实浮起了白雾,白雾中所有画像都幽深起来。   “露,露……”   “露仲。”   “露仲前辈。”江云晚向这位仿佛从露家先祖画像中走出来的老人行礼。   “不怕老夫是鬼?”老人望过来。   “没见过会喊人警戒的鬼。”江云晚似乎依旧对上次天一塔的事耿耿于怀。   即便不是鬼魂也非寻常存在吧,不过应该没什么恶意……   “总要看看擎天峰究竟派了什么样的人过来。”老人摸摸鼻头,“确实是个不错的弟子,今夜我们可以继续讲元气和真气之谜了。”   “晚辈已经知道这谜团了。”江云晚淡淡道。   “那我们便来讲些其他的吧,本来就有许多要说。”老人笑了,“历史如此迷人,就在于它充满谜团,何况老夫经历过如此多的历史。”   “等等!”   江云晚抬手止住对方的话,然后转身将虚掩的祠堂大门锁好,又环视检查了一遍,窗户也都关得很紧。   老人不明所以。   “要保证前辈你不会事情讲一半就跑掉不说了。”江云晚淡淡说道,“这叫吃一堑长一智。”   ……   鱼龙卫的衙署在北坊一带,世间传闻每到深夜在附近就能听到刑犯的凄厉哀嚎,如同深处修罗地狱。但若有心人对太兴城地理图志有所研究,便知道传闻终究是传闻。因为鱼龙卫的衙署附近根本没有平民居住,两坊之地除了衙署外都是供鱼龙卫们休憩的官舍。   何必来沿着官舍外的小径行走,身旁跟随的倒不是配袋黑衣的鱼龙卫,而是抱着一堆文卷的家仆。   “少爷,我已经典查清楚,除了本家宅府外,还有不少何家的产业也全都被查封抄走了,那些罪名都是无中生有。”明明是这样的大事,家仆的声音竟然很平淡。   “鱼龙卫本就是个得罪人的差使,你见过几个落罪后还能寿终正寝的鱼龙卫?”何必来倒是满不在乎,折扇在手中蝴蝶般转动,“至少我们还能住官舍。”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官舍间的一处院子,推门进去却发现房屋半边倾塌,断裂的大梁倒在地上,院中一片狼藉。   “看来不止是外面,鱼龙卫里也有许多恨我的人啊。”何必来笑笑,走过去躺在梁柱上,准备今夜就以此入眠。   家仆脸上终于闪过愤懑神色。   但他愤懑不是因为好不容易才申下来的官舍被毁坏,而是今晚少爷竟被害得要风餐露宿。   真是该死!   “少爷,这些人,有些过分了。您可是……”   “无妨,祖产一时被夺走而已,此事过后我会十倍拿回来!”何必来打断了他,换了个惬意姿势,“还有吃的吗?”   家仆递过来一根水灵灵的黄瓜。   何必来皱眉,掏出一块美玉丢给对方,“找个当铺换钱,然后去北鸿楼叫一桌好菜过来。”   “少爷,如果一定要变卖老爷生前留下的玉,至少应该将钱财用来住客栈。”家仆恭敬回道,“少爷您千好万好,就是锦衣玉食戒不掉,我们都这般田地了。”   “这般田地又如何?”何必来笑笑,“天为被来地为床,唯独酒肉少不了。”   家仆摇摇头,推门离去。   何必来咬着黄瓜,感叹平时山珍海味吃多了,现在一口黄瓜倒是清爽。   他开始翻阅那些文卷,嘴巴的咀嚼却悄然停下,眉头渐渐锁紧。   这是巡城司近月来的城防文卷,虽然独缇之职被撤销,但曾经的人脉还在。   “事情,有些不太对……”   敲门声忽然响起,何必来有些疑惑,家仆这么快就回来了?当铺不收那玉佩?   何必来起身开门去看,手中的半截黄瓜险些掉在地上。   门外站着一头驴子。   一头灰色皮毛的驴子。   驴的脸上带着很人性化的表情,还冲着他抖了抖耳朵,仿佛在说哟好久不见。   ……   黑夜里大殿沉寂无声,老人一手负后,一手伸向大门处虚虚抓握。老旧的书卷出现在他手中,卷页枯黄发皱。   “天一塔藏书几经誊抄,许多原书不存,但论内容这本是最古老的。”老人神色怀念地翻看书卷,“这本《朝露源志》就记载着露家在太兴城最初的历史。”   江云晚静静聆听,心中却想着这与那个南君有什么关系。   老人看了江云晚一眼,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那一年南君自南方来,千里迢迢走进了太兴城。那一年之后,我和几位兄弟开始做起了生意,成了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   “那一年之后,雷家的先祖们成了街头的混混,百里家的先祖则费尽心思钻研,后来成了一名小小官僚。”   “那一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而那一年,已经是两千六百年前的时候了。”   老人的声音仿佛真的含有千年岁月,沉甸甸压在江云晚的心头。   如果南君是两千六百年前的人,那小蝶……   “但两千六百年前来太兴城的并不止南君一人,还有许多人与他同行。那些人的名字我都忘却了,唯独他们的身份记忆犹新,他们都来自一个地方。”仿佛带着肃穆的心绪,老人沉沉吐出三个字,“擎天峰。”   擎……   江云晚怔怔看向对方。   两千六百年……两千六百年……   两千六百年前的擎天峰门人……   忽然有雷霆在她脑海中炸开!   “当年与我一同走街串巷的兄弟们早就不在了,我之所以能跨越两千年光阴与你相见,全靠一手平生最得意的招数。”   说着老人掀开书卷在手中平摊,泛黄的书页上布满笔走龙蛇的字迹,仿佛干涸大地上的裂痕,千年时光的沧桑尽在其中。   但那些“裂痕”忽然游动起来,须臾便离开了书页。   在江云晚的惊奇目光中,字迹在书页上空游曳,像是入水的墨色一般洇开,很快就变成了一团小小的漆黑。   那是一片夜。   夜色中一座微缩的雄城静立,与当今太兴城风格迥异,但气势雄壮毫不相让。   老人竟如同摄来了一段时空,让其在书页上方光影飞掠。   “壶中有日月。”老人轻声说道。   壶中有日月,书中有天地,不知世上已千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壶中日月,书中天地   一蓬烟花倏然在天空炸开,像是夜空中金色的花朵盛放。紧接着更多的飞火窜上高空,五颜六色各种式样的烟花在天空中争奇斗艳,差不多几十响以后终于停歇。   夜空再度恢复安宁,几点微星伴着残月。   坐在葡萄架下的露华浓收回了视线。   记得附近有家焰火作坊,应该是在调试最新款的烟花,为不久后的慕情节做准备。慕情节时太兴城的年轻男女除了去放河灯,就是以放烟花来表达爱意。   露华浓已经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一定会满城烟花,天空在飞火中变成花海。   侍女从院门处走过,被露华浓伸手招进来。   “父亲他们还在做争吵吗?”露华浓问,“放心,如实说就好。”   “是,议事堂里吵得可凶了,还听到拍桌案砸椅子的声音,好像有位族老已经吵到犯病,被人用架子抬出来了。”   露华浓轻蔑冷笑。   族老中尽是些首鼠两端的东西,和不周山绑在一起有好处时死都不撒手,现在鱼龙卫和朝堂一同压下来,便要把不周山的特使弃之如敝履。   还好父亲虽然平日看着就跟个少年一般,但吵架本事三条街的泼妇加一块也抵不过。   露华浓轻叹气,她有时候都在怀疑,父亲除了样貌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当年能成为家主难道就是吵架赢的?   “对了,今日的补汤怎么还没送来?”露华浓问。   “雷婷小姐的方子里有几位药植不好找,府里的存货用完了,今日正好是药农来送货的日子所以晚了,他们应该在后厨里准备吧。”侍女说着小心翼翼抬头,“可是小姐,补汤送过来要给谁喝呢,江山主已经不在府中了。”   露华浓一愣。   是啊,江云晚已经不在清露坊了,说不定此刻正在哪个阴暗角落躲着鱼龙卫的搜捕。别说补汤了,说不定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在秋风里挨饿受冻。   嗯,得想办法找到她的下落,给她送些吃食……   露华浓忽然一拍桌子,吓侍女一跳。   那个女人,我干嘛要想她过得好不好……   “那小姐,我去告诉后厨以后都不用做补汤了?”侍女试探问道。   露华浓点头,却又霍然起身,“不用你去了,我有些胸闷想出去走走,顺便告诉后厨他们吧。”   说着女子已经走出了院子,顺着小路直往后厨去,只是刚到一个僻静的岔口时,却见到自家的门房躺倒在地,身上还放着一个竹篮。   露华浓确认门房并无大碍后,在周围小心查探后,抬头望向了对面的方向。   ……   江云晚凑近那本摊开的《朝露源志》,能看到坐落在书页的光影中,微缩的太兴城纤毫毕现,古老的城门在黑夜里洞开。   明明只有光影没有声音,但她却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不由定睛去看。   只见太兴城门前的笔直官道上,一盏灯火在远处亮起,不久更多的灯笼在其左右亮起。   茫茫黑夜中,一群人提着灯笼朝城门前行。有须发皆白的老者,也有神采飞扬的年少。有的男人甚至身上披着铁胄,姑娘门则都穿着漂亮的衣服,有的手提刀剑,有的步姿轻盈。   “这些,都是擎天峰的先人们?”江云晚轻声问道。   得到老人的肯定后,江云晚更专注地去看,试图将那些青春韶华的面孔,与心目中的一些名字对上。   那是些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从露家老祖提到两千六百年前开始,她心中便已隐约猜到了。   两千六百年的时间,擎天峰,消失的门人与太兴城的来客……一切都对上了。   在宗门的一个夜晚,她曾尾随掌门去了八百里不周山的一处孤峰,孤峰上山碑林立分为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便是两千多年前擎天峰先人们的空冢。   记得洪掌门曾说,两千六百多年前那一代的擎天峰门人,某日忽然提着刀剑下山,说要去做屠神的伟业,结果一去不还。   如今在太兴城接触到种种秘闻后,她在此时已经能肯定,擎天峰的先人们,是来了太兴城。   江云晚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到偏后方的角落,一名气态飘渺的男人也提灯前行,只是看起来与擎天峰先人们格格不入。   那男人正是南君。   手提明灯的人们走入了巨大的城门,那一点点灯火像是坠落的星辰碎片,最终湮没在黑暗中,只剩那座雄城依旧孤零零地矗立着。   江云晚抬头望向老人。   “看下去,那个夜晚很长。”露仲淡淡说道。   江云晚点头,又将视线投向书页上的光影。   那果然是个很漫长的黑夜,在光影中能看到微缩的斗转星移。直到黎明将要亮起时,光影中的地面忽然微微震动,数不清的人潮从各个城门中涌出,仿佛整个太兴城成了被热水灌入的蚁穴。   惊慌失措的“蚂蚁们”一眼望不到尽头,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城门处终于清空。   城外的阔野都被“蚂蚁们”占据,离太兴城隔得远远的。   第一抹曙光终于亮起,大地震动,人群摇晃仿若醉舞。   人群地目光忽然惊恐起来,连带着旁观的江云晚目光也惊恐起来。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整座太兴城开始向下陷落,大地裂开深沟,像是雷霆落在了地面。原野上炸开了锅,所有人往更远处的群山沟壑中奔逃。   光影中没有声音,如果有那只能用天地翻覆来形容。   等到已经看不到人影的时候,整座太兴城消失在了大地上,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大地。   光影倏然消失。   而江云晚仍屏着呼吸,仿佛精神还陷在那场天灾中。   “那是太兴城第一次沉入大地,这次灾难也永久地改变了这片大地的结构。从此每逢战乱年代河道失修,洪水便会从北方卷来,用亿万万的泥沙将新的城池拖入松软的大地。”老人闭合书卷说道。   “可是这片平原的位置重要,地扼山河,于是后世常有君主在此建城立都,两千多年沧海桑田,太兴城下便有了五座古城。”   老人的声音不急不缓,可在江云晚听来仿佛是蜂群嗡鸣。她艰难地听完老人的话,终于将发散的思绪收回,问道:   “擎天峰的先人们,没有出来?”   “是,无人知道当年他们如何做到,在城池陷落前驱散了近乎所有百姓,也无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老人看着江云晚的苍白脸色,又说道:“你应该还有一个问题。”   江云晚轻咬嘴唇。   刚才的光影就像是一道光线,在她的脑海中穿行,将许多零碎的信息串联,逐渐拼出了形状,拼出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两千六百年前的太兴城,其实就是座启神宫?擎天峰先人们来此就是为了镇压启神宫,阻止神明的苏醒?”   天一塔中那晚老人便曾提过,启神宫自灵脉生出,是神明苏醒前与世间勾连的渠道。换言之镇压启神宫,便是阻止神明的苏醒。   老人点点头,“我们不知道当年的那座城池如何成了启神宫,但这应该是人族历史上,第一次被记录下来的,镇压启神宫的经过。那座被镇压的启神宫就在我们脚下,就在大地的最深处。”   江云晚攥紧了手。   原来这就是所谓屠神的伟业,听起来热血雄壮。但付出了如此牺牲,只是稍稍延缓了神明的苏醒,就像在滚落的巨石下,几只虫子试图将其推回去一般。   “不过若只是讲这些无人记得的往事,我便不会现身了。”老人望向江云晚,“接下来的这句话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听,但我仍然要说。你也仍然要听,要记牢。”   “当年擎天峰的先人们并没有彻底镇压启神宫,这座启神宫只不过是沉寂了两千多年。现在有人,要将其重启了。”   江云晚霍然抬头,一脸呆滞。   “你似乎不太理解,那我换个说法好了。如今这座太兴城下面就坐落在一个火药桶上面。而火药桶一旦炸响,就不仅仅是太兴城飞上天的问题了。”老人竟然笑了,“因为这个火药桶,就如同放在沉睡的神明耳边。” 第一百三十章 徘徊的孤魂   寂静,良久的寂静。   宗祠本来就是清冷之地,今夜明明有两人在,却比平日更寂静。   江云晚许久才将纷乱的思绪理清。   两千六百年前的古城中孕育出了启神宫,擎天峰的先人将整座城池沉入地下,却依旧未竟全功。在地底沉寂两千多年后,如今又有人想将这座太兴城重启……   一道道人影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鲁黑山,邪修疯矛钟斐……还有那日鬼坊花海中,将大皇子萧逸变成北烈国圣女的白发男人,应该也是天邪七宗中血傀宗的高人……   难怪鲁黑山会出现在太兴城,他是隐山中人,那想重开启神宫的……就是隐山?   但记得花海那日是鲁黑山先将鱼龙卫中的领头人劫走,血傀宗的白发男人才有机会对大皇子动手。嗯,与露华浓同去地下第一城那次,鲁黑山慌忙逃走,也是邪修疯矛钟斐出来拦截……   鲁黑山与邪修们是在合作?   ……不对,应该是隐山在和北烈国的邪修们合作,将大皇子变成北烈国圣女杀掉,不过是顺手的事情,他们真正的意图……   是要重开太兴城地下深处的启神宫?!   江云晚眼中渐渐泛起明光,隐隐已经把握住太兴城这潭深水的真貌。   “前辈,那两千六百年前的太兴城陷落中,三大世家究竟扮演这什么角色?”江云晚终于开口。   “两千六百年前……世人都以为三大世家的历史最久远到两千多年前,甚至如今的露家子弟们也以老夫为先祖,但在更古老的时代中,我们作为屠神世家,便已经在历史的阴影中行动了。为与今天的三大世家相区分,就将当年的三大世家叫做蛮荒世家好了。”   老人说着掂了掂手中书卷,仿佛在嘲笑其分量的轻薄。   “两千六百年前,蛮荒世家抱着同样的目的也走入了太兴城。虽然并未全灭,但也只剩下几个幸存者,老夫当时年幼,未进入城中,便是幸存者之一。”老人叹了口气,“后人以为老夫是露家开创的先祖,但就算往脸上贴金,老夫也只是中兴之祖而已。那时我们都年少,抱着家传的功法就像是幼童抱着黄金招摇过市。于是我们先从融入俗世开始,我去做了走街串巷的商贩,雷家的幼弟扬言要去街上打地盘,百里家的大哥则投身官场。没想到做着做着,不仅修炼有成,连三大世家都在我们的手中重现,绵延至今。”   江云晚震慑无语。   这么说来如今三大世家屹立于世两千年之久,比起当年的蛮荒世家,也不过是后来者而已。   江云晚想了想问道:“那当年的蛮荒世家为何不惜近乎全灭,也要奔赴太兴城?”   “血盟。”老人缓缓吐出两个字,“在你我都不知晓的亘古时代中,蛮荒世家便曾与擎天峰订下血盟。血盟的原因及由来已不可考,但凡是擎天峰为屠神所到之地,蛮荒世家必将跟随,九死而不悔!”   “九死而不悔……”江云晚轻轻念着。   露家是世间最大的生意人,没想到在露家先人的口中,居然能听到为了一份缥缈的血盟,九死而不悔的这种话。   她的眼前仿佛再度浮起两千多年前的那个长夜,擎天峰的先人们在峰上留下本命灯,召集四方弟子千里万里来到太兴城,大概是同启神宫一同封沉到大地深处了。   两千六百年前那座太兴城陷入大地时,擎天峰上的本命灯也应该是在一瞬间熄灭了,那时留守的弟子又是作何感想呢?   就像一个看家的孩子,父母本来摸着你的头说是有事要远行,可是没过多久传来的只有死讯。   原来不是再见,是再也不见。   真是些绝世的疯子啊,可这样的疯子聚集地竟然不止擎天峰一处。   那些蛮荒世家们同样为了古老的血盟,率领着族人翻山越岭,在太兴城与擎天峰先人们相会。或许那个夜晚他们见面时,并没有赴死的哀伤,反而是同道中人相见时的欢腾,在明烛下举杯痛饮,弹剑而歌,然后一去不回。   如果说每座启神宫的覆灭只是延缓了神明的苏醒,那漫漫修行史中,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多少次呢?   修行界的历史能发展至今,烈火烹油繁花似锦,背后又有多少疯子死在长夜中?   “那两千多年的光阴,露仲前辈是如何留存至今的?”江云晚问道。   “还记得我刚刚施展的‘壶中日月’吗?那是我平生独创的一式绝技,却没想到临死前它竟发挥出意外的功效。”老抬起枯枝般的手活动着,“确切说来,我已经死了,你现在所见不过是一缕残魂。而整个露家就是一个大壶,我这个残魂便是壶中日月,依托露家的血脉流传,还有这方宗祠的年年香火,苟延残喘至今。”   “看起来三大世家并不知道前辈的存在。”   “我只是一缕残魂,顶多能变出刚才那样的戏法,活动范围只能在清露坊中,朽朽老矣……”老人岿然长叹,“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默默看着后人们在这片土地中繁衍生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个两千多年前的鬼魂,何必再现身指手画脚。”   “能忍住两千多年的寂寞,但在我刚到清露坊那晚便现身相见,又是夜说神明,又是考验,全部是为了今晚?”江云晚蹙起细眉。   “准确说是为了今晚的这番话,或者说两千多年的迷茫徘徊,注定是为了让我说出今晚这番话!”老人定定看着江云晚,“你带着问题来到太兴城,那么你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江云晚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   自己来太兴城一行,就是为了查明这潭水的深处到底是什么。   如今两千多年前的真相,三大世家与擎天峰的渊源,太兴城地下启神宫的复苏已全部查明,这一趟的收获已经远超预期,可以回宗门交付任务了。   没想到来太兴城奔波忙碌许久,竟在一夜间解决了最大的问题。   启神宫被重开,这样的事已不是自己所能解决的了,当务之急是要赶快回不周山,将此事告知掌门。   只是这样一来……   “前辈是希望通过我,将这些话带给不周山,甚至带给其他大宗?”   “如此更好,但我心中所托付的,其实仍只有擎天峰。”   江云晚蹙起眉毛,“那三大世家呢?前辈无法信任自己的后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色风车   白雾漂浮的祠堂,轻轻的提问响起。   “那三大世家呢?前辈无法信任自己的后人?”   “……一个人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多少年呢?十年?五十年?一百年?能将某种信念坚持一百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人吧。”老人沉默了下,忽然轻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那一个族群又能传承信念多少年呢?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而距离三大世家重建,已经过去两千多年的岁月了。”老人继续说道:“我和兄弟们重建的三大世家,或许和当年的蛮荒世家,其实已经截然不同了。”   老人迈起步子走到墙边,隔着窗纸看着外面的月色,“太兴城下有五座古城,便是五次的王朝兴衰。可经历这么多的毁灭与重建,三大世家依旧留在太兴城,因为帝都有着凌于世间的纸醉金迷。我们那个年代世家的子弟们血液中仿佛流淌着火,可今天割开一名露家人的肌肤,流出的只有酒水与金液。”   “谁能想到雄狮的后代,在帝都也会变成绵羊。”老人自嘲笑笑,“虽然听起来像是让其他人来太兴城送死,可我如今能嘱托的,唯有你们,而不是这些看似威风的后人。”   “能够将信念以一贯之,历经千年晚年不朽的,只有擎天峰。”   江云晚默然。   确实如今的三大世家更像是门阀,江山几度易手我自岿然不动,世家之姓恒于王朝之姓,存续发展反而成了第一要务。   “有人来了……”老人忽然出声。   他转身望向江云晚,“人力有时尽,能以残魂之躯苟活两千多年已经是极限,我也撑不了多久了,但愿还有与同道中人相见的那一天,那时我会在启神宫中候迎。”   “前辈为何要不惜做到这一步?如果你不曾现身见我的话,应该能存续更长时间吧?”   老人深陷的眼眶中仿佛燃起了两团火,那火焰蒸腾炽烈,几乎要灼伤江云晚的眼睛。   “因为先祖们订下的血盟还在我的体内流淌,同时代的兄弟们都已经死去了,我们重建的三大世家也已经衰朽,他们不再谨记先人的信念,那么我便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与擎天峰订有血盟之人,先祖遗志的最后继承人!即便最终要灰飞烟灭,我也该死在启神宫中,而不是这片浮金流歌的清露坊!”   老人怒吼起来,近乎于咆哮,须发都要飘起。可是忽然间他的须发落下,神色落寞,眼神中一片清澈仿若孩童。   “其实真正的三大世家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毁灭了,我只是被遗漏的亡灵,我的族人们,都在那座陷落的城池中等我啊”   他最后看了江云晚一眼,“早日归去,迟则生变。”   老人的身躯涣散开,渐渐要与祠堂中的雾气融为一体。   九死而不悔吗……江云晚无声念着。   她像是想起什么,出声喊道:“前辈,你还没说南君的来历!”   苍老的声音在祠堂中飘荡,“我只知道,南君并非是擎天峰的人,但出自八百里不周山的一隅。那一夜,他随擎天峰的人一同入城,再没有出来。”   冰凉的雾气也都散去,祠堂中只剩下江云晚一人。   她揉了揉神色变化太多而微僵的脸,:“今夜听得有点多啊,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不过宗门任务总算是完成了,启神宫……还是早早回宗门告知掌门的好。   她望向祠堂大门皱起眉头。   嗯?前辈不是说有人来吗?人呢?   祠堂大门轰然被破开,雪白身影带着月色飞入,剑光像是一泓清水。   江云晚瞳孔骤然收缩宛如针孔,电光火石间食指与中指夹住了袭面的长剑!   可是那长剑怪异,仿佛水一样柔软,剑锋与剑柄不动,剑身却弯如诡异的弧度,带着凌厉的寒刃朝江云晚脖间滑来。   江云晚夹住剑锋步步后退,可是来者寸寸紧逼,转瞬间她就撞在了祭祀台上,背后正是露仲的画像。   局面一下子陷入僵持,月光如水照进来,两人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江云晚?”露华浓睁大了眼睛。   “呀,笨笨,晚上好啊。”江云晚尴尬笑着,一边指指贴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刃,示意对方松开。   “不许叫这个名字!”露华浓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进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及。   “你怎么会在儿?”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可是你们露家座上宾,还在你隔壁住过呢。”   “这是两码事,你半夜潜入我家宗祠到底要做什么?”露华浓皱眉。   江云晚向后指指画像,轻笑道:“你家先祖忽然显灵,找我聊天来着,还说了好多话呢。”   “江云晚!”露华浓咬牙切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胡闹!若真是先祖显灵找你,我露华浓跟你姓!”   江云晚一怔,隔着剑气四溢的清水剑,含笑捏了捏对方的脸。   “江华浓你好,久仰久仰。”   ……   高墙包夹的小路,江云晚轻踮脚步前行,像只在夜中行走的猫。   露华浓冷目侧过来,“不请自来便是贼,何况还是个遭朝廷通缉的贼,现在知道做贼心虚了?”   江云晚嘻嘻笑着,“真是缘分啊,好像每次跟江姑娘见面,我都甩不掉小女贼的身份。”   但看露华浓脸色愈发冰寒,江云晚很识相地当即噤声。她好不容易才将露华浓糊弄过去,说自己只是来天一塔中翻看古籍,顺便逛逛宗祠,还让对方将自己带出府。   露华浓专挑的是无人小道,连灯火都没有,黑暗中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我是幻化成给你家送货的妇人混进来的,她本人被我弄昏在半路,替我说声抱歉。”   露华浓点头,“父亲和族老们关于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争论不休,已经吵了一夜,依父亲的性格,说不定现在已经在哪动起手了。”   “你今晚这样其实很危险,露家上下也不是一条心,如果让露家人看见,也等于让鱼龙卫的人看见了。”   江云晚点点头没有回答。   其实关于三大世家她心中还有疑惑,总觉得露仲还有许多话没说明白。   两千多年前的往事,如今的三大世家清不清楚?如果清楚的话,他们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和目的投靠不周山?他们难道不清楚就在自己脚下,古老的太兴城正和启神宫一同沉寂?   “对了,笨笨。”江云晚开口道:“太兴城的事我已经查的差不多了,事不宜迟我很快就要回不周山。鱼龙卫满城搜捕,可能今晚就是你我的道别了,也请替我跟几位家主作别。”   露华浓忽然站住脚步。   “怎么了?”江云晚回头。   露华浓沉默在黑暗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哎呀,难道露大小姐舍不得我?小女真是感动莫名。”江云晚绕着露华浓轻踮脚尖。   “少自作多情。”露华浓扭过头,却感觉手中多了一个微凉的事物。   她拿到眼前去看,那是个熟悉又陌生的事物,车叶似乎是用铁料做成,上面刷着银白漆色,握柄是被同样刷成银白的铜芯。   这是架白色风车。   小巧漂亮,还是极为罕见的金属风车,   “这算是什么?”露华浓吹了口气,风车车叶被削得极薄,轻轻吹一口便能转动。   “自作多情的小女贼亲手做的风车啊,还记得我欠你一架风车吗?就当作是临别礼物好了。”江云晚轻笑说着,“本想再去偷个纸风车来着,但想想还是这样不容易弄坏。”   这确实是她今日费了一整天的工夫亲手制成。   在听到离离说她母亲是为器师时,她就动了这念头言明有事找对方,果然离离自己不算器师,但也会一手漂亮的手艺活儿。   这架风车全程是在离离指导下做出来的,还请朱洛用朱雀之火加工铁料,使其既轻薄又坚韧。功成后朱洛也很满意,言明这家风车的车叶之坚韧锋利,足可以当作武器了。   黑暗中露华浓的脸上悄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收敛,握着风车往前走。   “喂,我可是躲着鱼龙卫的追捕给你做出来的,就没什么想说的?比如‘哎呀江山主不仅人美心美手上功夫也是一绝’之类的”江云晚抬眉道。   但露华浓没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问道:“你现在在哪住着?吃喝用度够不够?”   “放心放心,我在一个朋友家住着,足够撑到离开太兴城了。”   “……是位女性朋友?”   “是啊。”   露华浓的声音忽然冷起来,“喜欢穿明黄衣裙,体态玲珑的那个?”   江云晚惊奇,“你怎么知道?”   破风声忽然传来,极速旋转的风车刀刃一般,在江云晚头顶的墙上留下深深槽痕。   一滴冷汗在她脸上滑落。   朱洛,你可以开心了,这风车真的可以当武器。   “没什么,我只是想试试这风车能不能杀人。”露华浓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心中一片窝火,偏偏她还不知道这无名火来自何处。   “谁家风车是用来杀人的啊喂!”江云晚生气地站起。   高墙忽然顺着槽痕在身后倒塌,烟雾中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笨笨?”   江云晚和露华浓都望过去,只见高墙后是一片开阔地,众多露家人正分两拨对立,为首的分别是露家家主露沉风和一位衣着华丽的老者。   露沉风一边抓着老者的衣领,一边呆呆望过来。   “父亲,你们……在做什么?”露华浓愣住。   “我们……在打架来着……” 第一百三十二章 紫薇星陨   两名女子站在墙后的小道中,而高墙另一端是片开阔的园子,两拨人分离对视,水火不容,而露家家主露沉风,正死死揪住一名华衣老人的衣领,甚至还悄悄攥住了一缕胡须,正准备发力。   隔着一堵倒塌的墙,双方在夜色中尴尬对视。   还好墙只塌了一半,江云晩的身影被遮住,只暴露了旁边的雪衣女子。   “身为露家堂堂的家主和族老,你们居然真的在打架?”露华浓皱起眉头。   露沉风一愣,连忙松开手笑道:“怎么会呢,我们是在友好交流,尝试说服对方。”   留着山羊胡的族老怒哼一声也放开了手。   露沉风抚平着对方的衣领,“身为家主就是要和族老们多交流感情,最好打成一片嘛。”   族老满是愤懑,“露沉风,不要在这儿和烂泥,我们一定要和江云晚断绝关系,且若她来露府我们还得将她亲手绑到鱼龙卫!”   “这是背弃不周山!”露沉风也收起嘻笑脸色,沉声道。   “不周山和朝廷,哪边大哪边小你分不清吗?!”族老跳脚,“劫走北烈国圣女,谋害皇子,这样的祸害找上门我必手刃了她,不周山还得谢我替他们清理门户!”   “这些事都还没有证据……”   纷乱吵闹中,露华浓扭头白了躲在墙后的江云晚一眼。   看,都是你惹出的乱子。   江云晚吐了吐舌头,她刚才简单和露华浓说了,大皇子仍好好活着,劫持北烈国圣女也事出有因。   “之前露华浓去拦城中的修行者,更是犯了大忌,现在朝堂民间我们两头不讨好!”   “什么拦截修行者,我闺女不过是出去遛了个弯。”   露家主和族老的吵闹声中,江云晚有些发懵,好不容易才理解,有些意外地看向露华浓。   “我确实只是出去遛弯,顺道在客栈附近拦了些人而已。”露华浓淡淡道。   “……谢啦。”江云晚笑意诚切。   那晚可是下着大雨,下雨天出去遛弯骗鬼呢。   江云晚轻笑两声却戛然止住——遮挡她身影的那堵墙也在摇摇欲坠。   在江云晚和露华浓的惊愕目光中,断墙轰然倒地,江云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所有人齐齐愣住,一片沉默,场面微微有些尴尬。   刚才说要手刃江云晚的族老反而不知所措。   “这墙后面……”露沉风忽然开口。   江云晚随之紧张。   ”这墙后面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忽然倒塌,看来是年久失修了。”   江云晚愣住,对方似乎对她视而不见。   族老终于回过神,“什么都没有?那明明是……”   露沉风叹气打断了他,“族老,来看看我手中有什么宝贝。”   族老茫然地看过去,却见残影一闪,捂着眼睛哀嚎起来。   “人老了眼神不好,我刚刚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露沉风甩了甩手指,望向露华浓笑道:“笨笨,你一个人晚上千万不要从府里西边的小路走,那里人少很冷清的。”   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扔在露华浓身前,“哎呀,人老了连手都滑,不小心把钥匙都弄丢了。这是府邸西侧暗门的钥匙,连鱼龙卫都不知道那里,笨笨你千万不要去,门外没有鱼龙卫把守很危险的。”   “你父亲,真的眼神不好?”江云晚凑近露华浓小声道。   “不是眼神不好,是演技不好。”   露华浓说着捡起钥匙,不管愣在场间的露家众人,拽着江云晚一路往西边,不多时便到了暗门处,用钥匙打开了复杂隐秘的锁。   “我不日便要离开太兴城,皇子圣女的事,便请代为向家主们解释了。”江云晚也已明白露家主是有意放她走。   露华浓点点头,“你在这儿稍等。”   女子转身离去,留下江云晚在门旁一头雾水。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露华浓去而复返,将一块铁质令牌塞进她手中。   “这是紧急出城的同行令牌,以前靠百里家的官场关系弄来的,你应该用的上。”   “谢啦。”江云晚也不客气收入袖中,“燕歌最近怎么样?”   “小歌自从知道你通过百里家主测试,每天都在亢奋修行,从早到晚不见停歇。”露华浓无奈说道:“正式与你结为师徒就这么高兴?我以前指导她修行可是很被嫌弃的。”   “小丫头还算知道争气。我此次回不周山行程匆忙,就让她先在你这儿修行吧,等你下次回不周山时再把她带回去。”   “你会回去的吧?”江云晚眨眨眼。   “自然,虽然姓露但我也是不周山芳华谷的弟子,这次回家只是小住,冬天的时候我就会带着燕歌回去。”   江云晚笑笑,转身就要推门出去。   “喂。”露华浓忽然喊住她。   “怎么了?”   “没什么。”露华浓摇了摇头。   “那不周山见。”江云晚闪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暗门关闭,露华浓静静矗立在黑暗中。   “不是说等慕情节时,要一起去淮香桥看河灯吗?”露华浓轻声自语。   还有三天就是慕情节了,她往年在太兴城赶上慕情节总会去看看。   漫天的烟花很灿烂,水上到处是盛着蜡烛的莲形河灯,就像载着星光游荡,这些她都很喜欢,就连人群中情人们的欢笑声她也不讨厌。   但就在刚刚的瞬间,她忽然对今年的慕情节兴致全无。   ……   露府家的那处空地,露华浓带着江云晚刚离开不久,族老便睁开肿胀的眼,“江云晚,是江云晚!我看到她了!”   “族老,您这眼疾可赶快要治啊,都生出幻觉了。”   “什么眼疾?这明明是你刚才戳的!”老者暴跳如雷。   露沉风摇了摇头,“族老,来看看我手中有什么宝贝。”   “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看!天上有流星!”   族老下意识去看,却见夜空万里无云,哪里有什么流星,可是当他回过头来又是一道残影挥过。   “眼睛,老夫的眼睛。”老者痛声哀嚎,“露沉风,老夫要召开族中大会,弹劾你的家主之位!”   “别闹了,我不做家主谁去解决反叛的无名氏。”露沉风不屑说着。   自上次雷家分支的雷山行带人去追杀江云晚,却又古怪地重伤而返后,以此为契机无名氏也算正式反叛了。   真是多事之秋啊……   露沉风看向一直惊愕旁观的众人,“刚才你们看到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出声道:“家主,我们刚刚只看到了大小姐一人出来散步。”   “很好,看来你们还没老到得眼疾。”   “家主,看!天上有流星!”有人指着天空。   “你又在这儿耍什么宝?”露沉风翻着白眼。   “不,家主,是真的有流星……”   露沉风霍然抬头。   北方天空的中央,一道星辰划过秋季晴朗的天空,长长的尾迹像是剑刃在夜幕上破开的伤痕。   “紫微垣陨星,可不是个好兆头啊。”露沉风望着渐要消失的陨星喃喃说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夜读书人   太兴城东坊尽是王孙公侯,深深静巷中府门一个比一个高大,唯独有一处府宅看着简朴,偏偏无人敢小觑,过路者都要放轻脚步。   府宅深处的园子,二皇子坐在一张小凳上,用水勺浇灌身前的一片矮竹。都是那日从三皇子府中回来才种下的竹子,虽然长势喜人但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蔓延成参天竹林。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来日方长,总有一天这片竹林长到太兴城的最高处。   浇完矮竹后,二皇子在园中就着月色读书,父皇病重无法临朝,因而他白日都用在处理朝政上,只有晚上才能静下心来读书。等到有些乏了,他眼仍盯着书卷手却伸向了一旁。   按照惯例这时该有下人呈上热毛巾,来捂脸解乏。   果然有块微烫的毛巾放在二皇子萧圭手中,只是当他将毛巾凑在脸边时忽然觉得不对,那毛巾上有股淡淡的女子清香。   萧圭回头去看,在旁侍奉的下人已经晕倒。白纱遮面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站在月光下仿佛比琉璃更剔透。   清俊的男人愣了愣,洒然笑笑,用热毛巾擦擦脸,露出惬意的神情,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安插在露府中的人来消息,就在今夜之前江云晚出现在露府中又很快离开,露家大小姐取了出城的令牌给她,看样子她是要回不周山了。”   见少女不接话,萧圭仍自顾笑道:“若早知道不周山派来的特使是这样的女子,那次用鳞蝠袭击云舟失败,我们就该在她入城后继续尝试将其抹杀,那样也不至于如今大哥被她带走,不知道藏在了何处。不过既然她要离开太兴城,那杀与不杀都无妨了。”   “你似乎不担心她把大皇子萧逸也带回不周山?”少女终于开口,并非热情,也不显清冷,而是一种看淡万物的平寂。   “大哥如今是你们北烈国的圣女,她如何能带回去?”萧圭拿毛巾捂着侧脸,“而且你不了解我大哥是什么样的人,他既然决定回太兴城,那在达成目的前就绝不会离开。还有的是时间,来找我们的圣女大人。”   “既然杀与不杀都无妨,那还是杀了吧。”少女说着。   “你似乎很重视她?”   “不周山那边传来了些消息,她可能是陈未暗中收下的弟子,对于擎天峰,应该重视。”   “我还算不重视吗?”萧圭哑然失笑,丝毫不显紧张,“她刚到三大世家不久,我就派鱼龙卫想将三大世家收过来,来削减她的助力,没想到被何必来那个混蛋故意搅和了。但我的另一手布置还算见效,无名氏反叛出门,三大世家自顾不暇,无论她走不走世家们都没什么用了。”   “世家是被太兴城磨去爪牙的老虎,不足为惧。但江云晚,或许会是个变数。”来自北烈国禁地的少女说道。   萧圭想了想,笑道:“那随你处置吧。”   他又收回视线,静心读着手中书卷,只是过了会儿他看到少女还未离去,扭头道:“有事?”   “无事,只是觉得应该等等。”   萧圭也不惊奇,这个身份神秘的少女,行事向来这样奇诡。   园子中一时安静下来,萧圭专注地读着书,不时给矮竹浇些水作为消遣。   一道流光忽然自夜空中飞来,落在萧圭身前显出形貌。那是封密函,看方向似乎来自宫城。   “看来我的等待是值得的。”声音从少女的面纱下飘出。   萧圭笑着摇头,拆开密函去看,笑容在瞬间凝固,给人一种笑意在他脸上死掉的感觉。   他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去看,紫微垣的星陨划过夜空。   直到那颗星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男人仍保持着呆立的姿势。   良久,他轻声呢喃,“我收回之前的话,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我仍需要时间打开那个地方。”   “多久?”   “三天。”   “……好,你会有三天时间。”萧圭低下了头,阴影遮住了他的神情。   “你看起来,很难过。”少女望着他。   “是啊,当然很难过。”萧圭缓缓将脸埋在毛巾中,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那是,我的父亲啊。”   ……   荒僻的芦苇荡中,江云晚刚推开院子的门,一道人影便挂了过来,滑腻的肌肤在她身上蹭着。   闻到那美艳妇人身上的酒气,江云晚皱起眉头,“大婶,你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妾身没有喝多少哦,酒不醉人人自醉,教坊司的萍儿姑娘不仅漂亮,舞也跳得好棒。”离离像是八爪鱼一样缠在江云晚身上,眼神迷醉脸颊绯红。   萍儿?记得自己还曾变过她的样貌……萍儿姑娘,你真是受苦了。   江云晚好不容易将烂醉如泥的离离扔到了对方床上,又到了小蝶的房间,看到娇柔的女子正坐在床边。   “小蝶的状况怎么样?”江云晚问道。   “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了,只是……”朱洛迟疑说道:“小蝶的状况,有些古怪。”   “古怪?”江云晚走到床边,这才发觉所谓“古怪”指的是什么。   床上的女孩仍紧闭双眼,但周身气息非但不像之前那样衰弱,反而节节攀升。   江云晚皱起眉头。   这攀升的气息甚至超过了小蝶寻常时候。   小蝶作为邪祟生灵,人族的修行九境无法套在她身上去衡量,但也有强弱之别。第一次在霞栖镇见到小蝶时,江云晚便感觉到这个女孩虽然有诸般玄妙神通,但本身境界并不高强,真要动起手来她甚至可以轻松胜出。   但现在小蝶明明在床上昏睡,境界却在显著提升。刚进屋时还不明显,但现在站到床边才能感受到,惊人的力量像是行将喷发的地火,封存在小女孩体内。   沉默片刻,江云晚开口道:“朱洛,宗门任务已完成,那幅画像也有了线索,明日我们便启程回不周山。”   说不定二师姐白虹,能查出小蝶的病因。   “明日?那殿下呢?”   “她现在不是殿下,是被满城追杀的通缉要犯,是在大周恶名远扬的圣女。”江云晚坚定道:“太兴城对她来说并不安全,我答应过要护她周全,自然一并带回不周山。”   “妾身不会跟你走的哦。”   带着醉意的嗓音响起,江云晚回身去看,醉酒后更显妖冶的妇人靠着门边。   “太兴城妾身还算知根知底,去不周山变数更大,你觉得不周山会相信妾身的真实身份,而不是觉得你们被北烈国圣女所控制?”离离半闭着眼睛,神色困倦,“何况既然有人邀妾身入局,妾身当然要奉陪到底。”   江云晚想了想,对方所说确实有理,“可我们走了后,大婶你如何躲避鱼龙卫的追捕?”   妇人笑笑,“妾身在太兴城还是有朋友的。”   “你能说服朋友,让对方相信你的身份?”   离离轻佻地舔着嘴唇,笑道:“说服不成,还可以睡服嘛。”   江云晚骤然无语,叹了口气。   希望你朋友人没事。   ……   清晨,金色朝阳洒满太兴城。   马车缓缓向南边的朱雀门驶去,要穿过贯穿全城的中轴御道。   马车除了江云晚、朱洛和昏迷的小蝶,离离为送一程也在其中。厚重的帘布遮住了阳光,也隔绝了秋风。   秋风裹着金黄的落叶在车厢外旋转,恍若挽留。   朱雀门下,白发男人在餐铺前用着早点,脸色平淡看不出悲喜,唯独眼底神色表明,他对太兴城的早点还算满意。   太兴城以南的平原上空,一个健硕的男人在云端奔走,鼓胀的肌肉几乎要撑破衣裳。   男人每脚都踩碎一朵白云,霸道的力度让身体极速向前,奔着不远处的雄城而去。   身为不善御风之术的体修,他竟以这种惊世骇俗的手法,一路从不周山奔赴太兴城。   太兴城偏向东南更远处,一抹剑影正以更令人惊骇地速度飞掠,所过之处云海皆斩!   而其上的女子美色比剑锋更凌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朱雀门下   还是清晨时分,太兴城中已然人声鼎沸,尽管这些日子太兴城中的修行者们早已闹翻了天,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那些都是发生在眼前的天边事,还不及今天早市的蔬菜是否涨价来的重要。   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不周山特使和江云晚这两个词汇,只有极少数人通过一些渠道才知道,这个本应该备受尊敬的名称,此刻只意味着天价的赏金。   当然还有失心疯。   能做出那样事情来的女人,一定是个疯女人。   也没人知道这个传闻中状若疯狂的女人,今天就要离开这座城池。   马车沿着中州御道一路往城南的朱雀门,车厢内朱洛闭目养神,江云晚搂着仿若沉睡的小蝶,倒是宿醉一晚的妇人精神振奋,紧拉着江云晚的手,依依惜别着。   “云晚,等风波过去后,妾身会去不周山看你的。”   “大婶你还是早日想办法恢复原身吧,真以圣女的身份去刚到山脚下就有飞剑来斩你人头了。”   离离露出风情的笑,“近来尝过滋味后,妾身倒觉得做女人的感觉不错,还不想变回去了呢。”   江云晚无奈扶额,妇人则捧腹笑起来了。   “大婶别闹了。”江云晚说着掏出那把有鳞蝠浮雕的钥匙,“我不会追问你这把钥匙的故事,但我想确定一件事,那日客栈中你是不是故意用这把钥匙引起我的注意?”   离离沉默了下,讪讪笑道:“没错,本来还想着用什么办法,没想到你一见就兴趣浓厚,妾身便顺水推舟了。”   “所以不管过程如何,你都会以各种借口将这把钥匙送我?”   见对方点头承认后,江云晚反倒觉得踏实不少。这柄钥匙得来实在太顺利,简直随地捡的一般。   “大婶你曾说这是你母妃遗留之物,也要随意送我吗?”   “母妃遗留之物不假,但它不能和妾身一同留在太兴城。理由妾身不便说,但这把钥匙确实留在这儿确实太过危险”离离颇为留恋地端详着江云晚手中的钥匙,“知道你是不周山特使时妾身便动了心思,若说世间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天下第一大宗。”   江云晚点点头收回钥匙,她倒并非因为被利用而生气,这结果也算是各取所需。这把明显与神明线索有关的钥匙,回去就交给掌门研究好了。   算算路段已经快要到朱雀门了,朱洛睁开眼睛将两颗火色小球交给两人,等下出城门时来改变样貌,躲过搜查。   江云晚想了想还是接过小球,她本来是不用这么麻烦的,想躲避追捕切换为李幼念的身份就好。   毕竟现在满城追捕的是江云晚,和李幼念有什么关系?   但身旁还有离离,还是不要暴露这张底牌为好。   马车倏然停下,看样子已经到城门了。   “来去匆匆,要是你能多留几日就好了。”离离忽然抱住江云晚,在她耳边轻声道:“小美人,回不周山可不要忘记妾身啊。”   江云晚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却忽然脸色一变。   “大婶,现在好像不是矫情的时候了。”   “怎么了?”   “太兴城南门是这样安静的地方么?”   经由江云晚这么一说离离才觉得不对。   太兴城坐北朝南,南面天下,中轴御道也自北向南贯穿全城至南门。因为南门朱雀是太兴城正门,除最为恢弘高大外,也是人流最熙攘的地方。   可现在马车外静悄悄的,倒是平常细微的风声此刻听起来格外明显。   冰冷的杀机忽然自车顶压下,仿佛有只巨人的大手死死按住了马车。   江云晚起身便要离开车厢查看。   “江姑娘,变幻面容。”朱洛在旁提醒道。   “如此肆无忌惮,说明对方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无需遮遮掩掩了。”   江云晚忽然朝朱洛挑下眉,随即钻出了车厢,轻盈地立在车辕上。   马夫还保持着扬鞭的动作,鞭子垂在手边和他一起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是雕像。   宏伟的城门出现在不远处,确实已经到了朱雀门。太兴御道自宫城前一路绵延至此,虽然路面稍有收紧但依旧很宽阔。   街两旁是繁华的街景,一个个早餐铺上冒着热气,出城进城的百姓们在此汇聚。大型的马车在货栈前卸货,搬工们紧实的胸膛上满是汗水。住在京畿附近的菜农们担着大筐进城,有的身旁还带着孩童。   可一切都仅至于此了,所有人都保持着静止的姿态,孩童仍渴望地看向走过身旁的卖糖人的小贩,餐铺上有伙计还在给客人倒水,姿势不变下滚烫热水都顺着桌子浇到了客人大腿上。   所有人都浑然不动,毫无所觉,仿佛马车带着她们误入了一幅市井画卷中。   不对,有一处地方还有动静!   江云晚扫遍整个城门前,视线定格在一处早餐铺前。一名白发男人正坐在那里吃面,筷子在面汤热气中挑动地悠然自得,在这幅画卷中是如此显眼。   那冰冷的杀气也源自于对方!   江云晚静静看着这位血傀宗的高手吹拂着面汤,思索自己是在哪个环节暴露了行踪。   “以前在北烈国时就听说,周人有种叫阳春面的吃食,今天试了试,着实不错。”名叫卢空木的男人将最后一筷头面条送入嘴中,细嚼慢咽,“放心,这些人没有死,这么显眼的位置大开杀戒不是明智之举。”   “有空来中州境,请你吃更好的。”江云晚轻笑着说道。   “所谓不错,并非指好吃。”卢空木轻轻擦过嘴,穿过静止的人群走过路中间,“阳春面算不得好吃,也算不得难吃,味道醇厚恰到好处,不正暗合你们周人的中庸之道?”   “周人喜好美食没错,但不喜欢吃饭还要讲大道理。”江云晚摇头,“譬如这几年口感辛辣的火锅就在各州府都很盛行。”   “是吗,有空我去尝尝。”卢空木盯着江云晚,“不用再想了,你确实隐藏地很漂亮,我们也不知道你从哪座城门走,所以在每座城门都布了人手,只是很幸运我们又见面了。”   “我倒觉得糟糕透顶。”江云晚妩媚笑笑,“看起来阁下倒不像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还不动手?”   “与你说这么多话,本就是为了等。”   “等?”   洪大的钟鼓之声忽然自太兴城中央发出,仿佛整座城池都变成了一座大鼓,江云晚只觉得心脏都漏了一拍。   不对,开市的早鼓已经敲过了。   江云晚站在车辕上回头去看,只觉得有什么无形之物正从那边的天空蔓延过来,所过之处一切都在凝固。   秋日的清晨天空本来一片蔚蓝,但顺着那道波纹逐渐变为蓝色的晶体。   秋日的晨风本来清新醉人,但在鼓声中也变得像是飘动的绸布。   飞鸟不再轻鸣,阳光不再刺眼,整座城池都在凝固,就连城中心的喧嚣都变得模糊。   一切都在须臾之间,那波纹终于一路飘下,经过朱雀门落在了城门外。   在江云晚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道覆盖满城的波纹又消失不见。   天空再度蔚蓝,秋风再度柔顺,明媚晨光中城心的喧嚣再度传过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但江云晚仍怔怔看着天空,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整座太兴城似乎都被锁住了。   不,更准确来说,像是有个硕大无朋的罩子从天扣下,将整座雄城彻底困住。   离离闻声慌忙从车厢中钻了出来,却怔怔看着宫城方向,“大阵掌握在父皇手中,可父皇现在明明……”   她旋即明白了什么,两行清泪顺着美艳的脸庞流下,“父皇……”   “圣女大人。”卢空木行礼。   男人终于露出了笑容,伸手朝江云晚道:“三日时间,请姑娘来看天翻地覆。”   “哦,不对,你现在就会死去,所以,你看不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周山来客   臃肿的白云堵在太兴城南边的天空,一条通道自上面经过,那是无数云朵被踏碎的景象。   长途奔波不知多少里,自扛鼎峰而来的长老终于看见了太兴城的墙头。   但太兴城上的天空忽然起了变化,蕴含磅礴气机的光幕在展开,所过之处一切都在凝固,像是天神的大手将整座城池握在手中。   雄体魄壮的长老呆住了,他距离太兴城还有三百丈远,他可以一拳打碎山岳,但速度不是他的强项。   眼看整座城池都要被封闭,长老忽地一声怒吼,清气从身中涌出化成与他一模一样的透明人影。人影的速度比秋风还快,转瞬就冲过三百丈的距离,飞掠进城中。   长老还未松口气,就看到东边的天空一道剑影如虹,以更快的速度冲入了东门。   “好快的剑。”长老撑手眺望,“不知是哪一家的大修行者。”   光幕终于彻底落下,太兴城虽然还在眼前,但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长老眼神深沉,只是将一股经年累月打磨的精气掺杂识念送进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无济于事。   他掐指速算只觉得天机一片混淆,更何况他本就不擅长术算。但他仍捕捉到一丝明悟,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做什么。   “时也,命也。”长老喃喃叹气。   才刚刚从不周山赶来,他就又转身离去,大片白云在他身后被踩裂。   ……   朱雀门下,热闹的街景被凝固。   “是老二。”离离擦去眼泪,鼻尖微红看向江云晚,“有条萧家人才知道的祖训,未至生死,太兴城大阵决不可松手。”   江云晚顿时明白了。   病重的天子不可能操纵大阵,出手的是监国之身的二皇子。可既然近乎太兴城命脉的大阵都已转手,那只能说明,天子恐怕……   那庇护邪修的也明显是这位监国皇子了,难怪要把大皇子变成圣女再杀掉,用这么曲折的办法,就是为了掩蔽幕后主谋是二皇子。这事一旦暴露,二皇子自己也不可能登上皇位了。   “那你们准备如何向太兴城里的人交代?”江云晚看向就站在门洞前的男人。   “公开的理由自然是有邪修潜入太兴城,要闭门抓人。而朝堂上衮衮诸公们不好糊弄,则称天子病情到了最危急的时候,将阵枢交给二皇子锁城以应对不测。”   “这么大的阵势应该不是为我而来,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江云晚说着,百折剑落在手间。   “我们已经足够重视你,但确实不是为你而来。”卢空木微微抬手,长街两侧的房屋都开始晃动起来,“毕竟这是你最后的清晨,黄昏时你就会在运河底变作朽骨。”   两侧的房屋扭动起来,一根根巨大的梁木被抽出,像是振翼的大鹰扑向卢空木的上方。连串餐铺的桌椅也都倒塌,自行撕裂为许多木条,像是跟随大鹰的飞鸟紧随其后。   那些梁木和木条在空中抱在一团,又像麻花般扭曲变形,只是须臾之间,数丈高的木甲武人手持木刀落下,就像是尊受香火的木雕护法一般,地面都震动起来。   五行傀术……江云晚记得钱塘那两个血傀宗弟子,也是用的五行傀术,可与眼前对方的造诣相比,如萤虫见月。   对方是真正掌握了傀儡术的神髓!   江云晚深深吸口气,不管这些人准备做什么,都要先解决眼前之难再说。   “我失手过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随着男人的话语,木人的大手朝马车狠狠拍下,阴影覆盖了整个区域。   江云晚不退反进,百折剑出鞘刺进木人的掌心,并随着她的飞掠急速向前,在木人手臂下带出触目惊心的沟壑,木屑雨一样落下。   小蝶不能见日光,马车绝不能被毁去!   但木人手臂上传来的巨力几乎让她握不住剑,将木人的手臂挑到马车方向以外,江云晚的身形也飘落到一边,但又迅速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柄插入地面的长剑。   “若非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木甲将单论力道能超过五境修士,你却完全不落下风。”卢空木双手负后悠哉道:“看来你是个刻意露拙藏锋的人,不然周人的地象榜上不会没有你的名字。”   但江云晚毫不理会,运起遮月步在整个街道间不断闪现又消失,只是在各处留下插入地面的森然长剑。上次从露家得来的长剑还剩不少,足以再施展一次“黑狱剑阵”。   随手便召出近乎五境修士的傀儡,那这个男人的境界只会在此之上,由不得她留手。木人虽然强横,但只需与其周旋即可,真正的敌手还是这位老神在在的傀儡师。   木人力道雄厚,可是完全跟不上她的速度,长刀在四周横扫,却只搅起空旋的风。   而江云晚已经落下几十柄长剑,长街中有剑吟声轰鸣,深沉的阵意缓缓浮起,即便木人御刀砍在上面也被弹回。   可是已经落下第六十三柄剑时,傀儡手中巨大的木刀轰然插在一个角落,江云晚的身形在半尺外显现,她险些被木刀一斩两段。而近一丈的木刀所堵住的,正是第六十四处阵眼所在!   “确实是很强大的阵法,上次对我都产生了不小的麻烦。”卢空木淡淡道:“你的身法虽惊人的快,但布阵的手段还不熟练,很容易便露出了破绽,你觉得这次还能成功布阵?”   木刀堵在阵眼处,木人横起手掌朝江云晚拍下,却有巨大的力道向上对轰,气浪翻滚间江云晚纤细的手腕撑住了硕大的木掌。   黑色的长刀忽然插在木人的背甲上,纤薄的身影随之踩在其脖子上,朱洛一声轻喝,赤色的朱雀之火骤然迸发!木人遇火,转瞬就整个淹没在火焰中,木刀也在挣扎间离开了阵眼。   江云晚自然知道自己以剑入阵时日尚浅,面对强敌离开马车前就向朱洛打过眼色,让其悄然离开马车备战。   她的身形再度加速,余下十几柄剑一气呵成,八十一柄剑围着整条长街,仿佛绽出铁质的花。   能否布阵成功?   “本姑娘觉得,能。”江云晚轻笑。   百折剑拂过几柄剑身,清脆激越的声响中黑暗浮起,朱雀门下的声音和光线都被吞噬,上下左右的感官都被混淆。   “不好!”   卢空木伸手一招,木人在烈火中瞬间便分化成八个更小的木人,火焰被驱散。八个木人瞬间回到他周围,横刀封住所有方向。但就在左边方向剑光一闪便将某柄木刀崩碎,随后刺穿木人的胸膛直逼卢空木的头颅!   但就在剑锋和头颅仅余寸间,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紧百折剑锋。 第一百三十六章 莲池   朱雀门下的浓郁黑暗中。   “仅以生根境修为,便逼出我最强的傀儡,你足以自傲了。”卢空木的声音森然。   隐藏于黑暗中的江云晚心中一凛,便听到几十道崩碎声接连响起,黑域剑阵随即被破,天光再度落在长街。   江云晚这才看清攥住剑锋的无形之手,那是一道从地面上升起来的影子。   旭日东升,无论城墙、店铺还是行人都在长街上投下影子,此刻这些影子中都升起一只只扭曲的长手,像是海底的黑藻。除了攥住百折剑的这一只,还有影子黑手们将剑阵中的长剑纷纷折断,另外许多拖住了要来支援的朱洛。   “确实是很惊人的阵法,倒不如说姑娘你很惊人。”卢空木看向身形暴露的江云晚,“无论剑法、身法还是阵法,你都有远超同境界的造诣,看起来一身体魄也很骇人。但你空临宝山而不入,没有真正地掌握它们,若有一天真能彻底蜕变,那修行界会迎来一个真正的怪物。可惜,你没有那天了。”   那些木人再度凝结为高大威武的披甲武人,长刀狠狠朝她斩下!   江云晚瞳孔收缩,却听到天空传来一声怒喝。   “谁敢伤我不周山的人!”   透明的兜帽壮汉从天而降,一脚将披甲木人踩得粉碎,随即又一拳朝卢空木挥去!   这下轮到卢空木面无血色,他仿佛看到了一座山砸过来,避无可避。   整条长街所有建筑物的影子迅速游移,转瞬在卢空木身前凝聚成黑色凝实的巨人,之前的木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却仍被壮汉一拳轰碎,且拳头去力未止,直接轰在了卢空木的脸上!   狂风骤然掀起,江云晚的身形都被击退,被几丈外的朱洛接在怀中。   白发男人向后倒出数丈,脚下划出深深沟壑,终于勉强没有离地飞出去,但鲜血止不住地吐出,英俊的面孔都变得扭曲。   “能以无形之物为傀儡,你已经摸到了天元三境的门槛,快要至寻道境了吧。”壮汉甩了甩透明的手,“这般的境界和年纪,你是血傀宗的长老?”   “血傀宗长老,卢空木。”男人擦了擦鲜红的嘴角。   “血傀宗好歹也是天邪七宗之一,一介长老却与我不周山的山主打得底牌尽出,我都耻于与你同是长老之职。”壮汉不屑道。   “你这样的实力,不可能只是长老!”卢空木踉跄后退,似乎再无一战之力。   “不周山抗鼎峰首席长老,陆任峡。”壮汉傲然道:“我不周山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长老一拳打烂你这个血傀宗的,有何不对?”   “抗鼎峰首席长老,难怪……”卢空木摇头苦笑,“没想到这个山主,居然能招来不周山的首席长老。”   他又吐出一口鲜血望着江云晚,“但你这样的实力居然只是山主,不周山实在无用人之明。”   “邪修就是邪修,死到临头还要挑拨离间拉屎泼尿。”   陆任峡第二拳轰出,白发男人骤然粉碎,但并无血肉飞溅,只剩片片黑色残影。   “李代桃僵之法?难怪要说那么多屁话拖延时间。”陆任峡皱眉。   “江云晚,不会再让你逃走下一次了。”森冷声音从四周传来,渐渐远去。   江云晚冷目以对。   “见过陆长老。”江云晚朝陆任峡行礼,小心问道:“刚刚其实有办法留住他的吧?”   曾经作为朝千阳也是认识对方的,只是并不相熟。   不周山六峰,她最不熟悉的就是抗鼎峰,其次为青莲峰。因为印象中抗鼎峰只有肌肉、肌肉……和全身裸露的肌肉!   “你此刻所见只是我的一口气。”陆任峡挥了挥自己愈发涣散的手,“刚才那两拳后这口气已是强弩之末,倒是我在虚张声势了。”   陆任峡叹气,“江山主,我所能维持的时间不多了。出城已无办法,找个能谈话的地方吧,我此次并非为你而来。”   说着他指了指马车。   ……   荒僻的芦苇荡旁,江云晚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来了。   离离仍旧伤心低迷,拿着朱洛给的珠子不知道去哪了,朱洛则很配合地去了别处房间。   此时房间中只剩下江云晚、小蝶和陆任峡。   陆任峡对着床上昏迷的小蝶端详许久,又是松口气又是唉声叹气。在旁的江云晚一头雾水,不知道小蝶怎么会和抗鼎峰产生联系。   黑色兜帽罩在陆任峡头上,他伸出肌肉鼓胀的手臂,手指又小心翼翼地按在小蝶的眉心,仿佛生怕自己的巨力将小女孩的头颅碾碎。   “这是我最后的气了。”   手指处散出温暖的光晕,小蝶的脸色愈发润泽起来,而陆任峡则肉眼可见地更加虚幻,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似的。   睫毛翕动间,小蝶醒了过来,却并没有惊慌或痛苦,可爱的脸怔怔望着屋顶,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江云晚。”   她朝一旁轻声喊着,声音依旧空灵,江云晚轻笑捏着她的鼻子。   小蝶又望向另一旁,看了陆任峡许久,像是在回忆着这个透明人影的名字,苦恼到脸蛋都气鼓鼓的。   陆任峡嘴唇颤了下,却仍在静静等着。   许久,小蝶的双眼明亮起来,笃定喊道:“你是路人甲!”   “是陆任峡!”酝酿许久的情绪彻底粉碎,陆任峡险些一拳把桌子锤烂。   “您还是这个样子。”陆任峡叹口气,“好久不见了,峰卿大人。”   ……   得益于极为巧妙的大阵设计,位于太兴城地下的第一城夜晚并非漆黑一片,月华和星辉洒在这座大夏朝的旧都。   但第一城入夜时开市,日出后则灯灭人散,与地上的太兴城截然相反。因而白昼时并未设计让日光照入,此刻古老的都城寂静一片,默默沉在黑暗中,藏于大地的压抑此刻才显现出来。   曾经天衍先生还在时,长秀观门庭若市,后来天衍先生离去这里再度冷清,没过多久干脆整个道观的人都离去了。众人摸不着头脑之际,这里已经变成了无人问津的空墟。   长秀观以古老的莲池著称,如今莲花已凋谢只剩满池荷叶。   二十多道人影都隐藏在黑暗中,每人脚下踩着尚绿的荷叶围成一道古怪的圆。   轻纱遮面的少女站在圆圈之外,盯着圆圈中心最大的荷叶,上面还有半截绿茎。   “火莲心竟被取走了,是那个天衍先生的直觉行事?”少女若有所思,“无妨,即便没有火莲心三日时间也足够了。”   她望向那二十多个人影,这里每个人都名声不显,但若深入大周之地,每个都会成为令鱼龙卫和各大宗门焦头烂额的所谓魔头。可惜今日之后,他们更加没有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诸位,开始吧。北烈国吞并天下之日,你们的名字将会被后人万代传颂。”少女说道,原本是鼓舞人心之时,但她的声音依旧平淡。   偏偏这声音似乎带着魔力,那些黑暗中人影虽然仍不出声,但体内血液仿佛都燃烧起来,可怖的气机蒸腾之下整座池水都开始沸腾。   无数鲜血从人影中涌出,围绕着最中心的荷叶,在池水上勾勒处诡异傀丽的纹路。   浓郁的生命力随着鲜血一同汇向中心,像是在与什么呼应。   莲池上空的黑暗似乎更浓郁了,并向道观蔓延。   少女又想起禁地中枯坐百年,却绘出一座座惊世骇俗阵法的男人。只是男人的作风太过血腥,对付大皇子的那座也好,这座也好,都需要大量血祭,这让她有些不喜。   除了派去城门捕杀那个不周山特使的人外,这里是她从北烈国带来的大半精锐了。   正想着几道人影悄然出现在她身后的池面,向她恭敬行礼。   “卢空木重伤,那个江云晚逃走了,但也没能出城,不知道藏哪去了。”   少女闭上眼睛默然片刻。   果然是变数。   但很快她的神意又舒展开。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神明之事又岂能一点变数也没有?   但既然只是“漏一”,那变数也该只控制在一个。   “吩咐下去,把三大世家灭了吧。”少女随意说道。   “……您曾经说过,三大世家只是被磨掉爪牙的胆怯狮子,不足为惧。”有人说道。   “年老的狮子雄心不再,不代表整个狮群里都是胆怯的废物。且老狗都还有几颗牙齿,何况是狮子。”少女淡淡道:“三天是个好数字,就让三大世家在此毁灭吧。”   “我们要用一个更干净的太兴城,来迎接全新的未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抗鼎峰峰卿   轰然巨震自脚底升起,房屋摇晃,花白的墙灰簌簌落下,但还没等行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走,震动已经一闪而过,刚才的大地翻涌好像只是幻觉。   慌乱只持续了不久,路上百姓又纷纷动起来。   帝都满华盖,锦袖挥如云,挑担货郎们走街串巷,女人们头上簪花银篦,整座城都隐隐透着柔软的情绪,因为三天后的夜晚就是慕情节。互诉相思,月下团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好日子。   太兴城不是个多震的地方,但既然钦天监没有发出预警,那刚才的震动应该无碍。   不过许多人仍有些犯嘀咕,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就在刚刚有令禁城三日,来追捕混入城中的北烈国邪修,其中还包括与邪修沆瀣一气的不周山特使江云晚,慕情节结束后的清晨才会重开禁制。   虽然作为天下首善之地的太兴城,禁城三日城中供应也不会有问题,但到底不方便了许多。   于是街巷中许多第一次才听到“江云晚”这个名字的百姓们,都对其愤恨咒骂。出身不周山又与邪修勾结,就活该被挫骨扬灰。   但也仅止于此了,除了一些老人还在念叨自太祖皇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事,大多数人仍兴致昂扬,期待着三日后夜晚的降临。   唯独各署僚员忙乱到无暇顾及,最近朝政繁忙许多官员外派,现在又有搜捕江云晚的事宜……   太兴城东坊角落的府邸,即便满城贴通缉告示的巡城司也不敢靠近,无形的光幕阻隔了一切生灵。   府邸深处竹林中的书房,萧奉之轻轻扫去桌上的墙灰,拿起刻刀削去最后一块竹节,一只亲手制作的绿竹提灯便完成了,虽然通体只有碧绿,但比市面上任何一盏灯都来得雅致。   他放下提灯走到窗户旁,视线穿过被竹叶分割的天空,能够感知到除了笼罩府邸的禁制外,还有层更大更强的禁制笼罩了整个太兴城。   这个被困在罩子中的罩子中的男子,颇觉荒诞地笑了。   每个人都是一座城,里面锁着自己的心。画地为牢,处处都可是牢狱。   他定定望着天空,“二哥,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宫装高髻的女子推门走进书房,安静陪在窗旁,两人都不出声。直到萧奉之收回视线,萧清浅才将一块三角形的淡黄符包递过去,上面绘有云丝纹路。   “再过几天就是慕情节,给殿下做了块护身符。”   萧奉之接过本想收起来,却在女子的执拗下佩在腰间,并许诺慕情节结束前都会随身佩戴。   “慕情节是佩护身符的节庆吗?去年重阳节你也为我做了一个。”萧奉之笑笑,“好像无论什么节日,你都会做一个给我。”   “反正都是节庆,求福祈愿,祝殿下长命……千岁。”萧清浅笑意温柔。   女子瞥到了桌上的绿竹灯,疑惑道:“殿下做这个干嘛?”   “闲来无事做一个玩玩,慕情节晚上可以用上。”萧奉之随意说着。   “这样啊。”   两人又恬淡聊了许多,都很默契地避开近日的满城风云。直到将近午时,萧清浅才推门离去,说要下厨给殿下做两道最近才学会的菜式。   只是快走出竹林时她才想到什么霍然回头,怔怔看着竹林深处的书房。   刚刚殿下说提灯可以拿来慕情节用……府邸虽然被禁锢,但吃穿用度一概不缺。慕情节晚上府邸中应该会灯火通明,大家一同庆祝,哪里用的上提灯?   且仔细揣摩刚才的话,殿下说得,如同慕情节要出府一般……   清幽的竹林间,女子默立良久,转身离去。   ……   芦苇荡的深处秋风也吹不进来,在朱洛巧妙手段的遮掩下,院子被遮掩在荒芜的池畔。   几个巡城司的人在芦苇荡中游走,围着整个废池走了数圈,最后缓缓消失在午后盛大的阳光中。   而江云晚甚至无心关注院外的危机,她只是轻声品咂着一个词汇。   “峰卿……”   她在不周山长大,自然熟悉峰卿所代表的含义。不仅仅是六峰辅佐峰主之人,且无论修为、权柄还是资历,都只在峰主之下。   但六峰之间也有例外,比如说人丁稀少的擎天峰,师傅离开后二师姐代任峰主,连峰卿都懒得设立。   再比如……抗鼎峰。   抗鼎峰在不周山中是极为特殊的存在,不仅是因为峰主闭关数百年从未现身,其峰卿也常年有事在外,极少在宗门中,即使回到宗门也只闭锁在抗鼎峰中。   她作为朝千阳在不周山修行许多年,从未见过抗鼎峰的峰主和峰卿,情况也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便是,这数百年来抗鼎峰一直由首席长老行使权柄,处理峰中诸事,六峰合议也再没有抗鼎峰出场。   “小蝶你是抗鼎峰的峰卿?”江云晚惊愕问道。   “是说那座看起来黑黝粗实的山峰?”小蝶坐在江云晚的怀中,“那好像是,我去过两次不喜欢,那里睁眼全是肌肉,我就回越秀山了。”   “可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因为你没有问过我。”小蝶声音空灵,抬头望着江云晚,又揉了揉困倦的双眼。   江云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周山是天下第一大宗,宗门的峰卿可是跺一脚,整个修行界都能听到声响的人物。这样一位大人物,居然就乖乖坐在自己的怀里。   “让我来解释吧。”一旁的陆任峡轻咳两声,“峰卿是二十年前成为抗鼎峰峰卿的,这二十年很少来抗鼎峰,峰中诸事都是我在打理。我们唯一做的便是常勘察峰卿的位置,确定她还在不周山的范围内。此次观察到峰卿离开了不周山,我便追随着来到太兴城了。”   江云晚看向女孩,后者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我刚生出灵智,这个叫路人甲的大个子来找我。说是要给我什么东西,我想了想就接受了。”   “是陆任峡不是路人甲!”大个子又高喊起来,“而且给您的不是什么东西,是修行界多少人垂涎三万尺的不周山峰卿之位!”   小蝶安静片刻,像是终于理解,一手握拳轻锤掌心。   “哦。” 第一百三十八章 跑   见女孩还是对峰卿之位毫不在乎,陆任峡猛烈咳嗽起来。   江云晚举起小蝶,像是对着古玩一般仔细端详,“小蝶你竟然都有二十多岁了?”   小蝶的小手在江云晚的额头上轻拍,示意其将自己放下,“邪祟生灵的年龄本来就不以外表作准。”   江云晚心中一凛,余光瞄到陆任峡面色如常,这说明对方早就知道小蝶的邪祟身份。可是过去在宗门中从未听说过,历史上有邪祟入门,倒不说这消息要是暴露,不仅是不周山,整个修行界都要口诛笔伐了……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需要江山主解答。”陆任峡沉声道:“你和我峰峰卿,是什么关系?”   江云晚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和小蝶频频对视,目光中无数思绪翻涌。   最后小蝶还是先开了口。   她拍了拍江云晚,就像对陆任峡展示自家的什么东西,“她常说自己是我的母亲。”   屋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陆任峡以一种微妙的目光看着江云晚,后者发出窒息般的声音,脸颊烫红。本来是看小蝶可爱说的玩笑话,现在说出来让她只想把自己埋进地缝中。   小蝶又点了点头,“那就先这样算吧。”   江云晚一愣,露出坦然笑容,若非陆任峡在场便又要抱紧小蝶贴面揉捏起来。   小蝶似乎还觉得不够,歪头盯着陆任峡。   抗鼎峰的首席长老躲避再三,最后一咬牙朝江云晚行礼,“抗鼎峰长老陆任峡,见过峰卿的母亲。”   江云晚极为羞耻,又心惊胆战,总觉得看对方咬牙切齿的劲头,可能会一拳打过来。   “哦,好有趣。”小蝶拍手鼓掌,一脸平淡说道。   只是几番话语间,小蝶困倦得不成样子,头止不住点着。   江云晚朝陆任峡使了个眼色,将小蝶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看着瓷娃娃样的女孩头一歪,便陷入沉睡中。   她和身形透明的陆任峡离开房间,在院中找了个阴凉所在。   “陆长老,小蝶不在,可以好好解释这一切的原委了吗?”江云晚轻声问道,“至于母亲什么的就不要在意了,但真论起来我是小蝶的饲养人,也可以算作她的朋友……或她的家人。”   “是吗?”陆任峡望着小蝶所在的房间,神色复杂,“峰卿终于也有了能陪伴她的人。”   他望向江云晚,“我所剩时间不多,便长话短说吧。先纠正刚刚的一个错误吧,峰卿的年纪其实不仅二十载,仅就我所知,她至少也已在世上度过了五百年光阴。只是我已算不清,这是峰卿的第几次重生了。”   ……   杨秉言轻撩衣摆,沿着盘旋向上的楼梯,脚下吱呀作响。   楼梯尽头的木台上露家家主露沉风坐立难安。   “露家主,今日怎么没有苍梧城的雨茶来招待?”青衫书生在平台上落座,打趣说道。   “如果杨家主想喝,我那还有一满库,都送给你了。”   “不是说此茶一年只有八两么?”杨秉言笑笑。   “都是什么时候了杨家主?”露沉风愁眉不展,“杨家主虽是外姓,但修行的是三大世家的功法,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杨秉言收起了笑容,不久前他确实感受到了异变。异变来自地底,震慑却直抵心头,仿佛有只巨大森然的鬼手从大地中破出,直摄向他的心脏,鬼手伸出的地方血涌如泉。   接着便是露家主的紧急约见了。   “本指望擎天峰或不周山能将解决此事,却没想到爆发的这么快,也不知道江山主逃出去了没有。”露沉风在不大的木台上来回转圈踱步。   “依照太兴城和不周山的路程,即便江山主在锁城前逃出去,也来不及赶回宗门。”杨秉言四处看看,“百里家主呢?”   “我也给他传消息了,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住了。”露沉风终于也在对面坐下,“事急从权,现在此事只能靠你我决断了。”   “如何定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杨家主你非世家出身可能不知,多年前先辈就发现地下两千多年前的启神宫未彻底封禁。当时就有家策定下,若真有这么一天,只需一个字,跑!”   “跑?”杨秉言没有料到这答案,“镇压启神宫是三大世家的使命,勾擎天峰下场已经很不堪了,如今竟然要……跑?”   “你冲我瞪眼睛没用。”露沉风摆手,“这不仅是先辈所定,也是三家族老们的共同决意。杨家主要知道咱们这些作家主的,不过是家族意志的代行人而已。”   杨秉言静静看着对方。“我想知道露家主你自己的意志又是如何?”   露沉风沉默片刻,“说到底露某不过是一个生意人而已,只想挣更多的钱,活得更久些,让家族里的人都过得更好,如果能活到为笨笨找到可以托付之人,那就更好了。”   “……明白了,是我书生意气了。”许久,杨秉言神色间一片平寂,“可大阵封绝之下,我们该怎么跑?”   “此事先人也早有预料,扎根经营这么多年,太兴城里里外外早摸透了。当年大周开国,卢家建城,也作为修建大阵的一员。可他们只擅炼器,不擅阵法,为此曾来请教过,当时的家主们便留了个心眼,在大阵的设计中悄悄留了暗门。”   “暗门?”   “对,合你我三家阵师之力,最多两天就能彻底打开暗门,我计算过启神宫重开不会那么快。”   杨秉言思索片刻,从怀中掏出红木薄片制成的请帖,还带有淡淡清香,看起来极为昂贵。   “这是二皇子送来的,露家主你应该也有一份。慕情节的晚上,朝廷要在鹿台设宴,除了诸多臣僚外,还有城中像我们这样的……世家豪阀,还有些其他势力的人。”   “去不得!他监国二皇子一锁城,地底下就出问题,拿屁股想都知道有问题!”露沉风按住杨秉言的手。   见杨秉言沉默不语,露沉风叹了口气,“杨家主,我明白你们读书人要高风亮节,要秉承鸿志,但身为家主,我们要率先顾虑的,永远只有族人。”   “我所念及并非如此……”   杨秉言抬头望向四周,曾经蔓延塔身的绘卷已然不见。神明的身影即便是画,似乎也太过震慑,书脊有墨迹的古本们都被重新打乱了位置。现在入目所及,天一塔中只有凌乱墨迹。   像是想通了什么,书生摇头笑笑,“罢了,那便依露家主所说,跑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锣鼓催幕启   (PS: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红日西倾,身着兜衫的魁梧壮汉,此刻身形虚幻的几乎不成样子,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路人甲……不是,陆长老,还请快些说。”淡紫衣裙的女子有些急切。   “你应该知道朱雀吧,就是传下天南朱氏血脉的神兽,那你可知道朱雀有涅槃的神通?”陆任峡倒是忽然提起了其他:“如果有机会倒真想见一见啊。”   我当然不知道了,只要你快点说,我现在把朱洛拉过来给你现场涅槃!   “峰卿身上的奇异变化,很类似涅槃,无数次的死亡与重生构成了轮回,或许这是她身为奇异生灵的能力之一。每隔许多年她便会在越秀山的花海间重生,忘却之前的所有记忆。重生后她会一点点取回曾经的记忆和修为,直到全部取回时……”   “就会恢复如初?”江云晚问道。   “就会死去,进入下一个轮回。”陆任峡叹气,“峰卿每段生命的间隔都不一定,她刚才说的初见,其实已经是我第三次去越秀山接她了。”   江云晚呆住,“竟会如此……那小蝶最初,究竟是如何成为抗鼎峰峰卿的?”   壮汉摇了摇头,“只知道最初是峰主将其带回抗鼎峰,但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后来峰主闭关,照顾抗鼎峰和峰卿的任务就落在每一代的首席长老身上。”   原来如此,所以抗鼎峰就有了常年闭关的峰主,和常年有事在外的峰卿。   “那小蝶这次的病……”   “那不是病。”壮汉又摇了摇头,“那是峰卿取回记忆和实力的临界点,只是这一次的生命中,临界点来的太早才凶险无比。”   来得太早……江云晚皱眉。   “江山主,峰卿之前有没有用过什么补药,能为邪祟补元的药极为少见,你应该有印象。”   补元……   是自己的血!   江云晚瞳孔骤缩。   落英巷中初见时,小蝶曾说自己受伤需要饮血疗伤。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伤势,而是重生后的虚弱。   小蝶每日三次饮血加速了进程,在雷家看到那幅画时成了爆发的契机?   “看刚刚峰卿身上的气息,应该是服用了某种天地灵物,帮她度过了险关。但轮回的进程依旧被加快了,可能要不了五年,峰卿就会结束这次生命,或者说,死去。”   江云晚茫然道:“若按照这样,小蝶靠一次次重生近乎永生,哪怕几年后死亡再等她复活就好了。”   “除了天地没什么能永生不灭,我曾根据峰卿每次重生的灵气变化计算过,这是峰卿的最后几次重生了,甚至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陆任峡的身形透明到极点,从脚尖开始一点点崩解。   江云晚只觉得心口被撞了下,茫然道:“小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晓,只能靠峰卿自己想起来,或者闭关的峰主才会知道。”陆任峡最后看了那边的房间一眼,“如果想让峰卿这次的生命尽可能延长,那就快些从太兴城脱身,回不周山,到抗鼎峰来!”   陆任峡的身形终于彻底消失,被秋风吹作光点无数,只剩声音回荡。   “另外,不要再让峰卿受激,她的实力恢复越多,剩下的时间就越少。”   声音也随秋风一同飘走,只剩江云晚怔怔看着西坠的残阳。   五年……   ……   厅堂方圆几十丈范围内的人都被清空,好让里面的人能进行和平友好,却又高度隐秘的协商。   虽然这严肃的会谈听起来像泼妇骂街。   “当然是要全族一起走,族中阵师们已经开工了,时间还足够,抛弃族中外姓这种做法简直丧心病狂!”清亮的音色。   “难道家主你能保证离开时万无一失?鱼龙卫的鼻子比狗还灵!”族老的苍苍声音,“或者可以择其中优秀的带上,余下的先安置在城中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露沉风冷笑,“那族老设置的年龄线怎么不再大两岁,这样刚好把族老也可以留下。”   “露沉风你不要拿年纪说事!你之前出去喝花酒的时候,不是还装成十八岁欺骗少女?”   “你这是污蔑……”   争吵声越来越大,仿佛两只花色锦澜的公鸡在撕斗。   露华浓在庭园中默然无语,她过来想问问江云晚的消息,守卫们是挡不住的,没想到会听这些。   不多时族老出来时花白的胡子还在乱抖,朝她打了个招呼甩袖离去。   露华浓沉默地走进厅堂,男人愣住,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气,“你都听到了?”   “父亲,如果你真的以后要把露家交给我,那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女子轻声道。   ……   黄昏中江云晚推开房门,看到白发的女孩已经醒了,正尝试自己换衣服,却弄得一团糟,衣裙耷拉在头顶,眼神茫然。   小蝶也知道时常更衣的常识了啊……   江云晚努力让神色如常,过去帮小蝶穿好衣服。   藕色的衣裙衬托下,小女孩更加粉雕玉琢。   “刚才你和路人甲说到后面时我就醒了,你们后来说的我断断续续听了些。”小蝶平淡道。   江云晚整理衣裙的动作顿了下,温柔笑道:“那小蝶有没有想起来,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生命化作一次次轮回呢?”   女孩点点头,“想起来了一点点。好多好多年前,可能有两千多年那么多,我只是一团虚无缥缈的星屑花灵,在越秀山中连形体都没有,每日都在花中晒太阳。那时有个人常常陪我玩,陪我聊天说话,跟我讲外面的世界,他好像是个邪祟。但后来某一天他不见了,我就在越秀山等他。”   女孩歪歪头,努力回忆着,“可是等了几百年,我都也演化为邪祟之体了,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后来我作为邪祟的生命也要到头了,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似乎是很得意,小蝶脸上难得有了丝情绪波动,“靠着越秀山的星屑花灵气,我让自己剩余的时间一次次循环,这样就能等到他了。后来在某次重生后,我稀里糊涂地就上了那座黑粗粗的山峰,做了那个峰卿。但我大多数时间仍然待在越秀山里,这样他回来我就能第一眼看到他了。”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沉默地抚平小蝶衣服上的褶皱。   小蝶说着情绪愈发昂扬, “对了,江云晚江云晚,我跟朱洛去雷家那次看到了一幅画,我觉得画里的人就是我要等的人。我的直觉没有错,来太兴城果然是对的,你知道他是谁吗?”   江云晚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等的人或许就是那个南君吧,可是南君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两千多年的等待,无尽的轮回,可是你要等的那个人,在你还是星屑花灵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啊,死在千万里外的大地深处。   你等不到他了……   可是这样的话,江云晚说不出口。   她看着小蝶的眼睛,那双空灵的眼神中隐隐还藏着期待。仿佛见到了那幅画,两千多年就不是空侯,她距离见到那个人又近了一步。   江云晚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中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唯独眼睛最需要堵住却毫不设防。   她勉强笑出来,“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隔了这么年,即便再见面你们也能认出来吗?”   小蝶点点头,“一定可以,我们邪祟天地所生,对于气息最为敏锐。只要那个人的气息再出现,我一定能认出来。”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女孩小巧的鼻尖凑在江云晚的脖间嗅了嗅,“你身上就有种邪祟的气息,虽然过去很久已经很淡了,但我依旧能感觉到。”   “郑春息身上也有这种气息。”小蝶补充道。   春息身上也有……江云晚脑海中灵光一现。   是那次在越秀山扮完蛇妖吓人的清晨,自己和春息撞见的抬轿队伍!   还记得那只抬轿队伍鼓瑟吹笙,跳着充溢着生机与死亡的舞来找自己。   记得那次只有自己能看到感觉到,春息却一无所感。因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后来还费力找过几次,可全无线索便忘在脑后了。   江云晚终于记起来,详细描绘出那支抬轿队伍,向小蝶询问。   小蝶想了想,“我没有见过,但听其他的花灵提起过,那是个很罕见的邪祟,不惧烈阳敢在白天出没,但也极少出现,一出现就在山间游荡。他们的来历和目的我都不知道。”   “这样啊。”江云晚也不失望,回去慢慢查好了。   她摸了摸小蝶的头,“等三天后太兴城开城……嗯,过了今晚就还有两天。我带你回不周山,去找那个路人甲。”   见小蝶有所触动,江云晚连忙道:“我和路人甲讨论过了,小蝶你服用火莲心后就没事了,只是以后不能再喝我的血了,这叫虚不受补哦。然后我们就在不周山等那个人,我努力修炼尽量活得长些,然后陪你一起等。”   但小蝶只是安静看着她,空灵说道:“江云晚,我要死了。”   谎言被揭穿,江云晚沉默下来,许久才轻声道:“难过吗?”   小蝶摇了摇头,“只是有点可惜,我好像等不到他了。”   江云晚再也说不出话来。   窗外残阳的血色被黑暗覆盖,夜色潮水一样涌入房间,黑暗中江云晚轻柔地将女孩拥入怀中。   ……   厅堂中的气氛有些沉重,露沉风担心地观察着女儿地反应,可对方低着脸让他看不到神色。   神明、启神宫、两千多年前的往事,这些东西在三大家也只有族老以上的人才有权知道,露华浓虽然向来稳重,但或许还是知道地太早了……   “如果……”许久后露华浓抬起头,“如果先祖的血盟已不再被履行,如今三大世家又为什么要依附不周山?”   露沉风支支吾吾。   “如果你不说,我就告诉母亲,你假装成十八岁出去勾搭小姑娘。”   “这是污蔑!”   露沉风拍案而起,但看着对方的坚定眼神,唉声叹气。   “那你可知道,两百多年前,擎天峰上发生了什么?”   两百多年前……   露华浓须臾便想到了,因为所隔年代不远,有心人都能查到。当时她想拜入陈未门下,提前便查过许多。   “大概在两百三十年前,擎天峰的门人离奇失踪,硕果仅存的弟子,便是后来的陈未峰主。”露华浓回忆道。   “和两千六百年前很像,对不对?”   露华浓一惊。   “根据两百多年前家主们的手札,他们当时感知到世间又一处启神宫显世,但没过几日感知又消失了。那一代擎天峰们人就是在此期间消失的。”露沉风指了指天一塔的方向,“里面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先代家主的手札还在,你可以去看看。”   可露华浓只是怔怔看着他,“那当时的家主们……”   “自露仲那一代的先祖们重建世家,两千多年岁月中,历代家主大都对先人记载不屑一顾,要么认为神明之事虚无缥缈,要么认为神明不会重现人间,还是经营世家更重要些。直到两百多年前别处的启神宫重现,那代家主们才如梦方醒,原来此等大恐惧悬居于世间之上,只是一直不曾落下而已。”   露沉风慢慢说着。   “剑锋悬在头顶,极少数人才敢迎击,大多数人仓皇逃离。而两百多年前,先辈们逃离的方向,就是擎天峰。”他自嘲笑笑,“用市井中人的话说,是为了抱擎天峰的大腿,是期待着擎天峰真的能擎住,快要塌下来的天空。至于先祖血盟,早就忘却在脑后了。”   “可是当时的陈未峰主拒绝了先辈们。”露华浓轻声道。   “是啊,但先辈们可是商场的能手,算盘打响就从不落空,没抱到擎天峰的大腿,不周山的腿更加粗实强壮。不周山藉此能将手伸进太兴城,我们则背靠不周山,避免被鱼龙卫给吃掉。两百多年就这样过来了,这笔买卖大家都很开心,而之前的恐惧再次被忘却,以为只是昙花一现,直到……”   “直到前不久父亲你们这一代家主,发现地下启神宫的异动,就又通过不周山,找到了擎天峰?”   露沉风不说话,但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擎天峰今非昔比,那上面只剩白虹峰主一人了!”露华浓忽然愤怒起来。   “那是在古老洪荒的年代便与世家们定下血盟,敢与天斗至今不改的擎天峰。”露沉风盯着厅堂外还在渐起夜色中挣扎的一角残阳,“如果这世间一定要有个地方,信念传承千年万年不倒,那只会是擎天峰。这样的地方也绝不会没落,比如江山主便绝不会简单。”   露华浓骤然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所以当年让我选擎天峰,是为了探清虚实?”   “不止是你,多年来每一位送去不周山游学的世家子弟,擎天峰永远是第一选择,可惜不知为何,陈未先生一个也不收。”露沉风看着自己的女儿,“抛开这一切不谈,擎天峰也确实是游学的好地方。”   露华浓竟是笑了出来,只觉得太过荒诞。当年陈未先生拒绝自己,原来不是看不上,背后原因竟如此滑稽,或许陈未先生早就看出了各世家的不良居心。   自己这么多年的愤愤不平,也显得如此可笑。还与朝千阳置气那么多年,想来在对方看来,自己一定是个无理取闹的疯女人吧。   “家族已经知道了一切,却还要江云晚自己四处去查?!”露华浓的声音愈发愤怒。   “家族已经暗示和帮助江山主许多了,可那些事是不能直接说出的。”露沉风似乎筋疲力尽,缓缓坐在椅子上,“若真的和盘托出,擎天峰也好不周山也好,与世家们的香火情便到此为止了。”   “我们……是逃兵啊。”露沉风仰靠在椅背,双手捂住了脸。   落日早已在黑暗中沉没,露沉风的身形也被阴影覆盖。   露华浓这才发现,如果不看脸庞,父亲的身形早就佝偻了。   夜色逐渐浓重,外面正在上灯,但光亮却驱不散厅堂中的黑暗。   她走到椅子后面,轻轻抓在父亲的发间。   “如果抛却家主身份不管,父亲你又作何想呢?就算不提血盟与使命,两千多年岁月,太兴城就是我们的家啊。”   露沉风数十息都没有开口,然后拉住女儿的手,“无法抛却身份,我就是露家的家主。”   “这样啊。”   厅堂中沉寂许久,直到人影焦急的闯入。   “大哥!”露家老三冲着黑暗喊道:“百里家遇袭伤亡惨重,除了无名氏还有许多不知底细的修行者!”   黑暗中两道视线霍然亮起。   ……   “小蝶,你真的要出去吗?”江云晚问道。   小蝶颇用力地点头,“之前朱洛带我吃了很多东西,可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没吃到嘴里,很想吃。”   江云晚笑笑,按照陆任峡所说的办法,那这点美味的愿望还是能实现的。等回到不周山,小蝶的事总有办法,现在还是先让小女孩开心些吧。   至于满城的鱼龙卫嘛……   黑红色的光芒覆盖江云晚的躯体,光芒散去时妩媚的身影已经消失,水蓝衣裙长发坠尾的女子出现,   与本体神采飞扬的眼神不同,此刻女子的眼神内敛而温柔,说话的语气像含着江南的雨雾。   她把小蝶抱在怀中,额头贴上去笑道:“今晚你娘亲有事出不去,让李姨带你出去逛太兴城好不好?”   小蝶嫌弃地把她推开。   散漫星光下,“李幼念”牵着小蝶走出芦苇荡,朱洛这两日做了许多珠子,已经疲惫地睡下。   两人走出芦苇荡踏入最近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城在眼前铺开,人群与灯光像长河一般涌向远方。   从更高的视角去看,大地上无形的光幕圆罩中,许多条“长河”汇成了海,慕情节的临近让太兴城更加热闹,仿佛在云端都能听到人间的喧嚣。   光幕下整座城池就像是舞台,喧嚣声仿佛开幕前的鼓锣,形形色色的人带着他们的悲喜等待上演,只是许多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命运操纵下的优伶。   已经是深秋时分,太兴城禁城的第一天即将过去,大幕终于缓缓拉开。 请假通知   读者老爷们万分抱歉,今天本来码了一些,但后面身体不太舒服,赶不完更新了。好像是开书来的第一次没更新,之后会补上。   啊,为什么不到一百字不让发啊/(ㄒoㄒ)/~~发个请假通知还要水字数,这就是网络写手的宿命吗? 第一百四十章 深不可测锦青馆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杀戮来的太突然,老人身上还是古老庄严的祭服。他将双臂的大袖撕碎,青筋在肌肉上暴起,两手各抓住一人砸在地上,石板寸寸龟裂。   偌大的府邸到处都在起火,半边已经成了废墟,修行者们快速追逐的破空声不断传进来。   庭院中还有几道人影,像是群狼围着年迈的雄狮,黑色的衣袍让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明显都是地象三境中的高手,即便百里山河也觉得棘手。   但他非但没有逃走,怒火反而不住暴涨,气息升腾衣服鼓荡,纵然银发按古礼束缚着,他依然如乱发的狮子。   世代相承的府邸被毁,祭祀先祖的仪式被破坏,这些都是其次。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躺在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衣服上百里世家的族徽被毁去,代表他们是叛出世家的无名氏。   偷袭起于黄昏彻底消逝的那一刻,熟悉世家府邸的无名氏们一股脑攻入,目标是家族的资库等主要建筑。但须臾之后黑袍裹身的强大修士们顺着攻入,像是群狼跟着带路的野狗,后者的目标完全是府中的族人,虽然人数不多但都是罕见的高手,身周带着铁锈味道,眼睛则像是藏着厉鬼的枯井。   显然无名氏们也不知道情况会变成这样,此刻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我百里家以诗书传世,后人中却有这样背祖忘德之人。”老人头也不回,背影却如山岳,两个年轻人脸色惨白。明明眼前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却让他们回到孩童的时代,那时老人还算健朗,背影便是太兴城最高的山。   火光映照的夜色中,“群狼”眼神都未交汇,却默契地齐齐掠上来,身下的地面顺着撕裂,阴鸷冰冷的气机将两个弱小的年轻人也卷进去。   围猎雄狮的过程中,即便两条野狗也会成为变数,当然先杀为好。   粉裂的石板锋利如刀刃,像是在鼓面上被振起,卷向了胖瘦二人,却在咫尺间撞在了“屏障”上!   百里山河不知何时到了二人身前,缓缓放下交叉的双臂,吐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伤不轻。就在刚才挡下碎片的同时,黑袍们趁他分神突了进来,一个呼吸间双方便拆过了两百二十三招。   “不要在老夫教育混帐后人的时候过来添乱啊!”老人狠狠擦下嘴角。   后面的胖子嘴唇颤抖比脸色还苍白,果然无论何时,老人都是百里家最坚韧的山峰,挡住太兴城的无数风浪。   ……   雷婷在人群中疾跑,长街的热闹无法停住她,两旁各色的灯笼,甚至平时最爱的月兔小灯也暗淡失色。   距离百里家还有一炷香的路,她从未觉得一炷香如此漫长。   今日她将燕歌接出来玩,却在黄昏时撞见百里家的人浑身浴血要去雷家报信,当时她让燕歌留在原地,自己运起真气带那人赶回雷家报信。   到了家门口才猛然发觉不对,父亲还在调集人手的时候她已经冲了出来,再回到原地少女已经消失了。   如果所料不错,燕歌应该已经去百里家了……   真是该死,她自己低估了小歌对百里家的感情。   雷婷像道红色的闪电在人群中穿梭,带起的风吹乱行人的发丝。   就在两条街以外,眉眼柔和的女人牵着女孩的手,几乎要买遍半条街的吃食。女人的美并非追魂夺魄,但和她对视时却觉得像是春雨落在心头,从此生根发芽再不能忘。   “李幼念李幼念。”小蝶咬口蜜果,拽着女人的袖子,“我感觉到燕歌那家伙的气息了。”   “燕歌?”   按理说燕歌该在露府,但江云晚并不怀疑小蝶。自小蝶醒来后,娇小身体中蕴含的气息有增无减,江云晚有时都感到压迫。   “或许是出来看夜景吧,她那么爱玩的性格。”江云晚笑。   女孩擦去嘴角的糖霜,“可是她在的地方,有好多人正在死去。”   ……   苍老的手掌在一名黑袍身上掠过,力道霸道角度却更为灵巧,任凭黑袍将自己的身躯在虚无和实质间转化,苍老的手掌却依然在他实质的一瞬,精准贴在其肩膀处。   像是金石断裂的声响,一条胳膊飞落在不远处。   黑袍目眦尽裂,一脚踹在老人身上,借此跳后两丈,却硬撑着不发一声,让最后一名同伴帮他封住伤口。   这是一式很常见的大开碑手,被老人使出却变得比剔骨刀还锋利。   但老人也踉跄后退,他的双臂半块完好血肉都无,前襟染血已是强弩之末。   百里山河自嘲笑笑,年轻时曾有游方道人给他算命,落象在亢龙有悔,说他刚极易折盈不可久,若这一生多做菩萨低眉,或许还能有个善终。   但他一生都是金刚怒目,从无低眉,没想到今日真要横死在自己家中。   火势已经将这一方庭院彻底包围,地面倒满了黑袍,栽培花草的大缸都全然翻倒,泥土撒在黑袍身上仿若葬礼。   身前还有两尊黑袍站立,虽然其中一个断臂重伤,但老人的伤势更重已无再战之力。   “刚才的虚实变化,你们是天邪七宗的人。”百里山河的呼吸像是破洞的风箱。   但两尊黑袍根本不理会,身形朝老人飞掠像是阴冷血腥的风,顶尖的杀手就该有杀完人,再在尸体边唠嗑的优良习惯。   电光火石间,一个巨大的黄胎瓷缸砸在他们身上,两寸厚的瓷片崩裂如石块,饶是两名邪修和百里山河都楞住了。   粉嫩襦裙的少女从角落窜出来,以极不相匹的大力将老人举在头顶,像扛块木头呼哧呼哧往外跑,小拳头抓得很紧。   “百里歌你不要管我,你快走!”老人这才反应过来。   “别吵我在救你啊!”少女的嗓门毫不示弱。   两尊黑袍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少女不知何时像只老鼠般溜进庭院,用大缸遮住身形,而羸弱的修为在他们感知中,这只是个被吓破胆的百里家侍女。   黑袍们身形再度暴起,幽鬼一般抓过去,眼看就要将老人和少女一同撕成碎片。   “唉。”老人将最后一股真气蓄在双臂,已准备用自己一死换燕歌逃走。   “谁敢伤我锦青馆的人!”清叱声在烈火燃烧中响起。   丽影惊鸿掠入庭院,挡在老人和少女的身后,冷冷看着空中的黑袍,他们的身形奇异拉扯扭曲,骨骼变形间积攒着可怕的力道。   牛力千山独破,法骨宗的秘传绝技,孩童跃起能撕裂一头小牛才算开始,传言大成境界能撕破千山。   闪现出的女人虽让他们吃惊,但胎息境的修为与虫子无异,能撕裂山丘的力量已传递到狰狞手中。   但女人只是对着他们抬起一根修长手指,“当落。”   当落,应当落下。   话音刚落,人也刚落。   两尊黑袍确实忽然坠地,无形的力量让他们四肢打结无法动弹,蓄积而不得入的力道在他们体表炸出血花。   血渍随他们的挣扎蔓延,像是有两只无形的大手按住他们。   燕歌扭过头,怔怔有声,“师师师……是李馆主!”   在江云晚眼神提示下少女及时改口,将老人一扔扑进女人的怀抱。   “百里家主,还有了结他们的力气吗?”江云晚望向勉强起身的百里山河。   老人惊疑不定,却还是点头走过来,最后的真气化作霸道无匹的两拳,轰然声响中,拳下黑袍深陷地里再无声响。   “锦青馆?”老人谨慎问道。   这美人抬手就能禁锢那两尊黑袍,虽然也有后者身受重伤的缘故,但对方修为绝不会只是胎息境。   “锦青馆现馆主李幼念。”女人摸摸燕歌的头,“她也算我锦青馆的人,救家主你不过顺道,不必挂怀。”   但老人沉默后仍长叹一声,行礼道:“多谢救命之恩……当年之事,是我有错。”   却不知道是说压迫锦青馆,还是其他。   江云晚摇头指了指少女,“你该对她说。”   庭院的门被踹开,火色“电光”窜进来,抬手就要喊杀,看到百里山河与燕歌平安才松口气。但雷婷的视线刚离开少女,上移到江云晚的脸上便再也离不开,整个人像被抽去魂魄的空壳。   江云晚不明所以,耳朵轻动听到了声响,“有人赶来了,我先走一步。燕歌,记得跟露华浓早日回锦青馆,不然你师傅会担心的。”   朝少女说完,她又如惊鸿般飘出庭院,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很快就到了百里家最外侧的高墙外。   高墙下白发女孩还在对付糖霜柿子,但一只手指轻饶,让江云晚落在她身边。   “都解决了,趁人还不多我们快走吧。”江云晚笑笑,牵起小蝶的手,“天色还早,我知道还有条小吃街不错。”   小蝶眼睛瞬间明亮起来。   能轻盈来去自如,又一指禁锢两位邪修高手,自然不是她这具分身修为能做到的。全靠小蝶在暗处施展邪祟的神异,但小蝶有暴露邪祟身份的危险,只好在暗处两人演了出双簧。   女人牵着的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庭院中百里山河先将燕歌交给雷婷照管,自己走到胖瘦各异的两名无名氏前。   “我一直以为,这是世家内部自己的事。”老人沉声道。   胖子不敢抬头,以前他曾叫嚣世家高层都是昏头不中用的东西,直面老人时才发觉,即便这头狮子垂垂老矣,狮群中也没有能战胜他的。   雷家分支的雷山行,常有人吹捧说公子世无双,与老人的气魄一比,就像是脖子挂着狮鬃的猫咪那样招摇过市而已。   更令他羞愧难当的是,今晚他们还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   倒是瘦子猛然抬头,面目狰狞,“成王败寇而已,大道理有什么用?”   他一手朝百里山河突刺!   只要杀了这重伤的老人,无论他还是无名氏的处境,都会大为好转。   但百里山河丝毫不惧,因为他也听到有人来了。   两柄剑光先后而至,交叉在瘦子的脖颈将其摁倒,更有一道雷光将他突刺的手打偏。   露家父女各自一脚踩住瘦子,青衫书生杨秉言则扶住老人。   “杨家主,许久不见你出手,雷法还是没什么进步啊。”露沉风见老人无恙,心情大好开起玩笑。   “杨某一介外人,没有雷家的天赋,雷法确实一塌糊涂。”杨秉言笑笑。   “或许我真的老了,这些事情交给你们年轻人处理吧。”百里山河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无名氏的两人。   ……   火势已经平息,而事态比火势平息得更早。   这本就是次斩首行动,黑袍们都死在庭院后,外面的邪修也被露、雷两家的援兵杀尽,这次来的无名氏们则逃的逃,擒的擒。   再后面甚至有鱼龙卫赶来,但也只能做做善后了。   百里山河在杨秉言的搀扶下席地而坐,朝燕歌招了招手,少女怯生生走过来。   “那女子说得对,我真正该道歉的人是你。”老人眼角的皱纹似乎深了些,“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燕歌扭过头,“我又没计较过。”   旁听的露华浓摇摇头。   没计较过你连百里家都不回?没计较过你现在快绷不住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要救我这个老头子呢?”百里山河问。   “父亲回来见不到你,会很伤心的吧。”少女低着头。   百里山河沉默了很长时间,“能叫我一声爷爷吗?你还从来没叫过。”   或许自己真的应该菩萨低眉了,尤其对自己的孙女……老人想着。   燕歌抓耳挠腮,羞怯又尴尬,“我一时还不适应,要不……我先称呼你大爷,习惯了再喊其他?”   庭院中是更长久的沉默。   “你大爷的。”百里山河吹胡子瞪眼,身形踉跄后倒,被几人连忙扶住。   “大爷,你怎么骂自己呢?”没心没肺的少女眨巴着眼睛。   “那个李幼念不似凡人,现在的锦青馆也一定不是简单的地方,但观其言看其行,对你还不错,你回不周山后可以留在那,对你应该有莫大好处。”百里山河已经不再挣扎,闭着眼轻声说道。   燕歌一脸喜色,但两人忽然变了脸色,身形微震。   “李幼念?”   露华浓和杨秉言同时脱口而出,又看向对方。   “没什么,我听错了不用在意。”   杨秉言先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站在他身后的雷婷轻咬嘴唇,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百里山河将刚才的事简略诉说出来。   “李幼念怎么会出现在太兴城?”露华浓皱眉苦思。   燕歌生怕对方猜到真相,急忙开口,“李馆主是担心我,所以一路北上来看看我。”   “就因为你不远千里万里奔波?何况你有你师傅和我们这么多人照料,她担心什么?”露华浓显然不信。   “师傅……对,师傅!李馆主和我师傅也关系不错,她应该是想着能顺道来找我师傅。”燕歌结结巴巴。   ”可是李幼念只是个普通凡人才对啊。”露华浓穷追不饶。   “绝不会是凡人,表面胎息境修为,但她那一指深不可测。那种禁锢效果或许天元三境有些人也能做到,但动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气波动,这就不是普通天元三境了。”百里山河接过话茬,闭眼揣摩,“那女子明显没有岁月累积,却有这般修为,难道……是哪位古仙的传人?”   “对对对!我想起来李馆主曾说,她确实是某位古仙的传人!”燕歌对自己爷爷提供的解释无比感激。   师傅啊师傅,你这出现又消失,留下了个好大的摊子给徒儿去收拾啊。   “古仙的传人,买下锦青馆开青楼?仙人意趣怎会在风月中?”露华浓表达疑问。   “笨笨你还是见的少,风月到浓处仙人也撑不住啊!”久经战场的露沉风一拍大腿,表达了自己的专业见解,却在女儿的鄙夷视线中又捂住嘴。   燕歌擦擦额头的汗水,嘴巴打结道:“因为……因为李馆主背后其实有相当强大的势力,这个势力太过古老所以世人不知道。借着锦青馆的名头……是准备重现人间。这个叫……这个叫借鸡下蛋!”   眼见众人还有怀疑神色,燕歌一咬牙。   “真的是很强大古老的势力,李馆主自己就有两大护法!左护法是名潜修的女子剑仙,腰细腿长漂亮地不得了,一剑能开山断江那种。”燕歌想了想虞烟。   “右护法……右护法是只全身散发火焰的大鸟,还能化作人形!”燕歌又想了想某位朱姓女子,一咬牙豁出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和忌惮。这种描述很精准地指向了某种伟大存在——朱雀。   朱雀自然不会是天地初开时的神兽朱雀,应该是近似朱雀的某种蛮荒异兽,看描述这种异兽之强大,已近乎于神兽本身了。   虽不知真假,但如果真是能令剑仙和神兽作护法,那这李馆主和她所拥有的势力,已不足以用深不可测形容了……   眼见众人已经要信了,燕歌双手一拍作拜托状,“李馆主是这样说的,而且曾言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她也是看在锦青馆旧人身份,才告诉我的。人家都用青楼作掩饰了,肯定是想低调啊。”   这些要让师傅知道……少女打了个冷颤。   “馆主对老夫有救命之恩,她既然不想外传,那就拜托大家要守口如瓶了。”百里山河一锤定音。   露沉风笑嘻嘻拍着老人肩膀,“三大世家俱为一体,对你有恩就是对我们有恩,当然不会轻言外传。”   他又望了望四周,火势虽灭,整座府邸却已成废墟,“百里家主,这处老宅算是毁了。”   “都要离开太兴城了,老宅毁不毁都无所谓了。”老人拨开众人搀扶的手,背靠一座还算完好的假山而坐。   “你都知道了啊……”露沉风挠头。   “这不都是先人们定下的家策吗?感受到地下城异变时我就明白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也没去清露坊参会,就在家里召集族人祭祖,准备离开太兴城。”   “与其说先人家策,倒不如说是家族们的集体意志。”露沉风也蹲下身子在老人身边,“百里家主,你们百里家的族老们,也都是齐齐喊着要走吧。”   老人悠悠长叹。   “这气叹得像是有深仇大恨,因为无名氏?”露沉风安慰着,“无名氏是还剩下不少,但若能度过大劫,以后有的是工夫收拾他们。”   老人摇了摇头。   “只是恨未生在两千六百年前,那个世家们人人如龙的年代,无法与先祖们一同上阵杀敌,饮酒而歌。”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美人美酒,便是至味   一个百里家的年轻人走进庭院,满身灰烬衣角还带着血迹,向在场的三位家主诉说百里家今夜的情况。   随着年轻人的诉说,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一点点沉下去。   “百里家算是半残了,剩下的交给两位了。”百里山河说完,终于带着沉重伤势晕过去。   露沉风叹口气,顺手接过百里家的工作,有条不紊地安排撤离太兴城的事宜,杨秉言也从旁辅助,露、雷两家的人马则先行回去。   直到星辰快要从天上消失时,两对父女才分别从已成半座废墟的百里家离开。   “好久没见杨家主出手了,那手雷法还是有形无神,真碰到高手只能挠痒用。”   露沉风带着露华浓走过寂静无人的长街,最近和女儿关系的回暖让他兴奋喜悦,按照妻子的话说,每天醒来看见他的表情,都想给他一拳。   哪怕是在揶揄杨秉言,他都觉得津津有味。   三大世家中百里家诗书传世,走得偏偏是横炼体魄的路子。雷家作为统治太兴城阴影的黑帮,传承的却是造化玄妙的五雷正法。   至于露家……剑、术、体、阵等无所不容,百花齐放。   露华浓忽然站住脚步,“李幼念和江云晚相识,李幼念还在城中,那江云晚应该也没逃出去。”   露沉风回身,“少了百里家的阵师,最迟慕情节晚上也能在禁城大阵上开个洞。想两天时间在人烟浩瀚的太兴城找到一个人,还是刻意隐匿行踪的修行者,这几乎不可能。”   “但是江云晚也可能有危险。”   露沉风收起嬉皮笑脸,叹气道:“地下启神宫有异动,今夜百里家又遇袭,我不想猜背后的人是谁,但他明显在针对三大世家。只要江山主远离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   见露华浓还要说什么,露沉风摇头,“江山主并不简单,太兴城的百姓也有萧家去照料,我们现在才是众矢之的,先逃离这座城,一切容后再议。”   露华浓沉默了。   通往另外方向的长街,同样有一对父女在如水的月光中行走。   向来活泼的雷婷今夜一直盯着脚尖,杨秉言只当是女儿家心事也没多问。   “最近修行还顺利吧?”杨秉言问。   “五境开府在望了,华浓应该也快了。”   “五境开府后道树稳定,到时如果你还是不喜雷法,想走炼体路子可以多向百里老爷子请教。”   “嗯。”   “说起露华浓,虽然露家主说家主之位是留给她的,但我觉得此事还有变数,将来你做家主后倒可以多向她请教帮忙。”   “嗯。”   “还有关于你将来的婚事……”   “哎哟知道了,我还年轻考虑这个干嘛。”雷婷连忙捂住耳朵,小碎步跑开了。   杨秉言无奈笑笑,他回身望向百里家的方向。   李幼念……大概同名同姓罢……   已经过去许多年,就连记忆也埋在最深处,落满了岁月尘埃。可名字就像咸腥的海风,卷连着记忆像潮水般用来,将他吞没。   眼看雷婷已经在前面跑得没影了,青衫书生从袖中拿出一个今日刻好的木雕,端详片刻在手中化作灰烬,像是要把记忆也连带消除。   ……   荒僻的芦苇荡深处,江云晚走入庭院的瞬间就换回了本体。如今两种神通都愈发熟稔,无论切换身体还是变做他人,都只要一个念头。   朱洛正在院中看着行将消失的银月,仿佛拜月的少女。她见到江云晚松了口气,指了指某个房间。   江云晚顺着方向闻到淡淡酒气,当即心中了然,将小蝶交给朱洛照顾,自己则过去推开了房门。   浓烈的酒气混着脂粉味,豆大的昏黄烛火摇曳,女人趴在桌上手中还抱着酒坛。   江云晚微不可察地皱眉,关上门后走到桌边坐下。   不知何时回来的离离抬起头,见到江云晚后直接倒了碗酒给她,一副不喝就免开尊口的表情。   江云晚犹豫片刻,想着控制好量应该没事,将一碗酒饮下,呼出火热的气,“你给自己化妆了?”   旁边的圣女不仅给自己化妆了,甚至称得上极好,本就漂亮的脸上浮着一层艳,酒水顺着露出的酥胸流下,醉酒时她比平常更显尤物。   “常说化妆能让女人心情变好,妾身便试了试嘛,不过还是酒水效果更好些。”离离嘿嘿笑着,脸上酡红一片。   “……因为你的父皇?”   离离打了个醉嗝,“妾身虽是父皇的长子,但不讨他喜欢,所以我们关系并不算好。只是稍作缅怀,大概喝完这顿酒妾身就会好起来了。”   江云晚想说什么,碗中又被倒满,无奈喝完才开口:“关系不好?与你的母妃有关?”   “卢家虽然修建太兴城有功,但只是器师家族,母妃在后宫中出身算差的。”圣女眼神迷离,“但这只是部分原因。萧家不分嫡庶,妾身作为长子是顺理成章的继承人,但自出生后钦天监就不断上奏,说妾身不可为君,否则大周在妾身手上有亡国之难,还说有什么妖后乱政,焚天之难,那些混帐练气士……”   离离低声骂着什么,眼神却逐渐狠厉起来。   江云晚一愣,她从未见过这眼神,也不知是来自皇子萧逸,还是圣女的身体。或许作为皇子,萧逸就算无心皇位,也愤恨着什么吧。   “母妃本就与父皇感情不顺遂,离世又早,再加上钦天监煽风点火,妾身就成了父皇眼中的不祥之人。小时候生活在太兴城,却不许与任何朝臣联系,长大后更被直接送出太兴城,到母妃曾待过的东海之畔生活。”离离自嘲笑笑,“东海之畔待了五年,好不容易老二监国把妾身叫回来,结果是亲兄弟要杀妾身。”   “那大婶你……从没想过做皇帝么?”江云晚问。   “妾身原名萧逸,安逸的逸,喜欢过安逸的生活。”离离将滚烫的脸贴在桌面上,伸手虚摸着江云晚的脸,“有美酒可饮,有美人作伴,就是安逸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长醉入夜   烛火昏暗的小屋。   眼见江云晚还要说什么,离离摇晃坐起,贴在江云晚身上,端起一碗酒直接喂在江云晚嘴边。   “唔……唔……”   猝不及防下江云晚被猛灌一口烈酒,剧烈咳嗽起来,脸色也肉眼可见红润起来。   “好了,知道你要安慰妾身,酸情话语不用说了,陪妾身喝酒就好。”离离枕在江云晚肩头,嘿嘿笑着。   几碗烈酒下肚,江云晚也已微醺,白了离离一眼自己倒酒喝了起来。身边的女人毫不示弱,抱着酒坛也痛饮起来。   小屋中酒气与女子幽香混在一处浮动,两人喝得愈发酣畅,酒水都顺着鹅颈般的脖子流下,打湿了身前衣裙,衬出挺拔的浑圆。   本来大醉的离离越喝越精神,反倒江云晚已经烂醉如泥,最后一口烈酒入喉,瓷碗失手在地上四分五裂,声音清脆。   这下反轮到江云晚靠在离离身上,声音含醉,“大婶,心情有没有好些?”   “好多了。”离离笑着,一手撑着脸,一手揽着江云晚在怀。   “有点热。”江云晚眼睛半闭,撕扯身上的衣裙,露出肩头莹润的肌肤。   离离更是早就袒露半边娇躯,醉酒后曼珠沙华的纹身似乎红得更加妖冶。   “你当然会热,这可是蒸酿酒浆,比普通酒水不知要烈多少倍。”   或许是喝酒太多,也或许是看见江云晚微启的红唇,离离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正好今天还未去过教坊司。”   她古怪笑着,将江云晚拦腰抱起,直接放到了床上,整个人却也被带着踉跄到上床,慌忙间正面压着身下女人的四肢。   她愣了愣,不自觉低头凑在女人的脖间。   魅惑的幽香冲入鼻腔,离离只觉得全身燥热,她很久前就发觉江云晚身体的香味殊异,像是浓烈的火,又像是侵入骨髓的毒。   但还没等她做出下一步,醉意的声音传来,“大婶,酒后乱性可不是好事哦。”   离离看去,江云晚眼睛眯着缝,像是在笑的狐狸,发髻喝酒时就已散乱,此刻长发压在身下衬着玉白透红的脸。   “原来你还醒着,可你现在醉成这样,妾身真对你做什么你又能如何?”离离凑近对方的脸,两人的鼻尖快要触碰。   江云晚冲着离离的脸吹口气,吃吃笑着,“你不会做什么的,有贼心没贼胆。如果你真是趁人之危的混蛋,我也不会陪你喝酒了。”   离离一阵沉默,极小声道:“那你可知道妾身忍耐的多辛苦。”   “什么?”江云晚懒洋洋歪头。   “妾身在说今夜一定要把你吃干抹净!”离离恶狠狠说道。   但话音刚落身下的美人忽然翻起,转而把她压在身下。   江云晚眼神迷离,香肩半露,黑发垂在胸前,她笑着轻捏对方火热发红的耳垂。   “大婶,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吃干抹净可要抓紧哦。”   说完她却忽然双臂一软,整个人倒在离离身旁,双眼紧闭脸上潮红更甚,发出绵绵的鼻音。   离离拍了拍江云晚的脸,确定对方是因为酒劲上来,现在才是彻底醉了。   “这么不设防把自己交给妾身,吃定妾身不敢动手?”离离咬牙切齿。   江云晚下意识贴近了她,呼气说着好热。   “酒品这么差?”离离抚摸对方汗湿的发络,“还是说你也跟妾身一样,过得很不开心呢?”   酒意和江云晚的双重刺激下,离离也变得燥热,眼神迷离间双手动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离离的衣裙已脱下大半,轻轻抱住对方,滚烫的肌肤厮磨。   像是快意又像是忍耐难受,轻哼吟声在黑暗的屋中回荡。   但就在两人身体都愈发热起来时,某个紧要关头离离忽然清醒,把江云晚身子微微推离。   离离无奈苦笑,“说着不让动,自己又毫不设防,分明是要折磨死妾身啊。”   “真是个……妖精啊……”   她用力拍拍江云晚的脸,“喂,快醒醒陪妾身说话,再这样下去妾身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了?”   “说……什么?”江云晚闭着眼睛,红唇轻启有气无力。   女子的幽香仍像火舌一样撩拨着离离,她轻叹气,用手把旁边的滚烫娇躯微微隔开,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述着自己童年的故事,来让自己保持着清明。   不知道过去多久,江云晚已经睡着了,而离离看着对方的睡颜,仍有一句没一句说着。   直到最后,两人又彼此相拥,却是都已经沉沉睡去。   乌发纠缠,衣裙凌乱,两位美人在黑暗中贴合,绮丽而梦幻。   ……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二皇子在府邸的深处,那片矮竹前缓慢踱步,他心中的躁动比天边的黑暗更浓郁。   “我要的是收服三大世家,他们将是王朝未来必需的助力,而不是让你毁了他们!”萧圭难得声音拔高。   少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三大世家的家主都是难啃的骨头,世家历史远超大周王朝,他们不会对萧氏卑躬屈膝。”   “那可以解决他们扶植傀儡上位,也可以用无名氏去分化。”萧圭冲着真身不知道在哪的少女道:“而不能如你所作,让无名氏开路,派邪修去毁家灭族。”   其实最让他皱眉不悦的是,无名氏是他暗中收拢的势力。这个北烈国的少女,却凭着盟约越过了他,直接向无名氏的领导者下令。   他最享受掌控一切的感觉,反之,任何失控都像钢针般刺激他的心神。   少女的声音静默片刻,“那么世家们的事我不会插手,请殿下自行处理。”   “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萧圭凝视着东方,不久后那里将有光芒万丈。   “看来殿下很有信心?”   “与虎谋皮的事,没有信心如何敢做。”萧圭只是呼吸间竟已平息心境,淡定自若笑笑。   巨大的红日在东方升起,一瞬点燃了万里云霞。   朝日底部有一道小小黑影,像是要被点燃的木签,但实际上那是太兴城仅此于宫城的巍峨建筑,建筑下园林绵延无尽。   鹿台,也是慕情节夜晚将要宴请满城豪贵之地。   “我生来便有紫气东来,如何做不得天下之主?”   他面向东方轻声,像是在叩问着谁。   ……   日升日落,月影无息。   又是一个长夜覆压人间,但太兴城灯火如海,亮如白昼。若从云间向下看,整座城池就像平原上烈烈燃烧的火炬。   这是太兴城最热闹的日子,仿佛半座城的人都涌上长街,欢笑与热闹散播在每个角落。   而芦苇荡的院子中冷清寂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丰腴美艳的妇人今夜妆容精致,一身红衣格外妖娆,她望向紧闭的房门,轻笑道:“真是能睡,不过也好,美美地睡上一觉。”   她径直走出院子,到了芦苇荡的边缘。   今夜的月色蒙着绯红的光,一头灰色皮毛的驴子竟踏过月光从远处走来,懒散站在她身前。   “驴兄啊驴兄,你还真是没让妾身失望,以后不再用驴肉烧锅威胁你了。”女人满意地抓弄着两只驴耳朵。   但驴子似乎不适应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不住打着喷嚏。   “这就不适应了,以后这样的日子长着呢。”   说着女人轻拍驴子的背,后者嫌弃地翻翻白眼,轻嘶一声,开始往某个方向带路走去。女人双手负后,踱着轻盈步子跟上,很快一人一驴都消失在夜色中。   ……   东坊的某座府邸同样死寂。   微微有风起,萧奉之的视线终于从摇曳的竹林上收回,他就站在竹林外,而一队人影在他身前排开。或是妖冶女子,或是雄浑男人,但无一例外手中都提着一盏宫灯,无需府邸灯火,这里的夜色也被这许多宫灯驱散。   “诸位,便在今夜了。”   萧奉之双手合拢面向众人,而提灯人们都恭谨避开,“此身只为殿下。”   像是想到什么,萧奉之朝书房方向一伸手,青竹提灯穿过竹林,飞来落在他手中。   “身为提灯人的领袖,手中怎可无灯?”   萧奉之笑笑,在青竹灯旁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在里面生出,且越发茁壮,男子眉心的朱砂印记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走吧。”飘逸出尘的男子在前方领路,后面的提灯人们跟随。   避开所有人的视线,提灯人们走到府邸正门外的石阶上,更前方无形的禁制阻隔了一切。   萧奉之一人上前,青竹灯在身前荡过一圈,仿佛热刀切油,那被视为绝无法解开的禁制,不断从青竹灯处向周围消融,很快出现可供人穿行的大洞。   那些璀璨的灯影,很快也消失在夜色中。   ……   今夜似乎是个动身的好日子,就在离宫城不远的鱼龙卫屋舍中,一处半塌的院落前。   何必来一身华服,几十道满身肃杀气息的人影隐藏在黑暗中。   “都放松些,今夜,可是慕情节啊。”   何必来轻笑着,折扇拍打手心,他的目光斜斜望去,能看到东方鹿台的高耸黑影已经被灯火点缀。   大宴在即。   “那我先行一步。”   何必来头也不回消失在黑夜中。   ……   猛烈的声响在屋外发出,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   床上乌发与衣裙都很凌乱的女子睁开眼睛,慵懒地起身轻揉着头,宿醉后她还有些昏沉。   “怎么还没天亮啊。”她揉着惺忪睡眼。   房门紧闭但窗户早已打开,清新的风将酒气全都带出去,也送进了隐隐的喧嚣声。   江云晚舒展腰身,却倏地愣住。   通过窗户能够看到太兴城的夜空,无数烟火在那里炸开,汇成璀璨的海洋。   江云晚愣神许久才醒悟这意味着什么,平日里太兴城不会有这样的烟火。难怪睡了这么久仍是夜晚,如果所料不错,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两天两夜。   慕情节的夜晚,来临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秋天再难结束   烟花绽放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让人觉得热闹又寂寞,仿佛外面就是盛大的世界,却一窗之隔遥不可及。   江云晚怔怔看了会儿才下床,见到桌上有张纸条,上面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小美人,遇到外人莫要贪杯,小心遇到大灰狼哦……”江云晚轻声念出,哑然失笑,“外人,还以为我们也算半个朋友。”   她昨夜倒并未贪杯,按照计算喝完那些酒只会半醉半醒,怎么一醉就是两日?   江云晚拿起空荡酒壶闻了闻,苦笑摇头。   是烈酒纯浆……难怪自己会估算失误,还好没发生什么。   江云晚低头看看自己还半露的肩头……应该没发生什么吧……   稍稍整理衣裙后出去,整座院子都静悄悄的,一丝灯火都没有。   江云晚推开朱洛的房间,在桌上又看到另一张纸条,却是朱洛的笔迹,上面写着她带小蝶城中心看烟火了。   “慕情节大家都很兴致高涨啊。”   江云晚无声笑笑,只是又有些担忧,总觉得这禁城三日太过轻松平淡。   夜空又有一簇簇烟花炸开,在女子瞳孔中倒影斑斓。   “慕情节啊……”   某个瞬间女子决定出去走走,只是闻闻身上的酒气,又看到凌乱的乌发,女子决定还是先行沐浴。   ……   灯火熄灭,府邸空旷寂寥,与坊外截然相反,只剩天一塔依旧高耸,但露华浓知道那只是个空壳,里面所有古本都已被带走。   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长大的地方,哪怕整座清露坊已成空壳,露华浓还是将大门郑重锁好。   想来另外两家应该差不多,此刻三大世家的族人们已经快到城东南的荒僻角落了。百里家的阵师们在之前的夜袭中受重创,只靠露、雷两家,直到今日黄昏时才终于完成对大阵暗门的准备。   月上中天时元气最为紊乱,那时就会一鼓作气打开暗门,三大世家从此离开太兴城。   此刻本该与族人在一起,但她略施手段与断后的族人交换,做出这个决定时她以为是出自家主之女的责任感,但直到此刻她才发觉只是自己心中不安而已。   她在太兴城找了两日,父亲说的没错,太兴城中上百万人,她找不到那个人。   子时才会打开暗门,而现在才戌时一刻,天黑没多久,时间尚早。   露华浓想了想,顺着清露坊附近的道路向城中心前行,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这座城道别,还是在寻找着一个身影,想将那个身影也带走。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南坊长街。   记得那个小女贼翻窗而来的夜晚,她们第一站就是南坊长街,再往前就是慕情节最热闹的淮香桥,然后是中轴御道,最后是地下古城入口所在的宣德街。   今夜长街比任何时候都热闹,情人携手同游,卖面具的摊位都被挤满。   露华浓心中一动……   南方长街依旧熙攘,靠近淮香桥更加拥堵。上次还有那个妩媚女子陪她一起挤,这次只剩一人她忽然没了力气,也没有上桥,转而沿着河岸行走。   这条河来自太兴城北方的大河,大河在北地绵亘千万里,名字自古时就叫做大河。   而这条来自大河的分支名为淮香河,是穿过太兴城的运河,淮香桥名字由此得来。   露华浓一身雪白走在岸边,精致的雀鸟面具遮住半张脸,露出嫣红的唇,另有一张蛇纹面具揣在怀中,与那夜她们两人戴的一样。   岸边的人群中也没有那人的身影,抬眼扫遍人满为患的淮香桥,依旧一无所获。   本来不该有所期待,每年来淮香河畔她都是孤身一人,可今年就像有株火苗在心中缭绕。   这种期待并非慕情节所有人都成双成对,你一人形单影只分外显眼,期待有人来陪。   而是在这么大的世界中,你独自一人行走许多年,心门紧锁,忽然有天遇到一个腰细腿长的妩媚女贼。心门紧缩也没用,她那样狡猾地翻窗而入,一番胡闹后又飘然离去,此后来来往往,嬉笑惹人。   可在这万千烟火盛放的寂寞夜晚,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小女贼偏偏不在身旁。   “不仅是女贼,还是骗子,还是强盗……”露华浓轻声说着。   “还很讨厌……”   岸边站满游人,她的背影依旧萧索。   河面波光粼粼,数不尽的河灯在上面飘荡,就像承载无数那女心中的火苗,不知要飘向何处。这便是慕情节的传统,有些男女会隔着宽阔的河面互放河灯,传说如果能收到对方的,二人今生今世都不会分离。   露华浓准备离去,或许从此再无法回太兴城,这个秋天的故事结束了,与她的故事也结束了。   无法相见也好,让发生的和未发生的都停止在这个秋天。   走之前她最后看了河面一眼。   只是一眼。   于是海枯石烂,秋天再难结束。   她的眼神也再挪不开,牢牢锁在对岸人群中的一抹淡紫身影上。   隔着宽阔河面,隔着雀鸟面具,对方却也认出了她,向她不断挥手。   “江云晚!”她冲对岸高声喊着,对方也在朝她喊,却听不到声音。   漫天烟火在头顶盛放,无尽河灯在脚下流过,人群熙攘,慕情节的热闹将一切声音盖过。   露华浓指了指淮香桥,对方点头表示明白,旋即朝长长的拱桥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露华浓急忙拨开人群往桥边去,脚步那样匆忙,生怕错过。   可是一路走到桥面中心也未相遇,她怀疑已经错过。   焦急间她与一人撞个满怀,怀中面具也掉落在地。   魅惑的幽香萦绕满怀,慌乱中手摸到了对方的腰肢。   身躯柔软地让她一愣。   今夜最大的一簇烟花在她们头顶绽开,仿佛花团锦簇的牡丹,周围人都抬头望去,只有相撞的两人还发楞。   人潮来来往往的桥心,她遇到了她。   “啧啧,露大小姐还真是喜欢这面具。”   妩媚的女子眨眨眼睛,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门后许久才想起曾约定过,慕情节一起来看河灯,我没有迟到吧?”   露华浓怔住,轻轻出了口气。   你为什么要来呢?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捡起地面上的蛇纹面具,轻笑着将其戴在江云晚脸上。   “戌时还未过,慕情节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四十四章 鹿台之宴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连续六簇烟花在天空绽放,各自化作金爪与长须等,栩栩如生的金龙便在烟花之海中出现,仿佛夜空的王者。   “民间也敢僭越龙纹,大罪!”萧佩一手握剑厉声道。   “龙啊……”萧圭收回视线,声音温醇,“慕情节本来就百无禁忌,随大家的兴致去吧。”   萧圭身上的黑缎比夜色更浓郁,背后的高台仿佛是为摘星而立。   鹿台,也被称作离宫,在太兴城皇宫东南,与在西南的鱼龙卫互成犄角之势。外人常以为此处是皇家园林,走进来才会发现除了外围的树海值得一看,也只有最中心的高台才显出如岳的气势。   当年太祖皇帝不喜豪奢,皇宫游园一切从简,偏偏亲自下令建此高台。鹿台建成的夜晚太祖亲登台,颇为满意,有近臣询问,太祖只是笑道:   “天子,天子,天即是其父。站得更高,朕才能看清,这个敢居为朕父的‘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样不敬天命的话自然不出自正史,只见于坊间野传,但世人都相信那位以兵甲削平四海的帝王,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   而太祖后的天子们再没有登台觑天,鹿台从此后也只做宴饮之用。但因为太祖的缘故,这鹿台也成为萧氏的象征之地。   今夜二皇子在此宴请太兴城众多勋贵,在有心人眼中变多了许多意义。   大宴早已开始,二皇子并未坐在台上,而是背靠在鹿台投下的阴影中,太兴城勋贵们则列为几层的半圆。   人群周围是围列四方的楼阁,再外面才是圆弧的树海,也是太兴城八景之一。   鹿台坐落在天圆地方的中心,其下的二皇子身后只有家臣萧佩一人,而今夜到来的勋贵们则动辄两三人在后,且大多气机深厚。   当然也有孤身一人来此的,比如在半圆较外层有个华服男子,觥筹交错间他只是独自饮酒。   此刻二皇子举杯说着什么场面话,何必来则继续观察着今夜的客人们。有贵气逼人的六部大员,也有垄断了太兴城周围所有矿山的豪阀之主,是露家的劲敌。   说来这样的夜晚三大世家的家主们竟然都未到场,但总之今夜在座都是能让王朝震动之人,可谓群英荟萃。   许多人不顾礼节也要带着高手赴宴的理由,何必来也能猜到。   帝王不在其位而诸子夺嫡,这样的场面史书不知写过多少轮,总有皇子会踏着无数鲜血登位。   且如今天子病重,即便某日忽然满城刀兵也不意外,所以更要警惕,何况今夜来的许多人都与二皇子不对付。   二皇子还在鹿台下举杯侃侃而谈,不时有人也举杯敬酒,即便政见不合他们也得承认,眼前的萧家次子确实有超然的魅力。   只是何必来在下面却愈发心惊,因为他仔细看遍全场才发现,何止许多人,在场简直大半都不是二皇子的支持者,是他夺位的一大障碍。   这是要做什么?将所有政敌一网打尽?   可太兴城中没有蠢人,今夜随行赴宴的高手们聚在一处,恐怕得三大宗的哪家才能轻松拿下,二皇子不可能有这样的实力,也不可能有办法处理。   那是要做什么?把大家拢在一处各赔三杯酒,从此宿怨化解,天子驾崩后请大家踊跃投我一票?   何必来自己都觉得这想法荒诞不禁。   他近来越发觉得太兴城中有巨大的漩涡在酝酿,漩涡的中心就是二皇子,这也是他今夜混入鹿台之宴的原因。   即便如今他无官无职,但鱼龙卫的职责就是效忠萧周,应该未雨绸缪。   可几轮美酒下肚,腰肢款款的佳人们都前来换过几轮菜了,夜宴依旧融洽,甚至气氛愈发高涨。   何必来晃了晃脑袋。   或许自己多想了,何况今夜是慕情节,空中都浮着暧昧的气息,再冷血的人也会抗拒提起刀剑吧。   只是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就在何必来遐想时,他看到最前方的皇子忽然站起身来。   “今夜幸与诸位夜饮,又逢慕情佳节,那便诸事皆宜,百无禁忌。”萧圭的绸衣在夜风中鼓荡,笑意倜傥。   男子轻拍手掌,鹿台顶部忽然有火光冒出。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高台四周燃起火光,照亮中间造各异的女子,都是金纱银环的佳人,露出的腰肢蛇一样。   看起来都是舞姬,不知何时已摆好舞姿等候在黑暗中。   姿色都不错,尤其中间主位的舞姬满是异域风情,身上银粉闪闪格外惹人。   何必来有些迷惑,都知道二皇子爱赏舞,豢养舞姬无数,但今晚场合教坊司才更适合,而不是这些异域舞姬。   旁边还有个大箱子,听说这些歌姬尤擅剑舞,难道里面放着利剑?   何必来不由紧张起来,五官发挥到极致,竟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忽然有人站起,指着高台声音激动,“那……那是个半鲛啊!”   满场哗然,惊呼声此起彼伏。   半鲛?   何必来惊愕去看,才发现那舞姬身上的银光并非涂了粉,而是许多银白鳞片在反射月光。   果然是半鲛,鲛人和人族的后代,难怪有近乎微不可察的腥气。   传闻东海深处有鲛人,她们的歌声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蛮荒时还常有目睹鲛人的记载,如今已经成为传说,连带半鲛都珍贵起来,在王朝豢养半鲛可是重罪。   难怪说百无禁忌。   “适才不甚被酒水弄脏衣服,请诸位贵客观舞,萧圭换好衣服再来陪诸位饮下半场。”   二皇子从容笑笑,带着家臣转身离去,消失在四周的楼阁间。   他的离去便是信号,高台上乐声奏鸣,舞姬翩翩而舞。   又有宾客忽然指着手腕高喊,“那这岂不是真的人鱼膏?”   何必来也低头去看自己手腕,那里有一圈油脂涂痕,入场时侍女在每个宾客手腕留下的,说是人鱼膏作为见礼,祝福宾客长命延寿。   当时所有人都一笑而过,人鱼膏何等珍贵,大概是托个名字当彩头。   但现在二皇子能弄来半鲛,人鱼膏应该也是真的。   部分宾客已经开始舔舐手腕,传闻此物用来燃灯千年不灭,食之还能延年益寿。   何必来愈发困惑,这样大的排场和礼物,二皇子真的是有心与政敌修好?   高台上的舞蹈还在继续,且吸引越来越多的目光,那半鲛的舞着实绮丽,月光下金纱银鳞闪耀,像是场迷幻的梦。   只是众人心中也有迷惑,为什么要在高台顶起舞,这样子……脖子好累啊。   乐声戛然而止,一名舞女去开箱子。   众人都振奋起来,剑舞要来了么?   “今年慕情节注定难忘了,可惜许多同僚没来。”前排的礼部大员感叹着。   何必来倏然一惊,终于想起哪里不对!   之前他曾看过巡城司的城防文卷,有大量官员被外派出城,再结合今晚的宾客名单……   ——离开太兴城的大都是二皇子的支持者!   因为是分批调动,并未引人注意。   怪不得今夜二皇子把许多政敌请来也不让人奇怪,别人只会以为他把满城勋贵请来了,而实际上城中只剩他的政敌。   何必来瞳孔急缩,只想阻止那舞女开箱,里面说不定藏着绝世的法器!   但已经来不及了,箱子吱呀一声开启。   出乎何必来意料,没有什么法器,浓烈的腥气从高台上散发出来。   近乎两丈的铁翼展开,上面覆盖着铁青的鳞,巨大的古怪蝙蝠从箱子中飞出,身上还长着利刃般的镰足,简直是经文中描述的妖魔!   那蝙蝠放出尖啸,围绕高台盘旋一周,便有无数血花绽出,高台上几乎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除了那名半鲛。   鲜血顺着高台流淌下来,所有宾客都猝不及防,只是怔怔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   慕情节之夜的第一缕血,就这样悄然流下。   蝙蝠轻盈落下,低头俯视着半鲛舞姬。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何必来攥紧折扇。   如此场景,这舞姬,是那古怪蝙蝠的主人么?   他忽然看到舞姬嘴唇翕动,靠唇形辨出了那句极小声的话。   “就以此舞和此身,来报答殿下的恩情吧。”   血光骤然挥洒,蝙蝠一口咬断舞姬的脖子,在其身体上撕咬吮血,半鲛的鲜血覆盖了之前的血迹。   “妖魔,妖魔啊!”场间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来人啊,杀了那妖魔!”   身后的侍从沉声领命,只是刚走出几步又停下,像是在侧耳聆听什么。   那声音越发浩大,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那是无数翅膀挥动的声音,声音之大让人耳膜刺痛。   高台顶端一道暗板掀开,无数铁青色身影涌出,像是大地涌出的泉水。   泉水不断挥洒,须臾涌尽。   数不尽的蝙蝠飞出高台,不断去和第一只蝙蝠争夺半鲛的尸体,甚至撕咬那些沾有半鲛血液的同类。   尖啸声回荡,碎肉顺着高台流下,不少宾客俯身呕吐。   只是须臾那具尸体就被一扫而空,蝙蝠再度起飞,围绕高台盘旋。   何必来皱眉,为何蝙蝠不吃其他尸体,因为只有半鲛才有吸引力。   那它们现在又在寻找什么?   何必来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那里还有一道人鱼膏痕。   “跑!”   何必来只觉得心脏抽搐,起身朝所有人高喊。   这就是二皇子变不可能为可能,杀光这里所有人的办法?   “几只大些的蝙蝠,有什么可怕?”最前面的礼部大员终于吐完,起身不屑看向何必来。   附近也有人附和,超大蝙蝠而已,自己的侍从一指头一个,这才是他们敢于留下观看的底气。   “食人妖魔,有违天和,断不可留。”礼部大员一拍侍从肩膀,“阿大,去。”   壮硕的侍从领命,真气勃发间骤然跃向蝙蝠群,手掌几乎要将天空撕裂!   啪。   极轻微的响声,两块事物掉落在礼部大员的身前,那是被蝠翼一截两半的侍从,鲜血与肚肠流了一地。   “跑!!!”   礼部大员扭头朝所有人喊道,声音变形像是鸡叫。   可还没等众人反应,机关响动声从四面的建筑传来,无形的波纹从建筑中升起,覆盖整个鹿台周围,与覆盖三皇子府的禁制如出一辙。   何必来手脚冰凉,终于明白了,原来今晚的鹿台之宴,他们自己才是主菜。   “夜宴刚到一半,还未尽兴怎么能走,且等我换好衣服就来。”温醇的含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还请诸位,尽情享受。”   无数蝙蝠呼啸而下!   ……   四方建筑以外,二皇子侧耳聆听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家臣萧佩在一旁脸色苍白。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呵……二皇子笑笑。   “没想到这些东西,会贪嗜鲛人的血肉。”萧佩艰难说道。   “并非鲛人血肉,这些异兽会吞噬见到的一切血肉,只是它们更喜欢……人血和其他异种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更接近某种源头。”二皇子淡然道。   冒极大风险禁城三日,隔绝了一切的干扰,也将这些人留在城中,但代价是值得的。三日时间那个北烈国的少女,终于将囚于地底的异兽们尽数放出,勋贵们怎样的护卫都会在今夜薄如蝉翼。   “那少女呢?”二皇子皱眉。   这样的重大时刻,对方竟然不知所踪。   “似乎还在第一城,有些收尾工作要完成。”萧佩想了想。   “……算了,暂时不必管她,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二皇子带着萧佩转身走入树海,不多时就到了外面。   数不尽的锦鱼红纹在夜间浮现,鱼龙卫夜行司的精锐们恭候良久,那些悬腰的长刀像是截断夜风的堤坝。   面容刚毅的男人恭身行礼。   现今夜行司最受倚重的独缇,严如铁。   “殿下,那里面……”严如铁有些疑惑,他隐隐能听到一些惨叫。   “我养了些食肉蝙蝠给宾客们看看,现在正表演的是蝙蝠进食。”二皇子轻笑。   严如铁点头表示了然,并未深究食物到底是什么。   “趁着所有势力的头脑都被拖住,我们出发吧。”二皇子拍拍严如铁的肩膀,“起风了。”   严如铁凛然。   是啊,起风了,自然要顺着风势走。   夜色里终于不再只是慕情节的旖旎,肃杀的气息正顺着夜风,一点点向整座太兴城侵蚀。   ……   淮香桥在南坊和中轴御道的夹角间,单从位置上看确实是整座太兴城的中心地域,也是慕情节最热闹的地带。   距离淮香桥不远处的地方,兜售河灯的小女孩拿着银钱蹦蹦跳跳离开了,今夜河灯供不应求,刚刚甚至两名女子一口气买下了二十盏。   不远处人群稍稀疏的岸边,戴蛇纹面具的女子小心将一盏河灯放入水面,旁边的雀鸟面具女子做同样举动。   两名女子都轻柔地按着河灯,不让其飘走。   “三,二,一,开始!”   随着蛇纹面具的一声令下,两人同时松开手,看着河灯顺水流向河中心飘去,多次都险些撞上其他河灯,但都有惊无险。   蛇纹面具女子起身,不断给自己的河灯打气,每当险些碰撞便要蹙眉,惊险躲过就又欢呼,旁边的雀鸟面具无可奈何地看着。   两盏河灯随波逐流,直到快要离开两人视线时,雀鸟面具那盏终于和其他人的发生碰撞,偏离了原定轨道。   蛇纹面具一阵欢呼,朝身旁女子伸手,“给钱!”   露华浓苦笑,掏出一块碎银放在对方手中,看着对方开心收起碎银。   “好了,目前你我四胜四负持平,快进行下一局吧。”   江云晚说着就要去拿身旁的剩余四盏河灯,却被露华浓按住。   “河灯不是这样用的。”露华浓叹气,“要么是寄托心愿,要么是漂给河对岸的情人。”   “那你买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就当我有很多心愿要寄托吧。”   自己向来不信这些,哪里有什么心愿要寄托,只不过是……   露华浓说着拿起一盏,点燃里面的灯烛,蹲下身在水中向河对岸推去。   江云晚也蹲下身,在旁边撞下她的肩膀,笑眼弯弯,“露大小姐,这一盏寄托的是哪个心愿呢?”   “这一盏,希望父母长命安泰,如果他们能长得更成熟点就好了。”   虽然不信河灯许愿,但既然被问到,露华浓还是认真想了个。   她又拿起第二盏放入河面。   “这一盏……”她眼睛瞥到身旁女子,“希望某个小女贼能够不那么胡闹。”   “喂,世间再难找到我这样的吧?!”蛇纹面具在旁抗议。   “听起来你还很自豪?”露华浓诧异。   “是啊是啊,小女贼就是我,迷人又可爱,技术本领强!”女子眉飞色舞。   露华浓绷不住笑出声来,“那就改成……希望某个不周山的山主,不要那么水性扬花。”   “喂!”   两盏河灯一前一后,追逐而去。   露华浓拿起第三盏放入河面。   “这一盏……希望我弟弟能开拓商路成功,将来把露家发扬光大吧。”露华浓轻声道。   “你不是说露家主嘱意你成为下任家主吗?”江云晚问。   “我还有些犹豫,虽然弟弟他也志不在此……”露华浓道,“但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或许我的路领另有他途。”   “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家主?你同时也是芳华谷弟子,到时宗门一定大力支持,你多找几个帮手就是。”   露华浓沉默。   “……我说错什么话了么?”江云晚迟疑道。   露华浓忽然扭头,“江云晚,你也是不周山的人,那你到时愿意来露家帮我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怕自己帮不到你。”江云晚想了想。   “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技术本领强么?”露华浓挑衅道。   “当……当然技术本领强了!”江云晚强撑道。   露华浓忽然笑了,宛若沉寂的雪莲在冰雪中绽放。   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都散去,露华浓的声音那样清澈坚定。   “那我修改刚才的愿望。”露华浓直视对方,“技术本领强的小女贼,你愿意帮我管理露家吗?”   “露大小姐你在说什么啊?”江云晚哭笑不得,“莫说不愿意,就算退一万步我愿意,哪里有办法能让外姓人管理露家的。”   “有的。”露华浓轻轻说道。   江云晚一愣。   夜风吹来,河水褶皱,第三盏河灯倒流而回,触碰在她的手边。 第一百四十五章 漩涡   今夜太兴城陷入狂欢的海洋,深埋地下的古城同样热闹。   朦胧的绯红月光穿过阵法,照亮古城的每个角落,除了那座人去楼空的道观,这里似乎连夜色都比别处浓郁。   白日时古城中无人,入夜后这里的动静都被夜色覆盖。   长秀观中的巨大莲池,二十多道身影围绕着中心的硕大荷叶,荷叶已经彻底枯萎,寸寸枯萎的叶面像是老人的皮肤。   而那些身影脚下踩着的荷叶还很浓绿,甚至更胜以往。但这不是他们有意照料,而是磅礴生机从体内流淌出的时候,顺道润泽了这些荷叶。   生机在鲜血中蔓延,在池面上勾勒出瑰丽邪异的纹路,足足三天时间,若非有秘术支撑,他们的鲜血早就流干了,但现在他们也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   这些身影们依旧静默无声,伸手朝中心的荷叶打出种种玄妙的手决,深沉的气机鼓涨,将这片池面全部笼罩。   而轻纱遮面的少女就驻足在不远处的水面,出尘气态与这里的血腥诡异格格不入,看起来她更应该站在群山万壑的山巅,静观云展云舒。   她忽然睁开眼睛,仿佛能听到黑夜里的惨叫,还有蝠翼振动的声音。   “开始了么?”少女轻声道。   白发男人出现在她身旁,脸色比长发更苍白,“看起来是的,从最早您向萧圭展示那些蝙蝠起,他就想到鹿台之宴的这一刻了吧。”   卢空木颇为佩服这位大周皇子的狠辣,他的处境之难,敌人之强,随便从史书一页拎出个皇子来,大概早就拱手而降,只求某个逍遥宗室的结局便已万幸。   而萧圭反而偏要迎难而上,便如这鹿台之宴,寻常人面对如此多强大政敌,大概也是要靠一串串计谋,将其一个个打落。萧圭则根本懒得如此,或者说不屑如此。   这位二皇子的设计更加简单——找一个时间,找一个地方,把这些人聚在一起,然后去全杀了。   确实是粗简无比的计划,但一页页染血的史书早已证明,越是简单的计划破绽反而越少。   那些政敌们聚集起来时实力之强,太兴城中本来不可能有人能解决,那些大周勋贵才肆无忌惮地去赴宴,可没想到在鹿台等待他们的根本不是人。   但白发男人的目光忽然凝固在那片硕大枯黄的荷叶上,“这……通往地底更深处的大门明明还没打开,那些蝙蝠……”   “那些蝙蝠并非来自地底,是北烈国多年来走遍深山大川,在蛮荒遗迹中发现的幼种,耗费巨大代价才将它们驯服,你之前也曾见过的。”少女淡淡道。   “我以为袭击不周山云舟的那些,就是我们驯服的全部数量,并不足以在鹿台之宴杀死满城勋贵。”卢空木苦笑。   “大周二皇子也是这样认为的,才会愿意合作,让我们打开这扇大门。”少女望向硕大枯黄的荷叶,“但萧圭并不知晓,那些蝙蝠不过是遗落世间的蛮荒之血,历经不知多少年血脉都已退化,且数量远不止我们所展现的。而这片大地深处所埋藏的,才是真正的蛮荒。”   卢空木悚然,既震慑于这些他并不知道的细节,也隐隐品咂出蛮荒二字背后的恐怖意味。   破裂声忽然响起,他循声看去,只见荷叶上满是裂纹,终于坚持不住碎为粉屑,仿佛秋风中的落叶,只留下光秃秃的叶茎在那里。   叶茎顶端忽然撕裂为条条绿丝,却带着铁一般的感觉。无数绿丝在顶端交织缠绕,化成一个方形的印章,隐约可见四个古体字样,字样中心的空隙像是个钥匙孔。   可怖的气息从空隙中流出,仿佛太古的魔神倏然睁开眼睛!   围绕叶茎的二十多道身影,所有人的右臂忽然齐齐崩裂,但已经没有多少血液可以流出了。   这些姓名不显于世的高手们却连闷哼声都没有,调整身姿用仅存的一只手继续掐着手决。   “奉敕永镇。”   少女完全不惧那种气息,走到叶茎旁念出印章上的古体字样。   “如果知道下面埋藏的什么东西,你们还能说出‘奉敕永镇’这样的话吗?”少女言语讥讽,“没有钥匙想要完全打开大门,果然费事许多。不过,已经足够让你们出来透透气了。”   少女忽然叹了口气,“萧圭以为这里会直通鹿台,释放出的怪物会成为他的爪牙……他根本不知道最深处的古城,究竟连通着哪些地方。”   少女朝叶茎探出一只手,声音忽然如洪钟大吕,在整座道观中,甚至整座第一城中回荡。   “醒来吧,畜生们。”   ……   太兴城东南方有段狭长的废墟,在地图上只是小小的一条,但实际上牵连数坊之地,一眼望不到头,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倾塌的房屋,野草在地面蔓延。   这是太兴城最古老的几座坊,今年春天工部终于决定将其拆掉重建,露家以出人意料的低价揽下整个工程。但这项工程太过浩大,直到今年也只是做好了规划,并将原有老房拆毁而已。   当然工部的人不会知道,三大世家先人们留下的暗门就在废墟的尽头,太兴城的东南角,自然也不会去想,露家的进度缓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工程浩大?   如今整片废墟都被封锁,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控制权便在露家手中。   今日刚刚入夜,三大世家便将族人们分作无数批次,沿着不同的路线混在熙攘的人群中,最后全部进入这片废墟。   此刻废墟中一支队伍如长蛇般蜿蜒,井然有序走向东南极角,真正重要的物资都藏在储物法器中,但仍有不少货车掺杂其中。   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在队列外奔走,目光如电不断在队伍中检点,他所练术法专攻眼瞳,每一张面孔都精确认出,包括被几个族人抬在架子上的百里老爷子的苍白脸色。   初时年轻人还神色如常,只是感叹三大世家何时这样狼狈过,但很快他脸色就变了,像是发现了什么。   他来回在队列外奔走,终于确定无误,朝队伍的最前面狂奔,不多时就到了一个身着华衣的男子身前。   “外面情况如何?”露家主停下与阵师们的讨论,扭头问道。   “家主,废墟外一切如常,今夜不知为什么巡城的鱼龙卫特别少,但就算平日他们应该也不会来察看。”年轻人气喘吁吁道。   露沉风点点头,但看着对方的惊慌神色,皱眉道:“还有什么不妥?”   年轻人咽了下喉咙,“家主,有人不在队伍中。”   “谁?”露沉风问。   果然百密必有一疏,不知哪位族人没有跟上。   “是大小姐。”   露沉风一惊,心思急转,“距离子时还有多久?”   “已经是戌时末了,距离子时就差一个亥时。”年轻人声音苦涩,“另外除了大小姐,还有一人也不在队伍中。”   ……   淮香河畔隐隐有花香,混在热闹的夜里。   江云晚蹲在河边,看着小小的一团,逆着河流被吹回的河灯就在手边,火舌轻舔,她轻嘶一声甩着手指。   “这么不小心。”露华浓接过她的手指。   “河灯,飘回来了……”江云晚怔怔道。   “什么?”露华浓轻轻吹着。   江云晚止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释被烫到的原因,还是其他。   “刚刚你的意思是……”她有些迟疑。   露华浓看了她片刻,再次笑了,“以后再继续谈那个话题吧。”   “喂!”   “还剩最后一盏河灯,你再不许愿就没机会了。”露华浓指指地上。   江云晚摇头,她本就没有许愿的打算。   “那还是我来吧。”露华浓说着摘下了江云晚的面具,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再度出现。   最后的船灯是漂亮的莲形,露华浓将蛇纹面具放在莲瓣旁,“听说把愿望对象的东西放在船灯里更有效。”   她双手托着莲灯,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希望江云晚能好好的,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好好的。”   江云晚在旁愣住,她从未见过露华浓这样郑重、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偏偏许下的内容还是关于她,明明是最后一个愿望。   “露华浓……”   “替你许的愿望而已,总要好好活到我成为家主的那天,才能再谈帮我的事。”   江云晚摇头轻笑,心中有股淡淡的暖意。   露华浓感觉脸上的面具被摘下,她睁开眼睛,看到江云晚把那张雀鸟面具也放在莲灯中。   两张面具相对立着,中间是莲心形的火烛。   “那再加上一个我的愿望好了。”江云晚看着对方:“希望某位姓露的大小姐,余生平安喜乐,而且笑口常开,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最后半句是多余的。”露华浓冷冰冰说道。   “我的愿望,要你管?”江云晚哼着。   漫天烟火绽放中,悠悠的钟声传来,河面上的灯忽然更多了。   “戌时要过了,戌时前许下的愿望最灵。”露华浓望了城中钟楼的方向,又伸手在蜡烛上方轻旋,火苗蓬地生起。   “那还不赶快!”江云晚接过莲灯,急忙放在河中。   露华浓看着对方认真小心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愿望果然很灵,今夜你笑的次数比过去一个月都多诶。”江云晚打趣道。   露华浓脸色立刻蒙上寒霜。   “慕情节晚上的时辰还有讲究吗?”江云晚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按照太兴城的习俗,入夜戌时开始才是慕情节,到明早卯时天亮结束。戌时已过,还有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应该眨眼就过去了,到时城门重开,我们也该道别了。”江云晚站起身,“以后不周山见咯。”   露华浓也站起身但没有回应,其实道别应该更早,等会儿她就要去随族人离开了。   此次离开太兴城前路未卜,不知何时才能在不周山重逢。   “江云晚。”露华浓轻声道。   “嗯。”江云晚应答。   “江云晚。”   “我在。”   “江云晚。”   “露大小姐,这又是哪一出?”江云晚苦笑求饶。   “没事,只是想喊几遍打发时间。”露华浓扭过头。   江云晚哭笑不得,转而眺望河面,最后那盏莲灯随水流飘摇打转,承载着两张面具,所以在众多河灯中分外惹眼。   淮香河两岸情人携手同游,拱桥上行人如织,所有人都沉浸在慕情节的欢愉中,天空的烟火编织出绚烂的光色。   江云晚和露华浓也都沉浸在其中,难得安静下来,没有争吵。   “露华浓。”江云晚忽然开口。   露华浓没有回应。   “露华浓。”   “……”   “露华浓。”   “你干嘛学我?!”露华浓脸色发红气恼道。   “我才懒得学你。”江云晚无奈指指河面,“我们的莲灯好像要撞上漩涡了。”   露华浓放眼望去,果然在远处靠近淮香桥的河段,一个三尺方圆的漩涡出现在河心。   “放心,没事的。”露华浓看了会儿道,“那漩涡的方向是由内向外的,莲灯只会被激流冲开……”   露华浓忽然停住,淮香河只是条运河,怎么会有反转向河面外的漩涡,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莲灯漂到漩涡边缘,果然被激流向外冲去,像是要逃离沉没命运的小船。   江云晚和露华浓都松了口气。   水浪忽然炸开,莲灯四分五裂,两张面具也化作碎片沉底。   在两人的惊愕目光中,一只巨大的黑爪在漩涡中探出,随即是硕大修长的身躯,带着浓烈的腥气。   身高一丈的巨物踩在河面上,身上的黑鳞像是甲胄,肌肉虬结的身形还有茂密的鬃发会让人想起野兽,可是野兽没有这样蛇一般的鬃发,每一根飘荡间都在无声嘶吼。   真正的嘶吼声来自巨物本身,它仰天怒啸,仿佛带着千万年的怨恨。   但今夜的烟火声太过遮耳,只有少数游人听到了,在惊慌失措地寻找。   那巨兽出现的地方就在淮香桥下,不止她们二人瞧见了,人群中逐渐爆发出尖叫。   “那是……什么怪物?”露华浓喃喃道,   “你,有没有想到某种蝙蝠?”江云晚声音森冷,百折剑落在手中。   “你是说……怎么偏偏出现在游人最多的淮香河?”   “当然不会让它为所欲为,但首先……”   长剑已在江云晚手中出鞘,凌厉剑意在她周身酝酿   “得先让它赔莲灯和面具的钱!”   露华浓刚想要出声,却感知到了什么忽然回头。   整条淮香河上,逆流的漩涡层出不穷,河水带着血腥气息不断高涨!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眷   嘶吼声响彻夜空,淮香桥上已经有人注意到桥下的异动,扒着护栏往下看,却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掠过。   情况变化猝不及防,江云晚虽然拔出剑,但还和露华浓愣在那里。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还仰天怒啸的异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骤然向她们跳过来,溅起的水花打在漆黑的鳞片上,速度之快在普通人看来,确实只有一道黑影。   巨大的利爪朝江云晚拍下,骨质的爪锋简直要把夜风撕开。但还没等江云晚斩出长剑,雪白的身影忽然挡在她身前,被异兽一爪扑入水中!   惊人的冲击力溅起数丈高的水花,许多河灯都被打翻,引来无数路人侧目。   刹那间江云晚只觉得血液涌上头,手提长剑在水花落下前也扑入河中。   河水比之前浑浊了一些,但那只身高两丈的异兽依然很显眼,露华浓就在它巨大的兽爪间,衣服和发丝在水中飘起,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兽爪无法握紧。   江云晚催动真气极速追去,到近处才看到露华浓身体周围有把软剑,剑锋与剑柄环扣相合,像是护卫的城墙般顶住了兽爪的致命握合。   露华浓口中吐出一个气泡,指了指异兽又指指头顶。   江云晚明白她的意思,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和这只异兽开战。   异兽背对着她,另一只兽爪却以诡异的角度砸过来,眼见对露华浓没办法它立刻改变了目标。   江云晚像游鱼一样灵巧躲过,露华浓也从兽爪中钻出,手一挥召回了清水剑。   两道剑光同时劈下,一道横斩在异兽的脊背,一道沿着胸骨下滑。剑锋划过鳞片的声音在水中并不明显,但依旧能想象出正常情况下该何等的刺耳,铁屑一样的碎鳞飞溅。   两柄剑都未能斩断异兽身躯,只带出了黏腥的血,但异兽整个躯体都痛苦地蜷缩,然后无力地朝河底坠去。   江云晚有些骇然,云舟毁坏突破四境后她连鳞蝠都能切开,却无法切断这只异兽。   两人都盯着这具坠落的尸体,瞳孔不约而同一缩。   从河底升起无数道反向的漩涡,除了巨量的水流,漩涡底部还有巨大狰狞的身影不断上浮。   露华浓拽住江云晚的袖子,清水剑指着下面,又不断仰头示意——这是要让江云晚先上去驱散百姓,自己留下稍吸引注意来延缓那些身影。   江云晚执拗不过,像是离弦的箭迅速上浮。   淮香河两岸已经开始躁动,许多人都看到了刚才异兽扑人的惊悚场面,暗香浮动的氛围早就被一扫而空。   哗啦一声出现,淡紫身影出现在河心,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更加显得魅惑,岸边许多男子都看呆了。   “要让这么多人都迅速撤离吗?”江云晚扫遍四周,刚才还热闹的人群在她眼中只剩天大的麻烦,“还好都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血红的蛇瞳出现,黑色瞳仁像是竖起的枣核。   不再是魅惑的气息,沉重的威压升起,横扫淮香河两岸,即便没有看到蛇瞳的人也觉得胸口像是被撞了下。   人群中本来就开始躁动不安,现在情绪立刻被放大,血腥恐惧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像是看到了人间最恐怖的事物,人群哄散逃跑。   不少人都被撞翻在地,哭喊声和恐惧声混杂,但跌倒的人也迅速起身,恨不得离淮香河越远越好。   虽然慕情节人流攒集,但不过一百息的时间河岸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满地来不及放的河灯,慌乱中被踩得支离破碎,可见蛇瞳的惊人。   这是江云晚随小青学的蛇族妖法,是瞳术的一种,品级勉强入流,用在普通人身上却有奇效。   水花声响起,雪白身影出现在她背后,两人背靠背站在河面上。   “刚才你用的……是什么术法?”露华浓惊讶看着清空的两岸,连桥上都空无一人。   她都没想到江云晚能轻易驱散人群,且刚才的术法气息从未见过,她遍览不周山书舍,这绝不是不周山的招数。   “这是……本姑娘天赋异禀自创的绝学。”江云晚笑着含糊过去。   但她很快笑不出来了,层出不穷的漩涡在水面生成,一道道凶恶异兽在水浪中浮现。   高大者足有三丈,矮小者也有半人高,匍匐在地上像是声声嘶吼,但无一例外都遍体漆黑,鳞片开合间像是密集的利刃。   “神眷……”露华浓低声道。   “神眷?”   “还记得我们在云舟上遇到的那些鳞蝠吗?父亲应该与你说过,那是神明身上的蜱虫。我后来查阅了天一塔内的古书,在先人手札中找到了更详细的记载。鳞蝠不过是神明身上低级虫子的一种,蛮荒时还有许多这样的生物横行,先人们将其称为神明的仆人,或者神之眷族,最强的神眷甚至与飞升者无异。但无论强弱,这些神眷都对世间生灵抱着杀戮与怨恨的欲望,会吞噬它们遇到的一切。”   江云晚点头,这些异兽的气息确实与鳞蝠相似,同样的古奥森严,甚至还有超出,只是……   “你管这些玩意,叫虫子?”江云晚视线扫过那些狮虎般的身影。   除了个个都形状凶恶,有的面如恶虎青牙吐露,有的青面独眼,嘶吼间血口能张开到耳根处。   她甚至怀疑道观寺窟中雕刻描绘的诸般鬼神,就是源自洪荒先民对这些神眷的恐怖回忆。   但江云晚一惊,“你怎么知道神明之事?”   露家主曾说过,家主和族老以下无人知道这些秘辛。   但露华浓还没来及回答,布满黑鳞的长尾忽然扫来,空气都要炸裂,两人险之又险地避过,又有一记腥风从头顶落下。   两人同时跳离开,随即被神眷们的攻击分割。   饱满的肌肉披着黑鳞砸下,一道道水花炸开,还有鞭子一样的兽尾不断横扫,不用试都知道这些声音炸裂的甩尾能将巨石抽裂。   百折剑和清水剑舞动,在黑鳞上带出一道道火花,这些神眷的身体强度远超最开始那只,仿佛后者只是最先出来探路的小弟。   “神明之事自然是父亲告诉我的,他确实在把我当作未来的家主培养。”露华浓在神眷中跃动,只能用喊声来说话。   “那我们敬爱的露家主有没有告诉你,这些神眷是从哪来的?”江云晚也只能用喊声交流,狰狞的利爪正不断压缩她的躲避空间。   “父亲没有说,但我大概能猜到。淮香河除了连通北方大河,还连通着地下暗河,而地下暗河直通最深处的古城!”露华浓的声音从神眷群中的另一端传来,“这些神眷一定来自地下古城,通过暗河游到了淮香河中。”   “启神宫一定出问题了!”露华浓斩钉截铁说出自己的判断。   她连启神宫都知道?!   念头只在江云晚脑海中一闪而过,因为下一刻她就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扑过来的一只神眷,狰狞的面孔仿佛厉鬼,利爪仿佛带着风雷。   鳞蝠的翅膀上有风雷的符号,借此御风布雷,但今夜这些神眷嘶吼间就有更大的威势生出。   而江云晚的腰身却比蛇还柔软,向后至难以置信的角度,看着狰狞兽爪在鼻尖半寸处挥过。下一瞬间她就到了神眷背后,百折剑的声势比风雷还要惊人,终于刺入神眷的腰脊三寸,凄厉而愤怒的嘶吼声响起。   江云晚突然想起,在水中所杀的那只神眷,也是腰脊受了重创才丧命。   看来这些形如狮虎的神眷虽然能双腿直立,却也继承了狮虎腰脊脆弱的特性。但说是脆弱,也只是与其他部位相比,要知道这一剑足以分金断石。   但还没等她大喊着说出,忽然发现脚下的河面高度不对,再抬头看河水早已漫过河岸往两边去了,距离桥顶都近了很多。   甚至还有更多的漩涡不断生成,而新出现的神眷明显比之前的更强大,它们沿着河岸线,携风带水嘶吼着朝两边的坊间掠去。   “露华浓,情况不对!”她高喊着,一边将遭重创的神眷踹入河中。   “我看到了!之前就说过,淮香河、北方大河和地下暗河三者连通水系一体,现在看来启神宫异动不仅带来了神眷,还将北方大河的无尽河水也带来了!”露华浓也高喊。   “太兴城是王朝帝都,应该有分水之法吧?!”   “能开启启神宫的人怎么会连这点都算不到,他们就是要毁了整座太兴城,我猜禁城大阵一定被做过手脚,连城门都无法开启!”清水剑在露华浓身周飞舞,带出一串串火花,局面僵持不下,神眷们嘶吼间死亡阴影始终不退。   “那会怎么样?淮香河会涨到比鹿台还高,把整座城淹没吗?”   “可能根本等不到那一刻!太兴城地下结构殊异,在河水涨到鹿台那么高之前,亿万钧的重量就会将大地压碎,整座城都会陷进去,到时候地下城就有六座了!”   “真为后世的太兴城人开心,他们能观光游览的遗迹又多了一处。”江云晚一脚将一只一丈高的神眷踩入河中,“可是我讨厌这样的死法,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啊。”露华浓击退一只蜘蛛样的神眷,它的身体上长着美人一样的头颅,看来神眷们的外形五花八门,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狂暴和嗜血,还有无处不在的黑鳞。   “在城池沉入大地之前,估计我们就会被源源不断的神眷杀死,或者被水淹死,整个太兴城都会变成一座死城!”   “……这就是太兴城的慕情节吗,本姑娘真是爱死了!”江云晚一剑斩碎身前神眷的鳞甲。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血夜之始   魁梧的身影足有两丈高,黑鳞的脸皮让江云晚想起蜥蜴,这只蜥蜴头顶还有白发一路垂到脚跟,蜥蜴吐出长舌嘶吼,每一寸肌肉都鼓胀到要炸裂开一般,爪击像是狂风,狂风中露华浓不断后退。   但它的嘶吼戛然而止,百折剑惊鸿闪过,深深刺入它的腰脊,剑锋扭动鳞片崩碎,一个血窟窿陡然出现!   几声无力的嘶吼,庞大的神眷倒入淮香河,掀起数丈的水浪。   百折剑倒飞而回落到远处的女子手中。   这让她想起俗世屠夫的杀猪,可哪怕猪中的帝王也不会有这样庞大的身躯,更不能一爪能撕裂金石。   激战中思绪一闪而过,江云晚刚飞剑斩杀一只异兽就立刻跃起躲过一记甩尾,她落在露华浓身后,两人又贴背而立,周围几十道魁梧身影环绕。   疲惫的两人都有些不稳,因为脚下洪水滔滔,淮香河水线一路高涨,原先的河岸已经消失不见了,入目所及都是水面。   抛开闯出淮香河的神眷,共有两百只异兽与她们缠斗,都是披甲带鳞刀剑不入,带着比野兽更骇人的狂暴,许多神眷甚至要人仰视,两人只能靠身法优势与异兽们纠缠,局面僵持了许久。   但从江云晚发现它们的要害并告诉露华浓开始,战况立刻好转许多,如今周围只剩五十只左右,爪牙闪烁着幽光,吐息凶狠。   “露大小姐,你似乎比过去强了些?”江云晚气喘吁吁。   “因为这把剑,很适合我。”露华浓也有些疲惫,轻轻抖了抖手中的软剑。   有清水剑配合家传功法,她已经是站在第四境的巅峰处,但更令她吃惊的是身后的江云晚。她是在云舟上亲眼间江云晚破境的,刚入第四境对方就强得不成样子,完全不似寻常修士。   而现在秋天还未过去,对方已经和拿着清水剑的自己相错无几,甚至还要超出。   这个女人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变强么?   “可即便是我们,也都筋疲力尽了啊。”江云晚轻声道。   露华浓也心情沉重,听出了对方的意思。   修行九境步步如登天,数量也并非均分,越往上走越是人烟稀少的荒境。她们虽然都是四境生根境,但已经胜过修行界过半的修士,何况她们还是生根境中的佼佼者,也要如此苦战。   即是说世间至少近半修士不是这些神眷的对手,即便知道异兽腰脊的要害,他们也刺不穿那胜过精铁的鳞片。   修士尚且如此,何况凡人。   而刚才已经有许多异兽乘着洪水冲入城中了, 慕情节人群都在街上,现在各坊间该是怎样的景象……   “如果不能解决启神宫,神眷源源不断会把我们耗死在这儿,整个太兴城也会被它们会毁掉。”露华浓说。   江云晚点头,却突然闷哼一声,紧紧抓住袖子。   轻盈淡紫的衣袖鼓荡,一道古铜色光点飞出,江云晚手疾眼快抓住,却觉得手心灼烧像是抓着一团火。摊开来看是那柄离离给她的钥匙,正散发着光和热。   这灼烧古怪,江云晚整个人一时都动弹不得,但尖啸声从四面八方扑来——异兽们高高跃起,带着腥臭的风。   露华浓发觉不对,清水剑在周围荡出浑圆,剑身上渗出密集水珠并随风挥洒,她另一指催出火焰与水汽逆向相撞。   清水与烈火划出相反的圆弧并在终点相会,浓烈的白雾瞬间激发,淹没了附近的水面。   她一把抓住江云晚的后衣领,瞬间消失在白雾中,扑空的神眷们嘶吼奔走,像是丢失猎物的野兽那样愤怒。   雾气中露华浓把江云晚带到河水的边缘,如今河水已经冲入了一边的树林,向更远处看,水浪正向最近的昌义坊进发,隐隐能看到里面有黑色的狰狞身影。   露华浓找了块巨石和江云晚一同坐下,看到她正因手中的钥匙而微微痉挛,便要去扔掉那钥匙。   “等等!”江云晚艰难按住她,“钥匙……在指引方向……”   狂乱的信息流冲入脑海,像是无尽的絮语,隐约指明一个方向却又听不真切,像是钥匙中有个人在怒吼。   钥匙的灼热感稍退,江云晚终于能整理思路,大概钥匙年代久远,里面已经有类似器灵的碎片生成了吧。   “小青。”江云晚在心中呼唤。   绿裳的玲珑女子从百折剑中浮出,若没有小青作为剑灵驻守,百折剑很难撕破神眷的黑鳞。   “姐姐现在想起我了?之前和那个圣女搂搂抱抱,今晚还和这个女人一起看夜景放河灯。”小青一出现就嘟着嘴,语气虽然幽怨,但还是立刻握住了江云晚的手,幽绿的光芒包裹住钥匙,灼热感完全消散。   江云晚终于缓了口气,苦笑道:“以后姐姐再跟你赔不是,你能听懂这钥匙在说什么吗?”   小青身为剑灵,应该能更轻易理解那些絮语。   小青轻哼一声,闭眼片刻又睁开,疑惑道:“确实是在指明一个方向,但很凌乱。一会儿指向偏北的方向,一会儿又指向地下。”   “偏北?有多北?”   “快到中轴御街的尽头了,姐姐你那晚和这个女人一起去过的。”小青不满地指着身旁的露华浓。   看不到小青的露华浓一头雾水,不知道江云晚怎么忽然脸上精彩纷呈的。   快到中轴御街……是宣德街!   江云晚想起那个挂满风车的长街,还有那个突兀的牌坊,及后面的无尽黑暗。   原来如此,这样钥匙的纷乱指向也说得通了,它指向的是地下的第一城,当年大夏王朝的都城!   看着钥匙柄段的古朴花纹,江云晚蓦然想到什么,“露华浓,我想我找到启神宫的入口了,就在大夏古城,我们快走。”   她起身拉着茫然的露华浓跳入末膝深的水中,刚要走却有一道黑影巨石般砸下来,两人被炸开在两端。   水浪飞溅间数十个异兽环绕,有的还吐着一尺长的舌头,獠牙如刀。   它们追来了。   “江云晚,不拦住它们谁也走不了。你先去启神宫,我在这儿解决它们。”露华浓站在兽群中高喊。   “可是……”   “启神宫不解决,整座城都都要沉入地下喂鱼。”露华浓看着树林边缘的江云晚,忽然笑了,“放心,有这片树林周旋,我能解决它们,等会儿我就去找你。”   看着露华浓的坚定眼神,江云晚一咬牙,“我会救下太兴城的,还有你!”   她头也不回地朝树林外疾驰,在小青的指引下,向着大夏古城进发。   “这才是我认识的江云晚。”轻轻的笑声从树林中传出。   清水剑围绕露华浓舞动,她冷冷看着隐于树林中的几十道庞大身躯,神眷们的眼睛在夜色中散发出嗜血的光。   “那么,谁先来?”   ……   已经是亥时了,淮香河以外的区域仍然很热闹,每一条长街上方都铺满各色灯笼,像是一条明光的长龙在驰骋。   灯笼下情人们牵手走过,男人们在这一天怎么都要倜傥潇洒起来,女人们香影衣鬓,像是成群的蝴蝶飞舞,偶尔还会暗自比较。   但今夜这条街上最漂亮的蝴蝶早已出炉,引来无数垂涎目光。   那是个娇弱可人的女子,左眼角的花瓣纹路在华灯下更显妍丽。   许多带着女伴出行的男人忍不住偷眼去看,但慕情节不是情人们的专属,还有许多行人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这样的女子不会让人有征服欲,只有深深的怜惜,尤其是看到那不堪一握的盈腰。   但女子毫不在意,牵着一个可爱的女童行走,不时给女童指着花灯的文字,讲解里面的故事。   “小桐,有好多人在看你。”小蝶咬着比她的头还大的棉花糖,含糊不清道。   “随他们去吧。”朱洛苦笑,她现在已经能渐渐接受这样的灼灼目光了,毕竟她作为小桐时在锦青馆兴风作浪,那时男人们的目光更要热切。   女孩点点头,嘴中一点儿没停,风卷残云般将整团粉色的棉花糖都吸入,简直是囫囵吞下。   朱洛苦笑,若不知道小蝶真身是花灵邪祟,恐怕会以为这是饕餮之后。   她牵着小蝶找到路旁卖棉花糖的小贩,买下一个白色的递给小蝶,想了想又买下一个淡紫的准备带回给江姑娘。   “小桐,这是什么?”小蝶拉拉朱洛衣角,指着旁边。   她们正站在巨大的石壁下,上面的浮雕栩栩如生,瑰丽庄严的朱雀傲飞于天,流云状的火焰四处下落,大地上的人们叩拜去接。   “这是‘朱雀赐火’图,火焰寓意血脉,讲述的是洪荒时朱雀将血脉赐予部分人族,这才有了我……才有了天南的朱姓氏族。”   朱洛有些慨叹,这幅画在南朱宗时常见,没想到在这太兴城也能见到。   等等,这样即是说……   “小姑娘真是好见识。”卖棉花糖的小贩今晚赚得盆满钵满,更愿意恭维这个漂亮的女子几句。   但恭维间有人拉他的腿裤,是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也要买棉花糖。小贩笑脸盈盈从做出一个给女孩,但女孩似乎丢了钱财,半天摸不出一个铜板。   小贩变了脸色,正要呵斥却被朱洛拦住,后者直接替小女孩补足了钱。   “谢谢姐姐。”小女孩拿着棉花糖蹦蹦跳跳走了,羊角小辫轻抖。   姐姐……女子嘴角轻抽。   “唔。”小蝶恍然大悟状,拉拉朱洛衣角,“小桐小桐,我也没有钱。”   “你是一个不够贪吃吧,至少带些语气波动啊。”朱洛苦笑,又买了一个给小蝶。   流水声响起,朱洛回头看到石壁上朱雀的眼睛崩坏,水流正从里面湍湍流出。   还有轻微的声响,普通人根本听不到,那是石壁的内部在开裂,像是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这是什么?”小贩伸手去扣石壁的水洞。   “不要碰!”朱洛急忙出声却已经来不及了。   整座石壁随着浮现的龟纹崩裂,滔天般的水浪裹挟着碎石冲出来,仿佛千军万马。   小贩只一个瞬间就被冲得不见踪影,整个街人声鼎沸起来,仿佛水浪冲入的是石灰厂,喧闹声中浑浊的河水很快齐腰深。   朱洛也被浪花拍打入水,再出来却不见小蝶踪影,她急忙四周去看,终于在不远处看到小蝶的身影。   小蝶泡在水中神情淡淡,还尽全力高举着手臂,不让两个心爱的棉花糖被水吞噬,但她的背后正有一个湍急的水涡在形成。   “小蝶,快过来!”朱洛湿透的发梢贴在脸上,急忙喊道。   小蝶也注意到了水涡,点点头刚要过去,一个女孩却被冲到她身边,正是刚才扎羊角小辫的女孩,哭喊中被冲向了水涡。   小蝶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朱洛,最后看了看手中的棉花糖。她突然将一个棉花糖扔入水中,空出手抓住羊角辫女孩,一把将她扔给朱洛,自己却带着仅剩的棉花糖,被湍急的水涡迅猛卷走,消失在浪花中。   “小蝶!”朱洛抱着羊角辫女孩高喊。   但音调更高的尖叫直接盖过了她的,被水淹没的长街到处传来看恐惧的喊声,伴随着鲜血飞溅,河水都被染红。   房屋坍塌声中,几个狰狞的黑影带着咆哮出现,整条长街仿佛坠入了地狱。   若将慕情节夜晚看作一个人,那么现在名为血夜的另一个人,正从其躯体中破体而出。   ……   淮香桥附近的树林,或者说这里已经很难被称为树林,中心处无数根树木拦腰断裂,断口要么平滑如镜,要么便是狰狞的爪痕,断口下几寸就是高涨的河面。   露华浓坐在一根粗圆的断口上,雪白的衣裳已被血迹染红,胸口剧烈起伏。   周围的水面上,几十个庞大的黑色身躯漂浮,血迹在水面渲染开像是地狱的花,女子小小的身影坐在其间,却像是曼珠沙华丛中盛开的一朵雪莲。   她已经筋疲力尽,准备休息片刻去大夏古城找江云晚。   看着比自己大好几倍的异兽身躯,古老的文字在女子脑海中流淌,那是家族先人们留下的手札。与手札中的内容对照,这些最高可达两丈的异兽们,似乎在神眷中还不算最厉害的。   露华浓的心一点点冰凉,神眷频繁出没的蛮荒时代,该有何等的恐怖啊……   抬头看看带着绯红的月色,已经是亥时了,到子时三大世家就会撤出太兴城了。但就算暗门开启,对这样大的水流也杯水车薪吧。   “抱歉,父亲,太兴城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不能放任不管。”她已决心不去找露家队伍了。   水面一点点高涨,波纹自远方来。   露华浓皱眉,怎么感觉水流的速度别快了。   嘶吼声骤然响起,仿佛天钟作鸣。滔天水浪在不远处的淮香河面掀起,水浪落下巨大的黑影浮现。   “还有第二波?”露华浓诧异莫名,难怪水流会加快,有更多的神眷从暗河上来了。   她已经受了不轻的伤,真气见底,却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清水剑提在手中。   树木从不远处接连倒塌,正冲着她的方向,速度之快连逃走都不可能。   “来吧。”露华浓握紧了剑。   腥风忽然吹来,最近处的完好树木也倒下,显出后面的身影。   露华浓愣住,那是像小山一样巨大的身影,与其说是异兽不如说更像人形,像是个黑色长发的健硕男人,体表的黑鳞反而少了许多,关节处裸露大片纯白涂料般的肌肤,野兽的脸上,嘴角甚至带着人性化的狞笑,呼出灼热气体。   但更可怕的是它身上的气息,之前所有异兽加在一起,都不及眼前神眷的一半!   呼啸声骤然响起,带起的罡风刮起水浪,而露华浓早已力尽。   “小女贼,我可能没办法去找你了。”女子喃喃道。   巨大的手掌带着利刃般的指骨呼啸拍下,将女子与其下的断木一同拍入河中!   血迹透过指缝慢慢渗透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太兴城中太兴令   与慕情节的热闹截然相反,宣德街附近的一处府邸静悄悄的。   这里是治管京畿的太兴令的府衙,民间有时沿袭前朝旧制,也称其为京兆府。京兆府衙深处的房间,男人和衣而睡,头压在书案上,睡颜疲惫。   最近公务太过繁忙,慕情节他都没时间回去陪夫人,干脆在府衙过夜,回去可能又要战火连天。   “大人不好了!”一个男子冲进来,是个书生气浓厚的年轻人。   书案后的男人一下子惊醒坐起,很难想象这个品相儒雅的中年男子,就是以长袖善舞著称的太兴令。   男人擦下口水,看着自己的贴身文书慢悠悠道:“慌什么,深夜找我何事?”   “大人,出大事了!”文书声音急迫到扭曲。   太兴令眼角抽搐,“我夫人发现小晴了?”   “小晴是谁?”文书愣住。   “哦,那看来我夫人没发现。”太兴令靠着椅背缓缓吐气,揉着脸上压出的红印,“小晴是新近遇到的美人,让我觉得风清气爽啊。”   上次提起大人你的情妾不还是绿忆么,胆子小不敢娶回家,前面的全都跑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吧……文书腹诽却不敢说,不住地拍大腿:   “比这个严重多了!”   太兴令这次惊得直接站起来,“我那个狗崽子又去银钩赌坊赌钱了?!”   他在房中急得来回走动,“这个小王八蛋只会当散财童子,可我又不能告诉他银钩赌坊他老爹我暗中也有干股,他输的钱还要分一部分到别人手里,家底都迟早被他败光!”   “啊,也不是。”文书怔怔道。   “也不是?”太兴令笑了,“那就没什么是大事。”   他披上外袍走出房门外,在如水的月光中行走,年轻的文书紧跟在后面。   “你啊,不要总这么一惊一乍,遇事有静气才是男儿真本色。看你神情憔悴六神无主,一定是在公文堆里泡多了。这是我这把上年纪的人要干的,而你应该趁年轻享受青春韶华啊。”太兴令语重心长,“女人们保养的是自己的面孔,而我们男人要保养的,是一颗赤子之心啊。赤子之心还在,你便永远镇定自若,刀剑临身而不惧。”   文书如醍醐灌顶,深深吸口气平复慌乱,也跟着太兴令在月光下悠闲散步。   他感觉一颗赤字之心正在胸腔中复苏,恨不得明天一早迎着朝阳奔跑,“大人,该如何维持赤子之心呢?”   “你,最近没怎么去教坊司吧?”太兴令的语气带着某种严肃探讨的精神,俨然这是一场男人的课。   年轻人一惊,发现向朝阳奔跑的目的地变成了教坊司,女人们在晨光下下搔首弄姿,“大人,这与教坊司有何干系?”   “赤子者,少年也,你少年时最冲动的是哪里?”太兴令问。   “是……心?”年轻人摸着胸口。   太兴令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又望他身下一瞄,叹气间恨铁不成钢。   男人负手遥望明月,仿佛有诗意在他胸中酝酿,“好想摸夫人的手手啊。”   “大人不是说最近喜爱小晴吗?”   “昨天摸过了。”大人头也不回。   “哦。”   长久的沉默,直到太兴令看够了月亮,“说吧,出了什么事?”   “大人,城中发水了。”年轻人也变得镇定。   “呵,不可能。”太兴令轻蔑笑笑,“去年我拨了那么多银两疏通河道,就算下三天三夜暴雨也不会发水。应该是北方大河又泛滥改道,影响了淮香河而已。不要怕,是临时性调整,很快就会恢复。”   院门砰然巨响,两块门板像是被攻城锤撞开,激流涌进来将两人一同带倒。   太兴令好不容易起身,站在快到膝盖的水里,“混帐!这样的大水怎么不早说?!”   “大人您说不急的,说要有颗赤子之心。”   “混帐且愚蠢!发水淹死人,教坊司都没了你的赤子之心拿来喂狗用吗?”男人咆哮,随即发号施令,“快把各房各班都……”   黑夜中的嘶吼声压过了他的咆哮,两人齐齐朝院门处看,一人高的壮硕黑影蹲在那里,隐隐能看到獠牙在闪光。   “什……什么人?”太兴令惊惧喊道。   黑影撞开水波四肢触地走来,黑色鳞片在绯红月光下闪着寒光,像是披鳞带甲的猛虎。   “水猴子!!”太兴令一下子抱紧了身旁的年轻人。   “大人水猴子也该长毛不长鳞的啊!”年轻文书也哆哆嗦嗦,两人的赤子之心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神眷作势扑起,两人少女般尖叫,清寒的剑光从天而落,精准刺入神眷的腰脊,神眷凄厉嘶吼。   一只纤纤素手在剑柄上轻旋,神眷的嘶吼戛然而止,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背上出现了一位淡紫衣裙的妩媚女子。   女子拔出长剑,发丝轻扬,“没错,是水猴子,外面还有很多呢,不要出去。”   她盈盈一笑,随即又跃起消失在夜色中,朝着牌坊的方向奔去,却又没来由一阵心悸。   江云晚回头望向淮香河方向,喃喃道:“还是早些解决,回去接应她吧。”   府邸中太兴令忘却了恐惧,痴痴看着女子飘然离去的背影,“好一个美人。”   大人,你都前后有三房情妾了,三房啊三房……文书腹诽着。   太兴令扭过头看了看水面的黑鳞尸体,忽然暴怒一脚踢过去,“太兴城百万民众,又是我大周都城,水猴子此等阴邪之物,焉敢聚水作乱!”   他大手一挥,“去检点各班各房,再把城中所有手拿兵刃的衙司都传唤过来!跟我去杀水猴,平水患!”   男人怒发冲冠,豪气干云。   年轻人点头,在深水中笨重离开,但没过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脸色比看到神眷时更苍白,“大人,班房里……只有两具尸体,同僚们心肝都被掏出来了,其他全被吓跑了吧。其他衙门估计也遭水猴子了,而且今晚各大人都被请去鹿台赴宴了,主官不在都是一团乱麻,除了大人您没去。”   “蠢材,我身为太兴令控扼都城,是能参与皇室纷争的身份么?”他说话急促,掩饰着内心的惊骇,眼神急转道:“那鱼龙卫呢?”   “这件事还没来及跟大人说,今夜鱼龙卫布防古怪,戌时后街上巡城司都很少见了,更不用说夜行司,再说就算找到我们也无权调遣。”   太兴令看着还在慢慢上涨的水面,“……你是说在这个水淹都城,水猴子择人而噬的时候,我太兴城连像样的防备都组织不起来,只能任由满城百姓被妖邪吞噬?”   “好像,是这样。”文书惊魂不定,“总觉得今夜太兴城处处不对,就好像……好像有只大手在背后推动,要一口气把太兴城摔到悬崖下一样!”   太兴令面目忽然狰狞起来,在深水中跋涉回到房间,不多时提着把佩剑出来。   “大人何去?”文书一惊。   “杀水猴子!”   ……   地面上的乱象还未影响到地下的古城,修行者中饮风食露的仙人角色也极少,所以古城中也处处张灯结彩,在各式术法花样下,这里的热闹不输城上。   但在长秀观所在的角落,只有浓郁到极点的黑暗。   白纱遮面的少女就站在莲池中心,盯着莲茎分裂的绿丝变化出的古朴印章,上面除了“奉敕永镇”四个古体小字,中间的钥匙孔散发着灼热红烫的光。   从钥匙孔中散发出太古般的气息,正在逐渐腐蚀那四个古体小字。   无论地上地下的喧嚣都无法传入这里,被黑暗深深隔绝,但少女仍聆听者什么。   “真安静啊。”少女开口道。   “是啊,真安静。”清朗的男声相应和,一道白衣出现在黑暗中,就站在池边。   “三殿下。”少女毫不意外,见面行礼。   “不仅安静,而且太黑了,不觉得吗?”萧奉之打量着周围。   “殿下又能如何呢?”少女淡淡道。   萧奉之笑了,“若此间没有光明,我来。”   他轻轻拍手,一道道粲然提灯在身后散发光芒,照破长夜。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谁人先横路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浓郁的黑暗,一盏盏提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但光芒只向前,提灯的人们隐藏在黑暗中,像是沉默无声的武士。而少女的背后同样有许多强大的气息隐匿,仿佛在山中窥探猎物的野兽。   光芒照散池边的不大区域,是个暗淡的圆弧,就像马上要开锣唱戏的舞台,只有真正的角儿才够资格站上去,于是出尘的男子和神秘的少女相对而立。   萧奉之眉间丹砂印迹尤显明亮,他看向少女身后莲茎上的印章,“三百年前大周开国,器师家族卢家奉命营建了全新的太兴城,这座地下古城的修缮也是他们的杰作,还有那处莲池封印,他们曾言没有钥匙千年也不会解封,没想到……用足够多的鲜血引起元气波动,再从元气波动倒推封印构造,然后逆转封印,嗯,好手段。”   “多谢赞赏。”少女点头,“听说钥匙有两把,一把不知所踪,一把在皇宫大内。萧圭当上监国这么久都没找到,不然我们也不用耗费如此代价了。”   “皇宫大内那把二哥当然找不到,”萧奉之从袖中掏出一柄古铜色的钥匙,“它很早就在我这儿。”   少女盯着钥匙,“看来,我们都小觑三殿下了,您才是这座城中最可怕的人。”   “可怕?我倒觉得当年听到的这钥匙的故事才最为可怕。”   萧奉之也看着钥匙,钥匙柄端有异兽的浮雕。   “三百年前太祖皇帝为缓和与修行界剑拔弩张的关系,本来准备将地下三层古城都开放给修行界,以作往来通商之便,但只挖掘到第二层便戛然而止。”   “当年卢家人下去了绝大部分,却几乎全军覆灭,只有一个人满身是血逃回来,也没有找太祖皇帝也没有逃离,而是带着还未下去的族人们拼尽全力做出了这方大阵,封死了去下面的路。然后他留下两柄钥匙便死在这处莲池中,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少女终于来了兴趣,“他说了什么?”   “他说,‘下面,是地狱’。”萧奉之轻声道:“而今夜你们就是要重开地狱的大门,所以我绝对不允。”   “既然不允,却将钥匙带来,是要帮我们一把么?”   “钥匙能开门,自然也能关门。”   少女终于沉默,“这些萧圭都没有查到,难怪萧氏诸子中他最忌惮的就是殿下。可殿下连我们是谁都不知道,又是万金之躯,也要冒险打这一仗么?”   “楠楠,北烈国雪月海这一代最神秘的弟子,除了这个名字我什么也没查到。”萧奉之盯着少女,“但雪月海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外人以为是北烈国禁地,其实你们在北烈国如同圣地,位比国教,甚至能影响北烈国君的人选,天邪七宗都要听你们的号令。”   “天邪七宗而已。”名叫楠楠的少女面无表情,“殿下早就知道我们?”   “若早就知道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儿对话了,这些年我走遍天下,在各处建立情报网,着重调查的,就是与神明相关之事,北烈国雪月海自然要查。”萧奉之叹气,“也是最近我才知晓,可你们已经布下所有的局,显势隐势都在手中,又将我囚禁起来,确实很妙的手笔,破解封禁我用了很久的工夫。”   “……不愧是术法无双萧奉之。”少女闭上眼睛,回忆着看过的资料,像是在针锋相对,“萧奉之,大周萧氏第三子,年少即有异才,被公认为下代皇位的不二人选,却在少年时为躲太子之位,跑到了不周山,拜入擎天峰。”   “殿下在修行一途的天赋更甚,在擎天峰以术法夺魁,曾创下五境开府境时,便在不周山地象三境中无敌的壮举。但三年前殿下忽然离开不周山,宣称与师门不和,长久行踪不定……便是为了这些?”少女如数家珍,随后看着萧奉之身后的人影。   萧奉之不说话,只是将钥匙收起,笑望着少女。   “看来不得不打了。”少女说着,“殿下举世无双,但我有信心拖下去,而太兴城,拖不下去了。”   少女仿佛听到什么,手指上方的黑暗,“听,死人在哀嚎。”   “我什么也不听。”萧奉之仰头望着虚假的星空,“从知道会有这天起,我就不再关注太兴城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除了……”   除了让提灯人暗中保护小师妹,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救过一次。   “因为我害怕真到了这一刻,我会不由自主分神去救那些无辜的人,但要阻止你们,我必须全力以赴。”萧奉之轻声道。   “那殿下不怕自己救下的,是一座死城么?”   萧奉之摇头,“自救者方能人救,太兴城若坐以待毙,那就无人能救。世间若坐以待毙,天下都不可救。幸好据我所知,大周开国不过三百哉,清健之气仍在,而这座城,还有里面形形色色的人,我都相信。”   “在开打前我想问最后一句,他们,是谁?”少女在池水中向前走了一步。   萧奉之笑了,“许多人。”   光芒与黑暗陡然纠缠,满池荷叶化作齑粉!   ……   昌义坊,距离淮香河最近的一座大坊,多是平民百姓在里面居住。   坊墙在河水泛滥的第一时间就被冲垮,废墟狼藉间有婴孩的哭声,妇人抱着几个月的孩子坐在半倾的墙上,孩子太小今夜她没有出去,只有当家的男人趁良机出摊挣钱了。但也因为在家中熟睡,她没来得及逃跑。   脚下洪波流淌,入目所及似乎太兴城都成了泽国,而上涨的水线已经在舔舐她的脚底了。   她哄着怀中嚎啕的孩子,自己也快要落下泪来。   “死鬼,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她红着眼望着某个方向,仿佛不知道自己快要被水浪吞没。   古怪的叫声从附近传来,妇人警觉地望却一无所获,再低头时惊得快要跌下墙头——巨大的黑影就在她身下的水中!   还没等妇人动作黑影已经破水而出,那是个畸形的怪物,后肢尤其强健,要不是全身黑鳞会让人以为这是个能噬人的巨大蟾蜍。   没等妇人尖叫出声,夜色中一声炸雷,怪物整个冒着焦烟,在她头上滑过弧线跌入另一边的水中。妇人感觉有人在带着她飞掠,水面在她身下迅速后移并逐渐变浅,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在水浪还没到的干地上,周围都是仓皇逃难的人群。   她这才看清带着她的是个青衫男子,看打扮像个书生,就连婴儿都没反应过来,这才又憋足了嗓子哭号。   “多谢恩人。”妇人哄着婴儿,一边连连道谢。   “朝东边的几个坊去,那里地势高。”   杨秉言看着离开的妇人,又环视周围拖家带口的人群,已经能听到水浪的声音正在缓缓过来,再过不久这座坊也要被淹没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又能救得几个?”杨秉言长叹一声,眼神却坚定起来,像是有星辰在燃烧。   “至少,要拦住这些畜生!”   他反身朝来的方向飞掠而去,很快就遇上卷来的浪头,不退反进踏浪而行,一路遇到的神眷都以掌心雷击毙,很快就到了淮香河的中心。   入目所及白茫茫一片,原来的河道已经淹没在水底,只有还露着顶部的淮香桥,才能证明这里就是太兴城的中心。   男人落在淮香桥顶,又是一头狰狞的身影窜出,雷暴轰鸣,黑影倒飞砸入水中。   河面似乎通向魑魅魍魉的世界,不断有奇形怪状的异兽破水而出,但还没来及奔向远方的血肉盛宴,就被青紫色的电光化作焦炭落回水里。   千丈洪波,一人独镇。   但神眷们无穷无尽,且后来者似乎已经知晓危险,刚一出水就直朝淮香桥扑来。桥下的石柱都被黑鳞所占据,黑色逐渐蔓延整座桥,战斗从远攻延伸到近战,最后整座桥都被黑影所覆盖,唯有中心一个青蓝小点在苦苦支撑。   亥时已经过半,洪波涛涛。   血丝顺着嘴角溢出,滴落青袍,书生终于受了不轻的伤。   杨秉言看着周围的畸形黑影,有的盘在桥墩上,有的匍匐在不远的地面,血红的长舌吐露伸卷,目中尽是嗜血的光芒。   “尽人事,听天命,我能做的,只有如此了。”杨秉言轻声说着,活动下僵直的手指,他已不知放出多少粗如手臂的雷霆,附近水面都是还未沉下的尸体。   黑影们一拥而上,就要将其淹没。   “杨秉言,你他妈真是个酸臭书生!”   伴随着怒喝的还有一道白霜冲入桥中,就要扑倒杨秉言的神眷群瞬间被冲开,黑鳞上挂满寒霜动弹不得。   露沉风横跨半座城赶过来,来不及休息便加入战斗,他身周挂起寒霜的旋风,淮香桥百丈之内的温度都在降低,河面微微凝结,但更多的神眷像是泉一样从河中涌出来,黑泉缠向桥顶。   比之启神宫刚刚开启的时候,现在河底简直成了神眷们的巢穴,密密麻麻永无休止。   雷霆也再次开始轰鸣,“露沉风,你不也是个铜臭商人吗?”   杨秉言轻笑着,难得肆无忌惮地调侃。   “铜臭商人也比没脑子强!我们连怎么处理启神宫都不知道,你回来干嘛?!”露沉风甩着霜凌怒吼。   “这处启神宫是三大世家的责任,这座城是三大世家真正的家,总要有人践行先人的使命。”杨秉言周身都有青紫电弧,每一次指头抬起都有一个神眷被打落。   “狗屁的先人,你又不姓雷、露、百里,我们都跑了你还要留?”露沉风在神眷们的嘶吼声中竭力喊着,“合着前面那么多次商讨,你就是在哄我们,早就决定要与太兴城共存亡是不是?”   “男人总是会肩负许多责任的啊。”杨秉言虚弱地笑,“再说,我做不到看着满城百姓去死,自己却跑得没影,今早吃了碗羊汁面,门口老板娘又给我六折,多好的人啊。”   “你就是再修行一百年,还是个酸腐不开窍的书生!”露沉风破口大骂。   “你不是也回来了吗?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来了。”杨秉言说着,也不知是真心还是玩笑。   但接下来两人再无心力交流,因为无尽的黑影快要将他们淹没。   在某个终于稍缓和的间隙,露沉风身周真气运转到极致,甩出万千霜刺打在桥面,整个淮香桥都凝上冰霜,神眷群受阻缓慢不少,两人趁此机会将桥上神眷一扫而空,终于得片刻安宁。   “你这么多年要是好好修炼雷法,我们处境还能好些。”露沉风喘息着,抓紧恢复真气。   两人虽然同为家主,但杀伤力确实云泥之别,单是露沉风赶到后的这段时间,他所杀的神眷就已经超过了杨秉言之前的总和。   “露家主,有能暂时止痛的药么?”杨秉言轻声道,“我右肩受创,会影响接下来的战斗。”   “你的五雷正法不是惯用左手么?”但露沉风还是把一瓶丹药扔过去。   “多谢。”杨秉言服下丹药,活动了下肩膀,忽然一手轻抹,手中多出一柄长剑,两尺八寸,檀木剑鞘。   “你还会使剑?”露沉风一惊,“你这么多年雷法不精,是因为一直在练剑?”   杨秉言点头,“所以婷儿不喜欢雷法,是骨子里像我啊。但一心不能二用,这些年家族事务繁忙,剑只练了一半,只会攻不会守,露家主不来,面对这些神眷我是不敢用的。”   露沉风打量着对方手中剑,确实跟他人一样神气内敛,温吞得像块木头。   只会攻不会守……也有性子使然吧。   露沉风怀疑对方年轻时也是个仗剑饮酒的狂生,不然怎么敢一个人万里迢迢,从钱塘来太兴城求取功名?   “剑修大多有一副好剑胆,我可没从你身上感觉到啊。”露沉风听着桥下又有神眷嘶吼,心里没底。   “剑胆确实没有,但年轻时文章写的不错,家乡教习说我有副文胆,剑胆文胆,总是差不多的。”杨秉言回忆着往事,温柔地笑。   桥身两侧再度跳起无数黑影,带着腥风恶声,于是他并不温柔地拔剑。   只是一道残影,雷鸣声传千丈。   露沉风耳鸣目眩,却看到对方长剑已归鞘,像是没有动过。   不,那不是雷鸣,那是比五雷正法还要震撼的剑吟声!   露沉风难以置信地看向刚才挥剑的方向,这个方向的所有神眷已经变为肉块沉底,水面上千丈远的斩痕仍未消失,两息之后才缓缓合拢恢复如初。   而另一边桥上所有的神眷都被剑气震下桥面,鳞甲破损。   只出了一剑。   真是仙人般的一剑。   “……是三大世家耽误了你,若一心求道,你会成为绝顶的剑仙。”露沉风神情苦涩,声含歉意。   杨秉言笑着摇头,“有剑在手,我能带你冲出淮香河,送回到世家队伍里。”   “然后你再一个人回来守城?”露沉风盯着对方眼睛。   杨秉言只是笑。   “其实我回来是要找……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是未来的家主,应付得来!”露沉风狠狠地揉脸,“妈的,杨秉言,你说的对,太兴城就是我们的家,这样走我也不甘心!不就是启神宫么?不就是神么?年轻时看先祖往事,我就想着要会会他们了,我已经忍很多年了!”   他用力捶着胸口,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现在倒像个上阵的将军,“反正那边还有百里老爷子在,老子今天就证明,这一代的家主不是孬种,先祖的血还在我体内烧着!”   而杨秉言仍只是恬淡地笑,身边人无论热血还是丧气,他都温吞地像块木头,只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坚定不移飘过去。   “但是我们连怎么进启神宫都不知道。”露沉风发完狠又垮着脸。   “从启神宫有异动到现在,只是大河倒灌和神眷出现,没有进一步变化,说明有人已经在动手阻止了。我想守在这神眷群的出口,尽可能消灭神眷,使满城百姓少受灾厄。”杨秉言分析着,“而不管现在阻止启神宫的是谁,我们现在只能相信他,我们守住淮香桥,他那边压力也会少很多……”   接连的嘶吼声打断了他的话。   露沉风去看,绯红月光下,无数人影从桥两边的河里站起来,像是夜色下的大军,站位之密集几乎要看不到河面水色了。   “神明个老王八蛋还真有你的,养这么仆人眷属。”露沉风喃喃道:“这么多神眷若冲进各坊,小半个时辰城中便要死绝了吧,搬救兵都来不及。”   他忽然一扫颓废,豪气干云,“好,今天咱们就痛快打一场。臭书生你说得对,男人就该肩负自己的责任。男人还有自己的情谊,最后一战是与你在这儿和神明干架,足慰平生,我们男人的情谊似海深啊。”   他最后的声调简直要飙出戏文来。   露沉风撞撞书生胸口,“喂,杨秉言,这是咱俩第一次连手作战,估计也是生命中最后一次了。交个底,你的剑气够咱们酣畅战一场吗?”   “我没有剑胆又哪里来的剑气,但我胸中有口气,应该是够的。”   “这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浩然正气?”露沉风笑。   杨秉言一愣,也跟着笑了,“对,浩然正气,够用的。”   吾养吾浩然正气,久矣。 第一百五十章 那些人,许多人   (两章又合一,超长又预警)   卖棉花糖的小贩在街道上狂奔,身后隐隐有水声。他肩上还扛着本来插棉花糖用的大木棍,上面却空空如也,是准备用来作武器。   水浪的速度并不快,但一直缓慢且稳定的上升,就像刀子在喉咙上慢慢割着,但最让小贩恐惧的是水流中的黑影,一路逃来他见过许多行人都被黑影托入水中,消失不见。   但人的体力总有极限,小贩终于慢下来被水浪追上,果然有黑影闪现,巨大的黑爪从水中探出,却被小贩一木棍打回去。   “滚蛋吧你,老子还有娘子和孩子在家等着呢!”小贩边跑边骂为自己壮胆。   但水浪骤然加快,黑爪再次探出,直接将迎来的木棍拍碎,抓向小贩。   铮亮的拔剑声,一柄剑刺在黑爪正中,阻隔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就在嘴边的猎物跑掉,黑影的怒吼声在长街回荡。   “阴晦妖邪,也敢伤我大周百姓?!”   回应怒吼的声音义正言辞,如果忽略其主人正拉着小贩头也不回狂奔的话,那确实颇有正气凛然之感。   “大……大人。”惊魂未定的小贩望着身旁,正是太兴令,后者作为帝都父母官,许多百姓都认得。   “不畏妖邪,确实有我周人的风骨啊。”太兴令边跑边说,只是心中在盘算,如果没顺道救了这个小贩,自己应该也赶到教坊司了吧。   “可大人,我们现在是在逃跑啊。”小贩手中没了木棍,胆气也弱了三分。   “你懂什么,不硬拼强敌,这是周人的智慧!”   身后水浪声和嘶吼声一同传来,两人吓得脚下更快。   但水线转眼就舔过他们的脚背,水浪在他们周围回旋,诡异得像是墙壁,里面黑影野狼一样奔逐。   “大,大人。”   “慌什么,本官乃朝廷钦封,诸邪不侵!”太兴令正了正冠帽,衣袍下的双脚却止不住地抖。   恶风袭来吹翻他的官帽,紧随着就是伸出水墙的巨大黑爪!   完了,这水猴子不讲官场规矩!   太兴令闭上双眼,只觉得万事休矣。   但他被刺耳的声音惊醒,一把修长的黑刀带着斩破水幕,斩在黑爪上砰然作响。黑刀上紧接着生出赤焰,将整只兽爪砍下!   水幕终于破开,后面果然是个狼一样的异兽,只是体型巨大身披黑鳞,正不断痛嚎。   “你们,究竟什么东西?”   明黄衣裙的女子一手抱着羊角辫女孩,一手提着长刀,看着不断后退的异兽,对方似乎很害怕她刀上的火焰。   但异兽的嗜血欲望终于压过恐惧,它嘶吼着扑上来!   赤焰一闪而过,朱洛连脚步都未曾挪动,那只异兽跃过几人的头顶,似乎忘了下扑,最后在空中断为两截,转瞬被浪涛吞噬。   果然,这些怪物身如金石,唯独害怕朱雀之火……朱洛看着刀刃上的火焰思忖着。   异兽虽死,洪水却不停息,街道两旁的摊位和桌椅眨眼间被冲远,几人站在没过膝盖且不断上涨的水中。   “……多谢姑娘。”太兴令这才缓过神来。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头发的女孩?”朱洛问。   太兴令和小贩都茫然摇头。   “跟我来。”   朱洛也不气馁,抱着羊角辫女孩,带着两人在水中跋涉,入眼所及到处都是狼藉。   这里还属于城中心一带,受洪水最先冲击,能跑的早就没影了,跑不掉的……   一路走来,几人竟连一个活人都没看到,只有涛涛水声,几人心中愈发沉重,还好没有再遇到神眷。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地势稍高的一处坊,但看样子被淹没也是时间问题,不少百姓瑟瑟发抖躲在里面。   小贩大叫着娘子你在哪跑开了,太兴令看着小贩的背影只觉得悲凉,或许他娘子和孩子,都已经葬身在水底了,要么是在水猴子的肚子里。   朱洛抱着小女孩在前面走,太兴令只是茫然地跟着。   挨着水边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通向东坊的几条街人头攒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   可是逃到东坊又如何呢?禁城大阵不开,水漫全城只是早晚的事。   太兴令自嘲笑笑,自己虽然好色了些,又常做些外人眼中的出格事,但自问政务不差,这些年治下太兴城民户增长,泰宁清明。本来觉得百年之后,自己能有点薄名,没想到……   从府邸出来后他就跑去各个衙门,可要么是被水淹了,要么是主官不在,里面的差人各自逃了。   偌大城池,竟成了座弃城!   看着路边一些受伤的百姓,太兴令用袖子掩面。   前面的朱洛停下,把小女孩放下,“就是这里了。”   她仔细感知了下,然后放心点头,转身朝来路去。   “姑娘,那里危险,有,有水猴子!”太兴令喊着。   “但水中应该也还有活着的人,不能弃之不顾。”   比如小蝶,比如许多像羊角辫一样的女孩。   世人无辜,蒙受此难,焉能不顾?   朱洛倒提长刀,朝着远处的波涛声掠去。   从更高的角度去看,整座太兴城的中心已经白茫茫一片,覆盖了城池近三成的地方,就像一朵透明的大丽花,且在不断生长,水中黑色的异兽就是花朵有毒的斑点。   这是真正的死亡之花。   “如此勇毅的女子啊。”太兴令感叹。   他回头看着羊角辫女孩,或许是年少不知苦难,羊角辫女孩也抬头淡定看着他。   男人心中一动,想起家中的夫人,这些年他耽于酒色,竟和夫人还没有孩子,或许这就是两人总争吵的原因吧。   经此一难,他忽然全都看开了,不再把红帐春深当作毕生追求。   原来人生一途竟如此脆弱,就像人的手那样小,所能牵住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太兴令蹲下身,抚摸女孩的头,“可怜的孩子,流浪街头的日子很不容易吧,你如果愿意,我膝下无子女,家里夫人也会很喜欢你的,以后你跟我过好日子如何?”   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可是我有父母家人的。”女孩一板一眼认真道。   太兴令一顿,面容悲戚,“可怜的孩子啊,这么大的洪水,你的父母估计也都没了。”   旁边的房门打开,一对中年男女出现,惊喜声音响起,“丫头!”   “爹,娘!”女孩清脆叫着,高兴地扑入他们怀中。   太兴令尴尬地蹲在那,手还放在女孩头顶的高度。难怪刚才拿刀的女子送到这儿就停了,原来是把女童送到家门口了啊。   “爹,娘,洪水要来了,还有妖怪,你们还不跑啊?”   “还不是等你这个疯丫头,你不在我和你娘跑了有什么用?”男人呵斥道。   夫妻俩还以为是太兴令带回了女儿,对其千恩万谢, 然后抓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一家三口往东去了。   “阿爹,刚才那个大叔好奇怪哦,说要收我做女儿。”还能听到女孩的声音。   “不要胡说!咱们现在去城东,那里地势最高,应该能坚持到水退……”   最后一家人的声音都消失了,只留太兴令在原地。   水退,还能等到水退吗?   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呈大字形看着上边,慕情节的灯笼还没扯,但已经烂了一半,里面的灯火奄奄一息。更远处的水浪声仍在逼近,黑夜里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原来太平红尘和末日地狱的距离,只在一线之间。   太兴城,完了。   男人疲惫地闭上了眼。   “大人,大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去看,十几个披甲带刀的人正围着他。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太兴令问。   “小的城门司今夜值守。”   “左武卫。”   “在下折冲府……”   一道道高低不一的声音响起,纷纷自报来历,最后左武卫的武官做陈述:   “我们几个都是路上遇见的,想抗水救民,可城中各府衙都没主官了,我们就像无头苍蝇,正好碰上大人,还请大人调令部署。”   “那他们呢?”   太兴令又望向他们身后,那里几十个男人怯生生不敢靠近,看起来是平头百姓,裤子都湿透了,上衣干脆脱掉,露着精悍的身材。   “都是城中的百姓,他们知道城中有……不好的东西,想来一起帮忙。”武官补充道。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现在城中是什么情况了?”太兴令问。   众人一同点头,太兴令再无须问其他,因为无论武官还是平民,那都是准备赴死的眼神。   太兴令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整个人跳起来,眼中像是有火在燃烧。   “好,是我大周的男儿,今天就算整个城要沉底,我们也要把它扛起来!”   ……   鹿台在太兴城北,还未受到洪水影响,但这里的血腥气味比城中任何一个角落都浓厚。   硕大的头颅飞过来,就掉在何必来脚边,他低头去看那张髯须茂密的脸,那是左武卫的主官。   但他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就又将所有精力放在战场上。   是的,现在的鹿台,就是战场。   体型巨大的鳞蝠在空中飞翔,聚集起来像是黑云,而地面早已被血肉残肢覆盖,近半的勋贵们已经死去。   黑鳞和血红之间,是一道道雷霆,那些鳞蝠翅膀上有古奥森严的符号,一只不足为惧,凑在一起就是场雷暴。   那些鳞蝠正在发出尖啸,不时飞掠下来,用镰刀般的甲足带走几人的性命。   那尖啸听在何必来耳中,就是赤裸裸的嘲笑,让他想起今夜的一切。   真是漂亮的计谋啊,将这些自认为能横行城中的勋贵们聚集在一起。城中确实没人是他们对手,可朝他们随意杀戮的却是这些会飞的鳞甲镰刀。   为了隐藏这些蝙蝠,二皇子又特意安排了半鲛的歌舞,用鲛人的气息遮住了蝙蝠的血腥气。   且这些蝙蝠最喜欢鲛人的血肉,于是那个舞女成了开胃小菜,二皇子还很贴心地在他们身上抹了人鱼膏,于是满城勋贵就成了蝙蝠的主菜。   一环扣一环,这是场必死的局,来请君入瓮!   但何必来连愤怒的时间都没有,他正在指挥前面几十个华袍男子,那是今夜与他一同混进来的下属,也是这些年随他东奔西走的弟兄们。   鱼龙卫的合击之术若没有头脑指挥,剩下的就是群散兵游勇。   除了鱼龙卫外,还有不少勋贵的护卫们仍在坚持,他们硬生生竖起了一堵“墙”,苟活的勋贵们在墙的很后面抱团发抖。   整个鹿台包括周边园林都被封禁,但隐约能听到外面的声音,除了波涛声还有不时的嘶吼声。   太兴城一定出事了!   二皇子想要的,绝不只是把政敌一网打尽而已。   但何必来已经没心力去思考了,他们构筑的墙“岌岌可危”。   鱼龙卫的合击之术擅长以多取胜,勋贵护卫们也不乏真正的高手,擅长以强取胜。但他们的敌人,那些巨大的蝙蝠,是真正的杀戮怪物,且数量远超他们。   一个男子从后面跑来,在何必来旁边沉声道:“独缇,鹿台周围确实被封禁了,一点空隙都没有,更无法冲出去。”   “独缇,我们该如何?”   何必来紧抿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己的下属,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感觉到无能为力。   这是困兽之斗。   凄厉的惨叫响起,还有黑蓝色的电光闪亮。   所有的鳞蝠聚集起来,轰出两人合抱的雷霆,正中身形最高的护卫,后者早已重伤,这次终于气绝。   那是护卫中修为最高的一人。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尖叫,脱离队伍向后奔逃,更多的护卫随之发狂般逃走。   “混帐,快回来!”何必来高喊,却无济于事,明白这些人的心志终于崩塌。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根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百战老卒也会胆寒吧。   何必来无力地闭上眼睛。   墙,塌了。   阵型四分五裂,除了鱼龙卫所有人都在逃跑,许多慢走一步的就被鳞蝠割了头颅。   何必来猛然睁开眼睛,做了决定。   “跑,往园子南边跑!那里有座大殿是千沉木所造,我们可以据殿坚守!”   千沉木,被誉为坚固胜铁的奇木,在凡间有一寸沉木一寸金的说法,那大殿无异于一座金殿,也只有鹿台这皇家园林才建得起。   何必来今夜进园后出于习惯,就先勘察了周围。   喊完话何必来便带领众人朝南边赶,往日非名马不乘的公卿们,此刻比名马跑得还快,恨不得手脚并用。   蝙蝠们停止了雷击,甚至放慢了速度,远远吊在后面,不时加速将跑得最慢那人杀死,然后齐齐分食。   听着后面的尖啸,何必来唇角都咬出血。   那是嘲笑,是猎人们在享受乐趣,要将猎物们折磨至死。   礼部大员赶上来,显然认识,“何必来,那大殿我曾经去过,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何必来不回答。   “你想让你挑的人活下来对吧?我知道生死面前官袍都没用了,所以只是看在我和老千军的情分上,把我也带进去吧。”礼部大员低声道,他知道此刻生死才是权柄,而何必来这个被废黜的独缇,才是此刻最有权柄的人。   但何必来仍不作声。   “何必来!”礼部大员声音中压着怒火,“你是不是还在怨恨我曾上奏,说你们鱼龙卫血腥狠辣有逾礼制?但那是我职责所在,死也不会道歉!”   大殿已经到了,确实比起寻常的要小很多,毕竟是寸木寸金的千沉木。   何必来一脚踹开大门,“所有人快进去!”   所有人争先恐后,此刻才是真的争命。   礼部大员见说不动对方,终于跳脚骂了一声,也冲进人群中往里挤。   可他身子不好,年稍老体更衰,怎么挤都是原地打转,看着其他人从身边超过,进入那黑暗但代表安全的殿中。   已经能听到蝙蝠翅膀振动的声音了,猎人们正赶来享受最后的盛宴。   看着大殿逐渐被填满,礼部大员满脸死灰和绝望。   “滚进去!”   他屁股上忽然挨了重重一脚,整个人冲开人群,连滚带爬跌进殿中。   他回头看,何必来正将门口挤着的几人要么揣进来,要么拽着衣领扔进来。   门口为之一空,大殿还有余地,可外面的人不进来了,都站在何必来身后。   礼部大员一愣,那都是鱼龙卫的人,这样的时刻,他们依然整肃得像一堵墙。   何必来在殿门外最后朝里看了一眼。   “鱼龙卫的职责就是守卫大周,诸公都是大周的栋梁,望诸公勉力求生。”   殿门砰然关闭。   光线与声音都被锁在门外,千沉木的气息让人无比安心,但黑暗中一片死寂。   礼部大员嘴唇抖了抖,什么也没说出来。   原来这些鱼龙卫,一开始就没想进来。   殿门外,何必来看向还活着的三十七名下属,因为进退有序戮力同心,今夜这些鱼龙卫损失反而最少。   众人都只是点点头,一切都在不言中。   单有这大殿是不行的,所有人龟缩在里面,只能眼看着蝙蝠们一点点将大殿拆解。   战于殿外,才能拖延得更久些。   何必来看到离大门稍远处还有三名护卫,活下来的护卫已经不多了,有几个刚刚也混在人群中进殿了,而这三人摆明架势不打算进去。   “三位也愿和我们同生共死么?”何必来问。   “鱼龙卫的职责是效忠大周,我们没那么厉害,但也受了他人的恩义要报答。”有人道。   “很好,我们都活该被骂作是狗,希望大家的爪牙都还锋利。”   何必来将那三人也招过来,和鱼龙卫混编成队伍,在殿外空地排好阵形。   蝙蝠的振翅声和尖啸声越来越近了。   “这时候真想喝口酒啊。”何必来叹气,不习惯地攥手,折扇早已粉碎。   一名鱼龙卫从怀中掏出小酒瓶,丢给何必来。   “第一次来皇家园林喝酒,就没舍得开封想带回去慢慢喝。”那鱼龙卫尴尬道。   何必来没好气地看向众人,“都拿出来吧,这时候不喝可就没机会了。”   果然鱼龙卫中大部分人都掏出小酒瓶,打开来互相传递地喝着。   何必来饮下大口烈酒,只觉得喉头火辣辣的。   “诸位跟随我从太兴城到钱塘,再从钱塘到太兴城,没有升官发财今日还……”   “独缇,喝酒还堵不上你的臭嘴吗?”有人笑着揶揄。   何必来也自嘲笑笑,觉得现在连胸口也是火辣辣的。   他用力拍着胸口,“来,我们来!”   于是他们饮酒,他们高唱。   远处尖啸和雷霆都成了陪衬。   ……   黑暗与光亮纠缠在一处,像是烈火遇到冰霜,发出滋滋声响。   两种光色聚集到极限,甚至只剩一个点状,连颜色都看不出。   一瞬间,又仿佛是很久,光点终于爆开,大片黑色与白色飞舞,途径的所有都被卷在其中,化作齑粉。   古木、老石、静舍……长秀观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波及还在扩大,最终覆盖大夏古城近半的范围。   浓郁的黑色徐徐汇聚到少女的身后,像是一对蝙蝠的翅膀,虽然这翅膀高达十丈,且散发出强盛无匹的气机。就在刚刚黑白争锋夷平整个长秀观时,黑暗将那些为开启莲茎而快要油尽灯枯的邪修一扫而空,让他们作为养料完成最后的使命。   而那些光明则重回提灯人们的手中,变成一朵朵烛火。无需萧奉之吩咐,他们纷纷离去,迎战潜藏暗中的邪修。   已经变为平地的废墟上,少女与男子相隔站立,他们的中间是那株结出古印的莲茎。在他们周围,提灯人和邪修们的战斗爆出一团团光亮,像是黑夜中的星辰在燃烧。   大地忽然震颤,不断有水流从地缝喷溅高涌出,像是一道道泉。   北方大河倒灌暗河,除了从淮香河汹涌而出外,也一直在侵蚀地下古城。两人的打斗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这里也终于开始要被洪水淹没。   少女背负黑翼,朝萧奉之致意,意思很明显——看看周围,你都保护了些什么?   “仔细看看周围。”萧奉之负手而立。   少女环视四周,才发现除了水流声和打斗声,这里再无其他声响。慕情节的装饰还留着,但除了交手的提灯人和邪修们,他们是这里最后的二人。   “我确实喜欢与美人聊天,但你的样貌又看不到,我与你说那么久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萧奉之笑,“那些黑暗确实能隔绝外人勘探里面情况,但也隔绝了你们对外边的注意。在我们最初说话时,古城的修行者们已经被转移到地上了。”   “外面同样危险。”少女淡淡道。   “修行者也是周人,他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但地上的周人们快死完了……”少女话说一半忽然打住,侧耳聆听着什么。   “发现地面的进展与你所想不同?”萧奉之看着对方,“你们不懂大周,不懂太兴城,也不懂这万丈红尘。无论是太兴城中喝茶吃面的百姓,还是南方深山中饮水练剑的修士,这些人,你们不懂。”   “但今夜的胜负仍决定于此地。”少女道,“殿下确实术法通神,但一番交手后,仍有信心全身而退么?”   “地上许多人并不求全身而退,我亦不求。今夜,只为一胜。”   啪的一声,一具邪修的尸体从黑暗浓郁的翅膀中掉出,因为刚才的冲击而不成人形,黑翼也因刚才的交手而震颤。   萧奉之摇了摇头,“听,死人在哀嚎。”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只为一胜   哗啦啦的声响,波涛在大夏古城中流淌,废墟中到处都是开裂的沟壑,所以不像地上太兴城,这里的水线均匀且飞快上涨。   两道人影在这片空旷的古城中不断闪现,他们连线的中心则永远固定在莲茎的位置。   现在莲池已经与波涛融为一体,或者说莲池已经覆盖整个古城,唯独莲茎未被淹没,流水在周围空出凹陷,仿佛这里是君主的王座不容侵犯。   那枚印章上“奉敕永镇”的小字正被锁眼侵蚀,地狱之门缓缓打开中。   提灯人和邪修们的胜负早已结束,不再有声响。或者说在两位绝强修行者战斗的余威中,他们的胜负不再重要,白茫茫的水面看不到踪影。可血腥之位那样浓厚,或许双方的尸体都已埋葬在废墟下了。   名叫楠楠的少女背后,黑色大翼近乎铺天盖地,且能像水一样流转,黑色的流质在空中像是呼啸的狂龙,不断追逐白衣男子的身位。   而男子也不断尝试靠近莲茎,却每每都被少女的黑翼打断。   萧奉之对北烈国圣地雪月海暗查多年,雪月海又何尝没有收集大周群雄的档案。像萧奉之这样术法通神的人,体魄是最大的弱点,黑翼吞噬了许多邪修,气机暂时强横无匹远超对方,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能用黑翼碰到对方,一切都会结束。   或者在镇锁被彻底侵蚀前,不让萧奉之碰到锁眼,一切也都会结束。   这是场萧奉之若只活下来,都必输的局。   最简单的,也最有效。   “还有十息时间,通往启神宫的大门就会彻底打开。”少女瞥了眼莲茎,上面的字样快被侵蚀殆尽了,“殿下还有心思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么?”   “多谢提醒,十息,足够了。”空中传来清朗的笑声。   萧奉之并未被少女的话语所激,身形仍在空中不断闪现。   太兴城生死,便在十息之间,男子举重若轻。   而面纱覆在少女脸上,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黑翼流质的速度骤然变快。   还剩九息!   空中黑翼流质所过,地面的废墟都寸寸崩裂,黑质终于在某个瞬间追上对方,大手一般将男子紧紧握住!   可少女并无喜悦,张开黑色大手,里面只有一片破烂的衣角,萧奉之的身形出现在百丈之外。   若寻常修士根本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少女博览万卷书册,认得这是名为“杖替”的术法,出自数百年前就已经没落消失的天南霞游门,大周王朝都没多少人听说过,更别提知道这术法了。   从交手到现在,对方不知使出多少术法,许多都古老晦涩无比,却起到了绝佳的作用,不是保全自身,就是重创黑翼,让黑色的流质减少,哪怕简单的小术法,在这位皇子手中也能化腐朽为神奇。   还剩七息!   黑色长龙再度追逐男子,速度远超之前,化作一柄薄若蝉翼却覆盖整座城池的刀面挥去,且四方八级都是黑色的残影。   避无可避!   但萧奉之的身形变得缥缈,刀刃再怎么近在分毫,都无法碰到他。   术法,壶天。   以无形之意度有形之体,三寸小壶都如天地广阔,来去自由,何况是这些刀网。   不周山青莲峰的术法,在男子手中使出了别样的风采。   少女蹙着眉头,在这场谁被抓到就会死的游戏里,对方就像满身是刺的刺猬。   还是只会变戏法的刺猬!   “这便是殿下的只为一胜?还是只为逃命?”少女道。   萧奉之飘渺间再度出现在百丈以外。   少女一惊,这才发现追逐间男子其实一直在迂回地向她靠近,这个男人在仅剩的须臾时间里,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但想逃已经来不及了,少女看到对方轻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缭乱诡异的色彩和形状占据了视野,无数的魇兽作势欲扑,似乎世间所有恐惧都集结在此,少女像是陷入了噩梦,僵在那里眼神空洞。   嫁梦。   若有地北落星门的人在,会认出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但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还剩五息。   也只是过去了五息,攻守易形。   萧奉之白衣飞扬,眉间丹砂印记更衬得他如谪仙一般。   “太兴城百姓何辜?即便是我,也会动怒的啊。”   萧奉之两掌手心,一手托天,一手按地,然后双手合拢。   天地倒悬。   八方失序中,除了汪洋波涛外,古城中所有建筑和废墟拔地而起,为脚下的大地让路。   亿万顷的泥土汇聚,化作顶天立地的玄黄神人,全身甲胄都笼罩在金灿的光中,夜幕就在他的肩后,原本巨大的黑翼在他身前就像只残破的小蝴蝶。   玄黄大手带着狂风呼啸拍下,遮天蔽月。   这才是真正的避无可避!   “术法通神,萧奉之……”少女看着乌云般的手掌。   神人一掌将“蝴蝶”在地上,另一只比屋宇还大的拳头狠狠砸下,薄弱不少的地面随之震颤。   聚万顷沙土,是术法“担山”,不仅修炼极难,还常被修行界前辈斥为“大而无用”。   而此刻神人的万钧挥拳,则是传自上古的术法,“驱灵”。   两种渊源、原理都不相同的术法,却在萧奉之手中化腐为金,产生了类似血傀宗傀术的效果,可天地间何曾出现过这样顶天立地的傀儡?   还剩三息。   玄黄大手砸下第一拳。   还剩两息。   玄黄大手砸下第一百拳!   一息之内砸出残影般的百拳,整个城池都成了一张巨鼓,被锤得轰鸣作响,泥土飞上天空,响声中黑色巨翼彻底崩解。   还剩一息!   那道白衣瞬间出现在莲茎旁,衣袍飘扬,而“奉敕永镇”四个字只剩字角。   男子手持钥匙,拍入锁眼!   光柱冲天而起。   字纹的侵蚀终于戛然而止,且开始一点点向中心恢复。   千钧一发之际,地狱的大门终于开始关合。十息之内,太兴城转危为安,男人脸上风轻云淡。   萧奉之的手仍压在钥匙上,像握着火球,全身的真气海一样灌进去,或者说被抽走,他连动都不能动。   开启这扇大门不知填了多少邪修的性命,想关上大门又怎能不付出代价。   这也是为什么萧奉之没趁着激战拖住少女时,让其他人拿钥匙偷偷来关闭大门,旁人根本没有足够的境界和真气支撑。   但他并不担心少女会挣脱玄黄神人来干扰,他在神人的大手上附着有其他术法,少女如何挣扎都逃不出。   且他之所以选择以驱灵之法召出神人,就是因为其不需要额外真气支撑,即便他本身真气被抽空,神人也能维持,到时限后才会自行散去。   萧奉之站在膝盖深的水中,这才好整以暇看向少女。   玄黄神人的拳下所有水流都被震开,地面显出巨大的坑洞,残留的气机仍在周围漂浮,整个古城都成了一片汪洋,洪水唯独流不进深坑。   少女就在最深处,身上竟没什么伤痕,面纱也还挂在脸上,唯独气息羸弱到极点。   “……我输了。”片刻之后,深坑中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当然会输,不然我来做什么……萧奉之理所当然地想着。   但他不出声,只是专注关闭着大门。   “殿下不畏死么?”少女问道。   萧奉之明白她的意思,关闭大门会抽走他所有真气,而少女只是重伤,还有一战之力。   玄黄神人消失时,也就是他的死期。   “我说过,今夜只为一胜,其余皆可不顾。”   很早前,他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少女沉默片刻,“难怪有人说,殿下未来会是我们的大敌,您的性命或许比这座启神宫都重要。”   少女用仅能活动的手指,轻轻敲了下一地面。   扑通一声,一颗碎石掉落在萧奉之的水中,溅起水花飞扬。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越来越多的石头从天而落,且越来越大,水花四溅再配合声音,让人以为下起了大雨。   萧奉之抬头去看,那些石头来自夜空,但夜空是虚假的,这处古城处在地下,落石来自上方的穹顶!   天摇地晃,许多漂浮在汪洋上的废墟都被巨石砸碎。   大夏古城正在毁灭。   “这三天我们也不仅仅是在开启大门,也做了不少准备。”少女淡淡道:“今夜殿下和太兴城,都会在大地深处腐朽。”   萧奉之终于变了神色,他看了穹顶一眼就估算出,关闭大门前古城就会毁灭。他现在就像不设防的婴儿,也会随古城一同死去,那一切就会功亏于匮。   “这样你也会死。”萧奉之皱眉。   “我与殿下一样,今夜只为一胜。”直到现在,少女的声音都很平淡。   萧奉之第一眼见少女,就感觉对方很古怪,现在终于明白,笼罩少女身上的意味不是清淡,而是一种冰霜般的冷酷。   不仅仅是对他人冷酷,也是对自己的冷酷。   或许是命运的嘲弄,一堆乱石已砸向了萧奉之,其中最大者大如车斗!   站在水中的男子死死盯着巨石,手掌仍未松开。   砰然轰鸣,巨石在天空被一道气机炸得粉碎。   宫装高髻的女子出现在萧奉之身旁,随后的几道乱石也被她打碎。   “清浅?”萧奉之一愣,“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给殿下的节庆护身符里,放置了能定位的法器,但不敢离得太近,也只是刚到不久。”萧清浅就像最忠实的护卫,不断替萧奉之打碎落下的巨石,显然已明白目前的状况。   哪怕直到刚才还在冷静想办法的萧奉之忽然怒容,“胡闹,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回去!”   “殿下。”萧清浅望着男子,眼波温柔似水,并没有说什么放开钥匙一起逃的话,只是轻声道:   “我们一同走了这么多年,最后一段路了,不能同行么?”   萧奉之微张嘴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   原来从送护身符开始,身旁的女子就也在默默准备了啊。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默默守候在身旁,温柔却坚韧。   “殿下放手去做便是,我便是殿下的时间。”萧清浅坚定道。   深坑中的少女闭上了眼睛。   “您何必气馁,神明的庇护仍在左右。”   随着一道男子的话语声,玄黄神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放开少女转而跑到一旁,认真地按住地面的一块大石,就像按着少女,而萧奉之被钥匙牵制,已经无法控制了。   白发男子忽然出现在少女身旁,带着少女跃出深坑,落在不远处的水中。   “李代桃僵之法。”卢空木的脸色比发色更苍白,笑道:“在殿下面前献丑了,只是取巧而已,我恰好对这类笨笨的大块头有些研究。”   “血傀宗的傀术,确实有可取之术。”萧奉之点点头,旁边的郡主则如临大敌。   北烈国少女抬起头看着身旁男人,“你另有使命,不该出现在这儿。”   “事后任您责罚。”卢空木淡淡道。   少女想了想点头,“在大门被关闭前,先杀了他们。”   “有些勉强啊。”   卢空木苦笑,虽然萧奉之被牵制,现在要对付的只有一位萧清浅,但他和少女都是重伤之身。   但他仍往前走了一步。   异变突生,末日般的古城中,光与热忽然产生,就来自萧奉之的掌心。   本来印章上的字样已经在缓缓恢复,锁孔渐渐消失,大门正在关闭,但现在戛然而止,锁孔赤红一片,仿佛里面有地火流淌。   所有人对这变化都愣住。   只是一个瞬间,萧奉之所有真气都被抽空,光与热犹如积蓄的风暴,忽然彻底爆发,距离最近的萧奉之和萧清浅首当其冲,   “走!”萧奉之冲着郡主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像是卷着火焰的风罡刮过,两人都被风罡卷了出去,跌向汪洋之中。   但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冰冷,而是温暖的怀抱,带着女子的幽香,却是两种不同的风情,一种魅惑,一种清新。   “慕情节大好夜晚,三殿下却带着女子来这样的地方,真是不解风情呢。”温柔的揶揄声。   萧奉之扭头去看,身着蓝衣长发坠尾的温柔女子正笑望着他,而萧清浅正在女子怀中,脸色惨白,看来在刚才的冲击中受了极重的伤。   “是啊,三师兄跑来浴血屠魔威风凛凛,却不带上自家同门,好过分哦。”妩媚的声音。   萧奉之抬头看,视线中是江云晚那张绝色的脸。   “小师妹?”萧奉之愣住。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喊句小师弟以表感激?”江云晚凑近他的耳边,“三师兄一个人来冒危险逞英雄,小心我回去告诉二师姐,太兴城有个愿意为你生为你死的郡主呢。”   女子的语气幽怨又调侃。 第一百五十二章 炉子的怒火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水面在夜中映着黑色,一望无尽。   只有拉到足够近的距离才能看清楚,水面的黑色并非天光,而是密密麻麻的黑鳞。从远方的水面一直到近处的淮香桥底下,入目所及所有角落都被神眷所占据,他们嘶吼,他们咆哮,他们狰狞如恶鬼。   而淮香桥就成了神眷海洋中的浮岛,两个男人像是流落荒岛的落难者。   一道剑光呈扇圆绽开,黑鳞飞溅无数神眷倒向河中,桥面为之一空。   下一个瞬间剑光的边缘已经在百丈之外!   百丈之内所有露出河面的神眷都被斩断,碎鳞间血腥冲天,但后面更多的神眷立刻填补上来,它们甚至吞食同伴的血肉。但相比下还是桥上两人的味道更有吸引力,黑潮再次要淹没桥面。   杨秉言的脸苍白到近乎透明,他用长剑驻地才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旁边的露沉风更加惨淡,拔剑后书生的杀伤力远在他之上,但确实只会攻不会守,挡下神眷进攻的重责就交给了他。   刚开始他还能用冰霜铸造高墙,到后面连用霜迹覆盖桥面都很困难。   他捂着胸口用力咳嗽,几乎要咳出血来。   “我们,守了多长时间了?”他虚弱地问。   “快子时了。”杨秉言回应,”我倒是记不清杀了多少个。”   “杀了多少个?”露沉风苦笑,“比我这辈子过手的金银都多。”   “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金银财货,真是天生的商人。”杨秉言笑。   “这时候还自命清高,真是天定的臭书生!”露沉风针锋相对。   两人同为世家家主,这些年来很少撕破脸,客客气气相敬礼遇,反倒这时候随心所欲不留情面。   因为两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知道等下一波神眷围上来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可惜这些神眷的气息将元气都扰乱了,不然我们还可以用御空之法早些飞出去。”露沉风喘息着。   杨秉言笑,知道对方是随意说的,若愿意逃他们早就逃了,何必用到御空术。   他们能在这里多拖延些时间,太兴城也好,三大世家的族人们也好,就会更安全些。   但许久都没有动静,就连神眷的嘶吼声都停下了,黑夜中一片寂静。   已经准备慨然赴死的两人心中奇怪,靠着桥边栏杆往下看。   河面上满是狰狞的异兽,黑色的鳞甲映着绯红的月光,但他们没有张牙舞爪,反而都在水面上萎成一团,让人想起帝王临朝时其下行礼的臣民。   它们在河面上眺望西方,不时发出低吼,仿若那里有威严的王座。   杨秉言和露沉风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底的惊骇。   这些神眷是万物生灵之外的异种,能让他们畏惧的又是何等存在?   雄浑如天钟轰鸣的吼声撕裂长夜,望不到头的河面上神眷们纷纷向两侧退去,绯红月光照在露出的河面上,像是一条血路。   血路的尽头已经是两人视野的极限,一名神眷站在那里,仿若杀伐的君王。   两人都是一惊,寻常神眷高大者已经是三丈的巨兽,可血路的尽头仿佛矗立着一座小山。且这名神眷的身上多是苍白的皮肤,只有胸前膝盖等关键处覆盖有黑鳞,像是披着甲胄,手肘和膝盖甚至长出骨刃,人形的身躯像是森然的武士。   它朝神眷们做了一个很人性化的手势,于是所有神眷噤声,连低吼声都没有。   河面上一片寂静,但血腥的气息愈发弥漫高涨。   “还记得先人们手札所记么?那是更高品阶的神眷,是这些神眷的领袖,它要亲自处决我们。”杨秉言叹息。   “那给它杀喽,囫囵进它肚子,总比被分食的好。”露沉风耸肩。   话虽这样说,他仍仔细观察着那名气息深沉如山的神眷,希望能找到些破绽。   瞳孔骤然收缩如针,露沉风指着神眷颤声道:“它手中的,是清水剑?”   杨秉言惊讶看去,果然那神眷的一根利爪上挂着修长剑刃,像是挂着一根筷子。   露沉风咬着牙要冲出去,却被书生按住肩膀,“等等,你仔细看它的手掌。”   露沉风闻言看去,神眷拿着剑的手掌中,一道伤痕贯穿全掌深可见骨。   “那是清水剑留下的伤痕,华浓即便被杀也该留下气息才对,我猜是华浓撞见它,砍伤了它然后逃脱了,但境况应该不是很好,否则不会连清水剑都被留下。”杨秉言沉着分析。   露沉风也冷静下来,他攥紧胸口的衣裳,以前夫人曾说至亲之人能互相感应,常说“哎呀我又感觉到笨笨了乖女儿一定在不周山想娘亲了可夫君你近在眼前我怎么感觉不到呢?”   他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应,也对此不屑一顾,可这个时刻竟有种淡淡的感应被血脉维系着。   没错,笨笨一定在这座城池的某个角落还活着!   他也只能这样想了。   武士般的神眷忽然动了,小山般的身躯在河面上行走,波浪前所未有的飞腾,桥面都微微震颤,极具压迫力的身躯在距离淮香桥百丈以外的水面站定。   桥上两人心头一紧。   巨大的蝠翼在它背后伸展,绯红的月光都被挡住,神眷弓着身子朝淮香桥怒吼,没有月光的黑暗中像是场血腥的风。   “……它在向我们挑战。”杨秉言道。   “挑战,这是它们进食前的仪式吗?”露沉风惊愕道。   “你在吃饭时会拿起筷子,指着桌上的烧鸡说我要向你挑战来捍卫露家的荣誉吗?”杨秉言苦笑。   “呃,我比较喜欢吃鱼,可能会对着清蒸桂鱼挑战,特别是被鱼刺卡到的时候,我恨不得和它一决雌雄。”露沉风挠挠头。   “不用决你就是雄的。”杨秉言难得回应着烂话,“它向我们挑战,是因为它们是神明的仆从,人间曾是它们的神国,我们在其眼中大概是窃取神国的臭虫。它们重临于世便要杀伐,要重新占据这个人间,我们大概是它遇到的第一批强大修士,想要拿我们作为征服的开始。”   “屁嘞,它们才是蜱虫!再说人间凭什么是它们的,有文书契约证明么?”露沉风大骂,“再说先人记载即便是蛮荒中,也是先人与神眷共逐天下,我敢说挖到大地最深处找到的一定是人族的骨头!”   轻些的吼声响起,两人竟从其中听出轻蔑的意味。   小山一样的神眷向后引拳,它的腰身扭动鳞片摩擦,带着金铁般的响声,胳膊上的肌肉坚硬如山石。   风忽然从背后挂起往神眷那边去。   不,那不是风,那是神眷蓄力时带起的气流。   狂暴的威压从天而降,像是头顶布满密集的长针,每根针都重若千钧快要刺破头皮,河面上不少异兽都被威压碾碎,甚至能看见被碾出的血肉。   神眷沉闷低吼。   桥上两人站都站不稳。   “不管我们接不接受挑战,它都要出手了,即便是真正的山岳也会在这一拳中粉碎吧。”杨秉言艰难说道,“我还能再出最后一剑,但是我需要能站住脚步。”   露沉风只觉得对方疯了,竟然还真的想分个胜负。   “擎天峰也好,三大世家也好,先人们从未退过,我也不想退。”杨秉言为了对抗威压,满头都是汗珠。   “因为读书人的骄傲?”   杨秉言摇头,“是身为父亲的骄傲,或许有朝一日婷儿她们也会面对这些,先人将勇气留给了我们,人族靠着勇气走出蛮荒,我们不该让它断绝。”   露沉风心中一动。   虽然身处黑夜,他眼前却看到了火焰。烈火烧遍蛮荒的旷野,烧过千年万年的时光,现在终于烧到了他眼前,让他血液滚烫,战栗不能安。   “大道理永远说不过你们这些读书人。”露沉风忽然笑了。   他猛地抬手,经脉中最后的真气都被搜刮出,窍穴发出颤动的声响。   稀薄的霜气笼罩在两人周围,却坚实地挡住了威压,露沉风全身毛孔都渗出血迹。   “杨秉言,让我看看你的剑!”他咬牙嘶吼,怕不说话就会昏死过去。   青衣男子终于能稳定地握剑,“还好你在,这应该是我平生最强的一剑,没有观者岂不可惜?”   他深深地吸气,却不是挥剑,而是将剑归于鞘中,利刃滑进剑鞘带出清亮声响。   长剑悬于腰侧,书生陷入一种极静的状态,仿佛没有生命的石像。   但极为盛大的剑意在他周围浮起,青衫上崩出无数细小的裂口。   百丈外的神眷像是感受到了挑战,它的面孔呈金刚怒相,背后蝠翼遮天蔽月,附近诸多异兽都被威压碾成模糊血肉坠入河中。   那引而不发的一拳终于挥出,河面上刮起了呼啸的狂风。   根本不是露沉风想象中山岳一样压过来,而是无尽的山岳连绵如海,仿佛整个世间的重量都在这拳劲中!   神眷天钟般的声音怒吼,像是为它们重临人间庆贺。   但一道轻微的声音在黑夜中压过了他。   直到这种时候青衫书生的声音依旧清亮如玉,却听得旁边露沉风心头一颤,仿佛听到狮子作吼!   “焚天拔剑术。”   没有长剑的影子,没有轻鸣的剑音,更没有凌厉的杀机,一切都在这一剑中消失了。   只有盛大的光幕遮蔽视野,青朦的光覆盖黑夜。   露沉风仿佛看到一个茫然的年轻人走在无尽荒野,问山山无话,问水水不语,只有天地沉重压来要让其万劫不复。   年轻人愤怒起来,他的怒火简直要焚毁天地。   天地尚且能毁,何况万千山岳。   于是这一剑斩断了拳劲,斩断了长河,斩断了水面上无数的黑鳞异兽。   一切都在这一剑前被斩断。   天地寂寥。   光幕终于消失,淮香河西面的河水从中间分开,露出深深的河床,沟壑绵延千丈不止,两侧的异兽尸体正在缓缓沉没。   几息之后河水终于并拢,只剩那高如小山的神眷还站立在河面上。   它看了桥上的书生一眼,喉咙发出低吼,像是认输一般。   神眷转身朝西侧走去,从脚底开始逐渐沉入水中,像是准备返回河底,回到启神宫。   可是没等河水没过它的膝盖,一道裂缝从它的头顶生出,一直延伸到尾椎——神眷高大的身躯从中间平滑裂为两截,倒入两侧的河水中,巨浪滔天,鲜血染红长河。   谁能想到这个求功名不成的书生,在太兴城的黑帮中委身半辈子,尽做些旁人看来斯文扫地的事,最后一剑却是对高远不可知的神明发出的诘问。   蛮荒至今亿万修行者,就像一座座燃烧烈火的炉子,为神明炼化元气,困于天地间而不得出,还要被砸烂扫于角落。   现在终于有第一只炉子发出了诘问,炉火随之涌出,仿佛要焚烧天地。   露沉风终于收起霜气,跌靠在桥栏上像个血人。   杨秉言还保持着挥剑的姿势,但手中已经没有剑了。   他向来只会攻不会守,这样极烈的一斩剑刃都无法留住。   但也不再需要长剑了,他和露沉风都已榨干了自己,剩下的只有乖乖等死了。   密集的嘶吼声再度响起,没有了那小山般的神眷压制,刚才躲在河中的黑鳞异兽钻出染红的水面。   它们彻底狂暴,利爪在脸上抓得黑鳞撕裂流出血水,纷纷朝淮香桥涌来。   露沉风大笑起来,“死之前能看到这样的一剑,我也足慰平生了。”   杨秉言惨淡笑笑,手中的剑鞘当啷掉在地上。   “家主!”很远处忽然有苍老的声音传来。   露沉风回头去看,东边河面上仍然是无数的黑鳞异兽,但更远处有无数人在月光下踏浪而行。   他们有的手持雷光,有的挥拳如风,还有许多人各种各样的招数。   那是三大世家的人!   从上方向前俯瞰,河面上顿时出现轻重两道色彩,仿佛有只大手从中间划出了一条线。   三大世家的族人们占据了河面的另一半,与神眷们分庭抗礼,且一点点向前推进。   他们正试图从神眷群中开出一条路来,最前方带队的是为白发干瘦的老者。   “族老,你们怎么来了?”露沉风按着桥栏大喊。   他来之前将族人拜托给对方,本来以为按照族老对逃离策略的积极,一定会到了子时就立刻离开的。   “家主迟迟未归,我当然要来!”族老大喊着,随即呼出寒气冻住一名神眷。   “家族事大,我回不来也要先带族人离开,大不了你当家主,你不是很喜欢么?!”露沉风道。   “老夫有自知之明,家主这种重任根本不是人干的,露家非您不可!”族老振振有词,他身旁的年轻人们正与神眷厮杀,虽然捉对必败,但胜在能配合作战,艰难地进取着。   “说实话你们怎么来的?”露沉风扯着嗓子。   “……百里家主把神明之事和族人们说了,并发表激昂讲话,少数人觉得百里家主是狗娘养的,多数人觉得神明是狗娘养的,我们就回来了。”族老气势弱了下来,显然他是被族人们裹挟来的。   露沉风乐开了花,拍着杨秉言的后背,“臭书生,你说的对,勇气确实会代代相传,我们不用死了,和族人会合后再杀光这些神眷,拯救太兴城!”   杨秉言摇头,手指桥底,“来不及了。”   露沉风低头看才发现神眷异兽们已经爬到了桥墩上,再过几息就会爬上来将他们分食,族人们至少还要两炷香时间才能开出路来。   确实来不及了。   露沉风颓唐起来,“英勇抗击神明的家主当面死掉,会很打击族人们吧。不过我都这么英勇了,后世族人会不会给我立个石雕什么的?祠堂中画像靠中间点儿也行啊。”   杨秉言抓住了他的衣领,“你不会死,我还剩些力气可以把你扔过去。”   露沉风怒了,“杨秉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难道会把你仍在这儿,苟且偷活吗?”   杨秉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活不了了。”   他伸手指了指身下。   露沉风低头看了眼,如遭雷击。   一柄断裂的剑刃贯穿了书生的腹部,那是窍穴陆府的位置。身上还有许多深深的伤痕,正在渗出血迹,包括几处要命的窍穴。   刚才那个君王般的神眷挥拳时,连带着手中的清水剑也挥出了,在对轰中断裂的剑刃刺穿了雾气,刺进了杨秉言的身躯,还有不少残余的拳劲也造成了致命伤。   他没有撒谎,所练的剑确实只会攻,不会守。   向神明诘问的拔剑,果然要付出代价。   露沉风的嘴唇颤了颤,喉咙却像是塞了铁,什么都说不出。   杨秉言攥紧露沉风的衣领,“算上我那份,把这些畜生干掉!”   他大喝一声,用尽所有力道将露沉风扔出桥面,扔向三大世家们的方向。   露沉风在空中拼命扭过头去看,大声喊着对方。   风声呼啸而过,半空中的露沉风看到桥顶的书生冲他笑了笑,笑容干净明朗。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想仗剑放歌度平生啊。”   狰狞的神眷们跃上桥面,它们嘶吼咆哮着扑向杨秉言。   瘦弱的书生被无数黑鳞彻底吞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垂死的星辰   夜空中满是垂死且无用的星辰。   在大夏古城向上也能看到夜空,那是阵法的巧夺天工,让月亮和星星的影子穿过帝都来到大地深处。但现在构成大阵基础的穹顶正在崩解,每一块巨石飞下,都有星辰随之陨落。   整座古城在毁灭的边缘。   疯狂的世界中,那些疯狂的人隔着莲茎对峙,丝毫不在意周身的天翻地覆。   莲茎印章上赤红耀眼,钥匙已经化作光点消失。   之前大门打开的过程中,锁孔快要把古体小字全部吞噬,钥匙插入后“奉敕永镇”四个小字又掉头来反噬锁孔,但就在刚刚卷起的罡风中反噬停止了。   现在锁孔和小字陷入僵持的拉锯,接壤处一片烧熔的红,像是锻炉里的铁。但若仔细看,那片烧熔的红正再次一点点向外扩张,像是春蚕吞食桑叶,古体小字在吞噬中一点点消失。   而钥匙已经彻底崩解,崩解后的光点附着在字样上,帮助抵御锁孔的侵蚀,但见效甚微。   ——那柄钥匙并未能如愿将大门关闭,只起到了延缓大门开启的作用。   北烈国少女表面平静,心中却掀起波涛。她与印章接触最多,很快便相通了其中关节。   印章镇锁被人动过手脚了!   不可能是在禁城的三天里,只会是更早,什么时候?   她皱起细眉,本以为自己和萧奉之是这场大戏里最终的登台者,没想到还有人在阴影中低吟浅唱,静静看着他们的表演。   卢空木对那个春风细雨般的女人视而不见,李幼念的低微修为在他眼中可以忽略不计,两个萧姓皇族也再无一战之力,只剩那个漂亮的淡紫身影。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距上次见面恰好三天,不知姑娘可有进步?”卢空木望着江云晚。   三日前的朱雀门下,他便断言江云晚虽一身所学惊人,却只是拥有,而未掌握。   “我又不是高士,只是小女子一个。”江云晚轻笑着挑眉,明媚动人。   “唔,小师妹你越来越熟练了,师兄很欣慰。”她怀中的萧奉之忽然轻笑着,说了句对其他人都意义不明的话。   江云晚这才想起,今日还有三师兄在场,登时娇嫩的脸上涨红,“师兄不准听!”   萧奉之无奈地双手堵住耳朵。   女子羞怒地望向北烈国二人,“要打就打,说那么多做什么?”   卢空木垂着的手一颤,周边的浪花和废墟随之轻动。   少女楠楠忽然按住了他的手,“通往启神宫的大门已经无法关闭,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耗下去。”   “您说过钥匙有两把,还有一把未出现,或许是个变数。”卢空木问。   “钥匙或许还有一把,但萧奉之只有一个。”少女淡然道。   “她呢?”卢空木看向江云晚。   “再漂亮,也只是漂亮的虫豸而已。”少女盯着江云晚的脸。   “总比某些面目躲躲藏藏的人强。”江云晚则盯着对方的胸脯,挑衅道:“而且还是个‘小姑娘’!”   “小师妹,你现在争风吃醋也越来越有味道了。”萧奉之放下手指赞叹道。   “师兄不许插嘴!”   萧奉之苦笑着又把耳朵堵上。   少女再不看对方一眼,”走吧,他们终将随太兴城一道毁灭,无需在此为他们陪葬。”   “之前不畏生死的觉悟呢?”萧奉之轻笑,身形忽然从江云晚怀中消失。   他确实体内真气近乎枯竭,但他是萧奉之,一丝一毫的真气都能用出无限花样。   谪仙般的男子骤然出现在少女身前,手掌如刀呼啸而去,但对方早有准备,卢空木带着少女跃现在远处。   “你们应该去享受最后的夜晚,顺便提醒,北辰七星陨落时,这里将深坠大地,覆灭一切。”   少女指着头顶的夜空,她随即如烟雾般,和卢空木消失在波涛之中。   “萧奉之,可惜你这样的人,为何没生在北烈国?”   她的声音最后也消散在水浪间,从始至终在少女眼中,整座太兴城唯独萧奉之才称得上强敌。至于江云晚,从未真正出现在她眼中。   江云晚淌过已经没过膝盖的洪水到萧奉之身后,“师兄,要去追吗?”   “本来就是为了吓走他们,我已经打不动了。”   萧奉之说着捂住胸口,呕出大片鲜血,染红身下的水面。   江云晚这才发现,三师兄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刚才的冲击中也受了极重的伤,且为了震慑敌人一直压制着,伤势加剧了不少。   但萧奉之对触目惊心的血渍视而不见,他跌跌撞撞到了莲茎旁,印章上的字样马上要被烧熔的红色吞噬殆尽。   他踉跄后退两步,神色颓唐。   “是三师兄没用,竟不知晓这镇锁被人动过手脚。”他轻声道。   江云晚跟过来,“要怎样才能重新关门?”   “镇锁上的陷阱只能发挥一次作用,如果能找到另外那把钥匙的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萧奉之自嘲笑笑,却看到江云晚手中古铜色的钥匙熠熠生辉。   “你……从哪里得来的?”萧奉之怔住。   “一位……大婶。”江云晚笑笑。   萧奉之伸手去拿,却被江云晚灵巧躲过。   “小师妹,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你的境界和真气,都不足以支撑钥匙!”   萧奉之急切看了眼夜空,漫天星辰只剩下北方的七颗星曜,巨石陨落间又带下一颗,而印章上的字样也只剩下边角。   无论大夏古城的毁灭还是启神宫的释放,都在眼前了!   “那师兄你呢?你的真气已经耗尽,又准备用什么支撑?用你的性命么?”江云晚直视对方的眼睛,刚才与北烈国二人说话间,她已通过分身,向萧清浅问明白了这里的状况。   被道破真实想法的萧奉之一时语塞,却猛然想到了什么,他拖着沉重的手臂拼命去夺江云晚手中的钥匙!   但已经太晚了,江云晚将钥匙狠狠拍入印章中。   “既然要赌命,不如试试我的,我的命一向很硬。”女子抓住钥匙轻轻笑着。   她随即发出痛苦的喊声,只觉得锁孔下面直通炼狱,像是有无数的厉鬼抓住了她,真气与生机都源源不断灌进去。   又是两颗星辰坠落,距离古城毁灭不过须臾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奉敕永镇   又一颗巨石在穹顶飞落,带着星辰的虚影不知道落在哪里去了,只能听到远方的水声。   水线已经漫到众人的腰间,莲茎上的印章散发着炽烈的波动,波动中女子双手紧紧按住钥匙,她的脸色迅速从红润转为苍白,口中痛苦地低喊,体内的真气和生机正源源不断灌输进钥匙中。   印章上“奉敕永镇”四个古体小字散发着清辉,熔铁般的红色正在回压,方寸之间仿佛千军万马在厮杀。   萧奉之在旁攥紧双拳,打断进程会要了女子的命,但任其发展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是天生不羁的皇子,多少人说他人间风流第一,只要愿意便无所不能,可现在却对自己最亲的人无能为力。   “三师兄。”江云晚虚弱地喊。   “我在这儿。”萧奉之轻声道。   周围乱石如雨下,末日般的场景中他们静静对视,丝毫不在意逃生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能帮我擦下脸上的水渍么?有点痒,我现在腾不开手。”   萧奉之一怔。   “师兄是不是以为我要交待后事了?”女子苍白脸上是狡黠的笑。   萧奉之沉默,只是轻柔地抚拭女子的脸,像是摸在温软的玉上。   “三师兄,接下来我真的要说遗言了哦。”江云晚叹气,“首先呢,你要早日回擎天峰去见二师姐……呜哇呜哇……”   萧奉之扯着她的脸,“说什么混帐话,没到最后就想着放弃了么?!”   “我也不想啊,可是这钥匙太厉害了,等镇锁彻底关闭它可能真的会要了我的命。”江云晚苦着脸。   将分身的真气也抽调来或许能保住性命,但希望很渺茫。   萧奉之松开手,眉间丹砂从未这样晦暗,“是师兄不好,把你牵连进来了。”   江云晚笑着摇头,“师兄,我已经长大了。”   她抬头看看,只剩下最后一颗星辰,像是夜空注视古城的孤眼,冷漠而高远。   “师兄,你们该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萧奉之扭头,见到宫装高髻的女子已经陷入昏迷中。   “让你的分身带着清浅先走。”萧奉之轻声说着,“师兄留下陪你看星星。”   江云晚会心一笑,正想说什么却吐出大口殷红的血,鲜血在印章的纹路间流淌。   终于开始抽取最本源的生机了么?   一滴鲜血流进了锁孔,没有丝毫声响,像是坠入了深渊。   江云晚怔住——钥匙停止了对她真气和生机的抽取。   本来这株莲茎就像通往无尽深处的炼狱,她手握钥匙时甚至能听到隐约的嘶吼,仿佛下面镇压亿万恶鬼,那应该是无数的神眷,也正因为神眷的反抗,钥匙才需要借助真气或生机之类的外力。   但就在刚刚她耳边一静,那些恶鬼停止了吼叫,甚至有隐隐的悲鸣,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她松开手踉跄后退,两道古铜色的光芒从印章上升起,像是两条蛟龙升腾纠缠。   “那是……先后两柄钥匙的精粹。”萧奉之难以置信道。   在江云晚和萧奉之的惊愕目光中,印章上的小字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根笔画都是武士的筋骨,它们带着狂怒,瞬间就将锁孔吞噬殆尽。   奉敕永镇四个小字在印章上鲜明如初,古意盎然。   ——没有了大地深处的干扰,镇锁瞬间就完成了重封。   两只古铜色的蛟龙在空中嘶吼,纠缠在一起互为横竖,在炽热的光中横者变作古朴的剑镡,竖者变成修长的剑身。   古铜色的长剑悬浮在印章上空,悠悠转着,周身光芒喷薄欲发,一朵朵莲花在四周水面开放,娇艳如火。   “这是什么情况?”江云晚喃喃道。   巨大的黑石忽然落在不远处,炸起数丈高的风浪。   “这又是什么情况?”江云晚一头雾水。   “这是最后一颗投影星辰的阵石,时间到了。”萧奉之指着头顶,那里一颗星辰都不剩了,偌大的夜幕像是一张黑布。   维持整座大夏古城的阵法已经彻底崩坏了……   跑。   萧奉之刚想抱起师妹往外逃,却听到师妹一声娇喝:   “跑!”   只见江云晚把萧奉之整个抗在肩上向外跑,后者还在发楞,旁边“李幼念”则抱着萧清浅。   两组人转瞬在水面冲出一道白痕,极快地向远方掠去,在他们身后大片大片的穹顶摔下,千丈波涛惊起席卷过来,仿佛要吞噬古城中的一切。   怒涛中唯独印章上的长剑悬立不倒,古铜色的光柱冲天而起。   ……   太兴城最西侧的鬼坊,这里地势稍高未被洪水淹没,且荒僻没有人烟。   身影在黑夜中闪现,不多时就来到了那片花海中,曼陀沙华依旧如昨,艳丽妖娆。大周王朝的大皇子萧逸就是在这里,变成了北烈国的圣女离离。   卢空木将少女放下,沉沉舒了口气。   面对萧奉之任谁都会觉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何况他上次的伤势还未痊愈。   但今夜的结局已经注定,这位声名远播的皇子要么是死在此刻,要么是不久后随太兴城一同沉入大地。   骇人的波动打断了他的遐思,古铜色的光柱在城中心轰出大地,直穿云霄。   太兴城中几乎所有人抬头去看,虚幻的大门闭合声响彻夜空,仿佛有只巨大的手在推动。   “大门竟然被关上了……这怎么可能?难道萧奉之真的是谪仙下凡么?”卢空木难以置信地看着光柱。   “或许不是萧奉之,是那个名叫江云晚的女子。”少女盯着光柱,“不,萧奉之不可能再支撑钥匙第二次,就是江云晚。”   似乎出于某种直觉,少女笃定着。   “我,漏算了她。”   卢空木微不可察地瞥了少女一眼,大概这不是对方漏算,而是在少女眼中,江云晚确实只是个漂亮的虫豸,连进入她谋算范围的资格都没有,却几次三番都没有被踩死,最后还将少女经营许久的谋算毁于一旦。   这只漂亮的虫豸,终于对少女的轻蔑来了次漂亮的反击。   嗯?   卢空木有些惊讶,虽然少女脸上依旧平淡,但他从少女的眼底读到了一种罕见的情绪。   ——愤怒。   这个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女,竟然会有愤怒,这是第一次吧?是因为江云晚?   “古城大门重封,启神宫再次封闭,单靠已经出来的那些神眷恐怕不足成事。”卢空木轻声道:“而且没有启神宫的强烈影响,北方大河无法再从地下河道涌入太兴城,我们,似乎是要败了。”   少女点点头,愤怒已被深深压在眼底,冷静空明再度浮现。   “确实败了。”   “离开雪月海前先生交给我各项阵法时,还曾教给我一幕戏本。”少女淡淡道,“本以为半幕戏就能达成所愿,但周人的坚韧有些超出我预料,还有……那个江云晚。”   半幕?   卢空木一惊,这样浩荡的声势只是半幕,那正戏又该何等宏大?   “先生说那是神明早已定好的命运华章,只不过执着他的手写下而已。”   “您亦上场么?”   少女摇摇头,“伤势太重我只能在幕后准备些词本而已,之前曾说过不让你和其他人登场是另有使命,接下来你们会是主角。”   卢空木默然,“我现在只能使出不足一半的修为,大概不会唱出什么嘹亮音色吧。”   “所以还该有帮手相衬。”少女说道。   宽大的黑影遮挡月光,卢空木向后去看,肥硕高大的光头男人站在花海中,酱紫色的脸庞冲他狞笑。   整个花海顿时有股血气在弥漫,更加像是生长曼陀沙华的彼岸。   “如果你们真的想合作,便从今夜开始吧。”少女看着鲁黑山道。   鲁黑山咧嘴一笑,眼神粗狂而嗜血。   夜色中遥遥传来钟声,这样杀机四溢的夜中,撞钟鸣时的人居然还在尽忠职守。   “子时了,四个时辰足够一处好戏了。”卢空木收回视线,“不会再有更多幕戏了吧?”   “神明的庇护常在左右,但拖延太多即使神明也会厌烦吧。”少女看着古铜色的光柱逐渐消散,“去吧,天明前,让神国重现于世。”   “在神恩的沐浴下,一切都将迎来终结,但北烈国,会迎来开始。”   ……   太兴城东北角落有处画摊,摊主是位花甲老人,传闻曾是大周画院的好手,奈何看不惯当世画坛风气,遂离开画院扬言要自创一道,也不知后半生如何飘零坎坷,如今竟以临街作画为生,且脾气愈发古怪,慕情节分明大好的赚钱机会却不去,躲在城中的角落自饮自画,好不乐哉。   但老人近来也确实有高兴事。   三天前他正在摊位作画,一位似乎是外地的女子路过摊位,只是驻足了两眼便提出要跟他学画,这一学便是足足三天没有离去。   若寻常人等早被老人轰走了,可这女子确实不凡,自言没有学过丹青,下笔却如十几年的造诣般。   问她为何没学丹青手却这样稳,对方只是说比握剑简单些。   身前的偏僻街道空无一人,老人扭头去看,绯红月色下女子俯案作画,绝美姿容胜过月光三分。   “姑娘啊,为什么要跟我这个糟老头子学画呢?”老人问道。   “前辈我已说过,我来太兴城是要找一个人,但这座城太大了我找不到她。将她画在纸上到处张贴,大概会找的快些吧,只是前辈不信而已。”虞烟头也不抬,脸庞侧影是美色凌厉的线条。   “姑娘你不是普通人吧,前辈二字我可当不得。”老人摇头。   “教人一子尚可为师,何况是教画,前辈二字您绝对当得,况且……”虞烟起身看身后挂满的画作,有林中猛虎,也有倚楼美人。   “况且前辈画中有真意,对我修行也大有裨益。”虞烟赞叹。   “哪里有什么真意,虚度一生的牢骚而已。”老人自嘲笑笑,又见女子画笔忽然停了,“怎么了?”   “胭脂色料用完了,在想用哪种色料代替。”女子托腮沉思。   “作画岂能敷衍了事。”老人拍大腿,“我这去买!”   虞烟还没来得及叫住,老人已经一溜烟消失了。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古怪,没有天赋者王公子孙来了也不看一眼,像虞烟这般天赋异禀的,为其跑腿也乐在其中。   但不多时老人又跑回来了,惊慌失措喊道:“姑娘,快跟我收拾收拾东西跑吧,城里发大水快要淹过来了。”   “无妨,发水而已,我长在千剑湖,一身定水之法。”女子轻笑,只是专注地作画。   老人焦急万分,这女娃子哪都好,就是成天神神叨叨的,什么神仙妖怪,什么飞天遁地。   浓烈的腥风忽然从背后扑来,巨大的黑影将老人压倒在地,老人刚转过身就看到白森森的利齿裹着红舌朝他咬来!   老人吓得闭上眼睛。   暗金色的光影掠过黑夜,沉闷的声响像是麻袋被刺破。   滚烫的液体滴在老人脸上,他颤颤巍巍地睁开半只眼,看到黑影还保持着之前地姿势,只是脑门多了个血洞。   老人惊慌爬出来,才看到那是个满身黑鳞的怪物,怪物倒在地上再无声响。   “嗯,太兴城中的大水确实不一般,千剑湖中就没有这样的怪物。”虞烟皱眉看着那只神眷的尸体。   老人回头,看见一只暗金色的小剑围绕着女子飞舞,像只轻快的小鸟,上面还有浓红的血迹。   乖乖,这女子还真是个大修士……老人惊愕。   古铜色的光柱忽然冲天而起,这城池的边角也清晰可见,老人和虞烟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随着虚幻的大门关合声响起,古铜色光柱渐渐消散。   老人目瞪口呆。   “又是发大水又是冲天柱的,太兴城的慕情节真是好大的阵势。”女子兴致勃勃地笑,“我现在倒想去瞧瞧了。”   老人彻底被女子的镇定自若所震慑,轻咳道:“胭脂色料,还没来得及买,大概也买不到了。”   “无妨。”   虞烟伸出手指,蚍蜉剑飞过落下一滴鲜血在指肚,女子将鲜血轻轻抹于画上。   “前辈来看看如何?”   老人走过去,心中愈发欣慰,不过三日女子画中竟已有不少神韵。   画中是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大片淡紫作朦胧衣裙,鲜血恰好抹在唇间,像是娇艳欲滴的胭脂,极为诱人。   单是画像就已有说不出的妩媚流转,真人又该如何?   “漂亮么?”虞烟轻笑问道。   老人点头,初见虞烟时他就震慑于对方的美色,他平生画过千张美人,却没一张及得上这年轻女娃。   可这画中女子竟有不相上下的绝色,让人感叹造物之不公。   “这是……姑娘你的姐妹?”   “是我的夫君。”虞烟笑着抚摸画纸。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来平缓几度迭起的心潮。   老了老了,还是现在的年轻人玩得花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潮涨潮落各奔去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冰冷的触感包裹周身,露华浓觉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中流淌。   胸口有灼烈的痛感,如果不是最后用清水剑挡下了那个神眷的攻击,胸膛都会被撕裂。   但她依旧受了很重的伤,大概能猜到自己正在水中,再过不久就会成为沉在水底的尸体吧。   今夜应该有许多尸体沉在水中,被泥沙掩埋,甚至整座太兴城都可能会被泥沙掩埋。   不知道江云晚有没有赶到大夏古城?有没有成功阻止启神宫的复苏?   露华浓的思绪渐渐模糊发散开,似乎是死亡的前兆,往事不受控制地浮出,就像雨水在清湖中泛起的涟漪,涟漪彼此牵连纠缠,最后悉数定格到这个秋天。   那张妩媚的脸庞不停在黑暗中浮现,或是巧笑倩兮,或是娇嗔怒骂,那道独有的魅惑声音也不停在耳边响起。   啊啊,或许雷婷说的对,自己早就开始在意江云晚了吧……露华浓最后的一点思绪想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她的呢?   是在锦青馆的那个夜晚,看见她披着发温柔地抱着小歌?   是在那个小女贼翻窗而来,带其游遍长街的绚烂夜晚?   还是……从第一眼开始的时候呢?   露华浓的意识快要涣散,唯独女子的声影挥之不去,却愈发密集。   果然是个惹人厌的女人啊,都到最后了还要缠着自己……   还好最后和她一起放了河灯。   ……   露华浓忽然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她的身躯被人向后拖曳,冰冷的水流渐渐离去,秋夜的风再度在周身盘旋。   生机一点点回到体内,胸膛中渐渐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露华浓艰难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柔软长发占据视野,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正吃着手中的棉花糖,视线虚无地看着她。   露华浓艰难转头,周围尽是水幕,身下则是一处随水飘荡的房屋废墟。   看起来自己之前是在水面漂浮,被这个随废墟逐流的小女孩给救了。   “多谢。”露华浓虚弱道。   “多买些棉花糖给我就好。”小蝶还在想念被洪水吞没的那一团,“你是不是认识江云晚?”   露华浓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昏迷中念了七十三次她的名字。”   ……   整个府邸黑灯瞎火,江云晚在黑暗的回廊中前行,外界的风云突变丝毫没有影响这里,能够听到细微的虫鸣。   三人在大夏古城毁灭的最后一个瞬间,终于惊险万分地冲出了地下。地面上的水线已经不再上涨,江云晚带着萧奉之和萧清浅,沿着无人注意的偏僻角落,一路回到了萧奉之的府邸。   城中混乱不堪情况不明,江云晚本想直接去接露华浓,但必须得先照料二人,他们伤势极重,再不处理恐有性命之危。   这里地处城东,没有受洪水影响。府邸的禁止只有一个微小缺口,此时倒成了绝好的避难居所。   “是我让下人们今夜子时后离去,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回来。”萧奉之轻声道。   “所以师兄你离开擎天峰,就是为了暗中组织自己的势力?”江云晚问,“那个在太兴城隐秘行动的提灯人?”   “不全是,但差不多吧。”萧奉之笑笑,“师兄我怎么说也是个皇子,手中总得有利刃才行……小师妹,把我放下来吧,这样成何体统?”   他依旧被江云晚扛在肩头,后面“李幼念”则横抱着昏迷的郡主。   “我只是被吸食了少许真气,已经恢复无恙了,师兄你就不用逞强了。”江云晚轻笑,“再说这有什么,小时候师兄不是老是扛着我,在峰上乱跑吗?”   “现在你都长大了,还从翩翩少年长成大姑娘了。”萧奉之轻咳两声。   “不放!或者三师兄你告诉我组建提灯人的真正目的,你肯定隐瞒了什么。”女子不满说着,“师兄也好,师姐、师傅也好,你们肯定还瞒着我很多事,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小师妹你现在愈发熟练习惯了,都会向师兄撒娇了。”萧奉之促狭地笑。   “反正……反正师兄你也不拿我当师弟,那干脆充分发挥我现在的优势好了。”女子哼哼说着。   见实在拗不过对方,萧奉之轻轻叹了口气,“两千六百年前的先人们手提长灯入太兴,所以这支势力就叫做提灯人,我想让其成为擎天峰的助力。至少再有擎天峰门人提剑下山的那一天时能有人影从,他们的身影不会那么孤单。”   这样或许你和师姐,永远不会有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萧奉之无声自语。   江云晚沉默不语。   说话间已经穿过了回廊,来到了最深处的竹园一角,江云晚推开萧奉之的房门,将两人都放在床上,伸手挥动间,李幼念化作黑红的烟雾融入她体内。   两人伤势都不轻,江云晚愁眉不展,她身上并没带针对此类伤势的药物。   “在我的房间里有个药柜,下数第三行左起第二格,有个黑瓷瓶里的药能治此伤,麻烦云晚你拿过来吧。”萧清浅已悠悠转醒,虚弱地说着自己房间位置。   江云晚面露喜色,转身离去。   “清浅你怎么会有这种药?”萧奉之诧异道,他们二人的伤势都是被镇锁当时的陷阱反噬所伤,并非寻常伤势。   “从殿下时常在外奔走开始,我就担心殿下会遇到种种不测,每想到一种就备下对应药物。但殿下英武,这些药也就积攒下来,今日总算用上了。”萧清浅扭头,看着与自己并排躺在床上的男子,脸上满是温柔意味。   “清浅……”萧奉之摇头,“一直来是我拖累你了,你本该过得更自由无拘。”   “殿下拖累我,那真是求之不得。”萧清浅虚弱地笑。   不多时江云晚就回来了,将瓷瓶中的苦涩液体喂给两人,两人伤势顿时有所好转,只是心神仍有些萎靡。   萧清浅修为略低,服完药后就沉沉睡去。   萧奉之躺在旁边,感受着干涸的经脉一点点被滋润。   “当年启神宫确实没被封印完全,但它沉在大地深处,所以两千三百多年都相安无事。三百年前卢家奉太祖令开掘地下古城,却打开了一条直抵大地深处的通道。”   长夜寂寥,江云晚倚在窗边,听师兄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月光在她身上像层薄纱。   “启神宫本来就需与天地气息沟通才会起效,那条通道引入天地气息,险些让人间万劫不复,还好卢氏先人及时在大夏古城又布下一层镇锁封印,两层封印各在里外,才能让启神宫在地底三百年不见天日。”   江云晚听着窗外竹林摇曳,“若启神宫显世,那确实会是人间浩劫,单是那些从淮香河中源源不断涌出的神眷,就足以毁灭整座太兴城。”   萧奉之点头,眉头却倏然皱起,“神眷,是从淮香河中出来的?”   “是啊,通过地下暗河上来的。”江云晚茫然道。   萧奉之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屋顶,忽然明悟了什么挣扎着要起身下床,却被江云晚按住。   “能出……就能进。”萧奉之因为动作而喘息着,“神眷能顺着地下暗河出来,外人也能顺着地下暗河进去!”   “可是大夏古城的通道被封,启神宫也应该封闭了才对。”江云晚惊愕道。   “通道被封,天地气息不再勾连,启神宫确实会重新陷入平寂,神眷转入蛰伏,但封闭总要有个过程,至少天亮前还有漏洞。在此前若有人沿着地下河道进入启神宫,将里面擎天峰先人的封印毁去,启神宫将再次显世。”萧奉之心思急转,咬着牙道。   “可是,可是上面还有层大夏古城的镇锁啊。”   萧奉之摇头,“当年擎天峰先人们的封印,是从内镇压启神宫,卢氏的镇锁则是断绝了天地气息的外来引导,内外同镇让启神宫永埋地下。但启神宫内部的封印才是根本,若其被破坏,今夜一切牺牲都会付诸东流。”   说着他就要下床去。   “师兄是要去淮香河畔,镇守地下水道入口?”江云晚问。   “距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而已,我已经好转很多了。”萧奉之为安抚对方笑笑,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江云晚沉默片刻终于后退,看着萧奉之起身穿上白衣外袍,她掏出瓷瓶,“三师兄,药还剩了些,走之前喝了吧,伤势能恢复地更快些。”   萧奉之点头,接过来喝了。   瓷瓶当啷掉在地上,萧奉之只觉得天旋地转。   “师兄,你站都站不稳了,还是躺下休息吧。”江云晚上前扶住萧奉之,轻柔地笑。   “这……不是清浅的药。”萧奉之只觉得说话都费力。   “是二师姐的清梦散,钱塘时师兄你就是靠这个认出我真正身份的,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喝了。”江云晚把瘫软无力的萧奉之扶到床上,让他重新挨着萧清浅睡下。   萧奉之拼命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无力地抓住女子的纤细手腕,“小师妹,你不能去……”   “师兄能去,我当然也能去。依师兄你现在的伤势,恐怕连我都打不过吧。”江云晚挣脱手腕,轻轻整理对方衣服的褶皱。   “师兄,我已经长大了。”   女子推门而去,只留下在房间中那个漂浮的淡淡香气。   萧奉之拼命地仰起头,呼唤着对方,却只能看见对方身影消失在月光中。   无边的黑暗压下,在伤势和药力的双重作用下,他终于昏迷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古怪的声响忽然在竹园中响起,萧奉之倏然惊醒,一身冷汗。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驴子的长嘶。   黑暗中萧奉之往旁边摸去却摸了个空,他心中突跳——萧清浅不见了!   “放心,清浅被搬回她自己的房间了,她睡得很香甜。”   黑暗中有女子的妖娆声音。   萧奉之这才猛然发觉,有细微的香气出现在房中,但明显与江云晚的不同。   绯红月光偏移,照亮了窗前那张艳丽的脸。   “……是你。”萧奉之怔住许久,忽然明白了什么,闭上了眼睛。   女子在床边坐下,扯了扯萧奉之的脸笑道:“几年不见,真是越长越俊俏了。”   ……   清露坊的门再度被打开,灯烛一个接一个点亮,与月光一同映照着高耸的天一塔。族人们本以为今夜过后这里将弃置为荒园,却没想到仅仅过了几个时辰,他们就再次回来了。   这座富贵至极的坊居再度恢复热闹,却并不喧哗,夜色中满是肃杀的气息。   各个庭中都有手持刀剑的男女,他们神情疲惫却又肃然,今夜三大世家的人尽会于此,其中不少还带着伤势,但无一人出声呼喊,家族的医者与药师在人群中忙碌。   清露坊旁边的坊间有处四四方方的小院落,除了一间房屋再没有其它。附近所有的百姓都不在了,这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男子的声音。   “洪水已经开始退了,淮香河中也不再有新的神眷出现,说明那个阻止启神宫的人已经成功,没有辜负你的信任。”露沉风对着身前道。   “嗯。”有人轻轻的回应。   “族中弟子有十三人战死,五十人重伤,轻伤者不计其数。神眷消灭了约有九成多,剩下都跑入了城中各处,加上之前的那些,预计还有近百只。“露沉风看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这样的伤亡已经是万幸了,那道古铜色光柱冲破云霄的时候,所有神眷都陷入了惊乱状态,若非如此今夜三大世家恐怕至少要没一半。”   “嗯。”   “露老爷子情况还不错,笨笨刚刚也回来了,还带个小女孩。笨笨伤势不轻但性命无虞,现在已经睡着休息了。”   ”听说城中有支太兴令组织的人手,正在四处围剿神眷,解救百姓。族中精锐已经与之会合,会彻底诛杀城中的神眷!”露家主声音中尽是杀伐之气。   温醇的嗓音响起,”多带些年轻人吧,他们是未来的火种,身怀你我都没有的勇气,这次他们果断赶回来就是明证。”   露家主点点头,气势忽然弱下去,终于敢抬头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还有……雷婷很快就到了,其实你可以直接在清露坊中与她相见。”   杨秉言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衣服整洁明净,脸上红润如春,丝毫的伤痕都看不到,仍是那个如春风般温润的书生。   “不该让年轻人们看到族长死去,那会打击他们的勇气。也不该让女儿亲眼看见父亲死去……我最后陪她说几句话就好。”   露沉风转过身去不忍再看,双拳攥紧间快要将唇角咬出血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冷落清秋节   院落的大门从里面打开,穿红衣武服的女子满面清泪,快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躲在长街拐角的露沉风走出,抿了抿嘴,走入院落中,屋檐下青衫的书生正抬头望着夜空。   “这么快就说完了?”露沉风问。   杨秉言笑笑,“婷儿还只是个孩子,还要拜托你和百里老爷子照顾,等她长大后婚事也好,修行也好,都随她去吧。”   “还要多谢你,能让我这样和婷儿告别,不至于让她见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父亲。”杨秉言温声道。   露沉风只是点点头。   从神倦的尸体堆里找到杨秉言时,对方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口,手中的断刃,还狠狠插在一个神眷的心口。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到最后仍在凶狠地挥剑。   “本来你可以坚持三日的,靠秘术让外表恢复如初,今夜你就会……值得么?”   “值得么?”杨秉言重复着,望向漫天星辰笑道:“此去要见很多人,总不好蓬头垢面见他们。”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太兴城外的雷家秘库,请转交给族老。”   他又掏出份名单,“我走以后,雷家可交由名单上这几位族老打理,至于下任家主,相信他们也会公正推出。”   “这是我对部分雷法的改良,融入了我对剑道的理解,以前是赘婿不敢流出怕遭人讥笑,现在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是我所有的剑道心得,无论雷家内外皆可传习……”   书生有条不紊地交代一件件事宜,还有几份文书,甚至还有件碧玉手镯,作为雷婷的嫁妆。   “你……早就料到这一刻了?”露沉风一一记下嘱托,轻声问道。   “不能未卜先知,但也有些觉悟,与神明作对大概不会有好下场。”杨秉言笑,“但许多事,总要有第一个人去做,后面才有人跟随。”   露沉风说不出话来,若之前淮香桥上,书生那一剑是第一把火,那后面三大世家的族人们赶回时,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火海。   每一团火中都有颗年轻雄健的心跳,让人随之激荡。   杨秉言抬起了手,那只手在月光下再无一点血色,渐渐飞起光点。   “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最后这点时间,就留给我自己吧。”杨秉言笑道。   露沉风双手合拢,长揖行礼,不发一言久久不起。   他转身决然离去,把这方院落留给对方。   杨秉言在屋檐下正襟危坐,抬头望着夜空,星汉汇成璀璨的河流。   “生如行舟,长河无尽。”杨秉言悠悠叹息,“……真不想走啊。”   ……   江云晚在南坊的夜色中行走,水线正在向淮香河退缩,许多地方都只留下满地泥泞,南坊多是青石铺路倒还好些。   死寂中一只黑兽忽然跳出,锋利的獠牙在夜色中森然,但还在空中它就失去了目标。   剑光在更高处出现,它金铁般的身躯被瞬间洞穿,黑鳞四碎间它被钉在长街上,青石板在身下碎裂!   江云晚拔出百折剑飘然离去。   一路行来这已经是她斩杀的第四只神眷了,不知城中还藏着多少。   到处都是被洪水席卷过的房屋,里面黑暗沉寂,以淮香河为中心的小半座城都是如此。   江云晚心中愈发沉重。   遥遥望过去,隐约能看到清露坊的灯火,像是黑暗海洋中悬浮的孤岛。   清露坊中还有人?   江云晚想了想朝清露坊的方向去,那里是前往淮香河的必经之地。   又绕过一个方向,黑暗中一名女子撞入她的怀中。   “雷婷?”江云晚惊愕道。   “江山主,我正在找你!”雷婷胡乱擦去脸上泪水,紧紧握住江云晚的手,“江山主,你认识一位叫李幼念的女子对不对?!”   ……   子时过半,渐渐有风起。   杨秉言靠着檐下廊柱,嘴角渗出鲜血,眼前的夜色比任何时候都浓郁,黑暗覆盖了视线,一切都在渐渐模糊。   生命最后能得片刻安宁,已是莫大欢欣。   书生轻笑着,阖上了眼睛。   风将院门吹开,带来春花绿柳般的清香。   男子睁开眼睛,看到水蓝衣裙的江南女子走进来,坠尾的发梢被风轻动,整片夜色都显得润泽。   男子虚弱地向女子伸手,笑道:“你来接我了吗?”   看着眼前的男子片刻,女子点了点头。   男子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幻觉,他的手指颤抖,声音颤得更厉害,“你来接我了。”   前一句是疑问,后一句是确认。   他踉踉跄跄起身,向着女子奔去,可身体已经在崩毁的边缘,刚走几步就向前跌倒。   他跌进一个温柔的怀抱。   书生抬起头,脸上已经涕泪俱下,他伸手想摸女子的脸却又不敢碰。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子只是轻搂着他,娓娓坐在地上。   “我去找过你,我去找过你。”他呕着鲜血,血和泪混在一处,“可她们说你死了,她们说你死了……”   “嗯。”女子轻声应着,轻抚着男子渐渐转白的头发。   直到刚才还泰然自若的男人,现在像孩童般恸哭。他渐渐说不出话来,血液上涌堵满喉咙,像是呛水一般。   他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个木雕人偶,是今夜返回太兴城前刻出的,作为今生最后一次的怀念。   “我……我没有忘记过你,你看……她是不是……跟你一样好看?”男人在女人怀中笨拙地指着人偶,像孩童般炫耀,“每一天……都刻一个……从没……变过样子。”   人偶的面容与女子一模一样,都有着新月般的眉。   女子握住染血的人偶,沉默片刻,露出笑容来,“很好看,我很喜欢。”   “她……没你好看。”   杨秉言攥紧女子的衣袖,压住声音里的嚎啕,“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对不起……”   他终于说得顺畅起来,声音却渐渐弱了,瞳孔中的光彩一点点消散。   仿佛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回到了柳绿花红的江南,回到了有缺月楼,有她的钱塘,男子轻轻枕在女子的膝上。   “对不起……”他轻声呢喃着。   女子俯着身子,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幼念等了你很久,但是一直心甘情愿,从未怨恨。”   “幼念原谅你了。”女子温柔道。   男子身躯颤抖了下,终于阖上眼睛,嘴角露出恬淡的笑,“幼念,我们走吧。”   他化作无数光点在夜中飞散,纯净美好,让人想起夏夜的萤火虫,只剩下那袭青衫在女子怀中,还有那只小小的人偶。   黑夜中只有女子委身在地的背影依旧。   ……   院门外江云晚贴墙站着,在她旁边的院门中,女子的背影像是斑驳的古画。   青黑光点飘散,虚幻的绿衣女子出现在她身旁。   “姐姐……”小青不放心地看着江云晚。   “我没事。”江云晚摇了摇头,思索着那些前因,那些后果。   原来李幼念等了那么多年的心上人,后来竟成了太兴城雷家的家主。   当年李幼念答应缺月阁先掌门采星子,以己身作献祭,条件中让采星子扶持的……就是杨秉言?   杨秉言落第不中,又因回乡听到李幼念的死讯,所以心灰意冷彻底委身于雷家的帮派。采星子见不能帮他成为庙堂公卿,便暗中助力,让他在雷家平步直上,直到吸引雷家小姐和老家主的注意?   难怪一个书生不仅没死在街头的血腥斗殴中,反而还扶摇直上……但这个书生确实一直来也做得很好。   江云晚轻轻吐了口气,望着寂静夜空,那些光点遥遥飞上无尽高处。   抱歉,李幼念确实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她也听不到你的话了。但她当年所作,确实是无怨无悔。   她又想起那只木像,每一次杨秉言都能雕刻出丝毫不差的模样,大概最初每一刀挥下,都是在剜出被往事相逼的血吧。   于是逐渐习惯,于是逐渐平和。   他终于将自己的心,刻成了李幼念的样子。   “谢谢。”   身前的女子躬身,压抑着声音的颤抖,“这样父亲终于能毫无遗憾地走了。”   “你不介意么?或者替你母亲介意?”江云晚轻声道。   “这些年我父亲一直反复雕刻着那个女子的木像,还以为我不知道。”雷婷声音中带出轻轻的笑,“母亲也知晓他心中早已被另一个女人占据,但父亲尽力让母亲每一天都开心,母亲也确实过得很幸福,她说过无怨无悔。”   江云晚轻声叹气。   这两个无怨无悔的女子啊。   “虽然不知道李幼念为什么出现在太兴城,但是谢谢李幼念姑娘,谢谢江山主。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雷婷终于捂住脸,泣不成声。   “谢谢。”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是雷婷的声音,却很熟悉。   那是李幼念的声音。   江云晚倏然回头,但院中分身依旧在她的控制下,刚才也根本没有开口说话。   “是在姐姐心间响起的声音,通过共享我也听到了。”小青在旁边道:“那大概是李幼念魂魄残留的一点痕迹,姐姐你刚才所做应该也是她的心愿。”   “……那李幼念的魂魄痕迹呢?”   “已经彻底消散了,或许是和杨家主去了同样的地方吧。”   江云晚望着飘向夜空的光点,仿佛是要从里面找到某个女子的微笑。   真气的波动从院中传来,像水一样温柔,却又流转不息。   分身悄然破境,已在人初三境中登上高处。   且江云晚有种奇妙的感应,操纵分身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滞涩,仿佛那就是她原本的身体,不再需要投入大量的思绪,哪怕她现在全神贯注在本体,只需要丝毫的联系维持,分身也与本体无异。   仿佛既是两个人,又是一个人。   “恭喜姐姐!这样完全融炼的分身可遇不可求,我当年耗费百年光阴,也只有一具呢。”小青惊喜道:“李幼念将她的一切都留给姐姐了,应该是作为谢礼。”   “是么?”江云晚却没有什么喜色,只是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个女子留下的一切。   原来人间最苦不是爱别苦,而是终错过。   原来相守与相离,只差一字,却是一生。   “谢谢。”江云晚轻声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各有帮手   夜色院落中,江云晚终于松了口气,揉了揉白发女孩的头,“小蝶你没事就好。”   “朱洛,找不到了。”跟随露华浓来到清露坊的小蝶说道。   “朱洛不会有事的,等天亮后我就请三大世家的人帮忙搜寻。”江云晚安抚着。   虽然朱洛现在看起来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但本质上她仍是那个年轻一代修行者的领袖啊,无论洪水还是流窜的神眷对她都不会有太大威胁。   “嗯,饿了。”小蝶歪着头。   “清露坊中应该还备有吃食,等下我要出去,小蝶你就待在这里安心吃东西吧。”   话音刚落,甜糯的声音紧跟着传来。   “师傅师傅,我也要去!”燕歌提着襦裙风风火火冲进来,看到小蝶吓了一跳,“白毛小鬼头?你怎么在这儿?”   “五十岁老太婆。”小蝶平淡还击。   “你说什么?!”   “五十岁老太婆。”   两人视线间顿时有无形的火花闪过,就像两只炸毛的猫。   “好了别闹了。”江云晚苦笑着调停,“小歌,你倒是怎么会在这儿?”   “师傅!”少女拽着江云晚的手撒娇,“我不想和三大世家一块,师傅你要去杀那些怪物对不对?我要和一起,我也要除魔卫道守护太兴城!”   “你的境界修为太差,见到神眷就是个送餐的。”江云晚无奈道。   “之前在淮香河畔他们不让我动手,但是我在旁观察很久,好好分析过了!”少女昂扬挥拳。   “这些怪物虽然力大无穷,但是动作不灵活!我只要带把刀,怪物扑过来在空中没法动弹,我就一个滑铲!然后……”   江云晚捂住她的嘴,“好了打住,现在你跟小蝶一起,到清露坊的后厨吃东西,然后跟三大世家待一块,人越多的地方越好。”   “师傅~~”少女腻声腻语。   “再闹师傅就对你滑铲了哦。”   少女见说服师傅无望,吐吐舌头,拽着小蝶离去,“走吧白毛小鬼头。”   “撒娇的功夫还差很远呢少女。”江云晚轻哼着,转身向露华浓的房间去。   正远去的小蝶回头,静静看着江云晚的背影。   ……   露华浓在黑暗的房间中醒来,迎着月光她看到了窗前的女子。   “这次我可不是翻窗进来的哦。”江云晚。   “这又是梦吗?”露华浓微睁着眼睛。   “是啊是啊,除了梦里哪里还能见到我这样体贴,来看望你的女子呢?”   “这么惹人厌,看来不是做梦。”露华浓放松地闭上眼睛,“启神宫……”   “大致都解决了,还差一点,我现在要去收尾。”   黑暗中江云晚简单诉说了前情,“好好休息吧,还有多谢你把小蝶也带了回来。”   “江云晚。”露华浓叫住了即将离开的对方,“慕情节卯时结束,天亮时还能相见,才算完整度过。”   门边江云晚轻笑,“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房门关合,床上的女子轻喃出声:   “说好了,可别死啊。”   门外的葡萄架下露沉风已经在等候,江云晚忽然觉得这个外表年轻得不像话的家主,一夜间从“少年”成为了“男人”。   “还能作战的族人们已经在城中驰援太兴令,剿灭剩余的神眷,我已经派族老去传信了,来调遣足够人手共镇淮香河,只是需要些时间。”男人说话的时候,还隐约能听到更外面伤员的呻吟声,今夜三大世家损失不轻。   “多谢,我会尽力拖住时间。”江云晚说着,“听雷婷说你们今晚本该离开太兴城,为什么要去而复返呢?”   “因为有一个笨蛋先回来了,后面又有许多笨蛋跑回来了啊。本来年轻一代人都很少接触神明之事,却不想在百里老爷子的号召下,会有那么多人提剑赶回。这或许只是一时之勇,但在淮香河与神眷惨烈交战后,他们仍继续奔赴城中,这一代族人,确实很不错。”   他自嘲笑笑,“或许不是这代人的缘故,而是他们还年轻,还没有变成像我这样,像历代家主一样的垂垂朽木。年少人的心中总是有火在燃烧,他们还没见过太多红尘牵绊,心中的火还没灭却。不过可能再过几年,今夜的很多人都不会再有勇气提剑了。”   “但也会有人将火烧得更旺吧。”江云晚道。   露沉风又想起那个只留下一件外袍的男人,“关于杨家主的过往,以前我也查到过一些零碎的消息。”   “不重要了。”江云晚的视线穿过葡萄藤叶望向夜空,“最开始他只是一个,想来太兴城考取功名,好回钱塘迎娶心上人的书生而已。”   葡萄架下秋风阵阵,一时安静下来。   “那便不说这些了,只是还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露沉风突然身形摇晃,江云晚连忙扶住他,才发现这位家主脸色惊人地苍白,身上有几处筋骨都明显扭曲变形。   ——他竟也带着极重的伤势,却还撑着送走了杨秉言,又安排好世家中的各项事务,坚持到现在。   “露家主,你该休息了。”   “等我把话说完,随便把我扔着就好,但这些话一定要说!”露沉风的目光灼灼,“江山主,许多事情我们早该告诉你,告诉擎天峰了。虽然有些不知耻,但我仍盼望得到擎天峰的谅解,盼望着我们这些先祖的不肖子孙们,能有一次能重振荣光的机会。”   男人眼中有前所未有的光火,江云晚毫不怀疑,若非身受重伤,对方现在也一定在正在城中某个角落,把剑插入某只神眷的心口。   ……   洪水已经缓和不少,但淮香河面依旧比原来宽出许多,拱桥的小半都浸泡在水中,还能闻到很重的血腥味,河面上飘着几只来不及处理的神眷尸体。   今夜不论结果怎样,整个人间的历史都会就此改写吧。   江云晚坐在高高的桥栏上,双脚交错摇晃,她还在想露家主所讲的那些事,那些三大世家的历史,那些世家与擎天峰的纠缠牵连,那些隐藏在世家往事中的退却。   是啊,自两千六百年前开始,三大世家的历代家主们背弃了先祖的遗命,也背弃了与擎天峰的血盟,哪怕两百多年前再次来到不周山下,也只是将八百里不周山当作了遮雨的伞。   可如果秉持先祖遗命,三大世家要面对的就是凌驾于人间之上的神明,是人都会逃跑,在角落里心怀恐惧,想着能活一天是一天。   倒不如说像杨秉言这般,敢于拔剑向天的人,世间又有几个呢?   即便是今晚这把从杨秉言开始,被百里家主烘起,最后在年轻人中彻底点燃的火,又能燃烧多久呢?擎天峰的这把火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呢,蛮荒?还是更久之前?   那么,自己呢?   江云晚双手撑在桥栏上,放河灯时第一只神眷就是在桥下出现的,通往地下暗河的水道应该就在这附近,任何人要去都会在此现身。   在不周山的那些山碑前,初次听到擎天峰的往事,只是身为擎天峰的弟子,迫切想要去了解。   来太兴城东奔西走去调查的日子里,是为了完成宗门任务。   直到了解的越来越多,直到太兴城的情况越来越糟,直到今晚第一只神眷跃出了河面,自己拔剑而战,都是想拯救这座城池。   但看着三师兄在大夏古城中泣血,看着那个叫杨秉言的书生散作无数光点,看着行走黑夜中,不时见到的城中惨状,终于明白那些先人们坚守的到底是什么,也明白了擎天峰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擎天峰的弟子啊。”江云晚轻声道。   “果然是陈未先生的暗手么?看来姑娘不再迷茫了,可喜可贺。”   清越的声音从桥的另一端传来,先是满头苍白长发,继而是那张锋锐的脸,最后是一身直襟长袍,卢空木一路行至桥顶。   “从未迷茫过,只是想明白了很多事。”江云晚指指脚下,“比如哪怕只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修行者,这座城,都不能让你们毁去。这条河道,也不能容你们进入。”   似乎早有察觉,她的声音并无慌乱。   “鬼坊花海,朱雀门下……这是我们第三次要交手了吧?”卢空木的手指轻轻抖动,“朱雀门下我就说过,不会再让你逃走下一次了。”   江云晚轻柔地笑,“今夜我不会逃,我想你也不会。”   卢空木沉默了下,点点头,“慕情节安好。”   “慕情节安好。”   尖啸声骤然盖过了秋风,硕大狰狞的鳞蝠群出现在夜中,振翅声格外刺耳。它们围绕淮香桥盘旋,铁翅上的古奥符号隐隐有电弧生成,几乎要遮蔽星辰。   “放出鳞蝠拦截云舟的,果然是你们。”江云晚跳下桥栏,百折剑滑落在她手中。   “可惜没有成功,不然也不会有我们间的数次交手了。”卢空木握拳咳嗽,隐隐有血丝,“重伤未愈,不得已请了些帮手,见谅。”   “无妨,其实我也请了帮手。”在漫天杀机中,江云晚妩媚地笑。   “哦?那想必也是位勾魂夺魄的美人吧?”卢空木问。   清冽的寒刃忽然紧贴他背后闪过,那是花魁剑的剑锋!   “愧不敢称美,幼念只是才学会如何握剑,也算得可以勾魂夺魄吧。”春风般的女子在他背后温柔细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空一声巨响 裙 四 八 八 七 四 九 七 九 九   风势一点点拔高,卷起河水飞浪。   寒光在夜中一闪,距离卢空木的后颈只有两寸距离,却被一道水花凝成的掌缘挡下。那是只与常人无异的水傀,与剑锋相触后立刻崩解成地面的一滩水。   一击不中女子立刻收回剑锋,脚下步伐玄妙,须臾就又闪进夜色中。   镰刀般的铁翼呼啸掠过桥面,留下一丈长的深深切口,若刚才“李幼念”晚走半刻,就会被鳞蝠斩为两截。   “对一个修行不久的弱女子,也要这般防备么?”李幼念的笑声在周围闪现,大片鳞蝠追随而去。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的突袭,每次都是一击不中迅速远去,根本不给卢空木反击的机会。   这哪里是新手,剑式缥缈又狠辣,分明胜过许多用剑几十年的老手……   念头只在卢空木的脑海中闪过便停止,比之前更加凝实英武的水傀刚出现在身前,森然的剑锋便如长虹贯日赶至身前!   水傀一照面就被剑气崩得粉碎,但百折剑迅速抽回,江云晚也闪现偏离,躲过了一只鳞蝠的雷霆,和李幼念同样陷入了鳞蝠的追围中。   虽然两次凛冽的剑袭都被挡下,但卢空木丝毫不觉得轻松,桥面上两名风情各异的女子,正不断靠玄妙的步法腾挪,短距离内的速度竟在鳞蝠之上,活生生将这群鳞蝠分割为两片!且一旦其中一方拉扯来更多鳞蝠攻击,另一方立刻御剑直袭卢空木本人!   前后两尊水傀崩解出的水花正在他脚下缓缓扭动,须臾又变成两具威武甲人,和周围其他的傀儡一同护卫,八方方位密不透风。   身为傀儡师本体是最薄弱的一环,朱雀门下被不周山长老重创未愈,这一弱点也愈发显眼。面对普通修士,他大可以用境界碾压过去,不必担忧己身,但曾经两次交手都已证明,江云晚绝非寻常,不能以境界衡量,任何暴露出的空隙都会成为致命伤。   双方的境界差距,在种种因素下被迅速消解。   因此卢空木干脆集中心神,操纵傀儡守护本体,鳞蝠在外则成了他不用手握的刀剑,却比寻常刀剑更具杀伤力,这些都是雪月海多年来培育的太古异种!   而交战的另一方看起来也深明这一点,江云晚虽然全力斩下也能切碎鳞蝠,但从不在此浪费时间,一切进攻都围绕斩杀卢空木这个本体而展开。   那些呼啸如残影的鳞蝠,像是一张刀网般包裹了整座淮香桥,它们振翅击出的雷霆就是各结点间的线。   从未有过这样能撕开夜风的刀网,也从未有过这样血腥暴虐的线,这张刀网犁过的地方,注定寸草不生!   刀网一步步收紧,留给两人腾挪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这些鳞蝠也是神眷?先前的神眷可不能掌控雷霆。”江云晚的声音在周围传来,每个字都在变换方位。   “这些是经过培育的异种,能有雷霆之威也在我们意料之外。神眷真是非凡的生命,它们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能适应几乎一切环境。”卢空木感叹的时候,又是一剑从斜后方传来,搅碎一具水傀。   那是花魁剑的剑锋。   “可这样的生命只为毁灭而生,它们应该被永远埋葬在炼狱,而不是来到人间。”李幼念的声音也传来。   “这些都不由我们,我们能决定的,只有今夜今时这场战斗的胜负。”卢空木出声傲然,那是他身为血傀宗长老的气度,“你今夜没有用最强力的剑阵,单靠一个下三境的帮手也想胜我么?”   尽管拖着伤势,但他依旧是端坐于中三境高峰的强大修士,放在寻常修士面前,这差距足以让人绝望。   “你之前说的没错,剑阵我确实没有修炼到家,帮手也只是人初三境。”江云晚向后挥剑,悄然绕后的一只鳞蝠被横斩两截,精铁般的具足滑入水中。   “但今夜这场死战,我们依旧想试试。”李幼念骤然闪现在他身边,又是森然一剑破开水傀,随即远远遁去。   嗯?   卢空木立刻警觉,这二人剑袭的速度愈发快了——她们正在熟悉鳞蝠的进攻节奏,同时寻找他防护的漏洞!   果然这两人都是真正的修士,懂得何谓厮杀,而非惯性地依靠境界和招式。真正的修士即便厮杀中也在成长,洞悉一切手法来击败对手,战斗都已凝成本能。   仅此一点便远超世间大多数的修行者。   而他在对话间又何尝不是在摸清对方底细,譬如水蓝衣裙的美人,境界与江云晚有差距,挥斩间的威力也有所不同,用来防御此女的水傀便会更弱些,恰好是在人初三境的范畴。   虽然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但他能操纵的水傀有限,战至酣处每一丝真气都要得其用!   水浪拍打桥栏,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围绕卢空木化作残影,残影中不断有剑光奔袭,或是百折剑的凌冽,或是花魁剑的轻渺。   最开始两人还需要几十息的时间拉扯鳞蝠群,让一人获得空间出剑,但如今每隔几息就有一道剑光闪过。   卢空木周围的水傀不断被击破然后再生,但后面再生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剑光,水花甚至来不及形成傀儡,只是在卢空木周围张开水幕,不断扬起滑落间,被击穿出一个个空洞,像是张具有自主意识的绸缎在飘摇。   衣裙飘飞的残影在卢空木周围闪现,像是一朵朵摇落的花。大半鳞蝠竟被花朵甩在了身后,愤怒地尖啸间只能以雷霆尝试远击。   电光在桥面上轰击出一个个焦坑,但总是距离两位女子的步伐差一点,卢空木神色也愈发凝重。   很容易能看出两人脚下都是同一种玄妙步法,大概师出同门,就连手中剑式都相差无几。但天下同门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从未见过有哪些能如眼前二人般步伐交错,配合无间,堪称天衣无缝,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在同时操纵一般!   虽然只是两人,但在这种配合与拉扯下,远胜同境界成群结队的配合。   剑影的速度越来越快,暴雨一般落在水幕上,某个瞬间水幕终于在拉扯下稀薄到了极致,像是一层雾。   时机转瞬即逝极难捕捉,但两抹剑光一前一后挟风而来!   “到此为止吧!”剑光中江云晚轻喝。   卢空木嘴角浮起笑容,衣袖中飞出两道流水补充入水幕中,前后两个方位水幕骤然加厚,恰好能抵住两人的剑袭。   两人的实力确实超乎预料,将水幕拉扯到极致,但这又何尝不是他悄然收回部分流水,故意卖出的破绽。   他的手中真气如梭,隐有呼啸声。   每个傀儡师手中都会有一两道近身的杀招,这便是出其不意!   江云晚手中的花魁剑已到他后心,果然来不及回撤,被骤然增强水幕挡下,且手腕也被延伸出的水流缠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是到此为止了!”   他守株待兔等着向身前袭来的李幼念,手中的杀招已蓬勃欲出,却忽觉不对,瞳孔收缩如针孔。   ——背后江云晚那一剑软绵无力,竟无丝毫真气在其中!   噗嗤一声轻响,像是布帛被撕开。   卢空木难以置信地低头,花魁剑洞穿水幕,也洞穿了他的身体。   李幼念手持长剑,周身真气暴涨间衣角轻扬,早已超过了那片水幕的承受力。   “人初三境也罢,还是由我说吧,到此为止了。”   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微微有些气喘,确切说来她现在的真气已不止人初三境了。   曾经她的本体在云舟之上破境时凶险万分,却也阴差阳错以两颗道种生出两株道树,一为长剑一为盘踞其上的蛇纹。自此凭借蛇纹道树之能,分身与本体间可相互转移真气。   现在她便将本体的真气全部转入分身体内,犹如沧海倒灌江河,一剑之威远超过往,自然让卢空木生出了错误判断。   今夜刺出那么多剑不过都是障眼法,真正的决胜手,都在这一剑上了。   鲜血自卢空木嘴角流出,他一点点后退,颤抖着将长剑挤出身体,捂住渗血的伤口,像是失魂的木偶。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出其不意。   江云晚本体过来与分身并肩,胸口微微起伏。   虽然对方负有伤势,但依旧是开府境的高手,双方所隔犹如天堑。此战能胜,全靠在此前李幼念分身彻底融炼,真正做到一人分作两人,且实际战力远在寻常两人之上。   只是一具分身便是如此,那将来……   江云晚思绪一转即逝,真气再度归位等待平息,那些鳞蝠似乎受卢空木所影响,此刻在天空茫然乱飞。   胜负已分,该见生死了。   “我败了。”卢空木眼神无光。   剑伤不在心口,他一时死不了,但伤上加伤,再不可能是对面两人的对手,确实胜负已分,他竟真的败在了两个小辈手中。   他忽然笑起来,江云晚不自觉握紧剑柄。   “难怪世人都说大周天命,五十年乾明大潮,最后竟孕育出这样的天纵之资。”他的目光在两道丽影间游移,“但世人愚昧,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命。从今夜起,世人就该知道,天命在吾等。”   他止住胸前伤口的出血,声沉如雷,“卢空木今夜可以输,但作为血傀宗长老,今夜不能输!”   “你待如何?”江云晚挑眉。   “真是惭愧,对阵两个小辈却走到这一步。”他低下头怒吼,“鲁黑山!!”   肥硕的身影立刻从他背后的黑暗中跃起,像颗巨石般砸在江云晚和李幼念中间,翻滚的气浪将两位女子向后冲击开,伴随着粗野的声音:   “早这样不就得了,婆婆妈妈搞什么尊严之战!”   两人刚一落地就看到卢空木一挥手,漫天鳞蝠再度得到目标,铁翼切割出风罡朝她们扑来,电光火石间只能再度运起遮月步闪避。   但须臾间鲁黑山也跟到了贴身处,笑容狰狞间,仅存的左臂蒲扇大的手掌裹着气劲朝两位女子拍去。   四面八方都是镰刀般的铁翼和风罡,仓皇间江云晚及分身只得横起长剑封在身前,但那气劲之大将她们齐齐轰飞出去。   江云晚脸色骤白,李幼念更是嘴角渗血,而鳞蝠群已经再度跟上,扑向半空中即将坠落的美味血肉,乌云一样将她们包裹。   自卢空木喊出鲁黑山轰袭二人,到利用鳞蝠为后者创造出霸道出手的时机,再到鳞蝠的致命追击,绵密不绝的杀招一气呵成,只在几个呼吸间!   “这才是真正的帮手。”卢空木轻声道。   激烈的轰鸣声忽然自远方而来,那是层层夜风被什么东西撞开,卢空木抬眼去看,被光芒刺得要闭上眼睛,隐约只见那光芒来自太兴城的东北角。。   那是一道雷霆般的剑光,在天空蜿蜒如长龙!   金黄秋树的摇曳变得缓慢,飘零的红花像是在空中静止,河面的水浪纤毫毕现,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剑光映衬下进入了慢动作。   而在卢空木闭上眼睛的刹那,剑光已经来到了淮香桥的上空,落雷一般劈进鳞蝠群中,这些称霸天空的异种倒飞四散,像一块块被扔出的破布。   卢空木终于又睁开眼睛,见到桥中央落下一道窈窕身影,身上如出鞘剑一般的锋芒,双手各抱着一位救下的女子。   “敢动我的人,你们想死吗?”裹身的剑袍衬出她的出挑身段,其美色却比口中的话更凌厉。   那双蕴含剑芒的目光刺得卢空木眼睛一痛,仿佛是被动了逆鳞的怒龙,周遭鳞蝠一时间都不敢靠近,鲁黑山也真气鼓荡。   “虞烟?”本体与分身齐开口,江云晚在她怀中愣住。   “是不是很惊喜,很意外,感动到要落泪?”虞烟扭过头笑着看她,但笑容忽然僵住,凑近在她的脖间。   “虞烟,现在先别闹,好痒。”江云晚忍不住笑出声。   虞烟抬起头,漂亮的眼眸微眯。   “你身上,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天命在吾等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已经是子时之末,鳞蝠围绕淮香桥飞旋,这些太古异种在稍被震慑后,再度扑来毫无恐惧,铁翼与具足再度变作刀网,且比之前那张更加残暴。   刚刚相聚的二人再度被分割入战场。   三道剑光在刀网中舞动,像是在在渔网中奋力挣脱的游鱼,而鲁黑山大开大合的追击,像是在渔网中捕食的血口鲶鱼。   “你在太兴城是不是教坊司都去过了?!”虞烟剑下一只鳞蝠沿中线平滑破开,连吐出的舌管都没能幸免。   “我的虞姑娘,再念叨今晚就全完了!”江云晚躲过鲁黑山的拳罡一边喊着。   “你要不说实话我保证你下半生都全完了!”虞烟也在喊。   在挥剑鏖战中,两人已简单交换了彼此的经历信息,她们在战斗中高喊,但手下完全没有疏漏,倒不如说面对这些太古的凶兽和鲁黑山这样的人形凶兽,几人都前所未有的专注,就连剑光和风声都在视野中变慢。   江云晚手中百折剑凌厉挥斩,她倒不怕虞烟认出这把剑。有小青在剑中驻守并发挥特性,百折剑外观也与花魁剑无异,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和李幼念手持同对的长剑而已。   嗯,完美。   鲁黑山出身杂家,自走出一条凶猛残暴的路子,但包括李幼念在内的三人,但很有默契地先解决鳞蝠,一遇到他的拳罡就巧妙避开,一时间整个“刀网”中彻底陷入僵持。   轻微的悉索声中,卢空木捂着胸口站直了,伤口已不再流血,但也未到能支撑他参战的地步。但他毕竟是天邪七宗之一的长老,是在雪月海中都位列高席的强手,哪怕只是在战场之外。   他颤抖着抬手,淮香桥两边飞起水浪,附着在诸多鳞蝠上化作透明的甲胄,这是五行傀术已修至圆满的表现!   淮香桥上的形势骤然一变,几人的剑再无法轻松切开鳞蝠,水膜在它们身上流转,且延伸为镰刀铁翼的一部分,刀网因此而更加收紧。   终于在一次躲闪中虞烟跌到鲁黑山的身前,中门大开间不得不和这个狞笑着的庞然大物对了一拳,她纤细的手腕并未折断,但整个人在地上滑出几丈远。   江云晚和李幼念瞬间出现在她身后,这次反倒是她们接住了虞烟,脚底在桥面划出深深痕迹,三人一同被巨大力道冲出数丈才堪堪停下。   “虞烟你没事吧?”江云晚关切问道。   “经脉有没有受损?”李幼念在旁附和。   虞烟擦去嘴角鲜血,直接后仰头撞下江云晚的下巴,“不想跟你说话!”   江云晚捂着下巴痛呼,“我在太兴城忙着完成宗门任务,从秋初打到秋尾,教坊司的门都没见过长什么样?”   嗯,虽然曾经直接化成教坊司舞女来着。   “是啊,我可以作证,云晚确实很辛苦。”李幼念细声道。   “这样啊……”   虞烟猛然惊醒,转身瞪着李幼念,“自己给自己作证很有意思吗?”   “被发现了。”江云晚轻咳两声,李幼念也别过脸去。   虞烟狐疑地看着李幼念,“为什么总觉得你这分身变化了许多?”   不仅仅是语气,甚至包括眼神等细节,方方面面作态都截然不同,若不是她提前知晓,一定认不出这就是江云晚所控。   “李幼念”无奈笑笑,“有些难解释,总之……”   “发生了许多事情。”江云晚叹气。   虞烟视线在两人间徘徊,最后转身道:“等解决完今夜的麻烦,再跟你算账!”   江云晚笑而不语,上前一步与她并肩。   淮香桥另一边,鲁黑山狞笑着扭动身躯,甩着仅存的左臂,骨骼间发出微微爆鸣声,真气成罡在他周身缭绕,这是五境之上炼体有成的修士才有的特质。   鳞蝠在他身后盘旋,水膜如甲裹住铁青色的鳞,却依旧遮不住它们的血腥气息。   “我六你四?”江云晚问。   恍然间虞烟仿佛回到当年与朝千阳并肩,拔剑而战的时候,她挑眉道:“大家一半一半。”   “那个鲁黑山是地象三境中的强绝高手,且藏有一种短时间内强化之法。”江云晚提醒道。   酱紫色脸盘的大汉不屑道:“今夜对付你们,只用寻常手段即可。”   卢空木正要说什么,却被他伸手止住,“卢空木,也不必再准备那些破烂玩意,待我捏碎这两个娘们的手脚,咱俩一人一个。”   卢空木叹了口气,“也好,两人对两人,能如此收尾再好不过。”   江云晚和虞烟对看一眼,点了点头。   虞烟身形骤然拔高,接连踩在几个鳞蝠背上,以鳞蝠做云梯,节节攀升消失在夜色中。   鳞蝠群中激怒尖啸,追赶虞烟而去,将卢空木和鲁黑山留在桥上。   “打断手脚?还真是仁慈啊,小女子受宠若惊。”江云晚嗤笑间眼眸如刀,盯着鲁黑山,“我若得胜,只会将你,挫骨扬灰而已。”   ……   虞烟已经远离淮香桥,御剑在河面上飞驰,鳞蝠在后面振翼追赶,腥臭气息离得极近。   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些鳞蝠受那个傀儡师操纵,开辟战场分而歼之才是上策,饶是如此这策略对两人都极为冒险。   江云晚要独自面对鲁黑山和卢空木,至于虞烟所面对的……   这些鳞蝠本就是太古异种,即便刚才江云晚与卢空木鏖战时,也是暂避其锋芒,以身法甩开,现在更有水甲在身防护,血腥嗜杀之气铺天盖地!   但更冒险的是虞烟此刻的举动,剑修在破四境生出道树后,大多能使御剑行空之法。   但低境剑修御剑的心神会被牵扯大半,也无余力去控制其他剑刃,反而是最虚弱的时候。   因而大多低境剑修都只将御剑之法用来赶远路,且能少用便少用,极少有人会将其用在战斗中。   偏偏虞烟御剑而行,后面的鳞蝠已经追赶上来,她依旧在黑鳞的包围中穿行,风驰电掣间躲过一道道雷霆,让人见了心惊肉跳,宛如见到有人踩着高跷,走在罡风猎猎的高崖吊桥上。   愤怒的尖啸接连响起,暴虐的罡风起于无数张铁翼间,下一瞬就到了虞烟的背后,纵横交错终于封死了所有空间!   虞烟忽地扭身旋转,整个人与河面持平,脚下剑刃竟如江河柱石般切开口子,罡风从她身旁呼啸而过,刮起青丝。   但这柄来太兴城后随手买来的长剑如何承受得住,须臾就崩解为段段碎铁,没有长剑承载,虞烟向冰凉的河面坠去。   鳞蝠群紧随其后,吐着舌管准备大快朵颐。   “如此愤怒,就这么不喜欢被我踩?”虞烟望天轻笑。   一抹暗金色闪过长夜。   虞烟拔下用作发簪的小剑,如瀑长发飘扬,在下落中衬得她像是世外的女妖。   蚍蜉剑在她手中随指崩出。   弹指如弹雷!   距离最近的鳞蝠嘴中被洞穿,蚍蜉剑从它的后方钻出,带着血线又刺入第二只,第三只……   被洞穿的鳞蝠尖啸声戛然而止,下落间成了虞烟的登云石,她扭过下落身形,脚踩鳞蝠的尸体向上掠去。更上方的鳞蝠群就像一颗颗乌黑的珠子,蚍蜉剑则是世间最锋锐的绣花针。   穿针引线,只不过引出的是一条条血线。   血线自第一只坠落的鳞蝠始,一个不落地穿过长夜,让每只鳞蝠身上水甲覆盖不到的地方都多了道血孔,速度之快像是拐角向上的雷霆,直逼向最高处也是最后一只鳞蝠!   女子的身形沿着血线的轨迹飞掠,一具具鳞蝠尸体在她脚下更快下坠,转瞬她便掠至最高处,甚至还在最高处的鳞蝠之上,远胜之前御剑的高度。   蚍蜉剑恰好飞至。   虞烟摄过蚍蜉剑拍下,乌金色的剑光转瞬穿过那只鳞蝠,轰入河水!   数丈的水花炸起又滑落,那只被剑光带下的鳞蝠尸体漂浮,虞烟这才轻盈落下,踩在其宽阔背上。   “踩着你们的感觉,确实很不错。”   她伸手一召,蚍蜉剑自行飞出,其上的血迹已被河水洗净,落在她手中。   虞烟用蚍蜉剑绾起长发,静静立于河面上,周围满是漂浮的巨大鳞蝠。   夏初时她去到霞栖镇,曾一度因找到了朝千阳而喜悦,但随后这份喜悦就被深深的不甘冲淡,尤其在见到了江云晚突飞猛进的修为,及后来破境的朱洛来访后。   这不单单是她想要追随自己道侣的步伐,更是身为修行者的骄傲。   她是虞烟,她是千剑湖的虞烟。   如今她终于再度站在此代修士的浪潮之巅,再度与道侣并肩而战。   “这次,你别想再把我甩下。”   她朝着淮香桥的方向飞掠而去。   ……   两名女子围绕鲁黑山鏖战,剑气与拳劲四溢间整座桥面都变得坑坑洼洼,江云晚凭借着分身之利竟一时不落下风。   后面的卢空木脸色愈发凝重,他发现之前那样重视,都还是小觑了对方,尤其是那个妩媚祸人的女子。她经历与自己的激战后,真气竟仍绵绵不绝,来与鲁黑山不断换招轰杀。   寻常四境修士才生道树,这时早该油尽灯枯了才对。   他沉声道:“鲁黑山,不要硬莽,这两个女子虽然配合无间,但仍有差异之处!”   “用不着你教老子做事!”   鲁黑山怒吼,心中却冷笑不止。上次与江云晚的交手中,他就发现这女人体魄远超境界,强得一塌糊涂像是怪物。而今夜的另一女子就不够看了,体魄再寻常不过,他全力一击下甚至能将其拍成肉酱。   这女人也不过仗着身法诡异,才撑到现在,但也早已遍体鳞伤了。   剑光闪过,那个水蓝衣裙的女人又仗剑刺向他断臂处的肩头,那里的护体罡气在激战中已被打烂。   鲁黑山根本不闪不避,任由剑锋刺入,肩头的肌肉耸动,竟硬生生夹住了剑锋不让其拔出。   嗜血笑意间露出森森白牙,他运起刚猛气劲朝对方拍去,这不是以伤换伤,而是以伤换命!   纤细的手臂抬起,与鲁黑山的厚掌相击,发出金石迸裂的声音。   光头男人一愣。   “鲁黑山,看清楚你到底打的是谁啊!”卢空木的吼声传来。   鲁黑山望眼去看,水蓝色衣裙气态温柔的女子正在不远处,提着剑朝他微笑。   而身前的女子迅速变化,衣裙转为淡紫,眉眼变得妩媚。   那是江云晚!   江云晚也冲着他笑,手中百折剑裹着真气扭转,留下骇人的血洞,随即轻盈向后跃出,留下鲁黑山捂着肩痛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双眼泛红,喘息粗野真气暴涨,身形也跟着渐增。   “鲁黑山,不是说不用强化之法么?”江云晚笑盈盈看着他。   鲁黑山目眦欲裂,但身形确实停下了鼓涨,“卢空木!!”   一道泥沙裹着砂铁覆盖他的身躯,随即固化作兽面狰狞的甲胄,让他不仅冷静下来,原本开始混乱的真气也愈发厚重凝实起来。   卢空木在他背后虚抓手掌。   五行傀术水虽无形却最易,金铁有形却难聚,这套砂铁甲胄远胜之前鳞蝠身上的水甲,他已然尽了全力。   江云晚表面淡然,暗中却握紧剑柄。   鲁黑山钱塘之后回隐山又有奇遇,已经极难对付,现在又多了卢空木在旁助力……   卢空木在后面微眯双眼,“姑娘,现在你待如何?”   江云晚自信一笑,随即朝天呼唤,“虞烟!那边解决了就快回来救场吧!”   剑气恰好下落,美色凌厉的女子落在她身旁,“说一句‘虞烟我没你不行’,我就……”   “虞烟,我没你不行的!”江云晚说得义正言辞,毫无心理负担。   “不要脸。”虞烟啐了一口,脸色微红,“好吧,不救你我回来做什么?”   “好姐妹!”江云晚嘻嘻笑着。   “这句是多余的!”   虞烟瞪眼,但还是伸手弹出蚍蜉剑,这柄小巧古剑直朝鲁黑山而去。   江云晚轻笑,身形骤然加速冲向鲁黑山,同时伸手一招,李幼念手中的花魁剑则落在她另一只手中,随即纵力掷出,随蚍蜉剑一同袭向鲁黑山!   在刚才的激战中分身体魄薄弱,已经撑到了极限,再无法参战。   鲁黑山冷笑,“四境剑修,也痴想同御两剑?”   但他的笑容戛然而止——那只乌金小剑朝他甲胄薄弱处刺来尚能理解,但另外那柄剑也灵巧如活物,直刺他的要害。   “世间绝不可能有此事!”卢空木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当然有可能,我的双生道树本就举世无双。   江云晚只慢一步,也已欺身到鲁黑山身前,百折剑拉出清冽的剑光,在砂铁甲胄上切割纵横。   两人战于淮香桥顶,却有三道剑光围着飞舞。   不止卢空木,就连后面隔空御剑的虞烟也惊愕住了,眼前所见完全打破了修行界的常识,还从未有低境剑修能同御两剑伤敌的,就连她刚刚都是等脚下长剑崩裂,才换出蚍蜉剑的。   但她随即莞尔一笑。   嗯,这才是我认定的道侣!   她手中剑指轻动,蚍蜉剑速度再提。   拳劲与剑光再度对冲,仿佛刚才景象的重演。但这次拳劲有甲胄的凝炼助力,剑气也反作数倍,双方都将战力堆到了极限。   江云晚笼在剑光中纵情而战,没了分身参与,但这才是她单体的最高战力!   入太兴城许久,今夜才彻底爆发出,因为这场战斗,她必须赢下!   蚍蜉剑不断在旁辅助突袭,让她有了当年还是朝千阳时,与虞烟闯荡修行界的快意,于是真气更加狂涌,简直要啸出声来。   以淮香桥的中心为界,拳劲与剑光分作两端,交融处发出呲呲声响。但随着时间推移,分界线不断偏移,一点点挪向卢空木的方位,鲁黑山脚下划出三寸厚的深沟。   直到一声清喝,江云晚体内真气流转到极致,同御两剑斩出,虞烟也心有灵犀,操纵蚍蜉剑斩下!   鲁黑山身上的甲胄彻底崩裂,整个人倒退间在桥面连炸出数个坑洞,被卢空木按住后背才停下。   他咆哮着就要再冲上前,却被卢空木拉住。   “不用再打了,我们已经输了。”卢空木摇头说道。   见鲁黑山更加暴躁,他指了指前面,从桥中心坑道一路延伸过来。   鲁黑山双眼满是血丝,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能将他打退半座桥,就也能把他打退半座城。   或许打到底胜负尤未可知,但对方两人联手,看起来耗到天亮都没问题,那他们确实输了。   卢空木直起腰身,拍手鼓掌,“江姑娘,不,江山主。我越是深入了解,便越是惊叹,仅就你目前表现出的这些,若假以时日能融会贯通,或许你真的有望,凌驾于世间众生之上。可惜,你没有时间了。”   江云晚扶住心口,“吓,奴家好害怕。”   “我说过,今夜卢空木可以输,那鲁黑山也可以输,谁都可以输,但北烈国,不能输。”卢空木拍了拍手,“但难道只靠我们两人便敢迎战太兴城么?只靠我们两人,这便成了大话,凡事要做,便要做到极致。”   江云晚脸色一变。   “是时候该动用我那些破烂玩意了。”卢空木轻叹着,鲁黑山不满冷哼,但仍立刻带着他向后高高跃起到水面一角,远离了淮香桥。   密麻的声音从周围的夜色中响起,像是唱经声又像是吟诵声。   一道道青紫色的圆徽在夜色中亮起,距离百丈远围着淮香桥呈圆形。青紫圆弧中有玄妙的纹路,其上各站着一个兜袍身影,他们脚踩圆徽悬空而立,口鼻都隐藏在阴影中,只有唱诵声不断传出,重叠交叉森严庄重。   他们气息浩大,宛如沧海。   “江山主你该值得骄傲,这是潜进来的最后一批北烈国修士,本来是要留着对付城中的其他潜敌。”卢空木脸色苍白,“对于你,我本想着可以简单取胜的。但无论如何,你们都会迎来失败,这便是天命。”   “你的所谓天命,就是不断叫人过来么?”江云晚环视周围,明白她们已被包围了。   或者说从战斗的最开始,这些人就隐藏在周围的黑暗中看着,无论是她和卢空木的鏖战,还是虞烟引鳞蝠离开又归来,还是最后双方的决战。   他们就像是最致命的猎手,只会在值得的时候出手。   “江山主你还不明白真意,所谓‘天命在吾等’,是说在神的庇佑下,我们战无不胜。”   “云晚……”虞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手指上方。   淮香桥顶上空乌云堆积如山,里面有青紫的雷蛇翻腾,转瞬化为方圆数丈的雷眼。   仿若天地之怒,尽集于此。   江云晚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再不顾其他,转身回奔,“虞烟,走!”   但数丈大小的雷柱已经轰下,这一瞬整片夜空都亮如白昼!   江云晚只来得及将虞烟紧紧抱在怀中。 第一百六十章 天雷与鸡腿   (PS:抱歉,昨晚码着码着睡着了,没来得及更出来>﹏<。这是昨天的两章,今天的两章照常更新。)   光芒一闪而逝,像是夜空眨了下眼睛,太兴城洪泽以外区域中不少人都看到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如果能亲眼看到淮香河的景象,他们才会知道修士为何如此惧怕天雷之劫。   淮香桥半边桥身已经消失,露出烧焦的坑洞,河水从数丈大小的坑洞下流过。自坑洞向上延伸至雷云,还有丝丝残留的雷弧,像是在空中曳游的蛇。   缕缕焦烟中,坑洞边虞烟徐徐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每一寸经脉都在痛吟,每一处窍穴都在颤抖。   轻微的痛呼声,左边李幼念紧紧抱着她,脸色惨白如纸,在痛呼声中崩解成红黑色的光点,向右边飘去融入江云晚的体内。   虞烟只记得刚才雷柱轰下时,江云晚和分身从两边紧紧抱住了她,将她压在身下保护……   抱在她右边的江云晚已经昏迷,且右半边身子散着轻烟,半张脸都是血污。   “云晚……”虞烟声音和手一起颤抖,“云晚,云晚……江云晚!”   “别吵……”江云晚悠悠转醒,虚弱地拍下她的手,“离鬼门关还差一条线,再晃我就真被你推进去了。”   在刚才雷柱轰下的一瞬,她抱着虞烟向外冲出不少,只被雷柱的边缘蹭到,饶是如此也惨淡到了极致,若是在雷柱中央大概她和虞烟早就尸骨无存了吧。   脚步声响起,卢空木踏波走到淮香桥初,却并没有上桥,“江山主好体魄,寻常四境修士早该成灰了。”   “这么强的杀招,怎么不最开始就用上?”江云晚靠着虞烟虚弱道。   卢空木抬手示意远远包围淮香桥的兜袍身影,“他们所召的是阴煞雷劫,唯独这种雷劫才能穿透禁城大阵,但用一些少一些,本来是为了城中的至强者准备,江山主你足以自傲了。”   江云晚轻嗤一声,三师兄都已重伤躺在府邸中,哪还有至强的修士,卢空木说得没错,他们确实有万全之策。   “败者何以自傲,我现在重伤不能动,你不来取我性命么?”江云晚道。   “我不会再小觑江山主分毫了。”卢空木拍手。   黑暗中的吟诵声再起,苍穹的乌云翻滚,青紫的雷眼再次涌出。   江云晚苦笑,她确实重伤,但至少还能递出一剑,卢空木也伤得不轻,若趁他近身时一剑杀了,未必没有转机,没想到对方慎重至此。   风声和水浪声都平息了,雷云翻滚像是天公窥视人间的眼睛。   “虞烟……”   江云晚望向身旁女子,纵然有她保护,对方也额角淌血伤得不轻。   虞烟只是捧着她的脸,温柔地笑。   “对不起。”江云晚轻声道。   这次或许没办法带你冲出去了。   但她仍紧握手中的花魁剑,哪怕天威在此,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浩大的雷柱再度劈下,像是天空碾下的一根巨指,卢空木转身离去,不再去看光柱中相拥的两位女子。   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今夜最大的收获不是重开启神宫,能杀死两名大周王朝不世出的年轻修士反而更加重要。   轰鸣巨响骤然响起,像是万丈狂澜拍打在高山上,青紫色的光幕在他背后掀起风暴。   卢空木愕然回身,艰难适应着炫目的光。   光幕中一个人影,站在了蕴含天威的雷柱中,雷柱轰击在人影托起的手掌上,像是青紫色的瀑布流散四周,丝毫没波及到人影下方的两位女子。   那人影托着雷柱,仿佛托着天空!   整座淮香桥都肉眼可见地下沉了几分。   卢空木瞪大双眼,终于看清了光幕中的身影,那是个有一头白色长发的可爱女孩,娇小的身形却像是顶天立地。   雷柱收缩成一道线后消散,江云晚和虞烟也抬头愕然看着身旁的小蝶。   女孩收回小手,歪头看着相拥的两人,“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请多打扰一会儿。”江云晚茫然道:“小蝶你不是该在清露坊吃东西么?”   倒不如说她真正想问的是,小蝶你为什么会这么强!   虽然已经知道小蝶作为邪祟,已经轮转重生了千余年,但她还以为小蝶仍是个刚觉醒的虚弱女孩。   “那个五十岁老太婆吃东西太吵了,所以我溜出来散步。”小蝶手里还拎着个鸡腿,“嗯,顺便来看看你。”   “小歌还在清露坊?”   “我怕她跟上来,就把她打晕了。”小蝶唇上还有层油光。   喂你前后话里很矛盾啊,明明是担心才找过来的吧!   江云晚会心一笑。   愤怒声打破了宁静,卢空木遥遥指着桥顶,“不要再顾消耗,杀了她们!”   他的语气有些慌乱,因为遍及脑海中档案,也没有找到这个女孩的资料,且对方的气息极为古怪,太兴城何时有了这样的凶神?   这完全在他的准备之外,是难以饶恕的变数!   鲁黑山也走到身旁,满怀戒备地看着小蝶。   煌煌唱诵声在周围响起,即便听不懂却也有种莫名感应,仿佛这些兜袍之下是隐世的僧侣,正在赞美天之恩德,肃穆而浩然。   于是上苍做出了回应,比之前大了数倍的雷眼出现,里面青紫色的电弧像是蛟龙在翻滚。   须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小蝶看起来有些烦了,声音依旧空灵,“嗯,这只大眼睛有点麻烦,还是闭上吧。”   她想了想将鸡腿叼在嘴里,高举双手仿佛擎天,虚幻的白色花瓣在手间生出,飘出的光点像是星辰的碎屑。   无数星屑花瓣流转为圆弧状的波纹,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去,像是要给大地带上花环。   “她要终止雷劫!”卢空木怒喊,“阻止她!”   这位傀儡师不顾重伤率先冲出,鲁黑山狰狞笑着紧随其后,他的身形和气机在空中急速膨胀,转眼化作快两人高大小,厚实的皮肤带着血红色泽。   他终于使出了邪异的强化之法,自信一掌能将那个小女孩拍成肉泥。   还有诸多不用支撑雷眼的北烈国修士也扑过来,他们的兜袍猎猎作响,身形占据了小蝶身前的夜空。   “聒噪。”女孩淡淡道。   波纹骤然荡开,一切却变得缓慢。   首当其冲的便是卢空木,星屑花波纹从他身上掠过连血花都没有,但他的双眼却失去了华彩,前扑的身形跌在河面。   继而是身躯庞大的鲁黑山,他引以为傲的强化在这道波纹面前不堪一击,厚实的皮肤裂出无数细纹。他像只笨重的狗熊砸出数丈水花,仿佛有无形的大手强行将他拍入水中。   继而是那些扑来的兜袍,他们像被打下的鸟儿们坠落,最后是那些最外围的兜袍。   唱颂声戛然而止,虽然未见一丝血腥,但他们已经没有了气息,脚下徽记碎裂,齐齐栽入河中。   天空的雷云骤然消解,果然如小蝶所说,上天闭上了眼睛。   波纹一直扩张到河面的尽头,怦然炸作漫天花雨,清香弥漫间掩盖了原本的血腥。   江云晚和虞烟步调很一致地微张嘴巴,瞪圆眼睛,只觉得满是荒诞和不真实的感觉。   她们与之鏖战良久的北烈国高手,这些准备来与满城为敌的修士,在小蝶探手间全部土崩瓦解。   “小蝶,你过去究竟有多强?”江云晚看起来备受打击。   小蝶作沉思状,一边咬着鸡腿。   “与我们不周山的峰主们比呢?”江云晚试探道。   “是说那群在山峰最高处的人吗?”小蝶舔舔嘴唇,“大概比他们还要厉害点吧。”   江云晚和虞烟同时捂住胸口,更加受打击了。   小蝶出了口气,好像全身脱力一般,走过去靠着江云晚坐下。   她好像看出了后者所思,“我没有恢复至巅峰,只是将从遇到你开始,通过服食鲜血和吃饭积攒下的能量,一次性释放出来。”   江云晚揉着她的头,“不用这么急,越慢越好。”   毕竟小蝶恢复的越多,想起的越多,剩余的时间就越少。   “下一次像这样出手,还要等好久。”小蝶仰头望着她,“但看在你经常给我吃的份上,我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江云晚忍俊不禁。   “怎样都行?”江云晚坏笑。   “嗯。”   “那让我吃口鸡腿,打了一晚上我饿了。”   “不行。”   像是怕江云晚真的抢夺,小蝶狼吞虎咽,很快鸡腿就只剩光秃秃的骨头。   脱力的小蝶靠在江云晚怀中,而江云晚笑笑,将重伤的身躯靠在虞烟怀中。   “都结束了?”虞烟手指轻抓在江云晚的发间。   “应该吧。”江云晚惬意地调整姿势。   鸡骨头被扔进河水中,发出扑通的声响。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人间惊神   江云晚和虞烟互相搀扶,虚弱地在淮香桥上行走,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小蝶拽着江云晚的裙角跟在后面。   此间虽然事了,但今夜太兴城危机四伏,此地不宜久留,还是早点儿回清露坊安稳。   “虞烟,等明日事了,我带你去金河街,那里秋天会落满金色树叶,像条河一样,你一定很喜欢。”江云晚虚弱道。   “难为江姑娘在太兴城,居然还有心记得我。”虞烟轻哼着。   江云晚忽然停下脚步,“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卢空木漂浮在河面上,半张脸都浸在水中,他的眼睛快要闭合,气若游丝。   “对不起,辜负了您的期许,我搞砸了。”他嘴唇翕动,极弱的声音像对着谁说话。   “不必介怀,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清冷的声音传来,但里面难得含着一丝柔和。那声音来自鬼坊的花海,来自名叫楠楠的少女。   “可是所有人都死了,没人再能去重开启神宫。”   “并非所有人,鲁黑山还勉强活着,幸好他最后时刻启用了强化之法。”   卢空木竭力感知,那个野猪般的身躯就漂在他不远处,还有一丝气息,但也离死不远了。   他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平时瞧不上这个贪婪嗜杀、又所修驳杂的野猪,而是江云晚的种种表现远出他的意料,且用尽手段都没能杀死她,仿佛神明都站在她那一边。   仿佛,她才是天命。   “你知道野猪这种东西,凭什么能生存在虎狼环伺的山林中吗?”少女声音又起,“不是因为利齿倒刺,而是猪这种东西,无论碰到什么都会吞进去,从不分贵贱好坏,再惨烈的环境都能吃下去,活下去。”   “就像是饕餮。”   “何况野猪也会愤怒,会向往猛虎矗立的山巅,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暴怒。”   少女的话让卢空木想到了什么,他由衷感叹,“啊……难怪您会把那神圣的血肉赐给他,原来他才是今夜后半幕戏的主角啊。”   “可惜,我没机会,看到落幕了……”男人终于闭上眼睛,彻底没了声息,身躯在水中浮浅。   “安睡吧,你的魂灵会回归神明的怀抱,血傀宗会以你为荣耀。”少女的声音渐渐消弭,像是安魂的乐曲。   不远处鲁黑山已经脱离了强化状态,肥硕的身躯漂浮在水上。   少女说感受到他的愤怒,气息垂垂欲灭的他却没有此想,只是觉得血液堵住了喉咙,热意随之产生。   那是种燥热,是种深深的不甘。   他凭着一点小小的际遇踏入了修行界,无大派收留,他便将杀死的修士的功法秘籍都夺过来,不分三七二十一全部练了。他肆意杀戮,恣意纵欲,但也得罪众多,备受名门羞辱。直到加入了隐山,他一日比一日强大,靠着驳杂修为将遇到的大派仇敌全都拧了脑袋。   可是在钱塘他一败涂地,被不周山的朝千阳废了一臂,还备受他人羞辱。   他重回隐山再有奇遇,以为终于从此能横行天下,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都会成为他的垫脚石!   可今夜再度败在不周山江云晚的手中,这些出身正宗的弟子们就像是山峰,翻过一座还有一座,翻过一座还有一座!每一座都在对他嘲笑!   江云晚!   江云晚!!   他双目满是血丝,只觉得周围的河水都滚烫起来,那个女人的身影不断浮现,让他心神煎熬,五内俱焚。   让他腹中空空,无比饥饿。   于是他掏出了一团黏糊糊的血肉,将这团黑色烂泥般的东西塞入口中,大口咀嚼,像是有进无出的饕餮。   ……   虞烟侧耳聆听,“哪里有什么……”   她止住话语,因为确实听到了声响。   悉索声响从黑暗中传来,好像是……咀嚼的声音!   她和江云晚对视一眼,旋即回头看向淮香桥的另一端,水面上一个肥硕的身影正扑在另一只身影上蠕动,待看清后两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鲁黑山正扑在一只神眷的尸体上撕咬吞食,他的牙齿上挂满肉屑和黑鳞,黏糊的咀嚼声响彻黑夜,让人不寒而栗。   黑色的大翼忽然在他背后生出,旋即在水面上横扫,吞噬所有遇到的血肉。   今夜数次激战中留下的神眷尸首、北烈国那些身穿兜帽的身影、卢空木的尸体、甚至包括河中的大鱼……黑翼像是张开大口,将这一切全部吞下!   “江云晚,江云晚……”   鲁黑山喉咙中冒出低语,他已经将那只神眷尸体吞噬殆尽。黑翼席卷而回,化作血腥味浓郁的黑暗包裹在他身上,像是黑布裹着的巨大肉块,不停地畸形扭动。   如果萧奉之在这儿,便能认出鲁黑山背后的黑翼与少女楠楠的极为相似,只是略有不同。他所料不错,这阴邪黑翼确实是外来之物。   鲁黑山整个人都变成了血肉凝成的茧,且体型迎风见长,带着强劲可闻的心跳声。   “走!”   江云晚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拉着虞烟和小蝶往前跑。   恶风从身后袭来,带着浓浓的血腥,将她们三人全都拍到在地,咆哮声从身后传来。   江云晚回头去看,那里已经没有什么肉茧了,无边的黑暗笼罩视野,黑暗中有细密的纹路,勾勒出一片片鳞状事物。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黑暗,那是前所未见的存在站在夜色中,满身都是黑鳞,粗看起来与夜色无异。   江云晚只觉得呼吸都滞涩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单是言语无以形容。   人族、神眷、巨人、肉块、蛮荒巨兽……任何一个词都可以用来形容,却又不足以概括。   “江云晚!”   青铜质感的咆哮声袭来,卷起万顷河水席卷淮香桥,江云晚在河水中觉得天旋地转,她只能紧紧抓住另外两人的手不至于冲散。   三人齐齐撞在桥栏上。   “那是……什么东西?”   虞烟也看到了此时的鲁黑山,那具遍布黑鳞的躯体上倒长出白色的骨刺,十几丈的身躯遮蔽星辰,之前重伤她的巨人神眷相较下就像是未长大的孩子。   血腥磅礴的气机简直要将她碾碎,只是看了一眼,仿佛能看到蛮荒中无数异兽朝她嘶吼。   “江云晚!!”顶天立地般的巨人再次怒吼,山一样的拳头朝淮香桥上砸了过去。   根本没有破空声,只是一个念头间拳头就已经到了眼前,遮蔽了所有的视线。   拳压中江云晚耳窍流血,咬牙一手将虞烟扔到拳压之外,她再想扔小蝶的时候却发现后者拽着她不走。   时间仿佛变慢,只看到小蝶冲她摇了摇头。   “你挡不住的。”   空灵的声音中,小蝶朝无边的黑拳伸出了手……   白石质地的桥栏被轰烂,小蝶在前江云晚在后,两人一同被轰入河水中,溅起数丈的水浪。   巨人,或者说巨兽仰天怒吼,云层在他上方一寸寸断裂。   ……   在冰凉的河水中翻转,江云晚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传来撕裂的剧痛,像是被攻城锤撞在了胸口,大概是胸骨开裂了。   她艰难睁开眼睛,在河水中找到了女孩的身影,就在她的不远处向河底坠落,血雾缠绕她的周围。   小蝶!   江云晚急忙向对方游去。   刚刚的轰击中是小蝶在前帮她承受了大部分力道,不然她现在已经死了。   轻轻抱住了女孩,在河水中小蝶的白发飘扬,脸色像是透明的玉。   江云晚抱着小蝶奋力朝河面游去。   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颤巍抬手拍了拍江云晚的脸,像是在确定她没有事。   “好痛啊。”   女孩竟能在河水中发声,只是声音不再空灵,带着轻微的颤抖。   小女孩闭上了眼睛,在江云晚怀中再无声息。   江云晚停住了身形,她抱着小蝶,长发在黑暗的河水中飘荡。   她想起小蝶的话,原来这个女孩真的是在不顾一切保护她,哪怕用自己的身体。   那位扛鼎峰峰卿曾说过,小蝶愿意待在她身旁,或许是因为终于又遇到了能相伴的人。   这样啊,这个在不周山飘零千余年的女孩,是把她当作最亲近的人。   水下几十丈的地方,江云晚抱紧了小蝶,在这片黑暗的深处,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寒冷。   咆哮声和海潮声冲入她的耳中。   真奇怪,河面下几十丈的地方,怎么会有咆哮声和海潮声呢?   咆哮声,来自她自己的口中。   而海潮声,来自她体内陆府处的那片大海,前所未有的海浪掀起,几乎要覆盖那方天地的穹顶。   血红的蛇瞳在黑暗河水中一闪而逝。   ……   整座淮香桥除了桥基之外,只剩下两丈方圆的破损桥面,虞烟挣扎着起身,扑到边缘处。   “云晚!”   但下面只有水浪涛涛,江云晚和小蝶不知所踪。   鲁黑山化作的巨人隐藏在夜色中,只看到血红的大口吼叫,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智,变成只剩杀戮欲望的野兽。   “咆哮吧,鲁黑山,愤怒才是最烈的酒,太兴城不再有人是你的对手,现在去达成我们的宿愿吧。”清冷的声音风一般在他耳边盘旋,让他神色愈发嗜血。   他目光所及,见到了河面上最后一个生命,于是抬起兽足走了过去。   暗金色的剑芒撞在他的黑鳞上,爆出火花四射。   蚍蜉剑倒飞而回,在虞烟身边呜咽飞转,又再次劲射而出,在鲁黑山身上爆出无数星火,却像是烟花的余烬般无力。   鲁黑山狞笑,双手合击遥遥拍了一掌。   掌风像是九天之上的罡风,虞烟将蚍蜉剑插入桥面支撑,才让自己没有掉入河中。她吐出大口鲜血,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不能倒下,还要去找云晚……   模糊中她奋力大喊,“云晚!”   夜空中响起一声炸雷。   鲁黑山忽然驻足。   整个河面掀起磅礴漩涡,无底的水眼像是通向鬼狱。   感受到了江云晚的一丝气息,虞烟松了口气,但随即脸色一变。   在漩涡的水眼中,无尽的血红涌出像是鲜血,整条河都在被染红。这让她想起来太兴城前做的那个梦,梦中云晚站在那条血河中。   虞烟终于明白了什么,朝河面慌乱大喊:“云晚,不要!”   “再往前走你就会永堕妖道,再不能回头了!”   但回答她的是一声嘶吼。   漩涡终于平息,血红的人影升出水面。   虞烟看着河面上的人影捂住了嘴。   只能从面容上看到江云晚的影子,血红的蛇瞳中细竖瞳仁残忍嗜血,猩红的蛇信吐露。   女子身上不再是淡紫衣裙,霓裳羽衣被侵染为黑纹缭绕的血衣,她裸露的肌肤上也有同样的妖纹,脖子和手腕以下更是密布蛇鳞,生出利爪的双手抱着白发的女孩。   “云晚……”   虞烟喃喃说着,望向江云晚腰身以下,那里已经没有双腿,而是盘着修长的蛇尾,黑色蛇鳞上隐隐有绮丽妖异的纹路。   ——她已经彻底蜕变为人身蛇尾的身姿。   那已不能再称之为人的身影,抱着小蝶静默盘踞在水面。   从未有过这样的存在,带着嗜血的魅惑,却又有狰狞的美。   巨人眼中露出残暴的意味,他朝江云晚咆哮刮起旋风,但更可怖的嘶吼声压过了他。   江云晚骤然仰身朝巨人嘶吼,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修长的蛇尾拍打间,淮香河水倒悬而起。   磅礴的威压覆盖整个河面,虞烟整个人被拍在桥面动都不能动,巨人的膝盖也颤抖弯曲。   只有江云晚在河中心嘶吼着吞吐蛇信。   她是妖中的至尊,是蛇中的君王,在她面前无人有资格站立。   煌煌钟声响彻太兴城,那是丑时已至的提示,是长夜中最黑暗深沉的时刻。   钟声中淮香河水倒悬飞扬,天空中雷眼散去后本只剩电弧微动,此刻却迅速翻涌壮大,雷声轰鸣中仿佛天公震怒。   太兴城许多人仰头去看雷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太兴城之外更遥远的天地,从不周山到南朱宗到千剑湖,从天南到地北,从大周到北烈国再到西南妖国。   这座人间许多人心生感应,遥遥望向太兴城的方向。   今夜太兴城,有大妖降世。 第一百六十二章 以城为赌   金黄的叶顺着风飘摇打转,旋即被杀气搅成了碎末。   这里是远离中轴御道的街角,附近的几座坊都成了废墟,因而多出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中寒光闪烁,银色的大圆外面是黑色的海洋,海洋中密密麻麻都是狰狞的异兽,铁青色鳞片反射着月光,一眼望去全是森森獠牙。   银色大圆里面则挤满人群,族老带领的三大世家,和太兴令带领的兵卒队伍,尽会于此。   “还要多久才能打通去淮香河的路?”露家的族老冲旁人大吼。   “多久?我们没被吃掉就不错了!”太兴令翻着白眼,边把一个受伤的卫士拖下前线。   这里已经与战场无异,银色的大圆是拼接出的盾墙,盾墙就是前线。   盾墙圈出了几十丈方圆的空间,每张都是精铁锻造的塔盾,外面裹着牛皮,绘上墨色淋漓的兽面。   这些都是军武禁品,封存在城中武库,今夜这种乱况,太兴令干脆带人踹了武库门,将各式利器都分给官军卫士。   但宛如千钧重的塔盾都是给修士准备的,所以现在百里家的族人扛着盾牌,卫士们则从盾牌缝隙中架起长枪。这是用于真正沙场上的拒马阵,对骑兵冲锋有奇效,在王朝西北边境不知多少北烈国骑军死在这上面。   但今夜的敌人比世间最强大的骑军都恐怖,每只神眷都能生撕烈马。它们不知畏惧地冲上来,每根枪头都挂满殷红血浆。   “还不是你想的骚主意,拿牛羊生肉吸引神眷!”族老指着圆桶阵中心的残存血肉。   意识到将城中大部分神眷都吸引过来后,他们第一时间就将血肉扔了出去,还在空中血肉就被神眷们分食殆尽。但神眷们已经被激发出血腥欲望,明白盾墙后才是真正的盛宴。   “我哪知道这些畜生的鼻子这么灵?再说他们本就藏在淮香河附近,不过是提前出来而已,若能将它们一举击杀,大部分百姓就都得救了!”太兴令硬着脖子道。   “是啊,现在他们是得救了,但要再不赶到淮香河畔,那结果只是大家死得时间整齐些!”族老冷笑,三大世家连萧氏的脸面都不给,何况是小小太兴令。   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回来是个错误,但既然是族人们的共同决定,他只能也拼尽全力守护这座帝都。   本来奉家主命和太兴令会合后,他们准备赶往淮香河支援江山主,但一路冒出来的神眷杀之不尽,耽误行程,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主意,用血肉将神眷们引出一口气解决。   结果他们被围在这里,距离洪泽边缘还有三座坊,另外两条路都被堵住了,这里是唯一的通道,而他们大概也是最后一支能行动的武力。   但族老也明白,就算没用血肉,他们也无法顺利到达岸边。淮香河畔附近的废墟似乎已经成了神眷们的巢穴,闯入其中也与现在的结果没什么区别,只是提前了而已。   刚刚淮香河的方向,两道青紫雷柱从天轰落,更加说明事态有变,偏偏他们无能为力。   一道狰狞身影越过盾墙,把正在争执的二人冲散。   冰霜忽然喷出延缓了神眷身形,紧接着雷电和风火等,在露、雷两家子弟的包围中,不多时那只神眷被灭,地上只剩下焦炭。   战场上真正的圆桶阵都要用塔盾封顶,但眼下显然不可能,于是露、雷两家的子弟成了人肉盾牌,将扑进来的神眷一一围杀。   但形势愈发严峻,盾墙渐渐有被冲散的迹象,外面异兽们淹没了地面,他们像是掉进了满是食人鱼的河道,阵里面则都是神眷的残渣和伤者的哀嚎。   “至少派个人过去!”族老大喊。   “什么?”太兴令边指挥边回应。   “我们看来过不去了,但清露坊中还有些战力,如果淮香河畔危急,至少还能去通知清露坊!”   正在说话间磅礴的威压从远方扫过来,众人都是膝弯一软,反倒是那些神眷反应更强烈,全都被压在地面,脊骨紧贴大地。   黑色的海洋露出了一道缝隙,正对着太兴令,他一咬牙,忽然钻出盾墙,朝淮香河的方向冲去。   一只神眷探爪抓他,却被他一脚踩在脸上跳开,“夫人打我时都比你这动作快,练练吧您呐。”   太兴令惊出冷汗,却仍骂骂咧咧一溜烟跑进夜色中。   威压已经扫过去,神眷们再度扑起来,海洋的缝隙也被填满。   族老看着远去的太兴令擦了擦汗,“老小子还算是个人才。”   他望向淮香河的方向,刚刚的威压似乎含着妖气波动……但现在已经没工夫理会了。   “露家的炼体修士顶替百里家,百里家的抓紧休息准备轮换,雷家用给枪阵布雷!”他大吼着调度。   几支金色箭矢从夜色中射来,盾墙最前面的几只神眷痛吼着倒地。   族老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但这些是鱼龙卫夜行司的精锐特有的箭矢,之前也几次在盾墙最为难时相救……   族老摇摇头,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再度投入指挥中。   ……   远处还未倒塌的一座高楼上,锻袍男人隐藏在夜色中,他眺望淮香河的方向,眉头皱成铁块。   鱼龙卫夜行司的独缇严如铁恭立在一旁。   萧圭忽然重重拍打栏杆,脸上是抑不住的怒火。   离开鹿台不久,洪泽和神眷席卷帝都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被那个北烈国少女阴了一手,这份盟约背后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如今通往事发源头淮香河的道路都被封堵,两道青紫色的雷柱,还有刚刚冲天的妖气,都在说明今夜的发展正偏离他的构想。   他忽然又笑了。   与虎谋皮理当如此,洪水爆发时,他也在去围杀北烈国人的路上,只是没想到对方比他更快一步反噬。   一名鱼龙卫登上高楼出现在他身后,“殿下,已经盘查过,各秘库重宝都不见了。”   萧圭眼角跳了下,那是萧氏坐稳江山的根基之一,是镇压山河的重宝,也是今晚本来的既定目标之一。   “那老三呢?”   “三殿下府外禁制破了个洞,花费很久才发现,里面已经人去府空,只剩郡主萧清浅在屋中沉睡。”   这下连严如铁都不禁动容。   沉默片刻,萧圭笑了,“是大哥。”   常人根本不知道萧氏重宝的位置。   “大哥想和我玩游戏么?也对,小时候大家捉迷藏,大哥总是赢家。”   他眺望远去,洪峰向淮香桥方向延展,但那里的元气暴乱,除了一股妖气什么都感觉不到。   从这一刻开始,整个太兴城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控制,就连阵枢都被那个少女悄悄做过手脚,未到卯时大阵绝不会关闭。   这是人间最危险的游戏,以整座帝都为赌注。   “很好,现在大家都公平地在同一起点了。”萧圭拍栏冷笑,眼神无比炽热,“这边的形势暂时无虞,先去见见我的两位兄弟吧,回头再把淮香河填平。严如铁!留下半数人马,暗中帮助那些人灭了这些畜生!”   “殿下,我们要面对的是三殿下,只有半数人手恐怕不足。”严如铁沉声道。   “混账东西,你追随我不就是想跟着一位千古之君,在青史上留名么?那你该知道,千古之君不会坐看他的都城覆灭,太兴城在未来将会成为整个天下的都城!”   他转身离去,缎袍迎风。   “那半数战力,我来补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妖物   淮香河中,虞烟顶着威压艰难起身,在桥面边缘呼唤,可喊声被搅碎在漫天风中。狂乱而密集的水珠将她浇得湿透,像是一场暴雨,但那只是被溅起的河水。   整片淮香河像是张大鼓,大小两道身影以强绝的力量砸在鼓面上,震起万顷河水,像是来自蛮荒的凶兽。   巨人在愤怒中出拳,水花已经遮盖了他的视线,但他依旧能从嘶吼声中判断出对方的位置。   但是每一拳下去都无功而返,总有一道强劲的水流托住了他的拳头。   鲁黑山捶胸咆哮,感受着重新长出的手臂中,那令人迷醉的力量。   他付出这样的沉重的代价化身为怪物,他已经掌握了绝对的力量,那么应该横行人间无忌才对,但他依旧从河中心那道妖娆的身影上感受到恐惧。   那只妖物甚至没以真正的双手与他对拳。   于是他更加的愤怒,肌肉鼓胀到畸形的手臂挥拳砸下去,全身的重量都在其中!   拳头在河面砸出万顷水花,他的喉咙发出兴奋的闷声,心头恐惧一扫而空。   不过如此。   他的低吼戛然而止,巨大的拳头在颤抖中被挪开,露出后面的妖艳面容,蛇瞳中狂乱而嗜血。   他终于感触到了那只冰冷的手,覆满蛇鳞的手抓住了他的中指指背,让他动都不能动。   江云晚的另一只手则抱着小蝶,旁观的虞烟忽然有种荒诞的想法,江云晚一直不以双手对敌,就是怕怀中的女孩受到波及。   喜悦涌上她的心头,那说明至少对方还保留着一丝人性,还有被唤醒的可能……如果对方不再进一步沉沦的话。   魅惑却又可怖的嘶吼声响起,女子似乎因怀中女孩险些被碰到,而陷入彻底的暴怒。   她那已如利刃般的手指,在鲁黑山粗如石柱的手指上弹了下,血线骤然爆开,一路向上延伸至巨人的臂膀,沿途血肉翻绽,骨刺断裂。   修长的蛇尾抽打河面,水浪在她背后炸成蓬勃的花。   水浪并未下落,在她背后凝成数道几丈高的大蛇,又像是王座的椅背,水中甚至隐隐还有大蟒的身影掠过。   她承袭最古之蛇的血脉,于是沉寂河中的蛟蟒都来觐见它们的王。   鲁黑山跌退两步,受伤的野兽只会更加疯狂,他再次重拳挥下,却被那些透明水蛇一一顶住。   女子将小蝶放到身旁的细小水蛇上,那只透明水蛇卷起女孩远离战场。   锃亮的剑鸣声中,妩媚的妖物拔出了袖中的两柄长剑。   “姐姐!”急切的声音响起,虚幻的绿衣女子刚要从剑中出来,却被狂暴的意志强行压回剑中,黑红色的光晕覆盖了百折剑和花魁剑。   蛇尾的妖物手中两柄长剑垂下,她就像是裹在血水中的鬼魅,身形都比之前更加婀娜有形,每一寸都露出诡异的魅惑,她仰头挑衅地望着巨人,笑声欢愉,声音都变得阴恻而妖异。   鲁黑山终于砸碎了最后一条水蛇,右拳携带着风雷砸下!   但迎接他的是两道剑锋,百折剑和花魁剑在空中闪过,交叉留下十字形的血痕。   十字血痕出现在鲁黑山的拳背,随即一路向上,沿途的血肉和骨骼都被搅碎,直到整条胳膊粉碎,血水灌红了淮香河。   直到一息后鲁黑山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捂着断臂咆哮,后退间波涛摇晃。   一滴鲜血溅在女子妖异的脸上,被她随手摸去,蛇瞳中却更加鲜红——她在享受杀戮的乐趣。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清冽女声在天际响彻,带着震惊和慎重。   鬼坊花海中,薄纱遮面的少女眺望淮香河的方向,隐隐能看到那里上空的雷光。   直到刚才为止一切都还顺利,即便北烈国的修士们全灭,但她还有为此应对的后手。很早前她就给了鲁黑山雪月海的重宝——饕餮的血肉,对方驳杂的修行恰能发挥真正的饕餮之力,将遇到的一切都吞噬殆尽,变成自己的养料。   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   或许单靠这只半化的饕餮就能毁灭太兴城,这场戏将完美地落幕。   但刚刚出现的这只妖物毁掉了这一切。   “神明宽宏,却也不会容忍这样的妖物,当诛!”   她的指尖冒出一滴血珠,在身前画出繁复的纹路,纹路随即隐没在她体内。   少女周身气息随之一振,她朝淮香河方向的天空虚抓手掌,眼角有血丝渗出。   淮香河上空,之前的雷光还未散去,暴虐的电蛇又起,硕大的雷眼重新出现在天空。   诸多北烈国修士才能祭出的阴煞雷劫,少女竟一人就能完成,且威力更甚,只是似乎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粗大的青紫雷柱骤然轰下,妩媚妖物的整个身形都被笼罩其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云晚!”虞烟被压制着艰难喊道。   雷柱刚刚消散,重新断了一臂的鲁黑山咆哮上前,仅存的一臂接连轰击还在微微痉挛的蛇女。   “始终,只是个妖物。”天空中有少女的淡淡话语。   冲击骤然爆发,巨人身形倒飞而出,这次直接飞出了河面,将河南岸的空坊砸成废墟。   女子仰天冲着雷眼嘶吼,尖竖蛇瞳中满是暴虐和愤怒。   “无谓挣扎,困兽之斗便是如此。”随着少女的话语,雷柱再次酝酿。   蛇尾女子的周身气息暴涨,嘶吼间她竟生出虚幻的额角,角尖巨大的黑红光团生出,旋即悬在头顶的光团就比她整个身躯都庞大。   风云大作,河水怒涛。   蛇蟒生角,周围接连有异象呼应。   旁边的虞烟震慑无语——对方竟在刚才的雷劫洗礼中,瞬间掌握了这种雷劫,还准备以此还手。   黑红色的光团电弧缭绕,带着太古般的气息,蕴含沛莫能御的力量!   第二道青紫雷柱再次轰下,而血色雷柱逆扬向上,虽然细了不少却直接与雷柱轰击抵消,青紫与血红混杂的电弧溅射整个水面。   鬼坊花海中的少女猛地吐出大口鲜血,眼神满是震惊——这只妖物还在成长!   她像是坚定了什么决心,再次朝淮香河虚握其手。   前所未有的青紫雷柱生出,近乎覆盖半条河道的宽度!   但这次雷柱刚刚酝酿,河面上就有同样规模的血雷生出。妩媚妖物仰头,修长蛇尾在身下蓄出强劲力道,周身气息仍旧攀升。   青紫雷柱轰下的一瞬,血雷光柱就朝天劲射而来,将其轰得粉碎,且去力未消直接洞穿了整片雷云,雷眼随之烟消云散。   鬼坊花海中的少女七窍流血,像被无形的凶兽冲击,仰倒在曼陀沙华中。   伤上加伤,行将昏迷之际,她终于明白此次来太兴城前,为什么那位先生给的戏本中没有江云晚的出现。   并非是先生的疏漏或小觑,而是这样的妖物,已经跳出了先生的计算之外……   “原来你才是这出戏的落幕者……不,你会毁灭台上的一切……”少女终于晕了过去。   淮香河上,鲁黑山刚刚坐起身,就看到数道粗韧的透明水蛇席卷而来,捆绑周身将他牢牢吊起。   女子在河心挥动双剑,像是狂乱迅猛的风,暴虐的剑气斩去,在巨人的胸腹间斩处一道道沟壑,鲜血和黑鳞飞溅。   “江云晚,江云晚!!”鲁黑山青铜般的声音嘶吼,“凭什么你能有此实力?凭什么你能得天独厚?我不甘心!我不……”   话语戛然而止,血红的光柱轰穿了他的胸膛,且去力未消轰击在城池边缘的禁城大阵上!   那片虚无的光幕上连串的爆炸生起,整座大阵都在巨震,只是这一击就让禁城大阵受了损伤。   “江……云……晚……”鲁黑山死死盯着水面上的妖物,或许是濒死间魂魄开始消散,他竟透过妖物的外表,看到了其最本源的样子。   那道本源的身影曾在钱塘,一剑废掉了他的手臂。   “原来是你……”鲁黑山吐血大笑,“没想到你成了这副样子,很好,很好,看来……我们会在地狱中相会。”   他巨大的身躯砰然裂解,化作污浊的灰烬缓缓飘落,被淮香河水冲散。   旁边的虞烟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鲁黑山化成的巨人宛如蛮荒巨兽,根本无法以境界衡量,这样的人间灾祸,却被江云晚以如此霸道凌厉的方式虐杀。   虚幻的额角消失,得胜的妖物仰天嘶吼,手中长剑横扫,河边的废墟在轰鸣声中爆裂。她仍在发泄无尽的怒火,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毁去,气势攀升间细密的蛇鳞沿着她的脖颈向身体蔓延。   她的妖化仍在加深。   “江云晚!”桥面上虞烟不顾威压起身,只觉得骨骼都在颤抖,“够了,你已经赢了。再往前走,你就真的永堕妖道了!”   修长的蛇尾轻甩,妖物的身影骤然消失,随即出现在虞烟身前。   女子布满蛇鳞的利爪狠狠掐住虞烟的脖子,将其按在桥面上,嘶吼间嗜血的蛇瞳盯着虞烟,清冽的水质大蛇在她背后翻涌,只是这一次的目标是她身下的女子。   “云晚,云晚!!”虞烟奋力扭动,但冰凉的手始终紧紧扼住她。   “朝千阳!你这个混蛋都敢打老娘了!!”虞烟突然骂道。   水蛇骤然消失,血衣中的鬼魅仍按着她,蛇瞳中的暴戾却消失了。   虞烟也没想到自己的话会有效,她心中一动,或许不论何时,不论何种身姿,对方心中永远都有“朝千阳”和“虞烟”的存在。   “朝千阳,你曾经说过,这辈子都不会伤害我的。”虞烟温柔说道,伸出手试图摸身前女子的脸。   但女子忽然后退避开了她的手,蛇瞳中满是混沌,她忽然嘶吼一声,扭动蛇尾转眼就到了放置小蝶的地方。   妖物抱起小蝶,遁入水涛中消失不见。   虞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朝……江云晚!”她挣扎起身,紧随而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噬人之蛇   已经是后半夜了,风势比前半夜大了些。之前的几道雷劫似乎牵动了云层,夜空不时有亮光闪过,伴随着闷雷声。   虞烟沿着那股残留的气息,在黑暗的小道中行走。这里是太兴城的偏僻角落,地势较高所以未受洪水影响,但也没见什么人影。   转过拐角入目所及是大片的芦苇荡,半黄芦苇在夜风中起舞。   穿过比人高的芦苇丛,虞烟走出小道时见到了那处简朴的小院。   隐约感受到了隐匿术法的痕迹,既然是隐匿之用,本来是不该被察觉的。但这道术法似乎是被外力粗暴地撕毁掉,因而才露出了其后的小院。   推开院门后已经不需要再勘察,痕迹直通往某处房间。   虞烟深深吸口气推开了门,里面没有光烛,昏暗一片,只能透过门窗照进来的光勉强视物。房间里满是狼藉,除了床铺外的家具都被堆在角落,像是一座小山。   虞烟走到那座“小山”旁,透过桌椅腿脚的间隙,看清了里面的事物——白发的小女孩正在最底层的桌子上沉睡,虽然脸色惨白到极点,但还有轻微平稳的呼吸声。   小蝶还活着,只是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   虞烟松了口气,打量起“小山”,桌椅柜子等堆积在小蝶的上方,却丝毫没有压到她,而是留有狭小的空间,就像一处粗劣的帐篷。   女子恍然有种错觉,这里是处隐蔽的巢穴,狂暴的野兽带着受伤的幼兽回来,将幼兽层层保护起来。   嗯?巢穴?   虞烟顿觉不妙,脚步刚动身后却有轻微的嘶声响起,像是蛇类在吞吐蛇信。   虞烟猛地回身,绯红色的月光下,血衣身影就在床铺和她之间。修长又柔韧的蛇身起始自纤若无骨的腰,比水还柔顺的尾尖一直延伸到门口。   本来还是简朴的木屋小院,血衣女子出现后,仿佛一下子来到了瑰丽的神话时代。虞烟失神了一霎那,黑色的蛇鳞在月光下森寒的质感,每一片都像是铁玉,美丽却又狰狞。   轻嘶声惊醒了她,对望过去妖艳的脸上是一双血红的蛇瞳,里面确实只剩野兽般的暴戾,猩红的蛇信吞吐间散发危险的信号。   自己进入房间竟完全没有觉察,仿佛对方一夜间从妩媚的美人,变成了世间最危险的捕食者。   想起对方在淮香河上的狂暴,这种时机闯入对方的巢穴,大概是会被咬成碎片的吧。   虞烟正要后退,却发觉妖艳女子身上有了些许不同。记得淮香河中女子的脖颈上布满蛇鳞,现在却恢复了光洁细腻,蛇鳞退到了锁骨一线,有向上蔓延的趋势却又被遏制。   不会有错,对方正在对抗自己的妖化!   虞烟止住了脚步,虽然伴随着巨大的危险,但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让江云晚解除妖化了!   她朝女子笑笑,“这里是你现在住的地方吗?”   其实事实已不言而喻,房间中弥漫熟悉的体香,院中还晾晒着朱洛的衣裙未收。   女子瞳仁尖竖,像是在审视着一名入侵者。   嗯?只剩下野兽的本能了么……虞烟想着。   森寒的光影忽然闪过房间,对面的女子暴起出手,手指上是刀刃般的利爪!   见鬼,我可不记得你是这种暴脾气,月事来了吗你?   对方刺出利爪的同时虞烟也动了,但她并没有逃跑或拔剑,而是张开了臂膀。   ——她朝着江云晚拥抱。   利爪刺入她的肩头,迸出鲜红的血花,但她也紧紧抱住了江云晚。   两人一同倒在床上,修长的蛇尾在虞烟身下不停扭动。   “云晚,我是虞烟!千剑湖的虞烟,陪你一起住在霞栖镇的虞烟!”   虞烟喊着,试图唤醒对方的神智,但女子挣扎之余,利爪深刺她的血肉,带来刺骨的疼痛。   感受到滂沱巨力正在身下生成,想到对方妖中至尊般的风范,虞烟毫不怀疑,再过几息自己就会被撕成碎肉。   万分焦急下,虞烟忽然抓住了女子还空着的手腕,入手是蛇鳞滑腻的触感,她把那只长有利刃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顶。   “浑蛋!快给我认出来,不然以后再不让你摸我的头了!!”虞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怒喊   或许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习惯,对方无论作为朝千阳还是江云晚,相处时总喜欢抚摸她的头顶,就像在摸一个小孩子。   绯色月光透过窗照进来,却仍有闷雷不时响动,这样诡异的天象下,两人以更诡异的体位纠缠在床上。虞烟强压着对方的手在自己头顶,好似让哪位大师给自己灌功,看起来还有些滑稽。   但滑稽之下是无比危险的现状,只要蛇身女子愿意,瞬间就可以像拍碎一个西瓜般,拍碎虞烟的头颅。   虞烟却不管不顾,只是静静注视着那双冰冷的蛇瞳。   放在她头顶的手拿下了,刺入她肩头的利爪也松开了,但还没等虞烟喜悦,就感觉到冰凉滑腻的触感透过剑袍传了过来。   ——她整个人都被蛇尾缠住了,从腰部到脚尖一道又一道,且蛇尾还在不断发力,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剑袍和血衣纠缠。   见鬼,这是彻底被惹怒,要把我吃了么?   虞烟心头一片冰凉,身下女子又将双手环绕到她后背,密布蛇鳞的双手和蛇尾一同发力,让她胸口窒息喘不过气来,甚至能听到骨骼的呻吟声。   对了,蛇蟒吃东西是要先用强健的肌肉,将猎物缠到窒息,然后从头颅开始吞……   虞烟因痛苦而发出呻吟,心中却苦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千剑湖虞烟,居然会被自己的道侣当猎物吃掉,这在整个修行界历史中也绝无仅有吧。   绝望中她甚至去看女子鲜红欲滴的唇,怀疑对方的小嘴能否将她整个吞下。   但在绝望中持续了好久,妖艳女子也没有张嘴噬人,甚至都没有再加强力道,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   虞烟猛然醒悟,这个姿势……对方是在拥抱她。   她低头去看,女子蛇瞳中依旧满是冰冷和嗜血,显然还在被野兽的本能所支配。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又怎么解释?   僵持中蛇妖般的女子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了虞烟的头顶,还些微动了下,像是在轻揉。   虞烟倏然睁大双眼。   对方认出她了!   哪怕心神还浸在狂暴的血海中,对方依旧认出了她!   但现在你明明只剩下本能了啊……虞烟注视着那张妖艳的脸,忽然发现了些许不同。   那双蛇瞳中虽然仍旧掺杂着冰冷、魅惑、暴戾等情绪,却唯独不再有戒备,像是野兽感觉到了安全。   哪怕仅剩本能,可或许在对方的本能中,早就刻入了“虞烟绝不会伤害我”之类的话,才会在认出身份后感觉安全吧。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虞烟轻声道:“是啊,就像你绝不会伤害我一样,我也绝不会伤害你。”   她温柔地抱住了身下的女子。   两人的身形在蛇尾束缚下紧紧相贴,彼此胸前的丰盈互相挤压。   窗外陡然有惊雷炸起,妖艳女子像是受了惊吓,应激反应间猛地仰头,一口咬在虞烟的脖颈偏处。   锋利的蛇牙刺入,鲜红的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流淌。   虞烟吃痛地皱下眉,却丝毫不反抗,只是将脸埋在女子的脖间,呼吸着那股如今变得血腥又魅惑的体香,任由对方紧咬,甚至吮吸自己的血液。   “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把江云晚还给我。”虞烟在女子耳边轻声道,“如果你终要化为噬人的蛇,那就先从我开始。”   青色的电光照亮房间,虞烟轻轻握住了身下女子的手,强硬地与其十指相扣,或许是种错觉,她感觉那只手重新变得柔弱无骨,只是十分冰凉。   她从未握过这样冰凉的手。   不,记得对方觉醒妖蛇血脉后,体温就在一天天微不可察地下降,只是今夜尤其冰凉,相对比起来她自己的手倒热得像是一团火。   感受到女子僵硬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些,虞烟也张开胭脂般的唇,在对方的脖颈上轻咬了一口。   雷霆接连不断在窗外炸开。   在冰凉如水的夜,在漫天的惊雷中,她们在黑暗的小屋里相拥,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朱家有女初长成   天边接连两道青紫雷柱落下,声威震震,引得丰腴美艳的妇人驻足远眺。   “驴兄,真吓人啊。”女人说道。   青灰色的驴子在她身侧冒出响声,没有被吓到,倒像是在打喷嚏。女人丰盈有致的酥胸紧挨着它,驴子似乎是受不了主人现在身上的迷离香气。   正当女人准备牵着驴子走时,天边又有几道青紫雷霆轰下,其间还有血色的雷柱起于大地,直通天云。   声势之壮,仿佛天与地在搏斗。   “真壮观啊。”离离感叹着,一边回头轻笑,“老三,你觉得呢?”   长身白衣的萧奉之此刻正挂在驴背上,手脚分别悬在两边,若让城中许多闺阁千金,见到魂牵梦绕的三皇子以这种不雅姿势出现,大概会一边惊诧,一边眼冒桃心地扑上去。   萧奉之扭头看向雷霆轰鸣的天边,心中有些担忧。那里是淮香桥的方向,雷霆交加元气暴乱,根本感知不到什么,何况他们现在身处城中的偏远角落。   小师妹应该也在那附近,希望不会被牵连到。   “我现在该叫你大哥,还是大姐?”萧奉之道。   “随你的心意,叫妾身圣女大人也可以。”离离笑道,见天边再没什么动静,她牵着驴子起步,走在寂静的街巷。   走出几步她忽然捂住额头,头痛不已,但脸上反而挂着笑意,“很好,就是这样。”   头痛很快就过去,再度起步没多久,驴背上的萧奉之开口:“大哥,真的要这样做?”   想了想他还是用了这个称呼。   “知道你想去救城中百姓,但这些只是表面,太兴城今夜之危在更深处,还不如从源头着手。何况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是先陪着妾身玩捉迷藏吧。”   萧奉之无法反驳,他现在伤重下确实无能为力,否则早就去淮香河畔找小师妹了,“那还有大哥你呢。”   “妾身……现在可只是个弱女子啊。”   “弱女子?若知道这些天与云晚在一起的是你,我一定会阻止!那天晚上你们遭追杀时,我也不会派人去守卫客栈!”   “云晚啊,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女子笑着。   “大哥,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萧奉之叹道。   “那不如老三你猜猜看?”   “大哥你变成了女人,大半夜又把我劫走,总不是要嫁给我吧?我们现在算是没有血缘关系了,真让人害怕。”嘴上说着如此,但萧奉之脸上毫无忧惧,跟着笑道。   “嗯……那样,好像也不错。”离离朱唇勾起,催促着驴子前进。   在嗒嗒的声响中,两人一驴消失在夜色中。   ……   黑刀利落斩下,斗大的狰狞头颅高高飞起,布满黑鳞的高大身躯轰然倒下。   玲珑女子闪现在倒下的神眷身后,她甩了下手中长刀,夜风吹乱了她的青丝,也吹洒着刀上的血迹。   朱洛抬头看了一眼,不禁风势在变强,雷光也在不断闪烁,甚至隐隐感到太兴城中的元气正在一点点紊乱。   她之前找遍了洪泽也没找到小蝶,此刻在洪泽外游走,除了寻找小蝶,也顺手处理那些深入此地的神眷。   四周都是寂静的街道,还活着的百姓们都被太兴令转移到了城中边缘的高地。   已经不再出现新的神眷了,洪水也在慢慢退去,照理说除了没找到小蝶,一切都在好转,几个时辰后太阳就会升起,太兴城的百姓们将迎来全新的一天。   但女子仍微蹙黛眉,心绪不宁。   她血脉深处正不断有不安涌出,仿若地底伸出的鬼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一切远没有过去,黑暗中正有真正的大恐惧在酝酿。   朱雀之火正在她内心深处灼烧。   沉重的雷声响起,像是铁球碾过天盘。   朱洛又抬头看了眼,终于不再犹豫,决定遵循自己的内心。   她沿着泥泞的道路前行,之前曾看过太兴城舆图,对于要找的地方也就有了底。   女子不断围绕某片区域寻找,终于在一排商铺中间找到了目标,那是处异常高大又异常简朴的门坊,两扇罕见的厚铁门上除了阳刻的纹路什么都没有。   那纹路是个圆弧,圆弧里面有旋转成圆的大鸟。   “太兴城中果然有此地啊……”女子幽幽叹气。   之前带着小蝶买棉花糖时,她们曾到了一处浮雕石壁处,石壁上刻的是“朱雀赐火”的内容。   火从天降,散于人间。   南朱宗常喜欢以此画,作为暗中联络的信号,当时她就怀疑城中有一处南朱宗的驻点——朱雀堂,现在一找果然如此。   记忆中自家在太兴城并没有驻点,大概是新近悄然设立的吧。想来也很好理解,不周山也三大世家为触手,将势力延伸进了太兴城,南朱宗又怎么会坐以待毙?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么?”女子想到城中百姓的惨状,不再犹豫。   但她用朱家的秘法去开门,却发现本应有的封禁已被破坏,心中不禁一沉。这里也曾被洪水淹过,或许里面……   推开沉重的铁门,里面一片黑暗,女子在其间行走。   几道流火忽然袭来,但被女子轻巧躲过。   十几道身影在黑暗中朝女子突来,杀气凛然!   赤焰骤然在女子周围荡开,像是一场风暴将来敌全部推回。   “何人胆敢擅闯我朱雀堂?!”有男人的怒喝声。   “师兄,好像是个小姑娘,不是那些怪物。”有女声回复。   十几道火光升起,血染长衣的人们手心都托着一团火照亮,看起来都经过与异兽的鏖战,朱洛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倍感亲切。   “你是谁?为何会有朱雀之火?”为首的男人疑惑道。   “我叫朱小桐,也是朱氏本家的人,今天来是有事相请。”朱洛说话间一溜赤焰像雀鸟般围着她飞腾,证明她所言不虚。   “朱氏本家?”男人面色愈发狐疑,“我也是朱氏本家,怎么从没见过你这号族人?”   果然无法轻易瞒过去,但接下来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啊……朱洛心中叹息。   朱洛闭上了眼睛,须臾又睁开。但场间众人都恍惚呆愣住了,似乎是错觉,女子的眼睛中忽然有光彩流转,所谓明眸善睐大致如此,带着说不清的魅惑感。   女子忽然抽了抽鼻子,悲戚道:“族兄当然是没见过我的,我的身份上不得台面,自幼在外面长大,没见过几个族人的。”   说着她掏出一块火色玉珏给众人看,不少人当即色变。   为首者微颤着接过玉珏,寻常族人可不会有此物,他小心翼翼问道:“您和当今族长……”   “族长,是我的爷爷。”   场间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终于知道为何族长的亲孙女却要流落在外,为何说上不得台面……   原来这是族长之子,朱正声的私生女啊!   没想到那位平时看着温文儒雅,竟也会做出这种风流事来!   上不得台面当然是自谦说法,眼前的小姑娘在南朱宗简直得用尊贵显赫来形容。   “那,朱洛是您的……”为首者还在谨慎做着最后的确定。   “朱洛,是我很憧憬的兄长。”小姑娘委屈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老的新生   清露坊深处,露华浓被雷霆之声惊醒,她拖着虚弱的身躯,披着单衣走到院中的葡萄架下,眺望几个坊之外的地方。   几道青紫色的雷霆落下,那里是正在退却的洪泽正中央,淮香桥所在。   露华浓下意识就要喊人,却想起现在三大世家的精锐都跟着族老在外面,还没有确切消息传回来。   清露坊中只有伤员,就算有还能战斗的也披伤挂彩,连她自己都伤得不轻。   院落外面已经没什么痛吟声了,不知道族人们是入睡了还是在长夜中无言。杨秉言的死讯已经传开了,这位战死的家主甚至连尸首都没留下。   又是雷声响起,青紫色和血红色的电光在夜空中冲击,像是两条蛟龙在纠缠厮杀。   撕裂长空的光弧很快消失,淮香河那边恢复了平静,战斗唯一的影响似乎是带起了大风,雷光电闪也开始频繁。   露华浓愣在了葡萄架下,虽然那个方向的元气紊乱,但或许是离得近,她能够感受到波及而来的一道淡淡妖气。   ——那道妖气中还裹着一道气息,那是江云晚的气息!   不能再耽搁了,江云晚出事了,或许淮香河也出事了!   露华浓立刻离开院落,拖着身躯在庭中勉强奔走,很快就找到了父亲,因为后者所在的位置实在太显眼。   露沉风竟真的把自己随便撂了个地方,就躺在议事堂的屋顶。要知道他也伤得不轻,今夜这座坊尽是凄惨的伤者。   “父亲!”露华浓急切道。   “我也看见了。”露沉风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拍拍身边鳞次栉比的瓦片,“还能上来么?”   女子点头,轻吸口气纵身上了房顶,在父亲身旁坐下。   “比我强。”露沉风笑,“我动都动不了,想看星星都是让两个晚辈把我抬上来的,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嗯,这儿好像确实是我家。”   见女儿的神色,露沉风沉声道:“我已经遣人去看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到时再根据情况定夺吧。”   露华浓略微松了口气,“……父亲抱着伤体也要来看星星么?”   “听江山主说,杨家主是化作光点飘飞不见了,我在想他是不是飞到天上变成星星了。”露沉风望着天,真是古怪的天象,星辰在雷光中眨眼睛。   “其实我没那么勇敢的,如果不是那个臭书生,大概我刚看到满河的神眷,就立马掉头跑了。”男人轻声道:“笨笨,你和江山主是最先见到神眷出现的吧?你们毫不犹豫就能拔剑而战,我不如你们。”   露华浓摇了摇头,“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不能让神眷肆意入城,总得做些什么。”   “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见女儿在瞪眼,露沉风连忙改口,“女子也有所为,有所不为!都一样的!”   两人一时无语,都等着情报传回来。   露沉风忽然掏出一柄断剑,那是碎裂的清水剑,剑柄上只余半尺残刃。   他将断剑递给了女儿。   “有所为有所不为,笨笨,我们这代人已经老了。将来三大世家该干些什么,交给你们来决定了。”   露华浓接过清水断剑,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才发现男人已经陷入昏睡,大概是再拖不住自身伤势了。   “其实父亲你已经很勇敢了。”露华浓轻声道。   她起身准备离开,却忽然怔住。   她听到了一道轻叹声,继而是开门声,继而全城许多人都听到了虚幻的开门声。   大地忽然震颤,露华浓险些被摔下屋顶,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翻了个身。   露华浓猛然攥住心口,极烈的感应升起,那来自家族世代相承的功法。   有什么不对!   她抬头去看,天风突然强烈了无数倍,雷霆布满了夜空。   风和雷忽然像蛛网一般,将整片夜空切割分裂!   在风和雷之中,整个太兴城的元气开始暴动。   ……   风雷在天际翻滚,从云层俯瞰人间,王朝北方只有太兴城所处的这片阔原上空,罡风和雷霆狂龙般肆虐,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探下,手指围绕这广阔的平原圈了个圆。   太兴城,荒僻的芦苇荡中风声大作,不少苇杆被折断,在狂暴的元气乱流中,雷霆似乎偏爱这片区域,甚至有几道电蛇蜿蜒自天际,将几丛芦苇劈作焦炭。   雷光不时照亮房间,照亮床上两名女子相拥的身姿。   虞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因为伤势和精力耗尽,她睡得昏沉,凌厉的眉峰却还皱着。   旁边江云晚也闭眼沉睡,她的腰下黑鳞蛇尾已不见踪迹,紧致的双腿再度出现。   她身上的霓裳羽衣重新变为淡紫衣裙,身上各处的妖纹和蛇鳞都消失了,皮肤重新变得柔软,只有手腕等关节处还有细小的鳞片。   她正从半蛇的女妖,变回妩媚的美人。   惊雷在窗外炸开,搅动着逐渐暴动的元气。   黑暗中女子倏然睁开眼睛,她的眼中仍是血红的蛇瞳,细竖的瞳仁中却什么情绪都没有,她躺在床上不动,眼睛像是盯着屋顶,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寂静的房间中忽然有声音响起,且越来越壮大,逐渐急促的节奏让人想起战鼓声。   ——那是女子心脏的跳动声。   此时心脏在胸腔中以惊人的速度跳动,如同青铜大钟在轰鸣。   江云晚身上的妖化正在退去,但妖化的余韵是全新变化的开始!   随着心脏的急速跳动,变得滚烫的鲜血在血管中奔腾,像是高山峡谷中的江河咆哮。   血红蛇瞳中轻微抖动,江云晚像是恢复了一丝知觉,却仍安静地躺在那里。   外表平静,但身躯内在正发生剧烈的变化,力量不断苏醒,骨骼极细微地扭曲挪动,血肉随之变化,经脉窍穴也在蜕变,像是沉睡千年终于苏醒。每一寸的变化都让她逐渐脱离“人”的范畴,更加靠近妖物。   而她的外表仍是妩媚漂亮的女人,但若仔细看每一根曲线都在微调而趋于完美,肌肤的纹理更加细腻,像是完美无瑕的玉石。   身躯就像是一座熔炉,长庚妖躯、妖族神通、双生道树……这些特异之处被重新淬炼,真正融入她的血肉。   擂鼓般的心跳声中,江云晚的眼神终于不再空洞,蛇瞳中掀起了波涛,那是狂暴的信息涌了进来。似乎是要理解消化,她闭上了眼睛。   在身躯由内及外的变化后,蜕变终于来到了识海层面。   无数的文字和图画闪现。   在不周山多年所学的功法修行等,擎天峰五剑,身法遮月步,小剑仙吕卿传授的三剑,自小蝶那里学来的阵法,甚至包括涉猎较少的术法、药学等法门,看过的书卷文册等细枝末节……   无论是熟知的还是晦涩的,平生所学都在她的意识中重现,随后被拆解,被重组,呈现全新的理解,随即融会贯通,仿佛是本能一般。   更多的画面继续涌现,那是数之不尽的记忆。   属于朝千阳的记忆,属于江云晚的记忆,无论记得的还是被遗忘的,都从头到尾纤毫毕现,光影罗列间融于心神,却又以一种全新的感情去理解……   在无尽信息的洪流中,女子睁开了眼睛。   血红的蛇瞳帝王般庄重,带着太古的森严,映入视野的并非黑夜,而是金灿灿的光幕,光幕中一条线从中间绽开,那是天地初开的景象,却又模糊不可全见。   这是继承血脉的仪式,古老而宏大的诵言响起,像是无数僧侣在礼赞,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到她耳边,魂魄都被这声音洗涤。   光幕消失,黑夜再度出现在眼前,却又不再只是黑夜。   能够看到屋顶深处的纹理,砖瓦木梁在眼中变成一根根线条,一块块图形。   能够感知到窗外落叶的弧度,预知到其要落下的位置。   一道雷霆从云端沿轨迹落在人间,芦苇荡的深处有一朵花正在盛开,狂风吹皱荒池的纹路也有了规律……   世界正在她眼中被解构!   血红的蛇瞳正在审视着世界,里面满是冷漠的意味。   她逐渐理解了一切。 呐呐呐,有话要说   呐,民那,果咩那塞,今夜果然不能如期赴会了呢。   (万分抱歉,大家,今晚的更新推迟了。)   吾乃黑夜之眷属,注定背负这永世诅咒,在血月逢魔之刻才能归来!   (因为作者是个惨兮兮社畜,总是晚上更新,今晚被弄到半夜才回来。)   崩坏吧,这古老的秩序。放逐吧,这罪恶的世界!   (勉强赶出来的也觉得有问题,想要调整得更好,所以更新得推迟了。)   但吾亦是光明与黑暗之子,朝阳升起时血色之花将再度绽放,月夜来临时花朵常开不败,亦是吾之荣耀!   (但明天上午会把今天的两章更出,明天的也会照常更新!)   夜神的召唤已经来临,请容吾在此离场,小心吾辈留下的鲜红噩梦哟。   (夜已经深了,大家今晚不要等了,身体要紧,早点睡吧,晚安。)   嘤,嘤,嘤!   (嘤嘤嘤~)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兄友弟恭   (PS:这是昨天的两章,嗯,虽然太阳已经往西了,但这就是上午!我不管,这就是上午!>﹏<)   萧圭在昏暗的路中行走,两边都是倒塌的小舍,他的身后十人的小队亦步亦趋跟随,手都放在刀柄上。   若是寻常两边的小舍中都住满了艳丽佳人,夜幕下对镜画眉,等待客人到来,现在只剩狼藉。   很快萧圭带人到了这座坊的中心,十几丈高的建筑坐落在眼前,往两边看都是望不到头的弧线。这建筑像只巨大扁圆的筒,会让人想到王朝东南一带常见的土楼,但雕梁画栋间又比土楼精美许多,全然用木制,就像婉约的佳人。   这里才是艳名传世间的教坊司的核心,刚刚走过的只是外围。   推开虚掩的大门,圆楼里面是寂寥硕大的空地,他们就像置身在一环玉壁中,脚步带出回音。   放眼望去四周,分为数层的楼墙上还挂着一盏盏宫灯,像是星辰落在了这里,每盏或红或绿的宫灯下都是一间空房,还能想象出这里本该有的繁华。   看来里面的人都走得很狼狈,也不知有几个活着到了城中高地。   “就是这里么?”萧圭轻声问。   身后的鱼龙卫凑近低语:“从三皇子府中残留的痕迹出发,是一路通向这里的,但……看起来像是故意引导我们来这里,殿下……”   萧圭摆了摆手,“大哥和三弟既然要玩捉迷藏,还难得挑在风花雪月之地,我怎能拒绝呢?”   他带着鱼龙卫们朝空地中心走去,那里有棵参天大树,树顶甚至高过了楼顶,有它相衬,整座圆楼倒像是个硕大无朋的盆栽。   一道夜风在众人背后轻柔刮过,带下一片落叶。   行走间夜风愈发密集,带着簌簌响声,和一片片落叶,只是脚步声却愈发稀疏。   等到萧圭走到树下时蓦然回望,身后一个鱼龙卫都没有了,只剩满地落叶。   萧圭皱眉,却并不惊愕,他朝树底的某个角落看去,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萧奉之正坐在一根裸露出地面的粗树根上,他轻轻喘息着,像是刚干了重活很疲惫。   两个样貌极为相似的男人在夜色中对视,若说萧奉之是清逸出尘的谪仙,那萧圭则是人间富贵至极的贵公子。   “二哥。”萧奉之笑着朝对方打招呼。   萧圭轻叹口气,“老三,你最后支持的,是大哥么?”   萧奉之摇头,“我并非支持大哥,我只是不支持二哥。”   “我能听听理由么?”   “二哥,那个位置,你坐不来的。”   萧圭沉默了下,“奉之,你也瞧不起二哥?”   “二哥的能力我知道的,天下少有人能相比。”萧奉之轻声道:“但二哥你没有一颗人君之心,尤其当二哥与北烈国人联手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   “……本以为老三你不是俗人。”萧圭有些失望,“君王之心,当能藏污纳垢,天下万物皆为我所用。那些北烈国人亦为我所用,等这边的事处理完,我不会让他们活着离开太兴城!”   女人的轻笑声在黑夜中响彻,“老二,多年不见,你依旧这样壮怀激烈。”   萧圭抬头去看,美艳的女人正倚在靠靠的枝干间,衣服裸露出的肌肤上,能够看到妖娆血红的曼陀沙华刺青。   “多年不见,大哥倒是变了不少。”萧圭仰头笑着,“不仅变得愈发漂亮,气质都变了不少。”   “还不是拜二弟你所赐。”离离,或者说王朝的大皇子,萧逸俯视下方说道。   “大哥,想要做大周的皇帝么?”萧圭说着,“那兄弟倪墙,今夜我们注定要溅血于此了,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结局。”   “什么办法?”萧奉之饶有兴趣问道:“二哥何时变得这样良善了?”   “毕竟我们之间,可是兄弟情深啊。”萧圭语重心长地叹气,指着对方,“奉之你说过自己无心皇权,那不如及早归去,去不周山专心修行。我登位后,你会成为不周山的掌门。”   树上的女人挑下眉,“那妾身呢?”   萧圭仰头看着女人惹火的身段,玩味笑道:“大哥既然已是如此美人,不如做我的皇后,母仪天下与君临天下,差不多的。”   树下坐着的三弟噗嗤一声笑出来,树上的女人愣了下,也跟着笑起来。   三兄弟一同开怀大笑,仿佛今夜是来教坊司把酒夜饮,是要共叙多年不见的离愁。   但笑着笑着,三人都停下来了。   雷光照亮了三人神色各异的脸,夜风摇下许多落叶,在空中被撕成寸缕。   杀意弥漫在夜色中。   “老三你觉得解决了那几个鱼龙卫,便算万事大吉了么?”萧圭的脸色冷下来,“你可知道,我今夜带了多少人?”   他拍了拍手,于是有无数道拔刀声在夜中响起,杀机凛冽!   ……   靠近淮香河畔的坊中,太兴令在废墟中艰难行走,几乎要手脚并用。   虽然提心吊胆,但他一路并没有遇到水猴子,那些怪物应该都聚集起来,在围攻三大世家的太兴城兵卒的铁阵,也堵死了南城北城间的通路。   他的任务很简单,瞧清楚淮香河现在的情况,再去清露坊搬救兵。   终于到了河畔,入眼是茫茫一片,风声和雷光大了许多,但淮香河风平浪静,水线差不多已经退回原有的河道位置。   除了那座联通河水两岸的石桥有些糟糕,与其说糟糕,倒不如说只剩下两个桥墩拱起的桥洞,上面托着残缺的桥面。   太兴令终于松了口气,“天佑我大周。”   河水中还漂浮着一些黑色鳞片,应该是今夜在淮香河畔的数次大战间留下的,太兴令狠狠踢了一脚,“阴邪之物,也敢来我太兴城撒野?!”   像是犹不解气,他拿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水面的鳞片。   扑通一声,水面溅起浪花。   紧接着又是一道浪花,然后第二道,第三道……   数不尽的水浪在河面升起,在太兴令还愣神的时候洪峰骤然拍起。本来已风平浪静的淮香河,河水忽然像脱缰的野马,冲出河岸冲向四周。   因为河底深处,亿万钧的潮水正在上涌!   若说之前的水患像是江河决堤,那此刻就像是东海深处的沧海咆哮,最高处的水浪形成一道白线,朝周围的坊间压去。   太兴令在波涛中挣扎,被浪头拍来拍去,自下而上的混乱怒涛中,他竟被冲到了淮香桥附近,一手拉着桥柱,终于能喘息片刻。   破水声接连响起。   男人抹了把脸看着四周,一道道身影钻出了水面,乘着潮水向四周涌去,它们像是从水底钻出的大军,水花流过黑鳞的缝隙。   太兴令捂住嘴巴,他险些将“水猴子”尖叫出声。   不,与之前的相比这些根本不是水猴子,倒不如说是水老虎,它们的体格更加健壮,嘴中露出猩红舌管,身上血肉堪称畸形,似乎每一寸都是为了杀戮而量身定做。   其中一只怪物嗅了嗅,随即更多的怪物也有所发现,都望向淮香桥的方向。   “天不佑我。”太兴令绝望地叹息。   但他突然听到了更深沉的叹息,那叹息声来自水底,像是与他相合。   天雷滚滚间,鬼坊花海中的少女睁开双眼,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动弹,却还是从暴乱的元气中,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兴城地下的启神宫,彻底打开了……   谋划许久,费了半夜时间没能达成的宿愿,竟不知怎么悄然完成了。   少女捂住了脸。   “天佑我北烈国,您的恩德与我们同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向命运深潜   雷霆像是龙一般在乌云中盘旋,不断照亮人间,照亮芦苇荡深处的房间。   光亮中江云晚直挺挺坐起身,她的双腿还和虞烟的缠绵在一起,能够感受到对方肌肤的细腻和温热。身旁的女子恬静沉睡,平日里像是出鞘的剑,睡着时则那样轻柔美好。   但江云晚只是淡淡看着,血红的蛇瞳看不出情绪,她瞥见了虞烟肩头的血红,那是被她利爪刺出的伤痕,而脖子上细小的深孔已经在逐渐愈合。。   江云晚把手放在虞烟的肩头,曾经学过的简单医术,现在却被发挥到极致。真气沿着特定的经脉流转,手掌露出血红而灼热的光,睡梦中的虞烟蹙眉,但她肩头的伤口迅速止血。   等伤口只剩下痕迹后,江云晚冰冷的蛇瞳看向窗外。   夜风轻轻吹进房间,床上只剩下虞烟一个人的身影。   ……   巨大的废墟横亘,砖石像座小山堵住了街口,这里是昌义坊,建在淮香河畔的近处,原本的道路已被封住。   轻微的水流声响起,水沫从废墟的底部渗漏出来。但很快水流转为怒涛,咆哮着从里面将废墟冲垮,呼啸而去。   今夜太兴城中废墟很多,水退后许多道路都被封住,淮香河周围像是重叠的迷宫。但现在来自北方大河的洪水再次倒灌,狂潮比之前更加迅猛地推进,将所有障碍全部冲垮。   女子出现在了街口,她平稳站在水上,波涛流经她脚下时都会变得温顺,像是野马群中出现了一条不合群的线,直线中野马都低头臣服。   江云晚逆流行走,两边是倒塌的建筑,废墟沉在水底。   漫天的风卷呼啸,分叉的雷霆将夜空裂成一块一块,所有星辰都躲在了乌云背后。   这是长夜最暗的时刻,只有雷光不时照亮。   黑暗中许多狰狞的影子从两旁钻出,仿若野兽出巢,它们嘶吼扑向水流中心的美味,黏滑的舌管甩动。   这些是新出现的神眷,它们比上一轮的更加强大,更加凶悍!   血红的蛇瞳出现在黑夜中,威仪冰冷的威压降下!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神眷们忽然倒下,它们匍匐在水中,脊骨快要断裂,愤怒地嘶吼着。   但当江云晚在身旁经过时,它们的嘶吼变得饱含惊恐,来自血脉的恐惧让它们只想赶快逃离这里。   江云晚在匍匐跪立的神眷中行走,就像帝王行走在臣民间。   愈往深处出现的神眷也愈发强大,但它们还未扑起就被狠狠压下。终于有强大的神眷挣脱了威压的限制和血脉的恐惧,它跳起庞大的身躯朝江云晚压下,利爪撕裂夜风!   两柄长剑从女子的袖中飞出,在夜中闪过寒光!   神眷跃在空中的身躯裂解为几块,滑过女子的两边。   接连有神眷挣脱束缚跃起,它们的身躯比寻常神眷要更加异化,已经找不出野兽的影子。但它们每一个都还没有吼叫出声,已经被百折剑和花魁剑斩为两截。   两柄飞剑在空中灵巧飞动,划出带血的弧线,江云晚静静走着,仿若闲庭信步,神眷尸首在她两旁雨一样掉落。   这些之前造成极大威胁的神眷们,此刻在她面前羸弱得像是胎儿。   虚幻的绿衣人影出现在她旁边,温婉的女子紧紧跟随着她,“姐姐,姐姐!”   可任凭小青怎么呼唤,江云晚都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往前走着。   小青凭借着作为剑灵的联系,能够感觉到姐姐经历了深度的妖化暴走后,修为虽然提升,却只是接近四境圆满,与过去相比很奇怪。   但这些只是表面,她能够感觉到江云晚的内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知道江云晚的目的地,横身在前阻拦,但那双蛇瞳中冰冷的视线让她心头一颤。   不知什么时候,江云晚身上衣裙已变成浓紫色,她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两边的神眷跪拜恭送,谋逆者在空中被除以极刑。   小青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了,但无论姐姐去哪儿,她都是要跟随的。   小青叹息着化身绿色流光,涌入百折剑中,让长剑锋芒更甚。   当再没有神眷敢扑向江云晚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昌义坊的尽头,开阔的水面出现在视野中,远远能看到残缺的淮香桥——她再次回到了淮香河。   两柄长剑飞回袖中,身后的神眷们如蒙大赦,很快就逃离不见。   江云晚在淮香河上行走,到了断桥附近的一个方位站定,今夜第一只神眷就是在这里钻出水面的。   她朝断桥处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女子闭上眼睛进入水中,倒悬着向下沉去,曲线紧绷的双腿紧紧贴在一起,扭动间化作了修长的黑鳞蛇尾。她忽地睁开眼睛,蛇瞳不带一丝感情,发丝轻轻飘动,在蛇尾的甩动中,她像条优雅而魅惑的水蛇,朝河底最深处的黑暗游去。   那是命运的终点,那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河面上过了一会儿,断桥下探出一个脑袋,待确定周围已经风平浪静后,黑色人影钻了出来。   太兴令已经脱去了衣袍,全身都涂满了桥洞中的黑色淤泥,就是靠淤泥遮蔽气味,他才整个人挂在桥下,躲过了那一波的怪物们。   男人抚平着胸口,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再次在脑海中回想,确定刚才看见的女人,就是在府邸中一剑杀了那只水猴子,救了自己的女人。   但也只是依稀认了出来,几个时辰不见,对方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虽然更美了,那刚才那一眼,差点要将自己杀死。   “乖乖,除了夫人,世上竟还有凶悍至此的女人。”太兴令喃喃道。   波涛再度翻涌,水面快速上升,水底再度传来了沉闷嘶吼声。   太兴令侧耳聆听,发现这次还与刚才不同,那些怪物们像是在避让什么大恐怖一般,更加迅猛地上浮。   第二波神眷马上要出现了!   “乖乖!”   太兴令再不敢耽搁,跳入水中快速划泳,朝清露坊的方向游去。   他双手双脚并用,何止是快速,简直是鱼儿入水。常年在城外山中鸳鸯戏水练出的水性,今夜终于发挥了作用。   水浪翻涌间他身上的黑泥被洗去,白花花的屁股在波涛中若隐若现。 第一百六十九章 旖旎幻梦   严如铁沿着弯曲的回廊行走,右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经过一处处房间,门口的宫灯为他照亮。   这里是教坊司圆楼的最高处,能够看到空地中心的大树,根据感知三位殿下都在那儿,但这些不是他该关心的。按照原计划,还有更多的鱼龙卫和他一样,在这座圆楼中探查。   大殿下他们只有两人,本来不足为惧。但这座圆楼地形太适合设陷阱,大殿下又故意引他们来,所以先由二殿下陪对方周旋,他率领鱼龙卫排查附近的危险,一边等待信号。   众所周知,三殿下天资绝顶,术法通神。大殿下因为种种原因,修为低劣不堪,如今又是那种境况,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异。   对方的谋划显而易见,大皇子以自己为诱饵,三皇子则在圆楼中提前布下强绝阵法,等鱼龙卫齐聚时就一网打尽,在绝地中反败为胜。   唯一令他不解的是,这场兄弟倪墙的争斗中,三殿下什么时候站在了大殿下一边。   严如铁忽然听到女人的声音,就在旁边的房间里,心中一惊,难道还有教坊司的姑娘没逃出去?   他缓慢开门,务求不发出声响,却听到了铃铛声,暗道不妙,自己竟忘了这一茬。   ——门上后面悬着青铜铃铛,这样客人来时门里的姑娘就会有准备,客人听了也觉得舒心,是教坊司的特色。   黑暗中嗖的一声,铃铛被人射落下来,掉在他脚边。   事到临头严如铁反而不怕,他进屋关上门,黑暗中闻到幽幽的香气,应该是个很美的女人。   豆大的烛火亮起,正对着门的床榻上,果然坐着个美艳的女人,眼角带一点靡靡金粉,指甲豆蔻鲜艳欲滴,会让人遐想指尖的柔软,勾起男人都去品尝的欲望。   严如铁吃了一惊。   北烈国圣女?!   不,不对,现在这具皮囊中是大皇子萧逸!   “……见过殿下。”   沉默了下,严如铁向女人行礼,躬身间心思急转。   大皇子此刻应该在与二殿下周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等等!空地中心那儿的大皇子……是假的?   没错,让二殿下杀了假身,真身却躲在暗处。难怪要引二殿下至此,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可惜,二殿下更胜一筹,提前定下谋略。   可惜,你遇到了我。   起身时男人不再犹疑,紧紧攥住刀柄。   “你也是来杀妾身的吗?”女人并不畏惧,声音慵懒娇媚。   “不敢,殿下是大周的皇子,属下没资格。”   说话间严如铁谨慎靠近。   “呵呵。”女人笑起来,“你看妾身这样子,哪里还像是皇子?”   圣女手指抹过衣襟,露出胸前的动人风景,幽幽道:“已经到了绝路,妾身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只要能放妾身走,此身任君索取。呵呵,没想到最后关头,妾身唯一的资本竟是这具身躯。”   严如铁盯着那绸缎般的肌肤和妖娆刺青,他眼神火热,继续朝女人走过去。   就在严如铁走到身前时,刚才还千娇百媚的圣女忽然发难,从背后抓起匕首朝他砍去!   匕首来得凌厉,灯烛都被风带灭。   严如铁毫无慌乱,但长刀出鞘三分却又被女人另一只手按回。   大殿下果然深藏不漏。   但常在夜中行走的人,谁又没个后手?   匕首撞在严如铁甩出的左手上,竟声如金石,迸出火花。   同僚都知道他使右手刀,却没人知道他左手才是惯用手,且已练得坚如钢玉,水火不侵!   他严如铁的心思,才是真正如铁。   趁女人花容失色来不及反应时,严如铁握住女人的手腕,带着匕首反划过女人的脖子!   血线出现在离离的脖子上,她向后仰倒,媚笑间望过来,“真是个狠心的男人啊。”   女人说罢已经没了气息,严如铁用手去碰,尸体崩解为一团血雾。   严如铁咳嗽着扇手驱散,只觉得自己也吸入了一点。   这是提前做了处理,不让尸体落在他人手里?   几息时间内就分生死,饶是严如铁也觉得疲惫,他看到床上还有几把匕首。   大皇子果然心思缜密,竟还留有备用。   紧绷的心神终于放松,这位鱼龙卫的独缇坐在床榻上休息,心头却火热。   今夜大事已成,明朝便可扶摇上青云!   嗯?   黑暗密闭的房间中,男人忽然觉得不对。   北烈国圣女,或者说大皇子已经死了,尸首都烟消云散,怎么还能闻到那股沁人体香?   他嗅了嗅却怔住。   这股如曼陀沙华般的艳丽靡体香,竟来自他自己!   视野两旁有几率青丝垂下,缭得脸上发痒。   自己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长了?   正对着的房门忽然从外被推开,门上悬着的青铜铃铛被撞响。   什么人?!   下意识反应间,卢如铁抓起身后的一把匕首,在黑暗中将铃铛精准射落。   来人进屋关上了门,看魁梧身躯和握刀的手,似乎是名鱼龙卫。   为防止误伤同伴,卢如铁抄起旁边的火折,重新点燃烛火照亮。   豆大的火苗亮起,卢如铁瞳孔骤缩。   他的手白嫩修长,指甲上有鲜红欲滴的豆蔻。   那是只女人的手。   惊愕间他想起还有一事不对——那只青铜铃铛,之前明明已经被大皇子射落了啊!   恶寒涌上心头,他隐约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扭头去看,烛火映照间,门前的魁梧男人持刀而立,正是他自己!   烛光温暖,卢如铁却如坠冰窟。   他余光向下瞄,不知何时身躯已缩水,变得丰腴而柔软。身上是华美而裸露的红衣,露出的大片细腻肌肤上,曼陀沙华盛放如火。   “……见过殿下。”   后进来的严如铁朝他躬身行礼。   他终于明白一切,恐惧像是冰冷的蠕虫爬上心头——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你也是来杀妾身的吗?”他听到自己发出慵懒的女声。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眼神火热但内藏杀机地走过来。   “不敢,殿下是大周的皇子,属下没资格。”   在无尽的绝望中,他听到自己发出了娇媚的笑声。   “你看妾身这样子,哪里还像是皇子?”   ……   二皇子萧圭在树下拍手,陆续有拔刀声向他回应,但那并非潜藏的鱼龙卫赶来支援,而是他们在莫名的冲动下,拔刀诛杀北烈国的圣女。   参差声响中,每个传出拔刀声的房间,不多时也传出女人的笑声,那笑声与坐在树上的女人一模一样。   “鱼龙卫果然是国之重器,每一个妾身都被各种方式杀了个遍呢。”离离也笑着,“正好也让他们品尝下,妾身这些日子来的滋味。放心,只是让他们体验一场旖旎幻梦而已。”   四周也有同样娇媚的笑声在教坊司中回荡,萧圭眼神愈发冰寒。   “大哥你何时有了如此的修为?”他感知着各处传来的气息,“不对,这气息……是北烈国的招式!”   “准确说来,是本圣女的招式。”   离离,或者说萧逸盯着自己的指尖豆蔻,“不愧是北烈国的圣女,耗费这么多天,这身躯终于被炼化了些。” 第一百七十章 帝王之相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萧圭仰头望见女人的笑,那是他从未在大哥脸上见过的陌生笑意,仿佛真的是北烈国圣女在对他笑。   不会有错,大哥确实在逐渐掌握圣女的身体。   虽然对方早被塞进这躯壳,但那时圣女躯壳是收容对方魂魄的工具,是皮骨血肉化作的牢狱,里面有北烈国雪月海布下的层层禁制。   但现在犯人竟突破禁制越狱了,还逐渐能控制牢狱。   那她将不再是寄宿其中,而是反客为主,真正将其炼化为自己的躯体,甚至惊人地将圣女招式也一并掠夺!   萧圭神色变化纷呈,却又能强压下去,深深吸口气:   “本以为是给大哥的刑具,没想到成了送大哥的厚礼。”   二皇子仰首间仍旧骄傲,“但大哥你现在炼化了多少?一成?两成?哪怕彻底炼化,成为真正的北烈国圣女,又能如何?”   深沉的气机爆发,落叶都被搅碎,玄黄的光晕笼罩间,萧圭周身有蛟影盘踞,竟是最正宗深厚的玄门功法。   树下的萧奉之怔住,却又觉得这才合乎情理,叹息道:“二哥真是能忍,这样的修为,我不敢言胜。”   “奉之不必自谦。”二皇子淡淡道:“老三你确实是谪仙下凡,我日夜苦修都差了一线。我曾立誓不赶上就绝不会曝露,瞒到今日却有意外之用。”   “老二,坐江山心要强绝,修为却不必。”女人说道。   “人间世外,我都要做第一。”萧圭傲然道。   “这点倒像是父亲。”女人一笑,纵身朝树下跃去。   下坠间异香弥漫,妖异的花群在虚空生出,那是血红的曼陀沙华,像是地狱的业火。   她带着漫天业火下坠!   “诡谲梦幻,确实是雪月海的功法。”   萧圭朗笑一声,狂龙般暴起,手托玄光与火海相冲。   相冲处暴烈的气机散开,业火与玄光像是刀扇般圆舞,枝木横飞间,周围的圆楼也被横截两断。   确实如萧圭所说,大皇子只是炼化了一二,术法中威力根本不足抗衡。若能完全炼化应该有胜算,此刻出手间则满是破绽。   虚弱的萧奉之在树下观战,眼见业火被冲击四散,那些曼陀沙华被玄黄蛟影一一吞噬。空中的两人很快贴身,拳脚相击发出爆鸣。   大皇子的身法也带着女子独有的曼妙,气息幽诡缥缈,让萧奉之想起大夏古城中见到的蒙面少女,   两者的功法有诸多相似之处。   但在光焰中美艳的女人节节败退,她被萧圭扼住脖子,被对方的冲力反向更高处冲去。   “大哥,一切早成定局。那些有可能站你这边的老臣,今夜都会死去。你也会死去,只不过墓碑上刻着北烈国圣女的名字,百姓们路过时或许还会吐两口唾沫。”   萧圭带着笑,眼神却狠戾,多年来的压抑一扫而空,他带着女人一同冲进巨树最高处,震断枝叶无数。   树下的萧奉之正要不顾伤势出手,却听到轰然巨响。   一道人影倒飞而出,狠狠砸进地面,凹陷处烟灰四起。   那是萧圭。   地面裂出龟纹,萧圭在坑洞中起身,眼神震惊地望向最高处,萧奉之也同样如此。   断裂倒塌的树冠中,女人走了出来俯视地面,神情不复艳笑,转而威仪自若,   她的体表有光影覆盖,不断闪烁。   那是个男人的影子,有张与两位弟弟相似,却更加俊毅沉稳的脸。   男人的虚幻影像如衣服般套在圣女体表,表情也是同样泰然,光影时有时无。   “如果何必来靠得住,那些臣民应该不会死。而妾……妾……”随着光影断断续续,她的声音在女声与男声间转换,“而我,今夜也不会死!”   萧奉之微眯双眼。   没错,这才是大哥的真正面目。刚刚二哥说对方变了许多,也是因此。   这些年大哥被遣送的地方,东海之滨经常传来消息。大哥作为皇子在那里不学无术,游戏人间,与街头无赖无异。   当地官员及大儒都忍无可忍,奏报雪花一样飞入太兴城,朝堂上对此议论纷纷。   但他和二哥萧圭都保持沉默,知道这是大哥保护自己的手段。   只有一同长大的他们,才知道大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哥忌惮对方的原因在此,父皇将其逐出太兴城的原因也在此。   大皇子萧逸,少时便身怀帝王之相!   此次对方回来虽然看似性子变了很多,甚至受圣女身躯影响,常流露女子媚态。   但萧奉之知道,这具尤物般的躯体中,深藏着那个帝王之相的男人。   女人昂立树顶,周身除了原身光影外,还有一道玄黄之气盘踞,近似龙形!   萧圭在坑洞中目呲欲裂,他已经不在意对方所说的何必来之事,咆哮道:“你何时有了这般修为?!”   刚才他被极为霸道刚猛的一拳轰下,但那绝不是雪月海的招式,也不来自圣女自身的修为。   答案显而易见,那是……来自对方本体的修为!   难怪能炼化圣女躯体,他原以为是对方备有罕见法器,或是借了外力,现在看来,对方是用自己本来修为,强行炼化!   女人轻轻活动肩膀,感受着体内同时流淌的两种气机。   “老三你总想自污己名,老二你则自藏己力。而我,什么都污,什么都藏。”女人轻声道:“不然,我没法活到今天啊。”   “其实一直来,我也想知道,我们三兄弟间,究竟谁更胜一筹。”女人说着。   良久,萧奉之叹息,“单凭这份隐忍,是大哥你胜了。”   “她胜了么?还没有!” 二皇子终于不再从容,额角青筋跳动,“想知道谁更胜一筹,那就来吧!”   他一脚在地上踩出更深坑洞,整个人劲射向上。女人也毫不避让,带着光影与玄黄龙形正面袭去。   两道玄黄之色撞击在一处,气机撕裂方圆十几丈土地,深埋的树根都被掘出,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风雷在天空作响,一直旁观的萧奉之看了眼,心中不详阴霾愈发扩大。   “两位兄长,已经没时间了啊。”   他沿着倒塌中的树干向上奔驰,鼓荡着最后的真气加入了战斗。   ……   清露坊,议事堂。   露华浓脸色还很苍白,听完男人的话后脸色更苍白了。她身后的侍从女子脸色也很白,却是被吓的。   这个自称太兴令的男人登门时满身黑泥,差点被当作神眷杀了。抹掉黑泥后又看到下面白花花的赤裸身体,差点被当作变态杀了。   局势混乱,她也只是找出一条不太合身的外袍,让男人勉强裹住自己。   太兴令终于把城中和淮香河的局势讲完,大口喝着水。   露华浓压下心头的惊悸,起身往屋外去。   太兴令放下水忙不迭跟上,“露姑娘,清露坊还有多少可战之人?就算有露家族老支撑,铁桶阵也撑不了多久了,而且会有新的水猴子过去。”   露华浓摇头,“三大家族加一块也没几个战力了,即便有,守下铁桶阵也于事无补。”   太兴令急了,“姑娘想直接守淮香河?那边水猴子那么多,守不住的!铁桶阵卡在南北城的唯一通道上,如果我们能守下来,至少能保住北城,百姓们可都在北城高地。”   露华浓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位太兴令还以为今夜的危难,是水猴子之类的妖物发水作祟,守住妖物的进攻就能拖下去,就能等天亮后去请援。   但如果她刚才的感应没错,已经没时间了。   “大人!”她无奈打断了对方,“问题根本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如果不能解决根源,无论我们救了多少人,天亮前大家都会死。”   “你是说……地下有个水猴子的老巢?”太兴令联系今夜所见,竭力理解着现状。   “可以这么说吧。”露华浓点点头,转身离去。   “怎么……这样……”   若那种怪物源源不断,那就是个死局啊。   太兴令只觉得全身气力都泄掉了,刚刚在河水中游泳,脚底深处都是水猴子时,他也没有这么绝望。   在他来之前,已经见过许多兵卫甚至平民,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而死去。到头来他们的死竟然没有价值,这座城注定要毁灭,就好像有只无形的大手,在行刑令上用红笔圈了“太兴城”三字。   那只大手的主人,名叫命运。   “你大爷的。”他咬牙切齿。   露华浓焦急行走,但刚出议事堂不远就身形趔趄,大地正在她脚下摇晃,仿佛有怪物在地下翻身,墙体都被震得开裂。   女子扶着墙壁艰难前行。   不会有错,刚才的感知没有错!   风雷交加,整座城的元气都紊乱了,再加上卷土重来且加剧的洪水和神眷……大地深处的启神宫已经完全打开了!   之所以地震就是受到启神宫气息的影响,且受倒灌的地下水系已经在侵蚀大地,根本不需要等足够洪水把太兴城压垮,很快大地就会崩裂,整座城都会沉没!   露华浓跌跌撞撞走在清露坊中,安排医师将受伤的族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其中也包括两位还活着但都重伤的家主。   太兴令忽然跑过来,手捂着屁股和前面不让衣袍露空,“露姑娘,我刚刚还有件事忘说了!”   他描绘着江云晚的样子,“那女子应该也是个修士,不知道是不是世家中人。直到我离开淮香河,她都没有上来。”   露华浓如遭雷击,太兴令想着应该是对方的熟人,劝解道:“河里现在都是怪物,那姑娘就算活着也上不来了,还请节哀。”   说完太兴令转身离去。   “大人去哪?”侍女问道。   “回铁筒阵那儿,我是太兴令,我的兵在那儿。他们都没放弃,我干嘛要放弃!”太兴令捂着裆骂骂咧咧,“明年京考我可是要升官的,想灭太兴城?那群水猴子先得问过我,老巢都给它端喽!”   “真不行了,能再见夫人一面该多好。”   太兴令消失在拐角,侍女还能听到他的小声嘟囔。   “小姐。”她担心地望着露华浓,“江山主恐怕……”   “她没有死。”   “什么?”   “她答应过会活着回来,那她就一定不会死!”露华浓抬起头,斩钉截铁道。   “她应该在做该做的事,我也要做该做的事,去找把好剑来。”   “小姐……”   “去!”   侍女执拗不过,转身离去。   露华浓低垂眸子,在一阵阵的地晃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推开房门,能看到枕头边的风车,那是江云晚亲手做的铁叶风车。   “喂,你可是说过,一定会回来的。”   她拿出风车,别在院中的葡萄架上,此刻天风之强,风车飞一般旋转。   “如果你没回来,那我们也会很快相见吧。”   她的眼神坚定起来。   就算没有父亲托付,三大世家不在,这也是她的责任。   哪怕只剩她一人。   “小姐,剑。”   院门处侍女捧着剑,但露华浓望去,后面还跟着其他人,乌泱泱的身影填满了院门   “他们一定要跟来的。”侍女嗫嚅道。   “小姐,我们一共二十三人,伤势还算轻,我们还能打。”其中一个身影说道。   露华浓扫过那些坚毅的脸庞,明白这应该真的是清露坊中最后的战力了。   “诸位,从现在开始,三大世家就只剩我们了。”   “出发!”   她接过长剑,带领人群消失在漫天风雷中。   ……   浓郁无垠的黑暗,隐隐有流水声。   忽然有轻响声,像是蛇类在嘶鸣。水面骤然破开,水蛇般的女人出现,但很快她腰下的蛇尾就化作了修长紧致的双腿,被延伸变化的浓紫衣裙覆盖。   周围只有流水声,其余死一般寂静。   江云晚在黑暗的水面上行走,不多时就踩到了坚实的地面。虽然不能见物,但她却如同知道路一般,沿着特定轨迹前行。   在衣裙和乌发已被快速烘干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身手向前去摸,入手间冰凉一片。   那双血红的蛇瞳里终于有了丝情感波动。   抽出百折剑随意挥过,剑尖生出一丝光焰。   在一闪即逝的光焰中,巨大的黑影矗立在她身前。   那是一座古老的雄城,也是人间曾经的都城。刚才入手碰到的,就是历经千年岁月的残旧砖石。   她已经来到了大地深处。   百折剑中飞出青黑光点,化为虚幻的温婉女子身影。   小青手指一点,几团灵火漂浮在她们周围,照出暗淡的光。   “姐姐……”小青担心地拉着对方衣袖,不明白为何经历这次妖化后,对方像变了个人似的,且怎么都不回应她。   但出乎小青的意料,这次江云晚没有对她熟视无睹,而是伸手抚摸她的脸,“小青。”   听到姐姐的呼唤,小青脸上露出笑容,也松了口气,她亲昵地在江云晚掌心蹭着。   但抚摸的手突然发力,从两边紧捏住她的脸!   小青整个人被拉了过去,眼神正对上那双冰冷的血红蛇瞳。   “姐姐?”小青不明所以含糊说着,只觉得在蛇瞳注视下,自己如坠冰窟。   “小青,你我都是妖蛇一属,那将你吞噬,会不会对我大有裨益?”   她听到对方冰冷而带着魅惑的笑。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蛇鳞之心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姐姐……”小青茫然失措。   在大地的黑暗深处,几团灵火幽浮,照亮那双血红的蛇瞳。   “你是黑锦妖蛇,即便只剩下魂灵也蕴藏颇丰,我能确定,如果将你吞噬,我的血脉和境界都会再次突飞猛进。”   “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小青啊。”   “姐姐当然知道你是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但也是我的剑灵。身为剑灵,难道不该顺从主人的话么?”那声音带着笑,但此刻在小青听来那样森寒。   小青能够感觉到对方话中的杀意,她想要挣扎,但脸颊被紧紧捏住,她是虚幻剑灵,但在剑主面前与常人无异。   “姐姐,快清醒一点,你以前从未这样的。”   “我现在很清醒,倒不如说觉得美妙极了。”紫衣女子贴近小青的脸,“这次妖化让我的血脉彻底觉醒,也让我脱胎换骨。原来力量才是世间至美之物,而情感不过是凡人聊以自慰,来证明他们短暂年华没有虚度的赘物。”   江云晚吐出猩红蛇信,分叉的前端撩拨着小青的唇,“小青你知道自己有多诱人吗?现在你在我眼中就是人间极致的美味。”   “姐姐,你在故意吓唬我,对不对?”小青声音颤抖。   “呵呵。”女子气如幽兰,温热气息中带着浓烈的欲望。   小青只觉得钻心裂肺的痛,她成为剑灵后积攒的灵气,刚刚被对方强行剥离吞噬了一丝。   她终于挣扎出了江云晚的手,惊恐地后退,“姐姐,你真的要杀我?”   “这样不好么小青,你会成为姐姐的一部分,永远与姐姐在一起。”女子媚笑间探手,百折剑悬浮在她身前,遥遥对着小青。   小青颤抖着后退,她是百折剑的剑灵,但对方才是百折剑的主人,完全可以用这把如同她身躯的剑,让她灰飞烟灭。   “想跑?”江云晚歪着头,挑动细眉,“嗯,念在我们姐妹一场,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我在这大地深处还有些事要做,你尽可以往地上逃。如果等你逃出地下我还没有追到,我就可以饶你一命,让你做一个苟延残喘的孤魂。”   她的眼中流露出玩弄猎物般的戏谑。   小青摇着头后退,咬着牙眼周泛红,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终于掉头冲入黑暗中。   “好妹妹,跑快些。表现得够好,姐姐会让你少受些苦哦。”女子的媚笑声沿着黑暗传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小青的身影,江云晚的笑容消失,她并没有提剑追赶,也没有前往别处。   女子在原地伫立良久,像是疲惫到极点,她无力地坐下,盯着前方的黑暗。   “再见,小青。”   片刻光阴,几团灵火再度出现。   黑暗中传来轻柔的触感,有人从背后贴在她身上。   “姐姐,其实你一直都在骗小青,对不对?”去而复返的温婉女子,从后面搂着她纤弱的肩。   江云晚怔住,随即冷笑,“小青,这是要认输投降,赶着送死么?”   “姐姐,你就是在骗我。”   “到最后还这样信任,真是可怜,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姐姐。”江云晚召来百折剑,声音森寒,“既然妹妹送上门来,我这个坏姐姐只好做到底了。”   “那好,姐姐你现在就吞噬我吧。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小青轻声道。   江云晚不说话了,她收回手在灵火的微光中沉默。   小青下巴枕在女子肩头,“姐姐,为什么要吓唬小青,故意赶走小青呢?”   “……我确实是故意赶走你,可我没有吓唬你。”江云晚低垂眼眸,“小青,我真的有吞噬你的欲望,从妖化醒来后就是这样。从芦苇荡到淮香桥,我对你视而不见,是因为那时我根本无法自控,生怕会直接将你吞噬。”   “所以姐姐你在稍稍能控制欲望后,就立刻要赶我走?”小青问道。   江云晚点头,蜕变后愈发妩媚的眉眼间,此刻只有愧疚。实际上不止是小青,在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虞烟时,对方肩头的血水也勾起过她的嗜血欲望。   自从她醒来后,冷漠暴虐的情绪就覆盖心头,直到现在才能稍稍控制些。   女子捂住脸,沉闷的声音从指缝里露出。   “小青,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伤害你。”   小青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抱住对方,静静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江云晚终于又开口:   “小青,这次妖化和以前都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妖血比例彻底过半,我经历了一次蜕变。不知道其他妖族或半妖有没有此例,但我觉得这一次,才是我血脉的真正觉醒。”   “妖化时我浑浑噩噩,只知道自己杀了鲁黑山,伤害了虞烟。那时我的潜意识就觉得不对,因此拼命遏止体内妖血的转化。”   她的手抚摸小腹,那时候陆府中几乎整个妖气海洋都要蒸发,她竭力压下了大部分。若非如此,可能这次她就会蜕变为彻底的妖物,虽然修为会突飞猛进,但自己也会变成另一个人吧。   饶是如此,她现在妖血比例也终于过半了,那似乎是极限值,引发了一切不可控的变化。现在自己确实不能称为人了,属于妖物的比例反而更高。   小青沉默了下,“难怪姐姐这次妖化对修为提升不高,二次觉醒这种事我从没有听说过,姐姐你是独一无二的。”   她忽然将脸压在女子肩头,声音低落,“姐姐,对不起。我一直只想着让你彻底蜕变妖化,这样我们就更像是真正的姐妹了,从来都是鼓励,没有阻止过。但没有料想过妖化会有这样大影响,对不起,对不起。”   “那小青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影响吗?”   小青摇晃头,“我也不能确定,或许是这次妖化暴走太过深入。或许是……姐姐继承的血脉独一无二,我从没见过这样强大的血脉,妖蛇一属历史上都没出现过。早知道如此,我一定会阻止姐姐的。”   听到小青自责的声音,江云晚摸摸对方的头,轻声安慰道:“这些与小青无关,而且也不全然是害处。这次也让我脱胎换骨,洗去人身,达到了全新的层次。”   是的,虽然修为没有突破,但自身实力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或者说传统境界已不适合来划分。   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这场血腥的进化中,完成了蜕变。甚至还莫名开始能与天地呼应,这分明是进入天元三境的修士才有的特征。   “姐姐,现在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小青从后面问。   江云晚抿下嘴,“就像自己是无上的君王,世间法则随我运转,他人生死都在我的掌控间。每一刻我都要压制心头的暴虐、沉沦、堕落的欲望,我开始渴望血腥,任何忤逆之辈,都该死!”   说着说着她像是无法自控,话音都成了嘶吼。   江云晚深吸一口气,又恢复平静,指尖抵着胸口,“就好像那些蛇鳞,长进了心里。”   “有没有蛇鳞都不重要,反正小青是不会走的。”身后的女子说道。   江云晚摇头,不仅仅是这个理由。此次觉醒后她莫名与启神功建立了感应,感应到启神宫已经彻底打开了。虽然刚醒来无法自控,她依旧受微弱的心念驱使,顺着感应来到这里,想要阻止启神宫。   江云晚轻轻诉说着,“但是小青,这次不同以往,进去后可能真的出不来了。与其任由你跟着送死,我宁愿你成为游魂活下去。”   小青忽然笑了,“姐姐,看来你到现在都没明白。除了姐姐这里我还能去哪呢?天地亿万里,但只有姐姐你是我的归宿啊。”   在阴冷的黑暗中,她用侧脸紧贴着江云晚的脸颊,温柔地抱着对方,口中忽然吐出黑色蛇信。   “虽然姐姐身旁总有外人陪伴,但我其实从未真正嫉妒过她们。因为她们从未真正了解姐姐,而我知道姐姐的一切。她们会走会离去,只有我能永远陪伴着姐姐。”   她用蛇信缭绕江云晚的脖子,双手触摸江云晚的脸,像是要将她完全占据。   “更何况,姐姐现在和我一样了。这个世间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孤独就永远不会到来。”   江云晚心中一动,虽然以前小青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从未理解其深意。直到现在自己也有了妖物的心,才逐渐理解。   所谓妖,虽然比人族更容易嗜血暴戾,但心底保留的柔软也更加珍贵。妖物需要的爱很少,但更加炽热浓烈,就像正午天日。   在冷漠狂暴的海洋中,那份爱就是定海之物。   小青忽然从背后来到正面,她手捧江云晚的脸,“姐姐,其实你现在仍在压制自己,拼命向过去的自己靠拢,对不对?”   江云晚无力地点头,从觉醒后到刚才,她终于能压制自我,便时刻不敢放松。   “人族中有堵不如疏这句话,姐姐只是在假装还能回到过去。姐姐你应该试着接受它,我相信姐姐。姐姐变成这样小青有责任,那小青一定帮助姐姐。”   江云晚还想说什么,被小青用一根手指堵住嘴唇,“姐姐不是还要去阻止启神宫么?压抑着自我去,应该是不会成功的。”   江云晚想了想叹口气,终于点头。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蛇瞳中不再有柔软目光,冰冷和威仪再度降临这具身躯。   小青说的没错,其实从她觉醒后开始,身为人的江云晚已经蜕化,留下的只有一个妖物,一个叫做江云晚的妖物。   “姐姐现在什么感受呢?”小青问道。   “我现在,依旧很想吃掉你,吞噬你。”江云晚盯着对方,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小青这次没有害怕,反而将一根手指伸到江云晚嘴边,甚至缓慢深入那双紧闭的红唇,“姐姐,尝到小青的滋味了么?”   像是受到刺激,江云晚将对方指尖含入口中,轻轻舔舐着,蛇瞳中露出惬意而贪婪的目光。   没错,这就是世间最美妙的滋味,但是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她想要把眼前的女子彻底吞下!   江云晚抓住小青的手腕,缓缓将其压在身下,另一只手不断向上摸索,最后扼在小青的锁骨间。   小青全然不惧,反而伸手拉近对方,轻笑道:“姐姐,试着吃掉小青吧。”   江云晚没有说话,放纵后她已经彻底沉沦在妖物的欲望中。眼中露出嗜血的光,她张口咬在女子的脖颈上。   小青在身下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搭在江云晚背上,“来吧姐姐,小青不信你会吃掉我。如果真的那样,也算不错。”   片刻之后,江云晚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   “怎么了姐姐,不舍得继续吗?”   江云晚起身,怔怔地摸住心口,“这里,不让我继续。”   小青笑了,“所以姐姐你明白了吗?妖物确实欲望会空前强烈,但妖物也是,拥有心的啊。”   江云晚一愣,眼中的迷茫忽然散去。   是啊,人和妖都有欲望,只不过妖族的更加强烈。但即便最平凡的人,也曾有过无法控制欲望的时刻。   那妖物,也只不过是人的另一面而已。   无论是人是妖,她和身边人的关系并没有改变。哪怕心脏也生满蛇鳞,但依旧有片空地,留给身边的人。   或许会有伤害他们的欲望,但只要让保护他们的欲望压过去就好了。   是啊,自己不应该压制欲望,反而应该利用欲望。   自己确实想将忤逆之辈全部杀死,那更应该扩大——任何要伤害自己,还有自己身边人的存在,都该被抹杀!   既然已经化身为野兽,那就将巢穴的边界扩增,让所在乎的人都住进来好了。   气息骤然扩张开,江云晚周身气场浑然一变,她终于完成了蜕化的最后一步。   她接受了这一切。   “看来你明白了,我的妖物姐姐。”小青笑着捧住江云晚的脸,轻轻吻了上去。   像是蜻蜓点水,两片樱唇一触即分,往常的江云晚应该会害羞,但她现在反而舔了舔嘴唇,显得意犹未尽。   她俯身在小青的脖颈间,轻柔地咬动,发出黏糊的声音。   “小青,如果今夜我们能活下来,那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再也克制不住欲望,我会彻底变成另外的人,然后将你吞噬。在那之前,你愿意一直陪着我么?”   “求之不得呢姐姐,那天来临时,我会悄悄溜走的。”小青笑着,“不过姐姐要注意,以后不要再深度妖化暴走了,只是让妖气慢慢转化,对心神应该影响不大。但若再来一次,你真的会变成吃掉小青的坏姐姐哦。”   江云晚直起身,青丝垂落半边,蛇瞳带着森严目光,“那最后一次机会,我的剑灵,要随主人一同去启神宫深处么?出来的机会很小。”   小青没有回答,她笑了笑,身躯散作光点,融入百折剑中。   江云晚起身舔了舔嘴唇,借百折剑上的黑绿荧光照看周围。   这里应该是启神宫的外围,地下水道错综复杂,下潜时她特意避开了神眷出没的通道。在这片黑暗的深处,应该有其他水系,让神眷们直通淮香河。   入目所及到处是破烂的砖墙和绞在一起的木架,往上看不到尽头,建筑堆砌在一起不断向上延展,这里就像是座包围了八面四方的迷宫之城。   大概是岁月的累积和启神宫的影响,让地下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脚边就是河流,缓缓流淌通往黑暗深处。   江云晚随手一招,周围不断有木头和不挑飞来,自行结合为一架木筏落在水中。   血脉觉醒,完成最终的蜕变后,哪怕真气没有实质增长,体魄也如初,但她已经能完成许多看似不可思议之举。   她轻盈落在木筏上,抽起一根较细的木头作桨,向着远方的黑暗划去,冒着荧光的百折剑插在舟头,照亮周围数丈。   远方不断传来嘶吼,能够想象出那里的神眷该何等密集。   手指拂过嘴唇,女子发出慵懒而嗜血的笑,“有些饿了呢,哪怕葬身于此,至少死前让我饱餐一顿吧。”   她哼着轻轻的小调,划着木筏在黑暗的古城中前行。   远方森然的气息混合神眷的吼叫,直飞向无尽的高空。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三人行   “云晚……”   虞烟在大地的震颤声中被惊醒,她迷糊中伸手,旁边却空无一人。   她倏地惊起身,却发现身旁的床铺已经冰凉——对方已经离开许久了。   电光将屋中照得亮如白昼,虞烟抬头去看,窗外天地元气混乱到了极点,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夜中溢满危险的气息。   她挣扎着起身,却因肩膀伤口痛撕一声。低头去看,伤口已经开始痊愈,显然有人帮忙处理过了,只是那个人现在不知道跑哪去了。   又一道震声响起,虞烟循声望去,墙角的家具堆上,一张桌子摔落下来,旁边还有个散架的衣柜,应该是更早摔下来的。   她这才意识到刚刚震醒自己的,不是雷声,应该是衣柜的落地声。   那座快堆到屋顶的小山忽然彻底崩裂,各式家具朝四周飞去,其中一把椅子直朝虞烟的面门!   女子匆忙间抬臂抵挡,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那把椅子悬停在她身前。   放眼望去,所有家具都在房间的边缘悬停,像是花朵溅射出的花般,而在花心的位置,小女孩悬浮在空中,白发无风上扬。   “小蝶?”   脸色苍白的女孩并不理会,眼神空洞,“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了,他在呼唤我。”   “谁?”虞烟诧异道。   但小蝶仿若隔阂在另一个世界,她脚尖下悬,身躯往门口飘去。   虞烟上前要拉住对方,却被无形的力量震开,撞回在墙上,发现对方已经离开房间了。   悬浮的家具一一砸下,碎裂满地。女子轻揉着肩膀冲出房间,池畔的芦苇被狂风卷成碎屑,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在洋洋洒洒的芦花雪中,她看到女孩已经飘出了院门,像是世外的精灵,朝黑夜的某个方向去。   “一个两个真是不让人省心。”虞烟轻啧一声,振作精神朝小蝶追去。   ……   女子平挥修长粗野的黑刀,狰狞的神眷被一刀斩杀,赤焰随即覆盖它的身躯,燃烧后只剩下黑色余烬。   周围的南朱宗修士都傻了眼,委实是眼前的画面太有冲击力,女子娇柔的外表,与那把粗重的长刀实在太不相匹。   发愣只是片刻,他们随即在女子协力下,将周围的几只神眷一一斩杀。   朱洛暗自感叹,还好这把刀是在钱塘锻造的,回到南朱宗后也没让几个人见到,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朱洛随即将用赤焰将那些神眷尸体一一燃尽,她是重塑后的朱雀之体,赤焰的威力与普通族人有云泥之别。   离开朱雀堂后,她一直在带领族人剿杀城中的漏网之鱼,但越往南遇到的也越多,渐渐从零星几个变成成群出没。   派出去的族人回报,南北城的交界处太兴城的兵卒修士在苦苦支撑,大多神眷都被拦截在那儿,她正在带族人赶去支援。   统御太兴城朱雀堂的堂首靠过来,是位持重的男子,他颇为不习惯地说道:“小……小姐,您要找的那个女孩有消息了。我们在附近碰到了一个未逃去高地的百姓,他说曾看到一个白衣女子,把那女孩带走了。看样貌描述,那女子应该是露家的露华浓。”   朱洛松了口气,露华浓是江姑娘的朋友,小蝶在她那里也算安全。   她带领朱雀堂的弟子继续前行。   堂首小心翼翼观察女子的表情,满是感叹。   最初他们还不愿意相信女子的身份,但很快就被女子说服了,或者说是被对方强悍的实力征服了。   当然绝不是因为女子娇艳的外表!   堪称玄妙的控火之法,丝毫不讲道理的刀法,还有带领他们时那种统御力,都让他们为之惊叹。哪怕朱氏还没有昭告天下,但在他们心中已把这女子视为自家小姐。   且那块玉是做不得假的,单靠那块玉,即便女子是外人也足以号令他们了。   尤其是女子为秉正自持的赤胆之心,总让堂首想起自家少主朱洛,暗叹果然是亲兄妹。   说来自从少主闭关重塑朱雀之体后,就再没有消息,不过朱雀之体何等罕见,修行苦难也属正常。   只是这位名叫朱小桐的小姐,看实力不弱于少主之下,不,甚至是在少主之上!   少主啊,你可要早日破关出来啊,保不准你的妹妹会是未来掌门的强力竞争对手啊。   不仅实力外貌要高于少主,而且举手投足间魅力十足啊!   正想着的时候他看到女子忽然驻足,“小姐,怎么了?”   朱洛惊愕无言。   在太兴城初见江云晚的夜晚,她曾帮对方拦截鱼龙卫的追捕,并在对方身上做了标记,后来才能在客栈碰头。   仅仅过去几天,标记并未消散。感知显示,在这个狂乱夜晚,对方一直在城中不停游走,但并无性命之忧,她也因此放心,没有去寻找对方。   但就在刚刚,对方忽然消失在城中,根据感知……江姑娘此刻竟在大地深处!   女子猛地回头,微仰头望着堂首,“去地下的路怎么走?”   “小姐是说,太兴城地下的古城?”   “古城么,应该是那里没错。”朱洛点头。   堂首正要回答,忽然拍手,“小姐您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不能说,这地下去不得啊!”   “为何去不得?”   “出门前我顺手金钱卦课了一回,卜的是今夜吉凶。坤坎上下而乱,乃是大凶之兆,且源头直指地下,那里现在是十死无生的凶地啊!”堂首骇声道。   “堂首还精于卜卦?”朱洛惊诧。   堂首轻咳两声,摸着鼻子,“那什么,家传的童子功,后来荒废了,这些年又捡起来,是想算算何日能遇到自己的姻缘。”   “若能挺过今夜,相信堂首很快会遇到。”   朱洛叹息着,“堂首要逼我去问别人么?今夜城中哪里不是十死无生的凶地呢?”   几次三番,实在拗不过自家小姐,堂首终于把去地下的方法说了。   “那就拜托堂首率宗门子弟,与城中修士一同守下太兴城!”朱洛扭头就走。   “小姐,小姐!”堂首急得大喊,“不能去啊,那里会死人的,一定会死人的!”   可朱洛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这风雷与元气的乱象,让她想起钱塘春末的那个夜晚。   那次她便眼看着一位朋友一去不复返。   她的朋友很少。   她已经失去一个了。   她不愿再失去另一个!   女子提着长刀在夜色中飞驰。   仿佛有无形的命运牵引,这可怖的流血之夜,年轻人们像是被提线的木偶,齐齐奔向最后的舞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先人所遗   水波荡漾,只有百折剑的青绿荧光可以照亮。江云晚就像乘着一片扁舟,在昏暗中前行,入耳的只有水声。   一路行来她也大致明确了周围的环境。   这座半浸在地水中的古城,就是人间第一座太兴城,也是两千六百年前陷落的那一座。当年这座帝都何等恢弘,以至于过了两千多年,大周重新建造都城,也要以“太兴”为名。   但璀璨早已过去,现在古城在大地最深处,阴森破烂。入目所及到处是倾塌的建筑,当初的长街御道,如今也成了水道。   向上望去看不到天空,反而是在高如青天的地方,能够看到建筑摞叠,那应该是另一座古城的底部,像是悬在天空的都市。   地下共有五重城阙,大夏古城是第一重,最深处是第五重,中间还有三重。   江云晚凭借着血脉觉醒后的感知,大概能猜出现状。   本来这座远古太兴城才是启神宫,但启神宫如同活物,在两千多年的岁月中,不断向上吞噬,竟将几座古城融在一起,变成世间最大的迷宫,中间层层叠叠。   只是不知道融了多少座,两座、三座?还是除大夏古城外的全部四座?   江云晚手中划着长杆,只知道自己在从外缘往中心走。   现在想来,自己出水的地方就是古城的外围,大概地下水系的支流就像是护城河一般,将整座古城圈起来,甚至涌入城中。   自己下潜的时候还浑浑噩噩,只是靠着本能避开了神眷们出去的水道,所以才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出水。   这座城一定有某个角落,供神眷们沿水道直抵淮香河。   随着逐渐深入,江云晚在水道旁的建筑中,甚至看到了几具森森白骨。   当年远古太兴城陷落,即便有擎天峰先人出手,也有极少没来得及逃出的百姓。千年岁月,无论当时的天皇贵胄,还是红粉佳人,现在只剩骷髅一具了。   江云晚视线扫过水道两旁,忽然皱眉,撑着长杆让木筏靠岸。   就在水边有一具坐立的白骨,单手拄剑,一条腿还潇洒得弓起。   但吸引江云晚的是白骨身上的衣服,千年时光的腐蚀,衣服早该被消磨没了。但这具骷髅上还有寸缕几条,应该是材质殊异所致。   那些布条上有暗淡的纹路,江云晚曾经见过——那是擎天峰的徽纹。   这具骷髅,是擎天峰的先人,两千多年前入城的先人之一!   江云晚歪头看着对方,然后行礼,“擎天峰弟子朝千阳,见过前辈。”   妖化也好沉沦也好,在内心深处,她仍知道自己是谁。   作为江云晚,她现在是沉沦的妖物。但妖物的心神之中仍有角落,她作为朝千阳,是那个擎天峰的剑修。   虽然两者现在很融洽地合为一体就是了。   若非身为擎天峰弟子的责任,她也不会追随先人的步伐,来到这大地深处了。   她想象着两千多年前,大地深处的灵脉异变,无数神眷涌出,整座城忽然变成神明沟通世间气息的启神宫,也变成了人间炼狱。   不知道先人们究竟如何做到,一夜间遣散大多百姓,带着整座城封禁在大地深处。   难以相像当年那个夜晚究竟何等惨烈。   “前辈,可惜我也要去做擎天峰弟子应做之事,没时间为您整理遗骸了。”   江云晚不再犹豫,准备继续向前。   铛的一声。   江云晚回头去看,骷髅手中的剑倒下了,正落在木筏上。   失去剑支撑后,骷髅的骨爪耷拉着,像是要让江云晚拿走的姿势。   江云晚过去拿起剑,只觉得剑身轻颤,在引导她去往某个方向。   ——时隔两千多年,先人仍给初次见面的后辈一份见面礼,指引她去该去的地方。   “……多谢前辈。”江云晚行礼,点点头将古剑插在百折剑旁,根据剑柄的轻颤改变方向。   木筏继续前行,将那个枯坐两千余年的白骨留在身后。随着水波荡漾,木筏在古剑指引下不断深入,江云晚时而会遇到擎天峰先人的骷髅,或站或立,有的甚至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不断有武器落在木筏上,或是秀剑或是大刀,甚至是霸道的长枪。   这些离世多年的先人们,似乎是想给后辈一些勇气,去面对最终的战场。   终于在经过一处遗骸后,很久不再遇到先人们,江云晚挥袖将除了引航古剑外的其他兵器,全部收入袖中。   耳边不断响起嘶吼,神眷开始出现在周围,这说明她前进的方向没错,已经很接近目的地了。   骤然有十几道狰狞的黑影从水中窜出,扑向脆弱的木筏。水道两旁的建筑中也有几十个神眷扑出。   这似乎是神眷们早有感知,而进行的一场伏击。他们正要将送上门的愚蠢猎物,分而食之。   这些神眷不同于地面上那些,体型或有缩水,但气息不降反升,紧绷的肌肉上黑鳞如铁,关节处生出如刃的骨刺。   江云晚暴戾的气息再度浮现,蛇瞳的竖仁中满是嗜血的兴奋。   花魁剑飞出衣袖,与百折剑一同在空中起舞,布出玄妙的剑网,每个穿过剑网的神眷,都被剑气切为数截落在水中。   她此时倒是由衷感谢自己的妖化蜕变,若换做今夜之前的自己,这些神眷她都不是对手。但现在这些神明的仆从,在她面前都与待宰的野物无异。   一只神眷忽然突破了剑网,嘶吼着扑向木筏上的紫衣女子。   江云晚闪电般出手,狠狠掐住这名神眷的脖子,有数人之重的神眷,在她手中如婴孩般被提起,不断嘶吼着。   “知道我为什么故意放你进来么?”江云晚扭头看向神眷,笑意魅惑,“因为在这些怪物中啊,你看起来,倒是更美味可口些。”   她手中这只神眷确实比其他要小些,但也只是相对神眷而言,对比人类,它仍是狰狞的怪物。   “我现在,可是饥肠辘辘,又很生气呢。”   猩红蛇信吐露,江云晚如同出击的毒蛇,猛地咬向神眷的脖子。   ……   黑暗的水面,木筏如扁舟般飘荡,驶过两侧砖石乱木的废墟。   江云晚立在舟头,神情沉醉惬意间,她擦去嘴角的鲜血,还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手中的血渍。   水网似乎只布在古城的外围,越往深水道越窄,已经快要接近干露的地面了,但在古剑指引下应该也愈发接近目的地了。   启神宫彻底打开,一定是先人们当年的手段失效了,若要阻止也只能在此入手。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女子蛇瞳中黑色的瞳仁忽然收缩得更窄,如同一根细针。   ——水道的尽头,干地上竟站着一个人影!   在大地的最深处,在这座沉寂两千多年的古城中,竟然有道人影!   那是一袭黑袍,全身上下都被笼罩起来,看不清楚。   江云晚心念微微一动,木筏停在了水上。   “我已经在这里,等候姑娘很久了。”深沉的声音从黑袍中飘出。   江云晚歪头看着黑袍,目光冰冷。   观察片刻,她忽然笑了,舔了舔嘴唇,将最后一点血迹也吞掉。   “呵,有趣。”   水面在她身后炸开,十几条浪花凝成狰狞水蛇,露出尖牙朝黑袍咆哮。   那些水蛇足有三丈高,立在木筏尾端如同拱卫的甲士!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何为掌剑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断木繁叶铺满教坊司的空地,那是巨树的残骸,可见战况之惨烈。   已经不见萧奉之的身影,只剩两道玄色裹身的人影还在厮杀。看起来两人所修的功法相近,萧圭周身的玄光近于蛟类,而女人那边已臻龙形,在境界上便高了一筹。   但女人周身真气不稳,且被什么东西限制,又差了对方少许。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战斗早已来到终点,双方经过白热化的肉搏后都是伤痕累累,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只是二皇子还不愿接受。   稳占上风的大皇子暴起一拳,被砸中下巴的男人喷出鲜血,仰倒在碎木堆中。   他跃起再度前冲。又被女人一拳打回去。   萧圭不复从容,本来轩昂的脸上狰狞得暴起青筋,来回数次却被愈发强健的拳势打回去,女人挥拳间隐隐有龙吟声。   终于萧圭被一脚踹出很远,还未起身那只脚已经踩在他的胸膛上。   萧圭挣扎着要起身,但女人纤盈的脚近乎千斤重,他向上钩指如爪,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老二,已经够了。你从小都是这样,表面温文尔雅,一遇到拂逆之事,比谁都阴狠。”   “因为这根本不公平!”萧圭吼着,“凭什么出生就决定了一切!向上有你这个名正优先的大哥,向下还有个才华冠绝的弟弟,我不够狠,我拿什么争?!”   他周身玄光骤然沸扬,竟挣脱了女人的脚。   “我说已经够了!”大皇子一个头槌,将正要起身的萧圭砸回了地上!   她的额头微微有血色,萧圭更是被砸得七荤八素。   “你应该庆幸自己还能去争,我却是被父亲厌逐之人,连争的资格都没有!而这仅仅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我的愤怒在你之上!”   大皇子抓着弟弟的衣领咆哮,美艳的脸上生寒。   她确实无比愤怒,那怒火已深埋多年,不曾熄灭。   萧圭几次起身都又跌倒,终于失去所有的力量,他呈大字平躺在地上,嘴角淌血,无力地望着夜空。   女人起身往旁边走。   “大哥,果然你也想做大周的皇帝么?”身后忽然有问声传来。   女人驻足,头也不回,“我叫萧逸,安逸的逸,我喜欢过安逸的生活。但我还想要让天下人,都过上安逸的生活。”   她头也不回离去,将男人留在身后。   “……果然是萧氏的子孙啊。”萧圭终于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女人在木堆中高一脚低一脚走着,到某个位置后向下扒着,像是拨开水面,木屑堆下露出那张清俊出尘的脸。   “老三,你还活着么?”   “已经死了,现在跟大哥说话的鬼魂。”   “鬼魂不散,是有什么怨气么?”女人挑眉问道。   “怨气倒没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是在大哥裙下。”萧奉之平躺在地上虚弱说着。   “原来是只色鬼。”   女人把萧奉之捞出来,扶着他在木堆上坐好。   “二哥呢?”萧奉之脸色惨白。   “比你更像死人,但还有口气。”女人也有些疲惫,坐在旁边的断木上,“他可以杀我,我却不会杀他。”   ……   似乎是倾泻完了怒火,女人平静了不少。   男声和女声重叠发出,本体的光影套在女人外面,她双腿也如男子般敞开,仿佛圣女的身体只是支撑用的骨架。   萧奉之盯着对方身上的浑厚玄光。   两位兄长的功法如出一辙,都是萧氏祖传的玄门正宗。萧周以武立国,太祖那一代宗室都是能手撕邪修的猛人,但开国后承平日久,宗室积弱之风渐厚,年轻贵胄们吃不下苦,在修行路上大都筑基而返。   身为天潢贵胄,他们有的是办法延年益寿,甚至强破境界。   因而他这个跑到不周山,修得不俗修为的皇子倒算是异数,毕竟修行之事天赋、心力、机缘缺一不可,实则是一等一的苦事。   而宗室们哪来这心性,史书上都说守业总比创业难,大抵如此。   却没想到家中还藏着两个异数,果然都是父亲的儿子啊……   “无需再看了,我本体修为比老二稍强些,但至多与奉之你平手。老二说得对,你确实是谪仙下凡一般,只会让人感叹世间不公。”女人叹道,“虽然你我未直接交手,但见你重伤依旧有这般战力,大致就能推断出了。”   “若奉之你不出手,即便能胜也是血战后的惨胜。”大皇子看着裹在虚影中的纤细手指,“圣女身躯我只炼化了不足两成,能发挥她的修为有限,连带着自己本体修为的发挥都受了很大限制。”   萧奉之点头,刚刚激战中他也看出,大哥因为身躯处处受限,稍有不慎就会是两败俱伤。   “这限制竟如此之强?”   “当然够强,确实是雪月海的神妙手段,炼化之难就在这些禁制中。甚至连像现在这样,让本体强破而出的时间都很有限。”大皇子说着摇头一笑,“时间到了……”   她闭上眼睛,身上的本体虚影缩回体内,连带着那些浑厚玄光也消失。   “难道没有什么办法能更快炼化么?或者放弃炼化,早日脱离出来。”萧奉之好奇问道,他已确信大哥的修行造诣也极高。   “更快炼化之法,有倒是有,只是嘛……”女人语气古怪道。   等到女人再睁开眼睛时,眼中的静气平稳尽数消失,明艳流转的眼波取而代之。   “早日脱离出来很难,将一个人彻底化作另一个人,北烈国确实好手段。妾身的本体被彻底融入,需彻底炼化圣女躯体,才有可能让本体脱离。”女人舒活着身骨说道   萧奉之惊讶地望着对方,本体虚影消失说明又退回禁制之内,但为何除了称谓转变,她整个人的气态都翻天覆地?   举手投足间烟视媚行,就连敞开的双腿也收拢斜并,对方姿态比寻常女子更动人。   这到底是什么方法?   像是感觉到三弟的疑惑,女人挑唇笑着:   “若要彻底炼化躯体,妾身也知道单单消磨禁制实在太慢。这是妾身近日的发现,但若能利用躯壳中的痕迹,将自己内在也时而朝圣女同化模拟,炼化速度会加快许多。因而平日里妾身常会如此,甚至完全可以把此刻的妾身,当作北烈国的圣女离离无异。”   离离说话间尾指拂过自己的眼角,那里略施金粉,整张脸上都是艳丽的妆。   “妾身以前从不懂粉黛之事,但今夜出发前特地试了下,已经得心应手,这便是炼化加快的明证。”   当然她还有些没说出口,譬如这身躯总是欲火难灭,不由自主。若顺从释放,也能加快炼化。   萧奉之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何,三弟,这妆容漂亮么?”离离饶有兴趣问道。   萧奉之轻咳着点头。   大哥,你这根本不是为了炼化身躯吧,看起来你完全乐在其中啊!   难道所谓帝王之相,就是把骚乱之心压得足够深,现在换个身份便肆无忌惮了么?   离离手指缠弄发梢,靠近对方吃吃笑着,“不要怕,尽管如此,妾身依旧是你的兄长。”   萧奉之往旁边挪了下。   离离一愣,又靠着坐近些。   萧奉之再次拉开距离。   离离这次直接贴在对方身上,傲然挺立的双峰紧贴其手臂,“老三,你躲什么?”   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萧奉之直接别过头去,“大哥,不,大姐,求放过。”   “人间风流的萧奉之也会有羞涩的时候么?”   不,主要是此情此景太过诡谲,自家大哥在面前搔首弄姿什么的。论妩媚绝色,眼前人自然比不过小师妹,但论靡乱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萧奉之想着。   说来本以为小师弟转为女身,是被命运戏弄。现在除了小师妹又多了个姐姐,让他觉得或许被命运戏弄的不是小师弟,而是他自己啊!   “奉之真是守身如玉,不知道将来哪家姑娘有此福气。”女人笑着,“是为了清浅?”   萧奉之眼神微有飘渺,所为者不在眼前,不在身旁,而在天边。   “说来幸好老二没有对清浅下手,他若之前敢以清浅相要挟,说不定妾身真会下死手。”   萧奉之转过头来,“二哥不至于此,毕竟这本来就是……”   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他想说这本来是萧家男人之间的事来着。   看着自己大哥完全像变了个人一般,萧奉之总有种说不出的怪诞感,“听起来甚为繁琐,稍有不慎就会彻底迷失心神,且即便完全炼化也没什么大用,大哥当时为何要接手圣女躯体?”   “奉之觉得妾身当初是将计就计,甚至是故意谋划这身躯?”   男子摸摸鼻子,“大哥这样的人物,总觉得万事都有预料。”   “妾身也不是仙人,当时是想着顺水推舟,先看看城中究竟是何境地。”离离笑着,“何况多年设局,老二那样阴刻的人,这一次倒做的有趣,妾身焉能不入?”   “且这身躯并非无用,甚至妾身入主后觉得如获至宝。首先呢,妾身不似你这般,天赋绝伦。但有了圣女躯体修为后,与本体互为正奇,互相辅补,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叩问大道。”   “另外么……”   突如其来的震鸣打断了女人的话,震鸣来自地下,圆楼内不断开裂,碎木落入其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   萧奉之摇晃中起身,望着漫天的风雷,喃喃道:“不可能,大夏古城的入口明明已经关了。”   天地元气狂暴至此,再结合大地异动,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甚至能听到夜色中的嘶吼,似乎有神眷来到了近处,且听其数量,远不止之前流窜入城的那些。   离离奋然起身,很快蹒跚到了昏迷的萧圭处,见怎么都唤不醒对方,干脆一巴掌抽了上去。   萧圭终于悠悠醒来,也被眼前的风云突变惊住了。   “感觉到了吧,大地正在开裂,太兴城毁灭在即,还不赶快说出你那些北烈国的盟友做了什么?!”离离盯着对方道。   萧圭虚弱摇头,“盟约早已破裂,我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   离离怒气勃发,“这便是你所说的,想做大周的皇帝么?若太祖皇帝在世,大概会一剑斩了你!”   “为王者不拘一格,太祖皇帝当年也曾联合北烈国,南战万里妖国。”萧圭跟着发狠。   “混账东西!帝王参通天地,当然万物皆可用!”离离拽着衣领将对方拉到脸前,“但你要记住,无论与谁合作,剑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人为刀剑,满城百姓陪你做鱼肉!”   “百姓自然要救,我早已在城中留有鱼龙卫。本来此间事了,我会带领鱼龙卫力挽狂澜。”萧圭低下头咬牙道。   离离冷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还有条路,如果你直接留下所有鱼龙卫,太兴城得挽救的机会更大些。这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王权和太兴城,在你心中早已分出重量了。”   萧圭如遭雷击。   “如果还记得自己姓萧,现在将鱼龙卫的指挥给老三,然后把北烈国那边的情况说出来!”   ……   虞烟在混乱的区域中前行,整个人惊愕万分。   就在之前她跟着小蝶一路前行,穿过危险空旷的太兴城,似乎有小蝶的气息震慑,一路畅行无阻没遇到什么危险。她跟着来到了一处牌坊下。那牌坊应该是通往什么地方,但显然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根本无法进去。   但小蝶似乎恢复了更多的实力,她只是悬浮在牌坊前,牌坊后的黑暗中便有光弧圈出一人多高的洞,通向未知所在。   当她追着小蝶进入光洞后,发现牌坊后的天地果然有问题,分不清上下八方,只有黑暗的混沌,隐约感觉是片波涛与废墟共处的世界。   这样的地方本来无法通行,但小蝶在遥远的前方畅行无阻,她所经过的黑暗都留下一条光柱,像是蚕虫吞食桑叶后留下的通路。   虞烟在光柱通路中紧赶慢赶,追逐小蝶时也大致猜到了,这里应该就是闻名世间的大夏古城,只是这地下古城竟已毁灭,整个空间都成废骸。   光柱前方的尽头,本来鬼魅般前行的女孩忽然停下。   就在小蝶的身前,一柄古铜色的长剑悬在半空滴溜溜转着,那柄长剑似乎包含莫大威能,周围的混沌都被隔开。   虞烟仅凭气息就能感觉到,那柄长剑是道无比强大的封印,阻隔了向下的路。   但那道光弧再度出现,圈出光洞遮盖住长剑,像是替代其存在一般。   虞烟一惊,放声高喊小蝶的名字,但女孩已经消失在光洞中了。   女子追赶至光洞前,却只见到光洞正在缩小。   能够感知到这光洞并非穿墙术之类,而是直接将两个本该隔绝的地点连在了一起,不知通向何处。   倒也好理解,长剑的封禁再强大也是遵循世间法则而成,但邪祟本就是钻法则的漏洞而降世的生灵,虽然不能无视,但它们能更好地利用法则。   虞烟回头向来处看,光柱通道也开始不稳定,行将消亡。如果要回到地面,那必须现在就动身。   但她攥紧手心毫无犹豫,扭头也跃入光洞,消失在这片空间中。   光洞周围的弧线像是火花流动,且在一点点缩小。   但就在片刻之后,光洞和光柱通道都即将消失的时候,一道火光忽然自远处涌来。   那是位周身浴火的玲珑女子,她手提长刀宛如掠过青空的飞虹,在光洞崩塌前的最后一瞬,也冲入其中消失不见。   光洞和光柱通道终于彻底熄灭,周围的混沌再次涌过来填充,只剩下重新出现的古朴长剑,自成一个小小空洞,在那里悠悠转着。   天与地都分不清的混沌中,除了隐约涛声,一片死寂。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同道同行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昏暗宛若巢穴的古城,水道中妖异的透明水蛇,矗立在更妖异的女子背后。   江云晚将木筏前指路的古剑也收回袖中,饶有兴趣地看向前方。   水道尽头的陆地上,那袭黑袍的声音虚无模糊,听不出性别年龄,“姑娘,等候多时了。”   “这话听着真是耳熟,在钱塘缺月楼,许多等得急不可耐的客人们,也是这样说。”江云晚手指轻动间,身后的水蛇扭曲嘶吼,“不知阁下等我是为了什么?”   “等姑娘,是为了让姑娘回去。”黑袍向后示意,“此路不通,擅闯者死。”   “那我偏要去闯呢?”江云晚挑眉。   “很简单,先过此关即可。”黑袍的衣角甩动,水道旁边的一座半倾房屋骤然坍塌。   在这死寂的黑暗世界中,坍塌声宛如雷震那样响耳。周围迅速响起嘶吼声,还有利爪在地面飞突的声音,显然附近的神眷都被惊动了。   “阁下只会假借外力么?”江云晚环视四周,已经能看到两旁的废墟中,狰狞的异兽四肢齐奔如狼突,水道中也有凸起的水流迅速前进。   但黑袍并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   神眷们从四面八方扑来,更有黑鳞直接跃出水面!   水花四溅中江云晚被包围在中心,但在女子眼中一切都来得缓慢,她甚至好整以暇地迎着那些獠牙微笑,“又来捣乱,不乖哦。”   盘踞木筏后的水蛇暴起,或是张开大口撕咬,或是以蛇身绞杀,还在空中的神眷们骤然失去体型优势,在群蛇中被钳制,黑鳞都被寸寸磨下,很难想象水流有如此强劲的力量。   “小青。”   随着女子一声呼唤,舟头的百折剑倒悬而起,在群蛇中带出一条条血线。   几只漏网之鱼突围进来,视野中却已经不见女子踪迹,它们一头撞翻了木筏,却见到女子身影已经跃起在空中。   神眷嘶吼着蹦出水面相随,要将上方的紫衣分而食之。   江云晚从容以待,双手骤然局部妖化,十指化作血红利爪!   她没有学过什么爪功,但每根指锋都锐利如剑。   一柄剑在手已能掀翻江河,何况如今有十柄!   在空中包围江云晚的神眷们,坚如甲胄的黑鳞被撕裂,在与女子一同下落的过程中,血花朵朵绽开。   激战中江云晚还能从容一瞥,却看到地面上有只神眷也扑向了黑袍人影。   嗯?那人与神眷无关?   正疑问间看到黑袍的身影虚化,那只神眷竟从他身上穿过去了,去势还未停就被黑袍掀翻到一旁废墟中了。   江云晚皱起眉头,隐约想到了什么。   几个神眷重重砸入水中,被蛇群缠上的神眷们也在被斩杀后抛下,水面不断砸起浪花。   木筏在水中被翻腾得直立,半截都淹在水中,女子轻飘飘落在顶端。   那些水蛇砰然炸作水花,为女子已变回原样的素手洗去血污。   江云晚挑衅地望向黑袍,“就这样?”   “年轻人何必气盛,先顾好自己再说。”黑袍回复。   脚下木筏骤然炸裂,一只神眷从水底扑出来,江云晚险之又险地避过。   但那只神眷如影随形,身躯在空中旋转像是旋风,速度极快地袭来!   江云晚也有些惊讶,这只神眷是她目前见过速度最快的。果然越往深处去,出现的神眷就越强大。   但她的速度更胜一筹,如今遮月步已融入血脉如本能一般。她身形在水面上不断闪现,那只旋转如锥的神眷紧紧追随,却总是只能击破一个个残影。   神眷愤怒咆哮,强劲的后腿发力,直跃到空中俯视水面,想找到女子的精确位置。   但水面上静悄悄的,女子的身影鬼魅般消失了!   “喜欢转?”   神眷左顾右盼间忽觉肩头一沉,女子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江云晚不知何时已踩在了神眷身上,她修长的双腿骤然发力,裙角飞扬间,仿佛空中有朵紫罗兰盛放,致命而优雅。   神眷被带着一同旋转,风卷一般急速下落,落点正在黑袍身前!   巨响中尘埃四溅,等到尘埃落下时只有那道明艳的紫衣站立,她的脚下有个大洞,而神眷已不知所踪。   不过是须臾功夫,那些袭来的神眷都已被诛杀,水面上漂着一具具黑影,地面上则多了个大洞。   “就这样?”江云晚望着黑袍,唇角牵起。   黑袍沉默片刻,转身就往前走,“很好,小姑娘你通过了测试,随我来吧。”   但旁边刚刚偷袭黑袍不成的神眷跃出废墟,再度扑向两人,还没等黑袍反应,江云晚一勾手指,百折剑从水道方向急速而来,将神眷直接撞进废墟,再无动静。   但不知有意无意,百折剑袭来时裹着强风,将那一袭黑袍带落。   霜白头发随之露出,还有那张苍老清瘦的脸。   “呀,露仲前辈,怎么是你?”江云晚状若惊讶地捂住小嘴,看着黑袍下的老人。   老人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其实你早已经知道老夫身份了吧。”片刻后老人才叹气。   真容已露,他苍老的声音也不再遮掩。   “怎么会呢?”江云晚轻笑间眨着眼睛。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对方是敌非友,直到老人虚化躲闪时,那种幽魂般的气息才让他隐隐有了猜测,带着疑惑和些许不悦。   “天一塔初见前辈就出手而战,今夜又是一再相逼,前辈究竟要做什么?”江云晚盯着对方。   “确实是相逼,也是又一次测试。你只有一个人,若没有足够实力,再往前就是送死,我便会赶你回去。”老人叹息。   他盯着身前紫衣女子那张蜕变后的脸庞。   “只是没想到几天没见,姑娘你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不,简直是换了个人,第一眼我都不敢相认。”   江云晚抬手,百折剑从废墟中飞回,小猫一样钻进她的袖中。   收回剑便算是认同对方动手的理由了。   老人又皱起眉,“虽然小姑娘你的实力翻天覆地,但为何弄得满身极重妖气?”   江云晚明白对方大概是怀疑她练了什么邪法,她从进入启神宫后就没有用功法遮掩,妖气暴露无遗。   “姑娘你还年轻,切莫误入邪道。”老人语重心长。   江云晚抚着微乱的青丝,挑唇笑道:“我倒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好。”   “前辈又是为何要遮掩身份呢?”她继续问道。   老人微低头,“启神宫惊变,三大世家却临阵脱逃,就算我出现也不会改变族人意志。我无颜见地下先人,也无颜见姑娘你。”   ……   昏暗中虞烟轻盈落下,动人的曲线外剑袍轻摆。   这里阴森寂静,到处是破败建筑,仿若一座鬼城。   虞烟在周围摸索,不断寻找小蝶的身影。   远方忽然有嘶吼声,让她心中奇怪。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也有那些怪物?   兴许是她和小蝶前后脚踏入那道光圈,很快她就在附近找到了女孩的身影。   女孩晕倒在地,似乎力量已经耗尽。几只黑鳞异兽正盘旋周围,吐着长舌作势欲扑。   “找死!”   虞烟冷喝,而剑比人更快!她向前飞掠时蚍蜉雕小剑已经飞出,乌蒙色的金光将几只神眷全部洞穿。   在神眷尸体还未坠地时,虞烟已经抄起小蝶离开了此地。因为她已经感知到,周围正有更多的神眷赶来。   几只乃至几十只异兽她都不怕,只是担心会被源源不断的异兽耗死。   果然仅是几息之后,嘶吼声不断在身后传来,余光能看到异兽们布满街道,甚至有的攀爬在两边建筑上追赶。   她就像是平原上的猎物,而后面是追赶猎物的狼群。   靠着敏捷身法,几个急弯后她终于甩开了些距离,却又忽然一脚踩空向下坠去!   地面中心陡然有处数人宽的破烂深坑,里面石质结构交叉,交叉的缝隙中像是通往无尽深处!   虞烟惊险万分地挂在了窟坑洞边缘,全靠两根手指挂住自身。   心脏剧烈跳动中,她纵身一跃回到了地面,又立刻躲入旁边废墟的屋中。   小蝶似是被惊醒,就要睁眼发声。   虞烟连忙用手捂住女孩嘴巴,“嘘。”   几只神眷忽然从门眷掠过,虞烟也险些惊出声来!   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伸出,捂住了她的嘴。   “嘘。”   ……   江云晚随着老人在街道上行走,这里已经没有地下水系,平坦的道路和保存还算不错的建筑,让她恍惚以为是在地面太兴城的夜中行走。   通过交谈她已经确定对方是在今夜刚开始异动的时候,就趁着启神宫出现的缝隙,凭幽魂特性潜入此地,想要阻止这一切。   因而对方并不知道三大世家去而复返,当江云晚将种种说出来后,老人陷入了长久沉默,不知是慰藉后人们的成长,还是伤心后人们的伤亡。   “若那位杨秉言是我世家后人,先祖们当足以宽慰了。”老人中间如是感叹。   “你一进入启神宫我便感觉到了。”露仲在前边引路,“我曾说过,真有这么一天,同道中人前来时,我会在启神宫候迎。”   他叹气道:“只是来的仅有你一人,才有了刚刚那一幕。我只是一缕残魂,做不了太多。但既然如今你有了这番实力,说不定我们能够拯救太兴城。”   江云晚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前辈,我一路行来,没有见到三大世家先人们的骸骨,是前辈收起来了么?”   两千六百年前,擎天峰和三大世家共赴太兴城之难,但自己入城后除了凡人骸骨,就只见到擎天峰先人的。   老人轻嗯一声,“我下来后探查此地时,顺手将先人骸骨拢在一处,埋在对应地上清露坊的位置,也算让他们落叶归根,能受后人香火。擎天峰先人的则不敢轻动。”   江云晚无声叹息,三大世家先人遗骸还能在这儿有个归处,擎天峰先人们的归处却在万里迢迢以外的不周山。   至于眼前的老人,残魂消散后连尸骨都没有。   “根据老夫所查,当年擎天峰的禁制并没有彻底封印启神宫,但启神宫沉入大地与人间断绝联系,恰好弥补了这一缺陷。”老人说道。   江云晚点头明白,两百多年卢家奉敕令翻修地下古城,无意开了个直通启神宫的洞,险些让其与人间重建联系,还好卢家随后及时补救,留下那方莲池封住了漏洞。   今夜在大夏古城的种种鏖战,都是为了漏洞的开与合。   “但现在那处本就不彻底的封禁也被破坏,这处地下神国正要挣脱两千多年的岁月,重现于世。”老人继续说道。   “那前辈下来探查后,可有所得?”   “那是自然。”老人抚须点头。   震动忽然生起,这大地深处的地动更加骇人,四面八方传来响声,仿佛神明动怒。   “没时间了!”老人脸色一变,“不足一个时辰地面太兴城就会沉没,成为启神宫的一部分。随即启神宫就会显世,神明苏醒将不可逆转!”   他扭头望向江云晚,“不会再有人来了,老夫只是垂垂残魂,小姑娘你就算脱胎换骨,也有很大可能死在这儿!若现在原路返回,即便启神宫出世也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血盟仍在,前辈代表三大世家仍在,我擎天峰焉能不在?”江云晚打断了对方的话,纤纤手指轻捏袖口。   那里面有许多把古老刀剑,是先人们赠予她的勇气。   老人盯了江云晚片刻,慨然道:“姑娘无愧于擎天峰之名。”   “随老夫来!”露仲身形急驰,脚下轻飘飘的连声音都没有。   江云晚运起遮月步,“前辈,我们现在要去哪?”   “去城中心,擎天峰封禁就在那儿,我们要将其复原。”老人激赏地看着能追上来的女子,“不过到时候,我们估计会撞上一些东西。”   “一些东西?”江云晚不解。   “不然封禁怎么会无缘无故被破坏。”老人冷笑。   望着老人的疾驰背影,江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前辈,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无法离开清露坊么?”   “待在受后人香火之地能让我苟活,但两千多年光阴已经是极限了。与其再苟延残喘些时日,不如在今夜将其燃尽!”老人沉声说着,“所以今晚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消散。到时若来得及走,姑娘你自己要抓住机会,不必理会我。”   江云晚沉默,这等情形,连安慰的话都不知该说什么。   “不必介怀。”老人喊着,声音甚至带着畅快。   “人间早已没有我的去处,我就该死在这儿,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千多年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黑潮中的黑色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在间歇不停的震颤中,江云晚跟着老人在古城中飞掠。   露仲是残魂之身,轻飘飘没有实感,但江云晚运起遮月步,比对方更像鬼魅。   看得出来老人确实勘察过古城,一路行来他们不断调整方向,虽然绕了些路,但基本没遇上神眷,偶尔几只也被江云晚解决。   很快他们到了一处城门前,这座古老城池的建制似乎与今世不同,城中还有内城。   内城所圈,应该就是古城中心。   “到了这里,就避无可避只剩一条路了。”老人望着斑驳的城门,旁边竟还盘踞着老树根。   这样的邪异之地,生命依旧绽放,那树干甚至嵌入墙中,只是在墙中向上蔓延的枝丫有些惊悚。   “先人留下的禁制就在其中?“江云晚问。   老人朝上指了指,江云晚循着看去,内城上空露出几根灰白色的事物,在城墙映衬下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可以想象其本体的巨大。   看位置那些灰白色的事物,应该就在内城的中心,也是整座古城的中心。   “宣德街附近有家烧肉店,小姑娘你来以后吃过么?“露仲忽然问。   江云晚摇头,“前辈为何问起这个?“   “常听清露坊中的小家伙们提起,说是太兴城最好的烧肉,店里还有最好的酒,不吃一回人间白来。“老人感叹。   江云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若进入这内城中,人生大概就会结束了,不该留有遗憾。   “若能活下来,我会打包一份,带回清露坊。”江云晚说道。   她毫无犹豫,伸手在斑驳城门上发力,厚重的城门在纤细的手腕前竟毫无招架之力,千年不曾开启的大门再度启封,沉重的声响中,门后的景象呈现在两人眼前。   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眼前是一片海。   一片由黑鳞组成的海洋!   门后是极为宽阔的长街,宽近五十丈,像是宽阔绵长的广场,形态各异的神眷们填满了长街,宛如从天边涌来的潮水。   两边都是半倾的废墟,里面同样有黑鳞若隐若现。   “这是启神宫的防卫,神眷们以及感知到我们的到来了。”露仲叹息道。   “那这欢迎的阵仗还真是够大。”   江云晚放眼望去,黑色潮水几乎看不到头,视线的尽头是那几根灰白色的高柱,神眷们填满了通往那里的道路。   一根根粗韧长尾在身后晃动,神眷里有的低垂利爪,有的作势欲扑,但无一例外都用嗜血的眼光看过来,喉咙中吼声像闷雷滚动。   两边的废墟中还有更多的神眷走出来加入。   这里应该是古城的中轴线,与地上太兴城的中轴御道如出一辙,两千多年过去,这条方位从未变过的长街,仿佛命运的线,将地上地下两座城系在一起。   “愿先祖保佑。”露仲沉声道。   江云晚轻笑一声,“不知道前辈的先祖们,会不会保佑一只妖物?”   百折剑和花魁剑同时落在手中,在露仲还未反应过来时,女子已手提双剑,冲向了那片嘶吼起来的海洋。   ……   虞烟从废墟中探出脑袋,眼看废墟外面徘徊的神眷正在散去,她仍旧谨慎地施展了几个术法,让废墟中的声音不会传出。   她缩回坍塌的房屋中,望向身旁的女子,“那些怪物正在散去,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出去了。”   朱洛轻柔点头,怕惊动怀中昏迷的小蝶。   “朱洛你现在这样,真是充满了母性的光辉。”虞烟赞叹道。   朱洛这性子,再加上这样的外表,还真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啊!   如果“小桐”不出来的话……   “虞姑娘,莫要再取笑在下了。”朱洛无奈道。   初时见到虞烟时,朱洛也很惊愕。她顺着朱雀堂堂主所说,赶到了大夏古城,却发现那里已天翻地覆,只有一条古怪通道。   隐约能感觉到通道通往更下方,但通道行将消失她根本来不及考虑,只能冒险冲了进去。   却不料通道将她带到了这处怪异的古城,还见到了虞烟,对方此刻本该在霞栖镇中闭关破境才对。   但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今晚的古怪已经够多了。   趁着外面怪物散去的间隙,两位女子简短交流了近日所见所知。直到最后她们都没弄清楚太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其他种种谜团,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太兴城危在旦夕!   “如今之计,只能先把江姑娘带回地面再做打算了。”朱洛把在江云晚身上做标记的事简略说了。   “不愧是小桐,心细如发,越来越像女儿家了!”   “是朱洛。”女子苦笑,已经无力辩驳其他了。   “那云晚也在这里吧?具体在哪个位置你能感应到么?”   朱洛苦涩摇头,“江姑娘并不在这座古城里,从感应上看,是在更下面。”   “更下面?那这座古城到底是哪里?”虞烟问道。   朱洛想了想,“我下来后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一些图画和文字,如果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是大梁城,是太兴城下方的古城之一。而江姑娘,在这些古城的最底处。”   大梁城?   虞烟一愣。   太兴城下面五座古城她也是知道的,大夏古城是第一座,大梁城是在大夏之前朝代的都城,是第二座。   也就是说此刻她们头顶是大夏古城,脚下还有三座古城,而江云晚就在最深处。   虞烟和朱洛面面相觑,一时收不出话来。   这第二城中都有异兽纵横,下面几座异兽只会更多更凶残,她们简直是闯入了异兽的巢穴!   “最难的是要找到去下面的路,只要能找到路,我们就能把江姑娘带回去。”朱洛道。   她和虞烟也没弄清楚小蝶的突然变故,只知道小蝶的光圈打通了某种桎梏。   能够明显感觉到此地与大夏古城的不同,大夏古城只是个普通城池,而下面四座自成一体,带着古怪而不详的气息。   虞烟忽然眼前一亮,“我刚在外面遇到了坑洞,里面土层破烂,应该是在地下太久被腐蚀了。城与城之间的隔阂或许没那么坚固,我们应该能找到下去的路!”   朱洛一想,也觉得此法可行,“好,等外面异兽散了,我们就出去寻找。”   找到了办法虞烟心中也宽松少许,饶有兴致地看着朱洛,“下面应该会比这里危险千百倍,朱洛你如此奋不顾身,是因为和云晚闺蜜情深么?”   朱洛苦笑,“闺蜜……虞姑娘……”   “喂,不要瞧不起闺蜜,闺蜜之情也可以炽如烈火啊!”   “我也算做闺蜜么?在江姑娘心中你才是她的闺蜜吧。”   不,那只是陪她演戏,我们才根本不是闺蜜来着……虞烟想着。   说话间外面已经静下来了,应该是异兽们都散去了。   朱洛抱着小蝶,和虞烟一同走出来,只是刚路过那处坑洞时,周围忽然声响不断。看似安全的环境中,一只只神眷忽然涌出,朝她们扑过来。   两名女子瞬间就陷入了战斗。   “……这群畜生,它们是设了陷阱等我们主动现身!”虞烟躲避着喊道。   “虞烟姑娘,就算我们能冲出去,也没时间找安全的路了,就从这个坑洞直接下去吧!”朱洛喊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速度最快。”   “速度最快,就怕送命也快啊!”   说话间两人已经退到了坑洞处,周围神眷环伺。   两人朝里面看了一眼,隔着断层只能看到浓郁的黑暗,隐隐能听到嘶吼声,可以想象下面隐藏着多少道狰狞身影。   两人抬头,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不安。大地的最深处,又有这样残暴异兽,是地狱么?   而江云晚,此刻就在这样的地方。   “好,那我们就走捷径!”虞烟斩钉截铁,“但是真的能行?”   朱洛周身骤然爆出赤焰,“我以烈焰开路,但还需虞姑娘相助。”   虞烟点头笑道:“还好近日有所长进,我这境界,倒像是为了帮云晚才破的。”   她弹指如雷,蚍蜉小剑在周身飞舞。   飞舞间小剑发出颤颤声响,很快竟分裂出一道残影。   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   数百道剑影围绕她们飞舞,像是成群的飞鸟,却带着鹰隼般的凌厉气势。   “虞姑娘,等你再回千剑湖,大概会震惊四座吧。”朱洛由衷赞叹。   朱洛将怀中小蝶递给对方,轻吸口气,朱雀之火暴涨,将那些剑影一同裹进去。   赤焰旋转飞舞,翻作流云一般,而剑影就是流云染上的金边。   火焰高涨壮大,如同一场风暴,朱洛就站在风眼中心,风暴大多是风眼比较宁静,这里也是如此。   女子驾驭风暴而起,掉转向下,朝坑洞碾去。   “虞姑娘。”朱洛高喊。   虞烟抱着小蝶也跃入风眼,在朱洛身旁,一手伸出剑指,控制着剑影在风暴中高速旋转。   ——这是个剑刃风暴与火焰风暴混合而成的巨大火锥!   坑洞中的参差石层,在火锥下发出行将断裂的悲鸣。   周围的神眷察觉到猎物要逃走,嘶吼着扑上来,却都被风暴搅成碎片。   高速旋转的剑刃刮过石层,发出刺耳声响。   “朱洛,这次可能会一去不回的!”虞烟高喊着提醒。   “我知道,但虞姑娘你说过,闺蜜之情炽如烈火啊!”女子娇柔的声音坚定回应。   石层终于断裂,火锥风暴一下子没入地面,消失在这一层的古城中。   火光照亮层层黑暗,风暴带着两人朝最深处的地狱冲去,势不可挡!   ……   江云晚在中轴御道上厮杀,像是被潮水包围的孤岛。   准确说来还有一座岛屿。   露仲就在她不远处,虽然是幽魂之体但也不能无视所有伤害。且残存两千多年,他已是强弩之末,所能做的除了躲避神眷们的进攻,就是为女子施展术法相助。   一抹抹冰花在神眷群中炸开,冰凌中有血水流淌。还有霜气笼罩在江云晚周身,像是盔甲一般保护着她。   但这些都见效甚微,只能作为辅助,推进的重责还是落在了江云晚身上。   于亿万钧黑鳞潮水中,她这座孤岛艰难前行。   百折剑和花魁剑在周身飞舞,每次寒光闪烁都带走一只神眷的生命。   寻常四境修士能御使一柄长剑已算不易,而像她这般同御两剑还如臂使指,传出去大概会被当作是梦呓吧。   更何况她的双手还指甲变得锋锐,化作血红利爪粗暴开路,这是寻常修士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场景。   不过这也是江云晚的极限了。   虽然所学甚多,还有其他手段,但眼下杀戮效率是最高的。   “潮水”掀起波浪,那是不断有神眷涌过来,甚至踩过其他神眷头顶跃过来。而神眷们无尽的嘶吼声,就是这片潮水的浪声,简直比东海深处还要震耳。   虽然靠近城中心,每只神眷都很强大,但蜕变后的江云晚眼前还算应付得来,她就像在狂风暴雨中坚挺的海岛。   唯一的问题是,这些神眷杀之不尽,刚将身前的除尽,后面就补上来,更远方还不断有神眷加入战场。   ——她是在以一人之力,挑战整座启神宫!   江云晚望向御道尽头的那几根石柱。   且不论能否自保,已经没有时间了。自己被拖在这里,就算能活下来也是失败,必须要尽快赶过去!   将身边神眷一扫而空,江云晚收回双剑在手中,磅礴的气机在周身升腾,强绝的剑式浮现在脑海。   这剑意之强,连旁边的老人都为之侧目。这位擎天峰的小姑娘给了他太多震惊,此刻他都有些麻木了。   江云晚深吸口气,准备动用最强的杀招。   使出此招后清理出道路并不困难,但自己的气力也会消耗大半,很难应对后面的危险。   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   但江云晚双剑交叉,就要挥下的时候,古城中传来震天的响声。   她循着响声望去,那是内城之外的一道滚滚烟尘,从古城的外围极快而来。   地面微微颤抖,那像是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朝这里赶来,沿途撞碎无数废墟和高墙,堪称横行霸道。   又有新的敌人 ?   江云晚心中一凛,严阵以待。   御道左侧的废墟被撞毁,那个庞然大物终于现身。神眷已经很高大了,但比起这道身影仍像是孩童一般。   烟尘落下,江云晚瞪大了双眼,旁边的老人也惊住了。   那是头小山般的黑豹!   豹子低头,神情威严,四处寻找着什么。   江云晚认出了对方,那是从不周山送她来太兴城的灵兽黑豹!   黑豹的身后,还拖着那艘巨大的云舟。陆地行舟,难怪刚才动静那么大。   周围的神眷都被黑豹冲开,更远处的一时间徘徊不敢进。   江云晚盯着这只体型夸张的豹子,其肌肉隆起宛如山丘,但皮毛上还有些许伤疤。   来太兴城的路上云舟遇袭,当时黑豹就因躲难而走散,后来露家也曾派人寻找,但半点踪迹也没有。   黑豹也看到了她,低头端详片刻,忽然吼了一声,那双兽眼中带着失望和不屑。   江云晚皱眉,而黑豹又接连吼了几声。   或许是得益于自身的血脉,江云晚很轻易地就听懂了对方的话。   “云舟遇袭那日,你为躲避鳞蝠潜入地底,后来在地下迷路,一直徘徊出不去?”江云晚问。   黑豹点头,又发出吼叫,“嗷嗷吼吼嗷嗷吼。”   “今夜地下水系忽然暴涨,你被水流冲入这里,却再也出不去,又发现到了怪物老巢,所以一直藏在水中不敢出来?”   “吼吼嗷吼嗷吼吼。”   “刚刚你被我的剑意吸引,以为是个强大修士,想让我带你回到地面。却发现我只有四境修为,所以很失望?”   黑豹很人性化地点头,“吼!”   江云晚讶异,难怪露家寻不到,谁能想到这样大的黑豹竟躲进了地底。说来露家族人似乎提起过,城外沟壑山丘中多了一个大洞……   女子忽然灵机一动,这黑豹是不周山灵兽,且是其中品阶较高的。   虽然只是用来拖曳云舟,输运货物,没有强大的杀伤力。但得益于与生俱来的血脉,这黑豹的躯体血气之强,十分惊人。   换句话说,这黑豹……很抗揍!   江云晚美目流转,望着黑豹笑道:“若你愿意助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能带你出去。”   “嗷。”黑豹露出森白牙齿,表现出轻蔑和不信。   “呵。”江云晚冷笑,血红蛇瞳骤现,深沉威压陡落!   黑豹只觉得脑子里轰一声,恍然看到一条盘踞天地间的太古之蛇!   它的心神直接被威压击溃,趴在地上表示臣服,“嗷!”   “看你的样子,面服心不服啊。”江云晚玩味笑道。   黑豹此刻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或许真的是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它心一狠,发出了平生从未有过的音节。   “喵~”   江云晚一愣,眼波流转笑起来。   真是只有趣的猫……豹子。   “很好,若能一同逃出生天,我会给你买小鱼干的。”   江云晚轻盈跃起,落在了黑豹的后颈上,朝旁边喊道:“前辈。”   一旁的露仲叹为观止,也随即跃起,落在了云舟舟首。   江云晚愉悦点头,“既然你又高又大又黑,那就叫你……”   黑豹耸起耳朵听。   “就叫你小小黑如何?”   黑豹喵了一声表示不满。   江云晚则满意地拍了拍它的后颈,手指着御道的尽头,“那里就是逃出生天的关键,小小黑,冲!”   黑豹望向前方,潮水一般的神眷填满身前,虽然比起来体型较小,但每一个都散发出令它惊惧的气息。   那些神眷也反应过来,再度像海浪般涌过来。   但黑豹也明白,这应该真的是活命的唯一办法。   它嗷的一声就调转身形冲了出去,简直像撒欢的野狗,奔向生还的希望!   江云晚御使两柄飞剑开路,露仲也倾尽全力召出霜气为黑豹护体,豹爪之下诸多神眷被踩平,云舟碾过无数的神眷,发出轰隆声响。   在黑鳞汪洋中,黑豹的身影更显眼,因为它的皮毛渐被染红,基本都是神眷的血浆。   女子和黑豹云舟都曾是是为了太兴城,从不周山而来,经历重重波折,今夜他们再度一同冲向了拯救太兴城的道路上! 第一百七十七章 神之侍从   (两章又合一,超长又预警)   地面上的太兴城已经是一片洪泽。   洪流席卷长街,但在经过十字街角时被一分为二,那座塔盾垒成的阵像是定河的柱石。   但实际上它并不能定住洪水,连保全自身都勉强。   水流中仍然有神眷试图冲入阵中,但更多的神眷已经随水流涌向北城,不再死啃这块铁做的骨头,在北边有更多鲜润的血肉盛宴等着他们。   塔盾阵中弥漫着绝望气息,最开始他们还能与残存的神眷们僵持,渴望挽救这座城池。但随着洪水带着更多的神眷席卷过来,一切愿望都成了梦幻泡影。   无论出身三大世家还是太兴城兵卫,所有人都绝望发现,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自己就像是弱小的蚂蚁。   露家族老泡在齐腰的水中,眼睁睁看着盾墙东倒西歪,终于有第一只神眷突了进来。   有第一只,就会有第二只,就会有无数只。   万事休矣……   一根长枪裹着罡气从天而落,将那只神眷钉死在狂流中!   族老惊讶地向后看,两旁的房屋上站满了人影,紧腰黑衣上红鱼锦纹尤为绚烂。   是鱼龙卫!   除了鱼龙卫外还有一些披甲带刀之人。   族老望向为首者,那是位俊逸如仙的白衣男子。旁边还有个罩衣遮面的身影,看起来是个女人。   “三殿下?!”族老惊叫出声,同在太兴城,他只见过对方一次,但这样的天人之姿,任谁都不会忘却。   “你是……露家的人?”萧奉之又接过旁人递上的一杆长枪,轻笑道:“多谢三大世家今夜守城,太兴城中尚能动的武力都在此地了。”   “我们,开始反攻吧。”   他又是一枪,直将长街一线的神眷射得洞穿。   ……   临近淮香河畔的昌义坊中,几十个世家的子弟在废墟间腾挪,浪花在他们脚下奔走。   除了躲闪不时的神眷攻击,他们还在朝一些特定位置施法。   在一些关键的岔口,他们三三两两一组,施出浓郁的冰寒霜气,渐渐积灌下,街口中竟凝出了数人高的冰墙。水浪撞在这厚重的冰墙上无功而返,或是从两边绕过。   但很快有的冰墙上就出现了裂缝,露家子弟继续拼命浇灌。   他们也知道单凭这生造出冰墙,是阻止不了的滔滔洪波的,但至少能让那些神眷绕路。   在昌义坊的主路上,坊间大半的神眷都被冰墙逼到了这里,乘着洪水向北去。而主路尽头的两端,废墟上浇筑出两座寒冰高台,极高的高度和光滑的表面,能确保神眷们很难爬上去。   高台上的人是这些里面最出色的,百里家的子弟将爬上来的神眷近身击落,雷家的子弟以雷法轰杀洪水中的神眷,水面不断传来焦糊的肉香。   可即便这样巧妙的设计,他们所杀的神眷与涌过来的相比也是杯水车薪,艰难保护自己的同时,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黑鳞迎着雷光从脚下掠过。   冰台上领头者朝北望,更北边是那座塔盾大阵,再北边就是平民们所在的高地了。   他更加担忧地望向南边,隐隐能看到淮香河上的波浪,却看不到自家小姐的身影。   ……   淮香河上除了波浪就是那些黑鳞,断桥都被神眷占据,一个个盘踞其上。   河面的某处忽然生出漩涡,露华浓从里面跃出,鬓角湿漉漉贴在脸上。   她的身后一只神眷紧随而出,血口张开到夸张的地步,利齿像是两排密集的铁锯。   露华浓在空中掏出清水剑刺向神眷,但清水剑已经断裂,距离神眷头颅差了几寸。女子另一只手搭在剑柄上,霜气顺着断剑延伸,重铸出冰霜剑锋,直接贯穿了神眷的头颅!   血花飞舞,这只异兽掉入水中,但更多神眷破水而来。   女子像是出水的鱼饵,后面仿佛钓着一条黑鳞长龙!   清水霜剑凌厉挥斩,“长龙”被一节节斩掉。露华浓微有些喘息,她将水面上那些神眷当作踏板,朝昌义坊方向退去。   第十三次……露华浓心中默默盘算。   这是她第十三次下潜失败,通往地下水道的路已被神眷们完全堵住,水面下是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恐怖场景。   两边不断有神眷扑过来,露华浓左闪右避,但这么多次下潜让她已经筋疲力尽,终于被一只神眷撞到,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飞出去。   女子忽然感觉到凌空的吸力,并被牵引落在了离岸边最近的废墟上,一袭白衣出现在身旁。   “是露姑娘吧?同是太兴城去往不周山,我们却没怎么见过呢。”萧奉之嗓音温醇。   “三殿下?!”露华浓一愣,“不,萧师兄。”   对方虽然对她不熟,但她当年可是把整个擎天峰当作对手,将里面的人好好研究了个遍!   “我现在已经离开不周山,不算是你师兄了。”萧奉之笑笑。   “是啊,殿下此等尊贵身份,岂是一个不周山弟子身份能束缚住的?”熟练且恰到好处的拍马屁声音响起。   露华浓这才注意到,之前离去的太兴令也跟在萧奉之身旁。   “在附近遇到殿下,就被殿下一同带来了。”太兴令见状解释道。   一同……带来?   疑惑间露华浓听到了轰然声响,像是万马齐奔。   昌义坊中数条干道里,无数神眷忽然从里面涌出,争先恐后在追逐什么东西。   那是一道清辉,比月光更加皎洁美好的清辉。   在清辉引导下,几乎满城神眷都被吸引过来,最后全部涌入淮香河中。   清辉在几人身旁散去,露出里面的罩衣身影,能闻到沁人的体香。   “大……大姐,不用这么大阵势吧?”萧奉之苦笑。   那人双臂抱怀,露出鲜红豆蔻,“哼,要不是妾身如今会雪月……会那些术法,还没法将这些怪物吸引回来呢。抓紧时间吧,妾身的真气都见底了,没办法再用第二次了。”   妖娆的声音让露华浓惊疑,城中何时有了如此强大的女修,自己却不知道。   陆续有脚步声响起,数之不尽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除了黑衣红纹的鱼龙卫,还有太兴城中的兵卫和活下来的修士,甚至那几十名世家子弟也回来了,拱卫在露华浓身旁,看来是得到了萧奉之的帮助。   人群气势凛冽,高墙一般将淮香河挡住。   淮香河中那些神眷已经清醒过来,变得更加狂暴,与河中原来的神眷蛇群般翻滚,并开始往淮香河沿岸袭去。   “两位。”萧奉之望向太兴令和露华浓。   拿到指挥权后很快他就顺利将鱼龙卫集结起来,几个皇子间的争斗不影响他们对大周的忠诚。城中本来还有许多零散的鱼龙卫,之前在潮水和神眷面前节节败退,毕竟鱼龙卫是个聚沙成塔的组织,最忌群龙无首。   但光有鱼龙卫还是不够的。   “今夜城中便是战场,原为殿下鞍前马后。”太兴令沉声道。   露华浓也不犹豫,“三大世家子弟,今夜听候萧师……殿下调遣。”   萧奉之点点头。   他上前两步,屹立在浪潮边,前方神眷们携带万顷波涛而来。   萧奉之环视四周,扫过那些勇气与恐惧同在的脸庞。   本来应该说些激励的话,但他拱手只说了短短一句话:   “诸位,请。”   一言胜过千言,沉着的气势升起,“喏!”   回应声压过了天上的雷鸣,鱼龙卫的金线重弩,三大世家的冰霜雷法,还有其他人的众多术法和兵器。   淮香河岸转眼就被五光十色的流彩淹没,流彩中神眷们痛苦地扭曲和嘶吼,但仍悍不畏死地冲上来。   今夜本是慕情节,夜空已没有烟火,但更盛大的烟火绽放于河畔。   “奉之,河岸线太长,妾身去另一头固守了。”离离说着飘然而去。   萧奉之点头,然后望向露华浓,“露姑娘,这些日子云晚承蒙你照料了,她现在是在清露坊么?”   露华浓不知道为何对方与江云晚相熟,沉默片刻咬唇道:“江云晚,顺着河道去了地下。”   萧奉之一愣,扭头就要往河中去。   旁边的太兴令一把拉住他,“殿下,殿下,去不得啊!”   “殿下,我已经试过了,如今河道被神眷堵塞,根本进不去。”女子轻声将自己数次下潜的情况与萧奉之说了。   露华浓此刻也是心乱如麻,如果萧奉之没来,她或许还会尝试第十四次,十五次……直到那个女人回来。   萧奉之攥紧双拳,他本来准备带领众人将神眷压制回去,并打通一条通往启神宫的路,去关闭启神宫。   但听露华浓所言,神眷之多根本无法消灭,即便能将它们压制,短时间内也无法打通去路,到那时太兴城早就毁灭了。   而且小师妹,现在就在大地深处,在深渊地狱般的启神宫中,一个人生死未卜……   太兴令在旁边总算听明白了,“我们没法打进水猴子老巢了?那在这儿拼死拼活岂不是白费劲?”   “……洪水拦不住了,但至少能拦住这些怪物,让平民百姓暂时不受伤害。”萧奉之低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那能否捣毁水猴子老巢,挽救太兴城,就全看那个江云晚了?”   太兴令也总算弄明白,那个今夜曾救他一命,后来潜入河水的绝色美人,就是江云晚。   “……是。”萧奉之轻声道。   附近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煌煌帝都,百万人家,连带着他们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身上。   “都给我闭嘴!”萧奉之忽然出声。   太兴令都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三殿下这般暴怒的模样。   萧奉之不顾损伤,强行榨取经脉中的真气,巍如山岳的气势在周身生出。   他望向长河中扭动身形,不断与岸边交战的神眷们,眼中仿佛有雷霆撕裂。   “如果云晚回不来,哪怕太兴城毁灭,我也要先将你们全都送回地狱!”   ……   大地深处,黑豹庞大的身躯在长街中狂奔,身后的云舟在甩动间不断撞击两侧的废墟。   终于在一声怒吼中,他一跃冲到了长街尽头,那是处空旷的广场。   江云晚回头,见神眷们一时没有追上来,她轻笑间揉着黑豹的脖子皮毛,“做得很好,小小黑,要是能出去给你买小鱼干哦。”   小鱼干?   我不是猫,是豹子!   黑豹翻下白眼,自己可是能上天入地的灵豹,结果被这个女人逗玩……虽然这个女人确实很可怕就是了。   它终于筋疲力尽,又受了些伤,软倒在地上,连带着体型似乎都缩水了些。   江云晚轻盈落下,黑豹作为不周山饲养的灵兽,确实有一身铜皮铁骨,可惜进攻能力不强。   那日在太兴城外遇到鳞蝠时,只能挨揍却不能还击,哪怕撑得片刻最后也是要被耗死。   但中轴御道相比黑豹身躯已算得狭窄,这样的地形正适合它发挥体格优势。   江云晚回首去看,中轴御道里遍地狼藉,许多神眷都被碾进两旁废墟中。   潮水般的神眷涌到了广场入口,却徘徊不敢进,只是不住嘶吼。   江云晚有些奇怪,她本来都准备靠自己把它们堵在入口处。   “前辈。”   随着江云晚呼唤,露仲从云舟落在她身旁,“我刚在云舟上看了,这里已经是擎天峰禁制范围内,它们进不来。不过禁制出问题,很快连这效果都会消失,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江云晚点头,让黑豹找了个角落待着,自己则随老人朝广场中心去。   沿途能见到许多白骨,形状古怪结构异变,显然不是寻常生灵。应该都是神眷的骨骸,是被禁制镇压所致,难怪外面那些神眷不敢进来。   广场中心就是那些灰白色的石柱,江云晚终于见到了其全貌。   统共有五根,每根都向外拱出,且顶部尖尖,又呈环状罗列,倒像是五根抓向天空的手指。   到了石柱下江云晚才发现其高大,每根上面都布满阴刻铭文,简直像件气势不凡的景观雕塑。   正对着长街的石柱下坐着一具骸骨,倒是正常的人形,江云晚走过去,果然在残余的衣料上找到了擎天峰徽记。   江云晚无声叹息,朝骸骨行礼。   “这大概就是当年启动禁制的擎天峰修士吧,只是未竟全功。”老人也向骸骨行礼。   “不完全的禁制都只是勉强镇压,何况禁制还出了问题。”老人四顾,很快就点点头,指向骸骨背后的石柱,“问题就出在这儿。”   江云晚循着望去,那根石柱上的铭文已经模糊,像是手指落满灰尘。   是因为千年沧桑,让上面的铭文被磨平了么?   嗯?   江云晚望向石柱后面,在广场对面的尽头,还有具巨大的骸骨被钉在废墟墙壁上。   那骸骨呈古铜色,看形状……像只蝴蝶。   连翅膀都有云丝一样的细骨勾勒出来,可蝴蝶有这样的骨骼么?   也是一只神眷?   江云晚想不出答案便收回目光,“可是该如何修补被磨平的铭文?”   那些铭文玄妙,只是看一眼就觉得识海中涌进诸多繁复信息。   老人摇头,“老夫也不会此铭文,但能勉强理解此禁制结构。禁制之所以未完成,是少了核心器件。”   “核心器件?”   “是统御禁制之物,犹如人之脊骨,其上应该有最关键的道法铭文。如果能补全此物,禁制完整之下,这根石柱上的铭文会与其他呼应,应该能自行补完。到时不仅修复如初,还能以完整禁制,彻底镇压启神宫。”   “但已经过去两千六百多年了,我们上何处找此物?”江云晚问道。   老人望向坐着的那具骸骨,“当年擎天峰先人应该已准备好此物,只是情况危急,没来得及部署,只好提前发动禁制。”   “如果所料不差,那核心器件就在此地。”老人指着脚下,“此物不会太大,应该与这些骨头差不多。”   江云晚望着满地密密麻麻的骨堆,扬起漂亮的眉梢,“前辈你是说在不足半个时辰内,要从这些乌七八糟的骨头里面,找到独一无二的那根。”   “正是。”   “唯一的区别只是上面有些很难看出的刻文?”   “正是。”   江云晚揉着眉心,“我想去死。”   震耳的嘶吼声忽然接连响起,就源自广场入口。   那些神眷又发什么疯?   江云晚望过去,却愣在原地。   ——长远的御道上,所有的神眷身躯都压在地上,仿若跪拜,又像是恐惧。   御道中心空出了一条道,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在其中,却有山岳般的威压碾过来。   江云晚只是看着就觉得心口被锤了一拳,“那是什么?神眷?”   老人也喘不过气来,苦涩道:“没想到终究还是遇到了……那是神眷,也是神侍,更是这座启神宫的主人。”   “神侍?”   “神眷是神之眷族,但也有强弱品阶之分。我们今夜至今见到的,都是最低的品阶。而在其之上的,已经完全如两种生灵一般。先人手札中称其为神侍,神之侍从。”   神之侍从……   江云晚咀嚼着这个词汇,森然道:“不管是眷族还是侍从,它总归不是来找我们叙旧聊天的吧。”   等神侍走到了广场入口前,江云晚也终于看清对方的模样,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那神侍体型只比常人大了两圈,是她今夜见过的最小的神眷。   但准确来说,对方并非走过来的,而是扭动爬行过来的。   那神侍上半身已很接近人形,或者说接近曼妙的女子,长发披散下看不清脸庞,上面覆盖有白色骨质,像是带着张白色面具。   而在神侍的腰身下,是一条修长的蛇尾!   江云晚仿佛觉得看到了自己,妖化后的自己。   江云晚和神侍隔着广场相望,御道中的神眷们忽然安静下来。   她看到那名蛇尾神侍越过界限,走入了广场却安然无恙。   她看到那名神侍忽然仰天嘶吼,带着女子般的尖啸,周围地面寸寸龟裂。   她看到那名神侍,朝她扑了过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陌生的,熟悉的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一抹浓紫色在昏暗空旷的空间中不断闪现,像是裹着花瓣的秋风。   那只蛇尾甩动的神侍被围在中心,脸上像带着冰冷苍白的面具。   神侍每次甩动长尾,都有虚幻的巨大蛇尾鞭子般甩向女子,却每次都差之毫厘。   神侍仰天嘶吼,蛇尾甩动的更快。   而江云晚躲闪间也在观察着对方,心中的惊悸总算压下。   初看这只神眷的形态确实很像妖化后的自己,但细看才会发现有诸多不同来。   神侍看起来显然是由神眷而来,上半身黑鳞少了很多,裸露的皮肤则呈诡异的漆白色,关节处还有钢刀般的骨刺。   这只神侍只是接近女子身形而已,看上去仍然狰狞,嗯,自己的腰身要比它强多了……江云晚想着。   且最重要的殊异在于,对方显然属于神眷,自己则是妖族血脉,两者本质天差地别。   至于如此相像的原因,江云晚也只能猜测,万物生灵都起源自神明,神之眷族应该还在万物生灵之前,大概类似范本一样的存在,因而像虎豹蛇虫之类的特征,都能在神眷中找到吧。   江云晚无声叹息,不知这算不算自我安慰,总之还是希望自己不要与神明扯上关系。   “前辈,找到了么?”江云晚在告诉移动中喊着。   “在找了在找了!”白发老人在五根石柱间的骨堆中翻找着。   所剩时间不多,老人又羸弱不堪,江云晚只能让其翻找禁制的核心器件,自己则拖住这只神侍。   不过对方的出现也解开了她心中的疑惑。   这处禁制是要永恒镇压启神宫,先人又怎么会不考虑铭文磨损的问题?那根石柱应该不是自然风化,而是被故意破坏才对!   应该就是眼前这只,能不惧禁制镇压,安然踏入广场的神侍所为。   在躲闪间江云晚也偶尔反击,但剑气打在对方身上像是泥牛入海,果然是神眷中的至强者。   不过她也没有倾尽全力,毕竟目的只是要牵制对方。   神侍的进攻忽然停了,发出低沉声响,像是蛇嘶声。   江云晚身形也停在不远处,不知为何,她竟听懂了。   那嘶声不是一种语言,倒更像是某种含糊的意味。   大概是,“你很强,是那边的强者么?”   那边,自然是指人间。   没想到神侍竟有了沟通的能力,这或许就是它们有别于普通神眷的地方。   江云晚挑动额间微乱的发丝,笑道:“承蒙夸奖。”   这让江云晚想起之前露家主所说,杨秉言在桥上一剑斩杀的强大神眷。那只神眷也有异常强大的实力,和些许沟通的能力。   这么说那只神眷也已迈入了神侍的范畴?那它应该与眼前这只蛇形神侍是同伴,一同统御启神宫。   神侍又发出蛇嘶,像是女人在冷笑,这次的意味倒很简单:   “那就去死吧。”   神侍消失在原地,骤然出现在江云晚身前。   “好快!”   只是一个念头闪过,江云晚就被对方按着脸压入地面,并被巨力推搡着急速前行,在石面广场上生凿出长长沟壑。   神侍提起手中女子,嘶吼着将其高高抛出去,在远方砸出碎石飞溅的小花。   神侍细长的手臂反向交叉在身前,动作仿佛要生撕牛犊。随着手臂向两边撕开,无数黑暗浓郁的光球在它身前生成,光球边缘因剧烈的能量而扭曲。   神侍一声嘶吼,那些两尺长的光球劲射而出,暴雨一样将江云晚的落点淹没。   剧烈而接连不断的爆炸,在落点上生出蘑菇状的烟尘!   罡风席卷广场,骨堆中老人的身形都被压低,“小姑娘!”   尘埃渐渐散去,神侍发出冷笑般的嘶鸣,却又戛然而止。   爆炸处出现了硕大的坑洞,坑洞边缘出现一只纤细手腕,随即是姿色更甚过往的紫衣女子。   “不用管我,前辈继续找就是了。”   江云晚拍打身上灰尘,肩头的衣服碎裂,露出珠滑玉润的肩头,刚才神侍的攻击之强,竟超出了霓裳羽衣承受的极限。   但还未到自己体魄的极限,虽然自己也有些血气翻涌就是。   看来这才是对方的真正实力,虽然不如露家主口中的那只神侍强大,但按人族的境界划分,也已至地象境的巅峰。   不,从气息看这只神侍甚至已小半身子越过了那道门槛。   但江云晚毫无畏惧,眼中反而露出嗜血的光,蛇鳞之心在胸腔中兴奋跳动。   这便是今晚的主菜了。   半步天元,很了不起么?   ……   连串的爆炸在启神宫中心的广场中生起,滚滚烟尘中紫衣身影飞出。   江云晚猛地返身挥手,将一个袭来的暗黑光团打飞,光团在广场对面的高壁上轰鸣。   两道剑光极速飞舞,撕开浓浓烟尘冲向了神侍。   浓烟中满是金铁交鸣声,以及神侍的嘶吼和女子的畅快笑声。   老人躲避着爆炸的冲击,一边在骨堆中搜寻。   角落里黑豹看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这女人血脉恐怖到极点,却没想到实力更是夸张。   明明只有四境巅峰境界,可这样的崔巍气势,它只在不周山的一些长老身上见过。   不,最可怕的是这女子的心神。   凡人总有恐惧,惧战惧伤惧死,可这女人没有丝毫恐惧,未出手时妖冶媚态,出手后张狂恣意……   这简直是个妖怪。   看来自己这次,还真遇上不得了的人物啊。   浓烟散去,江云晚一脚踹开神侍格挡的双臂,伸手接住刚好落下的百折剑和花魁剑。   最后一颗石砾落下的瞬间,数百道剑光狂风暴雨一般落在神侍身上!   在神侍的痛苦嘶吼中,江云晚缓缓收剑,看到对方身上密布剑痕,但只有少许露出血迹。   “真是够硬的,你们这些怪物不会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江云晚调笑道。   一旁的黑豹听得眼皮直跳。   要论硬您老才算硬呢,隔着这样的境界差距,不仅和人家斗了个旗鼓相当,身上连皮都没破呢!   神侍因刺骨的疼痛而狂暴,正要发狂时却有震耳轰鸣传来,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江云晚和神侍一同向上看,那里的穹顶不断有巨石掉落,裹带着许多硬木大料,那来自上一层的古城。   金红的光芒忽然照亮黑暗,一个巨大的钻头突破隔层。   不,那是烈焰的风暴,里面有无数剑影流转!   刹那之间江云晚便靠气息判断出来者是谁,思绪流间她将双剑深深插入蛇尾两端的地面,形成交叉而玄妙的锁牵制住对方!   女子迅速向后跃开。   几具焦炭般的尸体落下,那来自上面几层的神眷。   整团流金火焰都进入古城,极速下落!   神侍想要躲闪,却被双剑牢牢禁锢在原地。   风暴火锥刺中了它的胸膛!   神侍脊背后弯,甚至能听到骨骼裂开的声音,但它竟然挺住了!   它以身躯托着风暴,就像托着一座小山。嘶吼间它双手各持一个等人大的光团拍击在风暴火锥上,光团中黑暗流转宛若雷霆。   火焰风暴骤然炸裂开,里面两道倩影显现,但紧接着的一道黑暗光团将两人都轰飞出去。   江云晚一惊,飞驰去接,却还差些距离。   “啧。”   她腰身以下化作修长的黑鳞蛇尾,蛇尾一卷接住一人,双手则抱住了另一道玲珑身影。   明黄衣裙的女子被她拦膝抱住,娇柔身躯轻的不像话,仿佛骨骼都是中空的。   朱洛先闻到一股魅惑的幽香,陌生又熟悉,继而脸颊贴在一团丰盈上。   “你是……江姑娘?”   “不然我是朱小桐不成?”江云晚笑着朝女子脸上吹了下。   朱洛罕见的俏脸一红,连忙下来。   远处神侍胸口鲜血流淌,黑发垂遮脸旁,显然受了不轻的伤。   它彻底狂暴化,挣脱了双剑束缚,蛇尾甩动暴冲过来。   朱洛一惊,也感觉到神侍与神眷的不同。   “竟然有此邪物!”她手一挥召出黑刀,“江姑娘退后,此物凶恶!”   她提刀和冲来的神侍战在一处。   江云晚正要上前,背后一道冷笑声传来。   “呵,江姑娘倒是接的很准啊。”   江云晚回头,见到那个被她蛇尾紧束缠绕的凌厉女子,女子怀中还抱着昏睡的小蝶。   虞烟正要发作,才发觉对方的变化,看着缠绕在自己腰腿上的妖美蛇鳞。   “云晚……你还认识我么?”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对方还处在妖化暴走的状态。   江云晚一怔,随即唇角微翘,蛇瞳血红。   她并不言语,将虞烟卷至身前,发出低沉的嘶吼,吐露蛇牙和红信,朝对方的脖子靠近。   虞烟一惊,神色挣扎,想反抗又怕伤到对方,最终只是喃喃道:“云晚,你再也回不来了么?”   江云晚噗嗤笑了出来,“我已经清醒过来了。”   “清醒……可是你……”虞烟难以置信。   不止是蛇尾,她简直认不出对方。   眉眼依稀是从前,却更加动人。甚至每一处线条,每一寸肌肤都发生了变化。   眼前人就像是原本江云晚的同胞姐妹,相似却不相同,妩媚更浓,甚至带着深入骨髓的妖冶。   就像一朵天姿牡丹染上了血红,根茎上还长出了尖刺,引诱人去采摘。   若非朝夕相处的人,肯定都认不出了,刚才朱洛初见也是因此愣神。   “不要怕,我依旧是我。”江云晚轻柔地拿起虞烟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虞烟盯着对方的眼睛,没错,最大的变化来自眼神。那双血红蛇瞳中如今看似冰冷,里面却杂糅着浓烈的欲望,和强大的意志。   手掌贴到细滑如玉的肌肤上,虞烟心头一颤。她终于切实发现了某种变化,与其说人族,自己更像是在触摸一只妖物。   “云晚……”她的声音里满是心疼。   “没事,我接受了现在的自己,我觉得自己这样很好。”江云晚摇头。   她望向虞烟怀中,“小蝶还好么?”   在她离开芦苇荡时,就发现小蝶没有死。但当时她无法自控,生怕伤害对方,只能离去。   虞烟压下心绪点头,“虽然发生了些许变化,但现在还算稳定。”   江云晚笑着,蛇瞳中却倏然凝固。   “虞烟,你受伤了?”她抚摸着女子嘴角溢出的鲜血。   我今晚还被你伤过呢……虞烟擦擦嘴角,“刚刚火锥爆裂时被那邪物打伤了。”   她看着对方的神色忽然警醒,拉住对方的衣袖,“云晚,不要冲动,那邪物厉害,我们合力去对付。”   但冰冷暴戾的气息已经降下,江云晚松开蛇尾,转身望向正不断压制朱洛的神侍。   “你这卑贱之物!”   自己变成这样的妖物,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就是为了保护身边之人。   你怎么敢!   “小姑娘,我找到了!”石柱群中传来老人的喊声。   “知道了,等我杀了它再说!”   江云晚甩动长尾,残影般掠出。   “姐姐。”耳边想起小青的虚幻提醒声。   “放心,我能掌控得住。”   江云晚明白,小青是怕她再度暴走,心神被血脉腐蚀殆尽。   自从蜕变醒觉后,自己的实力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连带着这幅身躯。   如今蛇尾妖化后的姿态才是本体,此状态下崭新躯体甚至能发挥出更高的极限,但因此更容易失控。   不过接受了妖物化的自己,控制力也增强不少,算是祸福相依吧。   朱洛刚被神侍一爪逼退,踉跄间看到江云晚拖着长尾忽然出现在身前。   即便以她的眼力,也只能看到动态中,江云晚伸手按在了那邪物的脸上,漆白色映衬血红尖锐的指甲。   两道身影骤然消失!   她们,去了何处?   身后忽然传来连串轰鸣,朱洛转身去看,广场尽头的废墟石壁上,忽然斜起连串的爆炸,烟尘碎石像条长龙飞掠而过。   数百个大小不一的黑暗光球生出,布满石壁,但还未引爆,就见到狭长锋锐的剑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爆炸的烟尘占据了整片废墟石壁。   烟尘中有高亢不一的两道怒吼声。   “那真的是……江姑娘?”朱洛仰头喃喃道。   虞烟抱着小蝶走过来,轻声道:“不管怎样,只要知道她是云晚就好。”   “如果让世间知道……”   “我会保护云晚。”虞烟坚定道。   朱洛想了想,轻轻点头。   “算我一个。”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世间最恐怖   昏暗的古城中回荡着令人惊惧的嘶吼,穹顶上有一个大洞,石块不断从那里坠落。   但更多的坠石来自广场,广场尽头的山壁摇摇欲坠。   虞烟和朱洛凿穿数层古城而来,早已筋疲力尽。在风暴火锥被神侍震碎时,她们两人也都受了不轻的伤。   但即便没有受伤,眼前的局面她们也帮不上什么。   那根本不是修士在战斗,而是两个蛮荒凶兽在厮杀。   两个极为相似的蛇尾身影在这座空间中不断闪现。   当她们出现在广场中时,地面的石砖浪潮一样翻涌破碎。   当她们出现在石壁上时,无数巨石在下坠过程中就化为齑粉。   朱洛终于捕捉到一道残影,“在那!”   石壁顶端前,在落石映衬下,两道长尾身影互相搏杀。   神侍早已伤痕累累,但体内的兽性让它不知何为恐惧。   它抬手间硕大的黑暗光团生出,威能之盛,光团扭曲的边缘近乎要撕裂空气。   但还没等它扔出,光团就被一只利爪直接抓爆!   神侍愤怒吼叫,蛇尾带着碎裂金石的力量缠向对方。   “呵,只有你长着尾巴么?”江云晚冰冷地笑。   两条蛇尾紧紧交缠在一起,彼此巨大的力量让鳞片间都没有空隙地压紧。   她们在身躯的缠绕贴合中下坠,每下降一尺距离都有无数杀招递过。   震耳的轰鸣声中,两道狰狞身影一起摔倒了石壁前,地面坑洞深邃。   虞烟和朱洛赶过去,看到那两个伤痕累累的身影仍死死缠着对方,就像两条蟒蛇的死斗。   神侍挣扎间周身不断有黑暗光团生成,这些光团不仅袭向了江云晚,也袭向了虞烟、朱洛和小蝶,袭向了那些石柱,袭响了广场每个角落。   ——像是预感到不妙,神侍准备先行毁灭一切,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虞烟和朱洛不停躲闪,忽然听到江云晚的高喊:“火焰风暴!”   循声望去江云晚已经取得了上风,将神侍紧紧缠在怀中,蛇尾一寸寸收紧,就像蟒蛇缠绕自己的猎物,但猎物也不弱小,正在拼命反抗。   “刚才的火焰风暴再来一次。”江云晚朝两人喊,“相信我,时间没多少了。”   虞烟和朱洛对视一眼,根本无需犹豫,朱雀之火和蚍蜉剑影再现。   两位女子压榨着最后的真气,风暴火锥再度出现在古城中,只是比先前小了些。   “足够了。”江云晚伸手虚引,让风暴火锥砸在了自己和神侍的身上。   “云晚!”虞烟惊呼。   风暴火锥自然不足以杀死她们,但足以让她们受伤。   江云晚和神侍都吐出一口鲜血,随鲜血吐出的还有胸腔中的气。   而江云晚还能呼吸,神侍却在缠绕中胸口逐渐扁下去,每呼出一口气前者蛇尾就收紧一分。   神侍早已伤痕累累,纵然体表坚逾金石,但体内依旧柔嫩。   骨骼寸寸断裂,脏器碎裂出血,在最后不甘的时刻,神侍甩尾向虞烟二人,却被江云晚以飞剑打落。   终于再无声息,神侍在江云晚的怀中像滩烂泥。   虞烟和朱洛震撼无语,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战斗会以这样原始而野性的方式结束。   江云晚长出口气,滑动蛇尾过来,看着二人的诧异眼神笑道:“怎么?担心我吃掉你们不成?”   “云晚,你越来越像条蛇了。”虞烟心情复杂道。   江云晚一愣,才发觉刚刚战斗的最后,自己的方式已与蛇蟒无异。   她深深吸口气,蛇尾也重新幻化作修长嫩白的双腿,被霓裳羽衣延伸出的裙摆所覆盖。   “以后我会克制自己的。”江云晚苦笑。   “克制不了虞烟姑娘就要作蛇羹了吧。”朱洛见乱局终定,难得开起了玩笑。   “半步天元也要落败,没想到只是短短时间,以后就是我来追赶江姑娘了。”朱洛笑道。   她和虞烟自然也看出神侍半步天元的境界。   江云晚摇头,“虽然是半步天元,但毕竟是与野兽无异的神眷。好比是空有千里神驹,却由蛮童驾驭,我让神驹停下来就轻松很多。”   除了身体强度堪比天元,直到最后这只神侍的发挥,也基本都局限在地象境中。且只知用蛮力,许多时候还不如境界更低的修士。   再加上之前神侍被从天而落的风暴火锥重伤,此消彼长,她能得胜并不奇怪。   “话虽如此,千里神驹也不是谁想停就停的。云晚,你现在究竟是什么修为?”虞烟好奇道:“不会是地象境无敌了吧?”   “我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从今以后难以企及追赶。除了这具非人身躯,我只是提前看到了修道前路的美景而已。”江云晚笑笑,“出去后再与你们解释吧。”   江云晚也心情大好,核心器件已找到,最终的敌人也解决,大家都能平安离开这里了。   江云晚让虞烟两人稍候,自己飞掠到石柱群中,望着老人的身影,“前辈,核心器件呢?”   “找到了,只是……”老人声音沉重,“和没找到没什么两样。”   老人转过身来,让江云晚看到他手中的事物。   那是根尺长之物,似乎是某种奇异铁料打造,上面布满阴刻铭文,与石柱上的类似。   江云晚瞳孔收缩——那根铁棍已从中间断为两截,一丝玄妙气息都无!   “可以将铭文复制在他物上吗?”江云晚焦急问道。   “来不及了。”老人摇头。   “怎会如此……”江云晚倒退两步。   没想到一切都是竹篮打水,自己太兴城,也救不了亲近之人,甚至连此间的虞烟她们都救不了。   “小蝶!”   绝望之际她听到虞烟的喊声,随即飞掠出去,老人也紧随其后。   江云晚来到石壁下,见白发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脱离了虞烟的怀抱,朝石壁底部走去。   石壁底部有具巨大的古铜色骸骨,是她之前见过的蝶骨,本来悬在石壁上,在之前的激战中掉落下来。   江云晚止住了虞烟和朱洛,自己走到女孩背后,“小蝶,怎么了?”   但女孩并不理会,小小的身影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中。   小蝶仰头看着巨大的蝶骨,神色依旧平静,但泪水顺着脸颊滑下,“原来你在这里。”   江云晚一惊,随即明白了一切。   这具蝶骨根本不是神眷的骸骨,而是当年随擎天峰先人,一同来到太兴城的南君的遗骸!   也是小蝶轮转千余年要找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花念蝶,花念蝶……   小蝶是漫山星屑花中诞生的邪祟,南君则是化为蝴蝶的邪祟!   蝴蝶飞走两千多年,花朵却依旧思念着对方么?   “原来你已经死了啊……”   女孩将头靠在冰冷的骸骨上,泪水流淌在其上,声音依旧空灵,却让江云晚心中一颤。   小蝶扭头望向江云晚,“原来我从一开始就等不到他。”   女孩晕倒在江云晚怀中。   江云晚搂紧了小蝶悠悠叹息,再看向那蝶骨,却忽然发觉有些不对。   凑近了看,蝶骨表面凹凸不平,布满了繁复花纹。   不,那不是花纹,那是铭文!   江云晚睁大双眼,回身拿来露仲手中的铁棒比对。   确实一模一样,蝶骨上面的铭文与铁棒上的丝毫不差!   “南君……”   江云晚望向这具高大的骸骨,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当年并非是来不及发动完整的禁制,而是禁制核心在在一开始就毁坏了。先人们无奈,只好强行发动半成品的禁制。   但沉入大地后南君作为邪祟死的慢些,就将核心铭文刻在身上,想用自己替代核心,却不知怎么没来得及发动。   也或许是南君本就是作为禁制核心的备用,才跟随擎天峰先人们来太兴城的,但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发送成功。   可能是神眷阻挠,可能是一时疏漏,真相已经永远埋葬在两千多年前了。   但那些铭文跨过了两千多年的时光。   是啊,皮肤会枯皱,血肉会腐烂,只有骨骼能抵挡时光的腐蚀。   所以这个男人把那些铭文,都深深刻进了自己的骨头上。   “露前辈。”她轻声呼唤,“你看这具骸骨可以作为替代么?”   老人上前,每一寸皱纹间都写满难以置信。   他仔细比对过铭文,“铭文丝毫不差,且这具骸骨历经千余年,依旧保有灵性,确实能充当核心,激活完整的禁制。”   “我们还有多久时间?”江云晚问。   “勉强还剩一刻钟。”   江云晚松了口气,向骸骨长揖行礼,“多谢南君前辈。”   “真是不可思议啊,竟然会有这种事。”老人站在骸骨的另一端说道。   “是啊,真想见见南君是何等奇男子。”江云晚回应。   于是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一声长长的、苍老的叹息。   “很快你就会见到了。”   那只苍老如枯枝的手拍向了江云晚。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虞烟,她一直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老头身怀戒备。   其次是一直关注这边的朱洛。   两名女子先后阻拦,却都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云晚终于转头,看着那只手掌不断放大,如同山岳般压过来。   真的有山岳般的影子落下——黑豹挡在了她和手掌间,它才是一直在角落关注着这里。   但小山般的黑豹也被轰飞,脖间的玉链都被震碎,云舟飞脱而出在广场上翻滚。   手掌终于到了江云晚身前,之前虞烟等人的阻挠,也只是为她争取到了一瞬。   一瞬便是一掌。   可哪怕经历阻挠,山岳依旧是山岳。   对掌的江云晚像断了线的风筝倒飞而出,却仍不忘用身躯护住小蝶,在地上滑出很远。   老人并未追赶,只是静静看着江云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那根石柱不是时光磨损的,也不是神侍毁掉的,而是你做的手脚?”江云晚苦涩问道。   老人点头,“神眷说到底也只是野兽,哪来的此等智慧。”   “那你一路带我来此?”   “我早就知道禁制核心毁坏,本来出于尊重,想让你死在拯救太兴城的路上,谁料你越战越勇,最后还多出了这具蝶骨。”   老人叹息,“这些都超出了我的预估,而小姑娘,你是其中最大的变数。”   江云晚轻轻吸口气,压住翻涌的血气,“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露仲又是叹息,“小姑娘,天一塔初见,我们的谈话就是从问题开始的,那我现在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了。”   “一个人从生到死,间隔多久时间?”   江云晚沉默。   “你在想一年,十年,七十年?”老人自问自答,“或是百年,千年,万年?”   “不,都不是。”老人竖起一根手指。   “生与死,只隔一瞬间。”   “这便是恐怖。”   生死之间,便是世间最恐怖。 第一百八十章 终焉之时(上)   黑豹匍匐在广场一角,重伤之下它的身躯都缩水很多,现在只比寻常豹子大了几圈。   它鼻子喘着粗气,后悔自己刚刚去救了那个女人,可要是不救自己照样逃不出地下,还是个死!   它恨恨地盯着那个忽然反水的老头子,十分恼怒。   老而不死是为贼,人族里有些话还真是不假。   江云晚检查怀中的女孩,发现小蝶没有受到伤害,再看另一边,虞烟和朱洛都已昏倒过去。   老人随后一挥,风卷罡气打在蝶骨上,但古铜色的蝶骨只是晃了晃,毫发无损。   “有些玄机。”老人沉思片刻,笑道:“无妨,只要没人动便是无用之物。”   他转头望向了江云晚。   “你先入启神宫,并不只是收容三大世家的先人骸骨,对么?”江云晚问。   老人摩挲着手中刻有铭文的铁棒,“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这禁制核心并非我毁坏的,大概两千六百年前擎天峰就没有成功。但那根石柱确实是我毁掉的,在确定北烈国已经彻底失败后,只能由我替他们打开启神宫。”   江云晚抿下嘴,“那你一路引我来这里……”   “那并非拯救之路,而是通向死亡之路。”老人叹气道:“启神宫初见你乘筏而来,那时唤来神眷并非试炼,而是想杀了你,可是你没死。中轴御道本来你也该死的,可是你没死。”   “那只神侍,也是被你引过来的?”江云晚看向不远处的蛇尾尸体。   老人点头,“可是你依旧没死,反而杀了神侍,你的实力太出乎我意料。但我依旧不愿亲自出手,只想等你与太兴城同亡。”   “这是对你的尊重,那样你直到死也以为自己在尽力镇压启神宫,而我也尽到了引领你的责任。”   江云晚沉默,原来对方这一路的尽心尽力并非虚假,而是有恃无恐。就算自己来到这里,也会发现禁制无法修复,结局已经写好。   “直到你发现了蝶骨可以代替核心,补完禁制?”江云晚问。   “你必须死,启神宫也必须显世,否则我无法向神明交代。”老人神色平静,“倒不如说杀死你的重要性,还在启神宫之上。”   江云晚轻揉眉心,压下心头浮现的冰冷暴戾,“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站到了那边?”   “就在你来清露坊的前一天,我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江云晚一愣,去清露坊的前一天恰是自己乘云舟到了太兴城的日子。   在客栈休整一夜后,自己第二天就变作露华浓进入清露坊,晚上就在天一塔见到了老人。   “神明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神明向我说话。在漫长岁月中,其实神明也会偶尔醒来,所言语的都是其选定之人,这点连如今的世家后人都不知道。”老人自嘲笑笑,“换句话说,老夫是天选之人啊。”   “真是受宠若惊,神明也会关注我一个小小的弱女子么?”江云晚盯着对方。   “神明要的是所有的擎天峰门人,本来今夜到这启神宫的,应该是擎天峰所有人才对,那样会有如海的神眷到来。我说过,我会在启神宫中侯迎。”   江云晚猛然醒觉,没错,从天一塔初见开始,这位露家中兴之祖,就已经设下了圈套。   天一塔中夜讲神明事,是为了吸引自己追查下去,并在那些事得到佐证后,赢得了自己的信任。   露家祠堂那晚,则极力渲染启神宫之危,太兴城危亡在即,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果自己真的回到不周山,那包括掌门在内,师姐和师傅都有可能赶过来。事实上今夜三师兄就差点下启神宫了。   “可惜城中还有北烈国和二皇子那些愚人,肆意封禁太兴城,也封禁了消息往来。”老人接着道,“最愚蠢的是他们没能杀掉你,也无法重开启神宫,这两件事便只能我来做。”   江云晚皱眉,难怪自己在淮香河击败北烈国那些人后不久,启神宫就在地下被重开了。   原来从这个秋天开始,老人布下的局就开始生根发芽了。   甚至说老人根本不算布局,对方只是说了些话而已,且话中没有半分虚假。   如羚羊挂角,破绽无处可寻。   于是江云晚愈发愤怒,蛇瞳中瞳仁收缩如针。   “你曾说过,如今三大世家是狮子生下的绵羊,可绵羊都有勇气重提刀剑,你却站在了对面。”   “对于他们的选择,我很欣慰。”露仲的声音果然很欣然。   “我可以知道神明对你说了什么吗?”江云晚挑眉。   “其实很简单,只是一个承诺。”   “承诺?”   “我曾说过,生死之间便是世间最恐惧。而那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承诺。”   “老夫没有骗你,两千多年损耗,这副残魂之躯本来就要散尽了,只是现在……”   老人赫然攥紧双拳,气浪吹卷周围的碎石,浓郁到化不开的生机从他体内喷涌而出。   最先是骨骼在魂体中生成,内脏出现的瞬间经脉也已构建完成,心脏强力跳动间,鲜血被送往新生的血肉中。   筋膜包裹强劲的肌肉,继而是弹性富足的肌肤,最后是乌黑青丝。   垂垂朽矣的老人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位年轻男子,甚至称得上是唇红齿白的翩翩少郎。   “原来血液在自己体内流动的声音,才是人间最美妙。”男子舒活着修长手指,连声音都变得青稚。   如今他已不再是虚幻魂体,而是真正的年轻的血肉之躯!   露仲随手在身上一振,露家的雪色衣袍覆盖躯体,他满意点点头。   “弹指两千载,老夫终于重回人间。”男子老气横秋道。   江云晚盯着那张依稀与露家父女相似的脸,再加上这身衣袍,她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露沉风的又一位兄弟。   “天元境?”江云晚能感觉到年轻男子的充沛气机。   “虽然比老夫巅峰时还差了不少,但确实已跨入天元三境,足够用了。”露仲舒活着筋骨笑道。   或许是重返青春的缘故,他的语气都变得桀骜起来。   江云晚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神侍那种半步天元,也不是神侍那种无法切实运用的半吊子。   这是位真正的强大修士,哪怕只是迈过了天元一线,也是天元。   “不要急,有人比你更急。”露仲笑望着江云晚。   剑鸣撕裂声响起,但男子转身更快,他手若奔雷夹住了直刺面门的一缕小剑。   偷袭不成的虞烟气喘吁吁,她手掌虚握蚍蜉小剑,眼中充满绝望。   江云晚愕然,虞烟竟是在装昏。   “没想到传说中的蚍蜉剑,竟会另择新主。”露仲惊讶说道,显然认识此剑。   但话音刚落,又有两声剑鸣呼啸而来,是之前激战中落地的百折剑和花魁剑!   露仲一惊,不可能,这两剑明显不是江云晚在操纵,那样他早有防备。   但两剑已直扑他心口而来,电光火石间男子气机一震,偏移了剑光的轨迹,但两剑还是掠过他的肩膀,带出两道血花。   见双剑遥遥坠落,插入地面,虞烟眼中这才真正失望。   露仲罕见动怒,显然是眼前之人在御使两剑,这个小女娃竟连刚才的绝望都是谎言,只为让他松懈。   “你如何能同御三剑?!”   虞烟朝他冷笑。   露仲愤怒间将女子连带小剑一同打了出去,但还未落地就被闪现而至的江云晚接住。   “这次……你总算接准了。”虞烟面如纸白,伤上加伤。   江云晚见怀中虞烟性命无忧,松了口气,而不远处朱洛则是真正的昏迷。   她望向男子的肩头,“天元三境的体魄竟羸弱至此?”   露仲已经平息怒火,见瞒不过便摇头叹息,“没想到被一个小女娃逼出了破绽。没错,对神明的承诺未完成,我这身躯还不全,天元境地不假,但身躯与胎儿无异。”   但他毫无忧惧,从容道:“你应该看得出,咫尺之内就是我的死穴,小姑娘要来试试么?”   江云晚并不理会,只是低头温柔地揉着虞烟的受伤窍穴位置,“你刚才如何能同御三剑的?你也有双生道树?”   自己能同御两剑,是因为怀有双生道树,且体内真气如海。最重要的是,百折剑和花魁剑都是常用佩剑,与自己心神相合。   而刚刚虞烟轻易地就御起从未用过的剑,已经彻底打破了修行界的常识,难怪露仲也惊愕。   “什么双生道树?”虞烟脸色惨淡地摇头,“有些难解释,如果能出去,那我倒是可以出本书来大肆吹嘘。”   “你会安然离开这里的。”   虞烟读懂了江云晚的眼神,紧紧抓住她的袖子,“不要去……”   江云晚只是笑笑,揉了揉女子的头。   她把虞烟抱到角落放下,又把小蝶放在她的怀中,“你的真气已经耗尽,不要再出手,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待会儿要保护好自己。”   她起身离去,不顾身后女子的虚弱呼唤。   露仲看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女子,满意地点头,“虽说有些以大欺少,但我其实很期待与你一战。”   他刚才见到了女子与神侍对战时的凶残场面,深明真正让女子取胜的不是实力,而是那强大的意志。   引火焰风暴同时攻击自身和神侍,以伤换伤让神侍露出破绽,对自己的伤痛牺牲都很麻木,却在作战中精确计算对手每一次的损伤。   这种冰冷又残暴的战斗意识,即便在血腥凶悍的妖国中都很少见。   再结合之前种种的妖化迹象,他已经明白了站在自己身前的是什么。   虽然不明原因,但由人转妖,连他都手痒难耐。   更吸引他的是,在之前那样残酷的血战中,女子明显还有所藏,“年轻一代不会有比你更强的了,正好可以作为我重返人间的磨刀石。但其实你最强的,还是手中三尺青锋吧?”   话虽如此说,但所谓磨刀石,自然是要被重回锋芒的宝刀千刀万剐,最后粉身碎骨。   女子并不理会,拔出地面双剑。   “打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江云晚淡淡道:“你决然释放启神宫,那三大世家怎么办?”   “确实有不少优秀的后人,我自有办法庇护他们离开太兴城。”露仲傲然道。   江云晚点点头,“还有一个问题,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少,半刻钟左右。”男子笑。   “还有一个问题。” 江云晚问,“若是我活下来,介意我把你的牌位扔出露家祠堂么?”   “我重临人间,便不需要那牌位,我即是露家!”年轻男子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事?”   “呵。”江云晚眨下眼,“跟一个算命的学的。”   百折剑在手中挽出剑花,女子的身形骤然消失,仅是身形飞掠就在空中压出暴鸣!   露仲轻啧一声,霜寒之气席卷身前。   若说露华浓的霜气如同深秋,那这位露家先祖的霜气,就像是覆盖冰山的霜衣,万年而不化!   江云晚消失的身形撞上霜气,或者说是她被对方看出了行踪。   一击不中,江云晚再度消失,不断在四周闪现。   以年轻男子为中心,地宫景象不断在视野中高速移动,江云晚冰冷的蛇瞳中没有一丝波动。   分析,再分析!将那厚重的霜气抽丝剥茧,找出其背后的真气轨迹,要从最薄弱处送进长剑!   哪怕自己实力天翻地覆,硬拼也不可能敌过天元境的修士,只能不计一切代价去近身,胜负就在咫尺之间!   露仲说的没错,她在之前与神侍厮杀中也没有用出最强手。当然也并非托大自信,而正是出于谨慎,且面对神侍,凶性搏杀反而更佳。   霸道的妖躯,强大的身法,这些都很不错,但首先,她是一名剑修!   剑光每一次出现,都比之前的位置更深入些,最后竟然在许多处同时漂浮,像是星河落地。   但霜气也已暴增,像是数条银龙狂舞。   银龙猛地一甩,女子身形被从高速中打出来,踉踉跄跄。   露仲微笑,却又在看到女子手中事物后皱起眉头。   双剑在身侧悬浮,江云晚单手托着一叠高高的骨层,每根都是瘦长的臂骨。   那是她之前飞掠中捡来的,来自地面的神眷骨骸,不多不少整一百零八根。   袖里乾坤中积攒的制式长剑早已用完,只好用这些顶替。   女子状若随意地挥洒,枯骨雨一般落下,恰落在霜气周围的一百零八个方位。   她曾两次使用剑阵,都是对付傀儡师卢空木这般的强敌。那时她还需要去靠遮月步找阵眼,被对方嘲讽华而不实,如今终于融会贯通。   ——或者说随心所欲。   一百零八根骨节在霜气中激荡,比地宫深处更浓郁的黑暗降临,覆盖了霜气所在。   像是两种领域在倾轧,黑暗中霜气四溢,剑气激荡!   剑阵,黑狱。 第一百八十一章 终焉之时(下)   剑阵中黑暗流动,那些冰寒霜气都滞涩起来,不再轨迹玄妙地流动,凝固为坚冰一般。   虽然是用枯骨临时施展的剑阵,但威能反而胜过曾经。   年轻俊美的男子被包围在黑色的玄冰中,颇为感叹:“两千六百年,时代果然变了,那时候可没小姑娘你这样的怪物。”   江云晚歪下头,骤然欺身入阵。   霜气已彻底凝固,不再如活物般阻挠,而变为等待斩破的死物。   剑光不断在阵中闪现,在之前的蜕变中,不周山剑法与从遮月步中悟来的剑法也已被拆解,又重新组合。   江云晚剑式转换间再无滞涩,磅礴时重若山河,飘渺时轻如云烟。   用剑如用兵,她手中便是千军。   千军万马,直往剑阵的中心呼啸而去!   只是几个呼吸间,黑冰已被突破大半,剑意之锋锐,隔着层层坚冰,即便远处的虞烟都能感觉到。   她下意识地拿天下剑修圣地,千剑湖作比较。千剑湖中汇聚天下剑道英才,可莫说本代弟子,前一代师兄师姐,有能够在剑道上比肩云晚的人么?   “有点意思,你果然已提前看到了高楼风景。”露仲点头,“作为前辈本想再让你几招的,真是让人害怕。”   男子轻挥大袖,于是坚冰破碎,万千剑式也破碎。   江云晚只觉得迎面有座冰山砸了一拳,她整个人倒飞很远,双剑在石面中划出深痕才堪堪停下。   但甫一停住她便再度飞掠,如紫云裹带着寒光。   露仲只是再挥袖。   江云晚整个人陷入狂暴的朔风中,像是攀登在冰山上,且是在九天之上的冰山之巅。罡风与风雪一同刮来,她寸步难行。   江云晚咽下涌到喉头的鲜血,只觉得血流不畅,呼吸都带着寒气。   也是她身为蛇妖体温较低,换作寻常修士早就连真气都被冻结。   但江云晚咬紧牙关,强逼体魄到极限,脸上甚至有蛇鳞浮现。   她一步一个脚印,竟提着双剑朝露仲走了过去!   “嗯?”露仲皱眉,这才真正觉得有些瘆意,仿佛朝自己来的是只披着美人皮的怪物,根本没有极限。   大袖飘摇间朔风加剧,这次朔风势如破竹,江云晚终于没扛住,整个人遥遥飞出,撞入远处的云舟中。   轰鸣巨响中云舟侧面被砸出大洞,偌大的船体都在晃动。   “虽然你剑阵有所成,但用来布阵的毕竟不是真剑,还是差了些意思。”男子望着云舟淡淡道。   云舟的大洞中一片黑暗,沉默无声,但不久忽然响起女人的笑声。   “你笑什么?”露仲的眉头皱得愈发深。   “前辈难道没听说过,爱笑的女人总是运气很好么?”   一柄长剑骤然从云舟中飞来,但在露仲身前十丈出就化作齑粉。   第二柄长剑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三柄,第四柄……   露仲挑了下眉毛,五柄飞驰的长剑崩解,在他眼前化作漫天铁屑。   遥遥望去,紫衣女子出现在云舟的破洞内。   江云晚将百折剑和花魁剑收回袖子中,随手在身前挥出长长的一线。   凌厉的线出现在云舟壁上,随即整面厚重船壁崩解碎裂,黑暗中寒光闪烁。   舱中是一排排玄铁基座,上面悬满长剑,清一色玄门飞剑,灵性充沛。   剑气之盛,整个广场的温度都森然下降。   秋初云舟载她去太兴城,除了护送特使之用,也是顺道给三大世家输送补给。只是在城外遇到鳞蝠袭击后,云舟也随着黑豹进入地下。   随着船壁崩裂,整个云舟都在解体边缘,上层的货物也在落入舱底。瓶瓶罐罐砸落一地,丹香四溢的药丸乱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敲击在剑身上发出暴雨般的声音。   但在这片杂乱景象中,无论江云晚还是露仲,眼中都只有琳琅满舱的长剑。   “这是不周山冥冥相助?”露仲问道。   “自救者方有他救。”江云晚嫣然一笑,“何况不周山,可是我长大的地方。”   数十把长剑自船舱飞出,凌厉刺向露仲,却被对方随手拂去,深深刺入周围地面。   江云晚身型骤然前掠,又有数十把长剑在气机牵引下随之飞掠,这并非心神相融的御剑手段,而是女子将这些上品飞剑直接当作暗器般粗暴地掷出去。   但还没等露仲挡去这些飞剑,就听到女子高喊,“小小黑!”   在一角躺尸许久的黑豹爬起来,明白了女子的意思,眼中又惊又惧,但它还是低吼一声跑进船舱,豹尾强劲甩动,不断将长剑打飞出去。   江云晚朝露仲的方向疾驰,身形因为极速而时隐时现,飞剑不断从她身后抛来,在气机牵引下整合一束朝露仲暴射而去。   从侧面看过去,仿佛有一条铁色蛇蟒飞驰在广场上。   蛇头嘶吼着冲向露仲,蛇尾则起于云舟。江云晚居于蛇蟒中心,她的身后剑群散乱如雨,她的身前万剑作一剑!   “真是漂亮的剑招,可惜重生后身边没有酒壶,无法赏此好景痛饮,当年我可是酒不离身的。”露仲面对剑群蛇蟒轻轻说道。   “要知壶中有日月啊。”男子单手比出玄妙法诀。   银重之色自八方四向生出,足有十丈远,露仲居于其中。   之前的霜气至刚,犹如万古不化的冰山。此刻霜气则至柔,宛如淮香河都盛不下的酒水。   所有飞剑在碰到银光的瞬间便弹飞在四周,而后者继踵而至,崩散而去。   壶中有日月,咫尺即天涯。   天涯路远,于是寸步不得进。   撞击声如狂风骤雨,终于停歇,云舟里黑豹已经将所有飞剑都扔出去了,累得趴在地上耷拉耳朵,那些飞剑此刻密密麻麻插在银光之外。   江云晚手中还有最后一把没有射出去的剑,她站在剑群的边缘,将手中长剑插在身前。   ”加上这一把,正好是一千零一剑。”   江云晚手指在剑身上轻弹,“一千零一剑,够前辈饮乎?”   在露仲惊异的刹那,剑群铮铮鸣起,一千零一柄剑无风自动。   “剑阵,千刃黑狱。”   无数凌烈的剑意自剑阵中生出,且变换无穷,相承相合,宛如四时之景。   “擎天峰第一剑,风落。”   剑阵中秋风烈烈,银光被削去一丈。   露仲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第二剑,春鹤。”   恍然能听到鹤鸣,仿佛有无数铁色大鹤飞翅斩过,银光又被削去一丈。   “第三剑,黄沙。第四剑,雪梅。”   狂沙梅花皆如剑刃,冬夏相映肃杀,银光愈发粘稠,却仍被削去一丈。   还剩七丈的银光中,露仲终于不再从容,但还没等他做什么,便见到银光外女子已经轻动衣袖,百折剑和花魁剑落在手中。   “第五剑,下山。”   江云晚持剑斩入银光,斩出一条两丈深的通道。   花魁剑被震飞出去,女子右手虎口鲜血淋漓。   “最后一剑,天海一剑。”   小剑仙吕卿亲传,天海一剑!   百折剑仿佛斩进玄铁,剑锋在银光中迸出火花,却一往无前。   五丈。   四丈。   三丈。   二丈。   一丈!   剑锋距离露仲一丈远,终于再难进半分。   但江云晚轻喝一声,双手化为利爪,腰身下已是黑鳞蛇尾甩动。无论体魄还是剑意,此刻都已推至巅峰。   百折剑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再次斩破银光而去,距离男子胸膛不过一丈!   一声轻轻的叹息,声音青稚却意味苍老。   一尺距离,露仲抬起手指抵住剑尖。   咫尺天涯,咫尺即天涯。   一千零一剑寸寸崩裂,江云晚倒飞而出,狠狠撞在石壁上,吐出鲜血。   咫尺间就能见生死,可咫尺内永不可达。   “确实是剑仙之姿,可惜往后人间不会有你这位女子剑仙。”   露仲挥袖,朔风烈烈。   而江云晚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全身真气都灌注在刚才的一剑中了。   自己已经使尽浑身解数,但对方甚至还未尽全力。   即便只隔一线,天元就是天元。   朔风在前,但江云晚发现那只神侍的尸体就在旁边——即便已经死去,神侍躯体依旧坚如金石!   千钧一发之际,江云晚提起神侍作盾牌,将其挡在了身前。   狂风轰鸣中,她和神侍一同撞进石壁,巨石落下砸做石堆。   露仲终于收手,神侍的尸体滚落到他脚边,曼妙而狰狞的身躯依旧,但死后连蛇尾都软绵无力。   这便是死之悲哀,生之美妙。   露仲跨过神侍朝石堆走去,刚才一战后他不敢再有任何轻视,全神贯注防止这个年轻的小怪物诈死。   然后便是重临人间!要率领三大……   噗的一声轻响。   长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锋贯穿心口而出,在用力一拧后又缓缓退出,只留血腥洞口。   露仲呆楞片刻,盯着石堆中露出的半截蛇尾。他难以置信地回身,看到那只神侍的尸体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曼妙狰狞的躯体,另一只手握着长剑。   那张白色骨质的面具张开一条血缝,一张一合像是嘴巴,发出了本不应该发出的妩媚声音。   “前辈难道不知道,女人最为善变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凡人之欲   露仲捂住胸口,可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石堆上的石头掉落,露出那截蛇尾的上半部分,是具曼妙而狰狞的躯体,如白色面具般的脸庞呆呆望着上空。   是那只神侍。   露仲又眼睁睁看着那只“死而复生”的神侍,从蛇尾上的黑鳞开始变化,脸上的骨质蠕动,长发变得比夜色更动人。   浓紫色的衣裙覆下,妖娆的美人再度出现在身前。   露仲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江云晚。   不可能,自己的感知绝不会有错,刚刚滚到脚边的确实是神侍尸体,身躯细节丝毫不错,那种残余的邪异血腥更是真实。   世间绝没有这样的化形之术!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错愕,江云晚轻舔嘴唇,“这确实并非玄门术法,但前辈你自己也说了,已经过去两千六百年,时代变了。”   她轻甩剑上血渍。   就在之前朔风临身的一瞬,她一口咬在神侍脖子上,还好神侍死去不久,血液还有活性,足够发动黑锦妖蛇千面万相的神通。   也还好,神侍同样是蛇尾形态,迷惑了对手。   露仲愕然,明白了对方意思,这是妖族神通。   他剧烈咳嗽起来,“但是刚刚确切无疑,你的……真气已经耗尽了。”   真气耗尽,又如何来的这一剑?   “我的真气耗尽了,但李幼念的真气还有一些。”   江云晚脸色也惨淡到极点   露仲不知道对方所提的李幼念是何意,他也没有心力去想了。   嗡嗡震鸣中视野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几步,最后瘫在地上,眼角有血水流下。   或许两千多年真的太久,时代确实变了。   看起来柔弱无骨的女人,却有妖族神通,有颗狂暴的妖物之心,剑法却灵犀玄妙。   明明自己还有诸多通玄手段未出,明明真正实力还未展现,如果能重来……   露仲摇摇头,他确实未彻底重生,身体像是新生婴儿,刚刚那一剑已断绝了所有生机。   可惜没如果。   江云晚不再理会这个将死之人,时间万分宝贵,她径直朝蝶骨走去。   有极轻微的簌簌声响。   “云晚,小心!”角落里的虞烟注意到了什么喊出声。   几块石头掉落在脚边。   江云晚抬头去看,瞳孔骤然收缩。   石壁上密密麻麻都是黑鳞,那里爬满了神眷,一双双兽瞳正盯着她。   她扭头看向广场入口,更多的神眷在涌入。   ——就在刚才激战的时候,最后的禁制也失效了。   几乎是本能反应,江云晚拖着疲惫躯体向旁偏移,神眷们嘶吼着砸向她刚才的位置,仅靠体重就把地面砸烂。   见鬼,这些地宫深处的神眷真是顶级的掠食者,竟然悄无声息地绕过来潜伏,等着她和露仲两败俱伤后才出手。   “小小黑,把那边明黄衣服的女子带过来。”江云晚高喊。   莫说是寻常修士,即便过去的她放此时也该傻眼了。但此刻女子蛇瞳所视,一切情形都在被分析,冰冷理智的思考下,顷刻便开始行动。   黑豹低吼一声,不满女人随便指挥自己,但还是赶在神眷潮到之前,叼着朱洛的衣领往江云晚那边拖。   从石壁上不断有神眷跳下扑过来。   花魁剑和百折剑全部回到手中,江云晚鼓荡着不多的真气,将两柄剑一前一后刺入周围地面,剑气激发像是圆弧相连,连带着角落的虞烟也被包裹进去。   黑豹在千钧一发之际带着朱洛冲进来。   神眷潮水恰好围过来,但被陡然升起的剑气暂时阻住,刚刚跳过来的那几只神眷也被震开。   黑色潮水中临时多出了一个空洞,像是座孤岛,古铜色的蝶骨被隔在另一端。   神眷们隔着剑气不断嘶吼。   ……   江云晚环视四周,竭尽所能想着办法。可别说补全禁制,现在连保全自己的性命都是奢望,剑气不可能维持太久。   露仲就在她的脚边,痴傻一般捂着胸口,天元境修行者总还是能多坚持些。   他对外面的神眷熟视无睹,因为也没必要恐惧了。   “我一直对那些后人有愧,当年所谓中兴,其实与草创无异。”露仲忽然轻声说着。   或许生机将尽,他不再有青春韶华的朝气与桀骜,说话间又变得像是垂垂朽矣的老人。   “那些小家伙们继承了先祖的天赋,有许多心志也不错,如今又有了我都没看出的勇气。他们不该困守太兴城一隅,靠夹在不周山和朝堂间生存。本来我出去后会带他们重新崛起,甚至凌驾于世间大宗之上……”   江云晚看着黑潮,背对老人轻声道:   “你真的觉得,自己背叛先祖选择神明,是对三大世家好,是为自己的后人考虑?”   “那是自然。”   “启神宫现世,神明提前觉醒,灭世浩劫中三大世家又能逃到哪里?”   露仲气息靡顿,“神明苏醒并非一蹴而就,三大世家们还有许多年能……”   江云晚扭头,静静地盯着对方。   虚弱的声音戛然而止,露仲呆滞住了。   是啊,哪怕让后人们能多享受人间极致的富贵和权柄又如何,他们终将灭亡,先祖传到自己手中的血脉和信念会一起断绝。   露仲大叫起来,声音凄厉,仿佛要呕出那颗破损的心。   原来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本以为是自己和家族都能重新崛起,到头来全部是自己的私欲。   欲望之盛,连那些结果都不愿去想,思绪都被自己蒙蔽。   江云晚并不出声,只是默默看着这位露家中兴之祖的崩溃。   撕心裂肺的喊声停下,坐着的男子已然青丝转白发,即便容貌仍年轻,但露仲似乎又变回了那个老人。   “其实在两千多年前,我肉身死去,刚化为残魂之躯时。那时神明便曾醒过一次,虽然没有言语,但我能感觉到他向我敞开了神国大门。“露仲沉默片刻,轻声开口,“但是那时候我拒绝了,因为我是世家之长,是血盟的传人。”   “那这一次,为什么你没有拒绝?”   露仲抬起头,“因为死亡,实在太可怕了。虽然我早已知晓会有那么一天,但那时两千多年岁月对我来说就像白赚到的那样,我毫无畏惧。直到死亡阴影真正来临,我怕了。”   “死亡才是人间至高至伟的存在,无论帝王将相,无论仙人修士,哪怕你度过千年万年的岁月,死后都只是一抔土,谁能不怕?”   老人笑了,“不过现在必死无疑,反而没那么怕了。”   他看着江云晚,像是长辈对后辈的温淳教导,“要小心,虽然神明的绝大多数力量沉睡着,但其意识偶尔会醒来。神明的意识就在人间的角落沉睡,且不停变幻。可能是一朵云,一束花,一阵风,也可能是山中虎豹,江中鱼鳖,甚至是,一个人。”   一个人?   地宫震动陡然增强,如天地倒悬一般。   “时间应该还没到才对!”江云晚惊诧道。   “看来是连番大战,加剧了天地元气波动,时间提前了。”露仲叹息,“来不及了。”   他抬起颤巍的手,朝虚空中点了下。   清洌的风势冲天而起,没入头上穹顶,且似乎持续向上,贯穿所有地宫。   风势边缘生起无数水珠,像是露水形成的膜。   风生,水起。   “这是神明的一点遗泽,本来我准备事成后靠它离开启神宫,离开太兴城,但现在用不上了。”深深皱纹在他脸上生出,“就当是,为我背叛先祖血盟,而赎得一点罪吧,不然没办法再去见先祖们。你们,快走吧。”   江云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露仲抬头对着江云晚,口中轻轻说着什么,似乎没有声音,但江云晚却觉得头疼欲裂。   终于失去了所有力量,老人忽然自嘲地笑了,“什么狗屁飞天遁地的修行者,我们只是些,被七情六欲操纵的凡人而已。”   他最后看了江云晚一眼。   “别学我。”   老人闭上眼睛,再无半点气息。   江云晚对着老人的尸体,沉默不语,最后深深吸口气平复心绪。   她望向周围无尽的黑潮,最后将虞烟扶过来。   “不愧是我的云晚,要不要姐姐现在亲你一口啊?”虞烟倚着江云晚虚弱说道,自己怀中还抱着小蝶。   刚刚她一直在边角看着江云晚浴血搏杀,却连呐喊助威的气力都没有。   “还好老东西良心发现留了出路,出去后总会有办法的。”   江云晚只是笑笑。   嗯,会有办法的。   黑豹轻咬她的裙角。不断扭头朝风柱示意。   现在还不跑,你等什么呢?   江云晚望向匍匐在地上的黑豹,“我会遵守承诺的,不过人太多,小小黑帮我带上几个吧。”   黑豹翻个白眼,烂泥一样趴在地上,表示自己动的力气都没有,您老请便。   江云晚将昏迷的朱洛和小蝶放在黑豹背上,再把虞烟也放在黑豹背上,三人并排码好。   她手指忽然在虞烟的几处窍穴上点过。   虞烟本就真气耗尽,现在连手指都不能动,她瞪大双眼,”云晚,你做什么?”   江云晚将黑豹连同三人一同送入上扬的风水中。   风水带着上浮波动,连带着里面的东西。   虞烟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打算,前所未有的恐惧浮在脸上。   而江云晚只是冲着逐渐上浮的虞烟微笑。   “我说过一定能让你出去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长夜光明(上)   黑豹在空中乱蹬腿,就像狗刨一般,但发现不用自己费力,这股清冽的风水之柱便带着它漂浮上扬。   于是它安逸地耷拉着四肢,同时奇怪地望着下方的紫衣身影。   原来这个女人是傻的,死到临头都不跑。   黑豹连带着背上的三人已经升空数丈,剑气之外的神眷们意识到嘴边的食物就要逃跑,不断嘶吼前冲,剑气愈发薄弱。   “云晚,快上来!”趴在黑豹背上的虞烟喊道,“那个老头都说已经来不及了!”   江云晚微笑摇头,“用蝶骨补全禁制再从容离开是来不及了,但这其实是个二选一的问题,还好有的选。”   “什么禁制什么蝶骨,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去!”虞烟咬唇喊着。   “我知道的。”江云晚轻声说着。   她伸手一招,两柄剑落在手中,原地只留稀薄剑气还未散。   百折剑上刚有青绿光泽流动就被她一指封住,只剩剑身不停晃动。   她用力将两柄剑也抛到黑豹上,“离开地宫后去找三皇子萧奉之,他会护你们周全。”   “好,你不走我也不走。”虞烟想要跳下黑豹,可她被封住窍穴,此刻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你这是耍赖!”虞烟声腔颤抖道。   “好了,乖。”江云晚勉强牵起嘴角:“不是说爱笑的女人运气很好么?所以我现在就在笑着,说不定我不会死,到时带你去看红叶,吃烧肉。”   “我不要那些,我只要你回来……”   虞烟不断喊着,但江云晚扭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越升越高的黑豹,准备对付周围的那些神眷。   “朝千阳,你这个浑蛋!”高处忽然传来骂声。   江云晚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见虞烟红着眼眶。   “朝千阳,你这个浑蛋浑蛋浑蛋浑蛋浑蛋!!”虞烟强忍着泪水,“那么久不见,突然变成另外的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现在又要离开……”   江云晚怔住片刻,忽然释然地笑了,“也对,你那么聪明,发现了也不奇怪。”   若是今夜前的自己,即便这个关头,也没勇气承认吧。   “没错,我确实是个浑蛋。”江云晚朝高处挥手,“喂,虞烟。出去后写一封休书昭告天下吧,就说朝千阳是个没有责任心的混蛋,已经消失在人间,所以你把他休了。”   “浑蛋浑蛋浑蛋!你就这么抛得一干二净?”   虞烟声音哽咽,“我才不要!如果你不回来,我就永远作为你的道侣,向天下人说你有多混蛋!每天骂你一万遍,恨你一……”   声音戛然而止,风与水带着黑豹和上面的人离开了最深处的地宫,从底部开始消散。   黑暗的地宫中只剩神眷们的嘶吼。   “以后要擦亮眼睛,不要再遇到我这样的混蛋了。”江云晚望着穹顶轻声道。   巨石掉落,女子摇晃间闭上了眼睛,感受着体内只剩丝缕的真气。   “真是,好累啊……”   即便妖心似铁,也会累的啊。只想什么都不管,任这些神眷吃了都不理会。   残留的剑气终于弥散,神眷嘶吼着围上来,要将那袭紫衣淹没。   拳劲震荡的声音,几只神眷被轰飞出去。   江云晚娇嫩的手背上隐有红痕,只是短短一瞬,血瞳中又冰冷一片。   “至少休息前,要先将你们送回地狱!”   她低头看了眼脚边露仲的尸首,“前辈,你也不愿死后还要被它们吃掉吧。”   轻轻在其肩上一拍,炽热烈火升起,神眷们惊惧跳开。   江云晚在朝蝶骨的方向走去,火焰被留在身后,周围神眷们徘徊片刻,再度朝她扑过来。   不断有神眷被打飞出去,像是巨蟒在水中穿行,被打出去的异兽们就是浪花。   女子在潮水中跋涉,纵使真气所剩无几,但她还有这身令天下修士嫉妒的体魄!   浓紫衣裙多处被撕裂,脂玉般的肌肤上隐隐有血痕,她在潮水中行进得无比艰难,但终于到了那具蝶骨前。   江云晚伸手按在古铜色的骸骨上。   “南君,醒一醒,该起床了。”   ……   地面之上的太兴城,露华浓拼着重伤躯体,将一只神眷打回淮香河中。   但巨震忽然生于脚下,她险些摔倒在地。   女子若有所感,回身望去,一道道鸿沟骤然生出,像是一把把剑,将漂浮在水面上的废墟分作几块。   ——太兴城正在沉没,启神宫正在显世!   等到太兴城彻底沉没,与地下的那些古城融为一体,启神宫就会重临人间。   一道威压骤然扫过所有人的心头,仿佛青天压下,场间修为较低的修士直接口吐鲜血。   即便他们不知道神明之事,启神宫之变,但也都明确感知到一件事。   太兴城,完了。   河中的嘶吼声骤然高涨,神眷们更加凶暴,它们卷着长尾冲上岸,将不少修士拉入河中。   水面血腥涌起,但这不过是毁灭前的序曲。   绝望的呼喊遍布河畔,虽然修士们仍在血战,但眼中只剩悲壮,甚至有人祈祷上苍,呼喊救主。   露华浓望着河面,呢喃道:“云晚……”   ……   石壁之下,江云晚一只手不断将来袭的神眷们击退,另一只手按在蝶骨上。   最后一丝真气也注入骸骨中,恰好流经蝶骨的每一个角落。   一枚枚赤红光芒映进江云晚眼中,她仿佛见到一树红梅绽满枝头。   那是蝶骨上的铭文发出光芒,古铜色中有赤红流淌,像是青铜礼器上的烙印。   整面石壁都在破碎,这只巨大的蝴蝶突然动了。   江云晚怔怔看着,玄妙的铭文让这具古老的骸骨再度醒来。   骨蝶振动它的双翅,翅膀上细骨如云丝,时隔两千多年,这只鬼魅般的生灵再度飞翔。   迅猛的风压卷过,那些跃起扑食的神眷全都被打飞,骨蝶下方的地面都为之一清。   江云晚就站在骨蝶的背上,遥遥控制着骨蝶落在那几根石柱间。   五根石柱就像向上抓去的手指,骨蝶落在其中就像是手掌心。   更多的赤红光芒亮起,那是石柱们相继苏醒,上面的铭文隐约扭动,像是远古时的人们围着篝火起舞。   那根铭文模糊的石柱也震动起来,石屑簌簌抖落,本已模糊的铭文再度清晰,赤红一处接一处亮起。   广场上密密麻麻都是神眷,它们似乎感受到了那股玄妙浩瀚的气息,疯狂地朝石柱间涌来,嘶吼间甚至带着嚎哭,仿若被惊扰的鬼神。   五指成拳,缺一不可,如今最后一根断指也被补全。   赤金的虚影从石阵中生出——那是只硕大无朋的巨手!   石阵周围的神眷黑潮被猛地震开。   赤金巨手伸展手指,且不断变大,几乎要撑开天地。   疯长间它穿透了这最深处的古城,穿透了穹顶,穿透了上面一层又一层的古城,直到地下第二层的大梁古城。   巨手猛地握合,将除了第一层大夏古城外的所有古城全部握在手中。   它握住了整座启神宫!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长夜光明(下)   河畔的修士与兵卒们本来已经绝望,却感受到一股比之前更加宏大浩瀚的气息出现,甚至覆盖整座城池。   巨大的漩涡忽然在淮香河中生出,神眷们惊慌失措,拼了命往岸上逃。   但漩涡仿佛是有意识的灵物,任凭神眷们怎么逃离都会被吸住,像是有一只只无形的大手在拖拽它们。   岸上的人们惊呆在原地,眼前是修罗地狱般的惨象,拼命上了岸的神眷也被踹回去。   怨鬼般的嘶吼声中,黑鳞在白浪中翻涌,很快所有神眷都消失在漩涡深处。   前所未有的地震席卷脚下,像是地下有什么巨物异动。   俄顷,地震平息,漩涡消失,淮香河面风平浪静,且水线开始缓缓下降。   河岸陷入一片死寂,大悲大喜来的太快,众人甚至还没缓过来。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呐喊,震天的呼唤声爆发出来。   欢腾雀跃的人群中,却仍有几个惊愕不安的所在。   比如一名雪衣女子,比如一名俊逸的男子。   “云晚!”萧奉之脸色苍白,直接跃入水中,朝河底游去。   呼唤声戛然而止,众人无比诧异。   “殿下!”太兴令自然知道三殿下是为了什么,连忙上前高声向众人简略说了,令他们一同下水寻找。   江云晚三个字顿时在人群中传开,且今夜太兴城的拯救者也隐隐指向这个名字。   随即有无数人鱼贯入水,河面顿时乱作一团。   露华浓也要入水,却被族人拉住,她的身体已不能再如此了。   挣扎间她跌倒在河边,泪水顺着白瓷般的脸颊流下。   没有用的,地下水系错综复杂,没有外力牵引,没有神眷主动涌出来帮助判断,连通向古城的入口都找不到,更不要说进入启神宫了。   而从气息来看,启神宫关闭在即。   来不及了。   云晚即使还活着,也回不来了。   ……   无数神眷的嘶吼充盈耳畔,像是在地狱中听厉鬼嚎哭,且数量听起来多了许多,大概是地面上的神眷都沿着暗河被收回来了。   现在针对它们的禁制已开,神眷们甚至无法离开这座城。   古城中接连响起轰鸣,地面裂出鸿沟,许多屋舍塌成废墟中的废墟。   广场上的神眷们失序奔逃,即便它们如山中虎豹,可现在整座山都在燃烧,虎豹又如何?   本来自由就在眼前,却被一个女人,一个它们眼中的猎物毁去。神眷们愤怒吼叫,面目狰狞如恶鬼。   江云晚摇晃着站起,蝶骨铺在脚下,已与禁制石阵融为一体。即便低末的修行者也能凭气息感知到,启神宫正在徐徐关闭,很快就会彻底封绝在这大地深处,沉寂在人间之外。   任务完成,太兴城平安,人间也平安了。   只是自己,不太平安……   江云晚扶着膝盖,她最后一丝真气也被榨干了,身躯表面没什么,内在已千疮百孔,都是之前与露仲激战受的伤。   越过生死玄关,去挑战那样的大修行者,怎么能不付出代价?   江云晚跌跌撞撞向后,靠着一根石柱坐下。   即便经历了血脉觉醒的蜕变,现在也接近油尽灯枯了。   如果现在能回到城外围的地下暗河,或许还能赶在启神宫彻底关闭前离开。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古城已经被神眷填满,如今的自己无法闯过那无尽的黑鳞。   倦意一阵阵袭来,眼前尽是黑暗,隐约能看到外面神眷们怨毒的兽瞳。   江云晚抬头望着正在龟裂的穹顶,妖娆的脸上忽然露出莫名神情。   原来看着世界离自己而去,被沉入无边黑暗,被放逐在人间之外是这种感觉啊。   她伸手抓住胸前领口,只觉得胸腔中有什么东西无比滚烫。   妖化蜕变后心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能够冷静地面对任何事,唯独某个角落,愈发炽热,深埋于心。   石柱外面神眷围绕着奔走,禁制外扩到整个启神宫,石阵已经无法阻止它们,但它们仍在耐心地等待。   野兽都有畏惧更强更残暴者的本能,何况眼前这个女人强大到超乎想象,残暴到一塌糊涂。   就像群狼围着重伤的狮子,等其倒下的刹那就是血肉盛宴开始的时候。   它们本来就要奔向神国,却被这个女人拽回深渊地狱。还好,这个女人与它们一同坠入了地狱!   江云晚靠着的石柱就是先前铭文模糊的那根,旁边就是那具擎天峰先人的骸骨。   江云晚与骸骨并列而坐,扭头看着骸骨,惨淡笑道:“这位祖师,当年你没办完的事,我替你办完了。”   “不过以后我……也要在这儿……和你们为伴了。”   “现在……让我先睡会儿吧。”   黑暗彻底袭来,江云晚闭上眼睛,意识陷入混沌。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神眷们蜂拥而入,獠牙上淌着涎液。   这些硕大狰狞的身躯,将纤柔的女子彻底淹没!   光明在石阵中绽放,闪耀整个广场。   江云晚被温暖的光芒唤醒,无力地睁开眼缝。   周围的神眷都倒在地上,一个赤金色的虚幻人影站在她身边,是个仙风道骨的修士,胡须垂在胸前,似乎是在守护着她。   她旁边的骸骨瞬息之间风化成灰。   同样的事发生在古城中的许多地方,更多的金光在黑暗中闪烁。那些擎天峰先人们的骸骨都发出耀眼金光,随即寸寸风化。   一道道金色人影出现在江云晚身前,男女皆有,以那个长须修士为首。   光明如海将女子淹没,她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像是沐浴在阳光下。   “是咱们擎天峰的孩子吗?”   “是擎天峰的气息没错,是个勇敢的孩子。”   慈祥温柔的虚幻声落在江云晚耳中,但她浑浑噩噩,已经没能力去思考了,似乎看到近处的两个年轻男女正在打量着她。   “那么,为我们的传人开出路来吧。”仙风道骨的修士沉声说着。   他向外走去,手提散发光焰的长灯。   “擎天峰峰主,封山尽。”   不断有年轻男女们跟随在后面。   “擎天峰弟子,柳原。”   “擎天峰弟子,山问好。”   “擎天峰弟子,张明灭。”   “擎天峰弟子,巫情。”   “擎天峰弟子,崔真真。”   “……”   或和蔼或温柔的声音发出,像是在对江云晚问好。   江云晚模糊中看到了他们提着的一盏盏明灯,原来温暖出自那里。   最后一名清秀如水的女子牵住了江云晚的手,轻柔地将她拉起,“擎天峰弟子,孟璇玑。”   女子拉着江云晚跟在众人身后,江云晚浑浑噩噩地走着,仿佛身处不真切的幻梦。   擎天峰的先人们手提长灯在黑夜中行走,一如千年之前他们来到这座城。   队伍之前神眷们咆哮着冲上来,但江云晚的袖子忽然抖动起来,无数刀剑兵刃冲袖而出!   ——那是她今夜撑筏入城时,从先人骨骸那里一一收下的兵器。   那些沉寂千年的再度饮血,它们在队伍前方挥斩。   光明如海,刀剑作浪潮,在遍地的神眷中开出一条血路。   手提明灯的人们带着江云晚走了很远。   他们走过了广场,走过了中轴御道,走过了内城,走过了外城,一直走到了外缘的巨大城门下。   厚重古老的城门洞开,江云晚被带到了队伍最前面,许多只手在后面轻柔地推她。   江云晚跌跌撞撞走出城门,那些武器全部又回到她的袖中,没几步身前就是暗河。   她茫然地回过身去,看到城门内那些金黄虚影朝她微笑。   长灯一盏盏熄灭,所有人影都裂解为光点,飘散消失不见。   城门关闭,吱呀声响中这座古城彻底封禁,归于平寂。   江云晚再也支撑不住,她仰面倒入河中,被卷入滚滚波涛中消失不见。   ……   沉重的声音回荡在太兴城中,那是卯时的钟声。   慕情节,结束了。   光与暗交界之刻,往昔应该是这座城繁华热闹的开始,但现在城中冷冷清清。   终于有百姓大着胆子走出避难之地,在听到某些消息后瘫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感恩祷念。   一个稚童尚且年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玩耍的时候又到了。   他躲开娘亲的视线偷偷溜走,蹦蹦跳跳前行,晨曦追赶着他的脚步。   稚童来到城池角落的一处水边,这里是淮香河在城中的支流之一,以往只是观景用的溪流。但在之前的洪水中水道被拓宽许多,以后是改建为运河码头,还是被填埋,就不得而知了。   稚童拿木棍戳着水面,孩子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   波浪拍打岸边,一道身影浮出水面,被水浪冲到了岸边。   稚童正低着头,一张妖娆绝色的脸庞便映入眼中。   “好漂亮的姐姐啊。”他目瞪口呆。   但再往下看,女子腰身下赫然是条长长的蛇尾。   稚童踩到蛇一样跳开,哭喊着跑远了,“娘亲,有妖怪……”   江云晚躺在岸边,修长蛇尾还浸在水中,水波在她背下冲刷。   她眼神虚无地看着上方,光线渐明的天空中,一道肉眼难见的波纹扩张,宛若透明的晶体在破碎。   ——那是禁城大阵正在消解。   一缕朝阳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天,亮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秋雨荡尘   朝阳追逐流云而去,晨光照满太兴城。   城中洪水已经无影无踪,淮香河畔风平浪静,已经变回那条人畜无害,且带来无数繁华的运河。   天光流照,城中各处封禁均在消失。   有的是自然消散,比如笼罩整座城的禁城大阵。   有的是被人力破解,比如囚禁三皇子府邸的禁阵。   有的则是不知何时消散的,比如那座高耸的鹿台。   虽然朝阳升起,但似乎只是为了向世人宣告,浩劫已经过去。很快水汽浓郁起来,看起来今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但劫后余生的百姓们反而欣喜,秋天本就多雨。入秋后久不落雨,如今看来倒像是妖邪作乱的佐证。   秋风秋雨也能喜人,百姓们望着与晨光对峙的雨云,只希望这场雨能洗涤城中的血腥和污秽。   渐起的薄雾在鹿台园林中漂浮,鹿台一角有座千沉木铸造的大殿,大殿迎着晨光徐徐开启。   一名朝臣探出脑袋,确定殿外一片死寂,但仍颤颤不敢出。   天光照亮殿内的景象,太兴公卿们躺倒一片,极少有没受伤的。   要么是伤重晕了过去,要么是因为这惊魂一夜而惊厥过去,只有少数人还保持清醒,严阵以待。   开门的朝臣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大殿,天空寂寞得连只鸟都没有,确定那些蝙蝠已经离开。   但他旋即被眼前景象惊起全身寒毛。   血流成河,尸体横陈,殿前空地都被鱼龙卫的尸体覆盖,血腥气味扑鼻而来,仿佛边塞沙场。   尸体堆中忽然动了下,把朝臣再度吓回殿中,紧闭殿门。   一具具尸体被拨开,一个人影从里面坐了起来。   何必来全身被血水浸透,像是从炼狱中归来。   他醒来不久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是场间唯一的活人,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是被下属们层层护在身下,才苟且活了下来。   男子双手颤抖着捂住脸,他骤然发出喊叫,像是要将自己的脸都撕下来。   ……   狂暴的雷夜终于过去,绵密细碎的秋雨在午后落下,整座太兴城笼罩在雨雾中。   东坊中的那处堂皇府邸,本来用作囚禁里面人的阵法已经散去,但此刻更严密的防护封锁了周边。   萧奉之从正门而入,怀中抱着昏迷的女子。女子睡颜静谧,蜷缩在他怀中像只小动物。   女子腰身下已经变回修长有致的双腿,白嫩柔软的脚裸着,脚趾上还挂着水珠。   “还不去拿衣服!”萧奉之低声说着,跟随撑伞的下属中立刻分出一名女子离去。   下属们跟随着来到府邸最深处,在竹园外分列警戒。萧奉之抱着江云晚走进竹园中的一处房间,轻柔地把女子放在床上。   天色昏暗,竹园中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雨声萧索。   萧奉之坐在床边,撩开女子湿漉漉的鬓发,感受着女子体内的气息。   气息之虚弱,让他心头一颤。   再次见到对方时,他差点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小师妹,不仅是样貌,连气态都变了不少,难以想象昨夜后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确实长大了,可师兄一点也不希望你长大。”萧奉之轻声道。   女侍从带着换洗衣服毛巾等物入内,萧奉之接过毛巾,一点点拭去江云晚脸上的雨水。侍从眼神震惊,不敢去看不敢去问,只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殿下!”   太兴令出现在房门口,正准备陈奏什么急事,但被萧奉之看了眼立刻噤声,恭立在门外屋檐下等候。   他向来觉得这位殿下长得像仙人,清心寡欲得也像仙人,而唯有事关这位女子时,仙人才会从云端回到人间,才有了人味和烟火味。   萧奉之动作轻柔,直到将女子白皙脖间的水渍也擦干,才吩咐侍从为女子擦干身子和更换衣服,又安排下诸多详细事宜,譬如用绝品灵植煎药膳等,列出种种总之都是为了给女子疗伤。   他起身离开房间,撑着伞带太兴令向外走,但没走几步就驻足。   竹园中女子穿着裹身玲珑的剑袍,全身都被细雨淋透,低头间看不清她的神色。   “劳烦太兴令现在园外等我。”萧奉之道。   太兴令点头,快步离去,将竹园留给二人。   “你都知道了?”男子问道。   虞烟点点头,湿发垂在额间。   萧奉之轻轻叹息,走到虞烟旁边时停下,“还不知道师弟什么时候会醒……”   “不要怪她,师弟其实过得很苦。”   他将伞塞进虞烟手中,顶着雨出了竹园。   从天而落的雨打在竹叶上,发出沙沙声响,   女子撑伞站在园中,默默看着竹林深处的房间。   万千雨落,落于一人。   竹园外太兴令连忙为萧奉之撑伞,“殿下,城中情况大致分明了。承蒙皇天庇佑,虽然受波及的百姓较多,但受到伤害的很少,已按照殿下先前所定,优先治疗伤者。但城心一带五坊彻底化作废墟,还有十三坊已无法住人,有大量百姓需要安置。“   皇天庇佑么……   萧奉之点头,“知道了,现在去你那边的议事堂。”   鹿园中的朝臣们已经被救回,但大多都因伤势不省人事,有的甚至到现在还两股战战,不能自已。   就算有些股肱之臣在,但朝政已经彻底瘫痪,短时间内无法恢复。   如今浩劫已过,但整座城乱象丛生,反而是最不能放松的时候。   万绪千头,都压在他一人肩上。   “殿下,还有一事……”太兴令踌躇。   “无妨,说吧。”   “我太兴城天京帝都,怎么会突然有妖孽掀起浩劫?殿下,属下以为,此事背后必有蹊跷!”太兴令终于鼓起勇气道。   “此事已有人去处理了。”萧奉之道。   太兴令一惊,倒不是惊于有人已去处理,而是奇怪殿下为何不亲自主持追查此事。   如今二皇子被拘禁,大皇子下落不明,大概凶多吉少,皇位之争已成定局。三殿下应该借此机会聚拢民心,早登大位才对。   “还有其他事么?”萧奉之见太兴令神色仍然古怪,开口问道。   太兴令想起城中逐渐疯传的故事,下意识望向竹园中,那位女子沉睡的房间。但想了想这女子是殿下亲近之人,那应该是件好事。   于是太兴令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转而提起另一桩事:   “午后开始,各方各地来问太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该如何对外自述?”太兴令恭谨道。   “太兴令觉得,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夜……不是妖邪作祟,水猴子聚水淹城么?”太兴令迷惑问道,不知三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萧奉之沉默片刻,点头道:“没错,确实是妖邪作祟。”   他跨出门去,走进漫天雨中。   ……   雨落太兴城,但更远的荒原上只有几朵乌云飘荡,连红花秋草都显得光泽暗淡。   更西边的地方,身穿普通布裙的少女在原野上行走。   暗淡天色下,那张白色面纱本该十分显眼,但周围一切生灵都对她视而不见,甚至有蛇虫从她脚边爬过,完全失去了本该有的警惕。   很快她就到了原野尽头的山口,翻过这座山就能踏上返回北烈国的路。   但少女忽然停下,望着山口的一根粗大枯树。   枯树后丰腴美艳的女人走出,望着少女笑道:“师妹,也不跟师姐打个招呼,就这样不辞而别么?” 第一百八十六章 以身为赌   “殿下,不要用我师姐的语气说话。”少女平静道。   “好玩而已。”离离耸肩,“谁让你和老二能想出,把妾身塞进这身躯中此等恶趣之事,为此妾身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呢。”   “但是看起来殿下很满意。”   “当然满意,满意到妾身恨不得连老二那个蠢货也一同杀了!”女人眼中忽然霜寒一片。   但她又吃吃笑起来,“开个玩笑而已,师妹不要见怪。”   少女沉默,饶是她也分不出对方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妾身倒也应该满意,毕竟除了得到这具身体,连这女人的记忆都一点点融练得到了。”离离纤指揉着额角,“妾身从里面,可是找到许多有趣的事情呢。”   “比如,你们是同门关系。比如,你的名字叫做楠楠。”   “再比如,你才是真正的北烈国圣女,或者说,未来的北烈国圣女。”女子玩味笑道。   杀气掠过,周围的荒草都被压低!   “你杀不了我。”少女淡淡道。   “妾身当然杀不了你,但按你现在的状态,废了你的修为倒不是难事。”离离挑着指甲。   少女的面纱忽然无风而动,但很快又压下,“看来殿下不准备动手,到底想做些什么?”   “若能杀了你妾身真的会动手,只是废修为就无趣了些。何况圣女在北烈国地位非凡,却不是国之根本。废了你雪月海还会诞生新的圣女,没什么意思。”   “那殿下究竟想做什么?连我师姐折磨人心那一套都学会了么?”少女淡淡道。   大皇子手指自锁骨向下比弄,“这身躯原主玉皮欲骨,天赋修为也是一流,本就准备封为圣女为你遮掩,等待你羽翼渐丰。且她恰好与妾身本体相性极佳,你们便索性封名赐品,赋予其尊贵气运,好用来对付妾身,却没想到便宜了妾身。”   “为了吸引天下人目光,不仅离离这假圣女身份是个秘密,就连她作为容器被带来太兴城都没几个人知道吧?”   “并非虚假,师姐本来就是真正的圣女,只不过是作为我的替代品暂时过渡而已,这一切师姐都心甘情愿。”名叫楠楠的少女眼神莫名变得阴冷,但仍开口道:“至于太兴城之事,随我来太兴城的自然都知道,只是他们也永远留在太兴城了,雪月海中还有一位知道。”   “这样么,很好。”大皇子手指拂过丰润的唇,“只要你发下心魔大誓,不将圣女变故泄露出去,妾身便不废你修为,如何?至于雪月海那人,你应该也有办法能说服他。”   “你是想…… ”少女的声音沉下来。   “一明一暗,两位圣女光影一体,但距离你接任圣女还有几年时间吧。天日不可空悬,妾身这个圣女只好勉为其难,回到北烈国继续做圣女咯。”女人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   “殿下不会真心为北烈国做事。”   “妾身到北烈国自然是去捣乱的。”   “……我还需要一些理由。”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   “之前已经说过,妾身可是融合了不少记忆呢。”女人说着忽然一阵头痛,用力按着额角,嘴角却笑起来。   “没错,就像现在这样,再多些,再多些……”她的脸色潮红,语气欢愉,如饮美酒。   “哎呀,在师妹面前可不能失态。”见少女目光冰冷看着她,大皇子收起那副特意来嘲讽对方的神情。   “依照记忆来看,你们北烈国内也风起云涌。雪月海和如今朝堂互为掣肘,水火不容呢。妾身既是圣女又是皇子,去了自然有办法帮你们,将朝堂上那些人换一批。”   少女挑起眉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北烈国一旦内乱,妾身就有机会带着老三和王朝铁骑,去踏平你们北烈国嘛。”女人嘻嘻笑着。   “……你觉得自己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这哪里叫做骗,妾身本就是北烈国的圣女。”女人柔若无骨的手拂过肌肤,曼陀沙华在这天色中格外妖娆,“妾身全身上下哪一处与圣女不同?”   沉默,长久的沉默。烈风从乌云下端卷过来,在荒草中穿过。   疾风知劲草,劲草恨不得趴在地上,说你不要过来,我夹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好害怕。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数地上的蚂蚁。   对方所说的根本不是什么阴谋,甚至连阳谋都称不上,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这万里红尘就是由无数欲望和利益浇铸而成,所谓利益,双方所取一致,便能对坐饮酒,所取相反,便要拔剑生死。   大周皇子伪装圣女重返北烈国,如同在深渊行走。而让对方在雪月海搅动风雨,自然同样危险。   但是北烈国的内情少女更加清楚,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否则她也不会兵行险招,带着天邪七宗的人来太兴城。   没错,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良久,少女缓缓抬起头,“不管大周如何说辞,于北烈国,离离并没有随我来太兴城,只是外出寻访机缘修行去了,这样的结果如何,师姐?”   她的声音重重压在最后两个字上。   女人满意笑起来,“不愧是雪月海真正的圣女,那么,我们就此开始了。”   少女点头,随即立下心魔大誓。   这是一场豪赌,双方都倾注血本的豪赌,以身家性命,甚至一国气运为押的豪赌!   过程中双方可能会目标一致,但等到骰盅掀开的时候,押注的只会有一个胜者。   败者,自然是死。   “很好,等妾身做好准备就会回北烈国。那师妹,我们雪月海见咯。”   女人掩嘴笑着,秋风吹来,她的身形消失在风中,只留笑声回荡。   少女走到枯树下,忽然摇了摇头。   周边山林骤然有铁刃挥动的声音,仿若无数刀剑出鞘。   ——那不是刀剑,而是许多翅如镰刀的鳞蝠从山林中飞出,铁青色鳞片映着天光。   她离开太兴城前将城中所有的鳞蝠都带了出来,否则自己现在身负重伤,此去北烈国万里迢迢,会有不小风险。   但刚刚那位皇子似乎也看出了,不然若对方贸然先出手,就算自己修为被废,也有信心让对方付出差不多的代价。   风中还有女人的余香,少女有些感叹。   太兴城蒙难至此,对方应该是满腔怒火吧,却在灾难还未彻底结束时,就从千头万绪中快速理出头绪。哪怕被人算计,也能将此变为优势,从中找出一线机会。   面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仍能保持可怕的冷静,忍住杀戮复仇的欲望,与仇敌对面谋划,就连刚刚种种作态都不过是伪装。   不,对方仍选择了复仇,只不过是将复仇目标扩大到整个北烈国,甚至让自己化作复仇的刀刃。   真是个冷酷的男人,或者说女人。   这种人,倒最适合生在帝王家。   不过,还好……   “师姐,我们雪月海见吧。”   少女向原野眺望,太兴城已经缩为一团黑影,人间帝京在天地间也如此渺小。   她最后看了眼,转身沿着山道离去。   鳞蝠成群结队跟在她身后飞行,像是令行禁止的军队。   少女走过深涧,走过溪流,鳞蝠静静跟在后面,她仿佛在御使百鬼,幸好荒山深远,无人得见。   但少女忽然在一处小溪旁停下,抬头望向头顶的树枝。   树枝上落着一只玲珑小燕,通体雪白仿佛纸浆糊成。   纸燕低下头与少女对视,眼中露出饶有兴趣的人性化目光。   “你好呀,真是个好天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人间帝王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傍晚的时候雨势终于减弱,最后渐至无声,整座城笼罩在昏暗的水雾中。   萧奉之负手站在高大的宫城前,宫门中来回穿行、清理废墟瓦砾的宫人们都低着头,不敢看这位如今掌控太兴城的皇子。   直到第一盏透红的灯笼亮起时,美艳的女人袅袅婷婷走来,略施粉黛的脸白璧般无暇,在光影下就像是一幅古画。   女人在萧奉之旁边站定,也看着朱漆高墙。   ”大哥,真的要如此么?“萧奉之仰着头没有去看。   ”人家都打到这里来了,我们总要还礼。”离离说道:”再说将皇子圣女都做一遍,人间可少有这样的福气。“   “从小大哥就是这样,看似好说话,其实你认定的事天下人都拉不回来。“萧奉之余光看了女人一眼,幽幽夜色中能见到她眼角的浓艳。   ”等大哥去了北烈国,我就矢口否认这一切,让大哥变成圣女回不来好了。“   “哎呀,妾身好怕~”女人捂着心口。   两人一时都笑起来。   笑着笑着两人都停下了,两人高低间互相对望,视线中夜色都更浓郁了。   “走吧,总要进宫的。”萧奉之低叹。   女人点点头,跟随萧奉之进入宫门,前路无人敢拦。   跨过门洞时萧奉之忽然拿出一袭黑色兜帽罩衣,将其披在女人身上。   “做什么?”离离睁大眼睛。   “把圣女带进宫的罪名我可担不起。”萧奉之温淳笑道,把兜帽也拉起按在女人头上。   “不要摸哥哥的头啊!”女人挣脱开向前走去,但还是用罩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萧奉之原地盯着自己的手,手指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他摇头苦笑,旋即追了上去。   ……   夜色彻底覆盖人间,宫中一盏盏灯笼相继亮起,有少许的热闹气息,但距离当初的威严繁盛还差得很远。   这里是城中最先恢复秩序的地方,今天雨水清洗了一遍,宫人们也在不断整饰,但仍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我们都小瞧二哥了,他在禁城前就将宫中的供奉高手都遣出去了,还巧妙更改换防时间,让昨夜宫中禁卫数量都不多。“萧奉之说道。   整座太兴城论佩刀数莫过于鱼龙卫,但要论真正高手所在自然是皇宫,自家那位二哥确实心思缜密,甚至提前防止去鹿台的哪位大佬能与宫中贵人联系。   只是后面水淹太兴,神眷侵城,就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离离看着多处的断壁残垣默不作声,萧周开国三百载,还从未有过此等屈辱之事。   “宫中人气聚集,不少神眷冲进来了,禁卫们护着宫人躲进了偏处,伤亡不算太重。“萧奉之顿了下,”不过有件事很奇怪,内宫很早就开启了防护禁阵,没有受到侵害。“   皇城也有内外之分,内宫自然是宫眷们所在之地。   ”大概是哪个宫人机灵吧。“女人淡淡道。   萧奉之点头,带着对方一路往内宫去,“此外还有一件事,宫中供奉十去八九,有几个供奉被二哥留下了,但那些供奉昨晚都没出现。”   说完两人都沉默下来。   哪怕是萧圭兵行险招也要留下,哪怕昨夜太兴城危如累卵也不出现,这几个供奉是做什么的一目了然。   接下来两人再没有话语,沉闷地在宫中行走。   内宫果然没受什么灾殃,仿佛是废墟皇都中的小小洞天,宫女和太监躬身穿行,来见礼领路的都被萧奉之驱散。   两人一路行至某条长廊外,遥遥见到了那座寝宫。   “父皇生前修为强绝,尸身不会轻易腐烂。老二又秘不发丧,就将父皇留在寝宫,做成还在养病的假象。”萧奉之轻声道,“走吧,总要去与父皇道个别。”   女人点点头。   紫薇星坠那日他们便都猜到了,后续老二的举措也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只有父皇龙驭宾天,老二才敢以监国之名作出这些事,秘不发丧也是理所当然。   大概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登上皇位后,再会以人伦孝子的新皇身份,从容服国丧吧。   那几个留下的供奉,自然也是为天子守灵。   只是快到的时候,离离忽然拉住萧奉之,微抬眼看着对方,”奉之……“   看着女人眼中的深沉意味,萧奉之先是一愣,随即也想到了什么。   ”……不至于此。“他摇了摇头,带着离离走入寝宫。   殿门被轻轻推开,月辉随之映入,空气中还带着些许雨后的泥土气味。   这让萧奉之想起那个夜晚,自己也是这样进寝宫去见父亲。   他带着女人往里面走去,清冷月光照在深处的帷帐中,与他面容略有相似的男人就躺在床上,身穿玄色寝衣仿佛是在沉睡。   但哪怕是闭着眼睛,那张骨相毕现的脸也不怒自威。   帷帐旁的铜鹤擎灯发出暗淡微光,映照着坐在床榻对面的一个年老太监。   太监两道白眉垂下,闭着眼睛一丝气息也无,枯皱的脸皮比床上的更像一个死人。   他倏然睁开眼睛,望向萧奉之,”三殿下。“   “冯公公。”萧奉之点头示意,旁边笼在罩衣里的离离也微微点头。   冯公公是贴身护卫天子之人,也是宫中各供奉高手之首,传闻自幼入宫,但年轻时曾随天子一同冲锋陷阵。这位老人也曾指点过他们的修行,萧氏中人对其无不尊敬,萧圭也留其看护父亲尸首。   老人站起身行礼,长眉微颤道:“陛下阖眼前曾说过,他一闭眼你们兄弟一定是要决出胜负的,到时可能会祸乱宫城,宫中都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了。所以陛下赐下恩典,说一旦二殿下遣走宫中供奉便是死战的时候到了,允许咱家关上内宫,庇佑这些宫人,其他一概不用管。”   冯公公顿了顿道:“这内宫宫人连同咱家,都是些没卵蛋的,其实死不足惜。只不过咱家没想到,三位殿下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整个太兴城都险些毁于一旦。”   萧奉之像是受教的学生,低着头沉默不语。   冯公公从怀中掏出两根细香,一根赤红,一根玄黑。   ”陛下阖眼前说了,到最后会有位殿下来看他,如果来的是二殿下,就把这只黑香点上。如果来的事大殿下或三殿下,就把这支红香点上。“   说完冯公公收起黑香,手指在红香顶头一捻,便将点燃的红香插入桌上的小香炉中。   在萧奉之的疑惑目光中,红香飘出缕缕烟气,带着十分古怪的异香。   那烟气飘而不散,凝成线绳一样,飘到了床间,飘到了男人的鼻间。   一声深沉叹息,仿佛做了场春秋大梦。   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冯公公身躯压得极低。   “陛下。”   ……   “陛下回神不久,老奴就不打扰陛下父子相见了。”冯公公轻声道。   得到男人首肯,老人躬身倒着退出寝宫,并轻轻关上殿门。   皇帝坐在床榻上气息微弱,但眼中像是两颗星辰,与身前的儿子对视。   没有起死回生后的温馨感动,也没有父子相见的亲情时刻,萧奉之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旁边的黑袍罩衣也是如此。   早就经过了震惊的阶段,他想起进殿前大哥的眼神,现在忽然觉得很疲惫。   “父亲,我需要一个解释……”   不是父皇,而是父亲,这是身为儿子对自己父亲的质问。   “朕之前没有骗你,朕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前几日就该死了。只不过用了些禁法,假死数日以骗天数,勉强再博来一两年光阴。”皇帝平静说道。   “……那两根香是怎么回事?”萧奉之问。   皇帝看了离离一眼,但并没有询问,似乎对方微不足道。   他收回视线,“你或者老大来,点燃红香朕会醒来。如果是老二来,点燃黑香禁法就会失效,朕会顺应天时真正死去。”   “假死刚醒后朕会很虚弱,轻易就能被杀死。”皇帝说道,他英气的脸上果然没有血色。   “听到朕死去的消息老二也会伤心吧,但等他得胜归来见到朕这个重生的皇帝,他会毫不犹豫杀了朕,所以复生也没用。你和老大不会如此,但也因这性子接手皇位会有风险,所以若是你们来,朕会用搏来的时间,将大周平安交给你们。”   “如果是老二,那他会不惜任何手段,将江山王权牢牢攥在手中,也不需要朕去保驾护航了,朕倒也懒得再醒来了。”皇帝淡淡解释着。   月光照进空荡的寝宫,照在皇帝平静苍白的脸上,也照在萧奉之额头的青筋上。   他紧攥双拳,阴影低垂眼眸。   又是这种冷酷感觉,所以他过去才避开父亲去不周山。   果然大哥是与父亲最像的人,所谓身怀帝王之相,就是骨子里对自己都冷酷到了极点!   “你早就知道我们三个会走到这一步?”萧奉之压抑怒火问道。   “给老二监国之权就是干这个的,朕留下了一份诏书,他如果按诏书说的做江山也会有主人,但他应该会把诏书撕了。”   皇帝望着萧奉之,“朕见你得胜很欣慰,老二太依靠阴诡伎俩,王道霸道都差了些,不是最好选择。”   萧奉之低头看着这个虚弱的人间帝王,“……那大哥呢?”   旁边的黑袍颤抖了下。   “既然是你一个来,老大应该是死了,也就不需要去谈了。”皇帝看起来并不悲伤,“其实对老大最好的归宿,就是在东海之滨做个闲散王爷。”   黑袍不再颤抖,头更低些,归于平静无声。   萧奉之深深吸了口气,”那你知道因为你的安排,太兴城发生了什么吗?“   “朕不知道,实际上也没什么安排。除了让老郑给内宫人一条生路,朕什么都没做,这些天确实可以看作朕已经死了。”   “太兴城差点毁了!”萧奉之忽然怒吼,“你不忘施恩泽于宫中,可知道太兴城百万人家,差点都魂归地下!要不是因为我小……”   萧奉之不说了。   清瘦的男人脸上终于变了神色,诧异中带着些许晦暗。   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如果能诞生一位新的帝王,太兴城毁了又如何?”   萧奉之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对方在说什么,“不过是个皇位,换了谁……”   “如果是类似百年千年前的光景,朕没了你们三个还有其他儿子,找个务实的就好,但如今不行。”男人打断了他的话,“从很早前开始人间就有些不对,朕身为皇帝秉承天数国运,感受更加清晰。”   “你知道南海苍梧城的渔民吗?”男人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萧奉之不知道该说什么。   “苍梧城的渔民会去近海渔猎,如果碰到庞大鱼群,那意味着丰收,他们会在船上载歌载舞。可如果鱼群太过庞大,他们会立刻调头逃跑。”这位深居宫中的帝王,却能详细描绘渔民的生活,“鱼群太庞大,就说明深海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把那些鱼都吓到了近海。”   “渔猎尚且有此启示,何况人间气运。五十年前开始的乾明大潮是佐证,今年春上的钱塘是佐证,你说的太兴城危亡,应该也是佐证。”皇帝停顿了下,“如此骇人的鱼群,这次不管深海中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都会是场人间浩劫。”   萧奉之胸膛剧烈起伏。   “所以朕之后的君主,不仅要是位明君,更要足够强大,甚至是铁血和残暴,要能带着人间走过这场浩劫。这样的人选连朕都看不出,只能让你们自己决胜负,以烈火来炼真金。”   “太兴城毁了,总比将来天下覆灭,人间倒悬来的好。”   皇帝平静说着,语气像是给儿子指点学业,讲的却是整座人间兴亡,足以吓破天下大部分人的胆。   “只剩你一个,现在由不得你任性,准备接手大周吧。朕还剩些时间,会把王朝的隐患一一拔除,交给你一个国力昌盛的……”   萧奉之一拳打在自己父亲脸上,男人直接飞在地上!   “混蛋!”   也不知这愤怒来于对方对自己儿子生死的利用,还是来于对方对一切的冷酷。   萧奉之转身就走。   虚弱的天子倒在地上,看着儿子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萧奉之忽然站住,背对着皇帝道:“很抱歉让父亲失望了,二哥没有死,就被囚禁在他自己的府中。”   从容说人间兴衰的帝王竟然变了脸色,眼神中露出光亮,“那老大呢?”   萧奉之一把抓下了旁边人的罩衣,美艳的女人站在月光中,像朵妖娆盛开的曼珠沙华。   萧奉之不说话,女人也深沉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一怔,随即皱眉道:“这是奉之你选的皇妃吗?此女太过色靡,有失清雅。”   这下轮到萧奉之和离离愣住了,实在没想到眼前的男人居然还会关心子女,凝固的气氛略有冲散。   “你还能活多久?”萧奉之忽然问。   “一年,或者两年。本来就是赚来的,已经足够了。”   萧奉之和离离眼中都有些暗淡。   男人擦去嘴角血迹,“怎么,觉得自己打得重了?”   “……我觉得自己下手轻了。”萧奉之不再理会自己的父亲,拍拍女人的肩膀,“你和他说吧。”   萧奉之径直离开了寝宫。   离离深深吸口气,叹息着朝皇帝走过去。   “你究竟是谁?”皇帝带着挑剔目光,“朕不会接受你这样的女人进萧家。”   “无所谓,反正打小你就不接受。”女人耸耸肩,“至于说到身份…… ”   “那浑蛋的儿子也只能是个浑蛋啊!”离离一拳打在皇帝脸上。   “老三都打了一拳,那作为老大肯定要多来一下啊,父亲!”   大皇子又是一拳打上去!   ……   秋天的阳光透着窗户缝隙照进丝缕,女子靠坐在窗边的床上,静静望着紧闭的窗户。   窗外是光明世界,女子却似乎有些不喜,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   她的视线冰冷,冷漠地看着这个世界。   江云晚从被子里抽出手腕,手指在眼前轻盈划动。   随着她的动作,柔若无骨的手上不断有细密蛇鳞涌出,又旋即隐没在皮肤下,只有莹润白玉般的色泽。   她在不断审视着自己,这个蜕变新生的自己。   房门悄悄开出缝隙,在光线还未大放前就又关闭,一团娇小漆黑的东西挤了进来。   昏暗的房间中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那是肉垫踩在地上的声音。   江云晚循声望去,一只可爱的小黑猫出现在床前,修长尾巴扬起来轻晃。   虽然脸上的线条都变得柔顺,甚至堪称圆嘟嘟的可爱,但漆黑的眼瞳中依然暗藏豹子般的凶猛。   当然没多少人会相信,这么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会是只凶猛豹子。   “这不是我们的猛兽小小黑嘛。”   女子轻笑间眼中的冷漠总算少了些,像是从隔阂疏远中回到世间。   “这几天你是第几次来看我了?真的准备跟我了么?”   黑猫别过脸去,江云晚也不急,饶有兴趣地与它僵持。   终于黑猫转过来低垂着头,像是默认。   不跟你又能怎么办呢?这次把那么大一艘云舟和重要货物都弄丢了,回去指不定要受宗门责罚,跟着你或许能逃过一劫……黑猫想着。   好吧好吧,这些都是借口,主要还是怕被其他灵兽取笑。这么重要的差事跑砸了,这让金光峰的阿虎怎么看我,让凌云峰的鹤儿怎么看我?   好吧好吧,其实这些也是借口。其实是我不想做一辈子拉货的灵兽,那跟凡间的驴子有什么区别!你虽然有些疯,但这么生猛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啊,跟着你说不定会度过不一样的生涯……   就在黑猫在那里纠结自己的豹生时,江云晚轻快地拍了拍怀中的被褥。   那仿佛是个信号,又是一种诱惑。   黑猫盯着女子的怀抱许久,最后咬牙一狠心。   罢了,不就是吃几年苦头吗!   黑猫一跃而起,轻盈落在女子怀中。   但很快黑猫发现自己错了,并非错在选择跟着女子,而是错在自己没有早点跳上来。   温暖的热感包围着它,纤细微冷的手指抓在它的背间,甚至还有两团丰盈沉甸的东西压在它头皮上,如同按摩一般。   ——黑猫舒服到简直要呆滞了。   江云晚望向房间一角的桌上,那里码放着数量夸张的吃食,只是一点也没被动过。   她找到了需要的东西,随手一挥,一根风干的小鱼隔空而来。   “呐,之前答应你的小鱼干。”   小小黑大喜过望,正要去咬却发现鱼干又被女人拿远。   “你还真的喜欢吃鱼啊。”女人眼神玩味,“不该做些表示来感谢主人吗?”   小小黑发出低吼。   “嗯?”   小小黑思想斗争良久,终于还是蜷缩着“喵”了一声。   江云晚被逗笑了,将鱼干塞给了对方,“放心吧,你在地宫中帮了我许多,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小小黑翻个白眼,还不是那个有朱雀血脉的女子说,变成这样被你收下的几率更高嘛,她说你以前还养了条狗来着。   江云晚招来一盘鱼干放在小小黑身前,在对方大快朵颐时叮嘱不要把碎屑弄到床上。   轻易就折服了一只灵兽,女子一边撸着猫,视线在房间里那些吃食上扫过。   都是各酒楼商家主动送来的吃食,皇子府后厨都快被这些东西塞满了,于是择优送来了些。   听说除了吃食城中还有各种礼物被送进皇子府,都是特意给她的。   江云晚有些疑惑,她在房间里待了几天都没出去,不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样。   房间再度恢复平寂,只剩小猫吃鱼的声音,女子静静地撸着猫,又淡然地望着窗外。   房门忽然被打开,光亮涌入在房间中浮动。   江云晚看着门边的女子愣住了,仿佛经年隔世未见。   两人隔着光影静静对视,尘埃在阳光中飞舞。   “总是窝在床上对身体不好,何况你还在养伤。”虞烟轻声道。   “我们出去走走吧。”   “云晚。”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好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到处都是乒乓作响声,每个街角都能望见烟尘,锯木和砸铁的声音快要汇成一支乐曲。   这里距皇子府不远,算是条稍冷清的街。   江云晚和虞烟在长街中行走,路旁正在废墟中测量的木匠们为之侧目。   即便帝都中这样的美人也不多见,那个身着束腰剑袍的女子飒爽风姿,美人如剑一词刚好合适。   但旁边的美人更有一种魔力,眼睛盯着会觉得莫名危险,收回视线却又心痒难耐,就像是带刺的花朵引诱你去采。   一个走街串巷卖画的少童也在看着,踉跄间手中的画纸随风飘飞。   江云晚看了眼风中的纸张,随意往偏处走几步,抬手的位置恰好在秋风轨迹的末尾,画纸落在皎白的手中,像是秋风恭谨送上。   不仅少童惊呆,旁边的虞烟都睁大双眼。   少童忙不迭跑过来道谢,却又忽然愣住,“姐姐,你和画上的人好像啊。”   江云晚这才注意到手中是幅人像,画上一抹淡紫倩影——那是她自己,或者说是妖化前的自己。   “那你觉得姐姐和画上的人哪个更漂亮一点?”江云晚拿着画像笑道。   “姐姐你更,更…… ”少童红脸低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词语,“但我还是更喜欢画上的这位姐姐,她救了我们。”   虞烟看了眼画像,“嗯?这幅画是哪位画师所作?”   “东北坊的那个老师傅,最近这画卖得可好了,老师傅雇我们帮他卖。”少童说道。   古怪老头的样子浮现在脑海,虞烟会心一笑,拿出一个瓷瓶和一小袋钱,“这幅画我买了,多出来的钱当作跑腿费,把这个瓶子交给那画师。”   少童惊喜莫名,道谢着跑开了。   迎着江云晚的疑惑眼神,虞烟解释了曾观画有悟的事,“那位老师傅对钱财没兴趣,瓶中丹药能固体强身,倒足够他无病无灾画一辈子了,也算偿还了这份因果。”   “由画悟剑,要不要我教你呀?”虞烟眯眼笑道。   “修剑悟道,各有机缘,强求不得。”江云晚摇头,“说来我的变化真的很大么?”   “相熟之人倒是能认出,陌生人对着画像多盯你几眼应该也能出。”虞烟说道:“但哪个陌生人能平静看着你这张祸水脸庞呢?”   以前就是祸水,现在更加危险的祸水。   虞烟苦笑间看着对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眼的微变倒是其次,毕竟对方之前已是绝色。主要是气态翻天覆地,让人不敢相认。   “城中现在很多卖这些的?”江云晚晃晃手中画纸。   “如果你知道城中现在传着怎样的故事,那就不会奇怪了。”   “什么故事?”   “慕情之夜阴气大盛,有妖邪聚群作乱,携北地江水倒灌太兴城,想要毁城杀戮。”虞烟悠悠说道:“恰有不周山山主江云晚来帝都公干,遂仗三尺青锋,直入淮香河底妖邪巢穴,荡平群邪,解帝都危难……”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怪皇子府中多了那些厚礼……”江云晚越听越愣,“但就算我去了地宫,三师兄应该会帮我隐瞒才对。”   “那晚你入河底时似乎被那个太兴令看到了,太兴令很感动,嘴就碎了些。”虞烟笑道:“拯救万民,又是位修为高强的美人,百姓自然津津乐道。”   她指着画,“照此下去,大概要太兴画纸贵了。且挽救帝都这样的壮举,很快你的美名就要传遍天下了。”   江云晚看着自己的画像沉默,随即摸着脸摇摇头。   还好自己现在形貌微变,不然在太兴城恐怕都出不去门。   江云晚正要收起画卷,却被虞烟一把夺过。   “我买的!”虞烟翻着白眼嘟囔,“成为妖物就能变漂亮……早知道我也去弄点妖血什么的。”   江云晚无奈摇头,抓起虞烟的手往前去,“走吧。”   虞烟怔怔跟上,目光一直盯着两人相牵的手,她最终只是抿下嘴,什么也没有说。   转过冷清的街,视野逐渐开阔,人群也随之熙攘起来,伴随着长街两旁的修缮声一片热闹。也终于没有那么多人注视她们,两位美人并肩而行。   在更后面一只黑色小猫跟随,机巧地穿过行人们的脚踝间,可爱的外表引起不少女子惊呼。   虞烟向后瞥了小小黑一眼,“就算那只黑豹找上你,你也没必要收下它,未来可能会带来麻烦。”   “它在地宫中帮了我们很多,既然它不愿再做宗门灵兽,就帮它一把好了,另外…… ”江云晚顿了顿道:“养养猫,逗逗狗,做些寻常之事,能让我找回些作为人的感觉,也算互帮互助了。”   她转身望向小小黑,轻笑道:“听说淮香河退水后,里面还有不少江鱼留下,肉嫩肥美。”   小小黑只是听着就有口水留下,它转身撒开四肢奔跑,快乐地奔向淮香河。   “喜欢吃鱼的豹子,很有趣不是吗?”江云晚笑笑,拉着虞烟的手继续前行。   虞烟不时侧看江云晚,发现对方的目光在长街上游移,檐角、牌楼、秋风、落叶……看似在阅览太兴繁华,实则是在看事物背后的东西,似乎是在体悟某些玄妙之感。   那双美眸饱含魅惑,深处却是绝对的冰冷理智。   虞烟又想起对方刚刚接住画纸的一幕。   “云晚,你现在究竟是什么修为?”虞烟开口问道,她能感受到对方境界还停留在四境巅峰,可实力绝对远超这个范畴。   “妖化后我确实大受裨益,身躯蜕变,过往所学也融会贯通……”江云晚走过一家酒楼时微停,闻到后厨的鲜血气味而唇间轻动,但还是牵着虞烟走开。   “不过更重要的是那些玄妙体悟,本来只有到更高境界才能把握,好比我虽身在低楼,但提前见到了高层的壮丽风景。”江云晚淡然解释:“这些生于血脉的体悟,若一定要对应境界,大致与六境万象境相当。”   修行九境,一境一重楼,却不是只增长真气体魄,每至一层风景都有不同。   照修行界常识九境化为三段,人初、地象、天元,仿若人之脏腑,各有不同。   人初三境俗称下三境,主在由凡人到修士的嬗变。   所以胎息境固本,吞玉境积气,至龙虎境淬炼体魄而别人间。   地象三境俗称中三境,修士开始从观己身到观天地。   所以生根境种道树,开府境迎风雨,至万象境浑然自成而结出体内大乾坤。   至于俗称上三境的天元三境,那就是得天地气象的大造化了。   “嗯,我现在算是伪六境吧。”江云晚轻笑道,“只不过是靠血脉觉醒,将过往种种强行锻为一块,畸变如同小乾坤。”   “伪六境……”虞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早晚要被气死,那你现在岂不是地象三境中无敌?”   “不是还有个伪字吗?”江云晚轻啧,“现在还不算无敌,应该有许多地象巅峰的修士比较难对付。”   虞烟点点头,表示能理解,修士的比拼从不是靠境界碾压。   九境三段,各段中的修士虽然境界有差异,但并非云泥之别。   七境之后的天元境虽然人间也有许多,但与下六境相比就如凤毛麟角,因此没多少信息。   但人初境和地象境比比皆是,世间早已形成共识。   同一大境中,人初一境的胎息对上人初三境的龙虎,地象一境的生根对上地象三境的万象,都有可能获胜,虽然机会很渺茫,就像几岁的孩童揣着匕首,趁不注意击败一名壮汉。   虞烟忽然气结,我理解个什么啊……   江云晚看到身边女子的小表情,无奈道:“不必气馁,我只是寅吃卯粮,等到更高境界你们大快朵颐时,我却无饭可吃,你们就很快能赶上来了。”   嗯,话虽如此,自己的双生道树还会随境界提升,且随着妖躯一点点替换人身,到时又不知会有什么变化……   江云晚忽然想起地宫中的那只神侍,神侍空有半步天元的修为却不懂驾驭,就像孩童骑着神驹烈马,只会横冲直撞。   而自己的情况则正好相反,就像世间绝佳的骑手,胯下虽然是还在成长的稚马,但驾驭起来也要比寻常骑手强很多。   哪怕是一分寻常真气,在自己手里也能发挥出寻常四境没有的妙用。   虞烟没好气道:“我们修了多久,你又修了多久?”   江云晚沉默。   对方说的没错,自己修为实在涨得太快了。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操纵自己,让自己修为无视因果规律的暴增。那在修行的尽头,在妖血炼化的终点,会有什么等着自己?   可是自己不能停下,也不会停下!   江云晚不自觉攥紧了手。   虞烟忽然指了指,江云晚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右边衣袖在轻轻鼓荡着。   她拂过衣袖平息了鼓荡,头疼道:”是我的剑灵还在闹脾气。”   看来得找时间跟小青道歉。   江云晚忽然眼前一亮,拉着虞烟到路旁的糕点摊上,拈起一块散发清香的酥糕。   “虞烟,还记得霞栖镇里我们也一起出游过吗?”   “记得,霞栖镇药水口一条街,里面确实很热闹,和太兴城风味不同。”虞烟回忆夏天时的情景,嘴角不自觉翘起。   “药水口里常有用药植入糖做的糕点,没想到太兴城也有。”江云晚说着把酥糕送到虞烟嘴边,“尝尝看。”   虞烟樱唇轻轻咬下一块,“嗯,很甜。”   江云晚将剩下半块也送入自己口中,轻舔嘴唇笑道:“果然是太兴城,味道比霞栖镇的要精细些,但我还是更喜欢霞栖镇的。嗯,我们也该早点回去了。”   虞烟咀嚼的嘴忽然停住,“还好,你还会笑。”   “什么?”江云晚不解。   虞烟摇摇头,没有回答。   从今天午时离开皇子府后,对方笑了很多次,有轻笑、有苦笑,还有哭笑不得。   但她能够看出那些笑容都是假的,就像一块冷冰在竭力让自己融化,用冰水模仿春雨的味道。   只有刚才品尝到类似霞栖镇的味道时,对方才发出由衷的笑容。   无论由内到外变成了什么样子,还好,你还会笑。   见虞烟不肯回答,江云晚也不追问,“那走吧,总不能白来太兴城一趟,就像霞栖镇那样走走吧。”   虞烟轻轻点头,于是江云晚买下一包糕点,带着虞烟在城中漫步。   秋天是太兴城最美的时候,如今是深秋时分,更有种老酒沥出般的美。   秋风送来的温凉刚刚好,午后的阳光醇和,金黄树叶落下在阳光中打转。   没过一会儿天空还飘起雨丝,但并没有乌云遮挡太阳,于是灿烂的虹划过天际。   这座城刚刚经历劫难,但宛若涅槃重生。整个城心都被围住,里面正进行浩大的工事。   城心外各处也都在修缮,但在各工地间店家酒楼都已开张,人们重新走上街头,秋阳中整座城都在新生,爆发出强韧的活力。   两位美人越过秋阳,走过秋风。   她们在古老的道观旁讲述自己知道的典故,在观景台上远眺秋景品尝糕点,江云晚甚至还陪对方去逛胭脂首饰铺子,就像真正的闺蜜那样把臂同游。   直到日头一点点西斜的时候,江云晚带着虞烟来到西坊的一角,林荫道下铺满金色落叶,叠在一起像是静止的河流。   “很早前我听说这里后,就想着到太兴城后要带你来这里。”   虞烟随行听着默不作声。   “这里本来是金河街,因为这些落叶而得名,后来因为游人如织,被开辟为太兴一景。”江云晚望着宽落林道,“不过太兴城刚经浩劫,现在没什么游人,倒便宜了我们两个。”   正当江云晚要走进林道时,忽然被虞烟拉住了手,“有意思吗?”   江云晚回身,见虞烟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   “什么?”   虞烟骤然抓住江云晚的胸前衣领,把对方拉到自己身前,彼此呼吸可闻,“我们互相演了半天,就跟真的情浓意浓的好姐妹一样,不觉得无趣吗?”   “虞烟,你到底在说什么?”江云晚显得很迷惑。   “地宫中还记得自己是朝千阳,现在反而忘到脑后了么?”虞烟目光灼灼。   江云晚愈发惊讶,“什么朝千阳?虞烟,你是不是在地宫时受伤太重,把自己的幻觉当成真的了?”   虞烟并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江云晚。   秋风卷起落叶,在满地金黄的背景中,两人相对贴合,鼻尖都快要触碰,目光不断相触和纠缠,心跳声清晰可闻。   良久,终于是江云晚败下阵来,她微微低下头。   “就当作朝千阳还没回来,我只是江云晚,是你的好姐妹,好不好?”   虞烟静静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不好。” 第一百八十九章 至亲至远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脸上白纱遮面的少女站在幽深山谷中,抬头望去漫天云彩红透,红日渐渐西斜。   深秋时节山中依旧满是虫鸣,虫鸣中还隐隐裹挟着风雷般的声响,那是鳞蝠在空中极速振翅。   紫红火焰骤然生起,最后一只鳞蝠在火焰中尖啸,还未坠落到地面就已化作飞灰。   楠楠收回视线,望向前方的一个瘦长男子。   男子也抖掉手上残余的火焰,冷笑着望过来,“楠楠姑娘,该上路了。”   即便刚刚男子屠杀鳞蝠时少女也没有动静,现在仍旧不为所动,冷冷看着男子那张白净面皮。   气息如骄阳般炽盛的男子走过来,哪怕任务即将完成他也没有放松,步伐间沉稳有力,深深戒备着四周。   一步,两步,三步……   男子骤然倒下,七窍流血,气息已无。   一只白色小燕落在最近的枝头上,仿佛纸浆糊成。   “刚刚他屠杀鳞蝠时你就可以出手了。”楠楠望向纸燕。   “虽然它们是造物主最久远的造物,但我依旧讨厌。”纸燕唉声叹气,“谁让我听过一些蝙蝠的恐怖故事,小时候可是被吓得无法入眠啊。”   “所以你现在依旧恐惧?”少女问道。   “恐惧无法被克服,只能转变为其他东西,比如……无视。”纸燕头头是道,“只要你掌握着力量,就能无视其他存在。当你掌握足够的力量时,整座人间都可以无视,万物匍匐在你脚下!”   纸燕发出的优雅男声逐渐高亢,仿佛吟唱,随即又低沉恭敬下来,“当然,那是属于造物主不可僭越的特权。”   疯子……少女心头闪过一个字眼。   纸燕望着那具倒下的尸体,饶有兴趣道:“虽然只是刚过天元境的雏儿,但也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居然被专门派来杀你,北烈国中有人比大周更急着让你死。”   少女皱起眉头。   没错,她要带着这些鳞蝠回北烈国,并非防备大周的报复,反而是为防范北烈国的某些人。   但少女也没想到来敌竟然有天元境界,否则她会采取其他防范。且以此类推,如果敌人知道自己是潜藏的圣女,那来敌就不止是天元境中的雏鸟了。   这也说明北烈国中形势正在加剧,甚至超出了她的预估。   ——那些明里暗里的人,真的要让雪月海消失。   少女忽然想起与那位皇子的约定,轻轻吸口气,眼神悄然坚定。   纸燕在树枝上低头,翅膀一前一后,仿佛一个人在按腹鞠身,“美丽的小姐,我来就是要护送你回去,趁天色未晚继续上路吧。”   纸燕懒洋洋地飞出去。   “隐山的首领竟然这样悠闲?”少女在后面跟随。   “哎呀呀,下属的人不成器,我这个老大只好亲自出来谈合作了。”纸燕在空中叹息,没有丝毫怒气。   “雪月海中谈合作轮不到我。”少女淡淡道。   “因果,因果,有因必有果。你是雪月海未来的主人,也是北烈国未来的主人,你就是果。”   少女沉默良久,忽又开口道:“既然要合作,太兴城之事隐山却只派来一个鲁黑山。”   “太兴城之事本就不可能成功,所以鲁黑山并非是帮手,而是作为一个样品,来展现隐山一角。”   见少女似乎不信,纸燕笑得很肆意,“大周朝国运正隆,你们的计划再天衣无缝,也不可能在这时抹去它的都城。何况那座启神宫坐落在帝都之下,又被擎天峰镇压过,注定无法出世,冥冥中一定会有力量阻止这一切。”   自己的苦心孤诣被嘲作无用之功,少女只是微微一怔,“我在太兴城遇到了一位女子,她……似乎就是冥冥中的变数。”   “钱塘那处遗存耗时八百载才演化成后天启神宫,也是被那位小姑娘掺了一脚。”纸燕了然于胸,“夏天时我安插在不周山的一位学生也是被她杀了,那可是我的得意门生,说不定能继承衣钵,让我伤心了很久啊。”   “她的命格遇过某种变化,注定会与这些纠缠在一起,更何况她还是……”   纸燕笑笑,“总之今后你们或许还会遇到,虽然我现在不想杀她,但如果你想的话尽可以试试,说不定会有很有趣的事发生。”   “她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人物……”少女若有所思。   “不,她只是一个棋子,背后的陈未才算重要。”纸燕的声音逐渐低沉,“陈未,擎天峰陈未!”   整个山谷刹那摇晃了一瞬,少女向后方望去,不自觉驻足停下。   “哎呀,不小心发火了,那个陈未实在太讨人厌。”纸燕转瞬就又恢复如初,“我最近很想杀了他,他却和我捉迷藏。如果不是我四处找他,你这次在太兴城估计就会撞上他。”   “四处捉迷藏,还能顺道来此处么?”少女又跟了上来。   “不妨事,到哪里都不会耽搁。”纸燕笑着从容解释。   “我们躲迷藏的地点,就是这整座人间。”   说话间已经走出山谷,辽阔的景象赫然出现在眼前,大河怒涛夹在险山两岸间,像条长龙滚滚东流去。   “考虑得如何了?”。   ”鲁黑山,在隐山算几流?”少女抬头问道。   纸燕想了想,“嗯,春天之前根本不入流,现在,大概是……末流。”   少女沉默,她曾看过鲁黑山的资料,如果对方所言不虚,那隐山却是在短短时间内,将一头任人宰割的家猪,变成了獠牙森寒的野兽。   答案已不言而喻。   少女点点头,“但雪月海,是神明在人间的唯一代行人。”   “造物主那样伟大的存在,不会介意它的信徒多一些。”纸燕毫不在乎着笑道。   “那你要我做些什么?”少女问。   “是啊,这么可爱的小姐该请你做些什么呢?”男人声音清亮起来,“那就请你看一出恢弘的戏目吧,虽然一颗棋子在不周山被毁去,但更多的棋子已经生根发芽。”   “嗯,天凉了,让不周山就此破灭吧。”   少女眼睛微眯。   “前路没有敌人了,请恕在下先告辞了。”   声音逐渐远去,纸燕倏然崩解,化作白色纸浆落在地上。   少女默然良久,她回头去看,整座山谷深处空空荡荡。   就在刚才,对方谈到陈未不经意地流露怒火,于是山谷后面整片山都消失了……   隐山……   少女回过身来,巨大的日轮呈现在峡谷外的天空,夕阳一点点降落。   “江云晚……那就杀你试试看好了。”   她走到江岸边,随手摘下一朵黄花,扔于江面脚踩其上,在满江熔金中渡江而去。   不过有些麻烦,那样的怪物,大概连害怕都不会有吧……少女想着。   ……   夕阳缓缓落下,秋日灿烂如金。   “是,我就是朝千阳。”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江云晚轻声说道。   “是吗?我现在倒不这么认为了?”虞烟冷笑,步步紧逼,“你现在哪一点像朝千阳?是你这副倾国倾城的身段,还是这张祸国殃民的脸蛋。”   江云晚只是低着头,步步后退进入落叶重叠的林道。   “春息知道你的身份,对不对?”虞烟问。   江云晚沉默点头。   “难怪她有时表现那么奇怪……”虞烟呢喃道。   “你的三师兄萧奉之也知道你的身份,对不对?”   江云晚轻轻吸口气,“对。”   片片金黄树叶悠悠落下,地面上厚厚一层,两人进退的脚步间发出沙沙声响。   虞烟走到江云晚身前,“我和你是曾昭告天下的道侣,照俗世说法与夫妻无异。”   江云晚扭过头,“虞烟,就到这里好吗?”   美色如剑的女子此刻目光更是如剑,“为什么独独瞒我一个?”   “不要再问了。”江云晚压抑着声音。   虞烟忽然自嘲地笑笑,“原来只有我像个傻子,满世间地去找你。”   “所以说不要再问了!”   巨力忽然传来,虞烟的身体被压在旁边的一根粗树上,两只纤柔的手此刻却用力抓着她的肩头。   抬眼望去,正对上那一双血红的蛇瞳。   “因为告诉你会很危险,因为我不想你受到伤害!”江云晚按着对方,呼吸微有急促。   “危险?就像这次的太兴城吗?”虞烟平静问道。   “那些怪物也好,地宫也好,都只是表面,深层隐藏着更多。”江云晚抿嘴道。   鲁黑山出现便说明隐山也有参与,那名北烈国的少女更加危险,最后还悄然离开了太兴城,据师兄说她的背后是雪月海,能以一宗撑起一国的宗门。   而自己迟早会对上隐山,且身为擎天峰弟子,站在神明的对立面,前路只会更加凶险。   “如果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只会越陷越深,更何况……”   江云晚忽然整个人压在虞烟身上,膝盖压住对方双腿,任凭虞烟如何挣扎都不为所动。   神色间充满侵略性,江云晚几乎要贴在虞烟的脖颈间,红唇微启间隐约能看到两根锐利的尖牙。   “更何况我不仅成为了江云晚,还成为了这样一个妖物,我也不知道最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江云晚低语,“我怕最后伤害你的,就是我自己。”   “你已经伤害过我了,就在那个夜晚。”虞烟轻声说着,抚摸自己的脖子。   除了那晚的咬痕,还有肩膀的伤痕都已经愈合了,但记忆仍旧深刻。   江云晚身形一滞,起身看着虞烟的白嫩脖颈,“……抱歉。”   她伸手想去抚摸,却被对方躲开。   “即便你不告诉我身份,我也依旧在你身边,这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危险呢?”虞烟忽然问道。   江云晚轻咬嘴唇,许久才像是下了决心道:“因为当你作为江云晚的朋友时,不会陷得那么深。”   虞烟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灼灼看着对方的眼睛,“那为什么只有我作为朝千阳的道侣时,才会越陷越深?”   “因为……”江云晚闭上眼睛轻声道:“因为我们作为道侣曾经共同起誓,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对彼此不抛弃,不放弃,直到修行之路的尽头。”   “原来你还记得。”   江云晚不敢睁开眼睛去看对方。   “原来你还记得!”虞烟怒极而笑,掏出一份叠好的纸张,“这是你在地宫中要的东西,在你养伤的时候我已经把它写好了!”   江云晚接过那张纸摊开来看,笔迹苍劲有力,确实出自虞烟手下。   江云晚心头颤动。   那是封言简意赅的休书,确实按照地宫中自己所说的那样,虞烟将朝千阳扫地出门,两人的道侣关系就此结束。   秋风在林道中吹起,卷起无数落叶,从两名女子的身旁掠过,江云晚的青丝也被吹起。   发丝缭乱间她几乎看不到其他,只有白纸黑字占据了视野的全部。   虞烟静静看着江云晚,神色看似平静,眼瞳中却像是被秋风吹乱的池水。   她在等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   良久无言,残阳渐斜。   “……或许这样于你才是最好。”江云晚忽然轻声道。   虞烟动也没动,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眼中秋风停歇,池水冻结,隐约有什么东西在酝酿。   江云晚没有抬头,仍在看着休书,只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读,是体内的灼血在读这些文字。   妖血变得灼热,在身体里奔流,奔流时的声响都化成一句话,催促她撕掉这封休书!   别吵了……江云晚对着自己轻声道。   她强迫自己剥离情感,用绝对理智的思绪去分析。   过去自己和虞烟在各自宗门中都处境艰难,恰好又年纪相仿,修为相仿,名声相仿,同是三大宗年轻一代中的出色剑修。   那时世间就有好事之徒,将自己和虞烟并称为金童玉女,剑道青秀。   于是假意结成道侣,虞烟可以借此拒绝千剑湖影家,而自己也可以多个强有力的盟友,且避免自己被当作联姻工具,从而专心修道。   而影家自从剑坞之事后,再没有来找过虞烟,也不再提与影十三的婚事,应该是影十三用不知道什么办法说服了家人。   “你与影家的事已经解决了,再作为我的道侣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江云晚叠好休书,表示自己已经收下,强行牵起嘴角。   “虞烟,就当我是个违反誓言的浑蛋……”   “你不用再被我这个浑蛋束缚了。”   女子的勉强笑声在秋风中回荡。 第一百九十章 暮落   风声中还有女子的声音回荡。   虞烟抬起头静静看着江云晚,在江云晚快要忍不住躲闪的时候,女子扭头便走。   “你要去哪?”江云晚问。   那抹窈窕身影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往前走。   江云晚跟上去,“折山之礼在即,要去不周山的话我可以送你。如果你想回千剑湖,我可以让三师兄安排人手。”   见对方一直不回答,江云晚追上前想要拉住虞烟。   玲珑剑袍轻动,古铜色的寒芒闪过,江云晚立刻停住动作。   ——那抹蚍蜉小剑正触在她的咽喉处,剑锋浅浅陷入柔嫩的肌肤。   虞烟转过身手指摄住小剑,眼周泛红。   “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朝千阳,不,江云晚姑娘。”虞烟冷冷看着对方,“你是不周山弟子,我出身千剑湖,我们连同门之谊都不算,请江姑娘自重。”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是啊,剥除这层虚假的道侣关系,自己和虞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关系。   “虞烟……”   江云晚想靠得更近些,但蚍蜉剑真地毫不留情前刺,猝不及防的闪避下,她向后仰倒在地毯般的落叶上。   几片金黄树叶震起又落下,江云晚平躺在地上,幽蓝的剑袍出现在视野中,还有俯身时的悉索声响。   就像刚刚江云晚按着她一样,虞烟压着江云晚的双肩,几率乌黑发丝垂落在江云晚脸上。   “有年不周山年末大考,我在年关从千剑湖赶过来帮你作弊……”   江云晚向上注视着那张美色凌厉的脸。   “我第一次亲手锻剑那次,你带着我不远万里去阳白山探矿取铁…… ”   “这些都只是互惠互利?”   江云晚轻咬鲜红的唇,闭上眼睛道:“……是。”   一滴湿润落在她的脸上。   江云晚倏然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女子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落在她的脸上。   “那你曾偷偷带我溜出禁闭去落星门看星海,你曾闯入毒蛟巢穴去救我,在北方沙海我们一起被困了三天三夜,还有,还有……”虞烟压抑颤抖。   “朝千阳,那你现在对着我说,说这些都是你的精心算计,是我们作为道侣在互相利用。”   江云晚几次想要张口,最后只是闭上眼睛。   良久的寂静后身体上的重量不再,传来轻微的沙沙声,那是虞烟踩着落叶走远了。   江云晚睁开眼睛,看着金黄落叶和被吹来的残花一同落下,两边树木将天空裁剪成长长一条。   她躺在金色的河中,林道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云晚轻轻抚摸脸上的泪水,她第一次看见虞烟这样哭。   也第一次知道,泪水可以这样滚烫。   女子用手臂遮住眼睛,不再去看金红色的天空。   “朝千阳啊朝千阳,你就是个浑蛋。”   ……   江云晚回到三皇子府中,偌大幽深的府邸静悄悄的。   这几天三师兄忙于太兴城事务,郡主萧清浅也在养伤,很少能见到他们两个。   至于朱洛……则让人有些哭笑不得。那晚朱洛所为让人敬佩,但现在她被朱雀堂的人缠着,天天催促让她回南朱宗认祖归宗。   照这样发展下去,南朱宗的少主就要变成南朱宗的大小姐了。   江云晚往府邸的深处去,虞烟也暂时在师兄府上住着,她有些担心,想再找虞烟聊一聊。   但到了虞烟的房间只见里面一片狼藉,桌柜翻倒在地,满地都是凌乱的杂物,一个侍女正在收拾。   江云晚一愣,叫来侍女询问。   “是虞姑娘自己找东西翻成这样的。”   “什么东西?”江云晚皱眉。   “听虞姑娘自己嘟囔,像是个叫沉剑令的东西。”侍女胆怯道。   沉剑令……江云晚神色陡然一变。   “古旧的深色木牌,形状像个纺锤?”江云晚急切比划着。   侍女点头,“虞姑娘说总算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了,拿着东西就离开了。”   江云晚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刻朝府邸外走去。   千剑湖中有沉剑池,是天下剑修圣地,也是禁地,虞烟的蚍蜉剑就在外围取出。   而沉剑池深处则是问剑之地,非持沉剑令者不得入,六境剑修都不一定能回来。   江云晚冲出府邸,夕阳将四周刷上金黄的虚影,街道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虞烟怎么会有沉剑令,千剑湖一向对此把控得很严……不,她在千剑湖身份地位特殊,说不定真能弄来此物。   这简直就是寻死!   剧烈的狂风掠过空荡街道,江云晚随狂风消失在原地。   遮月步运转到极致,太兴城有关的禁令也全然不顾,浓紫色的风穿过夕阳,偶尔穿过有人的街巷,行人们反应过来时只闻到淡淡幽香。   只是短短时间江云晚便到了朱雀南门,从此门出到千剑湖最快。   但赶到此地江云晚才发现城门已经关闭,如今太兴城正处在虚弱状态,日暮时分就会关闭城门,想来其他城门也是如此。   江云晚折返回皇子府时,虞烟仍旧没有回来。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但比心跳更快的是思绪。   太兴城如今守备森严,虞烟现在一定还没出城,她应该就在城中的某个角落,不回皇子府是为了躲自己。   日轮小半沉在天边,秋日的夕照是这样浓烈,但也不算悠长,很快就会天黑,天黑后就更不好找了,明天一早虞烟就会出城!   江云晚再度在城中穿行,她像紫色的流风不断在各处出现。   午后逛过的街道,卖糖糕的小摊,生有青苔的道观,挂着铜铃的观景台,甚至是一起去过的胭脂水粉铺。   夕阳一点一滴流失,江云晚去过了虞烟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仍旧一无所获。   晚风裹着钟声吹遍全城,白昼快要结束了。   钟声中江云晚忽然一怔。   还有一个可能的地方,自己没有找过。   ……   金河林道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叶片落在地上的声音,江云晚沉默地站在一棵树下。   整个日轮都快要沉没,但在白昼的最后时刻光芒反而大盛,整个天地都被渲染成金色,耀眼的光芒从林道的尽头涌进来。   可是光芒中没有那道身影。   江云晚靠着树缓缓坐下,平息着体内快要沸腾的真气。   能够听到远处的鸦雀叫声,即便落日熔金也遮不住秋日的萧索。   原来不是道侣,自己也会担心她啊。   江云晚疲惫地闭上眼睛,在休息的间隙,久远记忆像潮水般难以阻挡。   其实最开始,自己和虞烟确实是互相利用的两人,就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熟悉的陌生人,变成了可以托付的同行者?   是在擎天峰花开的时候,还是千剑湖落雪的时候?   江云晚在树下自嘲笑笑,可是现在连同行者都不是了,自己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去沉剑池呢?   道侣身份就像根红线联系着二人,但刚刚这根纤弱的线被自己亲手斩断了。   从此以后无法再喊她来看擎天峰的花开,也无法再去千剑湖看……   江云晚忽然愣住了,夕照落在她妖娆的脸上,也落在诧异的神色间。   原来,是这样……   “朝千阳,浑蛋加蠢蛋,你真的无可救药了。”   江云晚想通了什么,扶着树站起来准备继续寻找,但旋即又犹豫起来。   “可是……”   不远处有沙沙声响起,幽蓝的剑袍出现在树下。   不仅是江云晚,看起来去而复返的虞烟也一愣。   相隔的距离中是苍红色的夕照,还有在夕照中被拉长的影子,但即便影子再长,也会因偏向同一个方向而无法触及。   两旁的树梢波浪一样摇曳,这条金色长河中除了风声一片寂静。   有时候寂静,是因为不想说话。   而有时候寂静,是因为尴尬。   比如此时此刻,再美的景色也充斥着无以复加的尴尬。   “虞……”   “我回来……是找刚刚掉在这儿的东西。”虞烟对着空气说话,手指着旁边的树底,那里有根发钗在夕阳下闪光。   “嗯,是挺漂亮的,丢了挺可惜的。”   两人又没了声响。   江云晚抿嘴,刚刚自己焦急寻找对方,如今找到了虽然安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沉默。   秋风也为她们沉默,沉默是此刻的林道。   “如果你喜欢这类发钗,我那里还有上好的可以送给你,或者陪你再去买……”   “不需要。”   虞烟盯着树底回绝,等到她捡起发钗时准备离开时,江云晚终于又开口。   “虞烟,你要回千剑湖去沉剑池么?”   “蚍蜉剑已经炉火纯青,我可以去问剑之地试炼了。”虞烟背对着她。   “去沉剑池深处的都是是剑心枯损之人,九进一出与绝地无异!”江云晚急切道:“再说你没必要去,那里根本不适合你的修行路数。”   “修行本就如逆水行舟,再难也要去试一试,不适合之地也或许别有洞天。”   虞烟忽然转过身,“我必须要变强,要走得更快些。”   “你的修行速度已经远超同代了,根本没必……”   “有必要。”虞烟远远望着江云晚,“因为下次再遇到危险,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江云晚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又是良久的沉默。   但沉默中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点点变化。   是啊,是要走得更快些才行。   江云晚整个人静在原地。   “瞧我倒是忘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回千剑湖也好,去沉剑池也好,我都不需要你同意。”虞烟笑笑。   “就此别过,江姑娘,祝你越长越漂亮。”   虞烟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虞烟!”她听到身后的女子忽然在喊。   “当年我们结为道侣时曾有个信物,把它给我。”   虞烟身躯一颤,“不给。”   “给我。”   虞烟的平静彻底被打破,声音哽咽起来,“朝千阳你要不要这么混蛋啊,我留个念想还不行吗?”   “先给我吧。”江云晚声含叹息。   虞烟回过身,眼含泪花怒目而视,她从怀中掏出一事物直接扔过去。   江云晚接过来看,是块翠蓝色的晶莹宝石,被磨成巴掌大小的长剑形状,剑柄处还很特殊地系着两组剑穗。   剑刃正反面各有一个名字。   朝千阳。   虞烟。   这确实是她们结为道侣时的信物,原石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落星门常胜所送,据说取自南海海底。   依照修行界传统,两位修士结为道侣要有信物为凭,自己当时便将宝石打磨成此物。   名字是各自亲手刻上去的,剑穗也是各自挑选并系上的。   记得举行仪式时请了几位朋友,为此不得不强装恩爱,当时脸都笑僵了……   不自觉地回忆起往昔,江云晚嘴角也不自觉地翘起。   另一边虞烟咬牙切齿,转身就走。   “喂虞烟,信物你不要了么?”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翠蓝色宝石。   虞烟忙不迭接住,疑惑地望着对方。   “以前就在你那里保管,以后也如此好了,毕竟我常丢三落四的。”江云晚耸肩笑笑。   虞烟不明所以,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后,仍要将信物收起来。   她的动作忽然停下,怔怔看着剑身。   剑身的一面是虞烟二字,但背面朝千阳三个字的旁边还多了三个娟秀小字。   江云晚。   虞烟瞪大双眼,看着江云晚,“你,你……”   “我,我……”江云晚学对方说话。   虞烟一跺脚,走过来到近处,晃着手中小剑,“说清楚!”   “朝千阳与你铸造了信物,江云晚自然也要。我如今有两个名字,那信物上应该写全才好,不然岂不是半边道侣?”江云晚挑眉。   但虞烟明白了她的意思,整个人愣了愣,“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因为刚刚我在找你啊。”江云晚轻声道,“之前我认为你有危险,就在整座城中找你,找不到你时我在树下想了很多。”   “刚刚看到你时,我又想了很多,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   “问题?”虞烟挑眉。   “刚刚在城中找你时,我们已经不是道侣了啊。”江云晚望着虞烟,“那如果我有危险,即便不是道侣,你会来找我吗?”   “不找!”虞烟轻哼一声。   江云晚只是静静望着她。   “好吧,其实我会去找。”虞烟盯着脚面,“千里万里也去。”   “所以我忽然发现,如果要让你远离我带来的危险,单是解除道侣关系是不够的,除非再把你关于我的记忆抹去,把我们多年的积累也全都消除。”   虞烟瞪大双眼。   “但那是不可能的。”江云晚轻声道。   “所以你这个浑蛋又不介意道侣名分了?”   “至少在你以后遇到危险时,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你身旁。”   “那……身为道侣是要患难与共的,你所说的那些危险怎么办?”虞烟双手抱怀望着对方,但嘴角已经翘起。   “是你刚才所说提醒了我,只要我变得足够强,修行路上走得足够快就好了。”江云晚道,“错的不是名份,也不是你,是我太害怕失去,害怕到胆怯。”   “这么有信心自己能变得足够强?”虞烟揶揄道。   “没有,所以还是来研究怎么把你的脑袋破开,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拿出来吧。”江云晚探出手。   虞烟连忙捂着头后退。   “其实你说的没错。”江云晚望着对方:“我们的关系起于利益,但又不止利益。”   “或许最开始我们相遇时,隐隐要找的就不是利益同盟,而是一个同行者,只是那时我们没有察觉。”   “既然要一路同行,当然要无惧艰险。”   “大道如此。”   “于你亦如此。”   虞烟隔着几步远,忽然谨慎地打量着江云晚,“说话算话,这可不是能再轻易反悔的哦。”   江云晚眨眨眼。   像是在观察江云晚,又像是给对方足够的反悔时间,虞烟小心翼翼地靠过来。   三步,两步,一步。   虞烟忽然温柔地抱住江云晚,将她扑倒在松软的落叶上,不再是之前那样压着双肩,反而是轻轻抚摸她的脸。   在最后的余晖中,虞烟望向身下那张妖娆容颜,挑眉道:“你是不是应该还有些话要说?”   江云晚无奈摇头,轻轻捧着虞烟的脸。   “那么我再次向你起誓,无论作为朝千阳,还是作为江云晚,在修行路上我们将是最坚定的同伴,不抛弃,不放弃,直到路途的终点。”   “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我们将一同面对危难,直至青苍之上,不离不弃。”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夜升   犹如金色长河的林荫道上,两名女子修长婀娜的娇躯在落叶堆中贴合。   本来还有许多话要问,但虞烟只是轻轻笑着。   嗯,不离不弃,这就够了。   “但我已经变了很多,无论从内到外,不再单纯是那个擎天峰的剑修了。”江云晚说话间蛇瞳隐现,“你还愿意和我一路同行么?”   “又不图这个,只要你还是你就够了,外表都不重要,不然最开始我就该找个什么世间第一美男子作道侣。”   虞烟笑笑,这些东西早在霞栖镇发现真相不久后,她就已经全想明白了。   “那你图什么?”江云晚问。   “图……你很能打!”虞烟说得一本正经,让江云晚无可奈何。   虞烟轻轻俯在江云晚胸前,恍然间像是回到很久前的那个夜晚。   在她曾经刚到钱塘不久后的那个夜晚,在南高峰的山顶也是这样趴在对方的胸口。   那一夜她将他找了回来。   今天她再次把她找了回来。   惟一的区别是……这次怎么趴都不舒服!   “以前你胸前可没有这两个碍事的东西!”虞烟抬眼道。   “大家差不多碍事的。”江云晚迎着对方的目光淡然道,如今的她已经能面不红心不跳说出这些。   “总觉得手感更紧致嫩滑了,你这次妖化不是遍及全身的么?”虞烟狐疑着双手朝最高峰攀去,“让我看看。”   “别闹。”   江云晚被弄得很痒,无奈地阻止虞烟的纤纤素手,两人打闹起来,衣袂轻动。   啪的一声轻响,虞烟袖中有个东西掉出来,就落在江云晚脸旁。   那是颗紫色的葱头。   两人都停下动作,怔怔看着那颗葱头。   虞烟立刻伸手去抓,但江云晚眼疾手快,更早一步将葱头抓在手中。   虞烟视线不自在地偏移。   江云晚拿着葱头嗅了嗅,味道异常辛辣,刺激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泪水是如此得滚烫。   “那什么,这是特意买来……嗯,是给你煮汤疗伤用的。”虞烟点点头沉声道。   江云晚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给我看看你的沉剑令。”   “千剑湖至宝,怎么能随意给他人观看?”虞烟骑在江云晚身上,双手抱怀,义正严辞。   “沉剑令而已。”江云晚二话不说,探手往虞烟身上搜去。   虞烟轻盈躲闪,两人拉扯中翻滚在一起。   在金黄的厚厚地毯中,落叶在纷飞,两名女子的衣角也纷飞,青丝缠绕,日光无痕。   最后是江云晚占据了上风,被压在身下的虞烟气喘吁吁,满脸潮红。   “还不给?”江云晚挑眉。   虞烟的长发都被弄散,散乱地压在身下。   “不给!”   “那还是我自己来吧。”   江云晚抬起手,手中握着一块深色木牌。   她刚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虞烟身上摸了出来。   虞烟笑容戛然而止,她呆愣片刻,扭过脸去,脸色竟难得发红发烫,最后以手覆面。   ——那根本不是什么沉剑令,只是块被砍成纺锤状的普通木头。   江云晚揉着眉心,摇头道:“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忘记你本就是最会骗人的那个。”   虞烟从指缝里悄悄看江云晚的反应,“你不会生气了吧?”   江云晚想起两人之前在林道上分别的情形,无奈道:“连泪水都是假的?”   “泪水是真的,难过是真的,就连害怕也是真的。”虞烟躲在手后瓮声瓮气道:“最开始是用葱头催泪,以为你会收回话,但后面确实是我自己在哭。”   “那你还怕我发现葱头?”   “因为后面哭得一塌糊涂,收都收不住,太丢人了所以不想说。”虞烟没好气道。   江云晚心中一动。   “所以后面你拿假的沉剑令,故意让侍女看到见听到,引我出去找你?”   “因为不甘心,但又不想主动找你。”虞烟说道:“这次我倒是猜对了,你真的来找我,只是有件事我没料到。”   “什么?”江云晚诧异。   虞烟放下手气恼道:“就是没想到你这么笨,找那么久才来这儿,我在那边草丛里蹲了好久,草丛里好多蚊子!”   江云晚想象对方早早跑过来,把发钗放树下当借口,然后抱膝蹲在草丛里,忍着蚊子咬左顾右盼。   等自己到了还要装作刚来的样子,镇定地出来捡发钗。   江云晚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现在可以反悔吗?”   “来不及了!”虞烟反过来把江云晚压在身下,得意洋洋地捏着剑穗,旋转那只信物小剑。   江云晚三个字就刻在上面。   “所以其实全程都在你掌握中,你一直在欲擒故纵?”江云晚问。   “全程都超乎意料。”虞烟望着江云晚,“我骗别人都得心应手,唯独对你老是失败。”   “……你离开失踪的时候我确实担心,把整座太兴城都找遍了。”江云晚皱眉。   “对不起……”虞烟轻声说着,“我只是在赌,你一定会来找我。”   “而且你就是根木头,不这样你怎么知能悟出后面那些。”虞烟嘟囔道。   “什么?”江云晚没听清。   虞烟瞪她一眼,“你问我要信物的时候,我真的慌了,以为你不仅变成了女人,还变成了真正的浑蛋!”   江云晚轻轻叹口气,“为什么呢?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挽住这份虚假的道侣关系。”   虞烟仰望着天空。   “是啊,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我们一起很多年。”   “也或许,是我们一起走了很多路。”   虞烟收回视线,轻轻抚摸江云晚的脸,“你刚才问我还愿意和你一路用行吗,那我也向你起誓好了。”   “不管你是朝千阳,还是江云晚,万里迢迢我都不会放弃,直到大道的尽头。”   林中恢复宁静,落叶在宁静中飞旋。   许久,江云晚忽然轻笑,以手捏住虞烟的脸颊两侧。   “以为说的什么诚恳,就能让我忘记你骗我的事吗?”   虞烟身体一僵。   她忽然发现如今哪怕江云晚不显现蛇瞳,黑色的瞳孔深处也有别样意味,魅惑而又森然,充满压迫感。   江云晚望着虞烟的脸,“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虞烟沉默片刻,“真的谁骗对方就要受罚?”   “自然。”   “怎样都认?”   “你想说什么?”江云晚挑眉。   虞烟忽然笑了,“江姑娘,是你先骗我在先吧,从钱塘就开始了,而且骗得可比我厉害多了。”   “两相抵消下,也是你骗我得比较多。”   她捏扯着江云晚俏薄的脸,“那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江云晚身体一僵。   ……   半昏半暗的天色中,萧奉之在寂静的府邸中行走。   往前早数日,这里的主人还是权势显赫的监国之尊,再加之皇子身份,门前车水马龙,出入皆是公卿。   但现在高楼倾塌,门可罗雀,就连府中下人都树倒猢狲散,只有小半愿意留下照顾主人的起居,这还是萧奉之给出丰厚条件。   当然冷清只是表象,府邸外鱼龙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几日前这样的待遇还是用来针对三皇子府的。   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将屋檐染成金边,像是在挽留最后的峥嵘。   金边之下萧奉之见到了和自己很像的那个男人,男人正在给嫩竹浇水,竹子不过腰胯高。   “二哥。”   萧圭回过身,平静看着对方,“现在蟹肉正肥,本来要没有这遭事,我或许会请你来府上吃蟹宴。府邸虽小,但我还算修得雅致。”   “结果已经定下来了,二哥你这辈子,大概都要在这府邸中度过了。”萧奉之轻声道:“年老之后,或许会送你到南方的温暖海边。”   萧圭并不吃惊,镇静地点点头,“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输给你们。”   他回头望向矮小竹林,“是因为我种竹子的本事赶不上你?”   “其实我并不会为种竹子,只是喜欢。”萧奉之道:“把竹子扔在那里,它们自会朝天去,因为它们和人一样,生来就是要抬头看天的。”   萧圭想了想,“有道理,看来我输得不冤。”   暮色中府邸安静下来。   “其实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我。”萧奉之问,“父皇病重时任你为监国,大哥在东海之滨,我无心朝政,怎么看你都赢面最大,为什么你要铤而走险?”   “赢面最大?铤而走险?”萧圭忽然笑起来。   “那是你不懂,我从来都没有赢面!那对我也不是险途,反而是正道!”萧圭的神色迅速狰狞。   “因为,我的母亲,是个北烈国人!是当年父皇在战场上掠来的北烈国人!”   萧奉之一愣,三兄弟同父异母,宗室一向对二皇子生母讳莫如深,他也很早去了不周山而没关心此事,没想到竟然是个北烈国人。   “我体内有一半北烈国的血,那些朝臣们绝不会允许我成为大周的皇帝,所以我只有杀光他们,再杀了你和大哥,才有机会做皇帝。”萧圭愤声咆哮。   “父亲……”   “不要跟我提父亲,真觉得他是什么慈父么?”萧圭恶狠狠道:“从小他就觉得我和大哥各有优劣,你又无心王权,所以三个他都不满意。”   “他让我们一起竞争,拿血和命去竞争,他则从容挑选,但这根本不是竞争!”   “你和大哥一直都在候选名单里,但我从来不在,无论我表现得多么出色,无论父亲表现得有多喜欢我。”   “因为,我,是个北烈国女人的孩子!”   “我他妈就是个陪跑的!”萧圭狠狠锤着胸膛。   萧奉之说不出话来,沉默以对。   像是发了憋屈很久的火,萧圭忽然惨淡笑笑,“所以那根本不是铤而走险,而是我唯一的机会。”   “或许父亲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奉之道。   萧圭抬眼望着对方,“父亲生前留了份诏书,里面的数字不是二,也不是三。”   萧奉之有些惊讶,才知道在最后时刻,父亲居然选的是大哥,那个他自己亲手贬到海边的大哥。   “你弃赛了,所以父亲便直接宣布大哥是胜者。”萧圭不屑笑笑,“所以我依旧是个陪跑的。”   那些矮小细竹子也在晚风中发出沙沙声响,似乎在掩饰场间的沉默。   “……二哥保重。”萧奉之最后只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只是快要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决定把某些话说出:   “其实父亲没有死,对你的处罚就是他亲自定下的。”   萧圭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萧奉之背对着自己的兄长。   “还有,如果父亲没说谎的话,那这次如果你真的成为胜者,那他也会认可你为继承人。”   “在他心中,你并不是陪跑的。所以其实通过正当手段,你的胜算会更大。”   萧圭面如死灰。   萧奉之说完走了出去,当他快要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痛苦的、悲鸣的嘶吼。   ……   半边天空的暮色消失,夜色像潮水从东方压过来。   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金河林道显出迷离的美,落叶飘零,若隐若现。   两位女子并肩靠坐在树下,浓紫色与幽蓝色掺在一处。   江云晚她的话语比夜风更轻柔,缓缓诉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关于那场春雨,关于狐妖姐姐,关于移花接木。   关于……自己如何成为了江云晚。   虞烟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直到天边现出点点星辰。   “那你现在是擎天峰的剑修,还是缺月楼的的花魁?”虞烟问道。   “……我既是朝千阳,也是江云晚。”江云晚望着落叶轻声道。   虞烟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那我好像很赚,既有了道侣,又多了个闺蜜。”   “都被你知道了还怎么当闺蜜?”江云晚望过来。   “反正你现在比普通女子都妩媚,我还要向你学习呢,对吧,姐妹?”虞烟揶揄道。   江云晚无奈摇头,姐妹就姐妹吧,关系并不重要,只要能并肩同行就好。   “对了,能不能让我见见朝千阳?”虞烟问道。   江云晚沉默,她只告诉了自己男身受损,已然不是本体,但还没来来得及告诉对方,自己变回去的次数有限,用一次少一次。   但那又如何呢?   她脑海中又浮现起虞烟躲在草丛中等她的样子,这世上还在乎朝千阳的,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江云晚点点头,“也好,我都快要忘记作为朝千阳的感觉了。”   她闭上眼睛,意念朝更深处偏移,但很快便睁开眼睛,眼中难得出现惊悚。   ——她无法再切换为男身!   虽然男身还静静漂浮在识海深处,却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般,意念怎样都无法进入。   思来想去不知道原因,江云晚出声呼唤,“小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百折剑从袖中飞出:   “姐姐妖化很特别,魂魄受到侵染,妖魂无法进入人身。”   吐字如珠地把话讲完,江云晚刚伸出手,百折剑唰地又回到袖里乾坤中,似乎不愿意和江云晚多说话。   江云晚愣在原地,思绪百转千回。   可是自己的分身还是人身,妖化蜕变后照样能召出李幼念,掌控自如毫无滞涩。   是因为分身本就来自妖族神通,所以不受影响?   见江云晚忽然怔住,虞烟笑道:“变不回来算了,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治疗男身的伤势。”   江云晚沉默地望着天边,隔一会儿和虞烟说了此时的情况。   金黄树下安静下来,女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虞烟虽然震惊,但她此刻更担心对方,安慰道:“只是一时变不回去而已,说不定未来会有其他办法。”   “再说我并不在意你的皮囊,你的师兄师姐们应该也不在意。”   “只要你的心还没变……”   温柔的絮语像是夜风,却只在江云晚的耳边漂来漂去。   是啊,未来总有与二师姐相认的那一日,师姐医术通玄,说不定会有办法。   师兄也曾说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哪个角落会有出路。   是啊,本来就只剩两三次机会,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是啊,其实自己早就有了觉悟,或许今生只剩作为江云晚度过了。   是啊,是啊,是啊……   呵呵,是啊。   虞烟轻声说了很多,不断观察江云晚神色,可对方只是沉默望着天边,让她愈发担心。   江云晚终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虞烟松了口气,旋即又想到一事,“可是朝千阳不可能永远失踪,总还会有事需要出现的。”   “……会有办法的。”江云晚轻声说完,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云晚?”虞烟试探问道。   没有想象中的惊慌,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她只是轻轻歪身,疲惫地枕在对方肩头。   “虞烟,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最后一点白昼也逝去,这一刻夜色潮水般涌来,铺天盖地席卷了一切。   黑暗中落叶随风下,虞烟轻轻抱住了江云晚。 第一百九十二章 秋末一壶酒   秋阳高照,日光暖洋洋拂照人间。   虞烟被惊喊声惊起,赶到江云晚的房门前发现皇子府的医师正茫然站在那里。   “江姑娘的伤还没好,但她说不需要再治疗就出去了。”医师喃喃道,“总感觉今早江姑娘不同往常,那种感觉又变了。”   虞烟望向清净小院的去路,轻轻叹息。   昨天的夕阳仿佛一场幻梦,幻梦中那个名为朝千阳的剑修再度回来了,她们结束了过去的契约,并以如今的身份立下新的誓言。   在那个苍红的夕阳中,她能从江云晚眼中看到一丝不同,仿佛即便经历了沉沦的妖化,那个剑修依旧挣脱出来见她了。   但就在夜幕来临之刻,当那个问题被发现时,像是有什么变化发生,那个剑修退回了满是蛇鳞的心中,变回肆意的妖物,比过去更加彻底。   “不过江姑娘真是得天独厚,竟有此等让人艳羡的体质,只是几日伤势就好了大半。”医师感叹。   “如果云晚听到这几字,大概会笑出来吧。”虞烟轻声道:“没什么得天独厚,你只是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   午后。   每一朵浪花都迎着天光,河段像是起伏的绸缎,在寂静的秋日中自在奔走。   这里是淮香河在城中的支流,慕情之夜后由溪变河,周围没有什么屋舍,秋风将河对岸的青林也吹成波浪。   本来该是处不错的游玩之地,但现在太兴城百姓对河流产生了浓厚阴影,城中几处河流反而都冷冷清清。   有位少童在河边垂钓,渔线的另一头快速抖动出水花,看来是条肥美的大鱼。只是这条鱼对少童过大了些,钓鱼演变成了拔河,渔线绷直到了极点。   河面上忽然又有水花突起,惊愕下少童险些被拽入河中,但手中做鱼竿的树枝还是断了,大鱼在浪花中没了踪影。   浓紫色的身影从水中走上河岸,江云晚腰身下是修长紧致的双腿,但少童依旧认出了她,“妖……妖怪!”   江云晚看了眼少童手中的鱼竿,想了片刻返身入水,河面上浪波汹涌。在少童还没反应过来时江云晚已经返回,将那条咬着渔线的大鱼扔在少童脚下。   江云晚瞥了眼深不见底的河面,袅袅婷婷走到少童面前,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语,“要是再敢一个人来河边玩耍,下次出来我就会把你吃掉哦~”   少童吓傻在原地,江云晚已经欢愉笑声中走远了。   大鱼在脚下拍打尘土,少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原来蛇妖还有腿的啊……   “娘亲,真的有妖怪!”少童抱起大鱼,哭嚎着回家了。   从午后开始,江云晚潜进了城中各处的河流,蛇尾甩动向河底进发,直到看见那一处处被封闭的石穴才返回,再前往下一处河段。   直到这一日的暮色降临,巨大日轮开始下沉时,江云晚终于查遍了城中大小河流。   女子站在一处树荫下眺望淮香河方向,单是窈窕的背影便引来无数目光。   真气在莹润的肌肤表面流转,衣裙在夕阳下迅速变得暖和干燥,只有乌发微湿,如同出水芙蓉。   她闭目微思,盘算着勘察结果。   所有河底都被封闭,每一个通往地下水系的地穴都被土石封住,与京兆府的说法一致。   应该是慕情之夜凌晨最后一次大震所致,换言之这是启神宫封禁开启的结果,否则寻常地震不可能如此完美,堵住所有的入口。   自己那日离开的河流似乎被封闭得最晚,仿佛封禁冥冥中为她留了条路,但如今去看那条路也已关闭。   如今启神宫在大地深处被彻底隔绝,有形的土石,无形的封禁,再没人能到达那里。   连带着先人们的骸骨也无法取出了……江云晚轻揉着眉心,目光悠远。   离开地宫后,她只与师兄萧奉之说过启神宫里发生的事,对于那些带她离开的先人,两人最后也只讨论出一些猜测。   或许是封禁成功开启后,当年留在封禁中的先人意志也被唤醒,带她离开了启神宫。   或许那一切都是幻觉,是她自己在绝望之际爆发潜力,稀里糊涂杀出了一条血路到城外,却混淆记成是先人出现。   也或许……   “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鬼魂,但如果那些真的是先人的幽魂,他们确实是不会看着擎天峰最小的弟子死在那里吧。”师兄曾如此感叹。   江云晚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相,但这些都无所谓了。   随着那扇城门关闭,先人们永远留在了古城中。   两千多年前他们手提明灯走进太兴城,从今往后也再不会离开,永镇启神宫。   而除了擎天峰的先人,名为露仲的老人也永远留在了那里,尸体都化为了焦炭。   露仲……   夕阳在天边绽出盛大的光幕,江云晚最后看了眼,消失在晚风中。   ……   深沉夜色覆盖太兴城。   宣德街附近有家烧肉馆远近闻名,涂蜜的脆肉配上清酒更是一绝,三层的小楼一旦入夜立刻坐满。   楼间人声蒸腾,楼顶冷冷清清。   江云晚坐在青檐屋顶,身旁的屋脊上摆着几盘招牌烧肉,还有几壶清酒。   她静静吹着夜风,身下青色的瓦片都与夜色融为一体。   眼前是灯火璀璨的海洋,入夜后太兴城最奢靡柔情的一面便展现出来。   不远处就是重开的教坊司,姑娘们衣鬓香影,在灯影下拉着自己的熟客,车马不停歇地从城中各处而来,在这里汇聚成河流。   更远处的东南角,则是与教坊司双峰对峙的平康坊,迷离光影中仿佛很远就能闻到酒气和脂粉气。   距那场浩劫过去没多久,太兴城便显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是大周的煌煌帝都,也是无数人心中的欲望幻影。   ……   江云晚拿着酒壶小口喝着,幽深的眼瞳中映着满城灯火。   夜风在身边吹过,带着靡靡香气。   “这样的美人也会喝闷酒啊,要不要分妾身一杯?”轻悄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侧向望去,美艳的女人正坐在近处,笑眯眯看着她,裸露的肌肤上有曼陀沙华盛开。   江云晚静默无言,忽然往旁边坐去。   离离一愣,也跟着坐过去。   但江云晚又拿着酒壶和吃食坐得更远,目不斜视望着京都夜景。   离离只觉得这场景可恶得似曾相识,“干嘛躲着妾身?”   “师兄不让我和你玩。”江云晚咽下一口酒,“他说你这个大婶太危险了。”   离离扶着额头,“老三……”   江云晚看过来挑眉道:“其实大婶并非是个胸无大志、悠闲度日的皇子吧?”   在慕情之夜前就有怀疑了,如今思绪迥异过往,能更清晰得理出思路。   “没错,因为妾身现在只是个柔弱女子啊。”离离笑笑,“你也并非只是个不周山的寻常山主吧?”   “既然是奉之的师妹,那你真的是陈未前辈的隐名弟子?”离离好奇道。   “算是吧。”江云晚想了想道。   “陈未前辈啊,修行界最神秘的人,真是心向往之。”   “没什么神秘的,要么不说话,要么逮住你唠叨个不停。”江云晚眼神中终于有些许暖意。   见江云晚一直坐得很远,离离无奈道:“分妾身一瓶酒可以吧?”   江云晚拿起一瓶酒晃了晃,“大婶,回答我的问题就给你。”   离离无奈道:“美人请提问。”   “为什么把大夏地宫的钥匙给我?”   “别的或许有欺瞒,但这件事妾身没有撒谎。”离离正色道:“虽然对地下那些知之甚少,但根据母亲的手札也知道其恐怖,所以最开始是真的想让你将钥匙带回不周山,远离太兴城秘藏。”   “但听老三说钥匙误打误撞又起了作用,大夏古城彻底封死,也算是完成了卢家的夙愿吧。”离离叹道。   “还以为大婶洞若观火,是太兴城局势的操纵者。”江云晚道。   “见招拆招后发先至而已,倒不如说这场局中没人能猜到全局。”   因为多了一个哪一方都没想到的变数啊……离离望向那个妖冶绝色的身影。   对方的眼瞳如今像是幽潭,漆黑中倒映着灯火星海,老实说若不是有奉之提醒,现在她很难一眼认出对方。   江云晚点点头,认可了女人的说法。   离离如释重负,轻踮起脚踩过瓦片,坐在没有再躲开的江云晚旁边,笑眯眯地抄起酒瓶。   “那大婶今夜来是要做什么?”   “有些苦闷想来找美人喝酒,没想到美人比妾身更苦闷。”   离离饮下一句酒,惊讶地看着酒瓶,这酒水看似清冽,实则分外烧喉。   “你的酒量可是很差的,竟然喝这么烈的酒。”离离饶有兴趣道:“难道是想重蹈覆辙?”   慕情节之前的那个夜晚,对方因为喝了她的浓烈酒浆,可是大被同眠一晚,又醉醺醺数日的。   江云晚也记起此事,非但没有窘迫,反而风情万种的一瞥,轻咬下唇挑逗,“今晚有月也有酒,大婶要再来试试么?以天为被地为床,似乎也不错。”   倒是离离被摄住,对对方的变化拿不准,讪讪道:“妾身今天已经去过教坊司了。”   “无趣。”江云晚又盯着手中酒瓶,“如今已经很难喝醉了,酒水不过是压制心中干渴。”   “美酒都解不了干渴,还想喝些什么?”离离诧异。   “血。”江云晚歪头看着她,“我现在很想喝血。”   若坐在烧肉馆楼中,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闻到后厨的血腥味,所以自己才会在楼顶吹夜风。   “还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女人伸出霜雪般的手腕,“北烈国圣女的血哦,有兴趣尝尝吗?”   轻轻的刺痛感升起,但瞬间后就是酥麻的痒,离离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妖娆女子真的咬住她的手缘处。   似乎能感觉到冰凉的尖牙,鲜血也顺着极细微的伤口被抽走。   江云晚抬起头,尾指敛去嘴角血迹,放在唇间轻舔。   “多谢款待,圣女的味道确实不错。”女子妩媚笑道。   离离愣愣地收回手,伤口奇怪地已经麻痹,并没有什么痛感。   她的思绪转眼万千,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去问。   安静片刻,离离才开口道:“人总是在想说又不得出的时候才会喝酒,能和妾身说说吗?”   江云晚抿着酒,望着满城璀璨,“……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离离一惊,随即又明了。   是吗,难怪如此天赋的美人也会到太兴城来趟浑水……   果然你也是被贬斥出门的么!   江云晚不在乎对方能否听懂,自嘲般笑道:“听师兄说大婶你还有机会回去,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是啊,此次太兴城风云莫测,但自己也算是达成目的,今后都可以以太兴城为根基了……离离感叹。   难道是搅入局势太深,被不周山彻底抛弃回不去了?   饮下大口烈酒,离离忽然开口道:“你看过墨珠门的新榜么?”   江云晚摇头。   “有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修士,忽然从籍籍无名,一夜攀升至地象榜上第五十名。”离离道。   “那倒算厉害。”江云晚感叹。   墨珠门的天地人三榜,都只取天元、地象、人初的前百人次,世间无数修士可望不可即,榜上哪怕倒数的人物在各地也会引起轰动,犹如俗世中科举放榜一般。   “那个修士,名叫江云晚。”   江云晚一怔。   “不知其根,不知其实。不知其心,不知其身,暂以五十安之。”离离啧啧道:“这是墨珠门给的评语,比你的突然出现更引人注意。”   “要知道墨珠门手眼遍及天下,极少有他们都摸不清虚实的人。但摸不清虚实还放在五十位上,就很耐人寻味了。”   其背后隐藏信息,自然是墨珠门对江云晚的实力预判远不止五十。   “大半修士都是震惊,但还有许多人不服,摩拳擦掌想要探清你的虚实。”离离轻笑。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江云晚只是淡淡道:“确实低了。”   离离被噎住,“还不止呢,绛红谱上你直接天降第七,这次连评语都没有,只有小记一句,'月向圆,花未盛,明朝可期'。”   “这比地象榜还让修行界轰动,所有人都想见见这位一入即前十的美人呢。”   “不过妾身倒觉得这次是有些低,大概是按照过去的你排的吧,如今若能亲眼见到你,都会觉得绛红榜毫无意义。”   江云晚瞥了对方一眼,“若大婶你顶着这张脸多在世间走动,大概也会上榜吧。”   离离只是轻笑道:“所以你并非一无所得,不周山听到消息想必都沸腾了,他们会后悔的。”   “小美人,准备好名动世间了么?”   江云晚一怔,沉默良久,轻吟道:“有得必有失么……”   是啊,总有些事,总有些人,比自己回不回得去更重要。   她倏然站起身,低头望着离离,“大婶,我该离开这里了。”   这次轮到离离愣住了,“这么急?”   “秋天都要结束了,我也该回不周山了。”江云晚笑道。   离离不说话,只是喝着酒。   香风忽然入怀,魅惑而让人沉醉,离离对怀中柔软猝不及防。   江云晚给了对方一个拥抱,“大婶,保重。”   她转身沿着屋脊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离离终于释然笑出来,“喂,天下第七的美人,这些烧肉妾身可以吃吗?”   “就当作临别赠礼了。”江云晚拎着一瓶酒,端着一盘烧肉,翩然消失在夜色中。   离离拿起一片肉放在嘴中,有些意外,“味道竟然不错。”   她端着菜碟小口吃着,一边饮酒,望向远处的灯火星海。   “还是安逸些好,无论妾身,还是人间。”   她忽然一怔。   “嗯?既然能回不周山,那她刚才说回不去的,是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下一片霜   今日的稍早前时候。   水珠一点一滴从木勺中落下,被翻过的土壤散发新鲜的气息,柔嫩的竹节青绿。   萧圭端坐在不大的竹地前,浇水的动作细致仿佛碾墨作画,另一只手还握着书卷。   府邸外天罗地网阻拦了一切探视者,却拦不住明月和秋风,日日窜高的翠竹在秋风中轻摇,沙沙的声响仿佛有人低语。   萧圭眯起眼睛,轻轻在一片竹叶上轻弹,整片竹林都随之摇荡,无形的涟漪绽开。   “没想到会是你。”萧圭话语中散发冷气。   万里迢迢之外的西北一角,冰霜覆盖了山崖和荒原,但这里并不死寂,反而生机勃勃。   巨大的鹰隼鸣啸中飞过天际,山崖上有琉璃般的群花绽放,雪白银鱼在河水中互相追逐。   在这片世外的琉璃之境,蒙着面纱的少女在河边坐下,轻轻召来一朵鲜花在手中。   “殿下是想要杀了我么?”少女对着鲜花轻语。   “如果你此刻出现在我眼前,我确实会杀了你。”太兴城中,萧圭望着竹林。   “可惜我并不在你眼前,不如来谈些事情吧。”少女道。   萧圭安静了许久,“那就谈吧。”   “大皇子正在融炼我师姐的身体。”   “否则我也不会败给大哥了。”萧圭淡淡道,“雪月海的禁制也这么容易被破解吗?”   “确实在布禁制的时候留下了小小漏洞,且还添了些其他东西。”少女道:“最重要的是,大皇子开始融合身体的记忆了。”   她轻声对着手中的琉璃花朵说了些话。   万里之外的萧圭一愣,“你早就知道太兴城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早早留下暗手?”   “临行前雪月海的先生随口交代的,我也只是随手为之,现在看来倒成了最大收获。”   栽有翠竹的院落安静下来,萧圭不再说话,只是拿起水勺一遍遍浇水。   直到秋风都快停下,男人终于开口:“那便如此吧。”   “殿下还敢和我合作?”竹林的沙沙摇曳化作少女的空灵声音。   “与虎谋皮就要有被虎咬一口的觉悟。”萧圭淡淡道:“你我心知肚明,不管合作多少次,不管合作的结果如何,我们之间注定只能活下来一方。”   真是如出一辙的兄弟啊……琉璃世界中少女想着。   “我回到雪月海才能用这里的力量,联通过去在你院中留下的记号对话,以后不会有太多机会了。”少女淡淡道。   “无需什么机会,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萧圭眼睛眯起,“比如先给大哥送几个美人吧,那样的身体真是难为她了。”   琉璃世界中少女点点头,回想着与大皇子的约定。   “既然她想成为北烈国圣女,那么……”   “如其所愿,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北烈国圣女。”   她随手一扬,手中花朵化作飞屑扬走,犹如雪花簌簌落下。   二皇子府邸的院中,翠竹也停止摇曳,像是一根根直刺云霄的剑,再没有少女的声音传来。   萧圭盯着分明的竹节,心知肚明自己和少女根本不算合作,只是两人的目标一致而已。   他抬头望着冥冥高空,“父亲,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要的会自己亲手夺来!”   萧圭盯着翠竹顶端轻声开口。   “大哥,我们才刚刚开始呢。”   ……   少女在琉璃世界中行走,清寒与生机同时在这方天地中涌现,竟然带有一种神圣的韵味。   穿过山崖和深谷,青色的平原出现在尽头,一直蔓延到天边尽头,似乎有青色的草浪随风翻滚。   只是走到了近处才会发现那根本不是平原。   那是一片大湖,青碧透明的大湖,如何都望不到尽头。   很难想象陆地深处会有这样的大湖,南方的云梦泽也只是是诸多湖泊大泽连在一起,这里才是世间最大最深的湖。   湖到至大便是海。   夜有明月,积雪难消。   这里便是雪月海。   大湖边有片连绵红粉的树林,很难想象这样的冰天雪地中会有片桃树,树枝上还挂满沉甸甸的桃子。   少女在桃林中行走,气息如同周围环境般空灵。   一颗桃子忽然落在她脚前。   少女抬头望去,头顶的树枝上卧靠着一个极瘦长男子,口中咬着桃子汁水四溢。   “饕餮。”少女望着这位清瘦秀气的男子。   “哟,小楠楠回来了,有没有把我那些后辈放出来啊。”男子含糊不清笑道,眉眼清秀。   “启神宫被彻底封死了,那里面的神眷大概永不能见天日了。”少女淡淡道。   “这样啊。”男子有些失望,“我还准备了好多吃的,想办个宴会为它们庆祝呢。”   “你自己吃了吧。”少女道。   男子直接把整颗桃子吞完,桃核也咽进肚子,又抓下几颗桃子在怀中。   “我的那两块血肉没发挥作用吗?”男子不满道:“挖下来的时候可疼了,吃了几天桃子才长回来。”   “一块我自己用了。”少女摊开手掌,手心有块焦黑事物,被风一吹便化作齑粉飞扬。   在大夏古城中她就是靠这块血肉,才能勉强与萧奉之对敌。   “另一块被某个修士彻底融合,但他也被打败了。”   男子一下子来了兴趣,“再弱小的修士融合了我的血肉也会变强许多吧,什么人能打败他?”   “是位名叫江云晚的女子,来自不周山的修士。”楠楠转身朝前方走去,“我要去找教宗了。”   “去吧去吧。”男子意兴阑珊挥手道。   少女已经走远,男子背靠树干,嘴里大口咬着桃子。   “江云晚……听起来味道应该不错。”   “嗯,以后南下的时候把她也吃了吧。”   少女终于走出了桃林,走过了原野,走进了高耸如利剑的殿堂。   殿堂中色泽迷离,窗纸都如琉璃般璀璨,光芒从顶部倾泻下来,神圣而宏大,却也止于半空,下方仍显得昏暗。   一道模糊的身影笼罩在高台的黑暗中,看着少女走进来。   沉重的叹息在殿堂中回荡,仿若洪钟大吕。   “大教宗,我回来了。”少女声音平淡,如同跷家归来的少女,象征性地打着招呼。   “即便封住你的修为,你依然带着天邪七宗的人偷偷溜去了,饕餮也陪你胡闹。”黑暗中男人深沉的声音传了出来。   “总要试一试。”少女答道。   “圣女应该专注聆听神明的声音,不必亲履凡尘。”声音无可奈何,“去池子解封吧,罚你一个月不得出门。”   少女只是轻轻点头,漫步到殿堂深处的房间,一方深池就在眼前,形制看起来像是浴池,池水看起来也像是浴池。   这就是个浴池。   过去只有在祭祀神明前才能进入池中,今日是个例外。   少女并不解衣地走入池中,清水过了她的头顶,浴室中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池水哗啦声响,人影从另一端走了上来。   不再是青稚幼嫩的少女,楠楠的身段像是抽出枝条的春柳,变得凹凸有致,婀娜动人。湿透的布裙紧贴曼妙的曲线,肌肤会让人想起殿堂外的冰霜。   微湿的面纱还挂在脸上,但漏出的眉眼也有了极大变化,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流动,与之前判若两人。   但更显著变化在于,女子原本周身气息羸弱如微风,此刻却如殿堂外的大湖般深沉。   女子离开浴室,并没有回去见教宗,转而离开殿堂在琉璃世界中行走,衣裙也迅速干燥起来。   行至很远才看到一间木屋,木屋外除了大海般的碧湖,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孤悬于世界之外。   女子推开木门,里面除了一张木床再无他物,面容枯槁的男子正坐在中央,宽松的黑袍席地。   他的周围摆满纸张,每一张上面都画满玄奥晦涩的符号,手中毛笔则如断掉的羊尾,在身前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忽然间大地晃动,遥遥的轰响仿佛天石坠地,看方向应该是从桃林那边传来,在这里居然都能听到。   “大概是梼杌发现饕餮偷吃了她的桃子,两个又打起来了吧。”男子并不抬头,在白纸上画着那些古怪符号。   楠楠望向桃林方向,梼杌仅仅是因为与名字相像就要种那么多桃树,简直如俗世中的烂漫少女一般。   她终于转身向男子行礼,声音尊敬,“先生。”   “回来了。”男子总算抬起头,“太兴城一行可有所得?”   他不问成败,只问所得,似乎早有预料。   “先生曾说我命中会有位一生之敌,不杀了对方难窥大道。”女子平静道,“我想,我找到了。”   男子欣慰笑了,“看来收获颇丰。”   ……   夜半,月色如霜。   清露坊深处,露家的祠堂大门洞开,清冷的月光照进来,落在那一袭紫衣上。   女子不知如何做到,避过了清露坊的看守,悄然出现在这里。   江云晚一手拎着酒瓶,里面的烈酒已经半空,另一只手还端着盘子,里面的蜜汁烧肉只剩一片。   今夜她把烧肉馆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却只是在月光下喝酒。   直到带着酒肉来清露坊的路上才决定吃一些,于是只剩下一片。   祠堂正中是老人的画像,鹤发清矍,一如之前所见。   江云晚将盘子放在老人画像前,慢慢喝着酒。   “前辈,你曾说没吃到宣德街的烧肉是人生憾事,所以我给你带来了。”   “但我对前辈有些生气,所以只给你留了一片肉。”   江云晚又喝下一口酒,望着画像中的老人,“你说的对,其实没什么飞天遁地的修士,不过都是些被欲望操纵的而已。呵呵,我现在连人都不是了。”   “三大世家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已经走出了不同的路。”   直到最后,她也没有和三大世家提起露仲的事,虞烟和朱洛稀里糊涂知道一点,但也不会说出。   于是在这个故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露仲的出现,这位露家先祖在两千多年前已经死去。   两千多年前之人做出的混账事,不该牵扯到如今的人,三大世家只会铭记先祖的荣光,并将其传承下去。   “前辈说人生不要有遗憾,我不知道这条路走下去会如何,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   “那就这样吧。”   江云晚离开主位前,在祠堂中踱步,很快到了另一幅画像前。   画中男子衣袍轻扬,宛如登仙,正是南君的画像。   “我会带小蝶回不周山,想办法解决她的问题。”   江云晚从袖中掏出另一瓶清酒,开封后放在画像前。   “谢谢,请你喝酒。”   女子饮尽壶中酒,在月光中离开了祠堂。   ……   露华浓坐在院中石桌前,月光穿过葡萄架落在她身上。   石桌上架起小巧的火炉,里面烧着奇石炭料,上面的药锅沸顶,散发出奇异香味。   露华浓见时候差不多了,喊侍女进来把药送走,但无论怎么呼唤都无人进来。   忽然有风摇曳炉火,露华浓加固一二,但风势更盛,近乎要把炉火熄灭,让女子皱起眉头。   微风这次直接拂过她的后颈,像是有人在后面吹气。   露华浓倏然回头,但那里只有清冷月光。   再回过头来,露华浓忽然愣住,桌对面坐着一道妩媚身影,正含笑望着她。   “如果连你也认不出我,我大概真会生气的。”   露华浓沉默片刻,“我听送药的侍女回来说了,但看来我的心理准备还做的不够。”   她望向对方,眼中微有意味道:“不过就算变了样子也还是个小女贼,只会不问自来。”   “小女贼这么有前途的行当,本姑娘怎么会放弃呢。”   江云晚纤纤素指按在药锅顶端,沸腾的药锅竟立刻平息下来。   “每天都有一锅上等疗伤药从清露坊送到皇子府,再加上皇子府医师开的药,这几天我像是泡在药罐子里。”江云晚笑着抱怨道。   “皇子府中的医师的确很好,但清露坊中有些古方,正好可以互补。”露华浓道,“嗯,只是对你的谢礼,感谢你拯救了太兴城。”   “可是送来这么多药,你都没来看我一眼。”江云晚歪着头,嘴角翘起,但语气恰到好处的幽怨,“我以为大家同生共死也算是朋友了,至少你没那么讨厌我了。”   桌对面的女子比月光更清冷,她静静看着江云晚如今那张越发妖娆动人的脸,许久后才轻声开口:   “要听假话还是真话。”   江云晚想了想,“假话。”   “我只是常想起你陷入启神宫拯救太兴城时,我身为露家家主之女却什么都做不了,就更不想去见你。”   江云晚听得有些无奈,这大概也算是真话吧。   她早就发现,或许是因为自幼作为家主之女长大,其实露华浓的责任感远比寻常人来的重。   “那真话呢?”   露华浓静默,过了会儿才开口:   “小女贼,陪我去走走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这一年的秋天   (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两名女子并肩在月下行走,清露坊中静悄悄的。   江云晚看着那一盏盏掩在花木中的灯火,感受着周围不一而足的情绪。   太兴城已经从浩劫中缓过来,但三大世家要恢复元气还需要时日,不仅仅是人员和物资的伤损。   死亡阴影总是会引出人的血性,但灾难过去后血性不可能长存,恐惧会比之前加倍袭来,就像回头的浪潮。   但江云晚并没有说什么鼓动的话,只是静静听露华浓讲述近几日三大世家的种种。她并不准备干预什么,将三大世家拉来做自己的盟友。   一切都是从选择开始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   露华浓说的很轻很慢,但没什么隐瞒。   经北烈国和二皇子挑拨,那些反叛出的无名氏还有不少人,是个让人头疼的麻烦,但总会慢慢解决。   雷家家主杨秉言去世,新的家主还未诞生。百里、露家两位家主还在勉力操持,但满身暗疴沉伤不知要养多久。   看起来万木凋零。   “不用这样担心我们。”露华浓望着对方,“其实父亲并不气馁,毕竟三大世家也不再像盲人走夜路那样,我们已经看到了光亮。”   江云晚倒有些意外,没想到露家主有这样的气量。   嗯,旧木凋零亦有新芽长出。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清露坊中心,天一塔依旧像披甲沉默的武士,露华浓看着身边那张妖娆的脸庞,月光下隐隐有暗香浮动。   “那露大小姐准备何去何从呢?”江云晚巧笑倩兮。   露华浓只是望着塔顶,“我想上去看月亮。”   江云晚也循声望去,一轮银月高悬天穹,饱满如玉盘。   也是这个秋天最后一次满月了。   “不如我们来比比吧。”露华浓收回视线,“如果你先到塔顶,我就告诉你。”   江云晚举起一直掂在手中的药锅,“露大小姐,人家可是听你的命令,一直举着这东西呢。”   “给你喝的你不拿谁拿。”露华浓扬眉,“嗯,洒出一滴也算你输。”   说完也不等江云晚同意,她纵身向上掠去,在清冷月光下就像一道逆扬的霜雪,层层塔窗在眼前飞落,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塔顶。   但露华浓刚踩在塔顶的瓦片上就一愣,紫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塔顶了。   江云晚小心将药锅放在半斜的塔顶,素白手指按住,“听话,不许动!”   药锅果然保持原有姿势,一滴也没有洒出。   江云晚轻笑着回首去看,“露大小姐,应该是我赢了。”   果然如此……露华浓在今夜见到对方时,就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看透对方实力了。   她在江云晚身边坐下,两人中间那只药锅半落未落。   “露大小姐什么时候这样任性了?”   “你之前任性那么多次,我偶尔一次不可以吗?”露华浓淡淡道。   江云晚抬头望天。   “我不做家主了。”露华浓忽然道。   江云晚这下倒真正诧异了。   露华浓双臂抱膝,下巴枕在手臂上,“优秀的家主人选有很多,我甚至不是最好的一个,若要带领露家继续发展,我弟弟都是更好的选择,所以我已经给他写信叫他回来了。”   “你之前不是想要成为露家家主吗?”江云晚问。   “但经过这次浩劫,我觉得三大世家不需要再多一个家主,更需要一把剑。”   “一把剑?”   “一把像杨秉言家主那样的剑,平时可以什么都不做,天塌下来时便将其一剑斩破。”露华浓轻声道。   杨秉言……江云晚望着明月,想起那个男人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化作了光点。   “杨家主的剑……确实是好剑。”   露华浓侧枕着看向江云晚,“所以这就是我的真话,我现在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太过混乱。所以最近不想见你,我怕我没办法修行到极限。”   “可是……”女子顿了顿,不说了。   “可是这很不公平对不对?”江云晚无奈道。   江云晚微微叹息,没想到又是个被自己打击到的。但也算是修士之常情,艰苦卓绝修行那么久,修为忽然被自己超越,总会心中不平衡。   于是江云晚不厌其烦,将对虞烟说的话又讲了一遍,大致是说对方以后能迎头赶上来之类的,听的露华浓一愣一愣。   霜雪般的女子忽然轻笑,望着对方眼中胜过月光的明媚。   可是没有你这个小女贼,我会很无聊吧。   “所以我会回不周山芳华谷修行,等帮父亲把三大世家安排好,冬天的时候就会回去了。”露华浓正色道:“那时我应该就能想明白许多了,到时我会去找你的。”   “巍巍剑林又多一位矢志不渝者,总是好的。”江云晚眯眼笑着,“也好,那我们不周山见吧,今天我就是来与你辞行的。”   而且自己的朋友不多,能有一个常相见的,也总是好的。   露华浓微怔,随机释然笑道:“也对,算算时间是该回去了。”   她打量着江云晚,“依照你现在的实力,真准备屈才当一位小小的山主?如果你也愿意来,我保荐你成为芳华谷弟子。”   江云晚拒绝了,即便自己要重新入山门,也只会成为擎天峰弟子,毕竟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再说自己现在心中只有快要开始的折山之礼,其他的暂时不想去考虑。   “对了,还没恭喜你登上地象榜。”露华浓显然也听说了,“不周山中过去可是有许多厌恶鄙视你的,真想回去看看他们此时的表情。”   “你以前不也是其中一个?”江云晚忽然探近身子贴脸道。   露华浓别过头去,“不,我现在依旧很讨厌你。”   “对对,我就是露大小姐最讨厌的小女贼。”江云晚想起一事,“燕歌前两天探望我时说想照顾她爷爷百里家主一段时间,那就劳烦你冬天时再把她一同带回去吧。”   露华浓下巴朝药锅一扬,“把药都喝了,我就帮这个忙。”   “我发现了,你根本不是与我聊天,就是来哄我喝药的。”江云晚伸出手,“我这两天感觉身上都快有药味了,不信你闻闻。”   露华浓拍掉她的手,“喝!”   江云晚叹口气,掀开锅顶一饮而尽,然后状似痛苦地躺在塔顶,“笨笨,我这么听话有没有糖吃啊?”   “再叫这个名字,刀子倒有几把。”露华浓望着明月。   露华浓忽然抵过来一封信,“就当作是践行礼物,离开太兴城后再拆开。”   江云晚虽然好奇,但也点头收起来,躺在塔顶静静看着月亮。   秋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刮过,明月似乎永不怠倦。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露华浓感叹。   “是啊。”江云晚附和,“这么圆,拿油烹了大概会很好吃吧。”   ……   万籁俱静,月亮已过中天,皇子府中也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江云晚还在床上倚在窗边,愈发清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妖娆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白昼时脸上只是一张面具,夜深人静时才是真实。   自从妖化蜕变后,女子连习性都发生了变化。长夜愈浓心神反而愈发清醒,有无数的欲望在寂静中高涨。   当然这也导致她早上更喜欢赖床了,似乎无论怎么变化,赖床这一擎天峰的优良传统根深蒂固。   江云晚终于收回了视线,鲜红的蛇瞳望向衣袖。   已经这么多天了,看来对方真的很生气,但该来的总归要来。   江云晚从袖中取出百折剑,“再不出来,我就要打你屁股了。”   百折剑一震,有女子声音发出,“剑哪里有屁股?”   江云晚点点头,“嗯,那我以后只用花魁剑好了。”   百折剑骤然剧颤,小巧温婉的女子出现在床上,但脸上怒容更盛。   江云晚和小青大眼对小眼,两人一动也不动,谁也没有先开口。   小青忽然怒道:“姐姐,说好同生共死的!”   “我好像确实是骗人了。”江云晚点点头,“但下次我还这样。”   小青一愣。   “如果下次再遇到这样的生死危机,能将你送出去时我还会这样做。”江云晚淡淡道,“你也根本阻止不了我。”   小青一怔,想要争辩,却发现无能为力,自己是剑灵对方是剑主,如果对方一意孤行,那自己确实也做不了什么。   但江云晚忽然捏住她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那么以后我们尽量一起活下去吧,我会一直变强,变得很强很强,直到怎样的敌人都能应付。”   “我们一同修行,或许未来你也可以来救我。”   小青不说话,但脸上神色缓和许多,显然认同了对方的话。   她扭过脸轻哼一声,“道歉呢?”   “对不起。”江云晚无奈道。   小青终于转过脸,但神色陡然一变,掩嘴惊呼,“姐姐,你的舌头……”   江云晚有些疑惑,自己的舌头怎么了?难道伤势加重到影响舌头了?   她伸出舌头去看,都忽然吃痛——小青两根手指虚捏住了她的舌头,手指和舌头间剑气密布。   虽然不算剧烈,但舌尖仍很刺痛。   最关键是动也动不了,想收也收不回,江云晚连话都说不出,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见到眼前女子的坏笑,江云晚这才想起,对方本来就是个妖物来着。   直到觉得江云晚吃够苦头,小青才心满意足松开。   江云晚不断呼气,只觉得整个舌头都在发麻。   “姐姐下次还可以将我扔出去啊,但我会咬断姐姐的舌头。”小青玩味笑笑,“下次会用牙齿哦。”   江云晚无奈翻个白眼,真是个小恶魔。   她向后仰倒在床上,在夜沉入水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   小青也跟着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轻轻睡去。   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小青翻开一只眼睛,见江云晚呼吸平稳,嘿嘿笑着向那处挺拔丰盈探出手去。   啪的一声,江云晚眼睛未睁,但牢牢握住了小青的手腕。   “姐姐你这是耍赖!”   房间里传来小青的愤愤声音。   ……   红日高悬,人间光明。   萧奉之站在红墙前,看着那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宫门中走出,即便黑色罩衣也遮不住女人的动人身姿。   大皇子在萧奉之身旁站定,“老头子给了一个机会,妾身现在可以在太兴城中走动,也能以正常皇子的身份交际了。”   萧奉之知道对方最近常常入宫,每次都是与父亲硬碰硬,但从没兴趣过问这些,他巴不得父亲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   “以你现在这副样子?”萧奉之诧异道。   “身份外表都是小事,总有办法解决的。”女人耸肩,“等妾身彻底炼化这具身体后,就更没这些烦恼了。”   萧奉之轻笑,“那烦请大哥快些吧,我已经不想再碰太兴城这摊子事了。”   皇帝虽然苏醒,却说要在所剩不多的生命中犯个懒,至今仍称病不出,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大哥又是这副样子,所以目前整个太兴城的事都是萧奉之一肩担着。   “对了,严如铁被关进大牢,以后大概会是何必来接手鱼龙卫了。”萧奉之忽然道。   “为何与妾身说这个?”   “在这场太兴城的局里,何必来算是大哥你的人吧?”萧奉之道:“云晚说你那几天日日去教坊司,其实是去找了许多人吧,包括何必来。”   “教坊司妾身真有去过,不过一些人妾身也找过而已。”女人道:“但何必来不算妾身的人,只是察觉到老二的异动,提前给他提了个醒,鱼龙卫中他倒是个人才。”   “我以为一切皆在大哥算计之中,譬如大哥如今重归太兴城。”萧奉之瞥了眼。   “其实这次太兴城算是个神仙局,没谁能真正操纵一切,各方就像都拿着一片碎块,拼凑出了最终的结果。”   女人也瞥了对方一眼,“老三你手中的碎块妾身就很想知道,比如地下古城到底是什么?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雪月海除了毁灭太兴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萧奉之默不作声,直到被盯得不自在了才开口,“等到大哥你真正有接过江山的资格时,我会告诉你的。”   女人点点头,忽然开口:“其实妾身一直都有把握,老二不是对手。”   萧奉之点点头,“同意。”   “但如果老三你真正下场的话,妾身没有把握。”   “我的心不在这里,在不周山擎天峰。”萧奉之无奈道。   女人点点头,红墙前一时安静下里。   萧奉之忽然轻声开口:“大哥,有一天你会为了江山杀我么?”   女人微笑,“怎么会呢,我们之间,可是兄弟情深啊。”   萧奉之只是轻轻点头。   “老二曾经说过,等他得江山后要让妾身做皇后。”女人忽然开口,“现在想想,这话倒说的不错。”   萧奉之一惊,“大哥?”   女人翻个白眼,“妾身是说未来君临天下后,妾身也需要一位皇后。”   萧奉之不明所以,“大哥看上哪家女子了么?但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女人眼睛眯起像是月牙,“妾身觉得,老三你的小师妹就很不错。”   萧奉之脸色瞬间冷下来,前所未有的冰霜笼罩,“果然我该亲自下场,与大哥斗一斗么?”   “喂,说好的兄弟情深呢?”   “什么兄弟情深,我只知道兄妹情深。”萧奉之严肃摇头。   离离无奈叹气,“就当是个玩笑咯。”   “不过还是要感谢大哥你装那么久,陪小师妹玩了几天,辛苦大哥了。”萧奉之又道:“小姑娘后来感叹,都因为某个大婶添乱,来太兴城一事无成,教坊司都没来及逛。”   离离笑了,不置可否,但又想起什么,“也不算一事无成,看在小姑娘的份上。若将来擎天峰真要做些事时,你们会得到妾身的倾力支持。”   萧奉之明白她的意思,若不出意外,这会是大周天子的倾力支持。   “不过前提嘛,你们得把某些事解释清楚,比如说……”女人意味深长。   “大哥果然也查到一鳞半爪么?”萧奉之笑笑,“但愿永远没有那么一天。”   女人也笑笑,施施向远处走去。   “大哥,你要敢缠小师妹,我真的会动手哦。”萧奉之在后面喊。   “小姑娘要走了,你道过别了妾身还没有。”女人向后挥手,“本大婶去道个别而已,怕什么?”   ……   巨大的黑豹攀云而行,太兴城在它身后逐渐缩小,仿若置在地上的棋盘。   黑豹身后拉着体型夸张的车厢,就像是拉着一座殿宇般的房间,如果把黑豹换成大马,这就是辆在天空驰骋的巨大马车。   车厢外壁有牡丹中升起残月的图徽,是江云晚挥剑刻上去的,后来还刻了一条盘踞在群花底部的黑蛇才算满意。   车厢内也果真如房间一般,卧榻桌椅一应俱全,从檀木用材到厢壁锦缎,无一不透着奢侈做工。   虞烟抱着小蝶在卧榻上已经睡着了,遮光的帷幕拉下来。小蝶近日来白天总是昏睡,虞烟则是不知为何近来修炼格外刻苦,因为太过疲惫而睡去。   朱洛身着衣裙坐在桌前,看起来就是位端庄文雅的女子,摆脱朱雀堂的纠缠后她终于有时间静静看书了。   江云晚倚在窗边,透过帘幕看外面的天光云影。   这座车厢是太兴城所赠,作为对她的感谢。除了这奢靡做工外,本质上也是具有不错威能的法器,甚至要超过不周山的量产云舟,毕竟是集帝都之力而成。   只是江云晚有些困惑,不明白以太兴令为代表的太兴城势力为何会有如此重谢。   除了带来偌大的名声,本来他们今天还准备在中轴御道召开欢送仪式,让全城百姓都来,但被她拒绝了。   只是因为自己捣毁了所谓“水猴子老巢”?   “倒也能理解。”朱洛听了江云晚的疑惑后回答。   “他们事后调查,在洪水和怪物席卷城心前,有位修士在城心释放了恐吓术法,大批百姓心生恐惧奔逃,后面的百姓不明所以地云从,最后成了大溃逃。”   “洪水来时城心百姓已经跑得差不多了,慕情节那样的人流也没造成太大伤亡,与此有很大关系。”   “他们后来查得,那修士就是江姑娘。”朱洛望着窗边的美人,“所以江姑娘不仅是最后出奇制胜,更是从最开始便救了满城百姓。”   “这样么……”江云晚一怔,想起自己曾在淮香河上释放的妖法瞳术,望着屋顶笑笑。   那就当作是自己的劳务费吧,嗯,就叫做云宫好了。   窗外忽然有异响,江云晚开窗去看,竟有辆普通大小的马车在白云间行驶。   只不过拉马车的并非骏马,而是只青灰皮毛的驴子,驴子踏云而行,看起来很不耐烦。   马车车帘被挑开,露出里面的美艳妇人。   “小美人,就这样走了么?”。   江云晚一怔,调侃道:“不走难道陪大婶天天逛教坊司么?”   “那妾身真是求之不得。”   “大婶,总是妾身来妾身去的,不找钦天监的人想办法么?”江云晚隔着云海好奇道。   离离挑唇轻笑,“不觉得这样说话很有趣么?”   江云晚玩味道:“大概不久之后,大婶你还会感受到做女人的乐趣。”   “喂,小美人。”女人忽然喊道:“若在不周山有日过不下去了,就回太兴城找大婶吧。”   “干嘛,大婶你养我啊?”江云晚挑衅笑道。   “妾身将来要的是整个江山,难道还不够养你一个美人?”女人笑道。   “好啊,真有那日就把皇家的钱都拿来跟大婶喝酒好了,让史官把祸国殃民几字大书特书一遍。”江云晚玩笑道。   见已经要彻底离开太兴城地界,江云晚朝马车挥手,“有缘再见了,大婶。”   黑豹拖着巨大的殿宇般的车厢逐渐远去,驴子终于能停下脚步,不停朝车厢翻白眼。   大皇子望着云海深处,“虽然那几日腥风血雨,但确实很安逸。”   她轻笑着招手,“有缘再见了,小美人。”   云宫已经在天海中穿行,太兴城已经缩小为黑点。   江云晚抽出露华浓的信件,仔细看过后不由得一愣。   信件来自露家家主露沉风,但准确说来并非信件,而是血盟。   是三大世家愿和她订下的血盟,亦是三大世家和擎天峰的血盟!   时隔两千多年,故人长逝,血盟却以新的形式传承下来。   江云晚将信件收回袖中,推开窗户探出窗外,青丝被天风吹起。   云气在她旁边一缕缕飘散,无尽的天海铺在眼前。   回想秋天之初来太兴城前的自己,不过还是个不周山的小小山主,在太兴城哪怕亮出身份也没谁会搭理吧。   真是个漫长的秋天,但秋天也要结束了。   江云晚望前看去,隐隐见看到隐藏在云海后的天日,整座人间就在脚下。   黑豹向前,直飞向杳杳无穷的天海尽头。   “不周山,我回来了。”   (太兴城篇章 完) 百万字碎碎念   全书字数突破百万字了,撒花~~~   太兴城也结束了,就顺势来场碎碎念吧。   首先还是要感谢支持本书的读者们,作者最开始自己都没想到能坚持到百万字,感谢你们的票票和订阅,也感谢你们的每一句留言和评论。   由衷感谢!   后面就是些总结了,都是些为提升笔力的自我总结,不想看的大家就直接跳过吧~   还是主要聊聊太兴城篇章吧,这篇是开书后写的最累的一篇,但也是收获最大的,作为第一本书写的过程也是磨练和提升的过程。   先来说说提升的地方吧,太兴城用了和前文略有变化的写法,多视角多线程的叙事,不仅故事进程交错复杂,出场的人物也众多,最后好歹是收住了,各个坑也基本都填上了,算是对自己一次很好的磨练。   其实很早在网上看到,说网文新手用这种叙事手法很作死,一般人掌控不了,因为注定了这样节奏会被放慢,故事没讲完读者就已经一点点流逝了。   作者当时头很铁( ̄▽ ̄),结果确实吃到了教训(哭)。   在开始写之前梳理出很多条线,看着头就很大,但为了尝试自己的极限,就一口气全放进去了。   从不周山的任务开始,到如今的三大世家。两千多年前的擎天峰和三大世家,有关露华浓的展开,北烈国和隐山的入场,萧氏三兄弟的争斗,还有小蝶和南君的线,世间诸多隐秘的揭晓,启神宫和古城,主角个人的成长线,还有众多人物的塑造……   让这些纷乱如麻的线齐头并进,互相交织影响,最后合力通向结局,我写的过程中一度想把最开始下决定的自己拉出来打一顿!   还好这些线都勉强算是收掉了,但也产生了一些问题。   首先是故事结构的畸变,整个太兴城几乎一分为二,前半段全部是铺垫发展,后本段则都是高潮。无论是太过持久的铺垫还是高潮,都会让人感到疲惫。   虽然为此也做了些调整,比如前半段努力做到有趣,后面的三大高潮,从大夏古城到淮香河再到启神宫,努力做到一波比一波汹涌,但还是不算良性的结构,进入太兴城篇章后数据也开始回落(哭)。   其次整个篇章的体量超载,因为有太多的线要去铺垫发展和收束,还要为接下来的篇章埋伏笔。最开始的计划是与第一卷钱塘篇章相同,大概是三十多万字左右,但到昨天全部结束,应该有四十万字左右了。   不过谈不上后悔,能将这么多线吃下,以后不会这么夸张,写起来应该会游刃有余些。   然后再来说说收获吧。   第一是在过程中发现,一个写作者爆思路的过程或许不是最重要的,如何将那些思路进行裁剪才更要紧。就像一个优秀的裁缝,尽管手中有很多质地不同的布料,但不能一口气全用上,剪刀飞舞才能出漂亮的成品。   取舍,嗯,关键还是取舍。那些不适合的,即便再喜欢也要忍痛删掉。   第二是发现许多东西有共通之处,写这种人物众多关系繁杂的篇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导演,要费尽心力考量,每一个人物该何时登场。   比如大皇子就是在篇章中间登场,他的出现就是个转折点,将故事推向后半程。比如与主角失散的朱洛何时登场,对后面的故事有什么推进作用,等等这些都要去考量。   还有情节的放置排版,比如主角接受自己的妖化,本来是作为高潮结束后的余韵,那样情绪的释放能更饱满。但思考过后还是将这段提前,不然她没有办法应付启神宫的危险,算是因为逻辑而让情绪让步吧。   第三就是不断尝试新的东西,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在尝试不同的故事架构,文字笔触,阅读效果等,包括从情绪的沉重或者轻快等,努力寻找一种最适合自己的,当然反馈也各有不同,算是不错的收获。   然后来说些感触外的题外话吧。   嗯,这个篇章中江云晚终于蜕变成长了,有种看着自家女儿(?)日渐长大的感觉,老母亲欣慰落泪。也是主角全书重要的蜕变之一了,下次会变成什么……嗯,卖个关子好了~   只有成长才能面对接下来群英荟萃风云聚会的篇章,才能面对许多故人什么的,才能面对某些妖国的故人什么的,才能面对更丧病的场面什么的。   不过除了主角,也会尝试让其他角色一同成长,比如小桐越来越祸水什么的(划掉)。   好了,闲话这么多再来预告下后面吧。   本来从结构出发,在这里结束第二卷也不错。但卷名叫做擎天不周山,立意也在这上面,所以想了想还是按照最开始的设想继续下去。   接下来就是第二卷的最后一个篇章,全书最核心的一些设定也会揭晓,卷末将会是全书结构的中点。   嗯,今天没有更新,作者难得请一次假嘛,求求了(>_<)。因为要把后面的结构好好梳理下,因为下个篇章会更宏大精彩些。   明天会正常更新,嘤嘤嘤~~~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的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后面的路也能有大家的支持。   咳咳,当然如果现在就有大家的支持,来一波票票什么的,作者就更有动力了💪!   让我们在折山之礼篇再会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雨归人 (全新篇章)   (新篇章开始啦!两章合一,超长预警!)   “长老,我们还要等多久?”   “等到不用再等为止。”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   “提前等候以示郑重,这是夏鲤内助的意思,也是林琅峰卿的意思。”   “可她只是个妓……”   “闭嘴!”   不周山,乐游原。   天风冷雨从无尽高空灌下来,乌云的裂缝中电光像蛇一样扭动。六座险峰将乐游原围得像是巨大谷地,谷地中雨溅雾升。   风雨如晦。   乐游原最中心的空地上,大片金衣执事撑着伞站在雨中。这样的时节已经不能称之为秋天了,雨滴落在身上时冷气会往肌肤里钻。   金光峰长老孙若望看着天空,老虎般的面孔有些压抑,刚过午后已经天色入墨,不时的电光照亮雨线,但乌云的裂缝中仍没见到要等的人。   他的身后都是金光峰高级执事,正装列队作为仪仗,连带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长老,这场欢迎仪式不可谓不盛大。要知道不周山不重繁琐仪礼,六峰之间来去自如,即便峰卿代表宗门出行,也不过是敲钟鸣礼而已。   但显然对方的排面还不止这些……   孙若望余光望向乐游原另一侧,靠近山门的亭台楼阁中,许多人影撑着伞站在雨中,手中甚至提着明灯照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乐游原上都是还未拜进峰谷的新入弟子,这些弟子可能连门规都还没背全,却能记得那女人回来的日子。   男人视线缓缓扫过周围几峰,能明显感觉到山林间的灼灼目光。无数目光穿过风雨直抵天穹,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管是敌视还是欢迎,心高气傲的六峰弟子都这样,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超规格待遇了。   孙若望收回视线继续望向高空,这位掌管资源银钱被称作“食金虎”的长老此刻却深深皱眉,那个女人在太兴城所做确实了不得,但这对金光峰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他自己更不是。   没想到当初竟然看走眼了,那名执事所说何尝不是自己所想,最开始不过是个妓女而已……   呼啸震鸣打断了长老的遐思,那是漫天风雨被撞碎的声音。乌云深处巨大的黑影涌现,只是眨眼的功夫便从乌云深处来到了乐游原上空,狂风都被这黑影挤下了天穹!   孙若望在风压中微微眯眼,看着那只小山般的黑豹撞破风幕落下,声势浩大落地时却又异常轻柔,后面殿宇般的车厢漂浮着落地,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托着。   电光照亮黑豹山丘般的筋肉,雨水顺着皮毛留下就像小溪,巨兽呼吸间热气蒸腾。   车厢大门缓缓开启,孙若望没由来地呼吸一滞。   六峰围绕的乐游原像是深谷,一道纤柔身影走出车厢,深谷中顿时像是有紫罗兰绽放。   金光峰执事中有不少都没见过对方,此刻却也呼吸一滞。   乐游原上安静下来,六峰中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剑一般落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她说些什么。   “下雨了么?”白皙的手去接雨丝。   人群明显一怔,但想想也合理,于是继续等待。   “吓,这么多人?”娇俏的笑声。   峰上峰下都沉默了,这反映还真是……寻常。   但太寻常就是不寻常,哪怕大修士遇到这样的阵仗,不知所措也好自满得意也好,总会有点反应。   可对方就像出门遛弯,回来看到家门口许多人一样。   何况这么多目光集中一处,再漠视也会带上点气息,合在一处可不是普通修士能抗住的,可女子视若无物。   隔着风雨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凭那慵懒的声音已能确定身份,孙若望沉声开口:“金光峰长老孙若望,恭迎江山主回山门。”   尽管心中再不喜,礼节也会做足,这便是金光峰长老的操守么……车厢边江云晚饶有兴趣地听着。   “但是江山主,我不周山的云舟何在?”孙若望沉声问道,“要知道一艘云舟可是价值不菲。”   江云晚挑眉,从太兴城回来长路遥遥,路上她就写信回不周山,将太兴城之事大致说了,云舟早已损毁在地下了。   看来礼节做足后就要让自己难堪,果然是金光峰长老的操守。   “云舟……”   “云舟在太兴城已损毁。”清幽的男声接过了她的话,绘有黑鸟的纸伞遮在头顶,江云晚诧异向旁边望去。   身着大袖黑袍的男子站在身边,脸庞阴美的不像话,身形修长像是振翼的鹤。   “千羽君?”   不周山百山之主,千羽君?   千羽君垂目看江云晚也愣住,却只是失神了一瞬,随即泰然笑道:“好久不见,江山主。”   他望向孙若望,“虽然云舟损毁,但江山主挽救太兴城危亡,云舟也发挥了关键作用,并未受埋没。这些都写在江山主的汇报中,长老没看到么?”   江云晚愈发诧异,自己在报告中言明靠云舟的飞剑,在地下杀了不少妖邪,没想到千羽君也知道。   孙若望沉默,普通山主他完全不放在眼中,但对方是不仅是百山之主,更是……   他拱手行礼,“见过千羽君。”   “我想宗门也不会苛责于此,长老掌管钱资不容易,若一定要说法,我千羽山可代为偿付。”千羽君淡淡笑道。   江云晚想起百山主之夜,想起那座美轮美奂的珍珑城,“看来千羽山很富有啊。”   “比越秀山好一点。”千羽君低声笑道。   江云晚轻翻下眼睛,旁人看来却是风情万种。   孙若望终于又开口,“哪里的话,在下只是心有疑问,解答了便好。”   “江山主随我来吧,长老们都在等着了,要审议太兴城之事。”孙若望不再纠缠,转身带着金光峰执事们引路。   果然出了这么大事,宗门不可能轻轻放过么……江云晚想道。   “雨势渐大,我送江山主一程如何?”衣服上隐有黑鸟刺绣的男人问道。   江云晚想了想,“那麻烦千羽君了。”   她随手挥袖,黑豹后面的云宫不断缩小,最终变为木盒大小收入袖里乾坤中。   在刚进入八百里不周山范围,她便让虞烟她们先回霞栖镇了。   “千羽君为何突然来了?”江云晚和男子同撑一把伞行走。   “想着金光峰可能要横生枝节,你也算是我的下属,做老大的总要罩着。”男人目不斜视。   江云晚有些意外,不过千羽君向来以神秘著称,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确实如此,如果对方不来,孙若望大概还会有其他招式。但仔细想来,总觉得孙若望言行有些不对……   江云晚余光看向男人狭长的眼眸,想起对方在百山主之宴初见时的种种风采。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来自六峰的目光并未散去,反而萦绕在那张伞面上。伞面下男女并肩而行,宛如一双璧人,伞面上的目光则充满震惊与不解。   百山之主的千羽君,是比众峰主更少出现的神秘人物,如今竟肯为了江云晚现身?   江云晚的目光扫过乐游原上的亭台楼阁,那里面目光殷切,“我如今在宗门里很有名么?”   “不仅是在宗门,是在整个人间都开始有名了,毕竟翻遍千年青史,可没谁能那样力挽狂澜。”   千羽君接着道:“市井中甚至开始有描写江山主如何拯救危亡的故事了,我看了下还算能入眼,就是写的慢了些。”   “这样么……”江云晚笑笑,“不过这样的迎接规格似乎太高了些,记得不周山是连掌门回来都少有人理睬的。”   “这规格是为了江山主,也不仅为了江山主。”千羽君握伞的手骨节分明,“宗门和庙堂关系微妙,如今自家山主拯救帝都,如何让他们不隆重以待?”   江云晚点头表示理解,这也算不周山小胜一筹。   低沉的吼声忽然在背后响起,像是在提醒什么。   “差点把你忘了。”江云晚朝后面的黑豹笑着招手,“小小黑,过来。”   黑豹嗷地一声撒腿奔过来,体型迎风缩小,到了江云晚身前已与小猫无异,一跃跳入对方怀中。   小小黑找了个惬意姿势卧着,终于不用担心对方回到宗门后就不管自己了。   六峰间一片死寂,灵兽都是宗门精心培养的,平日里脾气暴躁,弟子们都无法轻易靠近,如今这只却如此谄媚于江云晚……   金光峰的执事们也震惊回头。   “做灵兽还有这种待遇……”某位执事下意识道,眼见周围执事都看过来,他默默别过头去。   孙若望欲言又止,看了眼千羽君后终于还是继续带路。   “恭喜江山主收伏灵兽。”千羽君轻笑,看起来倒不算惊讶。   “一只贪吃的猫而已。”江云晚素手在小小黑皮毛间抓着。   两人跟随着金光峰队伍一同走入凌云峰,乐游原上终于平静下来,六峰之间的目光也收回,但躁动反而更甚,在昏暗的风雨中涌动。   众人都是修士,峰上又有辅助,很快就到了凌云峰峰顶的石路。   峰顶石路的尽头,云路阁通体雪白,素雅玲珑,檐角轻翘仿佛展翼。   “其实千羽君不是一时兴起来庇护我这个下属吧。”江云晚忽然问道。   “确实是受掌门内助夏鲤所托,近来宗门内人心浮动。”千羽君点头,“但我也确实想尽山主之首的责任。”   “另外,我确实有事要找江山主。”   “千羽君也会有事想到我这个小小山主么?”江云晚眼角弯起像是月牙。   “各峰长老还在等候。”千羽君在云路阁前驻足,低头轻笑:“我在外面等江山主,等你出来后再说那些事。”   江云晚见孙若望等人已在殿门口等候,想来里面的人是为了太兴城之事的后续。   “也好,那就劳烦千羽君等候了。”江云晚眨下眼睛走出雨伞,朝云路阁而去。   “我们走吧。”江云晚朝孙若望瞥了一眼,跨过门槛进去。   电光忽然腾于天际,照亮了江云晚妖娆的脸庞。   自乐游原开始孙若望第一次近身接触,看清了对方模样,却是惊得话都说不出。   只觉得女子像是变了个人,妖娆却又威仪。   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对方走过身旁时自己竟然感到心悸!   自己可是实打的五境修为,而对方刚来不周山时,记得还只是个三境修为的小修士啊……   惊愕中孙若望也带着人走入云路阁。   漫天风雨中,千羽君盯着六层高的雪白阁楼,回想着那位女子的举止颦笑。   只是去了趟太兴城,变化竟如此之大?   “有意思。”   静思片刻又想到什么,他掏出一张信纸展开,上面字迹密集,但有三个字眼多次出现。   朝千阳。   ……   微冷的雨从天而落,昏暗的天色中落英巷青石板湿润,正是个适合睡觉的雨天。   但靠近巷口的府邸中一片热闹,侍从们来回奔走,因为这座府邸的主人就要回来了。   虞烟本已经带着朱洛她们回到了府中,但很快被一些吵闹声吸引,一路到了府门外。   宽阔的青石巷中,两辆满载货物的小车驶进来,散发出淡淡药香,看挂牌是来自镇上的药店。   几个强壮的伙计正将货物搬下,对面的府邸正门大开。   虞烟好奇地看着这座比自家稍小些的府邸,刚刚回来时她便注意到,这座府邸已经有人住进去了。   听春息说她刚去太兴城没两天,对面就有位年轻公子搬进去了。   记得曾经自己还想买下这座府邸来着,但那时就已经被卖出去了,只是买主一直没搬进来而已。   但引起她好奇的并非这些,那些药香中有几味她也认识,都是修行所用,且用这些药表明对方境界不低。   “嗯?”   虞烟目光一凝,货担上露出一角,里面是几块质地奇异的石头。   磨剑石,而且品质还不错……   搬进对面的年轻公子还是位剑修?   正在好奇间,虞烟目光闯过府门,看到对面中庭,一位年轻的公子在安排卸货。   等等!   虞烟目光彻底凝在那道瘦弱背影上,想到了什么直接走入那座府邸。   中庭之内,年轻公子穿斜襟的衣袍,双肩瘦弱如刀削,正不断跟货工说着什么。   虞烟就停在不远处,有些难以置信,“影十三?”   年轻公子倏然回身,圆睁的眼睛像是受惊的小鹿。   看着比寻常女子更漂亮的男子,虞烟终于确定无误,“影十三,你怎么会在这儿?”   “虞……”,影十三也是一惊,但他随即停住。   思绪飘回夏日,影家的剑坞之上,朝千阳便是变作虞烟的模样来见他,对方似乎掌握奇异的术法,外表气息绝无二致。   这里又是霞栖镇,没听说虞烟也在此,那眼前……   怀疑的目光中暗藏几分希冀,影十三轻声发问:“你是虞烟……还是朝千阳?”   虞烟怔住,眯起眼睛看着对方。   她忽然镇定自若地点头。   “嗯,我是朝千阳。” 第一百九十六章 往事可下酒   灯烛幽幽燃烧,大殿中略显昏暗,紫衣女子正坐在殿中心的桌案后,柔嫩的手轻轻为怀中的黑猫顺毛,黑猫露出惬意神情。   “所以江山主顺着河道进入了地下古城?”   温润的问声从上方传来,高台正位坐着装容素雅的女子,一字一琢倒像是在教书的先生。   夏鲤,凌云峰执事之首,也是位高权重的掌门内助,整个不周山没谁会把她只当作一个执事。   “是啊,游了许久很累的。”江云晚毫无紧张,余光看向对方身后。   夏鲤身后有重叠的人影坐着,在昏暗中分作两派,各是金衣和云衣,层列向后仿若大雁的双翼。   应该是凌云峰和金光峰的长老们,不周山虽然有六峰两谷一青溪,但大多不理俗务,真正处理宗门事务的只有这两峰,凌云峰为主金光峰为辅。   风雨声淡淡,烛火也淡淡,唯独殿内气氛沉沉,让江云晚眯眼看着对面。   似乎……有些肃然啊。   夏鲤听了点点头,手中运笔在桌案上不断记录。两人一问一答,后面的长老团中也不时提问,都是关于太兴城浩劫的问题。   江云晚款款而谈,不过是将太兴城的正式说法又复述一遍,大致就是妖邪聚众水淹帝都,自己仗剑剿平地底巢穴之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稍住,但雨势丝毫没有减弱。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似乎长老们也被那诡谲一夜摄住心神。   夏鲤已经放下笔,墨色在寂静中被晾干。   “诸位长老还有要问的么?”   孙若望也坐在金光峰的人群中,本来还想要张口,却被旁边的一位长老拉住袖子,最终也没谁再发问。   江云晚只是微笑以对。   “很好。”夏鲤站起身,点头致意,“欢迎江山主回宗。”   所有长老一同站起,拱手道:“欢迎江山主回宗。”   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冲淡,殿内光泽似乎都亮了些,更符合应有的状况。   “那么明日,凌云峰会举办庆功宴,不知江山主有什么要求么?”夏鲤问。   “庆功宴,会耗费不少钱吧?”江云晚问。   长老们都有些诧异,不明白对方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夏鲤很淡定地点头。   “那我的要求就是不必办庆功宴了,反正我只是个小小山主,也没几位弟子相熟。”江云晚提起小小黑笑道:“省下的钱,就用来买这只贪嘴猫好了。”   黑猫被拽着后颈皮,整只猫长条一般坠着,因为没有准备而在发蒙。   寂静中一位金光峰长老拍案而起,“灵兽乃是宗门重资,岂容你说买就买!”   “那就看这只宗门灵兽怎么选咯?”江云晚毫无惧色,单手撑着脸笑道。   小小黑在江云晚手中滴溜溜转着,面朝长老们时脸上沉静威严,但很快就转向江云晚,一人一豹对视。   太突然了……小小黑眨眼。   你不是怕在宗门不得自由、浑浑噩噩一生么?现在就是机会啊……江云晚跟着打眼色。   小小黑无可奈何,冲着江云晚拼尽了力气。   “嗷!”   ……   大殿中长老们已经散去,夏鲤坐在江云晚的对面,“江山主对刚才的状况好像一点也不奇怪?”   江云晚盯着对方,即便过去作为朝千阳她也很少和夏鲤接触,唯独知道对方是掌门绝对信任之人。   “刚回宗门就聚集两峰长老查证,确实好让人害怕呢。”江云晚笑,“但我猜是为了落定事实,堵住悠悠众口?”   毕竟目前消息都来自太兴城,太兴城又距离不周山这么远,消息传来很容易荒腔走板,而被有心人利用,倒不如早早落定情况公布。   夏鲤有些意外,没想到眼前美色近妖的女子竟也如此聪慧。   “只是我很好奇,除了金光峰的旧怨,宗门中还会有谁针对我一个小小山主?”   “你和掌门的关系很近,许多人认定你是掌门一系。”夏鲤道:“除了金光峰一直与主峰竞争,还有……总之近来宗门中有些暗流汹涌。”   “这样么……有意思。”   “其实你刚刚不必那样索要黑豹,凭你的功绩正常索取便好。”   “我知道,但这样做金光峰的人会很生气,我就会很开心。”江云晚揉着怀中小猫,“我可是很小心眼的。”   不仅聪慧,而且随心纵欲……夏鲤下了判断。   “本来该几位峰主出面,不过被掌门以‘整天都在闭门修行小姑娘一回来就出现我看你们几个暗藏色心’给堵回去了。”夏鲤淡淡道。   “掌门这又是玩的哪一出?”江云晚问。   夏鲤向头顶指指,“掌门要单独见你,虽然我拒绝了他这个要求。”   “为什么?”江云晚诧异。   “总觉得他才是暗藏色心的那个。”夏鲤平淡道。   ……   云路阁顶层空旷雅致,浅黄的地席上只有一张红木矮桌,矮桌上趴着身形伟岸的男人。桌上一堆空酒瓶或立或倒,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江云晚刚走到洪掌门身后,就听到对方嘟囔:“是夏鲤么?帮我……揉下肩膀。”   江云晚怔了下,随即轻笑着坐在男人身旁,柔若无骨的双手不断在男人肩上变换手法。   洪掌门发出惬意的轻哼,毕竟是钱塘第一花魁的手法。   江云晚忽然在男人耳边低语,“其实掌门早就知道是我吧?掌门知道夏内助是不会为你揉肩膀的。”   洪掌门蹭地一下坐起,状似半醉半醒,“哎呀,原来是江山主回来了。”   对着江云晚的视线,洪掌门挠挠头尴尬道:“哪个男人不想体验被江山主这样的美人揉肩呢?”   江云晚只是笑笑在桌对面坐下。   “江山主姿色真是愈发动人了。”洪掌门感叹。   “那洪掌门要见我,总不会只是揉肩吧?”江云晚问。   “自然是想听听江山主在太兴城的奇妙冒险。”   “太兴城之事,我刚刚在楼下已对夏内助和长老们说了。”   “我想听的,是真正的那一版。”   江云晚陡然发觉,对面的男人这一刻似乎完全醒了,目光锐利如剑!   “可我在下面已经说很久了。”江云晚皱鼻抱怨。   洪掌门忙在桌上翻找,却只有空空酒瓶。   “等着,我现在给你倒茶润嗓!”男人眼中的锋芒又消失,似乎再度变回浑噩醉醺的状态,一拍桌子殷勤地下楼去了。   洪掌门还是这副样子啊……江云晚莫名有些安心,总觉得只要掌门还是老样子,宗门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过刚才只是玩笑,自己本来就打算要将那些事告诉对方。   不多时男人捧着盘清茗上来,茶香驱散酒气,江云晚边饮茶水,终于开始诉说太兴城的那场浩劫。当然有些她并没有一股脑托出,比如关于露家先祖露仲,所说所言都是围绕北烈国和二皇子的阴谋展开,包括启神宫种种。   茶水的热气悠悠向上浮动,窗外雨声细碎,天色阴暗不知时辰。   “两千六百年前的擎天峰先人们去了太兴城,他们也永远留在太兴城不会回来了。”江云晚轻声道。   “是吗?”洪掌门低头看着桌面。   江云晚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神色,可大部分时间对方都静静聆听,无悲无喜,只有提到雪月海时男人神色才一动。   也不知道那些关于神明的隐秘中,有多少是对方知道的。   “掌门,有件事……”   “云晚,可以这样称呼你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后辈。”洪掌门忽然开口。   江云晚没有反对,对方一直以为自己是师傅的暗手,这样理解倒也没错。   “这次太兴城的任务你做的很漂亮,甚至远超原本预期。”男人笑道:“折山之礼的名额我会帮你安排的。”   江云晚眯眼,对方提起这个显然是为了转移话题。擎天峰、不周山还有神明之间,明显还有诸多迷雾,掌门作为上代仅存的两人之一,这些年应该已经查出不少内情。   但既然对方不愿提,自己强问也是无果。   还好,折山之礼总算有着落了,这不仅是自己去太兴城的目的,甚至是当初从钱塘回不周山的理由。   毕竟折山之礼不止是经年一次的盛大祭奠,凡能进折山之礼,就有可能提前拿到打开天元三境的钥匙,是世间提升境界最快的渠道之一。   不过……   “掌门,总觉得宗门中有些古怪,出什么事情了么?”江云晚问。   “无需在意,某些不甘寂寞的人在搅动风雨而已。”男人随意摆手,“大概是想把我这个掌门拉下马而已。”   江云晚有些感叹,看来掌门也不容易啊。   男人一拍桌子,“世间还有我这等完美无缺英明神武的掌门吗?”   江云晚不说话了。   “总之最近确实是多事之秋,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云晚你也要小心。”   “这次折山之礼可是连妖国都遣了使团来,很快就会到不周山,人妖两族停战的希望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掌门感叹。   妖国么……江云晚心中一动,但随即摇摇头,大概是自己多想了。   故事已经讲完,所要的也已经得到,除了还有些疑问,这趟太兴城任务确实已经结束了。   江云晚起身向掌门告辞,朝楼下走去。   “云晚。”洪掌门忽然叫住她,“即便兑了折山之礼名额,你这次功绩依旧还剩不少,不想去擎天峰么?”   江云晚沉默在原地,对方自然是指成为擎天峰弟子。   她没有回答,倒是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掌门,有师……陈未前辈的消息吗?”   “师弟这个没良心的,只是前不久才来了封信,现在人不知道在世上哪个角落。”洪掌门无奈道:“不过你也不用惦念他了。”   “为什么?”   “总感觉师弟他……疯了。”   云路阁顶层只剩下洪掌门,他静听落雨声,忽然又下去搬来许多烈酒。   他回忆起江云晚讲的那些故事,听着楼外的淅沥雨声,一壶壶烈酒启封,在寂静中灌入喉咙。   故事可下酒,往事可下酒,就连这场清冷缠绵的雨也可以下酒。   这次男人是真的醉了,朦胧沉醉间他想起陈未前不久的来信,那是对方在人间辗转调查的结果。   “师弟,你是真的疯了么?”他醉醺醺笑出了声。   “这亿万里人间,怎么可能是圆的?”   ……   江云晚在云路阁前的石路上行走,绘有黑鸟的伞面忽然替她挡去雨水。   “千羽君竟有这样的闲情,居然还没有离去?”江云晚望着身边的男人,“不过还是多谢。”   百山之主应该也是日理万机,她以为自己进去这么久对方早走了。   “答应过的话怎么能不算,何况面对江山主这样的美人。”千羽君笑笑,“我平生修道别无所好,只是好美酒,赏美景,尤其最喜……”   “最喜美人嘛。”江云晚妩媚笑道:“美人现在累了,想下山回去休息,不知可否搭伞一程?”   “自然是求之不得。”千羽君道。   两人同撑一把伞沿着凌云峰的蜿蜒山道下山,这是条荒僻小道,但快捷了不少,就连江云晚都不知道,看起来对方似乎对凌云峰很熟悉。   “千羽君可以告知找我有什么事了么?”快到山底时江云晚终于发问。   “一百零八山便是宗门处理事务的手,江山主应该知道的。”千羽君道:“之前有桩要紧事分配下来,是寻找宗门里的一位弟子。”   “寻找一位弟子?”江云晚问。   “没错,想来想去只有江山主最合适,所以此次前来就是想拜托江山主此事。”   江云晚思及自己成为越秀山山主后,除了管理越秀山似乎也没尽多少义务,于是点头应下来,“不知是哪位弟子?”   “擎天峰弟子,朝千阳。”   江云晚脚步微一滞涩,旋即又恢复如初,“朝千阳失踪那么久,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要找?”   “其实一直都在找,只不过现在,我们发现了朝千阳的痕迹。”   已经快要到山口了,江云晚彻底站住脚步,抬头直直望向对方眼睛,“痕迹?”   “是,我们在黑水镇发现了朝千阳的痕迹,想要进行确认。”千羽君继续道:“朝千阳失踪于钱塘,似乎还与江山主是旧识,众山主中江山主是最合适人选。”   江云晚静默不语,只是盯着千羽君,雨线在周围的地面溅开。阴柔男子也并不焦急,含笑与江云晚对视。   良久,女子终于开口:“好,此事我接下了。”   千羽君也没有惊喜,只是将伞递在江云晚手中,笑道:“时间和详情,我会派人送到江山主府上。”   “那江山主,就到这里了。”   细雨中有微风吹来,千羽君的身形在风中散于无形,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山道中江云晚沉默无声,千羽君挑中自己的理由,只是如此而已?   女子独自撑伞站在凌云峰的山口,眼前是开阔的乐游原。   她静静看着从天而落的大雨。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星桥夜   落英巷中斜风细雨,东苑庭中那株樱树几乎四季不败,粉白的花瓣随地面流水而逝。   衣装素朴的女子靠坐在樱花树下,精致的脸蛋望着樱粉树冠,雨水在那里被遮蔽。   “……五,四,三,二,一。”郑春息屈指数着,末了叹口气,又从头开始倒数。   虞烟和朱洛她们早就回来了,迎接准备也做好了,可不知道数了多少数字,江姐姐还是没有回来。   又是一轮唉声叹气的倒数。   “五,四,三,二……”   “一。”   娇俏的声音响起,郑春息循声望过去,紫衣女子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正含笑望着她。   “江……江姐姐?”郑春息愣愣开口。   “认不出江姐姐了吗?”江云晚伸手捏了捏对方脸蛋,“小丫头修为见长,而且越来越漂亮了。”   见对方还在发愣,江云晚眼睛眯起,“是不是觉得很惊喜?”   “是……很惊喜。”郑春息喃喃道。   “还有更惊喜的。”江云晚玩味笑道。   郑春息忽然觉得有什么滑腻的东西缠在了自己腰身上,她低头去看,修长冰凉的蛇尾正盘踞而上,尾尖还轻戳下她的脸颊。   女子的尖叫声陡然惊起,庭中樱花都被震落几片。   啪!   ……   雨水溅歇,天色却愈发昏暗,夜幕带来比下雨时更浓重的黑暗。   东苑一角小蝶的房间外,江云晚背对房门,遥看天边的电蛇闪烁。   不多时房门打开,身躯魁梧的男人走出来站在她身边,兜衫外露出肌肉虬结的双臂。   “陆长老,如何?”江云晚侧目望向陆仁峡。   离开凌云峰后她就直奔扛鼎峰,但这位扛鼎峰的长老执意要亲自来霞栖镇,只是在准备东西让她先回去等待。   江云晚本想将医术高超的二师姐也一并带来,但碰巧二师姐在闭关中,整座擎天峰都无法进入。   她刚刚回来与郑春息见过后,陆仁峡也后脚到了。   “伤势稳定住了,多谢江山主将峰卿照顾得很好。”陆仁峡垂目道:“其实这根本不算是伤势,是峰卿轮回之术的表现,只是这一次因为种种缘故,轮回进程加快了许多,峰卿身躯便受不住了。”   他回身看了眼房门,“只不过这一次,是峰卿轮回的尽头了。”   江云晚沉默无声。   换言之这是小蝶最后一次生命了。   陆仁峡递过来异香扑鼻的瓷瓶,“凡俗之物没关系,但有灵性的进补之物不可再吃。里面的药是我自太兴城回来后做的,每日一颗能尽力延缓峰卿的轮回进程。”   “能延缓多久?”江云晚接过瓷瓶。   “不超过十年。”   江云晚心中一沉,“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有了些苗头,但我需要时间,这期间峰卿就拜托江山主照顾了。”   她松了口气,还有希望就好,照顾小蝶也不成问题,本来还怕没有这机会。   “我还以为长老要把小蝶带回扛鼎峰。”   陆仁峡重哼一声,“如果可以我早动手了,但峰卿只想待在你这儿。”   江云晚笑笑,小丫头还是直到挂念人的。嗯,几千岁的小丫头了。   “江山主,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陆仁峡忽然朝江云晚脸颊一瞥,“你的脸怎么了?”   女子白皙的脸上有块鲜红的巴掌印,她无奈道:“刚刚捉弄小侍女,小侍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么?看来江山主有容人之量,我便放心了。”陆仁峡往外走去,“峰卿就拜托江山主了,我扛鼎峰欠江山主一个人情。”   江云晚有些意外,她听出了对方意思,这不仅是一位长老的恩情,更是整座扛鼎峰的人情,不可谓不重。   江云晚心中一动,“即便小蝶曾是扛鼎峰的峰卿也不至于如此,在她过去的轮回中,一定发生了许多事吧?”   男人岩石砌成一般的脸上微微松动,“都是过去的事了。”   陆仁峡消失在夜色中,江云晚回头望向小蝶的房间,能听出里面的女孩已经平稳睡着了。   女子许久都没说话,无声站在黑夜中。   ……   明灯一盏盏亮起,略稀疏些的樱树仍在庭中飘雪,花瓣落在湿漉漉的地面。   东苑角落的食厅中,江云晚坐在长桌一角,脸上的巴掌印仍旧鲜明。   郑春息、朱洛和虞烟坐在另一侧隔了些距离,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去看她。   侍女传菜时有几盘到了江云晚面前,但还没等她拿起筷子菜盘就被郑春息拽过去。长桌从中间截然隔开,那边是其乐融融的欢宴,这边是江云晚独自凄惨。   “我只是开个玩笑……”江云晚低声下气揉着脸。   “哼,凭江姐姐你的功力早能把掌印消去了,留着还不是为了装可怜。”郑春息愤愤道。   但被戳破的江云晚毫无羞赧,反而更加楚楚可怜,“可是真的很痛嘛。”   “江姐姐,去了趟太兴城你愈发没底线了。”郑春息评判道,两边的女子附和点头。   盛着酒瓶酒杯的托盘顺着长桌滑到江云晚身前,隐隐散出樱花香味。   “你们离开期间我做了许多,只是消库存而已。”郑春息轻哼道。   江云晚笑笑,还是春息懂自己,低声下气装可怜本就不是为了饭菜,在太兴城心心念念的就是春息的樱花酒。   旁边女子们莺声燕语,虞烟添油加醋说着太兴城之事,朱洛无奈纠正,侍女不断传上珍馐,饭菜香气缭绕。   江云晚在旁边自饮自酌,觉得长久来躁动的内心终于觅来一丝平静。   直等到满桌狼藉后,这场洗尘宴总算结束了,满足了好奇心的郑春息终于离去,朱洛也回房修行了。   只有虞烟还留在原地,像是有话要说。   长桌都被侍女们收拾干净,酒壶中只剩小半,江云晚以手撑脸,慵懒地望向没有离去的虞烟,“这壶酒是小蝶给我的,我可不会分给你。”   陪春息说笑一晚的虞烟安静下来,转头望着江云晚意味深长,“朝千阳,你真是可以啊。”   ……   食厅中烛火昏黄,两名女子间互相说了什么,之后便是寂静荡漾。   当然关于朝千阳身份暴露之事,两人心照不宣没和任何人说,无论在郑春息前还是朱洛前,都像是闺蜜相处般。   “这么说影十三就在巷子对面?”江云晚听完对方的话后却丝毫没有慌张。   “是啊,没想到你和一个男人还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影十三穿上裙子是不是很漂亮?”虞烟啧啧揶揄道。   “和男人惊心动魄又如何?我现在是个女人。”江云晚饮口酒媚肆意笑道:“我还是个青楼女子,甚至专门陪那些有钱男人,说出去许多人一定觉得恶心。”   虞烟有些无奈,自从太兴城那个夜晚发现无法变回去后,对方似乎愈发放纵心性。   算了,只要她能开心就好,只要自己能陪着她就好。   “那么,影十三逗留在不周山做什么?”江云晚问。   “参加不周山折山之礼,记得千剑湖名额中本来没他的,也不知道影家是如何做到的?”虞烟感叹。   江云晚有些意外,折山之礼不仅是不周山的祭典,更是整个修行界的盛事,虞烟和朱洛之所以敢逗留此地不回宗门,就是因为她们身为各自宗门的顶尖弟子,手中也握着名额。   “看来你演得不错啊,竟能套出这么多话?”江云晚笑道。   “那当然,我可是你的道侣。”虞烟骄傲状,但又叹气道:“但后面差点纸包不住火,我见势不妙就遛了,后面再去看他人已经不在府中了。”   江云晚诧异,影十三大半夜在不周山跑什么。   “对了,影十三已经破四境了。”虞烟道:“剑坞之事后他来到霞栖镇寻找,找不到就在落英巷买了府邸,准备在此长留寻找。”   “但还未搬来他又去周围山林中寻找,却意外觅得破境契机,不得不在深山老林中闭关,直到前几天破境后才搬进落英巷。”   江云晚倒满酒杯:“如此年轻就能入地象,难怪影家那样看重他。”   “你刚刚说他遁入深山地找,到底在找什么?”   虞烟翻个白眼,“当然找你啊,剑坞之事那日你似乎提过自己躲在霞栖镇的酒楼,他把每一家酒楼都找遍才去的深山,非要确定你的生死才罢休。”   江云晚送到唇边的酒杯停住。   “后续怎么办,你要去见他么?”虞烟问。   “你不是朝千阳么?继续去见他好了。”江云晚咽下一杯酒。   虞烟讪讪笑着。   江云晚喝完最后一杯酒,起身离开。   “真的不去见他么?”虞烟在身后问道:“他似乎真的有话要对你说。”   江云晚站在门口,“他要找的是朝千阳,我现在是江云晚。”   女子离开食厅,消失在夜色中。   “云晚……”虞烟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她在食厅中静坐良久,忽然皱眉。   “还是觉得影十三……怪怪的。”   ……   夜色深沉如水,星汉横越天际,像是长桥飞过。   江云晚在庭中池塘边找到了小蝶,女孩安静坐在水边,小小背影都被白色长发覆盖。   江云晚坐在她身旁,捏着药瓶笑道:“不吃药乱跑的孩子会被打屁股哦。”   “你和路人甲的话其实我都听到了。”小蝶平淡道。   江云晚的笑容僵住了。   “十天和十年差不多。”小蝶望向江云晚,“我醒来后就记得要等一个人,抱着那样的想法活着,但那个人已经死了。”   江云晚无声叹息,病人不配合啊……   “其实南君不一定彻底死了。”江云晚开口道:“地宫中我接触过蝶骨,上面一丝气息也无。南君生前修为应该很强大,这有些不正常。”   小蝶眼睛微微睁大。   “所以或许南君身死在地宫,但灵识在最后关头逃出去了。”江云晚继续道。   小蝶想了想,眼中又有些暗淡,“已经两千多年了,即便灵识逃出去也烟消云散了。或者已经投胎转世,找不到了。”   “投胎转世只是民间传说,修行界关于此事还没定论呢。”   江云晚揉揉女孩的头,“可是你等了他那么多年,他或许也是如此,就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坚持两千多年等你,甚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你。”   小蝶歪着头,像是在思考。   江云晚笑着摇晃药瓶,“所以你听话吃药,我带你去找。”   小蝶想了很久,虽然表面依旧清淡,但江云晚能够看出女孩用了很大力气去想。   女孩终于点头,乖乖吃了药,然后伸出小拇指,静静盯着江云晚的眼睛。   江云晚一怔,随后笑着和小女孩拉勾打包票。   只是她心中无声叹息,刚刚那些虽然没有撒谎,但也只是推测,或许最终什么也找不到。   夜深人静的时分,两人并肩坐在池边。   “小蝶你现在想起了多少?”江云晚问。   小蝶摇头,“很模糊,甚至连他的样子都不记得,只记得他很喜欢擎天峰,甚至想去擎天峰生活。但还是很想再见到他。”   这样么,或许小蝶也是因此才想靠近不周山,最后阴差阳错成了扛鼎峰峰卿。   “想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小蝶忽然扭头问道:“我不太懂这些。”   江云晚双手向后撑地,抬头望着满天星河。这样的夜晚,大概世间许多有情人都凑在一处看星河吧。   “我也不太懂这些,小蝶你只能自己思考了。”   “有什么判断依据吗?”小蝶问。   “大概……如果一个人的表情忽然变了,像是被过去抓住,那就是在想一个人了。”   “哦。”小蝶点点头,盯着江云晚表情许久,忽然开口:“那你现在就是在想一个人。”   江云晚一怔。   这样么?   是这样啊。   女子笑了。   “是啊,我在想一个人,不仅是现在在想。”   “太阳升起时在想她,月亮落下时也在想她。暖风刮起时在想她,落雨打雷时也在想她。”   小蝶似乎想不通,“那你什么时候最想她?”   “大概是在街上看到有卖糖葫芦的时候吧。”江云晚轻声道。   小蝶忽然想起什么,愈发困惑,“那你应该很喜欢糖葫芦,但你从来不买糖葫芦。”   太兴城时对方曾拉着她逛街,买了各色各样的小吃,可无论买遍多少种,路过多少次,对方都不会买糖葫芦。   但江云晚并不回答,她只是想起太兴城时自己被困在地宫,看着整个世界离自己而去。   “原来那时你是那样的感受啊。”   女子抬头望着夜空,璀璨星河倒映在幽深瞳孔中。   “喂,我在想你诶。”   “你这时候会想我吗?”   “对了,你现在应该在睡觉。”   “那你会梦到我吗?”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   江云晚忽然向后仰到在地上,双手捂住眼睛,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所有力气都在极力压抑,声音都在颤抖。   “为什么梦不到你?为什么梦不到你啊?”   “至少,让我梦见你啊……” 第一百九十八章 镜花水月   太阳还未升起,万籁寂静的时刻,府邸中只有风吹落花的声音。   东南角的宽广屋舍外,悬挂的匾额上有苍劲的“凝脂池”三字,浴室中蒸腾的热气在弥漫,水汽遮住了女人脂玉般的胴体。   江云晚在水中长发盘起,露出白皙的后颈,水珠顺着脖子顺滑到锁骨的凹陷处。   这大概是她极少没有赖床的日子,倒不如说夜晚根本没有入睡。昨夜和小蝶在池边说了许多话,后来小蝶直接在池边睡去。   直到天快亮时江云晚将熟睡的小蝶抱回房间,自己则来这里浴洗。修为到了她这种地步,即便几天几夜没有入眠也无妨,只是心中会有些空乏。   女子微微仰头,在水汽弥漫中静静思索。   太兴城任务告一段落,折山之礼的名额也已取得,目前静等着祭典在冬日开启便是,小蝶的事也算有了苗头。   但是还有桩事有些麻烦,关于千羽君所说的,黑水镇出现朝千阳的痕迹……   江云晚手指点水,在眉心轻轻揉动。   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诡异,她还未和虞烟等人说,准备先查清楚再说。   或许只是以讹传讹的消息,又或许……   总之还需要等着千羽君的卷宗,另一边也需要等着陆任峡的消息,两件事都不是能立刻着手做的。   那么,不如先试试那个积蓄已久的想法。   即便再无法变回男身,但虞烟说的对,朝千阳无法就这样与世间断绝联系,至少短期内还不行……   江云晚缓缓闭上眼睛,沉浸间有诸多玄妙符纹生于心头,身周甚至有无形的波动生出。   来自不同功法中的精粹被融于一处,仿若不同质地的铁水被浇灌一处,女子以远超同境修士的学识塑造着形制,让其往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玄妙的波动充盈整个浴室,甚至往小半座府邸扩散。如果让不周山各峰师长见到,大概都会生出幻灭之感吧。   ——这位看起来不过四境的修士,竟然在自创术法!   浴室中水汽甚至更加浓厚,将女子的身形彻底遮盖。   ……   长夜快要逝去,夜幕的边缘泛起一点点白色,孤星悬于天边。   浴室的房门被打开,郑春息的视野被水汽被覆盖,满目都是白色在蒸腾。而在白色雾气的一角,隐约能看到水中的人影。   “江姐姐果然在这里。”   去过对方房间的郑春息笑笑,将盛着酒壶的木盘飘在水面,手指拂过身上,一件件衣裙落下,露出还微显青涩但日渐成熟的躯体。   女子步入水中,推着木盘往人影处去,白瓷小口的酒瓶上绘有粉樱。   “江姐姐,其实我昨天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气消后有些愧疚,郑春息特意来道歉。   但雾气后面的人影毫无反应,如同睡着了一般。   郑春息撅嘴,“江姐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还特意拿更多的樱花酒来找你。”   郑春息推着木盘到了人影身前,隔着雾气歪头疑惑道:“江姐姐?”   雾气后的人影似乎终于被惊醒,朝她看过来,“春息?”   郑春息彻底呆住。   那是句听来很温润的男声。   那显而易见,雾气后的是个男人!   ——府邸中竟然潜进来一个男人,还跑进浴室内,就在她眼前!   尖叫声陡然撕破水雾,郑春息用力甩出巴掌。   啪!   ……   柔软的阳光拂照霞栖镇,庭中落花依旧。   离樱树最近的静室中,郑春息满是尴尬,低头对着手指。   在她的身前江云晚揉着脸,右脸上有块鲜红掌印。   “昨天打的是左脸,今天打的是右脸,是担心我两边不一样影响美观么?”江云晚眯着眼,皮笑肉不笑。   郑春息扭过头,“谁让江姐姐用那种声音吓唬我,我还以为有采花淫贼闯进府邸了?”   江云晚无奈道:“我只是在尝试模仿自己男身的声音,一时入神忘了解除。”   “模仿?”   江云晚清下嗓子,竟口吐清越的男声,“这与我男身的声音接近,只要你修为进一步提升,掌控身躯如微时便也能做到这一点。”   江云晚又咳嗽下便换回了女声,见郑春息满脸疑惑,将自己的思路简单说了。   “江姐姐准备单靠声音来冒充过去的自己么?”郑春息诧异道。   冒充……江云晚无声苦笑,“当然不止这些。”   随着自信的话音落下,江云晚的身躯忽然发生微妙变化。   仿若能听到骨骼延展的声音,女子的身形拔高些许,眉眼和脸颊线条变得凌厉。   霓裳羽衣也随之变化为飒爽的男子襟袍,胸前丰盈被束缚下去,纤细的腰肢曲线也被宽松衣服遮住。   “这样子身形也和男身相像了。”江云晚将长发在头后束尾。   郑春息扬起眉毛,看着对方英气的眉眼,依稀能看出之前的妩媚模样。   “但这样也只是伪装很好的男装版江姐姐,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女子之身,说不定更对某些男人的癖好。”   江云晚竖起一根手指,“还差最后一步。”   尽显英气的女子闭上眼睛再睁开,鲜红的蛇瞳一闪而过,迥异的气息波动层层荡开来。   “如何?”江云晚用平稳的男声问道。   郑春息睁大眼睛,怔怔点头道:“有那感觉了。”   在她的眼中,清秀的男子身着襟袍,束起长发,正朝她玩味笑着。   她曾见过朝千阳的,此刻对方竟又出现在了眼前,就连气息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那是当然。”江云晚哼着点头。   郑春息愈发好奇,她明明亲眼见了对方变化的全过程,直到刚刚为止江云晚还只是自己变成伪形不错的男装丽人而已。   她好奇地上前一步,用手摸着江云晚如今扁平的胸部,惊叹道:“朝哥哥,你的胸肌很厚实啊。”   江云晚忽然闷哼一声,拍掉了对方的手,“这不是胸肌,就是胸。”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无声叹息,能清晰感受到被束缚的紧绷难受。随着霓裳羽衣的升级,如今已不需要多余的布带,衣服自然能延展出约束。   “江姐姐你根本没有变回男身?”郑春息做着确认。   江云晚点头,这根本不是男身,而是一次复杂的“冒充”。   从活用妖族神通来改变身体细节,再以炉火纯青的遮月步来模拟气息,但到这里仍如春息所说,只是让自己尽可能看着是个男人。   关键是最后一步。   启神宫中露仲临死前曾对她说了些话,即便没有发出声音也有无数信息灌入耳中,堆积在识海深处。   当时没来得及查看,离开启神宫查看后却让她惊愕不已——那是露仲关于独门招式“壶中日月”的心得。   凡至天元三境的修行者,能观世间万象玄妙,甚至得天地造化。   碌碌者自然容易错过,但强大修士却能将其融于自身修行,化作独得机缘的玄妙手段,   壶中日月属于其列,拾人牙慧虽无法重现全部威能,但毕竟是天元境恢弘景象的一角,丢了太可惜。   现在便是一次化用的尝试。   半尺小壶亦可作天地,壶中日月起落、万象规则尽在手中,那么将其拓展至体表一寸呢?   以妖族神通微调为基,靠着与男身的因果联系,用壶中日月来强扭他人对自己的认知。   ——如此自己在他人眼中便成为了朝千阳的形象。   等江云晚将原理大致说出,郑春息听得云里雾里,“需要这么麻烦吗?”   “确实可以用化形之术或幻术直接变化,但对凡俗之人尚可,遇见稍高明的修士就会被一眼看破。”   江云晚抽丝剥茧分析,“这一套下来虽然麻烦迂回,但即便面对高境修士也不需太担心。”   郑春息好奇地左右打量,甚至动手摸来摸去,“但是近处细看,皮肤还很滑嫩,腰身和手摸起来软软的,还有好闻的味道……”   “是很阴柔魅惑的朝哥哥,嗯,应该是江哥哥。”郑春息笑眯眯下了判定。   江云晚摇头,前面说的再天花乱坠,这本质就是一次特殊的女扮男装,假扮的还是过去的自己。   “一尺,极限距离是一尺。”江云晚道:“一尺之外能糊弄,一尺之内还是能发现破绽的。”   郑春息猜到了什么,放下为所欲为的手,“这样费尽心力……江姐姐再也变不回朝哥哥了吗?”   “大致如此。”江云晚低垂着眼,“但作为朝千阳,还有些因果没有了断,只能以此代替了。”   “江姐姐……”郑春息拉着江云晚的手安慰对方。   “镜花水月。”   “什么?”郑春息迷惑。   “就叫镜花水月吧。”江云晚轻声道。   这一系列的变化其实都可以归为全新术法的一部分,不,或许称为妖法更合适,毕竟许多连结手法都来自妖物血脉中的感悟。   这不仅仅是个伪装手段,而是以壶中日月为核心的自创妖法,本质在于扭曲他人的认知。   自己过去对幻术之流钻研不深,但凭着镜花水月已越过种种浅层,隐约摸到了此道精髓。   甚至还能以此继续拓展,算是不小的收获。   壶中日月也得到了初次应用,毕竟是天元高手的遗留,以后还能继续深研。   是啊,不是都挺好的嘛。   江云晚嘴角咧起,让自己笑了出来,对着郑春息道:“我自己挺高兴,你怎么表情难看起来?”   郑春息摇了摇头叹息,“因为江姐姐你笑的很难看。”   江云晚望向旁边的长镜,里面的人果然笑的很难看。   那是个瘦弱又带着魅惑的身影,眉眼都变得温软,仿佛是对拙劣仿制的嘲弄。   是啊,这一切只是往昔投于现在的幻影。   江云晚只是心念一动,镜花水月的幻象解除,镜中妖娆妩媚的美人再度出现。   镜花水月,只可远观,一触就碎。   碎月只是虚幻,破镜再难重圆。   ……   不周山一百零八峰如硕大无朋的莲花在大地上绽放,莲心处是六峰二谷夹出缥缈原野。   六座险峰仿若世间美人,妩媚清雅各有不同,而擎天峰独以高峻夺魁。   当然,在不周山门人眼中,这座险峰更像是以清寡夺魁。   峰主云游四海让自己的弟子暂代其位,省下几位弟子也因各种原因不在,偌大的擎天峰竟只剩个女子坐镇。   偏偏峰中资源供应如常,更引得许多弟子暗中不平,甚至有人提议罢了现在的顽固峰主,广招弟子入内。   或者直接将擎天峰并入其他峰谷,一言概之不周山不供无用废地!   当然这只是弟子们的牢骚,要知擎天峰在那里不知千年万年,谁也不敢明面上提这些事。   而今日的擎天峰比往日更清寡,因为代峰主要闭关修行,上山观景的路都被封住,让许多约景观山的道侣们无奈而返。   虽说整座峰归于一人,但峰上并没有许多弟子想的那样奢华。   峰顶错落着几片建筑,大都是青檐白墙,比人间许多道观还要朴实。   在靠近崖边的一处殿中,血红长河盘踞其间,中心处结出虚幻的血色大茧,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素净女子。   忽然有鹤鸣声破云而来,一只仙鹤落在殿门处,却望着虚幻血河徘徊不能进。   血茧中的女子倏然睁开眼睛,随手一挥间,血茧外表如同丝绸滑落,露出了大片空白。   空白一直延伸到殿门,仙鹤沿着扑扇着走过来。   擎天峰二师姐白虹解下鹤腿上的信,仙鹤离去北归。   读完来自太兴城的信件,白虹舒了口气,“平安回来就好。”   但她又皱起眉头,“总不能一直让小师弟漂泊在外……”   她忽然心有所感望向殿外,那里白云悠悠,但仔细看无尽云海中竟有一个黑点!   那是个人。   一个站在白云间的人。   白虹眯起眼睛。   不可能,刚才来的确实只有仙鹤,其他人无法瞒过她的感知。   等等!   如果那人在很早前趁她不注意,就已经潜伏在白云间呢?   那为何此刻突然现身?是在等什么?   白虹倏然一惊,看着血茧上的破洞,要复原这些需要时间!   那人耐心潜伏,是在等自己解开防御的时机!   仿佛是印证白虹的想法,白云间的人举起了手,于是无尽白云被其攥在手中,带着日光万丈。   那人轻轻挥下手。   于是整片云海束成一线砸向了白虹!   轰鸣震动不周山。   擎天峰上的大殿彻底化作废墟,没有一点动静。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月上柳梢头   不周山山门所在。   六峰环绕乐游原,日辉照耀金光峰。   金光峰得名不仅因为常年有金光环绕,更因为峰上有诸多金台玉楼,远胜人间富贵。峰顶宫阙连绵,其中主殿气势恢宏,但里面除了墨色地板和十二根擎顶大柱,空荡荡再没有其他。   大殿中男人身着金线华袍,薄唇像是锋利的刀片。   金光峰卿林琅负手仰视,殿顶曾被白虹打出的大洞已经修复如初。   长老孙若望站在他背后,躬身谨慎,大气都不敢出,主殿中一片寂静。   “让你去迎接江云晚,没让你找她的麻烦。”林琅忽然开口道。   “但是江云晚和我们金光峰有仇怨,早晚会对上,不能看着这个女人坐大成势啊!”孙若望恳切道。   “金光峰和她不顺,我和她也有恩怨,这些都可以日后慢慢算。”林琅手指来回松合,“但她这次作为宗门的英雄归来,你当众要拆她的台,丢的却是不周山的脸!”   怒声在殿中回荡,孙若望低着头跪了下去。   林琅深吸口气平息怒火,“说吧,谁让你做的。”   孙若望一愣,“峰卿,这真的是我一时灵台蒙尘,糊涂中做出来的。”   林琅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孙若望,眼神中满是冷漠。   孙若望与其对视片刻就汗流浃背,终于忍不住低下头,“……是白苍谷的意思。”   林琅额角瞬间青筋跳动,一脚把眼前位高权重的长老踹翻在地!   “蠢!”   男人暴怒如雷,但果真有雷声般的闷响从殿外传来,似乎来自擎天峰的方向。   林琅一愣,转瞬消失在原地。   孙若望静默趴在地上,下颌的胡须都在抖动,双手在地面攥紧,快要将墨色石板抓出痕迹来。   ……   昏暗天色飘落下来,秋末冬初之际白昼越来越短,庭院樱树在暮色中仿若燃烧。   明灯还没亮起府中已经是静悄悄的了,江云晚走到庭院的樱花树下,视线扫过几处紧闭的房间。   朱洛应该正在房中苦修,毕竟她的勤勉坚毅在整个修行界都很出名,但不知为何近来虞烟也是苦修不辍,要知道她在千剑湖可是以得天独厚著称。   换句话说,过去虞烟仅凭剑道天赋就将一干人落在身后。   江云晚又将目光投向府邸正门方向,她知道门外一巷之隔,对面的府邸中有个人还在寻找自己,或者说在寻找朝千阳。   今天她拉着郑春息调校许久,已经尽可能削去镜花水月的瑕疵,何况影十三本就与她的男身不熟悉,上次相见也是虞烟的样子。   “既然想见我,就让你见见好了。”江云晚摸着自己脸笑笑,“呵,朝千阳……”   府邸外的落英巷静悄悄的,暮色在天边垂落,阴影与夕照各占半边。   只是江云晚站在影十三门前却察觉不对,不见任何动作女子消失在巷子中,再出现已经在这座府邸中。   这是处与自家很相像的府邸,却要冷清许多,连一个侍从都没有。   江云晚想象着影十三一人生活在这里,白日练剑夜晚也练剑,偌大的府邸却终日寂静,入夜后就一片黑暗,只有一盏孤灯照明。   还真是符合对方孤绝的性子。   但此刻连影十三也不见踪影,整座府邸了寂静无声。   江云晚走到庭中石桌旁,发现杯盏中的茶水尚温。   “刚走不久,又是入夜后离去……”   江云晚静思片刻,闭上眼睛。   在无尽的黑暗中,天地间各种驳杂气息像是流光般飞舞,若这些气息都有声音的话,那江云晚此刻就如同身处闹市一般。   女子不断在流光的海洋中寻找,这样的手段即便地象三境中也极少有人能施展。但自从妖化蜕变后,天地都仿佛对自己展开一角,女子手段之玄妙已非常人所能及。   找到了。   江云晚倏然睁开眼睛,顺着影十三的残留气息,消失在庭院中。   ……   月上柳梢头。   一叶扁舟漂泊江上,窄窄小小的船身入夜后更加难以察觉,长杆在男子手中轻轻拨动,男子的手指骨节圆润,比寻常女子都来得漂亮。   影十三站在舟首,黑衣裹住瘦弱身段,江水中的月光被长杆搅碎。   他的长发整齐束后,站在舟首就像是锋锐的剑,夜色在他身前被斩开。   脚下是奔流不息的颖江,江水流过八百里不周山,联通诸多山脉。   不多时水面收窄,转入河湾又绕过险弯,绚烂的色彩忽然在黑夜绽放。   横斜而出的山体,高楼镶嵌其中,仿若从天而降的八宝琉璃。   一百零八山的核心,珍珑城。   小舟靠岸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影十三在黑暗中穿行,很快他就攀上了珍珑城旁边的山壁。   到近处他才更加震撼,仿佛有巨人拿着锥子将山体的一边凿空,再把这座美轮美奂的八角城放进去。   瘦弱的男子就蹲在山壁上一棵破岩而出的树上,全程轻车熟路,显然不止来过一次。   琉璃光泽就在眼前,眩目得让人睁不开眼。但影十三眼中有剑芒流转,在千剑湖秘术的作用下,他的视线直接侵入到珍珑城最深处。   青玉铺就的房间中,长发如瀑的男人坐在桌案后写着什么,他的身前一个虚白人影站立。   “看来千羽君不感兴趣?”虚白人影说道,他笼罩在微光中看不到模样。   “你说你的,我做我的。”千羽君头也不抬,“一百零八山有很多要忙的,你应该知道。”   “没想到今夜来竟能看到这些。”虚白人影笑笑,“千羽君这百山之主做的倒开心,难道你就没有怨恨么?”   千羽君抬头停笔,“这下……我倒真的不感兴趣了。”   珍珑城之外的山壁上,影十三轻轻点头,“没想到今夜来竟能看到这些。”   在他身后的山壁不远处,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突出,紫衣女子脚尖点在上面,她轻盈地不像话,如同夜风落在上面歇息。   江云晚望着影十三的背影轻轻点头,没想到今夜来竟能看到这些。   上次剑坞相逢,对方侍女丫鬟打扮,又自封经脉窍穴,不经意中还真有种少女的娇软,但今夜就只剩冷硬了。   珍珑城深处的房间,谈话似乎已经来到了最后。   虚白人影怒哼一声,“千羽君难道甘心永远只做个百山之首,不想夺回你该得的东西吗?”   “没什么该或不该,人活一世,只有愿与不愿。”千羽君淡淡道。   “那你便将过去的事全都抛弃了么?这样死去之人也不会安息吧?”人影步步紧逼。   千羽君似乎意动,沉默片刻,“让我想想。”
虚白人影很满意,“时间所剩不多,但我们愿意为千羽君等待。”   人影化作轻烟消散在房间中。   千羽君忽然叹了口气,“客人听的时间有些久了。”   影十三一惊,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清脆的拍掌声从珍珑城中传出,这是进攻的号角,不用秘术都能听到。   影十三当机立断,松开手脚直接从树干落下。   十几个白衣侍女忽然脚踩珍珑城的外壁而来,她们衣裙上黑鸟展翼,她们的柔软身躯也如黑鸟展翼,朝着影十三俯冲!   刺耳的声音随之落下,那是夜风被压缩成极薄的风刃,群鸟般袭向影十三。   影十三在空中望着女孩们的俏丽脸蛋,他冷静地挥手,无数金色丝弦从袖中涌出,逆扬向上将那些风刃一一斩断。   名剑锦瑟。   更多的身影忽然从珍珑城中涌出,他们性别服装各异,显然不是珍珑城的侍女,但气机比之只强不弱。   一道长长的拂尘奔来,死死缠住他的左腕,如何都挣不脱。   只是一瞬间影十三就下了决断,抬起右手准备扭折自己的左手脱逃,眼前的敌人尚能对付,但珍珑城中显然不止这些人。   “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刺客,对自己都这么狠心。”   妩媚的笑声忽然在背后响起,影十三只觉得落入了温暖的怀抱,魅惑的香气萦绕而来。   女人白皙的手握住他的左手腕,修长手指在拂尘上一点,拂尘寸寸崩裂到尽头,尽头的人大惊出声。   漫天风刃和各式法器扑面而来,但影十三只觉眼前一花,女人就绕到了他上面。   两人从高空一同坠落,两柄长剑从女人袖中飞出,将背后的进攻全部阻绝!   风声中两人脸贴的很近,彼此呼吸可闻。影十三愣住了,珍珑城的侍女们脸蛋已算漂亮,但比起眼前女人就像是刚出壳的雏鸟。   真是张妩媚绝色到极点的脸。   “这么可爱的小弟弟,晚上一个人出来不害怕么?”女人吐气如兰。   “……害怕碰到你这样的女人吗?”影十三语气依旧冷冷的。   “说的我倒像是色女,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弟弟。”   说话间两人已快落到地面,女人只是朝地面轻点脚尖,便仿佛被风托着般轻盈落地,这样举重若轻的手段让她怀中的影十三一惊。   “既然不讨人喜欢,那就离远一点。”   江云晚笑笑,直接把影十三高高扔了出去,方向正朝着他的小舟。   扑通的落水声,随即就是远遁的声音。   “还算聪明,知道逃。”江云晚道。   沉闷的落地声接连响起,女子回头望着追兵轻啧一声。   刚刚为救人没来得及用镜花水月,结果朝千阳没见到影十三,反倒是江云晚和影十三也沾上关系了。   不过影十三来偷看千羽君做什么?   “何人竟敢窥探珍珑城?!”怒喝声响起。   侍女们奔袭而来,后面紧跟着几道人影,大概是恰好在珍珑城议事的山主。   “只是看看都不可以么?”女子满不在乎。   风刃和各色法器又至,里面还夹杂诸多术法,声势震怖,地面卷起土浪!   但江云晚动都不动,两柄长剑倒卷而回,在她身前斩出剑网。   不过是刹那间,所有进攻都烟消云散,法器被打落一地,奔袭来的所有人都倒退数步!   “江……江山主?”有位山主似乎认出了江云晚,不确定问道。   “没想到还有人认得我,真是受宠若惊。”女子轻笑。   这下除了侍女们还严阵以待,其他山主都收手不知所措,江云晚这三个名字已传遍八百里不周山,甚至隐隐带着传奇性,不知被各路人马讲过多少遍了。   “既然是美人深夜到访,就带她进来吧。”珍珑城中忽然传来男人的柔和声音。   山主们都松了口气,侍女们也立刻收手,走出几个要来引路。   江云晚抬下眉,但还是跟着侍女们去了,山主们在她两旁恭敬行礼。   ……   青玉铺地的房间,空荡的墙壁上都映着青芒,窗外正是颖江夜景。   不大的房间除了书案再没有其他东西,书案后除了男人也再没有其他东西。   “原来是江山主在外面窥探?”千羽君放下笔问道。   “等不来千羽君的消息,我只好自己来问了。”江云晚走到桌案前,“唉,可惜被当作窥视,还什么都没看到。”   “这样么?”千羽君笑笑。   “是这样啊。”江云晚也笑。   某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就好。   江云晚坐在桌案一角,紫色裙摆仿若幽兰,与千羽君的黑袍想触碰,“我可是被千羽君的家仆们吓了一跳,不知道有没有赔偿呢?”   “反倒是我的不对了。”千羽君牵起嘴角,端起案上果盘,“那请江山主吃果子。”   “小气。”江云晚拿起一只甘果轻咬口,脸上轻笑,心中也是轻笑。   嗯,算是糊弄过去了。   “真是不能和女人讲道理,尤其是漂亮女人。”千羽君摇头。   女子忽然看到桌上的一把精致骨扇,记得上次千羽君也是以此敲玉磬。   千羽君见状拿起骨扇,“亡兄遗骨所做,从来不离身旁。”   男人说话间深情款款,江云晚却是眼角一跳,但旋即平复起来,只是平静吃着果子。   “既然江山主亲自来了,我便将调查的信息简略讲了吧。”千羽君抽来一份文函。   “根据不周山在各地驻所的消息看,半月前忽然传闻朝千阳在北地出现,且时隐时现。再串联后来各地目睹者的说法,朝千阳是一路向南,直到前几日到达黑水镇,再不见踪迹。”   江云晚眯起眼睛。   “我已派人查过周围都不见痕迹,所以那个朝千阳应该还在黑水镇,想请江山主明日去一探究竟。”   江云晚品出了对方话中意思,“千羽君觉得这个朝千阳……是假的?”   “眼见为实,但不乏一些人冒充朝千阳招摇撞骗,朝千阳失踪后已经发生好几起了。”千羽君道:“毕竟他失踪前可是得一时风流的人物。”   见江云晚陷入沉默,千羽君忽然笑道:“有关我不周山清誉,这项任务也算兹事体大,任务奖励江山主想要什么?”   “哦?千羽君又大方起来了么?”   “对于美人,我向来很大方。”   “那就请大方的千羽君自己定好了。”江云晚道。   这本来就是自己要查之事,无论什么奖励都是自己赚到的。   “那……就当江山主这次帮了我的忙。”千羽君骨扇轻点下巴,“以后有机会我也帮江山主一次好了。”   江云晚想了想,“那多谢千羽君,一言为定。”   女子将最后一口甘果咽下,起身道:“夜色已深,就不打扰千羽君了。”   江云晚朝外走去。   “夜色已深,不如我送江山主回去,要知道外面很危险。”千羽君道。   江云晚在房门处驻足。   “千羽君不要说笑了。”江云晚回眸一笑,“仔细算来,一百零八山中千羽君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紫衣消失在房门处,房间中还有淡淡的香气停留。   “有趣的女人。”   千羽君笑了,拿来崭新纸张,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   朝千阳。   他又在旁边写下另一个名字。   江云晚。   想了想,他最后在旁边写下了第三个名字。   ……   阳光拂照巷子,淡薄的刚刚好,一如风中的微凉。   江云晚打开府门,对面的府邸也正好打开,瘦弱却漂亮的男子走出。   两人隔着巷子都是一愣,最后还是江云晚先笑笑,“可爱弟弟,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影十三还有些发懵,他只知道讨厌的虞烟住在对面,所以绝不登门拜访,甚至考虑搬走,却没想到昨夜的女子也在对面住。   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昨夜……多谢你帮我解围。”影十三生硬道。   “就当作是对新邻居的见面礼吧。”江云晚笑道,“我是越秀山山主,昨夜有事恰好去珍珑城而已。”   “你似乎认得我。”影十三皱眉,“但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江云晚。”   “你就是江云晚?!”   影十三的语调转变,江云晚发现对方连眼神都变了。   “我难道不能叫江云晚么?”女子轻笑问道。   沉默片刻,影十三眯眼道:“之前虞烟曾闯入我府中假冒朝千阳,她说对面府邸的主人名叫江云晚,原来是你。”   江云晚疑惑,这说的挺正常的啊,为何对方神色忽然更加冷淡。   “虞烟还说,江云晚是朝千阳最心爱的女人,两人亲密无间,宛如身心一体……”   江云晚一愣,随即咬牙切齿……虞烟你这个女人,就知道张嘴没什么好话!   “朝千阳是不是就在你府中?”影十三忽然问。   江云晚想了想摇头,“朝千阳从未出现在我府中,但如果想见他,明日黄昏后,镇子边角的大柳树下等候。”   自己现在要去黑水镇调查,黑水镇在不周山边陲,粗略估算明日黄昏怎么也都回来了。   不等影十三再发问,江云晚带好府门,转身往巷口走去。   “是他让你昨晚帮我的么?”影十三在后面高喊。   但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影十三在门口沉默良久,望着一碧如洗的青空,忽然闭上眼睛。   曾经也有个人像那个江云晚一样,帮自己挡下背后的所有攻击。   曾经也有个人像那个江云晚一样,抱着自己从高空坠落。   一个,傻傻笨笨的人。 第两百章 疑是故人来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黑石密林的险山,山脚下却是繁华熙攘的镇子。   黑水山下黑水镇。   同样是地处不周山边陲,但黑水镇比霞栖镇更多些俗世气息,称得上真正的红尘意浓,是进入八百里不周山的主要关口之一。   镇中心的朱楼高挂“望楚楼”的招牌,纱幔下一片莺莺燕燕,过往行人们不断抬头看姑娘们的白藕手臂。   望楚楼深处的房间。   “不要怕,这么乖巧的姑娘我可不忍伤害,你只需再回答一个问题。”江云晚轻笑。   江云晚身前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不敢正眼看她,还算俏丽的脸上浮现恐惧。   江云晚笑着摸她的脸,“你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春……春月。”丫鬟低着头道。   “很好,是个乖孩子。”江云晚点头,“我就这么恐怖,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那声音像是带着魅惑,丫鬟不由自主抬头,只想要看清眼前女人的模样。   但映入眼中的是一双血红蛇瞳,丫鬟旋即晕了过去,等她醒来将会忘掉这一切。   “真是听话。”女人的魅惑声音回荡房间,随后房中安静下来,只是有些许悉索声响。   不多时房门打开又关闭,瘦瘦小小的丫鬟走出来,却不完全不见刚才的拘束恐惧。   “味道不错~”   丫鬟舔下嘴唇,随即端着酒水沿楼梯而上,但等遇到相熟女子打招呼时,小丫鬟又恢复成怯生生的样子。   望楚楼看起来高耸,但里面也颇有纵深,毕竟是这附近最大的青楼。   化作小丫鬟的江云晚行走其间,目光扫过各个角落,暗中品评雕纹画工。   嗯,比自己的锦青馆差远了。   江云晚端着酒盘,按照丫鬟之前所说,往最高层的某处房间去。   结合千羽君和自己打探来的情报,那个“朝千阳”到了黑水镇就少见踪迹了,但并非彻底的销声匿迹,还会不时地出入这座青楼。   今日对方似乎就在楼中,坐陪的姑娘就是春月。   想到此江云晚嘴角隐隐有冷笑,假冒自己是何居心另说,竟然还敢以自己身份来青楼!   正想着江云晚已经到了最高层,这里没下面那么热闹,但奢华更甚,寻常客人是上不来的。   看来这个“朝千阳”,很高调啊。   他究竟要做什么……   江云晚到了最深处的房间,隔着房门都能听到里面的女子娇嗔,还有男子的笑声。   轻敲后推门进去,头戴簪花的清丽女子坐于床榻前,正用筷子喂靠在床榻上的男子吃小食,应该就是望楚楼的当红姑娘春月。   “怎么去拿酒水也来得这么慢?”春月皱眉道。   门边的丫鬟看起来愈发胆怯,“被一个奇怪的客人缠上了,耽搁了些时间。”   这个角度看不到男子的脸,但江云晚按住躁动没有跑过去看,而是听从“自家小姐”的后续吩咐,到一旁的桌上倒酒。   酒水滑成银线倒进杯中,江云晚余光终于打量向床榻上的男子。   匀称修长的身材,简单的白衣剑袍,还有那张清秀有致的脸。   饶是江云晚也恍然以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她的目力已远超常人,只是一瞥就发现诸多不对。   身形倒很相像,眉眼却只有八分,还有些许瑕疵,气质更是天差地别。   比如男子现在脸上的迷醉表情,自己过去怎么也做不出。他凑在春月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女人满脸羞红,软绵绵的拳头轻锤。   江云晚无声冷笑,作为钱塘第一的花魁,自然能看来男子常游戏花丛,甚至是深谙此道的好手。   呵,若非这种身份和境遇,她倒真想和对方玩玩,保证让对方无力爬着离开,今生都不敢再进青楼!   嗯,看来是种高明的幻形术,但终归只是幻形,怎样都会留下漏洞。   看来对方并不准备完美扮演朝千阳,但敢来不周山边陲,也不像是招摇撞骗。   那么,果然是……江云晚眯起眼睛。   有意思。   “愣着干嘛,还不端酒来,公子要饮酒赏景。”床榻前的女人忽然冲江云晚开口。   “春月在说什么?”男子嗓音含笑,“只是去窗边吹风而已,比起你哪还有什么可看的风景。”   窗外远处便是山景,微凉的风灌进来,女人的脸红比身上红衣更鲜明。   江云晚呈酒给男子,但旁边的女人忽然动怒,“天气渐凉,不知道把酒热了再给公子么?!”   她脚尖踢向江云晚的脚踝,后者心思瞬间百转,非但没躲反而就势扑在男子身上,纤细的手按在男子肩膀,酒杯也被抛飞。   嗯?落星门的功法气息?   男子一手扶住江云晚,另一只手却奔雷般探出,接住酒杯的同时也将所有酒水接住,一滴都没外漏。   “公子对不起,是我笨手笨脚,打扰了公子雅兴。”   江云晚状似慌乱地要起身,却忽然被男子一手揽住腰身。   男子饮尽酒水,笑道:“打扰雅兴不要紧,可不要费了一杯好酒。”   旁边女人的丹凤眼中满是愠怒,“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啧……江云晚心中轻出声。   “何必针对一个懵懂小姑娘。”男子笑笑,又对着江云晚的耳边,“不过还是听你家小姐的吧,我们要做些大人的游戏,小姑娘可不能看哦。”   他轻拍下怀中女子的娇俏臀部,放其离开了怀抱。   江云晚眼中瞬间冰寒一片,双剑在袖中蓄势待发,正要不再伪装而出手,却忽然怔住。   等等!   这手法很熟悉啊,又是落星门的人,还是花中老手……   江云晚回头,见一身玫红的春月还在给男子喂食,男子惬意自得。   如果真的是那个笨蛋的话……   “小姐,这菜里的香荽是不是放太多了?”江云晚忽然朝春月问道。   男子的脸色骤然一变,抓住春月的手腕,“香荽?我不是交代过绝不能放香荽么?”   江云晚眯起眼,盯着如临大敌的男子。   啧,还真是你小子。   春月怔住,有些不知所措,“确实如公子所说,特意交待后厨丁点香荽都没放啊。”   “公子抱歉,大概是我眼花了。”江云晚装作惊慌道。   男子松了口气。   春月又望向江云晚,“还不快出去!”   江云晚微笑应下,转身离去,只是在外面关上房门的一瞬忽然皱眉。   天气还不到该温酒的时候,这女人是在故意找茬,好让自己离开?   但房门还是关闭,房间中只剩下男女二人。   “碍事的东西终于出去了。”春月娇羞道。   “是啊。”男子意味深长地笑。   “来,最后一口。”春月用筷子插起一颗葡萄,向男子一点点送去。   男子忽然抓住春月的手腕,筷子尖端却没有送向口中,而是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寸!   “我可以接受被刺破喉咙而死,但不接受喉咙里还塞颗葡萄。”男子笑笑,任凭春月挣扎,他的手却像是铁钳。   女人眼中的明光忽然暗淡,双眼无神中另一只手凌厉攻来,却也被男子死死擒住。   “果然被人控制了。”男子似乎早有预料。   女人如何都挣脱不出,忽然停止下来,樱唇轻启,“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的声音依旧脆如清铃,语气却铁一般坚硬。   “很早前就发现了,这女人的动作有一丝生硬,久经风月场的女人可不会如此。”男子微抬下巴,“恰好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   “仅凭这些就能断定有问题?”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所以我对女人一向很小心。”男子耸肩,“你不也是很小心,影响春月将那个丫鬟先支出去。”   “但你刚刚也是故意让丫鬟走的,她若留下说不定能帮你叫人。”春月的身体僵硬歪头,“为什么?”   “她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个普通小丫鬟,不该被卷进来。”男子肆意嘲笑,“不管美丑,女子都该被怜惜。哦,你这个躲在后面不知男女的除外。”   “浪迹花丛也是不周山弟子所为么?朝千阳,你与传闻中有些不同。”女人生硬道。   “你来是为了杀朝……我?”男子眯起眼,“你也配?!”   磅礴的气机骤然从女人身上爆发出来,微卷的发梢都随之上扬,“那现在还配么?”   不仅是控制,而且是灵降之术……男子眼睛倏然睁大。   “你是哪个门派的前辈?”男子问道:“这样的境界对付我也要潜藏么?”   “对付擎天峰的后辈,怎样小心都不为过。”女人淡淡道。   男子眯起眼,忽然惊愕地望向春月身后,“掌门!”   女人倏然警惕回头,但身后空荡如初,再回身床榻上已没有男子的身影,只有窗边的窗板晃荡。   “小子狡猾。”   狂风骤然涌进屋内,托着女人迅疾冲出窗外。   狂风余势将屋中扫得狼藉一片,但总算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房门吱咛开启,浓紫色的身影走进来,那张脸即便真正的春月见了也要自惭形秽。   “你没事跑过来添什么乱啊。”江云晚摇头。   剑光骤然破窗而去,女子身影随剑光一同消失,爆发的余威让房间中的凌乱家具彻底崩裂。 第二百零一章 桃花眼的男人   黑水山以西的山野中,两道狂风横扫而过,荒草都被风压的余威割裂。   就像两支离弦的箭,从天而落扑食的苍鹰都像是慢动作,鹰羽被风压击落。   男子御风极速而行,但后面的女人速度更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男子皱起眉头,黑水镇上还有他的援手,但想要赶过去时却被敌人看出意图,被硬生生逼到这片山野。   这个控制春月的修士不仅境界高深,且对敌经验丰富,灵降之术也不是谁都修成的,整个修行界会的人都属凤毛麟角。   朝千阳怎么会有这样的死敌?   男子忽然笑笑,但这样判断起来就简单多了——打便是了。   他御风在群峰间穿行,却毫无寻常修士的滞涩,苍鹰都不及他迅疾灵动。在高速的移动中倒像是山峰一座座撞过来,这是天地生出的巨斧,撞上去就会粉身碎骨。   但男子速度不降反升,掠过目不暇接的山影,这是场死亡的游戏,稍一愣神就会丧命。   “束手就擒,我可以留你全尸。”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僵硬的像是树皮在摩擦。   “其他女人追我都是要我身子,还是第一次碰上要我命的。”男子回头冲着越来越近的身影,拍拍自己的屁股,“你要是能追上来,本少爷屁股给你打!”   他旋即冲入狭窄的山谷,两边十丈外皆是陡峭山壁。   “大胆!”   女人挥手打出一道流光,山壁上一株老树仿佛活了过来,树干为掌树枝为爪。   巨大的手掌从下朝男子抓去!   “果然是灵降之术么?”男子笑笑,“真是老不死的家伙。”   他手间不知何时夹着一枚黑色棋子,“千军。”   棋子化为齑粉,漆黑的巨手陡然出现在男子身后,上面有无数金光扭动的符文。   巨手与树掌拍在一处,在轰鸣声中齐齐崩解,黑光与碎木齐飞。   “嗯?”随着女子挥袖,更多大手从峡谷深处生出,巨木和坚石构成了它们的躯体。   整座峡谷似乎活了过来,在男子下方不断攀出狰狞的大手,每一只都足以把他攥成烂肉!   但男子毫不慌张,竟在空中好整以暇地转身,倒飞中悠悠面对那些巨手。   无数颗黑白棋子在他身前粉碎。   “千军千手擒龙。”   无数只虚幻大手从峡谷的上方呈一条线出现,或漆白或纯黑的大手上都密布鎏金符文,它们依次落下与峡谷中的巨手轰在一起!   整座峡谷天摇地晃!   女人追逐男人的轨迹拉成一条线,这条线上无数大手拍在一起,爆炸追随他们而去,碎石乱木和黑白光色不断起落,烟尘滚滚淹没了整座峡谷。   烟尘像条长龙奔腾,很快就到了峡谷的出口。   “擎天峰的弟子只会跑么?”烟尘中女人的喝声响起。   “那个蠢蛋如果会跑就好了。”怅然的声音回应。   峡谷出口一道人影冲破烟障,以极快速度落在前方的荒野中。   男子落地时一只脚直接踏穿地面,霸道地停住身形!   另一只脚又在地面擦出深痕,灵巧地卸去力道。   很难想象极动与极静会如此圆满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所谓刚柔并济,不过如此。   “确实被追得有些不耐烦了啊!”   男子探手指向峡谷,手指间一颗棋子润如美玉。   “落子,天元。”   女人刚刚冲出峡谷,但远超之前的大手从天而落,手指呈拈子状将女人碾入地面!   大手素如白玉,近乎与峡谷齐平,若有天神下棋落子,景象大概便是如此吧。   男子缓缓收手,轻吐口气。   爆裂声骤然响起,那只玄玉大手化作流光飞散,气浪将男子掀飞出去!   “五境修为,你根本不是朝千阳,朝千阳不过虫豸。”女人的声音传来,“你是落星门的人。”   窥阴阳之妙,得天地杀机,于是御使四象,斗转星落。   此即为,落星门。   落星门在地北是仅次于不周山的玄门大宗,手法被认出来毫不意外。   男子终于落地,身形在地上却止不住后退,虽然靠灵降之法现身,但对方的境界显然远高于他。   忽然有只手撑住了他的后背,帮他缓缓停下。   “你刚才说的大致全对,这家伙确实不是朝千阳,只是有一点我不喜欢。”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谁说朝千阳,不过虫豸?”   男子蓦然回首,愣在了原地,   那是张与他现在极为相似的脸。   那是身素净清朗的白衣。   那是个他找了很久的人。   “千……千…… ”   “前面敌人已经来了。”   “朝千阳”往前方示意。   流光中那位望楚楼的头牌步伐滞涩,像具提线人偶扭曲行走,边望着荒野中并肩而立的两人。   后来者也是位白衣飘摇的年轻男子,容貌与之前那位极为相似,但相貌清秀中又带着阴柔,身形也更加纤弱。   “你才是,朝千阳?”女人歪头道。   “总比我旁边这个要真一点。”“朝千阳”轻笑,却又悄然与仍呆滞的男子保持一尺距离。   “好,那去死。”   数百条泥土从地中拱起,化作暴雨般的剑锋射了过来!   江云晚笑笑,迎着剑雨走了上去。   “千阳回来,即便是灵降之术也有五境巅峰,你对付不了的!”男子终于缓过神来大喊。   江云晚并不回答。   五境巅峰啊,已经不是什么很强的对手了……   她向前重重踏出一步,身形骤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越过剑雨,出现在女人身前!   受操控的女人没有什么表情,但周身气机明显波动,第一次显出惊愕。   女人身后整片土地拱起,化作诸多巨手拍下来!   一道剑光闪过,于是剑雨崩散,巨手倾塌。   江云晚右手暴戾地穿过层层气机,肌肤表面声音撕鸣,但仍扼住女人脖子,狠狠将其压在身下,却又力度正好不伤躯体。   左手百折剑挽出剑花,却是插在了女人脸旁的泥土中。   “朝……千阳……”女人快说不出话来。   “灵降之术么?有趣。”   江云晚一手掐握住女人脸庞,虽然对灵降之术知道的不多,可能回去后还得查证,但解法还是知道的。   “喂,女人,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想闭上眼睛,却被江云晚强硬撑住,“我说,看着我的眼睛!”   血红蛇瞳一闪而过,识海中涌出森然威压通过视线灌进去,就像热油浇冰,女人骤然挣扎尖叫,在江云晚身下蛇一样扭动。   可无论对方怎么挣扎,江云晚只是死死钳制住。   灵降之术是将灵识推向极致的修行,并借此活化控制外物,甚至能控制没有修为傍身的凡人。   既然是靠灵识气息操纵,那解决起来就简单许多——靠更强的灵识气息将其挤压出去即可。   说着简单,但这样的手段对方一定是大修行者。   而五境巅峰说明来的只是灵识的一部分,不过那也绝非寻常修士能对付的。   但灵识源于魂魄,江云晚的魂魄恰是两人魂魄融二为一,再加上已被血脉侵染为妖魂,所产生的灵识远超普通修士。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出去!”江云晚把这句话还给了对方。   惨叫声戛然而止,女人眼神呆滞,鲜润的唇边甚至有口水流出。   “朝……千阳,我们……会来找……你的。”   女人头上的簪花骤然裂解,里面飘出白色的光点,还未飘远就被江云晚一剑摧灭!   “废话真是多,找来便是。”   女人昏迷过去,柔若无骨地软在江云晚怀中,江云晚轻柔地将这个被卷进来的女子放在地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边的男子才刚赶过来,却又被惊在原地。   五境巅峰的实力,即便自己都没绝对把握,却被对方轻易胜之,还有这狂暴的战斗风格……   “你,何时变得如此之强了?”男子狐疑道。   “只是恰好克制而已,不然也没这么简单。”江云晚为女人整理衣裙,“再说我离开这么久,总要有点奇遇。”   江云晚站起身,望着赶来的男子,“还装我的样子做什么?”   男子一愣才反应过来,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微风带着乱花掠过他的身躯。   等到微风和乱花都散去时,形似朝千阳的人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位从身形到样貌都迥异的年轻男子。   那是双绝大多数女人都会一见倾心的桃花眼,脸则像是夹杂海风的阳光,这样的组合似乎生来就是为了招惹情债,事实证明男子也没有辜负他的天资。   身上是落星门标准的黑白法衣,被男人拿玉带束着,却怎么也遮不住男人的风流俊俏。   落星门,常胜。   这一代落星门最出众的弟子,也是最让人头疼的弟子。   当然,还是世所周知的,朝千阳的好友。   江云晚打量着对方,果然是你啊。   自己相识的人中,也只有对方出自精于术法的落星门,能使出这样漂亮的幻形术。   时光荏苒,自己已仿佛隔世重生,对方则一如昨日,仍是这副样子。   常胜朝她走了过来,江云晚后退。   常胜一愣,又往前跟过来,江云晚又后退,与对方始终保持一尺距离。   “你躲什么?”常胜问道。   “不想沾染你身上的烂桃花气息。”江云晚淡淡道。   常胜并没有生气,反而怔怔看着身前那张比记忆中要阴柔些的脸。   外貌微变,但这句话他过去不知听多少遍了。以前听了他只会翻白眼,现在却觉得分外亲切。   “千阳,真的是你?”常胜轻声问道。   江云晚无声叹息,却又微笑点头。   最怕故人重逢。   最喜故人重逢。   但既然已经重逢,便无需再躲着避着。   何况是这样温馨的时刻,荒野中回荡着清新的风,阳光落在男人那身黑白法衣上。   嗯,虽然穿着正经法衣,也像是太兴城的纨绔子弟跑出来装修士,骗小姑娘……   但这才是常胜啊。   江云晚看着陷入沉默的男子,看着对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这样的时刻,即便是常胜也要感伤落泪了么。   “常胜,我……”   “可以啊小子!就知道你丫没那么容易死!”常胜笑得灿烂,对着江云晚胸前锤了下,“现在还变得这么强,够劲!”   江云晚闷哼一声,捂住胸口。   常胜也愣住了,看着自己的手,这触感……   他怔怔朝江云晚胸口摸去,但还没碰到就被对方狠狠拍掉。   “你干什么?!”江云晚气恼道。   “不,千阳你是不是疏于修炼了,总感觉有点软……”   “软什么,闭嘴!”江云晚恶声道,一边轻嘶气。   她胸前两团酥软本就被衣带紧紧束缚住,冷不防被碰下后更加难受了。   不过看来镜花水月的效果不错,对方并没有识破。   常胜耸耸肩,“好吧,不碰就不碰,你还是这样一身怪癖。”   下一刻江云晚忽然被对方抱住了,是个热情的拥抱,带着阳光的味道,让她愣住了。   “千阳,欢迎回来。”常胜轻声道。   江云晚本想挣扎,但听到这话不动了,沉默片刻拍拍对方的后背。   是啊,朋友便是这样,即便你被全世界遗忘,他也会千山万水来找你,哪怕任何办法。   不会在意那些隐辛,不会介意那些变化,而是先欢迎你回来。   这样的感觉,还不错……   “久别不见,让我看看手感是否依旧。”常胜忽然嘿嘿笑着,抬手就要朝江云晚的臀部拍去!   砰的响声,常胜整个人倒飞而出,撞碎一块大石后又在地上翻滚,最后屁股朝上趴在了草地上。 第二百零二章 嗯?   (PS:今天第二章,补足昨天欠的,看在作者达成约定的份上,求票票~~嘤嘤嘤(///▽///))   望楚楼里的某个房间,靠窗的两人无语对视。   那位头牌已经被安置妥当,也被检查过没有隐患,正在楼中某个角落沉眠,等她醒来后不会记得这一切,连带那个丫鬟也是如此。   江云晚和常胜隔着方桌,桌上是满目菜肴,菜肴上飘着热气,热气里满是尴尬。   常胜忽然一拳捶桌,另一只手捂着微肿的脸。   “太过分了,当年跟我学棋的时候叫我常哥哥,现在见面就是打!”   江云晚扶额,“我什么时候叫过你常哥哥。”   不过当年自己确实跟对方学棋,实际上是偷学,只不过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和虞烟结成道侣的时候,我还送了大礼!”   江云晚想起秋末太兴城的那个黄昏,无奈道:“多谢。”   由着这个话头两人聊开去,江云晚含糊其辞,只说自己在死里逃生。   但发现此事背后有蹊跷,且自己与某个古老势力已结为死敌,便隐藏身份暗中躲避和追查,折山之礼临近才赶回不周山。   其实这些话中许多地方都很勉强,江云晚知道难以自圆其说,包括自己实力的突飞猛进。但常胜只是边饮酒默默听着,不时微笑安慰。   常胜最后只是来了一句,“福大命大,能活着就好”,便将这些轻轻掀过。   尴尬渐渐消散,两人推杯换盏,让江云晚恍惚以为回到从前,自己和对方在落星门山顶上喝酒的日子。   朋友便是如此,见面总是吵闹,但即便隔了多年离散,再见面依旧吵闹,仿佛从未分离过。   最后聊到今日之事,常胜饮下一杯酒,“那个人不是来杀我,是要杀朝千阳,用的是灵降之术。”   虽然只是简单陈述,但江云晚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   练成灵降之术的修士必定是境界高深的大修行者,这样的人物来杀自己,确实是个麻烦。   但江云晚只是点点头,如今的事千丝万缕,无非再多一件而已。   常胜只是洒脱笑笑,“有事传信,你知道落星门在哪的。”   江云晚点头,却又忽然捂着胸口,蹙眉不说话。   常胜见对方神色中隐有怒意,诧异道:“呃,千阳,你在生气什么?”   生气你那锤那一下,我到现在还胸口难受!   但江云晚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生气你假冒我招摇南下!”   “我这不是为了引你出现么?”常胜无奈道。   席间他已交代,自己此行是与师兄弟们一同来参加折山之礼,便有了这想法,就是为了确定朝千阳的生死,并再见到对方。   “哦?进青楼也是为了吸引我现身么?”江云晚冷笑。   在确定对方身份时她便已隐隐猜到其目的了,否则也不会以朝千阳的身份出现。   “青楼……青楼里人多口杂利于消息传播啊!”常胜虽然目光偏移,但振振有词。   “而且效果很好啊,就知道你会现身。”   江云晚心中一动,“就这么确定我没死吗?”   男人轻啧一声,“我常胜的兄弟怎么可能简单死去,真死了我就去地狱再把你捞回来!”   江云晚轻笑。   “可惜啊,过命交情的兄弟,如今屁股都摸不得了。”常胜懒洋洋叹气。   江云晚想起对方这个习惯,又想起自己变成春月侍女时,曾惨遭对方毒手,偏偏又不能暴露,只好喝酒。   常胜察颜观色,“又生气了?许久不见,总觉得你现在很小心眼。”   “我小心眼怎么了?”江云晚瞪对方一眼,边轻揉发胀的胸口。   常胜忽然一愣,觉得对方这一眼竟有说不出的味道。   其实仔细看去,许久不见对方不仅瘦弱,眉眼都阴柔许多,再加上本就清秀的脸庞,即便换上女子妆容应该也不会违和吧。   常胜皱眉,越审视越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对方言行举止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但无论从气息样貌还是交流回忆,对方确实是朝千阳无误啊。   或许,是自己喝醉了吧。   常胜手肘着脸,冲江云晚笑道:“你大概确实有奇遇,悄然不觉已变了许多。”   本已放松的江云晚忽然惊醒,想到自己现在是朝千阳,应该表现出朝千阳的一面。   “常……”   江云晚忽然不说话了,沉默低头。   自己过去作为朝千阳,是什么样子呢?   沉默片刻,江云晚猛然起身,“我不能出现太久,以免暴露身份,要先走一步了。”   当断则断,镜花水月不算完美,再待下去迟早会暴露。   再者事情查明,任务已完成,可以回去向千羽君交差了。   常胜随意挥手,“去吧去吧,真不知道你小子惹上了什么人,反正打架时记得叫上我就是。”   江云晚不回答,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我如今躲在不周山中,可能要很长时间不会显世了。”   常胜头也不回,饮下一口酒挥手,“我懂的,知道你活着就好。还好大家都是修道中人,活得久一点便习惯于等待。”   江云晚欲言又止,轻抿下嘴,“保重。”   她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所谓很长时间不见,大概是再难相见了,至少作为朝千阳来讲。   房间中常胜则还筷子敲碗,哼着欢快的小调。   “朝千阳这小子,皮肤还挺白嫩。”   ……   常胜回到了黑水镇上的迎仙客栈。   入八百里不周山的修士们,大多在此盘桓暂歇,落星门一行人也都住在这里。   此次来参加不周山观礼的弟子们不少,所以落星门都是两人一间房。   常胜推开房门,同样身着黑白法衣的师弟冲他打招呼,是位正值青春的少年,他只是淡淡回应了声。   今日先是逛青楼,又与身份不明的敌人力战,后来还见到了朝千阳,饶是他也有些疲倦,回到房间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但他的脑海仍旧不平静,翻来覆去都是与朝千阳见面的场景,尤其是望楚楼对桌吃饭,那种不协调的怪异感仍盘亘在他的心头。   就像……就像一个人穿着不贴切的衣服,怎么走都觉得绊脚一般。   常胜仔细回忆着望楚楼中的细节,比如对方吃饭的时候,双腿总是贴在一切,以前也不曾这样。再比如低头时会习惯地摸向耳畔,似乎想撩去并未垂下的发丝……   总之,处处都透着古怪,但对方确实是朝千阳没错啊。   房间中的师弟忽然凑过来,“师兄,怎么去了趟望楚楼就闷闷不乐的,是被春月姑娘拒绝了么?”   “师弟啊,先不说你怎么想象出我被女人拒绝这种滑稽之事,即便被拒绝也是人生一乐,又怎会不开心。”常胜双手枕在脑后轻笑:“你的男人修业还是不到家啊。”   师弟显然已习惯了他的臭屁,点点头道:“那师兄,是因为还没找到朝千阳道友?”   “算是与他有关吧。”常胜望着屋顶。   师弟忽然拽起常胜的衣袖闻了闻,顿时满脸坏笑,“师兄今天真是忙碌,见了春月不满足,还跑去见其他姑娘。”   常胜皱眉,“什么意思。”   师弟一指鼻子,“我虽然修为不及师兄,五识身的修行可是超过许多同门。春月姑娘我也陪师兄去见过,房间里满是脂粉味,但师兄身上除了春月姑娘房间的气味,还有另外一位女子的幽香。”   常胜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能闻出清香,但哪里有什么分别。   难道是自己在春月房间里待太久,被脂粉味迷了嗅觉?   “后一种淡些,但凭经验看,那女子一定比前一个要漂亮的多。”显然也不正经的师弟胸有成竹。   常胜想了想,自己除了在春月房间跟女子接触过,就只有后来抱了下朝千阳。   嗯,这小子现在抱起来感觉软软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师弟还是忙你自己的去吧。”常胜挥挥手,并断了以后让师弟替自己闻香识美的打算。   “好吧。”师弟悻悻回到桌前,又捧起书来。   房间里安静下来,天光云影在常胜身上缓缓移动,但翻来覆去他脑海中总有些疑问。   为转移注意力,常胜望向了师弟,“你津津有味在看什么呢?”   师弟扬下手中书,“难得来山门外走一趟,买了几本传说中的话本故事看。”   “比如这本《两只蝴蝶》就很有意思,讲的是一位书生求学多年,在书斋中有位亲密好友,但很久后发现好友竟是女儿身,只不过迫于无奈才装作男子!”   师弟越说越激动,“然后那位好友竟已经有了婚约,然后书生……”   “好了,打住。”常胜拦住他,“我已经读过了,不需再重复了。”   打发了师弟,常胜又百无聊赖地望天,但心思转到了那篇话本故事上。   确实是个很凄美的故事啊,若非迫于无奈,世间哪位女子愿意装成男人呢?还要一瞒就是许久。   唉……   常胜忽然一怔。   “嗯?” 第二百零三章 相见争如不见   清晨,一辆马车驶出落英巷,车厢上有残月牡丹的徽记,郑春息在府门口挥手作别。   目送马车消失后,郑春息回到自己房间,在那副画卷中修行,进行雷打不动的晨练。   直到红日渐渐高升后,郑春息也离开了落英巷,来到了镇子北边的锦青馆中。   但刚进入深处的园子时,就听到一片欢笑声。郑春息有些奇怪,锦青馆都是傍晚才开业,这时候姑娘们都该在睡觉或修行才对。   穿过名为“黛绿”的园子,郑春息在香舍前见到了欢笑源头。   几名俏丽女子莺莺燕燕凑在一起,中间围着位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女子乌发极柔长,在末端以红绳系住。   “春息姐早!”   “春息姐,馆主回来了!”   “春息姐……”   那几名姑娘先注意到,不断打着招呼。   在欢闹声中长发女子转过身来,柔美的脸上是比春风还温润的笑。   “好了,让我跟春息待会吧。”   姑娘们都被安抚离去,郑春息走过来惊讶道:“江姐姐,你不是有事出去了吗?”   “江姐姐?”女子讶异,“春息你还没睡醒么?云晚并不在这里啊。”   郑春息无奈道:“那李姐姐,李馆主,这是怎么回事呢?”   “云晚确实有事要忙,只是离开霞栖镇前把我放在这儿了,毕竟我是锦青馆的馆主嘛,总要来看看。”女子玩味道。   “可是江姐姐坐马车应该要去很远吧,你这个身体不会因距离消散么?”郑春息问。   “以前会,但现在经历了些变化,我消散的距离极限提高了很多。”李幼念笑道道:“终于能不依赖云晚了,我立刻就过来了。”   郑春息撇撇嘴,“哎呀,李馆主从太兴城都回来几天了,终于记起这还有座锦青馆么?”   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笑笑,“近日实在是太忙,既然已经回到不周山,以后我会常来的!”   她有些感叹,自己离开这些日子锦青馆不仅没出问题,反而发展得如火如荼,名声远扬。   馆中女子也增加到七八个,不过都是自愿留下的可怜女子,各有各的苦楚。   还好在这里做清倌再清简不过,几乎与酒楼无异,只是多了为客人献艺而已。   这些都是春息操持起来的,自己这个馆主倒是失职了。   郑春息轻哼一声,但神色间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成果被认可。   李幼念轻捏下对方鼻子,“我看你也是乐在其中吧,小管家婆。”   郑春息脸红了下,“好吧,这些确实是我喜欢才干的,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就喜欢经商吧。”   她推着李幼念往旁边的房间去,“好了,李姐姐,之前闲聊不是提过功法一事吗?快把基础功法写出来,我可是答应要让姑娘们修炼的!”   这些姑娘虽然大都羸弱,但都经过她挑选,天资还算不错,不是已开窍就是曾接触过修行。   “是,是。”李幼念笑眯眯应下,“春息你也快奔着破境去了吧?我前些日子在太兴城也破境了,可以给你提点些经验。”   郑春息大喜,虽然有那副画卷助力,但自己还在人初三境中攀升。   而对方无论作为朝千阳、江云晚还是李幼念,先后三次走过这条道路,经验之丰富是无法想象的,常人根本没有这机会。   女子高兴间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那江姐姐到底去哪了?”   李幼念轻笑,“她啊……”   ……   珍珑城在白日并未掌灯,但阳光在城中穿行,折射出别样的美。   江云晚走出珍珑城,遇到的侍从们似乎都得过交待,恭敬向她行礼。   那些有事来公干的山主们见到了也尤为礼遇,特别是他们看到女子怀中呲牙咧嘴的小猫时。   ——那个传说是真的,没想到江山主竟真的降服了不周山灵兽,宗门也听之任之!   珍珑城旁的河湾中停着乌篷小舟,是千羽君特意安排前往越秀山附近的。   江云晚登上船才发现,小桌上还有刚煮沸的茶水,似乎掐好了她登船的时间。   女子会心笑笑,在四溢的茶香中,看着珍珑城越离越远。   身着黑羽服的侍从撑船,小船顺流而下如同羽箭。   昨日和常胜分别后天色已晚,她直接回了霞栖镇,今日才来珍珑城找千羽君。   关于那个忽然出现的朝千阳,在江云晚口中自然是修士招摇撞骗,已被她识破驱逐,以后不会再出现了。   千羽君似乎很放心,各种详情都没问,只是笑道江山主又立一功,奖励中的约定也会达成。   这件事也算了结了。   江云晚倒没有什么喜悦,只是想到那个桃花眼的男人。常胜之事暂且了结,大概很久都不会相见了,某些事却才刚刚开始。   “灵降之术……”江云晚喃喃自语。   昨日操纵望楚楼春月姑娘的修士,所用的就是灵降之术,回落英巷后她又仔细询问了博闻强记的朱洛。   灵降之术在修行界中都是个近乎禁忌的词汇。   修士在追求大道的路上以身为舟,但若到了寿命尽头还无望得道,不甘之人往往就会想出许多办法。   灵降之术便是其中最难的一种,在寿命将尽时舍弃肉身,转而将灵识修至极致,甚至能修行诸多灵识的法门。   且只要有一丝灵识不灭,就不会彻底死去。   但缺点也显而易见,虽然能以灵识状态避死,再度过悠悠岁月,但也注定飞升无望,只能静候死亡带来的那日。   这是所有修士避之不及的,但也是大多修士暗中渴望的。毕竟对于绝大多修士来说,今生注定飞升无望,能以这种外道再苟活下去也是好的。   江云晚轻皱眉头。   这也就说明,昨日那个敌人,至少是度过了漫长岁月的强者,实力在天元境中大概也是翘楚吧。   这样的人寻常门派根本不会有,大宗里也会当作祖师般供起来。   隐山的人不会这样肆无忌惮,那会来自何处?   南朱宗?千剑湖?落星门?墨珠门?   还是……   江云晚望着乌篷外的天空。   呵,水来土掩好了,反正已经惹上了隐山这个庞然大物,无非再添一个。   乌篷小船压过颖江飞浪,两岸青山飞速向后。   小小的黑猫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在船头蹦来蹦去,但很快就乏了,慵懒地趴在船头,不时探爪在水中捞一把,似乎想抓条鱼上来。   江云晚从袖中掏出封信,是从千羽君手中得来的,似乎寄来的渠道很特殊,只能通过珍珑城转递。   “妖国?”   江云晚认出了信封上的印记,疑惑间拆开后却一愣。   她的目光直接被信的末尾吸引,那里落款有“天狼”二字,还盖着朱红印章。   印章中的字迹歪扭,赫然是“天狼大人”四个字。   江云晚哑然失笑,甚至能想象出天狼雕刻这印章的骄傲样子。确实是天狼的风格,不然她还怀疑这信是他人假冒的。   只是回头读了信的正文后,江云晚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   信的内容很少,除了简单的问候外,就是漂亮姐姐你想不想我,漂亮姐姐你要不要我去见你之类的。   但信的末尾点出了主题:   天狼会随着妖国使团很快到不周山。   而那位女子,这次不会来。   江云晚沉默片刻后收起信,走出乌篷站在船首。   已经到了相对平缓的江段,日光下水面波光粼粼,万籁寂静中隐约能听到山中猿啸。   小小黑好奇地仰望着江云晚,不明白这女人怎么这副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忽然松了口气,望着水面自己的倒影。   “虽然总归要相见,但能再拖延一时也好。”江云晚苦笑。   “这种样子,相见争如不见。”   ……   群山中的一处深谷,沉静的浓雾漂浮,到处都是白苍苍一片。   山谷某处的大石上,一片浓郁的白色漂浮其上,带着些许光点,周围的雾气相比起来都黯淡了不少。   那片白色像是被砍下了一块,但缺口竟在缓缓蠕动!   像是被砍断的蚯蚓,不知过了多久,那片白色停止蠕动,缺口竟已弥合如初。   寂静中忽然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男人从浓雾中来,停在了大石旁。   那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穿着其色不显的衣服,手中正不断打着一个小小的算盘,活像个账房先生。   “如何了?”男人问。   “失去的灵识已经修补回来了,但近段会很虚弱。”白色中传来雌雄莫辨的声音。   男人点点头,手上动作也停止了,深谷又陷入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白光中再度传来声音,“确定是朝千阳毁掉了我分出去的灵识,但毁得太快没来得及传递消息,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入局了。”男人忽然道。   “难道我不该入局?”白光中传出声音,“你怕了?”   “我只是没算出,这是不是陈未设的局。”男人道:“算清这一点前,我不会直接出手,奉劝你也不要如此。”   “原来你怕的不是局,是陈未。”   “不是怕,但你该明白那是个千年不出的怪胎。”男人淡然道,“比他多修行这么多年,我算得也不一定有他快。”   他忽然有所感,手指在算盘上不断拨珠,每一下在深谷中都如雷鸣般清晰。   “已经有人对擎天峰出手了。”   白光并不惊讶,“刚得到的消息,擎天峰前两天确实出事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男人收起了算盘,“这样便对了,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们无需入局太深,只要适当时推动下,然后静静看着便好。”   “看什么?”   “看那座擎天峰,如何倒塌覆灭。”   男人望向远方高处,冷风忽然吹散浓雾,深谷外的光景露出了一瞬。   那里群峰林立,那里天日高悬。   ……   锦青馆的一处房间中,李幼念在桌前运笔如飞,将自己所学的多种功法去芜存菁,提炼出正适合馆中这些女子的入门功法,即便没有基础也能缓步修行。   但等她刚刚写完一篇,纸上墨迹还未干时,郑春息忽然快步进来。   “春息,怎么了?”李幼念看着对方的苍白脸色。   郑春息抿下嘴,“我刚刚去镇子上,听到了一些事……”   奔流不息的颖江上,小船的乌篷陡然炸裂。   “师姐!”   女子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惊怒,随凌厉无匹的剑光一同消失在天际,直奔向不周六峰的方向!   撑船的珍珑城侍从愣在那里,迎来送往那么多山主,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御剑速度。   黑猫也在他脚边傻愣愣喵着,却不是感叹剑光速度,而是忽然发现自己被忘在这儿了。   “喵?”   ……   人间西南某地的荒野平原,簌簌大雪从天而落,枯草在严寒中折断。   明明更北方的不周山还未落雪,这里的平原却已尽是银白。   因为这里距离妖国实在太近,那万里山河早已经大雪纷飞了。在妖国没有早冬晚冬的说法,过了秋天便会落下大雪,万里妖国便成为雪国。   荒野上浩荡的车队前行,在大雪中肃然得却如军队。   但每辆车厢前却不是什么高头大马,而是一头头苍然异兽,雪花顺着它们铁一般的皮肤落下。   车队的最前方车厢也最华贵,眉眼纯净的年轻人呈大字躺在车顶,这样的天气也露着半边臂膀。   天狼怔怔望着天空,雪花纷纷扬扬,他嘴巴一张一合去接,像是童心未泯的年少。   气质却粗野的年少坐起身,这座车厢前异兽最为神骏,像是全身披毛的雪狮,额间却有鹿一般的双角,体型高大甚至能踩死野马。   这是妖国中最为珍稀的坐骑,除了王室几乎无人有资格享用,可见这辆车主人的尊贵。   而向后望去几乎看不到车队的尽头,黑色的幡旗在白雪中卷动,威仪而肃然。   天狼嘿嘿傻笑,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妖国最厉害的将军,现在感觉自己真的如将军一般,身后便是千军万马。   虽然这支车队其实是妖国使团,自己的身份是使团副使,目的地则是妖国兵峰从未到过的不周山。   一名头发微黄的侍女忽然出现在车顶,耳朵尖尖显然是位妖国少女,   侍女在天狼旁边躬身,手捧一枚鹅黄印章,质地粗粝显然是随便拿块河石刻的。   “副使大人,您的私印掉了,恰好被下人们捡到了。”   天狼拿过来看,印章底面阴刻有“天狼大人”四个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做的画,确实是他的亲手刻的私印。   “嗯?可是这趟出来我根本没有带印章啊,又怎么会丢失?你们在哪里捡到的?”天狼有些迷惑,自己很久都没写过信了。   侍女恭谨低头,眼神不住车帘方向瞄,可那位大人的心思猜不透,只能照吩咐道:“可能……是副使大人不小心将其塞进行李,又不小心遗落了吧。”   “这样吗?”天狼挠挠头。   但眼前的侍女是美人姐姐的近人,应该不会骗自己吧?   身下车厢忽然有响声,像是有人在里面轻拍车壁,侍女如蒙大赦,告礼后消失在风雪中。   车内人又轻拍车壁,天狼沿厢顶垂下半个身子,黑发垂下摇晃,双手也随意垂下。   “什么事呀?想吃我煮的面了么?”   车厢中连拍两声。   “有事要跟我交代?”天狼竟听懂了其间意味,指着自己满脸疑惑。   里面的人似乎不耐烦了,忽然从车帘探手,将天狼整个人抓进车厢。   大雪依旧飘扬,整片原野像是雪海,车队如同雪海行舟。   最前方的奢华大车中不时传来天狼的惊呼,还有懵懂的应和声。   在整个北方还被秋末最后的肃杀之意笼罩时,妖国使团已经带着霜寒雪气,奔向了暗流涌动的不周山。 第二百零四章 剑挑云海   天空静谧无风,像是倒扣下来的大碗,碗中云气蒸腾。   这两日云雾似乎格外浓厚,起于山腰而终于峰顶,整个不周山山门云遮雾绕,在乐游原向上看,仿若天空压到了半山腰。   但除了新进弟子在好奇张望,大部分人神色都有些慎重,因为整座擎天峰都被淹没在云雾中,连影子都看不到。   ——擎天峰的防御禁制开启了。   昨日凌云峰忽然发出禁令,即日起封锁擎天峰,任何人不得出入,不得与擎天峰弟子白虹接触。   这已经与关押拘禁无异,却又不说明罪行,而最玩味的是其中的用词。   说的是擎天峰弟子白虹,而非擎天峰峰主白虹,言下之意,是要剥夺其代峰主之位了么?   就是不知道,这位一峰一人的女子,究竟犯下了何等重罪。   一条线忽然出现在天边,最先只是几个人注意到,继而整片乐游原都在惊呼。   那是一道剑光,以惊人速度穿过云海而来,势头直指擎天峰!   遮掩擎天峰的浓雾似乎更浓郁了些,在弟子们还在观望时,那道剑光已经飞到了擎天峰前。   几个黑点从擎天峰的云雾中出现,“什么人?!”   剑光本想直接冲过去,但看到那几人模样后竟停住了,狂暴未收的气机将周围的云层都震开,浓紫之色在天空显现。   “那……那是江云晚!”乐游原上有人喊出声,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名御剑滞空的女子。   拦住江云晚的三人也有些愣,除了为首者,他向来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他旁边的年轻男子先叫起来。   “大……大姐头?!”   江云晚目光扫过那三人,清一色黑衣剑袍,中间的人像块木头,两边的则一个圆滑过头,一个敦厚过头。   这样特点鲜明荤素搭配的三人组,整个不周山独一份,只能是剑澜峰上那三位了。   剑澜峰三弟子段长明上前一步,诧异不敢相认,“大姐头,真的是你?”   江云晚周身气机微凌,深吸口气,“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真是大姐头嘿!”段长明高兴着扭头,“大师兄二师兄,我就说咱们应该接着去霞栖镇听课,你看大姐头又变漂亮了。”   另外两人都不接腔,老二徐书青咳一声,提示目前情况显然不太对。   段长明一拍脑门,“大姐头,你不能再往前了。擎天峰已经关闭,我们被调来守外围,云里还有众多别峰的师兄弟。”   江云晚一怔。   除了禁制开启,还有各峰弟子巡守,仅仅是二师姐触犯了什么门规么?   “白峰主出了什么事?”   “你也听说了么?”段长明小声道:“我听守里面的人说,不仅是拘禁,而且性命垂危……”   段长明猛然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   性命垂……   女子只觉得像是心脏被重重垂了下,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本稍平息的气机骤然暴涨!   三人中间的寡淡男子,剑澜峰本代大弟子易清终于开口,“何事?”   他平静的口吻就像在问你吃饭了吗?   女子声音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要见白峰主。”   易清想了想,“不行。”   百折剑骤然飞出袖子,在江云晚周身盘旋。   整个乐游原上哗然开,江云晚已御剑在空,竟还能隔空再御剑,这分明是高境剑修才有的手段!   铮铮剑鸣起,数道飞剑虚影在易清周身盘旋,单从气势看还要压过江云晚一头。   乐游原上彻底炸了锅,不断有人惊呼。   “灵胎剑胚,易清师兄真的是灵胎剑胚!”   “灵胎剑胚都在不周山,果然是天下第一大宗,我们来对了!”   乐游原上都是新进弟子,大多只听过修行界的种种传闻,如今亲眼见之如何不心潮澎湃。   但总也有不知者,“什么是灵胎剑胚?”   “意思生来就是琉璃身,明剑心,是……”回答者似乎也一知半解,“你可以当成易清师兄娘胎里就握着剑了,总之就是很厉害!”   “那这样听来易清师兄他娘好像更厉害,肚子里孩子握着剑什么的。”   “……”   乐游原的纷扰并不能传至云霄,江云晚和易清间剑拔弩张。   剑澜峰功法特殊,未至地象境就可御剑行天,段长明和徐书青都是如此。但易清气机平稳剑身稳定,显然是实打实迈过了第一道生死玄关。   但江云晚眼中渐有血色,“真要与我动手?”   段长明连忙横在两人中间,“大姐头冷静,我们的剑法还是你指点的,当然不想和你动手了。”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对方。   灵胎剑胚得天独厚,每次破境的提升都要胜过寻常剑修,何况是生死玄关,现在易清师兄的实力连他都看不透。   “我想动手。”易清点头。   “诶?”段长明傻眼。   “破境前我输给了你,现在我想看看,和你的差距还有多大。”易清道。   段长明愈发傻眼。   “随你来看,但是不要挡路!”   江云晚不由分说,连同百折剑骤然化作剑光暴冲,易清也运起剑光迎去,剑意相冲击间周围云层都如烂絮!   两道剑光在云海中一错而过,又转瞬停下,像是两人交换了位置。   乐游原上都眼巴巴看着结果。   江云晚却回身望着易清,刚才的交错的一瞬对方竟偏离剑锋让出了路,两人间实际上并无交手。   “啊,我好痛,我受伤了。”易清声音寡淡,捂着左臂,虽然那里毫发无损。   “知道江山主和擎天峰有渊源,但前面还有其他弟子和长老。”剑澜峰老二徐书青显然已看出大师兄想法,细心提醒道。   江云晚抿嘴,“多谢。”   她向三人点头致谢后,转身再度朝云海深处疾驰而去。   乐游原上弟子们齐齐呆掉,剑澜峰首席弟子,传说中的灵胎剑胚,竟然被这个小小山主胜了。   段长明御剑到师兄身旁,“可以啊大师兄,现在都会演起来了。”   “并没那么轻松,很紧张。”   段长明看过去,大师兄的一只耳朵果然红透,这是他紧张时的证明。   “那刚才大师兄说打不过大姐头,也是演戏作假咯。”   “不是。”易清摇头,“剑光接近时我更确定自己不是对手了,既然已知差距,自然不用再打。”   “江山主似乎在剑道上走出很远,且和我不是一种路。不过,单在剑道上我应该能追得上。”   “这样啊。”段长明感叹,“师兄我们以后还是多去霞栖镇论剑吧。”   易清点头默认。   段长明撞下对方肩膀,玩味笑道:“大姐头又漂亮许多,对吧?”   易清另一只耳朵也红透。   “不过,白峰主真的要死了么?”易清问道。   段长明叹息,“无风不起浪,八九不离十。”   ……   江云晚在云障中飞驰,果然有其他各峰弟子涌出阻拦,但都被百折剑一一震开。   女子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百折剑在周身狂龙般,各式剑法生灭间或清健、或寂寥,仿佛万象更迭。   “擎天峰剑法?!”终于有弟子察觉出端倪。   虽然这剑法与擎天峰剑法有很大差异,但显然脱胎于此。   百折剑上青绿光芒闪过,虚幻的声音在江云晚耳边响起。   “姐姐,冷静,再这样下去会让他们起疑心的!”   但江云晚仿若未闻,周身气息愈发暴虐,微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擎天峰。   小青一惊,这分明是暴走的前奏,难怪姐姐从刚才开始就有些不对。   从听到消息开始,姐姐就完全没有平日的冷静,仿佛是狂龙被触动了逆鳞,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一路横冲直撞到此。   明明还有其他办法,但姐姐选择了最暴戾直接的一种。   本来姐姐妖化蜕变后,就比往昔更容易失控。   “不周山,你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小青见无法停下姐姐,只能叹息着回到剑中。   就在江云晚快冲到擎天峰顶的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前方,随手挥动间,无数道云墙拔地而起,将擎天峰四面八方都笼罩住。   剑锋直接撞在云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这次却是江云晚倒飞而回。   “浮云……遮望眼。”江云晚气血翻涌,艰难出声。   “没想到你竟识得。”   那是位身着凌云峰云衣的中年男人,黑发黑须面容肃然,虽然踩在云间也不像是修士,倒像是古画中的耿直重臣。   “这是为你好,现在只是同门私斗,若你再往前撞上的就是擎天峰禁制,依门规与冲杀峰主同罪。”   男人负手而立,背后云间还有影影绰绰的身影,应该是其他峰的长老。   “那是……何正哉长老!”惊呼声却不是来自乐游原,而是来自其他峰中,显然这边的动静已惊动了整个不周山。   也难怪五峰弟子们惊讶,何正哉是凌云峰辈分最高也是实力最强的长老,传闻其实力甚至足以充任外峰的峰主峰卿,只是留恋凌云峰而已。   弟子们更加诧异,不明白白虹犯下何等罪行要动用何正哉长老,要知道此人年轻时可是生猛到能徒手擒杀毒蛟的。   江云晚也识得对方,更记得天狼当时误闯越秀山时,就是对方前去封山的。   但她的心中更加暴戾,摆出如此的阵仗,是铁了心彻底封锁擎天峰,如果师姐真的是在里面生命垂危……   那只有那一种可能了。   “我要见……白峰主。”江云晚捂着脸身躯颤抖,双眼中血红蛇瞳不断闪现又消失。   若非有遮月步遮掩气息,大概现在已经妖气冲天了。   “这不可能,也不要做蠢事,你在捉拿狼妖时表现很好。”何正哉淡淡道:“虽然你只是个山主,但我是存了爱才的心的。”   “白虹,任其自生自灭在里面就是。”   但回答他的并非言语,而是剑意。   滔天剑意自云海中生出,笼罩于江云晚周身。   “让……开!”   在不周山弟子们还没反应过来时,江云晚已隔空斩下百折剑!   云海为之一碎,像是被一道道圆刃割裂。   世间最凌烈的圆,天海一剑!   暴怒之下江云晚出手便是最强剑!   但何正哉并非弟子们可比,江云晚动手时他就已经举起了手掌。   像是早已被预料到轨迹,凌烈剑意直接撞到何正哉的掌心,却像是撞在铜墙铁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声响不断持续,何正哉终于动容,自己单手竟握不住这一剑!   于是他抬起了另一只手。   男人双手合拢间仿佛能握住整个天地,炽烈的剑意在他手中竟被强行堙灭!   原野寂静,群峰无语。   既震撼于何长老的强大,却也震撼于这一剑,要知道当年何长老擒杀毒蛟,也只是用了一只手而已。   “嗯?”何正哉忽然皱眉。   眼前的女子似乎并未放弃,另一道不同的剑意再度升腾,且甚至比先前更加凌厉,整片云海都在沸腾。   群峰连同乐游原的弟子们都震慑无语,这位美色闻名的女人竟强悍至此,真的只是位小小山主么?   “这女人……”何正哉也惊讶。   江云晚身上衣裙都受到侵染,浓紫色中掺杂道道血色,她喉间滚动着嘶吼。   理智已经彻底蒸发,一道与天海一剑同根同源的剑式正在酝酿,虽然还未纯熟却已现锋芒!   “我说了,给我让……”   云海忽然翻滚,化作一只大手握住女子,顷刻间就不知将她带到哪去了,那道剑意也堙灭无形。   云海平寂。   “掌门?”何正哉诧异望向凌云峰。   凌云峰中传来打哈哈的声音,“哎呀让何长老费心了,小姑娘年轻就是容易冲动,我代她向你致歉了。”   何正哉沉默片刻,点点头表示此事已揭过。   洪掌门的声音又传遍六峰,“看什么看,没见过同门比试吗?一个个都专心修炼去!”   群峰中的目光悻悻收回,如果能翻白眼那现在凌云峰已经被白眼淹没了。   掌门你还能包庇得再明显点吗?都要剑挑擎天峰了居然被说成是同门比试,虽然距离触犯门规确实还差一点点……   不过这位短时间内闻名遐迩的江山主,还真不是花瓶货色啊,疯狂起来竟如此可怕……   就在这两天墨珠门的两榜也在不周山疯传,因为平日两榜变化不大所以无人关心,但这次江云晚三字竟同登地象榜和绛红谱。   女子的绝色许多人都曾见过,自然毫无异议,甚至还认为排的低了!   但对于地象榜的名次,大多人都是泛起了嘀咕。   只是今日这位女子以手中长剑,轻松证明了两榜皆非虚。战斗虽已结束,余波却还在峰中蔓延。   何正哉也往乐游原看了眼。   “你们在游手好闲什么?冬日的折山之礼不管你们的事,但诸峰之会没几天了,还不勉力修行!”   威严声响中,乐游原所有弟子行礼称是,各自散去。   一位长老来到何正哉身旁,“何长老,您没事吧?”   何正哉摇了摇头。   “这女子真是不自量力,就该受严惩!”   “严惩不严惩掌门来定,年轻人总是冲动,至于不自量力……”何正哉眯起眼。   “刚才某个瞬间,我竟恍然生出错觉,觉得她真的能剑挑不周山啊。” 第二百零五章 睡前愿望   乐游原上云雾弥漫,却又倏然消散了一瞬,消散间幽紫身影出现在角落,旋即被云雾覆盖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江云晚双手提剑,周身气息如潮汐般起伏,低着头身躯颤抖,像是拼命压制着什么。   “冷静些,擎天峰的人连这点自控都没有么?”云雾中洪掌门的声音如洪钟大吕,江云晚眼中的血色微微退去了些。   “白虹并不在擎天峰。”   似乎这句话起到了关键作用,女子身形剧烈颤抖了下,但气息终于缓缓平伏下来。   “是我的疏漏,应该提前与你交代一声。嗯,不过你这一闹反而更好……”洪掌门的声音在云雾中自言自语。   “白峰主,现在……在哪里?”江云晚渐渐恢复了清醒。   “如果你真的了解擎天峰,就该知道白虹在天工坊中有位朋友。”洪掌门道。   江云晚随即明了,沉默片刻,似乎想要说什么。   “呵,你在想什么,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如果是我只会疯得更厉害……”   声音渐渐远去,乐游原上只剩云雾悠悠。   “师姐……”   ……   青色的溪流蜿蜒曲折,不断分出水道。   这条自芳华谷流出的小溪如蛛网密布乐游原,乐游原下游是新进弟子们居住的殿阁,上游尽头则密布着几十座工坊,每座工坊都冒出丝缕如织的烟雾,向上与云雾融为一处。   六峰两谷一青溪,青溪指的便是这片天工坊。   最大的一座工坊前,石碑上阴刻有“宫庐”二字,字迹赤红如火。   宫庐中依旧忙碌,鳞次栉比的方池中浸着火红的剑胚,墨袍匠人们穿行其间,工台上摆满奇形怪状的原料,到处都是古怪法器的声响。   只是当紫衣女子走进来时所有匠人都停下,除了铁水滚烫作响,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   “江山主?”   “哎呀,这不是江山主吗?”   平日里视法器如妻的匠师们竟都围上来,朝江云晚热情问候,令后者迷惑不解。   最终江云晚还是摆脱出去,让一名匠师带她来到了宫庐隐秘的二层楼。   狭长的走廊尽头,机关锁窍声不断响起,玄铁大门缓缓开启,头发微红的女人就在门后的空间里。   女人身着简易墨袍,这样的天气依旧把袖子撕掉,露出曲线有力的双臂,头发也凌乱扎起。   不周山乃至修行界最有名的匠师,宫大师,宫澜。   而巨大的锻器室内更加凌乱,锻炉在燃烧,除了千奇百怪的法器,到处都是金铁底料,在外界会引发血腥争夺的异铁也被随意堆在角落。   “这是你们第二次未经通告就把人带进来了。”宫澜朝引路的匠师瞪眼,野气而亮丽的脸上微怒。   “我以为她和您是朋友。”匠师挠挠头,“而且她是江山主……”   在宫澜的灼灼目光中,匠师退出去,把江云晚和宫澜留在凌乱的锻器室中。   “江山主这次又需要什么法器?”宫澜双手抱怀。   “擎天峰峰主,白虹在这里吗?”江云晚焦急问道。   她知道宫澜是二师姐的熟人,若说二师姐在天工坊的朋友,那也只能是这位匠师之首了。去太兴城前来此取霓裳羽衣时,还是宫大师转递了二师姐的信。   “那江山主应该去擎天峰,来我这里做什么?”女人的气势比她锻出的名刀还要锋锐。   房间的更深处,忽然传来虚弱的声音,“小澜,让她进来。”   江云晚瞳孔微缩。   “白虹,你……”宫澜诧异回头。   “让云晚进来吧。”那声音像是被风吹散的烟。   宫澜看起来很意外,收回的目光又在江云晚身上盘旋良久,“……看来你和擎天峰,真的有很渊源,能和那群人搭上关系在修行界可是种殊荣。”   女人来到走廊里,竟然单手就能拉动重若千钧的玄铁大门。   “江山主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可惜你不是他。”轰然声响中,宫澜看着那袭婀娜紫衣的背影。   江云晚身躯微颤,真是疲倦啊,要用一个个谎言或沉默去与过去作别。   “去见白虹吧,她的时间……不多了。”厚重铁门严丝合缝,锻器室中只剩炉火燃烧的声响。   江云晚心头一颤,她快步往深处去,沉重的铁块都被踢飞。   锻器室的深处还有扇隐秘的门,推开门竟有柔和的光,微凉的风也扑面。   这是处古色生香的房间,窗边微风吹动盆植,角落里还有小巧的熏炉,而窗下雕花的香檀床榻上,虚弱的女人躺在那儿,肤色比素白色衣袍还惨淡。   “师……白峰主!”   江云晚三步并作两步,她坐在床榻边。,却发现对方脉搏气息前所未有的羸弱。   房间角落里还煎着药,药香弥漫中白虹依旧温柔笑着,“小丫头,你去擎天峰了么?”   “是我太笨了,耽误了时间。”江云晚紧握白虹的手。   她低头望着师姐,师姐本就不施粉黛,是个素锦般清净的女子,而现在脸上一点血色也无。   “怎么会笨,云晚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女子。”   “宫澜说的对,时间不多了,我……要睡了。”白虹虚弱道。   “睡……睡是什么意思?”江云晚声音颤抖。   “睡,就是睡啊。”白虹温柔地笑。   “我去木灵坊找药师来!”江云晚急切要起身,却被白虹拉住。   “没用的,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医师。”白虹似乎很不舍江云晚离去,“在我睡之前……还有两个愿望……”   “一千个,一万个也可以。”江云晚声音颤抖。   “第一个,我想见见我的小师弟……算了,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白虹自嘲笑笑。   江云晚几乎没有犹豫,双手紧抓白虹的手,“师姐,我在这里,小师弟在这里!”   这样的时刻,她再没有什么顾虑和担忧,甚至是不顾一切。   白虹虚弱摇摇头,“傻丫头,何必安慰我,就算多日不见,我还能认出你是云晚。”   透明涟漪一闪而过,镜花水月发动,清秀男子的虚影出现又消失。   “朝千阳是我,江云晚也是我,是我,都是我,一直都是我!”江云晚眼圈发红哽咽道。   “是你啊……”床上女子怔住,随即温柔笑了,“那还能叫我一声师姐吗?”   “师姐,二师姐。”江云晚说完死死咬唇。   “真好啊,还能听到。那这样,我也可以安心睡了……”白虹缓缓合眼。   江云晚连忙摇晃对方,“师姐,不要睡!你不是还有另一个愿望吗?!”   “另一个愿望啊……”女子声若呢喃,“记得落英巷的樱花酒很好喝,很对我的胃口,要是能再配些吃的就好了。”   “只要师姐不睡,我立刻就回去拿。”江云晚悲声喊着,“师姐,不要把我一个人扔下,你要吃什么我都带来!”   “真的吗?我,我……还想吃擎天峰的秋梨。”白虹微微睁眼。   “好。”江云晚悲戚点头。   “我还想吃蜜水脆肉、青溪醋鱼、卤鸭烤鹅……”白虹说着说着竟坐了起来,“哦,最好再来两只炭烤蹄膀。”   “唉,小澜这里的厨子手艺可差了。”二师姐看起来很烦恼。   江云晚不住点头,却忽然一愣,“师姐?”   白虹此刻神盈气足,甚至还在身后垫着靠枕,含笑道:“对了小师弟,再让宫澜帮我买份桂花糕,我明天当早点吃。”   “明,明早?”江云晚彻底愣住。   “是啊,还要水煮蛋。”白虹双眼有神,哪里还有刚才的濒危之相,“唉,好怀念小师弟你煮的粥。”   “可,可师姐你不是要睡了吗?”江云晚一时转不过弯来。   “是啊。”白虹点头,一边手指窗外,那里巨大的日轮正在沉没,夕阳如海潮席卷,夜色很快也会到来。   “天都要黑了,小师弟你晚上不睡觉吗?”白虹笑眯眯地望着妩媚女子。   江云晚呆滞许久。   “我……最近……睡得挺晚的……” 第二百零六章 天发杀机   (超超超超长预警!量大份足懒得拆,就当加更好了,诶嘿(≧∇≦)ノ)   窗外乐游原上的云雾消散了些,夕照潮水般涌来,金红色的光芒照进房间里。   床榻一角还挂着小巧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响声,这显然是某位女子的闺房,看风格应该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   但无人知道房间的主人,就是那位风格刚健过寻常男子的宫大师。   不,准确说来还是有少数人知道的,比如擎天峰的这对姐弟,或者说姐妹。   江云晚矗立在床前,夕照将她细腻的肌肤照得发亮,像是日光下的白玉。   迎着白虹的温柔笑容,江云晚忽然恢复了冷静。   “既然白峰主没事,云晚就放心了。”女子恬淡笑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越秀山事忙,请恕云晚先告辞了。”   江云晚果断转身离去,脚步微不可察地快起来。   “小师弟,不准备给师姐带吃的了吗?”白虹问道。   “看来白峰主伤的不轻,我是江云晚啊,您师弟朝千阳还不知所踪呢。”江云晚在屋外微笑着关上门。   “哦对,师姐该改口了,以后应该唤你小师妹了。”白虹笑道,“其实知道后我很开心,毕竟峰上以前除了我都是男人,很想要个师姐妹。”   “现在师弟和师妹都有了,真是再好不过。”   但关闭的房门一直没有开启,关门的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唉,小师妹长大了不要师姐了,看来我只能写信向师傅诉苦了。”白虹像是在对空寂的房间自言自语。   房门骤然被踢开,紫衣女子气恼走进来,“师姐,你诈我!还有宫澜也是帮凶!”   “小澜稀里糊涂听我的吩咐而已,而且撒谎套话才叫诈,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么可爱的小师妹怎么忍心去骗呢。天色晚了就要睡觉,天工坊的伙食不好,我确实想吃些其他的。”   女人笑得温柔,偏偏有种说不出的狡黠。   “那,那你还是套出我的身份了啊!”江云晚喊着。   “想知道不确定的事才叫做套,我只是在等小师妹你自己说出来而已。”   “师姐你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江云晚吃惊而迷惘。   “是啊,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记得了啊。”   白虹手指点在唇上,遐思状,“总之你刚来霞栖镇,我和你一起入浴时就知道了。”   江云晚眼前一黑。   “唉,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好好的小师弟也会变,不仅柳腰黛眉,胸前一比我这个师姐都没自信。”   “而且小师弟还变得这样有女人味,一颦一笑师姐都撑不住呢,这次太兴城回来更……”   江云晚跑过去捂住对方的嘴,脸红到快滴血,“好了,师姐你不要再说了!”   白虹唔唔着抗议,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示意投降。   “既然师姐你都知道,干嘛还要跟我演戏?”江云晚放下手。   “奉之信中说你不想让我们知道,小师妹的愿望我们当然要满足,就连这次也是等着师妹你自己说出口哦。”   喂师姐你的嘴角都快到耳根了,哪里是满足愿望,分明是看着我辛苦演戏在旁边暗爽吧!   “师姐也好,师兄也好,你们都是想戏弄我。”江云晚捂脸,“师兄还答应过不和你说的!”   “小师妹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师姐好伤心哦,奉之也会伤心的。”白虹语气悲伤,笑容却如花绽放。   但她忽然捂住嘴,血顺着指缝流淌。   这变故令江云晚猝不及防,她连忙扶住白虹,却见对方脸色迅速苍白,鲜血溅在白衣上像是梅花瓣。   “药……”白虹另一只手指着角落。   一直在角落慢炖的药已经煎好,江云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忙将其倾倒入碗中端过来,白虹喝下后才微微好转。   “师姐,之前不是在骗我吗?”江云晚蹲在白虹身前,轻轻握住对方的手,所感却冰冷地让她心疼。   “我说过啊,怎么会骗这么可爱的小师妹,我确实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再见不到我家小师妹了。”女子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在闭关时遇到了袭击,是酝酿许久的必杀一击,只一击就令我重伤,峰顶殿群一角都被彻底摧毁。”   “那人是谁?”随着江云晚话语,房间里骤然有杀机流淌,床角的铜铃都因而疾速晃动。   “我在废墟中看不到外面,而且那人藏在云海里,无比谨慎,雷霆一击后在掌门赶来前就撤走了。”   “那宗门里的禁令和擎天峰的阵仗是怎么回事?”   “是掌门和我一同定下的小手段,想借此迷惑对方,让其不知道自己是否得手。且掌门怀疑凶手是冲着我这个'峰主'来的,所以放出消息要剥夺峰主之位,看看会不会引出其他变化。”   江云晚一愣,“掌门是觉得,那人是不周山内部的人?”   白虹点头,“所以此事除了宫澜,就只有掌门和……几个关键人物知道。”   江云晚沉默下来,表情晦暗不明。   “本来我不想戳穿你身份,是愿意等你主动承认,然后带你回擎天峰的。”白虹忽然道。   “那为什么提前了?”江云晚问。   “因为有些话白虹对江云晚说没用,只有白峰主对朝千阳说才有效力。”   白虹忽然肃然,这一刻她不再是温和可亲的师姐,而是修行界地位最高之一的擎天峰峰主。   “我已经停了带你回擎天峰的打算,而且现在要你立刻离开霞栖镇,离开不周山!”   江云晚十分意外,“是因为那个刺客?”   “那人确实很强,如果换了其他人,早就死在那倾尽云海的一击下了。但那人还不足以令我畏惧,从残留气机来看,正面较量我或许能胜他。”白虹低头看着江云晚,似乎意有所指。   江云晚点头,她知道二师姐深藏的强大,也知道二师姐与他人的不同。   如果说三师兄享尽世间赞誉,犹如高枝的灿花,是擎天峰最光明伟岸的那一面,那二师姐就如花下的毒刺,是最深沉的黑暗。   但擎天峰外的人,哪怕不周山的许多弟子,也只是以为二师姐是闲来只会种花描红的女子。   不一样的,二师姐和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那师姐是在担心什么呢?”   “一种感觉。”   “感觉?”   “一张大网已经展开了,不仅是针对擎天峰,甚至是整个不周山,这次刺杀只是前奏。”白虹沉声道:“但大网的中心,仍旧是擎天峰,所以你绝不可以暴露身份,也不能回去。”   “我知道擎天峰有敌手,但他们会选择这种时候动手么?折山之礼就在不久后,天下群英都会来不周山……”   “如果这张网是针对不周山,那它一定足够的大,无论目标是谁都可以网下。”   房间安静下来,明明身处温暖舒缓的夕照中,江云晚却不寒而栗,仿若有刀剑声奏鸣,最后变成捕捉天地的网。   白虹忽然叹息,“你知道我和其他人不同,预感向来很准,所以我才会闭关尝试破境,却给了那个刺客可乘之机。”   江云晚瞳孔紧缩,“二师姐,师傅说过你不可以破境的!”   白虹只是摇头,温柔地笑着。   长久的安静后,江云晚轻轻将脸贴在白虹的膝盖上,“师姐,我知道擎天峰有很多秘密,但为什么你、师兄和师傅,都不愿意告诉我呢?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白虹含笑抚摸着江云晚的秀发,“奉之后来又给我写了封信,说你现在长大了,甚至懂了许多他都不知道的事。”   她继续道:“那你现在有没有明白,为何与神明的斗争,无论擎天峰还是三大世家都守口如瓶?”   江云晚嗯了一声。   在过去这也是她心中的疑问,神明几乎是无法形容的强大,人间生灵之所以能繁衍生息,只不过是神明需要他们作为炉子,来循环锤炼天地元气。   而现在神明已经不需要了,苏醒后便会将万物生灵毁去,收回所有天地元气。   照这样说来,即便不公诸于世,至少可以在修行界秘密发展同道盟友。   但启神宫中见过露仲后,江云晚便明白,有个因素阻止了这一切。   ——神明会说话。   沉睡中的神明不时醒来,会悄然在你的耳边低语。末世还是遥远未来的事,神明的诱惑却在眼前。   露仲也曾经坚心如铁,要再造家族来阻止神明,最终却没抵住生之诱惑。   没人能抵挡那样的诱惑。   所以注定屠神的大业只能极少数人来做,或是用家族血脉为纽带,或是师门传承为纽带。   敌人是伟大的神明,能上战场的却只有那些极少的人,手中武器只有刀剑,在神明眼中与握着树枝的孩童无异。   或者说,与一群疯子无异。   一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疯子……   “师姐你们是怕我泄密么?”江云晚轻声问道。   白虹摇摇头,“这注定是场孤独的战争,我们势单力薄,太过危险,所以从未想过让你参与。”   她轻捏着江云晚的脸颊,笑道:“大师兄也好,奉之也好,我们既是师傅的徒弟,也是他的盟友。但我们都知道你是不一样的,你是家中最小的弟弟,哦,现在是最小的妹妹。”   江云晚伏着的身躯微微一僵。   太兴城中师兄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现在才明白背后的含义。   是啊,擎天峰就像是家一样,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孩子深受疼爱,却也会被小视。于是你拼命向家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能够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可哪怕某天你已经身高万丈,能伸手摘星辰,在家人眼里你依旧是孩子,他们还会溺爱你,甚至觉得你连被子都叠不好,离开家门就只会受苦受难。   但是当天塌下来的时候,家人们就会身高万丈,付出一切把你护在身后。   “身为哥哥姐姐,怎么能看着自家小妹妹上战场?”白虹继续道:“所以我现在是以擎天峰代峰主身份,命令你离开不周……”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血液滴在江云晚脸上。   江云晚一惊,忙扶着白虹躺回床上。   “真是丢脸啊,身为师姐却露出这种不像话的样子。”白虹虚弱地笑,“那刺客强在忍耐的心志,他等到了最佳出手时机,我这伤大半是破境准备被打断的反噬。”   “我会找出那个混蛋的。”江云晚安慰着。   “不,你……”   江云晚忽然摇头轻笑,“朝千阳作为擎天峰弟子要听峰主的话,但我现在是江云晚,师姐的话对我没有约束力。”   白虹愣住。   “如果师姐要让我走,那就早点养好伤,然后亲自把我踹出不周山好了。反正你再说下去,对我也没什么用。”   白虹沉默良久,终究无力地叹气,“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拿你怎么办呢,可是你现在才只有四境修为……”   “我保证,不会暴露身份,让那个刺客盯上的。”江云晚宽慰道。   “我现在再勉强你,是不是就像师傅那样古板了?”白虹笑。   “是啊,师姐你峰主当久了,都快成无趣的老太婆了。”   “小家伙,不许骂师姐老!”白虹嗔怒地瞪了一眼。   江云晚看了眼窗外天色,“时辰不早了,师姐你真的该睡了。”   她给白虹掖好被子,转身朝外走去,却听到扑通声响。   江云晚回身,却见到女子挣扎着下床。   “还有件事没做……”白虹摇摇晃晃,蹒跚着走来。   江云晚忙走过去,白虹跌倒在她怀中。   “什么事情要急着现在?”江云晚皱眉道。   但白虹温柔地抱住了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小师弟,欢迎回来。”   江云晚抿下嘴,缓缓闭上眼睛,像是漂泊许久的船终于回到港湾。   “嗯,我回来了。”   ……   宫澜送江云晚离开,两人在锻器室外的走廊行走。   “白虹的伤未及根本,但需要每天吃吃睡睡,保证足够休息去固本培元。”宫澜道:“而且按照掌门的吩咐,她最近都不能暴露踪迹。”   江云晚点头,“多谢宫大师,那白峰主就拜托您照顾了,我也会常来帮忙的。”   宫澜驻足,“你不可能是角落里冒出的小小山主,你和擎天峰渊源很深,但我想不出你是谁。”   “宫大师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和白峰主投缘,其实只是个来自钱塘的青楼女子而已。”   宫澜盯着江云晚,后者微笑以对,昏暗的走廊里目光交汇。   宫澜却觉得对方眼神真的如青楼女子般娇柔,又像是如何都看不穿的深潭。   “算了,白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擎天峰上还有个家伙也和我关系不错。”宫澜不再纠缠,带江云晚下到一楼。   关系不错?以前哪次来做东西没受到你刁难取笑啊,被说成是只会跑腿的小鬼之类的……江云晚想着。   一楼工坊中匠人又围过来,热切地打着招呼,最后都被宫澜呵斥散去。   江云晚心中愈发奇怪,宫庐里这群技艺顶尖的大师们向来是油盐不进生人莫近的。   宫澜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疑惑。   “传闻你在太兴城的壮举里,云舟和里面的飞剑都起到了重要作用,那是他们的作品,他们觉得不周山里总算有个识货的,当然对你很亲切。”   “且他们觉得自己随你一同扬名了,你那天回山门时要不是工量繁忙,他们就要敲锣打鼓去迎接你了。”宫澜补充道。   江云晚扶额,甚至感谢这些人放过了自己一马。   她们穿过一处处工台和水池,墨袍匠师们本来冷漠工作,一见她就咧嘴微笑,但只是一瞬又低头冷漠工作,像是手中的法器般一丝不苟。   “另外天工坊和大周织造局是死对头,太兴城向来排水不好,十几年前天工坊没从织造局手里争来修缮水道的单子,匠师们一直生闷气。”   “这次水灾在他们看来就证明了织造局的差劲,何况是你这个不周山的人挽救了太兴城,在匠师们眼里天工坊简直大获全胜。”宫澜随口说着往事。   “天工坊匠师们还会修缮疏通水道?”江云晚好奇问道。   “他们对一切工程都感兴趣,当年甚至制定了把太兴城地下挖空一半来排水的疯狂计划。”   江云晚苦笑,真按照这计划启神宫十几年前就出世了。   终于到了宫庐门口,宫澜最后看了江云晚一眼,“看在白虹的份上,你身上的霓裳羽衣永久保修,以后来宫庐做法器都打九折。”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应该又是要回到锻器室投入没日没夜的锻造中。   “多谢。”江云晚轻笑,她知道这已经是对方在竭力表达善意了。   江云晚走到宫庐外,暮色的最后时刻,天边像是流云火焰在燃烧。   女子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仿佛刚才的笑容都只是伪装,此刻眼眸中尽是霜寒。   一名年轻弟子在不远处徘徊,上身古铜色的肌肉映着日辉,只是一眼江云晚就看出对方是抗鼎峰的人。   除了抗鼎峰弟子,不周山没谁会练出这样恐怖的肌肉效果,并且脱了上衣到处乱跑。   那弟子也在打量江云晚,确认身份后靠过来恭敬道:“江山主,陆长老让我转告您,说那件事有眉目了,他会择日亲自登门相商。”   江云晚谢过对方特意来相告,这位弟子表示无妨,便又挥洒着汗水,迎着夕阳奔跑。   照江云晚对抗鼎峰的理解,对方大概又是在进行围绕乐游原跑一百圈的修行吧。   女子刚刚离开天工坊的范围,竟有云气飘落下来,雾一般将她包围。   “云晚,你所看到的都需要保密。”洪掌门的叹息声从里面传出。   江云晚点点头,明白对方的意思。   峰主和峰卿代表不周山的最高战力,折山之礼在即却有峰主遭此暗手,会暴露宗门的矛盾尖锐,来不周山的其他宗门难免会起意。   或许是好意,但更可能是歹意。   “白峰主的伤折山之礼前应该能养好,在此前我会让人以为她在擎天峰休养,以此保证她的安全。目前宗门里的传闻也都是为了钓出刺客,事了后我会澄清。”男人的语气略显尴尬。   “谢谢。”江云晚轻声道。   “风雨欲来,白峰主即便未受伤也不一定能罩你周全,你自己小心。”掌门的声音渐冷,“不周山有些人露头了,接下来我会很忙。”   江云晚摇摇头,表明自己不需要照料,其实也是否认对方的话。   掌门并不真正了解二师姐,只有擎天峰的人才知道,二师姐平日里静水深流,却是多年来竭力养成的表象。   记得几年前师傅离山远游,虽然交代由师姐暂任峰主,但不周山里许多长老都暗中作祟,耽搁许久都没定下。   于是某日师姐早上喝完粥,慢悠悠下了山。未到午时师姐就回来了,白色衣袍上纤尘不染,笑着说我把师傅的峰主之位拿回来了,小师弟你可以安心了,以后师姐来照顾你。   那一日超过五十位长老被打成重伤,没人知道这位只是养草浇花的女子怎么会强悍至此,视宗门高手如无物。   后来那些暗中阻挠最凶的几个长老,也一个个被师姐踢出了不周山,毫不掩饰手段,从此再无人敢质疑师姐作为峰主的实力。   师姐若非受伤,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她离开不周山。师姐那样的人,其实骨子里无比傲然,有信心顶住整个人间来保护她。   “未提前告知是我疏忽,现在你也知道白峰主平安,该消气了。”男人道:“但为何我仍能从你身上感觉到无边的愤怒。”   消气?   江云晚冷笑。   那是我的师姐啊。   有人要杀我的师姐,还让她受了那样的伤啊。   江云晚单手捂住脸,以此遮住自己眼中的凶光。鲜红的蛇瞳前所未有的凶戾,仿佛作势欲扑的毒蛇。   “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愤怒过了啊。”江云晚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让雾气另一头听着的男人都不寒而栗。   那确实是地狱业火般的愤怒,业火中杀机流淌成河。   而在女子的头顶,残阳如同血海,覆压整座不周山。   天地杀机,不过斗转星移,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于是天地翻覆。 第二百零七章 人约黄昏后   流云火焰在天边退却,夜幕从另一边压过来,仿佛两军交战,却生出幻灭的美。   这是昼与夜的交替之时,越秀山锋锐的线也显得柔和起来。   夜幕中流风吹拂,一抹紫色幽影从远方飘渺而至,最后到了镇子东南角的大柳树下。   虬曲苍劲的老柳下,江云晚的胸膛微微起伏。因为师姐的事而耽搁了时间,从乐游原已经用最快的方式赶过来,但看起来还是晚了。   霞栖镇中灯火接连亮起,最后整个镇子被点缀为璀璨的宝石,在江云晚的瞳孔中闪耀。   女子蓦然向西看,最后一抹火红消失在天边,夜色如潮水般涌来。   黄昏结束了。   江云晚无奈摇头,背靠粗壮的老柳。   和影十三约在今日的黄昏相见,没想到自己竟失约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清泉般的脆声响起,影十三从黑暗的角落中走出。   江云晚一怔,自己刚刚未仔细感知,竟没发现对方的气息。   果然是少年天才的刺客,等人时也要藏匿自身,仿佛时刻准备出剑。   还好自己回镇子前已经用了镜花水月,此刻在影十三眼中,自己应该是白衣剑修的模样。   不过,真气所剩无多了啊,麻烦……   “抱歉,我迟到了。”江云晚道。   “你约的是今日黄昏,黄昏的最后一刻你赶到了,所以不算迟到。”影十三淡淡道。   “这样么……”   两人间陷入沉默,隔着渐浓的夜色相望。   江云晚粗略算来,钱塘后自己和对方数次相见,不是用虞烟的模样就是江云晚的身份,以朝千阳的模样还是第一次。   “这里离镇子太近了。”   影十三说着忽然往镇子外走去,江云晚轻笑着跟上。她慢慢调整呼吸,让心境恢复如常,或者说将之前的愤怒压在最深处。   两人来到了镇子外的官道上,月光如水,官道旁的树木投下阴影。   “上次见你是虞烟的模样,所以……怪怪的……”影十三盯着前路。   江云晚一怔,想来确实有些怪,自己上次以这副模样相见时,双方还因为虞烟而成仇敌。   不过这句话来的正是时候,一路赶来自己真气所剩无几,镜花水月可是消耗甚巨。   江云晚轻笑,官道并不宽阔,月光和树影将其平分,两人各走一半,自己则在树影中。   她随手一挥,落在身上的树影忽然浓郁许多,自己的气息都被掩盖,身形也在黑暗中模糊。   嗯,这样还可以解除耗费真气的镜花水月,只需微调身形就好。   “你的阵道造诣何时这样高了?”影十三睁大眼睛,却又觉得奇怪。   站在树影中的朝千阳,总觉得苗条纤薄了许多。   易境而处,两人就仿佛两个凡人夜游,只不过一个走在月光中,一个走在阴影里。   “那你何时换成这样的衣服了?”江云晚转口道。   今夜影十三并没有穿刺客行装,而是换了清爽的素衣,这种男女皆宜的衣服更显其清纯皎然。   “我练功汗水浸透衣服,出来前随意换了件。”影十三瞪眼。   江云晚笑笑,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影十三头发也简洁扎起,露出光洁的脖颈,月光像是纱衣落在他身上,甚至能看到脸颊的纤短绒毛。   两人沿着官道并肩行走,但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已撤去镜花水月的江云晚颇觉滑稽,自己像是在带着面具与对方起舞。   “这样也不错,至少能和你平心静气说些话。”影十三道,“你那张脸还是很讨打。”   江云晚恍然生出错觉,今夜的影十三格外柔和,甚至让她悚然。就像喋血街头的杀手,忽然上门要和你把酒言欢。   “为什么要寻找我呢?”江云晚问。   “没什么,就想知道你活了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会有点愧疚。”影十三轻声道:“谢谢。”   “无需太在意,那日我只是顺手而为,毕竟千剑湖的剑坞毁了,我这个不周山弟子心情很好。”江云晚轻咳道。   影十三驻足,“不仅是谢你救我一命,还谢你给了我一点点勇气,让我除了做影家的影十三,还能尝试去做自己。”   树影中沉默片刻,传来笑声,“不要那么矫情,没有我你早晚也会反抗的。”   人生来总要反抗,反抗天地,反抗命运,反抗自己。   “哦。”影十三不咸不淡应了声,脸上罕见露出笑容,竟让江云晚觉得有些可爱。   两人再度往前走去,影十三问道:“你前些日子在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是在落英巷的那座府邸中么?”   “没有,我在附近的几个镇子中流动,或许因此与你错过了。”江云晚随口应付,“我有些事要办,接下来也不会在落英巷,大概四处行走吧。”   “那……那你和那个江云晚,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还能帮你约我。”   影十三忽然又自己摆摆手,“不用和我说了,我也没什么兴趣知道。”   江云晚乐得不提,她想了想问出先前的疑问,“那你又为什么去珍珑城?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   良久的沉默后,影十三开口:   “父亲让我留下参加折山之礼,其实还有一项任务,是让我去见珍珑城的千羽君。但这项任务很奇怪,除了这句话再无其他。”   “我不知道千羽君是怎样的人,也不知该怎么见,对这任务也有些反抗,就连着几天都去悄悄打探,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这样么……江云晚踱步思索,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这就是影家的目的。”   “什么意思?”   “你父亲一定很了解你,他知道你会有这样的举动,也知道千羽君的洞察力,这样的结果就是影家的目的。”   “让千羽君发现有人在偷窥他?”影十三疑惑。   “不,是让千羽君发现影家的人在接近他,你被发现就一定会用出锦瑟剑。锦瑟剑那样有名,千羽君很轻松就会知道你的身份。”   江云晚继续道:“或许影家与千羽君接触本身就代表了什么,千羽君能读懂背后含义。任务并非什么都没有,你本身就是个信物。”   影十三愣住。   “你父亲很了解你,连你现在的逆反心理都猜到了,如实交待或许你偏不会做,这样刚刚好。”江云晚揣度着,“不过这都是我凭空猜的。”   影十三忽然自嘲笑笑,“不,这应该就是真相,很符合我父亲的一贯作风。”   影十三叹息,将那夜在珍珑城所见所听也都说了。   是么……江云晚眯起眼。   那现在就有两拨人同时与千羽君接触,一拨神秘人,一拨是影家。不,说不定影家背后代表整个千剑湖。   仅仅是百山之主就有这样大的价值么,值得两拨人费尽心机去接近?   “放宽心好了,大人物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纵心享受就好。”江云晚笑。   影十三有些诧异,印象中朝千阳是这样的人么?   江云晚忽然向后看看,有道身影在视线尽头一闪而过。   嗯?   “怎么了?”影十三问。   “没什么,看花眼了。”江云晚泰然道。   影十三忽然轻笑,眼睛弯得很漂亮,“这样子让我想起镇子上那家学馆,学生们下课后就像这样,你知道那家学馆吗?”   江云晚轻声称是,她自己还是那儿的琴艺教习,回来后还抽空去上了节课。   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时不时开课也是种修业,帮助稳固属于人的那一面。   “我有时会去看下课后的孩子们,要好的男孩和女孩走在一起,却又瞻前顾后,生怕被父母发现了就是一顿打。”   影十三说着自嘲笑笑,“小时候我也畅想过上这种学堂,但最后是在家族的私塾中度过童年,里面每个人都像把剑,还是木头做的那种。”   江云晚想象对方说的画面,忽然发觉影十三的童年里似乎尽是阴暗色彩,自己上了擎天峰后至少还有师兄师姐。   “那你自己代入的是女孩咯?”江云晚揶揄着,想冲散些气氛。   “我是男的!”影十三瞪圆眼睛,虽然这样的怒容没什么震慑力,就像刚长出茸角的小鹿要朝你撞过来。   “那我代入女孩的角色好了。”江云晚玩味笑着,“其实我在骗你,我就是个女的哦。”   “呵,想做女人么……”   锦瑟剑扬起无数丝弦,在影十三周围像蛇群起舞,他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要不要我帮你斩去烦恼根?”   不,已经不需要了……   影十三忽然收起锦瑟剑,“是你的话,不管是男人女人都会过的很累吧。”   江云晚一愣。   她不自然的岔开话题,“那哪种比较累呢?”   影十三摇头,“我不知道,小时候以为做男人很轻松,后来才发现男人也很累。”   是啊,人世皆苦。   两人不再说话,同行走出很远,月光洒遍官道两侧的原野,目光所及都是银光的海洋。   夜间已经开始冷了,影十三呼出口热气,终于站住脚步。   “就到这里了,朝千阳,不管你我彼此何去何从,以后应该很少见面了。”   “我以为我们至少算是朋友。”江云晚诧异。   影十三抿下嘴唇,“杀手不该有朋友,那样会让剑变慢。”   他低头盯着脚背,“而且我这样的人,注定不该有朋友,什么都不该有。”   江云晚疑惑对方为何这样自薄,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最后,谢谢啦,还有帮我也谢下江云晚,虽然我不喜欢她。”   江云晚怔住,才明白对方为什么和自己走这么远的路,原来这是场道别。   影十三的神色忽然变得纠结,最后还是慎重开口:   “朝千阳,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这两日查了那个江云晚的来历,钱塘来的情报里,春末确实有微弱传闻她和你关系匪浅,但她和萧奉之似乎也藕断丝连。”   “别看这个女人表面娇柔,其实背地里水性杨花!”影十三咬牙道   “水……”   “要说的就这些,再见……嗯,最好不再见了。”   夜风吹来,影十三纤薄的身影随风消失。   江云晚站了会儿,挥手将官道的浓郁黑暗驱散,忽然回身朝某个方向,“出来吧。”   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郑春息吐着舌头走出,“我以为自己隐藏很好了,来的时候那个影十三就没感知到我。”   “遮月步是我教你的,还想瞒过我?”江云晚望着这个一路也躲在自己造出的黑暗中的女子。   “影十三是敏锐的杀手,如果不是被我牵着心神,你来时就被察觉了。”   饶是如此江云晚也不得不感叹,春息是块修道的料子,进步的速度令自己这个师傅都惊叹。   “你来这儿干嘛?”   “李幼念黄昏时忽然消散了,我以为江姐姐你出事了,就出来找你嘛。”郑春息抱怨道。   江云晚这才想起,自己从乐游原一路赶过来,为了加速把分身驱散了,真气全都转移到本体内。   “那个影十三这么俏,江姐姐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哦,是荤素不忌的朝哥哥。”郑春息嘻嘻笑着。   “呵,觉得影十三长得俏,那要不要我把他拐回去,换女装送到锦青馆给你当助手?”   “好呀好呀,锦青馆正缺人手。”郑春息拍手,“水性杨花的江姐姐,什么时候再去勾搭些小姑娘回来呢。”   她似乎忍耐许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起来。   江云晚无奈翻个白眼,朝霞栖镇方向走去。   郑春息连忙跟了上去,笑着东问西问今晚到底聊了什么。   两人一同沿官道走回霞栖镇,在镇子边缘租了辆马车回去,只是刚到落英巷口却与另一架马车撞上。   江云晚挑开车帘,看到对面车上的人却一愣。   “江……云晚?”影十三也一愣。   江云晚唇角勾起,“小弟弟,我们,又再见了。”   影十三却是轻哼一声,让车夫先把车开进去,与面对朝千阳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江云晚眼中蛇瞳一闪,对面的马骤然受惊,踟蹰不敢进,反而是江云晚的马车先进了巷子。   “小弟弟,姐姐就先进去啦。”江云晚朝影十三笑着挥手。   “江姐姐又在置气哦。”郑春息揶揄道。   “谁让他说我水性杨花!”江云晚愤愤哼道。   本来就没说错嘛,总是不经意地吸引别家女子,还很小心眼……郑春息偷笑。   江云晚和郑春息站在府门前,让马车从巷子另一端绕远路离开。   影十三的马车终于也进来了,纤瘦的身影跳下马车,不善地剜了江云晚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进入巷子对面府邸,重重把门砸上。   “江姐姐,这就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吗?”郑春息笑着走进府邸。   “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只是见面却不识。”江云晚后脚跟进去轻声道。   她回身看着对面的府门。   嗯,又了结一桩尘缘,属于朝千阳的尘缘。   就这样一点一点都斩去……   沉重的府门缓缓关合,落英巷中寂寥无声。 第二百零八章 苍梧城的剑   时光悄然流逝,人间连秋天的影子都不见了。   清寂的早晨,东苑的小池中飘着粉白花瓣。除了那株枝头粉簇的樱树,府邸中其他花木早已衰败。   凛冬已在眼前了。   虞烟闭眼站在樱树下,身线绷直尽显婀娜,手指间有一滴水珠悬浮。   女子呼出口热气睁开眼,手中水滴化作如针般锋锐的水线,骤然在庭中穿梭飞舞,却没有碰到一片落花。   不多时水线落入池塘中,振动落花片片,但女子已经震起新的水珠,继续在空中划出道道玄妙的轨迹,又像是听话的小鸟。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红日彻底跃于东方,虞烟终于停下,手臂中经脉都有些隐痛。   如果有千剑湖的弟子在场一定会惊掉眼睛,这是千剑湖磨炼御剑之法的技巧,最辛苦也最有用。   以前虞烟在宗门里向来懒得练,她凭着天赋就能一骑绝尘。   女子脸上露出笑容,满意于自身剑道进步之快,但旋即又微皱眉头。   似乎……太快了些。   她掀开左臂衣袖,白皙手臂上有刺青样的印记浮现又消失。   虞烟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结束这一日的晨练,在石桌旁静气凝神。   红日逐渐爬上天穹,晨雾都被驱散时,郑春息走入庭院。   “江姐姐还没醒么?”   “不赖够床那个懒蛋是不会醒的。”虞烟眼都未睁。   “小桐都去锦青馆了,她还是做馆主的……”郑春息苦恼道:“有封递进府中的信,也要等着江姐姐处理。”   “你自己拆开看着处理就好了。”   “信封上有术法禁锢,我的修为拆不开。”   虞烟倏然睁开眼睛,好奇地接过信封,果然内有禁锢。只是她夹着的两指一震,禁锢烟消云散。   郑春息睁大眼睛,发觉眼前女子修为又有大进。   虞烟拆开信来看,眉头却愈发紧凑。   “有人要挑战云晚。”   “谁?”   “打南边来的人。”   “在哪里挑战?”   “就在府外。”   “府外?”郑春息惊讶,“什么时候?”   “现在。”几乎是话音刚落,虞烟就消失在庭中,只有信纸飘落下来。   郑春息紧随虞烟而去。   ……   落英巷的深处,两边墙上都有爬藤蔓延,身着黑色对襟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下面观赏。   “你从苍梧城而来?”出现在巷中的虞烟问道,她身后不远处郑春息装出威吓的样子。   男子转过身来,是张平凡无奇的脸,“你可以叫我剑童,我是那位的剑童之一,未扬名人间前我都会以此为名。”   所谓剑童不过是为人持剑,平日里则是保养长剑,在男子口中却显得无比荣耀。   但虞烟知道对方确实有资格荣耀,因为这话便表明对方真是从苍梧城而来,且侍奉的是苍梧城中那人。   只因为那人,千剑湖和剑澜峰都称剑道圣地,却不是剑道魁首。   只因为那人,五百年不出的剑道大才吕卿,剑仙称号上便要加个“小”字。   只因为那人,北烈国人百年不敢言剑了。   “为何要挑战?”   “主人即将来不周山观礼,我先来安排诸事。这趟也是我的入世之行,自然要挑战些够格的,方不辱主人威名。”男子平静道:“你在地象榜上很突出。”   明明是个剑童却一身傲气,但虞烟能理解,毕竟是那位的剑童。   而且眼前男子有傲气的资本,能感觉出剑道修为在地象境中也是好手。   “我不是江云晚,我是虞烟。”   剑童有些诧异,“我听说过你,算是有些前途,若能再强些我倒也想挑战你。”   虞烟眯起眼睛,被小看了呢。   “千剑湖的弟子却在这儿,你是江云晚的人?”   虞烟忽然笑靥如花,“凭这句话我可以和你打一场,但有一点要纠正,她是我的人。”   “和你打?”剑童语气寡淡。   一抹暗金小剑出现在虞烟身前,紧接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后八道一模一样的小剑围成圆上下旋转。   剑童脸上的不屑消失了,“值得一打。”   他从袖中滑出一柄剑,只有寻常铁剑的一半长短,因而可以藏在袖中。   “剑名半鱼,二十年前北烈国天元境大剑修来挑战主人,最后折剑而走。主人念我拭剑辛劳,将其赐下,我以血蕴养十年了。”剑童目光虔诚。   “以血蕴养?”虞烟诧异。   “剑士应该心诚于自己的剑。”男子沉声道。   “……虽然我不喜欢,但确实值得一打。”虞烟点头。   “我不会对你先出手。”剑童傲然。   虞烟冷笑一声挥手,八柄暗金小剑犹如离弦的箭射出,青石铺路的巷子中刮起劲风!   “如果我没有猜错,里面只有一柄是实剑,其他都是剑气。”剑童岿然不动,“真正的破绽其实是那柄实剑吧?”   虞烟笑而不语。   “狡猾的女人。”   剑童骤然动了,他的步伐犹如古时的武士,踏出苍然大气之感,迎着剑群而去。   那柄奇特短剑随之而动,剑群撞在上面发出清泉般的脆响,但一个个都无功而返。   剑童踏步往前,人未至两侧的爬藤已经裂开,巷子里剑气纵横。   但虞烟手指轻动,剑群再度袭来,带着凌烈无比的剑意!   男子在剑群中横斩,他手中动作不像步伐那样苍郁,反而显得鲁钝,就像是拿布擦拭,或者提水浇花,都是最稀松平常之事。   偏偏稀松平常最惊人,半鱼剑长度不过两尺,两尺却成了绝对,八柄飞剑如何都无法突破,就像群鹰围着铁桶犯愁。   男人断喝,“千剑湖的虞烟只有这种地步么?”   他挥手斩碎了一道暗金小剑,却是柄没有实质的虚影。   在虞烟的惊讶目光中,剑童骤然提速杀来,巷子中竟刮起狂风。   女子脚步轻点青石板,身形飘然向后,但剑童如影随形,周身袭来的暗金小剑也被不断斩碎。   七柄、六柄、五柄……最后剑童周围一柄剑都不剩,空无一物。   暴喝声中男子抬手斩去,却看到女子牵唇一笑。   这是个陷阱。   但男子毫不意外,显然早有所料,他陡然转身向后,一柄暗金小剑扑面而来。   就在刚刚他已经察觉到了气机变化,混乱中有柄小剑潜藏起来,装作所有剑都被破坏,就等着他松懈时来奇袭,果然虞烟如传闻中所说,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这柄才是真正的实剑!”男子挥剑斩下。   他毫不担心背后,能施出这样变化必然是对方的本命剑,自己一剑将其斩碎,女子心神不残也会重伤,哪里还能反击。   暗金小剑确实在这一击下粉碎,却化为虚影消失。   这也是柄虚剑!   剑童睁大眼睛,后颅忽然有极锋利的剑意,随时可以取他性命。   “你输了。”虞烟淡然道。   剑童难以置信转身,看见女子两指并成剑状对着自己,那锋利剑意就在指尖酝酿。   “……剑呢?”剑童声音颤抖。   刚刚斩碎的是第八柄剑,但全部都是虚影,那么实剑藏在哪?   “没有实剑,从一开始所有剑都是假的,对付你用剑气就足够了。”虞烟轻歪头,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暗金发簪,那才是从未用出的蚍蜉剑。   剑童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从一开始这女人就在有意误导,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陷阱!   “嗯,结束得还算快,吵到了街坊邻里我可没法向云晚交代。”虞烟笑笑,“没胜过我也想挑战云晚么?春息我们回去。”   她带着郑春息往巷子口的府邸走去。   “虞烟姑娘,这就是你最近修行的成果么?”郑春息惊叹。   虽然虞烟戏耍了对方,但修为提升确实惊人,那些凌烈剑气便非寻常。   虞烟骄傲地笑。   “修行真是残酷,你这样的天才都要熬干心血地努力。”郑春息感叹。   “……我只是不喜欢哭。”   “哭?”   虞烟脚步缓下来。   是啊,只是不喜欢哭,不喜欢云晚陷入危险自己无可奈何地哭,不喜欢被云晚牺牲自我救出去,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地哭。   那种感觉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其实我们都只是些普通人,不是市井小说中的主角。”虞烟望着清明天际,“即便我哭着说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也不会变强。”   “喔……”郑春息深有感触地拍起手来,自己当然也要如此。   “所以要有觉悟,总不能被云晚抛下太远。”   即便不管云晚的事,自己也不愿在这乾明大潮中落于人后。   郑春息连声点头。   怒喝声突然从背后传来,剑童目呲欲裂,“你这些都是骗术,根本不算公平一战!”   他持剑暴冲而来,虞烟回身时对方剑锋却已至身前!   浓紫色的身影翩然而至,柔若无骨的手按在了剑锋上。   刺耳的声响不断轰鸣,狂暴气机骤然向四周绽开,巷子两侧的老石墙上都蔓延出裂痕。   剑童的身形停下,盯着眼前的美人彻底陷入呆滞,剑锋就点在对方的掌心,却寸步不得进,仿佛刺在金石上。   不单单是身躯强度,他竟看不出此女的深浅,如临高山。   这可是他的倾力一剑啊!   如果虞烟像是锋芒毕露的剑刃,那此女就是出鞘三寸的青锋,尽显美色风情,但拔出便要杀人!   “怎么?认不出要挑战的人么?”江云晚另一只手挥挥捡到的挑战信。   她握住手中剑,连剑带人一同抛飞出去,男子重重摔在巷口,吐出一口鲜血。   “即便你再聪明点,虞烟凭原本修为就也能打败你。”江云晚森然道。   虞烟连忙看江云晚的掌心,见毫发无伤才松口气。   “苍梧城的人却背后出手,不觉得堕了那位的名声么?”江云晚睥睨问道。   男子苍白的脸怔住,咬牙切齿挣扎片刻,旋即艰难爬起身,朝虞烟深深躬身:   “向你赔不是,是我辱没了苍梧城的名声。”   虞烟轻哼一声,点头算是接受。   男子又望向江云晚,犹豫很久最后坦然,“我败了。”   “但这不是苍梧城败了,主人从未教过我们练剑,我们这些剑童不过是有资格在他身旁悟剑而已。   “你是最强的那个?”江云晚问。   “我是最有野心的一个,本以为能横行人间,没想到人间俊彦已如狂潮,我会回去专心侍奉和悟剑,短时间不会继续挑战了。”   剑童转身朝外离去,“你其实比榜上的名次还厉害吧,我不再有怀疑,但应该还会有许多人来,包括……主人的弟子。   江云晚眯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在咳嗽声中剑童走远了,只留余音传来。   “不过这样的人间,主人会很高兴吧,他寂寞很久了。”   江云晚点点头,“他放在千剑湖和剑澜峰也算出类拔萃的弟子了,在苍梧城竟然只是剑童……出世一趟就这样结束,实在可惜。”   不过没想到今年的折山之礼,苍梧城竟然也会来观礼……   虞烟朝她翻个白眼,可惜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啊,不过也算那人倒霉,地象榜那么多人偏偏第一个挑中你。   “你的修为是不是又变强许多?真是一日千里,好难追哦。”虞烟气恼着抱怨。   嗯,与其说讨厌自我的无力,倒不如说是想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江云晚无奈笑笑,自己陆府内妖气如海,好比每日都在天地元气最浓郁的地方修行,从古至今都没多少人有这境遇。   巷口另一边的府门忽然打开,影十三皱眉走出来,“你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吵?”   虞烟一锤手,“糟糕,我忘记了。”   “忘记什么?”江云晚好奇问。   “刚才那人挑战时,我就应该告诉他住在对面的才是江云晚。”   ……   阳光暗淡的午后,江云晚走出霞栖学馆,结束了与里正的谈话,也敲定了后续教学一事。   这是自太兴城回来后与里正初见,想起对方的惊愕就颇觉滑稽。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那剑童能找上门,大概也会有其他有心人能找到。   来就来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只要木枝足够粗壮,将狂风拍碎即可。   只是这样下去,即便霞栖镇的百姓们与修行界牵连不深,也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只能让里正想办法压消息。   这普俗世生活对自己的心境修行还算重要,不过就算暴露了还可以用李幼念的身份……   正想着时江云晚忽觉阳光有些黯淡,抬头看去魁梧的壮汉就在眼前,依旧身着露肩的兜帽,双臂比寻常男子的大腿都粗。   “江山主让我好找。”陆任峡沉声道。   “陆长老……想喝酒么?”江云晚笑眯眯问道。   夜幕降临,锦青馆黛绿园。   香舍深处的房间,天气渐寒凉席已经撤走,锦绣地毯铺在身下,角落里点着沁人熏香。   江云晚和陆任峡正对而坐,能听到外面的喧嚣声。   屋外走廊中的灯光暧昧,今夜锦青馆依旧声色犬马,推拉门扇上能看到人影来往,能听到客人的笑声和女子的娇嗔。   陆任峡似乎不适应这样的场合,竟有些局促不安。   “陆长老,需要喊些女子来作陪么?”江云晚狭促道。   “江山主,谈正事吧。”陆任峡叹气。   江云晚点头,“那今日长老来,想必是找到了治愈小蝶之法?”   陆任峡沉默片刻,点点头,“是找到了。”   他忽然双手锤地,魁梧身躯深深躬下,声音前所未有的深沉与歉然。   “江山主,接下来要说的事,只能拜托了。” 第二百零九章 一点一点   门外是昏黄旖旎的光,处处透着暧昧的气息。   门内则更加黯淡,有魅惑的幽香在黑暗中浮动。   透光的扇门被拉开,美丽的女人拖裙走进来,将酒水放在江云晚和陆任峡中间。   “两位的酒。”李幼念柔声道。   如水般的女子又望向陆任峡,“客人需要馆中的女子坐陪么?除了头牌的小桐姑娘,其他女子都能调出时间。”   陆任峡轻咳两声,不断摆手。   “多谢,酒水就够了。”江云晚点头,心里却轻笑,看来抗鼎峰的人确实如往昔一样,一双拳头能搬山开海,却畏色如虎。   女子温柔笑着,轻步离开了房间,倒是陆任峡的目光一直尾随,直到女人消失在门后才收回。   “原来陆长老眼光甚高,想要这位作陪么?她可是锦青馆的馆主,要价很高哦。”江云晚为陆任峡倒酒。   “江山主莫要再取笑,何况有江山主在,又怎么会找人坐陪?”   江云晚笑笑,“说起来我也是青楼女子,那便当是我为长老作陪了。”   “江山主,我没有鄙视之心,但你与青楼女子早已云泥之别。”   “是这样么?我倒仍自认如此,何况在青楼时反而过得要开心些。”江云晚目光低垂,像是在回忆什么。   陆任峡沉默片刻,“江山主和刚才美人认识?”   “毕竟她在我的地界上做生意。”江云晚笑。   “我只是稍有兴趣,还有其他人兴趣更大。”陆任峡摇头,“单就我所知,三大宗中就有人在查她,另有几个宗门也不甘落后。令人惊奇地是连墨珠门都查不到她的跟脚,只捕捉到些流言。”   “这位馆主……有什么特殊之处么?”江云晚问。   “深秋时她曾出现在太兴城。”   “我也出现在太兴城。”   “所以现在查江山主的人,比查李幼念的人一点也不少。”   “这样啊……”江云晚为自己斟酒,“对我也是什么都没查到么?”   陆任峡摇头,“恰恰相反,江山主的来历再不能简单了,一查就能到底。出身钱塘的缺月楼,本是春花江畔第一的花魁,机缘巧合步入修行界,却在极短时间内成为不周山的山主,甚至是拯救太兴城的英雄。”   “唯一的疑点,江山主与擎天峰似乎关系匪浅,也颇受掌门的照顾。”   “这不是挺好的嘛。”江云晚眯眼笑着,似乎对这些浑不在意。   “太简单就是不简单,江山主的经历堪称匪夷所思,背后的精彩恐怕超过许多修士百年千年的人生。”陆任峡沉声道:“我对江山主没什么恶意,但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江云晚揩去唇角的酒水,眉眼妩媚弯起,“让我猜猜看,其实那些人目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李馆主,而是想查清楚太兴城在慕情节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任峡不出声,显然默认了江云晚的话。   果然如此么,毕竟太兴城宣称的结果是三师兄的手笔,自己对宗门的陈述也模糊了许多地方。这样的说法骗骗寻常人尚可,有心人自然会发现纰漏。   毕竟是煌煌帝都,又生出那种浩劫,自然有人循着味道而来。   就像海啸席卷过后,总有余浪一波波打来。   江云晚并不在意,所有的真相都被封存在大地深处,既然那些人要窥探深渊,便随他们去吧。   “陆长老不喜欢饮酒?”江云晚注意到对方的酒杯依旧满溢。   “许多年不曾饮了。”陆任峡摇头。   “那切入正题吧,小蝶那样可爱的孩子,我不会容忍她出事。”女子最后几个字仿若千钧。   陆任峡岩石般的脸上总算有了变化,自家峰卿在别人那被当作孩子养,着实感觉怪怪的,但他又感叹于女子的决意。   “承峰大会要开始了,江山主对此了解吗?”   江云晚点点头。   承峰大会也叫群峰之会,不仅是定期诸峰汇聚的时刻,也是挑选弟子的仪式。   不周山有六峰二谷,弟子数不胜数,但那些都是经过试炼的弟子,挑选的方式就是承峰大会。   新入门的弟子都在乐游原修行基础,然后在承峰大会接受宗门考验,通过后会成为真正的不周山弟子,与六峰二谷间也是互相挑选。   如果到一定年岁仍滞留乐游原,就会被定为没有道缘,只能离开不周山另谋出路。   当然这些未进入不周山的弟子,在那些小宗眼中都是抢手货,投身世俗也会有不错前程。   但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毕竟当年是被师傅绕过门规,直接带上擎天峰,从此再未关注这些。   “那江山主知道浣玉池么?”   江云晚明显一愣,像是想到什么。   “看来是知道了,江山主果然没那么简单啊。”   江云晚只是饮酒。   不周山能成世间第一大宗,便是因为不像南朱宗那样族宗一体,也没有千剑湖十三家盘根垄断,天下英才半入不周山。   且不周山收人不拘一格,才华、天赋、心性有一者合乎要求即可,这才有“朝入乐游原,暮作出世仙”的说法。   但这样也会有问题,许多弟子蹉跎多年才入门,先天带来的灵气都溢散不少,已错过最佳的修行时机。   所以不周山便立有一池,名曰“浣玉”,以无上阵法蓄积不知多少年的天地元气,内蕴乾坤玄妙。   开窍如剖石,剖石见玉,玉石入池便是浣玉。   那些先天不足的弟子,经过浣玉池洗髓,虽不至脱胎换骨,但至少能重蓄灵性,不至于被资质拖累。   只是从五十年前的乾明元年开始,天姿良秀的弟子如过江之鲫,已经很少有人要用到浣玉池。   但还有另外一种人。   “陆长老要拜托我,是因为我的山主身份?”江云晚问。   陆任峡沉默片刻开口。   “一百零八山是宗门的外缘组织,有的山主只为钱财,但也有山主想要真正归属在不周山。这些山主大多是野狐禅,要修行玄门正宗功法,就要经过浣玉池洗炼。”   “我不需要这些。”江云晚道,自己一身功法不能再正宗。   “但流程还是要走的,会有这一项。”   “记得山主要想通过承峰大会成为不周山弟子,单是资格就很苛刻。”   “江山主的功勋恐怕是历代山主中都不曾有的,这些不成问题。”   江云晚饮尽杯中酒,“所以要我去参加承峰大会,成为不周山弟子,然后到浣玉池么?”   “花峰卿是邪祟之体,浣玉池则是灵机汇聚之地,也是人间罕见地能影响邪祟之地,我翻遍书斋中古籍算出的此法。”   陆任峡沉声道:“有浣玉池水,再加上另外的准备,能让峰卿洗去轮回束缚,正常度过这一世。”   房间中忽然安静下来,仿佛外面的喧闹都远去了。    ……   微冷的风吹遍朔野,漫天星辉更加清寒,但镇子上到处都是灯火,隔得很远都感觉到温暖。   霞栖镇边缘的老柳树上,一道人影站在枯老的树枝间,夜幕中看不清他的形貌,仿佛一只幽魂。   人影的目光投向镇子,越过万家灯火,落在了某个角落。   人影一动不动,连带着身下的虬曲老树,仿佛一件雕刻制品。   不知过了多久,人影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   原来你还活着。   原来你在这里。   夜幕倏然变化,人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原野上的风骤急,那是人影在穿过整片荒原。   但最后晴朗的夜空都飘起一片云,那是人影以人间少有的速度腾云而行。   更多的云幕汇聚,天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变化。   能得天地气象者,自然是天元。   这位天元境的大修士飞过荒野,飞过夜空,最后落在八百里不周山的某处。   那是片空旷的山谷,白日里总是白苍苍一片,夜间更加黑暗。   但山谷中有算盘拨动声为人影指路,每一下都如雷鸣。   人影循着算盘声走到深处,冷峻的黑石上悬浮着大块白色,即便黑夜中也十分显眼。   那是至纯无比的灵识,不知是在沉眠,还是在沉默地打磨自己,让灵识更加精粹。   黑石旁有位其貌不扬的男人,直接盘坐在地面,手指在算盘上幻影般飞舞,雷鸣就成了连串的雷暴。   “真人。”人影敬声道。   “白虹死了么?”真人头也不抬。   “不知道,受我一击应该是死了的。”   “虽然重伤就足够了,但还是查查吧,毕竟是擎天峰的人。”   “好。”人影点头道。   “千羽君的回复如何?”真人问道。   “他说还需要时间考虑。”   真人拨指速度丝毫未慢,不时抬头望天,像是在与星辰的仪轨对照。   “是他自己都没想好,但可以为他等待,等待是值得的。”   “真人相信他可控吗?”   “他那样的人不会被控制,但也不需要控制,合则两利即可。这和算账没什么区别,能赚钱的事就可以做。”   男子打算盘的速度终于放缓,“至少,他不是陈未的人,这便值得。”   男子忽然望向人影,“今天的你有些不一样,笑起来比往常要恶心很多。”   “我只是刚才,见到了些有趣的事。”   ……   陆任峡低目看着地毯,江云晚为自己倒酒,酒水化作银线落入杯中,声音在房中回绕。   陆任峡忽然微俯身,这位抗鼎峰的长老,实则掌握一峰实权,此刻却向女子低头。   “江山主,以你的实力要想成为不周山弟子一定早做了,选择做山主一定有你的理由。”陆任峡不抬头,“这样做等于是逼迫你放弃原有的计划,走上前途未卜的道路。”   抗鼎峰功法宁向强中取,不向曲中求,弟子们性格也是如此,这特点在陆任峡身上尤为明显。   可现在男人的声音不复沉着,甚至带着恳切,“江山主……”   “陆长老。”江云晚打断了他,“你是不周山中最肃直的长老,我当不起您这些。”   陆任峡无声叹息,按膝的双手微抓。   果然是这样的结果,但也是人之常情……   “我答应了。”女子轻声道。   陆任峡赫然抬头,满眼不可置信,即便对方答应,也没想到会如此果断。   “我养了小家伙那么久,以前还开玩笑说她是我的孩子一样,怎样都要去救。”   江云晚笑笑,“何况成为不周山弟子后,修行资源大大提升且取之不尽,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江山主……”陆任峡声音中的愧疚几乎要溢出。   “其实一开始就没什么好犹豫的,我只是在感叹。”江云晚轻晃着杯中酒。   这果然是命运么?   其实离开钱塘时她就面临过这种选择,可以不来做这个山主,直接去成为宗门弟子。   看起来这个选择理所当然,毕竟有的是办法能通过考验,自身又是在不周山长大。   但那时她选择了放弃,理由是这并非必需之路,何况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擎天峰的同门。   但其实还有更深层,却又无法言说的理由。   因为自己还是朝千阳,是不周山的弟子,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以朝千阳的身份回到宗门,而非是江云晚。   仿佛这是条退路,但以江云晚的名字重新成为不周山弟子,连最后的退路也被斩断了。   江云晚忽然看向陆任峡,“长老愿意为小蝶付出这么多吗?甚至不惜放下尊严恳求。”   “虽然峰卿已经忘记,我也说当年是我照顾她,但其实在峰卿曾经的轮回中,是她一路带我前行啊。”陆任峡轻声道:“在久远的过去,我侍峰卿如师。”   “小蝶有你这个学生,是值得高兴的事。”江云晚沉默片刻,“真好啊,即便轮回重生,也能有人记得。”   女子抬起酒杯,将酒水倾洒在地上。   “江山主,是在祭奠谁吗?”陆任峡问道。   江云晚闭上眼睛,“是啊,在祭奠我的一位故人。”   记得曾听说过,一个人彻底死去要经过许多阶段。   那么朝千阳第一次死亡,就是在钱塘的那个小巷中,是生机的断绝。   朝千阳第二次死亡,是在太兴城的那个黄昏,是希望的破灭。   而眼下终于要迎来第三次死亡了,还是自己亲手所为,要将身为不周山弟子的存在都剥夺。   女子笑起来,似乎极尽欢愉畅意。   真是可笑啊,自己杀死自己,自己顶替自己。   就这样一点一点,彻底将自己变成另外的人,再无回路。 第两百一十章 千里流照   最后一点酒水也已倒尽,最后一些话也已说完。   女子挺直腰身,尽显妖娆曲线,“那就按照长老所说好了。”   陆任峡欲言又止,眉头纠成深深的山字。   江云晚明白对方是在担忧最后的纰漏,是的,这个计划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自己能否通过承峰大会,取得浣玉池的水。   “长老无需担心,通过承峰大会而已,没什么能不能的问题。”江云晚淡淡道。   “那是什么问题?”   “只是想不想的问题。”   陆任峡一愣,旋即拍膝大笑起来,声音豪迈,“或许江山主参加承峰大会就是正确的决定,这样的胆识当然要入我天下第一大宗。”   江云晚饮尽最后一杯酒,平静笑着。对方似乎曲解了意思,以为自己自信过头,但这只是事实而已。   即便天下第一大宗的弟子们,也已经不是很强的对手了啊。   陆长老站起身要离开,魁梧的身躯在房间中不太协调。   “哦险些忘了。”他回过头,“那些药对花峰卿有用么?”   “效果应该不错,小蝶最近精神好了许多。”   “那就好。老实说我没有足够信心,但也没其他办法了,整个不周山也属我最了解邪祟生灵。”   江云晚心中一动,在不知多少岁月里,对方都在为将小蝶从轮回中解脱出来而努力,或许很多个深夜都在宗门书斋中度过,在以体魄为先的扛鼎峰中,竟也具备这样的学识。   嘈杂声骤然在外面响起,女子眼中有寒芒闪过。   ……   在香舍深处的一处房间,房门都被砸烂,翻倒的桌案下一片狼藉。   狼藉中站着两位衣袍鲜明的公子哥儿,正抱怀冷笑地看着房间角落。   角落里是一名锦青馆的女子,身上的衣裙被撕裂几处,露出娇嫩肌肤。俏丽的脸上掌印鲜红,嘴角有鲜血流下。   但女子并不如公子哥所想的那样泫然欲泣,反而狠狠地瞪着他们。   郑春息在旁边满脸怒容,替女子整理完衣裙后,周身真气鼓荡,望向那两个男子。   “哟,这家青楼还真是卧虎藏龙,连个小小管事都有不错修为。”一名男子冷笑,“但你这点儿修为,连伺候大爷们都嫌不够!”   蓬勃的真气从他们周身散出,竟稳压郑春息一头。   郑春息一愣,明知不敌但还是走过去。   修长有致的手忽然压在她肩头,春风般的气息出现在身旁。   “李姐姐……”   “馆主!”   两名女子同时出声,讶然看着悄然出现的李幼念。   察觉到李幼念的境界,对面的两名公子哥儿对视,脸上都是不屑一顾地笑。   不过如此。   “发生了什么?”李幼念轻声问,脸上看不出神色。   “一言蔽之,这两个混蛋是来闹事的。”郑春息冷声道。   “闹事?”为首男子嗤笑,是张白净却刻薄的脸。   “闹事的是你们!中州道南境有名的青楼妓馆小爷都去过,从没遇到一个像你们这样的,偌大锦青馆竟连个陪本公子睡觉的都找不出。”   “馆里的姐妹都是清倌,进门时应该已经有丫鬟告诉过你们了!”郑春息冷目以对。   “本公子没听见。”男子挖着耳朵。   李幼念不再看两个公子哥了,走到受伤的女子面前,看着女子的俏丽脸蛋。   女子名叫杜药红,是夏末就进锦青馆的姑娘,身世最为可怜。   “疼吗?”李幼念替女子拭去嘴角血迹。   “馆主。”杜药红委屈出声,但就是不让泪水流下。   真是坚强的姑娘啊,不然也不会来到锦青馆。   “稍等我。”   “馆主要小心啊!”   李幼念朝女子温柔地笑,随即走到两名男子身前,脸上仍旧微笑,却让两人不寒而栗。   “虽然我们都是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也懂得恩偿两倍怨还十倍的道理。你们打了药红一掌,便要偿还十掌,但这样会打死你们脏了手,便偿还两掌吧。”   女子话语间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与客人们讨要酒钱。   两名男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颇觉荒诞地笑起来,李幼念也只是淡淡笑着。   笑声戛然而止,两名男子同时朝李幼念出手,浩大真气席卷而出,已经隐隐超过了人初境的极限。   他们都看出李幼念不过人初大境,只是个带着弱刺的花,那便该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这样的柔美女子在床上的滋味应该是极品。   李幼念只是轻抬手,朝着两人扇了过去。   但女子真气骤然暴涨,转瞬就远超对面两人!   轰然响声中竟是两名男子倒飞出去,为首者整张脸肿起,另一人更是吐出碎裂牙齿。   “开门做生意最忌失信,还差一掌呢。”   李幼念再次隔空扇脸,这下两人都口吐鲜血。   女子抬起手,郑春息便将一块手帕递上,李幼念慢慢擦拭着手,依旧是优雅从容的笑。   郑春息觉得理所当然,倒是后面的杜药红张大嘴巴,没想到馆主平日里那样温柔如水,水下深处却有坚冰寒刺,实力更是惊人。   “另外,药红的药汤钱还有房间的赔偿别忘了付。”   李幼念平缓呼吸,从本体处转来的真气正在体内奔流。   以本体的意识为基础,再加上强横无匹的真气,对手大意轻敌下落得这样的结果很正常。   为首男子暴跳如雷,挣扎起来怒吼:“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知道我们在中州世家中名列何等么?”   “你们既然是修行中人,那该知道这里是越秀山主治下,受不周山的庇护。”李幼念淡然道。   但为首男子嘴角却翘起,“越秀山主江云晚么?听说她最近能风生水起,全是因为与擎天峰有旧。但现在擎天峰要倒了,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李幼念不作声,但对方愈发猖狂,另一人擦去血迹道:“一个烂货婊子,也有胆代表不周山么?!”   “哪来的狗在狂吠!”怒喝声陡然在走廊中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   陆任峡魁梧的身躯挤进来,两名男子忽然抖如筛糠。   “若没记错,你们是金光峰弟子吧?”陆任峡眯眼。   “陆长老……”两名伪装成世家公子的弟子,低头不敢视人。   “混帐东西!入不周山多年却未有寸功,修行也是一塌糊涂,江山主那样的人物是你们有资格评判的么?”陆任峡怒吼。   两名金光峰弟子身体僵住,怎么都想不出这位实权堪称宗门第一的长老,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又与江云晚有关系,且是如此看重?   陆任峡手指地面的狼藉,“十倍偿之。”   两名弟子狂猛点头。   陆任峡视线又落在李药红的脸上,顿时勃然大怒,“你们还打了人家,一个俗世弱女子。”   “陆长老!我们已经偿……”   但不容两人辩解,陆任峡已经隔空一掌拍去,声势浩大远非之前可比。   轰响声中两名金光峰弟子吐血昏厥过去,直接落得重伤。   “向李馆主致歉,这两个蠢货丢了不周山的脸。”陆任峡道。   “多谢陆长老,开门做生意总会遇到这些。”李幼念不卑不亢。   陆任峡不禁高看眼前女子几分,但来时的感知更令他暗惊。   明明之前这女子还是人初大境,此刻真气却已直逼地象境的巅峰,世上绝没有这样的临时提升之法。   一切都是伪装,那么真实修为究竟如何?   既然是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伪装,那一定不止地象巅峰,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以后锦青馆有事,让江山主向抗鼎峰打声招呼即可。”陆任峡释放善意。   那却之不恭,看来以后要常往抗鼎峰跑了……李幼念笑着行礼道谢。   锦青馆正门的红灯下,紫衣女子比夜色更魅惑。   陆任峡大步走出,“江山主不必去看了,是两个金光峰的混账醉酒闹事。”   “这样啊。”江云晚轻笑。   “那么江山主,待承峰大会之事谋划妥当,我再来打扰。”陆任峡道。   “一言为定。”   陆任峡点点头,脚步一踏倏然消失在夜色中。   已经是深夜,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江云晚立在正门下,灯影和月光一同落在身上。   女子还在想着刚才的事。   分身进入房间后,第一眼就认出那两人是金光峰的弟子,记得还与那位孙若望长老关系密切。   也算是实力不俗的弟子,不可能专程来喝酒闹事,纨绔子弟的身份和表现都是装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传话!   李幼念从馆中走出,秀丽蓝裙被灯光照得幽深。   “'现在擎天峰要倒了,她还能得意到几时?'他们是来传这句话的,想通过锦青馆传到你耳中。”李幼念轻声道,“那两个弟子虽然重伤,但他们的目的达成了。”   “是某些人在放风试探我的反应,现在不周山应该有很多人都在起疑,怀疑我和擎天峰有旧。”江云晚道。   “但不会是空穴来风,恐怕真的有人要对擎天峰动手。”李幼念皱眉,本就绰号愁美人的她,此刻更显风韵。   “师姐说的那张大网,已经暗中展开了。”   “那该怎么办?”   “照你说的,恩偿两倍,怨还十倍。”江云晚目光森然。   李幼念点点头。   两名气质迥然的女子并肩站在月光下,一同望着皎洁明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幼念轻声道。   “不管东西南北风,拍碎就是。”江云晚笑笑。   “嗯,不过我们这样自己和自己聊天,是不是有点无聊?”   “是有点。”   ……   清冷的月辉落在锦青馆,也落在八百里不周山,珍珑城在月光下更加璀璨。   千羽君坐在青玉案后,案上放着两张白纸,上面各有三个浓墨大字。   一张写着“白苍谷”。   一张写着“千剑湖”。   男子闭目良久,倏然睁开眼睛,提笔在千剑湖的纸上凌厉一划,仿佛刑场上的勾决。   他随即提笔写了一封信,唤来自家的一名侍从。   “千剑湖的剑坞应该已经在来不周山的路上了,你在半路便能遇上,把信交给他们。”   侍从拿了信恭敬离开,却又被千羽君叫住。   “有些话我忘记写进信中了,你替我当面诉说。”千羽君轻笑,“就说他们能查到我算是聪明,但这些是不周山内部的事,不必再派人来接触,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侍从已经离开,房间中静谧一片,千羽君的目光落在白苍谷的纸上,提笔很久却没有落笔。   他终于还是将笔放回笔架,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   “你会在哪呢?”   男子以骨扇敲击作拍,悠悠吟唱出声。   “六十载作一梦,如朝露泡影,如何长醉不复醒?”   男子的声音轻轻袅袅,犹如飞鸟。   霞栖镇落英巷的府邸,东苑深处的某个房间。   小女孩坐在床边,将药瓶中的药倒出几颗吞下,平日里空灵的小脸上,终于微微有了波动。   女孩忽然怔住,像是遇到意料之外的事,可看她的表情,又像是在情理之中。   她向后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皎洁明月,许久默不作声。   “累了啊。”女孩的声音犹如梦呓。   ……   在夜幕覆盖的人间,明月照不到的诸多角落,还有更多的行人仰望明月。   来自千剑湖的剑坞确实已经在路上了,巨大剑坞行于云间,一道倩影立于最高处,犹如大丽花盛开,容貌远胜世间大多女子。   影家家主影月心,只是静静看着像是被剑坞追逐的明月。   南方一角,南朱宗的修士也已启程,大批队伍犹如朱雀展翅于天。   而在人间的各个角落,还有更多人在动身,比如南海之滨的苍梧城,比如楼阁参天的墨珠门,再比如东方的某座深山。   若能站在云端俯瞰人间,便会看到那些月光下的队伍犹如一道道洪流,齐齐涌向犹如漩涡中心的不周山。   以落星门为到达不周山的第一个大宗,还有更多宗门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共赴折山之礼。   皎皎明月拂照万里,万里行人同望一月。   而在中州道南部边缘,宏大的队伍在山间行走,威仪的幡旗在月光下翻动,他们带着冰雪般的森寒,又如山间出没的鬼魅。   这一夜的月华流照间,来自万里妖国的使团,已抵达不周山边陲。   ……   天气渐寒,但不周山还未到落雪的时候。   落英巷的府邸深处。   雾气浮动的清晨,脚步声在府邸的走廊中回响。   郑春息在府邸中穿行,直往东南角落的凝脂池去。   打开浴室的门后面果然有浓厚水汽,但水汽后隐隐有什么黑色东西在动。   郑春息神色疑惑,随手打出一道法诀驱散水汽,但下一瞬险些尖叫出声。   ——一条修长的蛇尾正在浴池中欢快甩动。   “江姐姐!”   妩媚的女子钻出水面,上半身的姣好胴体一览无余,玉藕般的手臂叠撑在池边。   “江姐姐,又在家里显出真身。”郑春息无奈道。   拜对方所赐,她近些日子对蛇类的接受度逐渐提升,但受惊吓的次数也伴随着提高。   “可是人家觉得这样最舒坦嘛,又是一个人待着的时刻。”江云晚枕着光洁的手臂轻笑,身后的蛇尾仍在富有节奏地摆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你的房间里没人,能让江姐姐早起的,要么是人间快毁灭了,要么就是想泡澡了。”   “小丫头越来越聪明了,要跟姐姐一起入浴么?”形如蛇女的女子伸出手。   郑春息蹲在江云晚身前感叹,随着妖化的步步深入,江姐姐的魅惑力也与日俱增,自己一个女子都觉得这场面香艳诱人。   女子拿出一封信,放下对方手中,“今早不周山刚来的信,可能是要紧的正事。”   “我还准备今日去探望师姐呢。”江云晚接过信函,拆开来看。   但是等女子读完,却轻轻扬起漂亮的眉。   “妖国使团……我去做什么?”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风雪南来   江云晚望着天空,微寒的风卷起她的发丝。   天空灰蒙蒙一片,像是磨洗过的岩石,碎裂的云块就是石屑。   将雪未雪的初冬,群山万壑都带着种空寂感。   女子站在离地面不高的丘地上,放眼望去周围都是这样或大或小的丘陵,被宽阔的河面分隔在两端,许多丘陵上站着人影。   九丘原,不周山山门外的不大原野,“九”只是代称,实际上低缓丘陵不计其数。   丘原更远两端尽头则是峭壁,中心则是从谷口流出的江水。颍江流经八百里不周山,在此恰好是中段,怒涛奔流不息。   太兴城有折柳送别的传统,那在不周山送别传统就是丘原听涛。   九丘原能送别,自然也能用来迎接。   但江云晚微皱眉,“来九丘原的过往都是寻常修士,迎接妖国使团也要在此吗?”   千羽君就站在她旁边,“确实不太正式,本来该在凌云主峰,但来的都是各峰重要长老和执事们,算是足够郑重盛大。”   江云晚点头,其他丘陵上站着都是除擎天峰外的五峰长老执事,人数不算多但都举足轻重。   放眼望去有凌云峰的云袍,金光峰的金衣,剑澜峰的剑服,青莲峰的莲衣……还有抗鼎峰的成群肌肉。   但她听出了千羽君的弦外之意。   郑重,却不能正式。   “这次妖国使团等级只在妖皇之下,所以要足够郑重。但妖国和大周未来是战是和还未定,所以不必太光明正大,双方都有此默契。”   千羽君似乎看出女子的疑惑,轻声解释着。   但江云晚还是睁大眼睛,歪头望着千羽君。   千羽君轻笑,“是战是和未定,但大家确实都有停手的意愿,所以妖国使团来不周山观礼就是次尝试。这里又不是太兴城的庙堂,出了事也有转圜余地。”   江云晚无声叹息,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厌烦这些复杂算计啊。   “仅低于妖皇的排场,难道是王族么?那也算是带着诚意而来,我们不周山如此便要招待好他们,否则搞砸了和谈就是弥天大错?”   “是这个道理,但也没那么夸张,我不周山天下第一大宗,以平常对待即可。”千羽君轻笑,“即便要嫁公主和亲也是太兴城去理会,不关我们的事。”   “千羽君这般俊俏,不如扮作公主自己嫁过去。”江云晚调笑道。   “和亲啊……仿佛生来就注定要与某人在一起。如果开头就已注定,那是否结局也早已写好?”千羽君轻声说着。   江云晚心中一动,平日里觉得千羽君神秘强大,说话做事都像是在云端行走不惹尘埃,这句话却意味浓郁,比落雪还寂寞。   “千羽君,你……”   旁边丘陵上忽然传来冷哼,“如此庄严之时,小小山主却也敢忝列其间,甚至开口无尊卑!”   江云晚望过去,是位高冠肃穆的长老,目光都未投过来,嫌恶的声音却足够大。   自己是在与千羽君交谈,何况据汇报使团尚远,各丘陵上都有私语。   对方是在针对自己。   “如此低贱的出身,竟也能代表不周山,传出去令人发笑!”那长老声音渐高。   更多的目光投过来,大多都是好奇,但不少也是掺杂恶意的冷视。   江云晚挑眉,倒是旁边的千羽君轻轻开口:“江山主是吾友,没有尊卑之分,来此也是宗门的意思,诸位可有意见?”   场间一时肃然,甚至许多人才发现千羽君也在,慌忙遥遥见礼,就连那位长老也不得不尊敬拱手。   百山之主地位尊崇,只比峰主低半筹。且其位的传承独立于六峰二谷之外,由每任老山主亲自指定。   但这位千羽君来历独特,过去不曾充任山主之位,上任百山之主羽化前才点明是其弟子,随即便让其接过重任。   就此千羽君在不周山留下神秘强大而美丽的印象,虽然来历成谜出现极少,但无论实力还是能力都不容置疑,百山在其统御下日益向荣。   男子视线低垂,黑袍在风中轻动,所有人再不敢多言,只是许多目光仍然暗暗不忿,不明白江云晚为何如此得气运钟厚,什么好事都让其撞上了!   “这便算朋友了么?”江云晚啧啧笑道。   “当然不算,但你是我的下属,自然要罩着你。”千羽君轻笑。   “那多谢百山之主的好意,但我也确实是成为山主日子尚短,代表百山有些惶恐。”女子耸耸肩。   在她和千羽君的身后,还有几位山主在场,却是对千羽君恭敬甚重,不敢像她那样谈笑风生。   她收到信时也不理解,为何宗门会要自己出席。   “江山主还没想到么?你代表的不仅是百山,更是整个不周山宗门啊。”   “嗯?”   “江山主久在越秀山未出,不知道人间风闻。你不仅有拯救太兴城的传奇,前两天更有消息说你一掌摧败苍梧城剑童,隐隐有问鼎此代修士之姿。”   千羽君温淳笑着,“你现在已经成为不周山的招牌之一,倒应该直面妖国使团,让他们知晓人道正昌。”   江云晚摇头笑笑,可自己也是半人半妖啊。   “但人心难变,传奇也好俊彦也罢,在许多人眼中,我只是个一朝飞上枝头的青楼花魁。”   “青天高不可及,便有许多人放弃攀登,甘愿在深渊中沉沦。一旦看到火光他们就觉得刺眼,就要不顾一切将其扑灭,才不至于被映出自身的弱小。”   “那千羽君觉得该如何?”   “那就成为太阳。”   江云晚一愣。   “微弱的光会让他们恼怒,光芒万丈时他们就不得不挪开视线,或者迎面流泪,诚心跪拜。”千羽君轻笑着,“你有这样的资质。”   江云晚没想到能从对方口中听到这狂言,怔了许久才妩媚笑着,眼波潋滟。   “女孩子身材很重要的,太阳太圆,不要。”   ……   凌云峰依旧云遮雾绕,崖间有块横出云端的岩盘,仿佛一处平台。   一张低矮的方桌在岩盘中心,四人围坐在周边。   凌云峰峰主,也即是不周山掌门的男人居于正位,眺望云海。   金光峰峰卿林琅神色淡漠,另外还有道乌金剑光在其间,剑澜峰峰主即便这种场合也不露真身。   最后的位置则盘膝坐着一名男子,身上半披着青色大氅,绣线白衣上绘有青莲盛放。   男子清致的脸上却有微醉的红,下巴上几根胡须硬茬。   青莲峰峰主,苏合。   除了终年闭关的抗鼎峰峰主,和表面上被囚禁的擎天峰峰主,执掌其余四峰的大人物罕见地聚齐了。   “掌门不去看看么?”林琅平静饮茶。   “笑话,尊重也不能过了头,妖皇亲临才差不多够格让我出面。”洪掌门笑,“有夏鲤在就足够了。”   “掌门有酒吗?”苏合懒散拍着桌子。   “嗡。”乌蒙金光发出意义不明的震鸣。   “那掌门想好该如何安置妖国使团了吗?”林琅在混乱中又问。   “没有酒,还有剑澜峰主我听不懂你的剑鸣。”洪掌门又看向林琅,“安置之事当然交给你们金光峰来安排咯。”   “嗡。”剑光又是震鸣。   “为什么没有酒啊!”苏合撑着头,醉醺醺抱怨。   “掌门你可不曾说过此事,妖国使团都要到门口了,如何来得及?!”林琅额头青筋跳动。   “掌门我想喝酒。”   “嗡。”   “掌门我需要时间来安排……”   一片嘈杂声中洪掌门骤然拍桌,“够了!”   岩盘上安静下来。   “和使团到来比这些算得上事吗?让你们来就是为了坐镇以防万一,要干的只是喝茶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吗?!”洪掌门好似泼妇骂街。   “你们要相信掌门我啊,这种大事我绝不会让其出纰漏!”洪掌门语重心长。   剑光不嗡鸣了,苏合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倒是林琅仍旧镇定,“那掌门总该告诉我们,妖国这次来的到底是谁了吧?”   洪掌门一愣,苦恼地挠挠头,“这个,我不知道啊。”   ……   江云晚在颍江边上闭目,静静盘思着眼下之事。   反正那个人没来,迎妖国使团算不上什么,天狼应该在其中,倒还可以叙叙旧。   倒是另外几件事更关键些。   今年时机较为特殊,承峰大会应该在半旬内就会举行。相关事宜陆任峡已经在安排,自己只需静心等候就是。   重新成为不周山弟子么……倒也有颇大的好处,不仅修行资源予取予求,宗门收有万卷秘藏的书斋也可随意浏览,天工坊敞开大门,还有诸多大修行者的传法……嗯这点倒是已用处不大。   其实从最开始这些便都不是必须选项,修行中无论丹药还是秘宝,所有外力的目的都是为提升境界,自己有那片妖气大海已抵得过世间万千。   不过自己还有分身,分身没有境界间的桎梏,只需一味灌资源即可。   倒是可以用得到的资源,来供养自己的分身。   另外这几日总觉得陆府天地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第二具分身似乎已快要成熟了……   嗯,但这些都不算关键,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折山之礼。   那是通往天元境的钥匙!   只有获得这把钥匙,只有自己修为升得够快,才能早日……   江云晚倏然睁开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往下去想了。   江云晚望向旁边,看见千羽君正饶有兴趣盯着自己。   “千羽君,其实今日你本不用来吧?”江云晚问。   “是啊,我是怕江山主无聊,特来陪你这位美人聊天,但看起来你怡然自乐。”   “哪里怡然自得,我刚刚还无聊到在想千羽君到底什么来头,说要陪着聊天是千羽君你失职了哦。”女子轻笑。   “那确实是我不对。”千羽君笑着避开了江云晚的暗含询问。   小丘上安静片刻,千羽君忽然开口:“江山主,听说你没住在越秀山中的灵居,而是在霞栖镇中居住。”   江云晚点头。   “那江山主是独居?还是说府中有……”   “下雪了!”一声惊呼打断了千羽君的询问。   江云晚和千羽君一起抬头望去,果然有洋洋雪花落下,仿佛是天上的云片碎裂,被微寒的南风吹裹。   “不对啊,不周山还没到下雪的时节。”有人惊疑出声。   “是从远方被带来的风雪。”千羽君望向南方天际低声道。   江云晚伸手接过雪花,望向颍江此段的上游,也即是南边的谷口,来自北地的江水折出大弯后,自那里奔流而出。   “他们来了。”   仿佛是在响应江云晚的话,江水流速陡生异变,放缓到近乎静止。   不,那不是静止,而是在冻结!   冰面自谷口延伸过来,九丘原上的整段江水都被冻结,一路蔓延到北边视线的尽头。   风雪悠悠中,沉重的踏蹄声响起。   冰河之上,骑军先行走出谷口。   那是队沉默无声的劲旅,身上的甲胄森寒华丽,手中高举绘有图腾的幡旗,胯下却不是马驹,而是一头头高大的蛮兽。   明明没有武器,却仿佛看到了行进的枪林。   九丘原上无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时隔三百年,来自妖国的使节终于再次现于人族王朝。   骑军后面是连贯的车队,车队的黑轮在冰面上滚动。不用问便知道最前方的车架是使节所在,那里雪尘狮身形威仪,仿若雪中的王者。   不多时车队在众人眼前停下,后面的车架却占满江面,一路延伸到谷中。   车队前方就是夏鲤和凌云峰长老组成的核心迎接队伍。   漫天风雪送来了妖国的肃杀气息,所有人都紧盯着最前方的车门。   使团似乎确实为休战而来,不等夏鲤等人上前,车门已经自己打开,里面的人自行走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   漆黑的氅衣在风中鼓动,氅衣下是森然甲胄,仿佛是墨线勾勒出的凌厉外形,细节则华贵到一塌糊涂。   那是个全身裹在甲胄中的身影。   头部则被氅衣的兜帽裹住,里面似乎也是遮面的头盔。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场景,本以为妖国来的会是尊贵典雅的使节,或者是蛮野粗狂的风格,却没想到看起来像是位杀伐烈烈的武将!   那身盔甲苍重,看不出武将的性别,但大概是身形纤瘦的那款,站在那里笔直地像根劲竹。   武将静静矗立着不动,又像是在看颖江两岸的人群。   江云晚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夏鲤走上前,“不周山掌门内助夏鲤在此恭候,使节万里而来辛苦了。”   但还没等武将答话,冰河之上异变骤升。   狂猛气息爆发,一道人影从车队的角落窜出,手中举着漫天火焰与雷霆,直接砸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凌云峰突入云间的岩盘上,洪掌门撑着脸饮茶不语。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来的妖国使节是谁,不周山也没人知道。这确实极为反常,尽管此次的使团规模前所未有,传来的讯息中使节身份也很了不得。   “多事之秋啊。”洪掌门叹气。   三位男子一道剑光,围坐在方桌周围饮茶,镇守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说不定来的是位美人。”苏合懒洋洋笑道。   洪掌门眼前一亮。   群峰之间忽然传来一道高亢的吟声,流云都赫然停止,听起来像是哪位女子刚慵懒地起床醒来。   可什么样女子的起床声能响遏行云?   “她怎么出来现身了?”洪掌门望向金光峰的方向,就连苏合也投去醉醺醺的视线。   只有金光峰峰卿林琅没有回头,仍在举杯饮茶,神色却冰冷凝固。   “掌门,有你们在应该无恙,我回去先行准备招待使团之事了。”林琅站起身,化作金色流光消失在崖间。   “嗡。”剑光发出震鸣。   洪掌门和苏合面面相觑。   “下次再喝茶,大概就是四位峰主一起了。”苏合耸耸肩。   “这个女人都出来了,还真是多事之秋啊。”洪掌门叹气。   一道感应陡然生出,两人饮茶的动作都停下,洪掌门一愣,“我这乌鸦嘴!”   男子旋即消失在崖间,只剩下一人一剑光。   “嗡。”   “虽然听不懂,但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意思。”青莲峰主轻笑,“放心吧,掌门自己就能够解决。虽然总说不靠谱,也没见他被赶下台不是。”   苏合望天,“何况他去的这么急,估计是赶着去看,那位使节到底是不是位妖族美人来着。”   ……   九丘原上一条冰河驰骋,冰河上是望不到头的使团队伍,威仪却又杀伐。   但迎接仪式的庄严被瞬间打破,两道磅礴气机飞驰,冰面上被割出两道深痕,那是使团中忽然炸出的黑影。   黑影手持雷霆与火焰,狂暴的速度拖出残影,却不是袭击不周山人群,而是直奔那名苍黑武将。   刺客!   未等不周山众人有反应,使团队伍中已闪出几人挡在武将身前,气血充沛近乎外溢,一望就知是武力绝然的大妖。   但雷霆火焰犹如巨刃,将拦路者尽数扫空,已到武将的消瘦背影处。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九丘原上的人群还未缓过神来,只有近处的夏鲤目光骤然一冷,手指轻抬,却又感知到了什么放下。   雷霆火焰绽放的背景中,武将缓缓转身,抬起了一只手,手上也是森然胄铠。   于是雷霆火焰齐齐熄灭,只剩刺客的两根手指抵在武将掌心。   众人这才看清刺客面貌,那是个武官打扮的人,看起来是使团中的小小统领。   漫天风雪中,九丘原上寂静一片。   刺客一愣,厉声呼啸中雷霆与火焰再度生出,海潮一般向武将卷去。气机之浩瀚澎湃,不周山长老们看了都一惊。   面对如此杀机,武将终于动了,但只是颔颈轻抬,像是人翻了下眼睛。   于是雷霆火焰倒卷而回,反将刺客包裹,电弧与烈焰激荡。   刺客闷哼一声,知道今日已大事难成,转身就要逃脱。   但武将抓住了他的手腕,刺客另一只手刀斧般劈来,却也被武将抓住。   任凭刺客使出浑身解数,可抓着他的武将岿然不动,所有招数与妖法都在武将面前崩解。   似乎手腕都不属于自己,只是被用来固定躯体的支点,刺客身上的火焰烈烈燃烧,他这才惊觉自己的雷霆妖火似乎已被对方控制,竟不能收回,忍耐许久后他终于爆发出悲鸣。   仿佛大坝溃堤,刺客开始不断发出痛苦的嘶吼,妖火彻底将他吞没。但武将的双手就像是铁钳,从头到尾动也不动。   九丘原上一片沉默,只有刺客的惨叫在回荡,像是地狱恶鬼的哀嚎。而武将只是安静抓着对方,身躯纹丝不动,仿佛在观赏此景。   人群心神震慑,果然这便是妖族么?如此霸道、狠绝的风范……   “近乎天元境的大妖来做刺客,这位妖国时节大概地位不低。”千羽君低声轻笑。   他扭头看江云晚,却发现女子神色迥异,便出声询问。   江云晚只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激烈跳动,血液在体内汹涌。   这是自己妖化蜕变后第一次见到妖族,是被同族的气息感召吗?   不,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惨叫声已经断绝,烈火也渐渐熄灭,武将双手一松,一团漆黑人形落在地上,鼻间气若游丝。   旁边有其他武官将其拖下去,看来免不了一番审问。   夏鲤正要开口,身形伟岸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掌门。”九丘原上的长老执事们齐齐行礼。   “掌门你何时到的?”夏鲤视线都没转。   “早就在旁边看着了,对妖国使团怎么能掉以轻心。”男人压着声音道。   “那掌门刚刚为何不出手?”   洪掌门挠挠头,“我见你刚才没有动手,便相信你的判断,这妖国的使节也确实很厉害嘛。”   夏鲤一愣,随即低头轻轻笑了。   那名墨甲武将转过身来,洪掌门则欺身近前,一把握住对方双手,仿佛两人是多年不见的密友。   “哎呀,不愧是妖国特使,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一身修为也很厉害啊。”洪掌门亲切地拍着对方的手。   附近的凌云峰长老听得汗颜,心想就算要吹捧也不需这样吧,人家带着头盔你哪能看到脸色变没变。   “怎么称呼?”洪掌门笑呵呵问道。   墨甲武将却抬起头,看了风雪许久,“妖国此时也在下雪吧。”   “就叫我雪吧。”   甲胄中发出沉闷声响,嘶哑如毒蛇,却是男子的音色。   江云晚一愣,旋即轻轻松了口气。   从见到这名墨甲武将时她便生出一种怪异怀疑,在听到此人的嘶哑声音后,终于亲自确定不是那个人来了。   洪掌门也一愣,却是内心翻过无数个白眼。   雪?   雪是哪来的诡异名字,完全是随性现场编的吧,妖国什么时候盛产感性文人了。   关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啊喂!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大家彼此介绍,然后友好亲切地会谈么?不应该你称赞我是不周山有史来最年轻的掌门,我吹捧你天姿绝伦是妖中的豪杰,然后双方就人妖二族的和平发表鼓舞人心的讲话么?   正当洪掌门愣神时,墨甲武将递来一张薄片,似乎是将黑玉磨为指甲般纤薄,能看到上面的烫金式样   洪掌门接过来看了愣神许久。   那是份名帖,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却点名了使节的身份。   见鬼,妖国疯了么?这种级别的人物跑来当使节?   穿成这样,还以为是什么妖族大将来着,却根本不是任何将军能比拟的。   “雪使节,欢迎来到不周山。”洪掌门笑意浓厚。   使节朝角落里瘫软的刺客示意,低沉出声,“妖国主战派的人,让洪掌门见笑了。”   洪掌门点头表示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周山如是,妖国也不例外。   这刺客显然是伪装成使团成员,隐忍到九丘原才出手。如果妖国使节死在不周山,那立盟修好就再不用想了。   自己火急火燎赶来,也是这缘故。   两人彼此交流几句,表明风波已经过去,折山之礼在即,不周山已做好准备接风洗尘。   “我想到不周山各处看看,洪掌门能安排一位向导么?”妖国使节忽然说道。   洪掌门眼角跳动,觉得自己怎么也跟不上对方节奏,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堂堂妖国使节第一件事却是闲逛,似乎还是要看风景。   还好看起来对方是个男妖,否则洪掌门一定觉得对方是妖国来的公主殿下。   “向导啊,雪使节看周围这些人有合眼缘的吗?”洪掌门轻笑。   作为天下第一大宗,长老们还都泰然处之,不少执事却眉峰一振。   使节没出声,视线却开始偏移,投向某个角落。   江云晚对掌门使节所在处的骚动没有兴趣,她正在使团队伍中寻找天狼的身影,但找到谷口也无所获。   女子骤然想起来,天狼曾经独闯不周山,还在越秀山被围了,为了双方着想,大概是不会公然现身了。   忽然无数目光投过来,人群的脸从远到近转来如同波浪。   江云晚一愣,发现最关键的目光来自人群的中心,妖国使团的最前方,洪掌门和妖国使节的方向。   只见那名穿墨色甲胄披氅衣的使节正望过来,并抬起一根手指。   “那就她吧。”   ……   被妖国使团带来的风雪已经停了,阴霾的天色渐要好转,但乐游原上依旧云遮雾绕。   凌云峰山腰的某处大殿,来自妖国的侍从们呈队列进出,肃穆无声,唯独一个年轻人上蹿下跳地忙碌,这种天气也露着半条臂膀。   “大家注意力道,这些可都是王族给不周山的礼物。”天狼指挥着,“那个谁,把你的长耳收一下,别吓到了山里的人族。”   人群有条不紊,很快处理完事物离开了。   天狼独自站在殿前空地,双手叉腰满满都是成就感。他的笑容灿烂,露出的尖牙像是小孩子的虎牙。   “天狼。”有人在背后叫他。   “都说了要叫我副使大人,谁敢直呼……哎哟。”   江云晚轻轻揪住天狼的耳朵,“天狼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漂亮姐姐,好久不见你更加漂亮了。”天狼被扯着讪笑道。   “那漂亮姐姐问你句话。”江云晚挑眉轻笑,“你回妖国后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其他人?”   “绝对,没有!”   “那你为什么望着天不看我?”   “好吧,我告诉美人姐姐了,但你们是从小就有婚约的啊……嘶,漂亮姐姐轻点。”   “那她现在在哪?”江云晚忽然问道。   “她当然是……在妖国啊!”天狼沉声道。   “是吗?”再次确定后江云晚终于松口气,天狼应该是不会对自己说谎的。   “另外,刚刚九丘原上你们的使节为什么挑中我?”   “因为……”天狼锤手掌,“因为我和使节是好兄弟,我偶尔会提起你,他大概对你有些兴趣,就随意指定了。”   “偶尔提……”江云晚差点接不上气来,“那你们这个使节,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人,是很厉害的妖,年纪轻轻就是妖族有数的强者哦。”天狼得意道:“但他的身份更重要,是妖国机密,不能随意泄漏的。”   既然天狼这样说了,江云晚也没心思再纠缠此处,只是摇摇头松开了手。   她含笑抓抓天狼的银白头发,“天狼,好久不见。”   天狼歪头嘿嘿笑着,“我说过会回来看你的。”   天风来了又去,两人寒暄交流,提到向导之事时江云晚皱眉。   “我与这位使节不熟,也不知他脾性,该怎么当这个向导?”   就在刚刚离开九丘原后,掌门就找了过来,说什么此事不容推脱,事关人妖两族的和平,不周山的千年声誉。   看掌门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让江云晚恍惚以为天下兴亡都在自己肩上了。   还说什么完成任务便是头等大功,而完不成落人话柄折山之礼名额都危险。但说完话掌门扭头就跑了,俨然就是干净甩锅的做派。   总结起来很简单,要让这位使节在不周山待得尽兴。   天狼嘻嘻笑着,“放心吧漂亮姐姐,面对你的容貌,使节单是看着就很开心了。”   江云晚总觉得天狼话中有其他意味,但还没等她想清楚,天狼就塞过来一只铃铛。   “好了漂亮姐姐,有事就晃这只铃铛,我会随时赶来哦。”天狼向远方奔跑,“我现在可是使团副使,事务繁忙就先走一步咯。”   没等江云晚发话,天狼已经挥着手跑远了。   女子提溜着铃铛,无奈笑笑,“晃铃铛就来,你是狼是狗啊?”   微寒的风迎面吹来,云海在眼前蒸腾,天边一角有日光在云层里酝酿。   江云晚摇摇头,妖族啊,自己的半妖身份如果暴露也会很麻烦吧……   云雾破开了一瞬,江云晚感觉到了什么睁大眼睛,转身便见到了那个墨色身影,就安静站在自己背后,仿佛影子般贴近。   如此近的距离江云晚终于看清对方,甲胄贴合在纤瘦身躯上,像墨色淋漓的细竹,联合外面的氅衣却颇具威仪。   兜帽下能看到面甲一角,带着极尽华美的细纹。   这一刻日光忽然破开云层,光束落在两人身上,使节的甲胄熠熠生辉,女子的青丝也染上金边。   两人都不急着开口,云海在崖间翻滚。   “你,叫什么名字?”终究嘶哑的声音先开口。   “江云晚。”女子笑笑,“使节大人,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妖国使节沉默一瞬,随即发出低沉的笑声。   “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二百一十三章 看风景   雪林在冰原上绵延,呼啸的朔风中连鹰鸟都没有,这里是冰雪的世界,也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一条线将大地分成两种色彩,一边是皑皑雪林,另一边是灰白相间的苔原,仿佛被天神一刀斩做两半。   这里是雪林的尽头,冰雪在往南的苔原上逐渐消解。   雪林前有几个黑点,拉近了看才发现其中两个是穿着厚袄的小女孩。   一个女孩清巧秀丽,是个美人胚子,犹如繁花渐开。她的脸冻得发红,但眼睛里雀跃着兴奋的光。   另一个小女孩则粉雕玉琢,简直是瓷娃娃一般。   “云晚,你真的不跟我去妖国吗?”瓷娃娃认真发问。   “你又在骗人!世上哪里有妖国?你也肯定不是妖怪!”小女孩哼着。   “我真的是妖!而且是很厉害很厉害那种,长大了这种山头我一脚就能踩平!”   瓷娃娃急了,指着后方被雪林覆盖的高山。   几番攻防般的问答后,小女孩终于勉强相信,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瓷娃娃是个妖怪。   但她仍然拒绝了对方的邀请,因为她要和自己的侍女去温润宜人的江南,去那春风吹拂之地,过美好平静的生活。   旁边名叫黄莺的侍女听了会心一笑。   瓷娃娃显得气馁,但很快振作起来,扬言自己长大要娶小女孩。   “我才不要和男人成亲!”小女孩吐舌头。   “……其实我一直骗你,我也是女孩子。”瓷娃娃挠头。   小女孩惊奇,“可你要是女孩子,怎么能娶我呢?”   “那我不娶你,我嫁给你总行了吧?”瓷娃娃眼睛转着。   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女孩被绕晕了,在对方不断的攻势下,最终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瓷娃娃拿到了小女孩的黑色手链,兴高采烈,“以后我凭这个就能找到你,就算找不到,我也会派我的小弟去接你的。”   小女孩哼哼着,觉得对方是在吹牛。   瓷娃娃在朝阳下奔跑,奔向西南边的广阔天空,她蓦然回首。   “云晚,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妖国的大人物!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派人去接你,我们两个就成亲!”   “吹牛小鬼,不害臊!”女孩笑着大喊。   瓷娃娃已经往远方跑去。   “黄莺,我们走吧。”小女孩晃了晃一直被牵着的手,但没有丝毫动静。   她抬头去看,那个侍女正低头温柔地笑,一如过往的每一日。   但侍女的手已然风化,并不断向上延展到全身。在女孩还没反应过来时,侍女已经烟一般消失在风中。   “黄莺……”   “云晚。”   还在呆愣的小女孩转过头去,看见瓷娃娃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在朝阳下呼唤,“我以后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被诅咒的人,你身边的人都会离开的,所以我也不能和你成亲了。”   正说着时瓷娃娃脸上忽然迸出裂纹,竟真的如瓷器般碎裂。   小女孩的恐惧终于爆发,她朝瓷娃娃跑过去,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她的动作笨拙,几次都跌到在雪中。   “你太弱了,救不了我们,都是因为你……”   瓷娃娃整个人崩解为碎片,没入雪中消失不见。   小女孩趴在地上无助哭喊,她呼唤对方的名字,可声音淹没在朔风中。   好不容易晴朗的天空再度阴霾,暴风雪席卷一切。   天地无声,万物死寂。   ……   黑暗的房间,女子一身惊喊坐起身来,全身冷汗涔涔。   她的眼神在恐惧中沉浮,许久才从梦魇中挣脱出来,发现那不过是场梦,自己正睡在落英巷的家中。   长夜寂静无声,江云晚坐在床榻上,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快速心跳声。   女子疲惫地将脸埋进手心,绸缎般的长发垂下,“为什么……会梦到这些啊?”   屋外风声作响,树影在门窗上斑驳。   江云晚沉默良久,披着单衣走出房间,外面寒风阵阵,却并非裹挟风雪的朔风,远处越秀山上也没有雪林。   清冷月光落在半边庭院,樱花在庭中飞卷。   已经是五更天了,残月挂在最西方。   女子就这样坐在檐下,静静等待天明。   她的眼神晦暗,像是还未彻底挣脱梦魇,又像是在被往事纠缠。   ……   当红日高悬之时,江云晚已经来到了不周山脉中的九丘原,往常这个时候她只是刚起床而已。   长夜已经过去,昨夜的梦魇似乎已如露水泡影般消逝,女子站在丘陵上,看起来平安喜乐。   这处丘原不复昨日的热闹喧嚣,只有颍江江水在脚下奔腾。   昨日她和妖国使节在凌云峰中相见,但那时天色近黄昏,于是两人约定今日在九丘原碰头。   江云晚笑笑,千头万绪未捋顺,不周山暗流涌动,自己却在这里给人做向导,算是忙里偷闲么?   并没有声响出现,但女子若有所感,转身向后望去。一如昨日在凌云峰中,那道甲胄裹身的纤瘦身影就贴在她背后,氅衣下露出面具一角。   女子歪头,“嗯,我该叫你……”   “雪,叫我雪就好,大雪封山的雪。”低沉而微微嘶哑的声音响起。   “雪使节,不周山八百里,想先去哪里?”江云晚款款而谈,“不若先去颍江上游,那里两岸猿鸣如歌,很多文人都因此留下诗词,江道连环也是不周山一景。然后再折向西北……”   还好不周山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如果真的只是来不周山没多久的“江云晚”,那这向导做起来还挺有难度。   “不必了。”雪使节摇头,“江山主做自己的事情,能让我在旁边跟着就好。”   江云晚愣了下才明白对方意思,“雪使节不是要来赏山景吗?”   “死物无趣,山中人也是景。就当我这个妖族好奇,想看看不周山修士的平常是怎么过的。”   只是短短一夜时间,这位大妖看起来已了然江云晚的职位,“江山主,可以么?”   这样倒还是我省事些,能照计划去做事……   江云晚想了想,巧笑倩兮,“洗澡时除外,睡觉时除外,我不开心的时候除外。”   “可以,但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不开心?”   “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不开心。”   江云晚转身朝越秀山方向而去,雪使节静静看着女子背影,天高云淡江水奔流,仿佛这便是山中最美景。   他驻足片刻,随即安静跟上。   ……   霞栖镇中人群熙攘,药汁口飘着淡淡药香。自从越秀山重新走上正轨后,这座小镇也愈发繁华,从夏天到初冬发展迅速。   镇子中心两条主路交汇口,小镇最热闹的酒楼“春和楼”坐落在此,犹如宝塔般的外观,最下层像是须弥座。   酒楼最高处的隔间有纱幔阻拦视线,临窗能看到镇子景象。   小二掀开纱幔上菜,既想看那位美人,又被旁边怪人的甲胄所震慑,最终战战兢兢上完菜,还是低头跑开了。   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江云晚便带对方来此,算是尽地主之谊,总不好把如此大妖带回家里。   当雪使节抬起筷子时,江云晚目不转睛盯着。但对方却夹起菜直接送入兜帽中,面具似乎在里面消失了。   看不到对方面目,江云晚无奈笑笑,这才是带对方来此的关键原因,但看来小算盘落空了。   “雪使节平日都不脱去这身甲胄吗?”江云晚问道。   她有端详过对方的甲胄,似乎是某种法器,细节处纹路华美,雕有飞天的仙子和地狱的恶鬼,绮丽与狰狞汇于一身。   “防范刺客。”对方言简意赅。   江云晚对这明显的谎言一笑而过,虽然也好奇对方真面目,但对方估计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看我的样子么?”大妖将手探在面具处,“我可以摘下面具,只要江山主做好准备。”   江云晚想了想,摇头笑笑,“不必了,折山之礼后你回妖国,我在不周山,既然只是过客,何必徒增因果。”   大妖不出声,片刻后放下了手。   见到江云晚并未抬筷,只是静静饮酒,大妖语调有了变化,“你能饮酒么?”   “以前容易喝醉,现在很难了。”江云晚看着酒水笑笑,“不过倒像是我损失了,还是喝醉了好些。”   大妖不语,只是望着女子的侧脸,线条在日光下分外纤柔。   午后两人去了霞栖学馆,今天本就是江云晚作为教习上课的日子,倒省得告休了。   学堂中琴声袅袅,像是流云飘摇。   雪使节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学馆中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他就静静站在江云晚身旁。   无论男孩女孩都目不转睛,听着教习不时讲解音律。整个秋天这位教习都不在镇上,据说是回了老家,琴艺课也由他人暂代。   这让学童们难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秋不见如隔三年。   回来后教习像是换了个人,依旧令他们孺慕,但容貌气态都大变。   比如以前都会将外面偷看的学子教习们赶走,现在却是美目流转以对。   不过最近学馆中似乎常有蛇虫出没,外面的人刚来一会儿就会惊叫着跑开了,几个常来的还被咬过,虽然无毒就是了。   等到日头快要西落时,清脆敲钟声响起,学童们照例又和江云晚拉扯许久才行礼离去,宛如是与自家姐姐相处。   这场景在其他学堂中从未有过,令学馆教习们都啧啧称奇。   而妖国使节全程默不出声,安静聆听琴音,目光始终在女子身上停留。   日光中江云晚朝学馆后院走去,墨甲人影紧随其后,谁也看不到就像是幽魂。   后院是剑澜峰的弟子在等自己,前不久开始这群剑疯子就又跑过来了,比夏天时还要热忱。   江云晚当然也同意,毕竟都是在剑道中行出长远的剑修,能够互相损益,且须知剑澜峰是人间剑道圣地之一。   但当江云晚说出后,妖国使节却忽然驻足,“剑澜峰弟子会介意,我在这里等你。”   江云晚一愣,想想确实是此理,毕竟论剑不是菜市口吵架。   “但你是不周山贵客,总不能……”   “我在这里等。”贵客很坚定,“也不要为了我改变行程。”   多次劝告后都无果,女子只得叹息。   “那……麻烦雪使节了。”江云晚歉意笑笑,入院关门。   真是个奇怪的大妖。   不过,自己也很奇怪。   明明是才见面的妖族,又不知底细。自己竟没什么抵触,又是吃饭又是奏琴,照理说和这种陌生人说不上几句话才对。   这就是传说中的眼缘?   江云晚忽然一怔,“他不进来,是在为我考虑?”   但没等女子细想,远处剑澜峰弟子们已经站起身来行礼,江云晚笑着将纷乱思绪抛出脑外,迎了上去。   后院外的大树下,墨甲人影无声矗立,望着天光云影仿若塑像。   但即便隔着院墙,他也能感觉到院中的气机变化,里面似乎剑气纵横。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向后靠在树杆,悠悠出声。   像是疲惫不已,又像是松了口气。   等到日头西斜时,江云晚袅袅婷婷走出。   “让雪使节久等了。”   “无妨。”大妖就站在那,姿势都没变过。   “江山主的剑道造诣中,似乎不止不周山的底蕴,揉杂了某种玄妙飘渺,还有一种浩荡剑意,已经自成一派。”   江云晚一愣,自己刚才在院中示范了几招,没想到对方感知如此强。   “那份浩荡剑意近乎天地无匹,不知承自何处?”雪使节问。   “小剑仙吕卿。”江云晚如实相告。   “看起来江山主的修道之路,走得很辛苦……”大妖说道。   宝剑锋从磨砺出,但反过来越是凌厉的剑锋,越是被劫难打磨得厉害。   人如刀剑,世间便是磨石,要么断折,要么愈发锋锐。   “辛苦算不上,活着便是胜利。”江云晚笑笑。   不知为何这位身披甲胄的大妖忽然安静了下来,江云晚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黄昏将要来临,整个学馆敲起散课的钟,惊起远方的山鸟无数。   “已经散课了,接下来我们去……”   没等江云晚把话说完,雪使节忽然握住了她的纤细手腕,“江山主,可以随我来么?”   能感受到甲胄的冰冷,江云晚一时愣住。   但这似乎不是询问,而是单方面的告知。   没等女子反应过来,大妖已经带着她消失在学馆中。   钟声悠悠回荡,远处人潮从各个学堂中涌出,走向学馆正门。   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变故,便如同两人从始至终不存在一般,只有被惊起的山鸟在天空往返。 第二百一十四章 等一场天雷   一辆货车在山间小道缓行,货架上满载草垛,足有两人高。   赶车的是位老樵夫,笠帽下是张沧桑的脸。   “你说你是小剑仙吕卿?”樵夫开口。   “没错,就是我。”   声音来自草垛上,那里躺着位俊朗男子,斑驳阳光落在他身上,脸上是懒洋洋的笑,嘴上还叼着根草签。   “莫要欺负我是个樵夫,我在苍梧城边上住着,知道的事可不少。小剑仙吕卿那可是能飞天遁地的神仙,也会来搭我的车?”樵夫撇撇嘴,“现在的年轻人啊……”   “剑仙也会飞累的嘛,飞累当然要坐车咯。”男子笑着。   “吓,那你这位剑仙也会吃饭撒尿吗?”   “当然,而且迎风尿三丈。”男子骄傲道。   樵夫听着背后的话语,不禁乐出声,“小子,我看你就是不想付我车钱,装出小剑仙的名头来吓人。”   “我吕卿是那样的人吗……”但男子一摸袖口,脸色陡然一变。   坏了,自己还真没带够钱,以前出门都是师侄们伺候前后的。   “如果你真是小剑仙,这趟跑苍梧城干什么?”樵夫摘下一个酒葫芦,边喝边问。   “干什么?当然是找苍梧城里那人打一架,然后把剑仙前的小字给去掉!”男子说道。   “哎别说,听闻小剑仙就是桀骜不驯的,你这句话有那味儿了。”老樵夫拍大腿,“就冲你装这么像,车费就免了。”   男子笑意灿然,“那感情好,说我假的那就假的吧。”   “小剑仙那样的人物,出来肯定有人前呼后拥的,年轻人你要装,下次也多请几个人嘛,装作是徒弟什么的。”樵夫殷勤教导。   “我又没什么徒弟……不,勉强说来有一个,不过应该在不周山。”   男子神色骄傲起来,“那可是个世间一等一的美人,最近还出了大风头,绛红谱上都名列前茅哦。”   樵夫喷出一口酒,“疯了,真是疯了。”   男子大笑起来。   看起来离海边不远了,吹进小道的风中有闲腥气。男子躺在草垛上怡然自得,像是来观光的。   老樵夫兴许是酒喝得尽兴,忽然开了嗓,唱的是地方的小调,粗粝呕哑,但男子听的很惬意,枕着双手迎着眼光,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粗粝小调被风吹落,洒满起伏低缓的山间。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嘈杂起来,货车停在路边,“年轻人,苍梧城到咯。”   巨大巍峨的城池就在不远处,城门外两侧还有许多摊位,多以海货为主,但还有很多架摊贩剑者。   男子一跃而下,宽袖大衣鼓荡,“老先生,这么多剑,苍梧城产好铁好匠人么?”   樵夫摇头,“当然不产,都是样子货,但有大剑仙的名头在,卖得相当好,买家基本是练剑没几天的愣头青,特意来沾沾仙气。”   “要不我也买把沾沾仙气?”男子摩挲下巴。   “你也是练剑的?那这样你这辈子算是毁了。”   “怎么讲?”   樵夫一拍腰间柴刀,“咱这把刀不算太出彩,但论砍柴本事,方圆百里咱是第一。”   “求仙求外物,那心里就已经认输了,走不远的,神仙也不见得会砍柴啊!”   男子笑着拍掌,“有理。”   他朝远处城池大步走去,“多谢相送。”   “年轻人你还真去找大剑仙啊?”樵夫喊着,“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每年早春都有海妖群靠近,大剑仙一人一剑都能镇守这么多年,何况对上你这小身子板。”   天下之南有座大城,大城中有位大剑仙,是整个人间都知道的传奇,却已不知多少年了。   之所以能称为传奇,便在于这位剑仙不出自名门正宗,也没有名师指点,据说最开始只是位海边的渔民。   渔民拿起剑来,自然是要被人嘲笑的。   于是最开始是苍梧城中的剑客出手,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渔民。   然后剑客输了。   继而附近宗门的修士也听说了,趾高气扬来到海边。   然后修士也输了。   继而是天南的豪门大宗,继而是千剑湖的弟子,继而是名动天下的剑修……   那人就像是流星般忽然崛起,流星不过是一瞬,可若是能长久盘亘于天,那便是星辰,那便是太阳。   那场挑战不知持续了多少年,时至今日,已没人怀疑其实力,那人成为了天下公认的剑仙,也是世间至强的剑修。   若将诸法万道看作是群山,那崔巍剑道必定是最高那一座。   于剑林已无敌,于人间又如何?   没有人敢肯定,但也没人敢否定。   这些是黄口小儿都知道的常识,何况是在苍梧城周边为生的樵夫。   但现在樵夫的常识正在被打破,那个宽衣大袖的男子,真的要去挑战可能是世间最强者的剑修。   “年轻人,不要想不开啊!”   “你们以前喊他时,剑仙前面可有个‘大’字?”男子头也不回。   “没……没有。”樵夫一愣。   人间有剑,剑在苍梧城。   从前凡是谈起苍梧城这位,世人都称之为剑仙,仿佛这个词已与对方绑定在一起。   但自从千剑湖出了个吕卿,剑仙从此便有了大小之分。   小剑仙指的是吕卿,大剑仙,指的自然是苍梧城这位。   “我能让你们在他称号前加个‘大’字,自然也能让这大小二字调换位置!”男子朗声大笑,步入城中。   樵夫楠楠摇头,“完了,这是装多了把自己也迷进去了。”   说不定等会儿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就得被满身是血地抬出来。   但所料想的血案并没有发生,在樵夫还没有离开去市集的时候,那位男子已经走出来了。   “他并不在苍梧城中。”男子微微尴尬,“听里面人说他已经出发去不周山了,他不是出名的城里蹲吗?”   男子自然是小剑仙吕卿,现在满心后悔。   自己夏天时还在不周山,一路游山玩水过来,早知道就走得快些了。   不过也罢,早晚的事……吕卿泰然笑道:“老先生,你知道附近哪里常有雷暴吗?”   毕竟大老远来一趟不能走空,他决定把另一件事先办了。   自己要炼剑,夏天时在不周山寻着了地火,现在就差一场天雷,却不是普通那种。   如果此剑能练成,再找大剑仙胜算会大很多,倒也不错。   樵夫茫然摇头,倒是经过的路人听到了,“雷暴之地,我倒知道一处地方,可惜两位去不了。”   路人细绸衣裳,面皮白净,看起来像个儒生。   路人迎着两人的目光解释,“在下是负责记录转呈海情的僚员,以此防范海妖上岸。这几日南海中恰有一场雷暴,数日不休。但距离岸边极远,又风高浪急,两位恐怕去不得。”   樵夫还在发愣的时候,吕卿已经将手搭在他肩上,笑容满面,“那……劳驾了。”   载满草垛的马车来到海边,这里距离苍梧城不远,但呼啸的风快要将草垛翻飞。   樵夫快要睁不开眼睛,能看到乌云在天边翻滚,里面电蛇肆虐,下方的海潮则不断咆哮重逢,前一波未落下后一波又压上。   但盘腿坐在草垛上的吕卿能看到更远,在天海一线的尽头,无数雷霆从天而落,像是从乌云中逆向长出的森林。   这不仅是普通的雷霆之林,而且灵气充溢,近乎狂暴。   吕卿跃下草垛,双手揣袖,满意地点头,这趟苍梧城之行倒是没白来。   见吕卿的雀跃模样,樵夫愣住,“真疯了?这样的狂风天大潮,你进去不就是找死?”   “就是这样的狂暴,才正合适。”   吕卿笑着摆手,视线在周围寻找,见后方不远有座险坡,上面林木无数。   他随手斩去,剑气纵横间林木簌簌而落,滚落在地恰好都是手臂粗细的木材,堆起来小山一样高。   吕卿朝樵夫一笑,“多谢相送,这便当是车钱了。”   樵夫还呆滞在原地,看着那足有自己自己一月之功的木堆。   “好天雷,且来助我!”   吕卿长啸一声,竟直接冲入天风海雨中,脚步轻点浪头便冲出百丈,转眼就化作剑光冲入天海尽头。   隐隐的,樵夫仿佛还能听到对方传来的张狂笑声。   “真是小剑仙啊……”樵夫喃喃出声,“那这样,确实是能迎风尿三丈。”   他又回头看看木堆,满是感叹。   “真不愧是剑仙啊,这样的手艺,不去砍柴可惜了。”   ……   昏黄暮色拂照人间,群山山顶像是镶上一条金边。   八百里不周山近乎遥无边际,在远离六峰二谷的角落,骤然爆发出轰鸣声。   在某处空寂的峡谷中,一道横直的裂痕随轰鸣出现在绝壁上,凌越百丈远。   江云晚站在绝壁前,抚摸那道指节粗细的裂痕,能够感觉到微微刺痛。   这还是自己体魄异于常人,如果是寻常修士来,恐怕已被上面残留的气机意蕴刺伤。   很难想象这道百丈长的裂痕,竟是那名大妖随指一挥造就。   裹着墨色甲胄的纤瘦人影走上前,“有感觉到什么吗?”   “霸道,狠绝,巍如山岳。”江云晚说出自己的体悟,但又觉得对方的性格,反与出手不像。   妖国使节点点头,“你刚刚提起的三剑中,第一剑听起来是以切割万物为纪要,第二剑却截然不同,霸道绝伦无以复加。妖国无剑,但论霸道狠绝天下无出其右,这一指的意蕴你可以作为参照。”   江云晚沉默,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吕卿前辈传授的三剑中,第一剑天海一剑自己已炉火纯青,第二剑的修行才开始不久,但也已经摸到了门道。   毕竟自己现在也是半妖,能够时而体悟那种凶悍霸道的心境。   但对方这一指的意蕴,仍旧能帮到自己许多。   江云晚转身,在绝壁前踱步行走,手指轻拂绝壁上的裂痕。   自霞栖学馆离开后,她便在对方要求下,找了这处荒无人烟的峡谷。   却不是她猜想的有什么机密要事相商,而是对方要指导她修行。   自刚才开始就从剑道入手,对方林林总总讲了很多,或是修行中的经验体悟,或是言简意赅的指点。   江云晚终于按耐不住,回身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和天狼是兄弟,而你是他的朋友,这是其一。”兜帽下发出低沉声音。   “你能让我跟在身边,陪我说话,游览不周山等,这些算是报偿,这是其二。”   “我是妖族你是人族,就当我想结下份善缘,希冀两族能平和下去,这是其三。”   大妖轻声诉说,江云晚听得发愣,刚想点头又泛起古怪神色。   总觉得这些理由略牵强,像是故意找的一般。   雪使节走到女子身前,“我能感觉到你很强,远超境界相仿的人妖二族。但你还不够强,不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江云晚慵懒地靠在绝壁上,环臂笑道:“没办法,我是个不懂得安分守己又倒霉的人,我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   “那你学还是不学?”   “学,白来的机会当然要学。”江云晚笑道。   九丘原上那名刺客近乎天元境,却在这名大妖前毫无还手之力,可以料想对方的强大。且对方又能出任妖国使节,绝不是简单人物。   寻常人族修士也就算了,但强绝大妖的指点却弥足珍贵。管他什么目的,先学了再说。   就这样夜色一点点从天空铺开,妖国使节以剑道开始,不断指点江云晚。   江云晚也趁机询问,譬如自己这身长庚妖躯带来的体魄,究竟该如何使用,当然血脉秘密是不能暴露给对方的。   但令大妖惊讶的是,到后面他们并非单方面的教学,反而近似于切磋,眼前女子的诸多玄妙体悟,竟快及上天元境的高手。   繁星挂在天上,星光也映衬在女子的剑刃上,江云晚正在完善自己的剑式。   “你已经四境巅峰,快要破境了吧?”雪使节问。   江云晚点头,太兴城中妖化蜕变后,自己便已至四境巅峰,又积蓄打磨到今日,现在只缺一个契机。   四境时便得伪六境的造化,那破境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但你一身修为似乎增长过快,导致你还没能彻底适应,有潜能尚未释放。”   雪使节忽然贴近江云晚,一手握住了她持剑的手腕,“不要以常理审视自己,或许你仍小觑了自己的成长。”   说着他握着江云晚的手重挥,远处的山石骤然被劈成两半,余劲甚至向后在山壁上开出深沟。   江云晚愣住,却不是因为这一剑的威力,而是对方竟这样随意靠近自己,仿佛习以为常,毫不设防。   但雪使节也忽然愣住,他在女子发间闻了闻,“你身上为何……会有妖的气息?”   江云晚心头一凛,转瞬闪现出去,和对方保持距离。   不可能!自己以遮月步遮掩气息,天元境高手都无法识破,对方是怎么察觉到的?   “我最近吃的某种丹药里,有味辅料是妖血,可能这就是原因吧。”江云晚笑着掩饰过去。   “是么……”   江云晚忽然皱眉,轻轻按住头。   “怎么了?”妖族使节问道。   江云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就在刚才,来自抗鼎峰陆长老的信送到了落英巷家中,被春息带给了锦青馆中作为分身的自己。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个意思。   自己参加承峰大会的名额,已经确定了。   而承峰大会,已经要提前开始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想要做的事   夜幕覆盖人间,金光峰顶的殿群依次陷入黑暗,但在角落的偏殿中仍有光火,上百根手臂粗的蜡烛将殿中照得通明,殿顶镶嵌的明珠如同星辰。   “林琅,你千年万年都是这张冷冰冰的脸么?”殿中有女人的轻笑声回荡。   殿中桌案前林琅孤身站立,光可鉴人的地面映出他的金线华衣,这位向来以偏执刻薄著称的男人,此刻面色微寒。   “这么多年峰主还没有习惯么?。”   这里是金光峰的治事殿,本应属于峰主所有,过去金光峰峰主不理事务,常常不在峰中,都是峰卿林琅在此处总理诸事。   但今夜这位权柄深重的峰卿,也只能站立在桌案前。因为这处治事殿,这座金光峰真正的主人,今夜来到了这里。   桌案后面坐着位光彩照人的女子,盛妆的脸蛋照人,成熟浮凸的身段也照人,但身段外精致华贵的衣裳更加照人。   就连妆彩中都混着金粉,被烛火映在墙上的影子似乎都透着奢靡,确实是金光峰的一贯风格。   金光峰峰主,金无昧。   女人翻看着桌案上的文卷,那些是林琅刚刚还在处理的,但女人走进来后,他就得起身让位。   林琅静默无声,如果说不周山是航行在天穹的船队,凌云峰是船舰,那金光峰就是副舰,而眼前的女人就是副舰的船长。   单从门规理论上看,女人的权柄仅在掌门之下。   哪怕这些年他快要架空对方,真正掌握金光峰,都改变不了这件事。   “看来你这些年做的不错嘛。”金无昧饶有兴致翻看书卷,“林琅,大权独揽的滋味很不错吧?”   林琅目光沉静,“确实很不错,如果峰主没有出现,这滋味会更好。”   金无昧嗤笑,“放心吧,我对这些没有兴趣,你继续独揽你的大权好了。”   “只是权力就像是刀剑,当我想拿来用时,你拦得住么?”女人继续道。   空旷大殿中仿佛真有刀剑奏鸣,但林琅的眼神就像深井,让人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再说吧。”   “要么现在就试试?”   “……好啊。”   林琅骤然往前踏出一步,殿中掀起狂风,狂风中女人岿然微笑,书卷散页漫天飞舞。   但林琅忽然收回脚步,狂风便又停下,“峰主说笑了。”   金无昧倒真的笑起来,“林琅你还是这个样子,总在某些时候很偏执,此刻是在偏执门规么?”   “峰主今夜出现是为了什么事?”林琅问。   “前有承峰大会,后有折山之礼,我这个峰主不出现,岂不是会显得不像话。”   金无昧晃悠着手中的纸,那是刚从纷飞书卷中接下的,“江云晚,这不是名动天下的山主么?也要参加承峰大会?”   林琅并不回答,只是平静看着她。   金无昧倒来了兴趣,“之前为了越秀山,你们起了那么大的仇,现在却放任不管么?”   “规矩之内相互争夺罢了,她确实凭本事把越秀山夺过去了。但现在她没挡我的路,我为什么要理会?”林琅淡淡道。   “那你说她真的如弟子们传得那样,是擎天峰的人吗?”金无昧翻看着那张纸,“记得她和擎天峰的白虹走得很近。”   “只凭这一点?”林琅挑眉。   “掌门也常庇护她。”   “掌门算擎天峰的人么?”   “算……还是不算呢?”金无昧笑眯眯的,夺目的脸上显得人畜无害。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是凌云峰峰主,不周山掌门。”林琅语气冷淡,“峰主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只是很好奇。”女人笑笑。   “好奇江云晚,还是好奇擎天峰?”   林琅目光微凛,在快要被遗忘的过去中,他也听对方说过几次这句话,凡是对方好奇的人,记得都没有好下场。   金无昧并不回答,只是将那张纸收入袖中,起身往外走去。   但等女人快走出大殿时,林琅忽然开口:“峰主,我知道你最近见了些人,说了些话,做了些事。我还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如果让我抓到把柄,我倒真的想试试。”   之前对方说试试,他险些踏出了那一步。如果真的踏出那一步,会有什么结果?   “随时欢迎。”女人顿了下,“对了,险些忘记正事,最近峰里的事,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女人笑着走出殿门。   摇曳的烛火平静下来,林琅静默无语,只是谈笑间,他身为峰卿的权柄便被对方暂夺了。   当然凭他现在对金光峰的掌握,也可以拒绝。   只是……   他走到桌案后,见到坚如金铁的地面上有一道细痕,就在之前金无昧所坐位置的前一寸。这是他刚刚爆发出的气机,在女人身前寸步不得进的结果。   如果真有把握打得过,那就不会说“试试”了。   林琅盯着那道细痕片刻,坐回桌案后将凌乱的书卷收拢整齐,再度提笔处理起来,将最后的这些工作收尾,仿佛今夜什么都没发生。   ……   江云晚回到镇子西南角时夜已经深了,月光如水洒满道路。   “小青。”   虚幻的绿色人影出现在江云晚身旁,亲昵依偎着她。   “能看出今天那位妖国使节是什么来路么?”   小青摇头,“那个使节的甲胄是件法器,能够阻止外来的窥探感知。而且我很早就离开妖国了,也猜不出什么。”   “那他是怎么感觉到我身上妖气的?”   “或许,是他的独属神通?”   江云晚摇摇头,“想之无用,算了。”   女子果真不再去提,只是和旁边的虚幻人影一同走在月光下。   “姐姐,你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算是吧,陆长老解决了承峰大会资格,小蝶的事有希望早日解决了。”   “姐姐真是宠她。”小青轻哼着。   江云晚无奈笑笑,“不是宠,更多是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   “是啊。”江云晚轻声道,相似的人总能闻出彼此的味道。   何况自己对小蝶,确实很心疼。   即便轮转千年,小蝶现在也只是个像白纸样的孩子,看起来没有悲喜,可和她说话时,你总能在她细微的表情下,感受到浅浅的情绪流淌。   越秀山就像是座巨大的空房子,小蝶则是在里面孤独蹲守的孩子,自己把她带了出来,当然要照顾她。   不多时江云晚已回到落英巷,东苑并非如臆想中那样静悄悄的,在飘落的樱雪映衬中,食厅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女子的嬉笑声。   走进去才看到小蝶和郑春息坐在长桌两端,视线仿佛在长桌中心擦出火花,如果忽略外表,就像两只山中相遇的猛虎。   长桌上满是狼藉的菜盘,真的像猛虎扫过一般。   朱洛坐在一旁,手中还握着书卷,但也不时望向长桌。   虞烟则高举着小小黑,像是挥舞旗帜般在加油打气。   黑猫看起来已经头晕目眩,见江云晚走进食厅,便嫌弃地一踹虞烟,跳入江云晚的怀抱。   “她们两个在做什么?”江云晚抱着黑猫在虞烟身旁坐下。   “第二届大胃王争霸赛,去太兴城前的那次没分出胜负,两人斗志都很高昂呢。”虞烟目不转睛道。   “比谁吃得多吗……”江云晚无奈笑笑,“春息怎么突然玩心大起?”   “不是春息,是小蝶先提出的。”朱洛放下书卷轻笑道。   江云晚一愣,没想到小蝶也会有激起胜负欲的一天。   三人并肩坐在长桌旁,虞烟撞撞朱洛肩膀,“要不要赌一把?我压小蝶。”   朱洛正色道:“赌博非益事,还望虞烟姑娘也不要沾染此好。”   “是吗?之前是谁在锦青馆和客人赌行酒令,输家脱衣服,客人们都是光着走的。”虞烟揶揄道。   “我朱氏自有家风在,那些……那些都是朱小桐做的。”朱洛罕见地涨红了脸,竟耍起无赖来。   江云晚和虞烟相视一笑。   侍女们鱼贯而入,更多的菜肴被摆上桌,香味倒像是冲锋的号角,春息和小蝶跃跃欲试。   “第二轮要开始了。”虞烟拍手。   “你跟着兴奋什么啊?”江云晚道。   “朱洛再不押就没机会了哦,如果你赢了,我就不把你赌行酒令的事说出去。”虞烟道。   “虞烟姑娘,这……”   江云晚笑笑,又望向长桌那边已经开始风卷残云的小蝶。   嗯,看起来很有精神,那就随小蝶去吧,只要她能开心就好。   ……   不周山宗门驻地的某处奢华屋宇,妖国使节的住处便被安排在这里。   裹着墨色甲胄的人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皎洁明月,默不作声。   头发随意扎起的年轻人风风火火闯进来,刚想开口却连忙捂嘴,把话在肚子里捋顺了才出声。   “使节大人,今天和漂亮姐姐玩的开心吗?”天狼笑容灿烂,露出小小虎牙。   “天狼,使团都安排好了么?”甲胄人影却是直接问道。   “上来就问公事啊。”天狼趴在窗沿上,“放心吧,我天狼是谁,都安排好了!”   “那还有一件事你要记牢,等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要在车队中腾出一个人的位置。”   “给谁用啊?”   雪使节只是抬头望月。   天狼回过神来,惊叹道:“真的要这样做吗?”   甲胄人影沉默片刻,“先这样准备起来吧。”   天狼茫然点头。   妖国使节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天边明月,想起今日的发现。   “人?妖?到底发生了什么?”   ……   夜色浓重如水,山鸟都回林栖息了,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   虞烟没有熬到这场胜负分出,已经枕在江云晚的膝上睡着了。   朱洛则离去的更早,因为终于还是忍不住押注了,早早回房向列祖列宗忏悔去了。   江云晚揉了揉虞烟的头,小心地把她挪开,起身活动腿脚。   春息和小蝶也都趴在长桌两端,她竟成了全场最后一个清醒的人。走过去看看春息满脸坨红,嘴上还念叨着再来三百回合之类,应该是拿酒佐菜喝得太多了。   她走到另一边,见小蝶闭着双眼,也不知道是吃撑了还是困了。   正准备把小蝶抱回房间,但白发的小女孩勉强睁开眼睛,“我……赢了吗?”   “应该又是场平手,春息已经睡着了。”江云晚笑道。   小蝶侧趴在桌上,小手不断在桌上摸索,终于摸到了最后半块花糕,塞入口中。   “窝……赢了。”女孩含糊不清地说着,手中比划出胜利的手势。   “是,是,你赢了。”江云晚哑然失笑。   艰难取胜的女孩将嘴中花糕咽下,终于酣睡过去。   江云晚哭笑不得,抱起小蝶送回房中,看着女孩在月光下的睡颜,轻声笑道:“晚安,大胃王。”   她关门离开,食厅里还有两个姑娘等着她去收尾。   清冷的月光照进房中,女孩的长发在月光下像白色的绸缎,夜色静到能听见窗外的落花声。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女孩忽然睁开眼睛,她轻轻下床,在房间不容易找到的角落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小蝶躺回床上,翻开小册子,里面从上到下写着许多略显歪扭的小字。   最上面一行是,'想和春息分出胜负。'   小蝶就着月光,将这一行轻轻划去。   女孩忽然蹙起眉,她掀开一边的衣袖,白嫩如晶的手臂上却有几道细微裂痕,不是狰狞的血口,而是如同瓷器在开裂,灵机正从裂口中缓缓溢散。   但这不是刚刚发生的,几天前便是如此了。   “又加深了啊。”小蝶歪着头。   她望向枕头旁放着的药瓶,最开始的时候这些药还有效,但她身体的虚弱速度远超陆长老的想象,后面药效渐至衰微,如今已彻底无效了。   但小蝶仍是打开药瓶服下今天的药,然后将袖子拉下,继续掩盖。   她的眉宇间微微有些疲惫,事实上这几天只是掩盖灵机泄漏,不让府邸里其他人发现,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不过也掩盖不了多久了。   小蝶又将目光投向册子,从上到下还有很多条。   想和春息分出胜负。   想和江云晚出去玩。   想看看朱洛原本长什么样子的。   想去学馆中,看江云晚弹琴。   想和大家一起,去很远的地方。   还想吃好多好多不一样的小吃。   春息说春天的樱花酒最好喝,还想喝明年春天,春息亲手酿的酒。   ……   明年春天,等不到了啊……   就像是愿望清单,册子从上到下许多条。   “嗯,好像来不及了。”   明明知道自己时间无几,但女孩的声音仍旧空灵平淡,只是声音深处,有丝微微的怅然。   女孩望向窗户,能看到挂在天边的月亮,银白得就像是上了层霜。   她将册子盖在脸上,轻轻闭上眼睛,渐渐睡去。   “好想……见见太阳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寒霜渐起   冬日的清晨。   薄霜在青石上蔓延,尤其是高耸的凌云峰顶,寒气化作浓雾浮沉。   浓雾中夏鲤走到屋殿群一角,轻敲房门,“掌门,该起床了。”   房间里没有声响。   “掌门,今天是承峰大会开始的日子,您不能再赖床睡懒觉。”夏鲤淡淡道。   房间里依旧没有声响。   夏鲤忽然拔出一柄短刀,整个刀刃都插入房门中!   “掌门我数三声您再不出现,我就会进去。”   “三……”   “一……”   夏鲤作势要推门,房门猛地从里面被打开,身形伟岸的男人还在整理腰带,“二呢?!”   洪掌门气急败坏,但看他迅速整理衣服的把式,显然这种情形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掌门如果您下次还这样,我数第一下就进去。”夏鲤提着短刀,平静威胁着这位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   洪掌门垂头丧气,拿自己的内助毫无办法。   等到彻底整理完毕,两人沿细密石路往外走,在浓雾中穿行的执事们纷纷见礼,但洪掌门显然心情不佳。   “江云晚竟然也参加承峰大会,我为什么一直不知道?”   “今年承峰大会和折山之礼先后举行,凌云峰专注负责更重要的折山之礼,承峰大会交给了金光峰。掌门您又整日寻欢作乐,不知道很正常。”   “寻欢……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那是潜龙在渊,许多大事都在悄然间解决了!”男人涨红了脸。   夏鲤只是平淡点头,边走还在整理一些文牍。   洪掌门叹息,摩挲着胡须短茬的下巴,有些疑惑。   江云晚怎么突然参加承峰大会?这也是陈未师弟的安排?那他当初干嘛不直接把这孩子安排妥当?   都说女人的心猜不透,但陈未师弟的心比女人还难猜啊。   嗯,师弟少年时也很温柔清澈如水,怎么后来成了这副样子呢,师兄我很痛心啊……   夏鲤将整理好的文档交给掌门,都是关于承峰大会的,男人一页页飞速浏览,目光忽然在一张处罚单上停留。   “青莲峰那群弟子又开盘?上次承峰大会就被逮到过吧?这群酒徒才是真的整日寻欢作乐吧?”男人恨铁不成钢,“干嘛不把这赌盘直接封禁了?”   “因为上次承峰大会后宗门就有过讨论,只要他们把最后收益的三成,以罚金的方式上交宗门,就可以继续举办。”夏鲤详细解释。   “见鬼,这决定是谁下的?”   夏鲤盯着男人眼睛,“上次承峰大会结束,青莲峰主把您灌醉,然后带着您在峰主大会上做的决定,你们当时还欢快地跳起了舞,其他峰主峰卿至今引以为耻。”   “押盘苏合也有份?”洪掌门瞪大眼睛,将喝醉跳舞的事老练地跳过不提。   “他是第一代赌局的发起人,至今每代弟子们开盘前,都会在他的房中的银盆诚信敬意地洗手,来讨个彩头。”   “这是哪门子的师门精神传承啊?”洪掌门捂脸。   “另外有个消息您应该会感兴趣,这次竞猜中最热门的是江云晚,关于她能否通过承峰大会,赔率一比五十,大部分弟子都押不能。”   洪掌门无奈笑笑,小姑娘这样的美玉,竟然大多数人还不识货,是对其修为实力还有怀疑么?   但洪掌门转念想起承峰大会的内容,忽然觉得弟子们可能不单单是怀疑其修为,这样的赔率也有道理。   不过,更多还是对于一个山主的鄙夷吧。   “真是让人操心的孩子啊,关键时刻我这个长辈还是得出手帮她。”洪掌门语重心长叹气,“夏鲤……”   “掌门请讲。”夏鲤也有些好奇掌门会做什么。   “帮我押小姑娘胜,押笔重的!”洪掌门大手一挥,显得豪迈十足。   ……   小船在江水中划出白痕,由越秀山的方向朝北,驶向宗门驻地。   船篷内紫衣女子沉睡恬静,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睡着的脸像是无暇的白玉。   船身猛地颠簸了下,江云晚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又疑惑地抓起身上的薄毯。   女子走出船篷,开阔的江面上有薄薄雾气,两岸青山像是沿江护送的武士。   墨色甲胄人影立在船头,寒风掀起他的氅衣。   “谢谢你的毯子。”江云晚走到这位大妖身边。   今天是承峰大会开启的日子,她清晨便乘舟出发,但习惯了晚起竟然在船篷里睡着了,还被对方照顾加了条毯子。   “没什么,江山主醒得是时候,快到你们宗门那六座险峰了。”雪使节回应。   “其实你不用陪我一程的。”   “我本来昨夜就在山中修行未归,正好与你一道回住处,何况江山主你这几天也一直在陪我。”   江云晚笑笑,这几天确实与对方见面,晚上则是陪小蝶她们。   本来是作为向导,后面却变成对方跟着自己,到最后已经变成了一场研习。   除了去学馆教课和处理些越秀山的事务外,就是常和对方研讨,毕竟做人多年,自己做妖却还是个新手。当然如此一来,双方也算互惠互利。   这几天也确实受益良多,本来在太兴城凝出体内小乾坤,得了伪六境修为,可这是场骤降富贵,一直有些不稳。   但经过这几日损益补缺后,算是彻底稳固下来。陆府中的双生道树也愈发强健,隐隐有新气象要生出。   另外还向对方旁敲侧击出许多,诸如关于妖族体魄和妖法的心得等,与小青平日的教导互作补充,堪称一日千里。   “听说不周山的承峰大会很严苛,尤其对于山主们来说,你参加是为了不周山弟子的名份么?”兜帽中传来低沉声音。   “是为了我的……一个家人。”江云晚轻声道,“也是为了变得更强,毕竟不周山是天下第一大宗。”   “家人么……”   谈话不多时便结束,江云晚和妖国使节安静站在船头,看着水波在船下荡漾,良久都没有出声。   “以后睡觉记得盖好被子。”甲胄人影忽然开口。   “什么?”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睡觉要盖好被子。即便修士不容易生病,被冻着也会不舒服。”甲胄人影望着江面。   江云晚一愣,半晌才明白对方在关心自己。   “多谢关心。”女子笑笑。   看来自己也很讨对方眼缘嘛。   拐过颍江水道的一个急弯,远处云雾中有六座朦胧险峰,想必现在乐游原上已经热闹一片了吧。   江云晚轻轻吸口气,并没有紧张情愫,只是微微有些怅然。   跨过这道天堑,自己就会重新成为不周山弟子了。   不,对于朝千阳来说是回来,而对于江云晚来说,是个全新的开始。   那么不周山,我来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初日   江云晚走在薄薄的雾气中,妖国使节跟在她旁边,古制的建筑在周围若隐若现。   这里是乐游原上的建筑群,也被叫做“燕子居”,刚入山门的弟子们就像雏燕,他们会在这里修行和成长,经过承峰大会的试炼才能除掉绒羽,飞向高峰或者深谷。   燕子居在不周山中不知多少年,还保持着古朝高台建筑的风格,古朴粗犷,柱涂丹朱,壁绘青紫。   雾气中静悄悄的,能够听到彼此的脚步声。   “我以为凭江山主的声望,会有很多弟子夹道欢迎。”墨色甲胄中传出声音。   江云晚摇了摇头,“未过承峰大会的弟子被称作雏燕,今天是所有雏燕的大日子,我只是其中一只,何况也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大妖点点头,“有些像科举。”   “什么?”   “之前听你简单描绘的,承峰大会像是人间的科举。”   江云晚想了想确实如此,弟子们在燕子居中修业多时,只为在这一天展现多年辛苦。如果将他们比作武士,今日就是拔剑生死的一天。虽然第一次败了再来,但又有几年可以蹉跎。   整个承峰大会分做三天,前两天都是试炼,依次淘汰,最后一天通过试炼的弟子们会昂首站在乐游原的中心,和各峰谷之间互相挑选。   第三日通过的弟子们择峰谷时,提前到达不周山的其他宗门应该也会来观礼。   燕子居中静悄悄的,大概其他人已经出发了,江云晚有些恍惚,仿佛自己独立在世界之外。   “江山主?”背后传来惊喜声音。   江云晚回首看去,是位青春靓丽的女子,穿着简练的武服,皮肤呈现健康活力的光泽。   “听说江山主也参加承峰大会,没想到真的会遇上。”女子因自己的突然开口而脸红,“江山主可能不认得我,我是玉林山的山主,田薰,也是来参加承峰大会的。”   玉林山在北方,满山都是灵种银桂,和越秀山相隔整段不周山脉,没想到对方竟认识自己。   “那便同行吧。”江云晚笑笑。   名叫田薰的女子随江云晚行走,显得有些局促。   “田山主为什么会来参加承峰大会呢?记得玉林山在一百零八山中也是极优越的。”江云晚问。   “待在玉林山是很舒服,但是……我想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看看。”田薰羞赧道。   江云晚对这答案并不意外,大概这也是今日所有雏燕的想法,人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便没有翅膀,也会向往自由无垠的青空。   “田山主应该也很辛苦吧。”江云晚感叹。   山主参加承峰大会条件苛刻,自己也是因为种种事端,才积累了足够的功勋。更别提像眼前女子这般,一边主持山中事务,努力修行同时还要积攒功勋。   “其实……其实我是崇敬江山主!”田薰涨红脸,声音高起来,“全赖江山主的事迹作为鼓励,我才有勇气奋力一搏。”   江云晚愣住,倒是旁边的妖国使节先开了口,“江山主,看来你低估了自己。”   田薰有些戒备地看了眼妖国使节,才向江云晚开口,“江山主已经是百山中的传说,至少让我们知道,命运也是可以反抗的。”   反抗命运么……江云晚只是笑笑。   “祝江山主顺遂,我也押你会胜!”女子红着脸。   “押我?”   ……   燕子居靠近乐游原的尽头处,长宽的白练从一处屋顶悬下,白练下坐着昏昏欲睡的弟子。押注已接近尾声,这名弟子却是百无聊赖。   薄雾中江云晚走出,仰望那道白练,上面密布蝇头小楷,都是一道道人名和相关小项,却仿佛千军万马。   因为那上面都是今日参加承峰大会的人选名单,名字后面跟着可以押注的项,确实如千军万马杀气腾腾。   白练显然是件法器,上面的墨迹会实时变动。   “是青莲峰的弟子,这也算是承峰大会的传统了。”江云晚注视着白练下弟子的莲衣,向身旁的妖国使节解释。   “不周山也有这样有趣的一面……其他峰的弟子不掺上一脚么?”甲胄人影发声。   “当然想掺合,但这些年青莲峰中层弟子的实力整体最强,其他峰弟子打不过他们。”江云晚轻笑,觉得自己总算有点儿向导的样子了。   “没想到不周山……是个比妖国还自由的地方。”   “倒也不是真正的赌,只是借了这个名字。弟子们押注自己看好的倾向,押的都是修行资源或锻造法器的青坊令之类,青莲峰作为主持者会奖励猜中者。这倒更像一场投资,来锻炼弟子们的眼力。”   女子无奈笑笑,倒不如说是群魔乱舞,尤其是掌门上任后。这里应该只是其中一个盘口,承峰大会也是六峰弟子们的欢闹场。   江云晚抬眼在白练上寻找,但很快就愣住。因为她的名字太过显眼,就在白练榜首。   如果说白练上名字像是千军,那江云晚三个字就像是杀出重围,血淋淋冲到了最前方。   名字后还跟着许多小项,大概越惹眼的人选小项越多,自己名字后面累积成了山。   只不过从数字上看,押自己的人,十有八九押的都是自己过不了初试这一关。   田薰从后面跟上来,大概是怕江云晚见了伤心,连忙安慰道:“江山主,我押了你胜的。而且看你气定神闲,一定游刃有余,我昨夜可是备战到四更天的。”   江云晚微微奇怪,记得承峰大会分两天两项,但无论捉对厮杀还是闯关试炼,拼的都是修为高低,临夜磨刀有用么?   “那个人是谁?”雪使节忽然示意江云晚下面的人名,白练上两人一同杀出重围,但后者数字就好看很多,像是万众青睐。   “黄门郎,本代燕子居中的最强弟子,未入六峰已经击败许多人初境中的高手了,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天才。”田薰说道。   江云晚点点头,未入六峰有此傲人战绩确实是天才了,果然如今是风云际会的年代么?   白练下的青莲峰弟子猛栽下头,随即惊醒,“江山主?!”   “江山主终于到了么?整个不周山都在等她了!”   更多的惊呼在周围响起,诸多弟子身影在燕子居涌现,他们的修为还不足以参加承峰大会,并非今日的主角。   围绕在热切的目光中,江云晚就像是从清冷的人间边缘,骤然回到中心。   “那不是妖国的使节么?怎么会在这儿?”有人惊呼。   “消息闭塞了不是,江山主是妖国使节钦点的向导。”有人回答。   “但看起来,这位使节倒像是江山主的护卫……”   “江山主这样的美人,换做我也愿意当护卫。”   尽管人群中都压低了声音,但瞒不过江云晚和旁边大妖的耳力。   “雪使节还要在我旁边么?如他们所说……”   “如他们所说,为江山主这样的美人,当个护卫也不错。”甲胄中发出嘶哑声音。   “看来雪使节在妖国一定艳名不浅,很会讨女子欢心。”江云晚轻声道。   女子抬头仰望,目光落在白练最高处,微微有些愣神。   过去历届的承峰大会,自己都是躲在擎天峰中修行,有雪时赏雪,无雪时饮酒,不管峰外的寒霜渐起。   但确实与过去不同了,这场如江河的奔流中,自己无意间已经走到了舞台的中心。   “你们都押了江山主败么?”田薰瞥眼望向那些弟子。   刚才还热闹的场子冷下来,大部分人都尴尬挠头。   “江山主的美貌我愿承认是天下第一,但只有四境修为,山主试炼又严苛无比……”   人群中传来弱弱的声音,随即有不少附和声。   毕竟眼前这位轰动一时的女子,修行时间比他们都要少很多。   “没什么,我以前本就是以色愉人的女子。”江云晚只是笑笑,目光潋滟,人群中不少都看痴了。   过去自己讨厌这些,但这次为小蝶也为自己,既然到了舞台中心,那便尽兴而舞吧。   江云晚和田薰走到燕子居的尽头,薄雾倏然裂开一条缝,像是帘幕被掀开,帘幕后是青溪流淌的乐游原。   乐游原上并没有雾气,像是有人在这场寒冷浓雾中,生生挖空了一块。   “那么,祝江山主旗开得胜。”甲胄人影还站在白练下。   “多谢。”江云晚将整个世界的喧嚣甩在身后,和田薰一同消失在雾气后,帘幕再度合拢。   青莲峰弟子凑在妖国使节旁行礼,恭敬却不畏惧。   “使节大人有兴趣下押么?这些对宗门外开放也无妨。”   弟子笑笑,“如果使节大人支持江山主,也有别的小项。比如江山主能否过今日的第一试,又能否打破纪录,之前最快记录是半个时辰……”   “没有必要。”墨甲身影打断了他,“因为没有悬念,江云晚当然会胜,而且所向无敌。”   ……   云雾的边缘像是硕大无朋的球,将整个平原笼罩,六峰、燕子居和天工坊都隐在云雾后。   乐游原的中心有诸多人影,人影脚下是水网密布的青溪,地形被改变过,溪中出现一座座浮岛。   江云晚就站在其中一座浮岛,能感受到来自六峰的灼灼目光。自己刚刚进来时,周围流动的云雾都静止了一瞬,如果目光有声音,大概六峰间已一片沸腾了。   周边的浮岛上都是不周山弟子,也有山主夹杂其间。能感受到诸多充沛气机,确实是天下第一大宗,未入峰的弟子都抵得过许多名门正宗弟子。   人群最前方一位男子身穿繁复莲衣,眼神狂放又锐利,江云晚认出那是青莲峰的峰卿,应该是今日初试的主持者。   浮岛间被宽阔水面隔开,有目光从各处浮岛暗暗投来,好奇、憧憬、鄙夷、赞叹、厌恶……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就连青莲峰峰卿都不免看了江云晚一眼。   江云晚轻轻吸口气,胸腔中的妖心在躁动。这便是八百里不周山的中心了,无论各种意义。   是与周围弟子捉对试炼?还是分向对战?总之绕不过这些。   女子轻捏袖口,百折剑与花魁剑也在袖中躁动。   那么,来吧!   青莲峰峰卿向凌云峰的方向双手合拢,“掌门。”   “开始吧。”云雾中传来沉稳的声音。   青莲峰峰卿点点头,转过身来望向所有人。   “那么,承峰大会第一日,文试!”   男子拍击手掌,大钟轰鸣声在六峰间回荡,云雾像是海潮般翻涌。   江云晚整个人愣住,百折剑刚刚滑到手中。   “诶?”   ……   凌云峰探入云雾深处的岩盘上,低矮的方桌周围依旧有人影围绕。   洪掌门坐于正位,夏鲤恭侍在身后,青莲峰峰主苏合,还有剑澜峰峰主的那道乌金剑光也都在,比起上次唯独少了金光峰峰卿林琅。   洪掌门压下一口茶,“又是一次承峰大会啊,觉得自己都老了许多。”   苏合今日倒没有醉酒,一同叹息,“是啊,现在出去游玩时,小姑娘们见面都叫我大叔了。”   “嗡。”   “已经到乾明五十一年了……”苏合修长手指轻敲桌面,“不过总归是个好年,这次弟子中又涌现出诸多美玉,往前历数百年也很少见。”   “是啊。”洪掌门望天。   乾明大潮愈演愈烈,近年来天地元气更是在人间疯涌,烈火烹油就是如此了。   到底算是好年,还是……   洪掌门不再想这些无用之事,目光穿过云雾,落在乐游原上,但忽然愣住了。他摸索着下巴,发觉江云晚的神色有些不对。   洪掌门骤然想到一种可能,瞪大了眼睛。   难道小姑娘还不知道,承峰大会前些年已经改制过了?   “夏鲤,你替我押了多少?”洪掌门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   夏鲤凑在他身边。   “按照掌门的意思押了笔重的,假托凌云峰某位弟子之名,将您未来十年的预定花销,全都换成资源押了上去。”   洪掌门沉默良久,随后痛苦地捂住了脸。   ……   乐游原上很平静,弟子们很平静,唯独江云晚的心里很不平静。   文试?承峰大会何时有了文试?   江云晚很快猜出了大概,自己过去在擎天峰中久不关注,或许承峰大会已经悄然改变了。   难怪那位玉林山主田薰,说自己昨夜挑灯到四更。   也难怪大多弟子对自己持悲观态度,文试与修为有关系,却又不大。   江云晚往田薰所在方向望去,对方投来钦佩的目光,大概觉得文试对江云晚轻而易举。   江云晚唯有苦笑。   另一道目光陡然从一座浮岛中传来,江云晚望去,是个看起来质朴醇和的年轻男子。   这样的场合年轻男子竟还在吃着手中的灵果,轻松悠闲像是出来游山玩水,唯独目光深处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黄门郎?   江云晚轻易猜出了对方身份,因为那份凝炼气机,堪称本代弟子之最,甚至超过不少六峰中的弟子。   但女子收回了目光,眼下不是在意这名弟子的时候。   “大道无门,万法由心,唯望诸君勉励。”   青莲峰主一声令下,承峰大会终于开始。   平地起风浪,青溪中水浪骤然朝天去,形成一道道纤薄的水幕。   每座浮岛都被四面水幕方方正正围住,水幕外的一切都不可视,连感知都被隔绝。   江云晚仰头看去,只见青色水幕依旧在流淌,但流淌中一个个字迹浮凸而出,随水幕不断流转。   江云晚轻轻揉着眉心,有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仿佛自己是拔剑生死的武士,要通过刀山火海的试炼,到了现场才发现原来今天是厨艺大比拼,自己手里的刀只能拿来切黄瓜。   江云晚又看了眼水幕,四面八方都是浮凸的密集字样流淌,她无奈摇头。   这黄瓜,有点难切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水幕上的问题   乐游原,地形都被改变许多的青溪水畔。   诸多水幕围成一座座瘦长立方,像是水光潋滟的森林,天光云影都被倒映在水幕上。   水幕森林前一个男人长身站立,像是杆劲直竖立的长枪。   他留着极不寻常的短发,双手抱在怀中傲然昂首,但手指悄悄抓弄衣物,显得很不适应这身应对大场面的青莲峰礼服。   魏荆,青莲峰峰卿,但在不周山弟子眼中,这位好战张狂的峰卿像是投错了山门,倒更应该去扛鼎峰。   被扯开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肌肉,魏荆飞速咂着嘴角,显得很不耐,他宁愿去与剑澜峰峰主大战三百回合,也懒得在这儿主持。   但青莲峰协助凌云峰,负责仪礼祭典等诸事,不过是承峰大会的初试,总不能让峰主出面,何况峰主现在一定已经醉熏熏的了。   烦躁中魏荆扫视一道道水幕立柱,里面的弟子看不到外面,但外面无论他还是六峰中人,都能看到里面光景。   他望向青溪某处,水幕中的质朴少年还在啃着香蕉,好奇地打量水幕文字。   百年一遇的黄门郎。   他又望向另一角,那里有位清越少女,眸子像是星辰。   被峰主亲誉为“钟秀灵慧”的千水文。   不知道今年有没有适合青莲峰的好苗子啊。   魏荆看过那些名声甚至传到六峰的燕子居弟子,目光再扫过场中的几位山主,则不禁摇了摇头。   虽然同在一场竞逐,但山主们难于登天,因为弟子们是未沾墨迹的画布,山主们则已在人间滚了一遭,自然要用大力才能看出底色。   魏荆忽然脚踏大地,青溪中陡然飞出大团溪水,在他后方上空悠悠旋转,像是漂浮在空中的大漩涡。漩涡底不断飘出水滴,落回青溪中,像是群鸟归巢。   峰中传来不少惊叹,果然是青莲峰啊,平日再狂纵,也能用实力让人心服口服。   仿若左拳摧山,右手却沉稳绣花,这份控制力天下难寻。   “文试从现在开始,两个时辰没完成的人,有天大本事也要被踢回燕子居,前提是你还有再来的机会。”   男人将自己的声音送进水幕中,却不管里面的惊乱。文试本来不限时,这是他临时增加的规矩,峰主们也无权过问。   魏荆收起恶劣笑容,看向青溪角落的浮岛,那袭紫衣才是今日最惹眼的,也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山主中的例外。   此女的年岁其实比许多燕子居的弟子都要小吧,却已经名传人间,走得还是山主这条登天小径。   不知以飞登墨珠门两榜之姿,今日能登天否?   ……   水幕在周围流淌,其中三面都有文字浮凸,但又逐个迅速隐去,如此循环往复,像是印刷字块在随性活动。   江云晚在浮岛上环视,神色平淡带着些许笑意。   果然不是寻常的文试,水幕上的字样除了浮凸隐去,还在不断变换方位,让人目不暇接。   且三面水幕上的文字大多是重复的,完整的题目就藏在里面,需要答题者自己拼出,这对眼力和识念要求极高,毕竟浪费时间就注定败局。   但这只是第一个难处。   江云晚望向第四面空白水幕上,有问就有答,答案应该是要弟子们写在这上面,这面水幕就是答纸。她探手拂在第四面水幕上,但水过无痕,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便是第二个难处了。   江云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题目本身难度勿论,但是找出题目和写出自己的答案,就已经是两座难逾的关山了。   而自己是山主身份,这两个难处应该比寻常弟子们面临的要超出许多。   也确实如女子所料,燕子居弟子们所面临的,无论是字样闪现速度,还是答纸水幕的书写难度,都完全不可相提并论,要简单出许多。   许多弟子已经开始答题,让六峰中的目光有些赞叹,本代确实是个丰收的大年。也有不少目光落在江云晚处,但见女子看起来束手无策,不禁带着失望移开。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花瓶而已。   浮岛上江云晚轻笑,宗门还是那个宗门,即便是文试也如此艰晦,考验的是弟子们的整体实力,学识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她终于瞥向周身水幕,只是瞬间便找出了第一道问题,大致意思很简单。   “云在火上沸,如何留其羽?”   只是第一题,就已经问的是修行疑难,出处应该是与药石一道有关,这便是身为山主的特殊待遇么?   过去这已算是疑难了,但经历妖化蜕变后,自己的学识体悟已不再只是来自书卷,更来血脉深处,来自这方天地!   天地玄妙,时时都在眼中。   女子只是笑笑,两指并拢如剑,在答纸水幕上隔空挥写,多处水流竟然被阻塞,空处化作一个个端庄妍丽的小字。   色为云之体,意为云之羽。取意忘色,去实就虚,便得云羽,是为缥缈。   字迹停留片刻便消失,周围三幕水墙倏然凝固,刹那后上面的字迹全变,与之前截然不同。   已换做第二题了么?   依旧只是一瞥,女子淡然抬手,像是在挥洒一幅写意山水。   剑澜峰山腰的陡峭山路上,两名黑衣剑袍男子凭栏眺望,远处那些水幕围成高柱,就像是乐游原上的透明宝石。   “不愧是大姐头,厉害啊。”剑澜峰老三段长明感叹,“才是第四境生根境,就能将真气运用至此,在激流中留下文字。”   他看不清具体问题,但也能见到大概光景。真气离体是入地象中三境的标志,但在生根境才刚刚接触,能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应该是天下独一份了。   而其他浮岛上的人手段频出,大多是以术法驱动,却比这种大道至简的方式要差上许多。   “师兄?”段长明见旁边的易清不开口,不禁好奇询问。   “不,不是真气离体。”易清低声开口,“江山主她,用的是剑法……”   段长明呆滞住,眼角微微跳动,剑法留形比之真气离体,却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了。   大姐头不知道外面能看到,用出来自然也不是炫耀,应该只是信手拈来图个方便。   用这等玄妙剑意……图个方便……   “大姐头,你是怪物么?”   段长明叹气,“师兄,可向峰里说了么?”   易清点头,“峰主已首肯,后日弟子择峰时,剑澜峰会全力争夺江山主。”   两人都丝毫没有怀疑江云晚能闯到第三日。   峰中诸多目光中也发现青溪一角,有女子运指如运剑,水幕都被剑法隔断,却又精细准确无比。   如果目光能撕裂,六峰前的云雾大概都会被扫空了。   在无数弟子的呆滞目光中,江云晚运指如飞,第二题,第三题,第四题……   水幕清光中,浓紫衣色映出绰约风姿。   ……   凌云峰探出的岩盘上,青莲峰主苏合手中拿着不知哪来的酒壶,果然如自家峰卿所想,已经醉熏熏的了。   暗金色剑光动也不动,洪掌门还在饮茶,饶有兴趣俯瞰乐游原。   之前青莲峰卿魏荆突然宣布限时,他们三人虽然意外,但并没有阻止。   这样的意外都不能应对,还怎么算天下第一大宗弟子。   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都落在江云晚处,眼中与其说是激赏,倒不如说是眉飞色舞   果然自己不该动摇,只要是陈未师弟的安排,那就是没有问题的安排!   他已经开始盘算,结盘终了自己能赢得多少,换成银钱又能出去潇洒多久。   要知道之前花销额度都由夏鲤掌管,日子过的苦啊!   但洪掌门目光忽然凝住,随即朝苏合对面示意,“苏合,帮我看看越秀山主那的题,是不是有问题?”   苏合慢悠悠转头,目光穿透云雾落在青溪中,迷离的眼神却忽然锐利几分,“是有点问题……”   洪掌门想了想,轻声道:“承峰大会是金光峰负责,那就是金光峰的问题咯?”   这句自语仿佛是召令,一道光彩照人的身影出现在方桌剩余的空位。   那是位衣装华贵的女子,面容精致,眼角都有金影。   “如掌门所说,承峰大会有任何问题,都由我金光峰来负责。”   金无昧行礼,“掌门,有什么问题?”   洪掌门眯起眼睛,但下一刻忽然轻松起来。   “金峰主,来喝茶。”他笑着推过去茶盏,“没有问题。”   ……   有问题!   江云晚放下手指,静静注视周围水幕。   随着文试不断进展,难度也在飞跃,现在水幕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想从里面找出题目愈发艰难。   别人找题都需要许久功夫,她最开始只需要一瞥,现在竟也需要好几瞥才能找出。   那道书写答案的水幕流速也加快无数,像是一场毫无间隙的暴雨。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问题出在眼前这道题目上。   江云晚不记得自己答过了多少题,但这道题与之前难度截然不同,涉及北地丹鼎流派的内外之辩,还揉杂数百年前的一段历史,即便宗门的长老们也不见得能答出。   针对山主的难度提升?   不对,依照此等难度,那只说明宗门不准备收任何山主入六峰。   确实,有点问题……   女子抬起眼眸,目光冷冷望向六峰中的某个方向,尽管一切视线都被水幕所阻隔。   她很快收回视线,抬指准备写出自己的答案,但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不是感悟天地所能得出的,只能凭远超常人的体悟去计算猜想。   虚幻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说出了相似却更为准确的答案。   “小青?”江云晚一愣。   “当然是你亲爱的妹妹小青咯。”耳边有轻哼声,“虽然知道姐姐你厉害,但总不能看着姐姐你写犯出错误来。”   “小青你怎么会知道答案?”   “姐姐忘了我的原本身份吗?黑锦妖蛇是能复制他人的学识理义哦。”单听声音,就能想象出说话女子得意笑着的样子。   倒确实忘了黑锦妖蛇这一特性,修行最忌乱花迷人眼,对着秘笈修行,最后只会入宝山而空返,所以除了妖法之类外,自己还从没问过小青她的记录。   “那如此,算是作弊么?”江云晚笑笑,却是根本不怀疑小青说出的答案。   “剑灵也是修士实力的一部分啊,不然人族修士以后都血肉相搏好了,法器都不准用。”小青的声音蛮横,“何况是姐姐先受刁难的!”   “有理。”江云晚随即运指,将小青说的答案写了上去,剑指留白下,水幕狂流也不能阻止。   片刻之后,另外三面水幕再度更换,新题目藏在细密如麻的小字中。   识念飞转,甚至要用术算,一息半后江云晚看出了题目,但脸色变得冷然。   这是道冷门偏僻的题目,涉及大妖如何利用天地气象流转,无论人妖二族,都是天元境以上才有资格思考的问题。   一道可能是巧合,两道自然有古怪,是有人在为难自己。   “有趣。”江云晚挑下眉头,“小青,你复制过多少学识理义?”   “很多很多哦。”耳边的声音含笑,“小青就是姐姐的独门随身小书库。”   “哦?”江云晚笑容玩味,“那随身小书库里,有没有让人脸红心跳的那种?”   “姐姐!”   ……   六峰前的云雾终于散去了些,冬日照拂人间,但空旷的乐游原依旧清冷。   青溪上水幕立方密集,就像一座座茧房。   某个角落的水幕忽然露出一条裂缝,像被剑从中间劈开,六峰间的目光焦灼起来。   一位年轻男子从中走出,口中还在咬着红果。   燕子居,黄门郎。   六峰中安静片刻,随即稀薄的云雾都沸腾起来,那象征着没有响起的掌声。   确实应该有掌声!   就连青莲峰卿魏荆都流露出难得的赞赏目光,他身后的流水漏斗还有大半。   “恭喜你通过承峰文试,用时不到半个时辰,不仅把其他弟子们远远甩在身后,而且超越了上代宗门记录。”魏荆双手抱怀,看向走到他身前的年少。   黄门郎向后看了眼,青溪上的水幕立方依旧安静,诸多弟子还在里面奋战。   他将最后一口红果送入嘴中,含糊道:“第二个出来的,应该会是千水文吧,她在燕子居名号叫小博士。”   “不,你小子就是第二个。”魏荆道,“第一个是越秀山主江云晚,她完美通过文试,已经先行离开了。”   黄门郎咀嚼的嘴巴僵住,“……江山主,是刚刚才出来么?”   青莲峰卿没有答话,只是伸出一个手指。   “江山主只用了一炷香时间?”黄门郎险些被噎到。   魏荆依旧不出声。   “那,是用了半炷香?”黄门郎希冀道。   魏荆摇动手指,“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字也不要问,怕你听了道心失守。”   “那就是比我想的还要厉害咯。”   黄门郎唉声叹气蹲下,但显然道心没有失守,甚至还掏出一颗大梨继续啃着。   魏荆想着自己还好没把江云晚出来时,整个宗门是何等的场面说出来,不然你还真可能道心失守。   不周山,天下第一大宗,多少年没迎来这样的震撼了。   水珠不断从身后漩涡落下,鸟群般经过男人身旁,落在青溪中。   他望着青溪上的水幕,想起江云晚后来所做的那些题,已经远远超出了文试的上限,却依旧被完美答出了。   不仅是自己,六峰中极少数人应该也能看到,所谓暗流涌动,就是指当时的场面吧。   “这个江云晚,是怪物么?”   江云晚的文试显然有问题,但他懒得去想其中的弯弯绕绕,因为江云晚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太强,就是问题。   此女绝不是哪里冒出的普通山主,是哪座峰提前的布置吗?   难道……   魏荆低头看,名为黄门郎的年轻弟子许是嫌蹲着不舒服,竟然背靠他的腿坐着,还啃着手中的梨。   “喂,小子,后日择峰,有没有兴趣来我青莲峰?”   “随便啦。”黄门郎仍在叹气。   魏荆望向青溪,认真思索,“你说,我要不要后日争夺下江云晚?”   黄门郎很惆怅,将小半颗梨全塞入口,腮帮子松鼠般翻嚼。   “都随便啦。”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花开,等月来   承峰大会初试之后,江云晚回到了落英巷家中。   春息和朱洛都松了口气,虞烟则从头到尾信心满满,她大概是世上最了解江云晚实力的人,但即便是她如今也不知道,云晚究竟到了何等地步。   承峰大会而已。   那可是她的道侣!   夜色宁静如水,江云晚走在东苑庭中,樱花在她身后飘落如雪,不周山的雪大概也不远了。   江云晚站定在樱树下双手拢袖,闭着双目心神不断下沉,来到了身躯深处的那方天地。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汪洋,这里依旧是漆黑的世界,妖气花瓣像是逆扬向上的雨,直飘向虚无的天穹。   女子的身影甫一出现,微卷的海面就彻底平静下来,光滑如镜。   她望向四周,十几颗蛇蛋样的大茧围成圆圈,微透明的茧膜上有黑红二色缠绕,形色各异的美人抱膝蜷缩在茧中。   江云晚看着这些来自黑锦妖蛇神通的美人分身,她如今对神通掌握也已炉火纯青,能够体察出变化。   ——距离下一个分身被释放,已经不远了。   且妖化蜕变后,新的分身似乎也会受到影响。   江云晚收回视线,望向美人茧中心位置,那里悬浮着一柄古雅秀丽的长剑,长剑上缠绕着瑰丽的蛇纹。   这便是自己的双生道树。   道树形貌特性因人而异,但双生道树应该是天下第一份了。   长剑道树让自己有了御剑之能,蛇纹道树让自己本体和分身间真气能互相转换。   道种落而道树生,这便是生根境。而待道树意满花开,便是破境之时了。   江云晚走到道树前,伸出一指虚抵在剑柄处,无形的波动生出,漩涡般灌注到道树中。   长剑共振清鸣,蛇纹凝实如真。   江云晚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今日并非只是简单闯过初试。   自己处于四境巅峰已久,借助水幕答题打磨识念,那些远超境界的问答则增益体悟,将最后一点欠缺也补足,如今终于到了四境大圆满境界。   道树开花日,便是破境时。   但闭目感悟的女子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自从妖化蜕变回到不周山后,自己的炼化速度又有提升……   因为不周山灵机比别处充盈?   不,自己春末刚来不周山时,也没有此等变化。   江云晚想不通便将其抛在脑后,静心打磨境界。   ……   东苑庭中。   一片樱花落在江云晚头顶,女子若有所感睁开眼睛。   她抬头望去,娇小的女孩正坐在树梢上,双腿轻晃白发柔长,像是夜中的精灵。   江云晚绽出笑容,这两天小蝶气色不错,看来陆长老那些药有效,就差承峰大会后的浣玉池水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蝶最近特别黏自己,晚上不管是入浴,还是和虞烟她们闲聊,或讨论修行中事,小蝶都会跟在旁边。   虽然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待在一旁,看众人们说笑。   春息喜欢热闹,所以东苑中总是悬满华灯,但在迷离的灯影中,树上的女孩只是怔怔望向院墙外。   江云晚心中一动,“小蝶,想要出去玩吗?”   “可是江云晚你要修炼……”小蝶歪着头。   “我每时每刻都是修炼,在哪都一样。”江云晚笑着敞开了怀抱。   “那好吧。”女孩跳下了树梢,轻盈地落在江云晚怀中。   能闻到花木香气,江云晚却一愣,今晚小蝶有点不一样,换做以往大概会一脚踹下来吧。   莫名的感觉中,江云晚抱紧了怀中的柔软女孩。   ……   深夜的长街一片清冷,冬日镇子上的人们总是早早关了门。街上也只有几个灯笼稀疏亮着,光影在街面上交错纵横。   江云晚踱步在街头,今日闯过承峰大会初试,让她心情不错。小蝶走在前面,不知为什么老是朝有灯光的地方去,让江云晚恍惚看到喜欢踩水坑的顽童。   江云晚笑笑朝前方弹指,未点燃的灯笼一个接一个亮起,转瞬间长街上满是华灯。   女孩抬头怔怔望着灯火,今夜这座镇子为她明亮。   小蝶沿灯影往前行走,像是久不见光火的飞蛾,江云晚在后面跟随,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镇子边缘,清冷的原野就在眼前,原野尽头群山连绵。   江云晚揉揉小蝶的头,“想去哪里玩,今夜整个镇子都是你的,整个不周山也是。”   小蝶静默半晌,终于将脚踩在原野土地上,“可以去颖江么,记忆中我好像去过很多次。”   小蝶在过去轮回中曾作为扛鼎峰峰卿,应该常常经由颖江,在越秀山和扛鼎峰间来往……江云晚笑笑,拉住女孩的手,转眼消失在原地。   这一夜她们去了很多地方,在颖江水上泛舟,小蝶趴在船头逗着游鱼;在黑水山后探寻,让小蝶看吕卿在那里用地火折腾出的嶙峋怪石;   她们去了南梁山访古,那里有旧朝留下的斑驳古刹;她们去了不周山东麓的月茶原,看万千夜鸟在那里起落,小蝶在月色茶树中仰望。   或许是曾经没有来过,或许是记忆已经忘却,小蝶每到一处地方都睁大眼睛,像是要把所有细节都落在眼中。   还好江云晚在不周山长大,不需费力就能想出许多形胜美景,今夜阴云遮月,约莫到后半夜时,两人才重新回到霞栖镇。   小蝶因为跋山涉水而脸颊泛红,但眼中反而溢满光彩。   “还想去哪里呢?”江云晚问。   “还想去春和楼,虞烟说那里的菜味道很好。但那里晚上不开门,我白天又不能出来……”   “交给我。”江云晚笑笑,带着小蝶到了小镇中心。   她们溜门翻窗进了酒楼,明明是实力强大的修行者,却蹑手蹑脚像是小贼。江云晚不想惊动镇上的人,直接用幻术让厨子做了一桌拿手菜,然后便又让其酣睡过去。   春和楼顶层,江云晚在桌子中心点燃几根细烛,黑暗都被驱散。   “这算是传说中的烛光晚餐么?”江云晚想起什么,低声笑着。   不过这也算是庆贺今日通过初试吧,承峰大会结束后小蝶也能得痊愈,就算是提前庆贺了。   江云晚并没有动筷,只是撑着脸看小蝶大快朵颐,并时不时察看有没有人来。   “这就是常人口中的偷鸡摸狗么?”小蝶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玩一点。”   “没有偷鸡也没有摸狗,但做贼心虚是有的。”江云晚笑笑,“你怎么不吃了?”   “已经吃完了。”小蝶点点头,“但我还是更喜欢府上做的饭菜。”   江云晚回头,才看到桌面一扫而空,女孩将筷子好好放在桌上,这是春息教她的规矩。   江云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不禁笑着摇头,“馋猫。”   “已经是后半夜了,乖乖回去睡觉吧。”江云晚道。   但女孩今夜第一次摇了摇头,“我还想去霞栖学馆,听江云晚弹琴。春息说你弹琴很好听,但我没有听过。”   江云晚想了想,自己确实只在学馆奏琴。时辰已经很晚了,她本想劝说小蝶回去,毕竟来日方长。   但看到女孩被烛火照亮的眼睛,幽深中藏着希冀,江云晚忽然心中一动,点了点头,拍下银钱带女孩离开。   同样是偷偷溜进去,整个学馆静谧无声,能偶尔听到鸟叫。   在经常讲课的那间学堂,江云晚翻出一张琴,端坐在琴案后。   小蝶坐在空荡学堂的中心,与江云晚相对。   “开课前要先向教习问好哦。”江云晚调侃道。   女孩懵懂站起来,“教习好。”   江云晚轻笑应声,双手抚在弦上,悠悠琴声自指间飘出,在学馆中回荡。   琴音袅袅,仿佛能见到无数光羽在黑暗中飞舞。星月被密云遮蔽,天地从未这样寂静。   “很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不知何时女孩坐在了江云晚的身边。   “蝶恋花,江南那边常奏的曲子,我在缺月楼学会的。”江云晚指间不停。   “我好像也听过,但我不记得了。”女孩轻声道:“路人甲说我会渐渐想起以前的事,但我想起的不多,都是模糊一片。”   “或许,是你不愿意记起。”   “可是更早时候,我在越秀山刚诞生时的事反而能记起。”   “那些记忆快乐吗?”   小蝶蹙眉思考着,“回忆起来时会觉得暖洋洋的,这是快乐吗?”   “是啊,这就是快乐了。”江云晚轻拨琴弦。   忽然有温软的触感传来,江云晚低头看去,女孩枕在了她的膝上,让她想起在此处上课的学童,抛却轮回的岁月不讲,今世小蝶也只是个孩子。   “可是快乐那么短,却记了那么多年。”小蝶侧躺着道,“而且每次暖洋洋之后,就会觉得冷冰冰的。”   “那个大概是难过吧。”   “为什么呢?”   江云晚答不上来了,是啊,为什么呢?   其实没有为什么,快乐不分长短,只有轻重。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骗局,人一生中能得到的快乐是有限的,就像一罐提前装好的蜜糖。   蜜糖的感觉总让人难忘,与时间无关,当你一口气将整罐蜜糖吃下,一念也是永恒。   可你的罐子空空如也,余生便只剩回味。   或许是刚诞生在越秀山的一段岁月,或许是在钱塘度过的一个春天,你偷偷吃着蜜糖,那段记忆便比任何岁月都来得深重。   可你偷吃了太多的蜜糖,于是犯下了罪行,要用余下时间去偿还。从此蜜糖化作毒药,肠穿肚烂,再不能忘。   这一刻天边的乌云忽然裂开,月光如水倾泻下,照在江云晚的身上,小蝶的白发也在月光下发亮。   江云晚忽然明白小蝶为什么想出来玩,之前去太兴城也跟上,因为那些蜜糖,小蝶其实一直还在越秀山,兜兜转转怎么都出不去。   那自己呢,当初选择来不周山,是下意识想要逃离钱塘么?   女孩揉了揉眼睛,显得很疲惫。   “小蝶,困了吗?”   “嗯。”女孩发出软绵的声音,“江云晚,等一个人是不是很累啊?”   “是啊,很累啊,但有时想起那个人就会很开心。”江云晚轻声道。   女孩慢慢闭上眼睛,“开心也是暖洋洋的感觉吗?”   “嗯,暖洋洋的。”   “那我现在也是暖洋洋的,我待在江云晚身边也很开心。”   “我也是。”   “江云晚,什么时候会下雪啊,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   “快了吧,就在这几日,你当然能看到。”   “江云晚,我困了,我们回去吧,但是想听完这一曲……”   “好啊,喜欢听的话以后常弹给你听。”   “是啊,很喜欢……”   琴音在月光下飘扬,像是成群蝴蝶飞舞,蝴蝶下女孩恬静沉睡。   一曲终了,江云晚轻笑着按住还在震颤的琴弦。   “我们回去吧,小蝶。”   “小蝶?”   ……   长夜快要到尽头,庭中却格外寒冷,青石面开始泛霜。   江云晚让虞烟、朱洛和春息都先回去,自己独自倚在小蝶房门口,看着陆长老在里面忙碌。   当霜色渐浓时,陆长老终于神色疲惫走到房门前。两人相望一眼都没有说话,默契地朝外走去。   两人到议事的厅堂中,在锦绣地毯上对坐,侍女们进来要上暖炉,被江云晚命令出去,大门也连带关上。   “小蝶怎么样?”   “……我低估了峰卿的状况,恐怕那些药也早没有用了,峰卿在瞒着我们。”陆任峡低声叹气。   “那浣玉池水呢?”江云晚问。   “按照之前的计算,能让峰卿像正常凡人般活过一生。如今就算起作用,峰卿也只会像是先天羸弱的凡人,恐怕至多只有几十载光阴。”   “几十载光阴也是活,陆长老有几成把握?”   魁梧的壮汉不说话。   没有回答,就是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也要试,那么现在所有希望都在浣玉池上了吧?”江云晚问。   陆任峡点头,“峰卿已经不可能撑过承峰大会,等待下一个机会了。所以只能拜托江山主,天亮后闯过最后一关。”   “这种时候还要按部就班么?”江云晚站起,“我去找宗门,无论掌门还是谁,请求他们允许提前进入浣玉池!”   “不可!”陆任峡叫住了快要走出去的女子,“这样会暴露峰卿的存在。”   “害怕暴露么?”江云晚没有回头,“真是奇怪,小蝶曾做过扛鼎峰峰卿,就算是邪祟之身,也不至于此。”   男人低着头,再度没了声音。   房中烛火陡然摇曳,江云晚转身冲到陆长老前,竟暴怒地抓起他的衣领。   “小蝶的事上你一直在说谎!很早我就在怀疑,小蝶的过去也有诸多谜团!”江云晚根本无视对方在不周山举足轻重的地位,断喝道:“陆长老,这种时候还要遮遮掩掩吗?”   陆任峡彻底愣住,烛光照在女子脸上,那眼神狠绝如刀剑,又像是太古的凶兽,让他这位首席长老都不寒而栗。   长久的沉默后,陆任峡终于开口:“江山主,有酒喝么?”   江云晚松开他的衣襟,冷冷道:“陆长老在锦青馆时,不是说多年不饮酒了吗?”   “但是我过去饮酒,那讲起过去的事当然也要饮酒。”男人抬起头,“再给我些纸和笔。”   江云晚有些意外,对方那张岩石般坚硬的脸上,忽然融化出莫名意味,像是一块石头风吹雨打已过千年。   陆任峡望向窗外,悠悠叹息。   “还有一个时辰天亮,江山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二十章 此恨绵绵   “你说的对,我一直在骗你,峰卿记忆恢复得慢,所以才没被揭穿。”陆任峡沉声道:“以前的说法里峰卿是个懵懂少女,职位只是虚名,但其实之前轮回中峰卿强大而冷酷,是抗鼎峰真正的主人。”   男人坐在窗前中,灯光照亮半边坚硬的脸。他一只手端起大碗烈酒,另一只手持笔在纸上涂抹。   江云晚站在黑暗中,静静扮演听众的角色。   “在我刚进抗鼎峰时,峰卿已经在抗鼎峰多年了。确实有少数时间峰卿会浑浑噩噩,需要人照顾,但大多时候她就像是我的师傅,我的领路人一般。”陆任峡目光低垂,“只知道最初是峰主在越秀山发现了她,让她辗转成为抗鼎峰卿,但峰卿答应的理由我不知道,或许是寂寞吧。”   江云晚望着对方,她知道那种眼神,仿佛有脚步声在追赶,那是往事抓住了他。   “那扛鼎峰峰主究竟在何处?我听闻足足有数百年没现身了。”江云晚问道,这也是她还是朝千阳时便知道的事。   “峰主的事后面自会提到,总之你要知道扛鼎峰是六峰中出现最晚的,实力也相差少许,但在峰卿手中扛鼎峰有了显著提升。”陆任峡大口饮酒,手中墨笔狂舞而顿。   江云晚抬眼望去,画纸上天与地色泽都很浓烈,天地之间是位空幽清丽的女子,白发如瀑,俨然是长大版的小蝶,这就是小蝶轮回前的样子么?   “是峰卿教会了我作画,可是她现在都不记得了。”陆任峡将那张画纸扯去,在另外纸上继续涂抹,“在很久前不周山曾有段‘空山’时期,江山主知道么?”   江云晚摇头,她并没有欺骗对方,即便作为朝千阳也不知道这些。   “也对,那时我都还算是个年轻人,现在不周山知道的人都很少了。”陆任峡擦嘴,“那是上任掌门飞升失败坐化后的时期,不周山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掌门,群龙无首六峰共执,便被称作‘空山’。”   “但后来名叫洪萌萌的男人接手了,也即是如今的掌门。”江云晚道。   “是,但洪掌门的路并不顺利。先掌门坐化得突然,那时洪掌门还刚从擎天峰改投凌云峰不久,本是最没希望的。何况还有个强大的竞争者,是先掌门的亲传弟子,无论道法还是天资都是一绝,宗门里绝大多数人都看好他。”   “那后来发生了奇迹?”   “没有奇迹,只有一团火。”   “火?”   陆任峡低头作画,“第一次见到洪掌门时我就觉得他眼底烧着一团火,那火是从仇恨里烧出的,我不会看错,尽管洪掌门大多时候像个孩子。但不管是仇恨还是什么,洪掌门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驱动着。他的修为极其惊人地提升,且展现出高超的魄力与手腕,很快就掌握了凌云峰的大权,并获得六峰中许多长老的支持。”   又一幅画到了江云晚眼前,在群山翻滚的云海中,两道高大身影各据一方,像是佛语中的金刚,天地为之作色,雷霆搅动云海。   这大概就是陆任峡对当初的印象,可见洪掌门与那位先掌门弟子的争斗激烈。   江云晚明白支撑洪掌门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如果现在的擎天峰也突然覆灭,大概自己……   “后来那名弟子和掌门如何了?”   “那名弟子,被压垮了。”陆任峡轻声道:“当时他的修为不比洪掌门差,支持他的人也有很多,但在某次关键的竞争中落败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修为还不能压倒一切,于是他去了扛鼎峰。”   “去扛鼎峰?”   “没错,那时洪掌门已经占据绝大优势,那名弟子在凌云峰也待不住了。但他去扛鼎峰,却是为了寻求力量……”陆任峡忽然顿了下,“江山主,等下我所说的,你要发心魔大誓保证不会说出去。”   江云晚沉默片刻,正要起誓却被对方拦住。   “不,这一切本来就是我扛鼎峰亏欠江山主,又怎么能再强求?”陆任峡咽下整碗烈酒,大碗捶地,“我相信江山主,不然在太兴城时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江云晚点点头。   “我只能告诉你,在扛鼎峰深处,囚禁着来自远古时的隐秘,峰主消失的岁月里,就是在禁地中看守镇压,甚至扛鼎峰存在的意义就是为此。”男人的声音幽沉,像是窗外万古不落的月。   不周山是人间第一大宗,核心便是六大青峰,需要以一峰之力去囚禁镇压的,到底是什么……   江云晚心头猛地一跳,“陆长老,扛鼎峰是否曾出现过一种披着黑鳞的怪物?非人非妖,是最纯粹的暴虐与黑暗。”   陆任峡一愣,“我扛鼎峰专修霸道体魄,高深者可搬山倒海,哪会有不长眼的妖邪怪物来找死?”   江云晚松了口气,对方的神色显然是不知道神眷的存在,看来扛鼎峰下镇压的并非启神宫。   但那又会是什么?   陆任峡又在画纸上落笔,“那名弟子迷了心窍,一心要更强大的实力,他甘愿冒着触犯门规的风险,想接触扛鼎峰镇压的存在,向其寻求力量。但扛鼎峰底下禁制何其严密,他决定先接近扛鼎峰当时的执掌人。”   “小蝶?”江云晚一惊。   “是,那名弟子是先掌门的爱徒,在不周山哪里落脚都无人敢指摘,何况他的名义是向峰卿求教修行。”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陆任峡轻声道:“修行无岁月,弹指就是六十年,那名弟子也在扛鼎峰中待了六十年,但并不与我们这些弟子相熟,只是除了修行就是去找峰卿。峰卿本是冷漠疏离之人,却不知为何没有赶他走,有时会和他在山巅饮酒,有时会随意教他些修行法门,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就像是……养了只宠物。”   又一幅画卷飘落在江云晚脚边,在写意的山水中,空灵幽寂的女子站在山巅,只留下边饮酒边望向云海的背影,天光云影落在她身上,显得很落寞。   而在女子身后远处,一名年轻男子同样只有背影,却是在看着女子。   江云晚看了许久,忽然轻轻叹口气,她大概明白为什么小蝶懒得赶那名弟子走了。   画中的男子衣袂飘摇,体态轻盈仿佛骨骼都是中空的,似乎随时都能像飞鸟般御风上青天。   她在太兴城中曾经见过一幅画像,画里的人与这名弟子很像。那是在露家祠堂所见,南君的画像。   ——那名弟子和南君很像,并非容貌形体,而是那种轻飘登仙般的气质。   “那名弟子后来放弃进入禁地了么?”江云晚问。   “事后想想,那人或许一度放弃了吧。毕竟没人能为此忍受六十年的枯寂,他在扛鼎峰中朝游山涧、暮宿华府,赏美景、喝美酒、勾搭漂亮女弟子,过得不亦乐哉。而这六十年中洪掌门也渐渐折服了大半宗门,距离成为真正掌门很近了,看起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所以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江云晚轻声问道。   陆任峡点点头,“那六十年的尽头也是一次折山之礼,天下各大宗门修士云集不周山,峰主峰卿们也出峰与会。然后就趁着这个空档,那个弟子去了扛鼎峰禁地。”   江云晚没有言语,她猜到了大概会有这样的结果。   是啊,人心才是世间至强至坚之物,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酒水所剩无几,房间中漂浮着淡淡的酒气,但陆任峡没有丝毫醉意,眼神反而愈发清明,里面似乎有无数往事在回荡。   他缓缓研墨,“禁地是倾尽宗门之力打造的,即便那名弟子已经摸清了许多隐秘,但还是在半途被发现了。虽然他事后忏悔,但触犯了不周山大忌,宗门仍要废其修为,断其长生之路。但就在最危急的关头,有人冲进去把他救出来了。”   “是小蝶?”江云晚轻声问。   见陆任峡轻轻点头,女子反而皱眉,“就因为救了不周山的重犯,所以小蝶如今要躲躲藏藏?”   陆任峡摇了摇头,“那名弟子犯的本就不是死罪,何况救他的峰卿。是峰卿的邪祟之身暴露了,毕竟救援中发生了激战。峰卿过去一直隐瞒着身份,而以邪祟之身充任不周山峰卿,犯了修行界的大忌。”   江云晚点点头,“我知道过去人族与妖族经年血战,所以修行界那时排斥一切非人生灵,甚至带有仇恨。”   陆任峡再次落笔,这次却使出了极大力气,像是在运使刀剑。   “不止这个原因,当时宗门间远没有现在这样平和,矛盾甚至比不同族群间还大。天下群雄齐聚不周山,如何能错过这样削弱不周山的好机会,于是那一年的折山之礼彻底中断了,转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话音落下,笔锋也落下。   江云晚抽来第四幅画,那上面是应该是六峰围绕的乐游原,纤薄的女子身影立在中心,仰望无数大能修士潮水般杀来。   真是惨烈的战场,仅从狰狞的墨色中,江云晚仿佛都能闻出血气。   “你的意思是,不周山连手其他宗门,镇压了小蝶?”江云晚的声音微颤。   “不,那样不周山就不是不周山了。”陆任峡轻声道:“宗门是要保护峰卿的,哪怕她并非人族。但天下修士握有大义,宗门也只能暗中回护。”   江云晚轻揉眉心,消化这些久远的往事,只觉得有种怒火却又不知向何处宣泄。   这个故事里还有个隐藏的关键人物,就是那位扛鼎峰峰主,听说是位女子。是她在越秀山发现了小蝶,又冒着禁忌让小蝶做了扛鼎峰峰卿,那理由是什么?相中了小蝶的实力?抑或是可怜小蝶,想让她能有个归处?   “大战的结局是什么?”江云晚抿嘴道。   “在宗门的暗中庇护下,峰卿带着重伤之身消失在茫茫群山,我主动请缨揽下搜寻峰卿的任务。找到时峰卿因伤势已经进入了新一轮涅槃重生。”   “我将峰卿带到了越秀山,缔结了隐匿阵法让峰卿在星屑花间重生。回到宗门我汇报说峰卿已经灰飞烟灭,外宗修士们没有怀疑,因为那样的伤势不会有人能活下来。”陆任峡道。   “所以小蝶重生后一直待在越秀山,再度现世,就是跟着我从越秀山来到霞栖镇?”江云晚询问。   难怪初见时小蝶是那样虚弱,渴求自己的鲜血。   陆任峡点点头,“很久前我找到了重生后的峰卿,带她悄悄回过扛鼎峰,但只讲出她是我们扛鼎峰峰卿。当年那代宗门中人大多死去了,还记得的只剩我和掌门等这样的人,但我依旧不敢冒险,只让小峰卿在诞生之地平静生活。”   “那位擅闯禁地的先掌门弟子呢?”   “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中,他和我一样微不足道,无能为力。而和天下宗门围攻不周山相比,他那样的罪行就更不值一提了。他早早被峰卿扔出了不周山,后来宗门宣称将其逐出宗门,并且永世不得再入六峰二谷为弟子。”   江云晚终于坐回陆任峡对面,沉默良久,“所以又一次折山之礼在即,各宗修士再度填满不周山,你害怕小蝶被发现?”   “是啊,当年那场大战何其激烈,不仅峰卿重伤,其他宗门也有损失。不周山中有我这样活下来的知情者,其他宗门也一定会有,如此深仇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被发现可能又是一场大战。”陆任峡叹息,“所以我一直把小蝶放在江山主这儿,灯下黑反而安全。”   江云晚忽然一拳砸下,绣毯连同地面都被贯穿碎裂,她怒声咆哮,声音嘶哑如毒蛇。   “是他们先找上小蝶的!”   女子按压额头捂住脸,压抑着蓬勃的妖气,冷冷笑着,“让陆长老见笑了,我就是这样不讲理的女人。我不管什么往事,不管什么新仇旧恨,我要救小蝶,谁都拦不住!”   “但硬碰硬耽误的只是峰卿,当年参与大战的修士中,甚至有银阁寺这样的大宗。当年和峰卿有交情的不周山修士大都死去了,再来一次不周山也不会庇护峰卿了。”   江云晚深深呼吸,平息渐要失控的心绪。   银阁寺……   世间除了三大宗立于潮头,地北还有落星门和正歌山这样的大宗紧随其后,天南则有墨珠门与落星门相对,而与正歌山这样世外之地相对的,就是东南一带的金银二寺了。   金山之侧有银阁。   但银阁寺中人并非金山中那样的僧人,而是体魄雄健、斩妖除魔的武夫,只不过与金山为邻太近,又沾染了些寺家风气,所以也被称作银阁寺。   银阁寺在天南就以卫道士自居,遇妖除妖遇魔斩魔,斥人族外的所有生灵为外道,难怪那年领头围攻小蝶。   “我明白,所以万全之策,还是由我通过承峰大会,以到达浣玉池畔为胜利。”江云晚轻声道。   陆任峡点头,将最后的酒水倾入碗中,举杯敬向女子,“江山主,拜托了!”   他饮尽杯中烈酒,站起魁梧的身躯。   “陆长老何去?”   “那时我没有力量搭救峰卿,只能做一个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男人攥紧双拳,发白的骨节爆出脆响。   “江山主年岁未到,不能理解这种痛苦。但如今我已经掌握了力量,就不会再坐视当年的事重演。我去做以防万一的准备,扛鼎峰的长老中,也还有几个从当年活下来的兄弟,他们都是与峰卿一起喝过酒的。”   “江山主,承峰大会拜托了。”   陆任峡踏步出门,消失在将尽的夜色中。   江云晚独坐在房间中,渐渐薄弱的黑暗遮住她的神色。   我知道啊,那种无能为力的悔恨。   江云晚望着自己柔若无骨的手,自己不也为了寻求力量,才一路行走至今么?   房门响动,虞烟轻声进来。   “你都听到了?”江云晚问。   “嗯,他用的还是我的笔墨。”虞烟拾起地上的几幅图画来看,“真是好画。”   “听陆长老说,他是和曾经的小蝶学的,技法确实不错。”   “我不是说技法,而是画里面的东西。”虞烟指着那些墨色淋漓的画纸,“我从未见过哪幅画中饱含这样的恨,他的恨是这样浓烈,所以单是和你讲话还不够,一定要亲手画出,还要就着酒水,不然早就失控了吧。”   江云晚沉默片刻,“他是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这种痛恨无论多少年都不会消解,还会在深夜像蛀虫一样撕咬他的心肠。”   江云晚拿过其中一幅画,那是轮回前的小蝶和那位弟子站在扛鼎峰峰顶。   或许在自己不知道的遥远岁月里,小蝶也曾带着陆长老在内的弟子们,在山顶一同迎风饮酒。   因为那时酒水的味道如同蜜糖,所以后来很长岁月都不敢再尝了么?   她想起刚刚陆长老离开的背影,仿佛出征杀伐的将军,说的话都是身为一个男人的承诺。   天边泛起晨曦,微弱的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位女子的眼中。   天,亮了。   承峰大会第二日,开始了。   ……   不周山以东的方向,一支队伍在在沃野中行走,朝向那茫茫的八百里群山。   他们都穿着直筒的衣袍,戴着扁平的斗笠,手中也有金铁长棍作杖,像是寡言苦行的僧侣。   可他们的斗笠下是麦茬般的黝黑短发,衣袍下的肌肉鼓胀,行走间便有气机流转,一看便知是一等一的武夫。   出自寺观却不是僧。   天南银阁寺。   唯独领头人面容枯松皮肤干扁,虽然还是中年面皮,倒像是垂垂老矣的朽木。   他手中的棍杖在日头下泛光,带着森冷的银色。   他不断以棍杖杵路,身旁也有弟子搀扶,额头有狰狞伤痕,像是经历过惨烈的战事。   “再把信拿出来让我看看。”领头者人伸出手,话音像是树皮摩擦。   说是信件,旁边弟子掏出的却是块玉片,但里面光华流转,显然不是凡玉,有话语附随其中。   领头者摩挲玉片半晌,才让弟子收回去。   “师傅,您一路已经确认过好几次了。”   “我只是不敢相信,那个不周山的妖邪还活着。”   他手中银杖猛然杵地,地面生出裂痕,“但人道之外,多是要诛杀的邪魔之流,何况这样的妖邪!”   队伍再度启程,那些棍杖捧在地上发出金石相交的声响。   “但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浆。那人帮我们解决经年之仇,我们也要帮人家解决心头大患啊……”   “师傅,什么叫心头大患?”   中年人抬起斗笠,视线仿佛能穿过茫茫群山,落在莲心般的六峰上。   “就在你身边,就在你眼前,让你痛恶万分咬牙切齿,却又怎么都搬不走,像山峰一样高的东西,就叫做心头大患。”   “或者该叫是心头大恨,这样的恨不可不除。”   这群世外的武夫步伐沉健,带着森然气息,朝已经逐渐熙攘的不周山而去。 第二百二十一章 成为太阳   乐游原上青溪的中心,一朵硕大的青莲浮于水上,莲瓣将日光折射成七彩的颜色,引来六峰中的无数目光。   青莲峰卿魏荆站于溪畔,一手在胸前掐出繁复玄奥的法诀,显得正心诚意,另一只手却在挠着耳朵。   “青莲之九,落。”   像是清风拂过,青莲上无数莲瓣被吹起,雨一样落向水中。但玄妙的波动生出,莲瓣在风中变化延展,折射出不同的光。   泛出青光的莲瓣便化作青鱼,红光灼眼的莲瓣便化作红鲤,还有或彩鳞或斑点的鲤鱼一同落入水中。   数不尽的锦鲤在水中游曳,像是得到了号令,鱼群有力地甩尾,齐齐逆流向上,沿着青溪溯游而去。   但这些不过是表象,魏荆眯起眼睛,凡人看不到的气机在他眼中呈现,无数道乱流从不周山脉各处涌来,交织成网,每道气机的尽头都连接一尾锦鲤。   那是燕子居弟子们在山中各处接受试炼,既是武试也是最后的试炼,试炼的进度会反馈在锦鲤的速度上。   游鱼就像是弟子们的化身,它们会沿青溪一路溯游向上,穿过乐游原和芳华谷,然后进入颖江,在狂流的江水中奔向终点。   魏荆抬头望去,落日将西方天空熔成金色,夕阳像是起峰的海潮,一点点朝天穹最高处推去。   当夕照最为灿烂时,胜负便会定下,从此问仙的归问仙,人间的归人间。   男人倏然消失在溪畔,但有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在峰间回荡,像是说给不周山脉中的竞争者,又像是说给六峰中的弟子们。   “修道便如逆水溯游,一刻不进就会被拍回来。但不要与别人争,要争的永远是自己。今日如是,千千万万年亦如是。”   “谨遵峰卿教诲。”   六峰中应声如雷。   ……   若有人能站在夕照潮头俯瞰人间,便会发现今日不周山脉中多了许多东西。   每一个山涧每一个深谷,都有一座青金高塔矗立,森然如剑的塔与山齐高,今日八百里不周山化作了塔林。   须弥塔。   本是不周山建出供弟子们检验自己的修为,或者折磨自己,被金光峰以道法分化 ,用在了大多还是雏燕的弟子们身上。   塔身延伸出的气机与江水中的锦鲤相连,像交错的网覆盖整座山脉,网格的中心随着鱼群移动。   昨日的初试是宗门关起门来的勘验,那今日的终试更是一场宣威。   已经有诸多的外宗弟子来到不周山间,当望见那些须弥塔矗立时他们已经在感叹不周山的底蕴,此刻目光也穿过群山落在江溪中,既有敬畏又有怀疑,他们要看看如今的不周山是否依旧如昨。   不周山脉的角落中,一座须弥塔无声矗立,紫衣女子亦无声立在塔下。   大道天衍四十九,于是塔身也有四十九层,仿佛青金石铸成,上面雕刻着莲花与业火,展翼的鹤向上飞翔,塔顶纹刻出流云,流云间隐隐有仙人踪迹。   “江山主,通过试炼的标准为三十层,虽然降低了难度但也不可小觑,曾经有冒失的地象境弟子死在了第二十层。”旁边一位金光峰弟子沉声道。   “知道了。”   江云晚轻声说着,一边走进了塔中,大门在后面徐徐关闭,仿佛隔断整个世界。   这是第一次进入须弥塔,过去她都待在擎天峰修行,很少会假于外物。   入眼竟不是寻常的塔内景致,头顶是璀璨星空,脚下是青葱草地,萤火虫在周围飘荡,迎面是清凉的风,仿佛进入了另一方天地。   江云晚转身四顾,这里是一望无尽的平原,她衣袖轻动,百折剑从袖中飞出。   女子手指一挥,百折剑骤然像离弦的剑,朝原野的尽头奔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不知过了多久,急速声响忽然从背后传来,那是无数青草被风压割断。   江云晚向左平举出手,剑气恰好到了手边,她重重握住百折剑柄,急速而停的风压将方圆一丈的青草尽数撕碎。   江云晚挑了下眉毛,这是处只有上下,没有四方尽头的世界。   古怪的声响忽然从视线的尽头传来,像是螃蟹在缓慢爬行,女子静静等候。   一个人影出现在草原尽头,看起来是青莲峰弟子,身上的莲衣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他的步伐沉稳,却带出古怪声响,黑发下脸颊像是青玉,眼睛则如宝石,冰冷得没有一丝情感。   江云晚明白为什么会有古怪声响了,这是个仿照某位弟子作出的傀儡,大概是天工坊的手笔,能让天工坊看上的原型弟子应该也足够强大。   傀儡双手探出,星光在手中化作利刃,随意挥舞中方圆十丈的草皮都被带起!   江云晚只是一瞥就评估出傀儡的实力,应该能让燕子居所有弟子都折在这里,宗门这是要干什么?   但下一刻江云晚就察觉出端倪来,傀儡胸膛表面有光团溢彩,但正在逐渐消失。   原来傀儡有时间限制么?   难怪这里是没有尽头的原野,因为第一关根本不是要战胜对手,反而是要在固定时间内保住自己的性命。   真是有不周山风格啊,三十层塔便是三十关,武试第一关竟然是一场大逃杀。   “对我们这些山主,你们没有准备特别的开胃点心吗?”   仿佛是在回应女子的话,傀儡忽然驻足,他的身形狰狞扭曲,像是承受了巨大痛苦。   在无数蜈蚣爬行般的声响中,傀儡胸肩处的衣袍撕裂纷飞,两侧忽然硬生生挤出新的胸膛,破损的碎屑和玉液流下,像是血肉残渣。   傀儡头颅两侧也挤出新的脸庞,左边闭眼作欢喜相,右边睁眼作恶鬼相。   左边欢喜相的胸膛中破出数十只手,密密麻麻每一只都握着兵刃,像是金铁的凌厉灌丛。   右边恶鬼相虽然只破出两只粗长手臂,但手臂中有雷霆化作的钢鞭。   天云忽然翻滚,磅礴的压迫感袭来,周围草地竟被生生压下一寸。   傀儡嘎吱声中歪头,像是在疑惑女子为什么还不逃跑。但江云晚只是在原地冷冷看着,青丝在风中飞扬。   嘎吱声响变得急促,像是傀儡被轻视而来的愤怒,他踩碎大地跳起,朝江云晚落下的星光剑刃带着磅礴威压,后面紧跟无尽兵刃和暴虐挥洒的雷霆。   四方皆无退路,这是必杀的一击,须弥塔展现了它的冷酷,强大的挑战者也会被挫骨扬灰!   噗的一声轻响。   傀儡并没有落下,而是停留在离地不远的半空,就在江云晚面前。   女子的手臂穿透了他整个胸膛,在其身后探出白皙的手。   就像是穿透一张脆弱的窗纸,在女子探手向前的撞击过程中,星光都被幻灭,兵刃尽数破碎,雷霆长鞭还未挥动就被扯碎。   傀儡作为追杀挑战者、给予迎头痛击的杀戮兵器,就这样被一拳打穿,胸膛用来计时的光彩也熄灭。   只剩下雷霆残弧还在噼啪作响,江云晚冷冷开口:   “还有什么东西都快点使出来吧,我赶时间。”   ……   金光峰顶端的云雾外,金无昧撑手眺望,眼角的金粉在阳光中闪亮。   她的目光落在了芳华谷中,这里是青溪的源头,再往前就是奔流不息的颖江。   青溪中鱼群并驾齐驱,没有哪只速度有别,说明还没有人能突破须弥塔第一层。   女人嘴角微微提起,但鱼群就在此刻发生了变化,一尾娇小赤红的鲤鱼忽然加速,突出重围游在了最前面,这说明鲤鱼的主人已经突破了第一层。   金无昧知道那尾鲤鱼主人的身份,却仍旧笑了出来,“花了这么久时间,是我高看你了吗?”   但在群峰的惊呼中,那尾鲤鱼再度提速,一往无前直接冲出了芳华谷,顺着水流进入了奔腾的颖江中。   鲤鱼一往无前,主人自然也一往无前,在突破了第一层后竟没有停下,此时已不知到第几层了。   金无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叹息,“让他们去准备吧,我们金光峰负责承峰大会,出的考题怎么能让人轻看?”   一名金光峰的长老领命而去,金无昧竟不再去看,施施然回到了云雾中。   不周山脉的深处,颖江最为汹涌的水段,青莲峰卿站在岸边的高峡上,静静看着波涛在峡底飞逝。   他所站的位置就是终点,夕阳在天边汹涌而来,流云像是被驱赶的羊群,染上的金色就像血液。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了。   魏峥向下流方向看去,群山都被目光穿透。   在群山背后的一处深谷激流中,一尾红鲤逆流而上,且体型也在缓慢变化,这是其主人进展之快的证明,剩下的游鱼们被甩得影子都看不到。   魏峥咧嘴笑出声,“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江云晚选的鲤鱼都要漂亮些?”   但他忽然皱起眉头,那尾流线体型的红鲤,竟突然在水中停止了游动,甚至在江水的不断拍打中缓缓后退。   “真正的难题在二十层以上,明明还没到居然就受到了阻碍?”魏峥惊疑出声。   ……   稍早时候,须弥塔第十八层。   这里没有天地的界限,从边缘到中心尽数是黑暗。   就在这方空间的中心,一颗光球散发幽蓝色的光,从气息看应该就是通往下一层的枢纽。   但在悬浮光球的周围,无数虚幻兽影飞速奔驰,它们沿着固定轨迹周而复始,从内到外化作数十道圆环,严密守护着枢纽。   这是名为雷鬼的异兽,它们体表犹如电光,身下的双腿被雷云替代。   雷鬼们的速度近乎闪电,它们在极速中朝圆心倾斜身体,兽爪中的圆盘雷光也压着地面,雷盘上的锯齿在地面撕裂出无数电光火花。   这同样是不可战胜的一层,迎面闯进的修士会被无数锯齿雷盘绞成碎肉,但雷鬼们不会主动进攻。   这层设计者大概是想让修士们想办法避过雷鬼,到中心取得枢纽。   须弥塔似乎不仅仅是粗暴的试炼,设计者把经验之谈融入了进去,雷鬼们象征沛莫能御的暴虐,遇到不能胜的敌人要想办法智取。   但力量会被力量降伏,暴虐会臣服于更强大的暴虐。   “聒噪。”   剑光成圆扇横扫而出,大片雷鬼都被扫飞出去,剩余的雷鬼们一股脑朝来者扑了过来。   但江云晚仍平静走着,雷鬼们声威浩大,一个个像烈马般冲上来,却被女子悉数拍飞。   她的双手已妖化为利爪,动作就像是拍飞扰人的蚊虫。   锯齿轮盘如大雨跌落,在咣当声音还未停下前,女子已经走到了最中心,伸手按在了幽蓝光球上。   光芒骤然大盛,淹没了视线中的一切。   但当女子睁开眼睛时,周围仍旧一片昏暗,像是有混沌的雾气弥漫,只有微弱的光从穹顶落下。   不对,从感知来看自己应该已经到十九层了,须弥塔中不会重样才对。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道人影出现在昏暗深处。   “孙若望?”江云晚挑下眉头。   来者确实是被称作“食金虎”的金光峰长老,他身后还有两人跟随,应该是金光峰执事。   “江山主,向你介绍下。”孙若望沉声道:“这两位都是四境中的好手,境界与你相同。所以在此作为拦路试炼,也符合宗门规矩。”   江云晚微一感知,“孙长老的意思是,那两位在宗门眼中只有四境修为么?”   那两位金光峰执事体表有真气流转不歇,这是地象中的罡气护体。   两人显然已迈过四境生根,进入了五境开府。   孙若望那张老虎样的面庞抖露出笑容。   “江山主莫要谬言,我找到他们时确实是四境修为,宗门中登记也是如此。至于他们何时悄然破了五境,我就不知道了。”   但回应他的是两道剑鸣声,百折剑与花魁剑落在女子手中。   “前两天有人告诉了我一个办法,关于自己燃起火光时,黑暗中却不断有跳虫要来熄灭的解决办法。”江云晚露出森然的笑,“我虽然不敢称光焰,但今日确实有怒火无处宣泄,而你们也确实是黑暗中的跳虫。”   孙若望神色轻松,“哦?解决办法是什么?”   “很简单,成为太阳。”   ……   青莲峰卿魏荆立于高峡之上,衣袍轻动,灿烂夕照落在他的硬茬短发下。   那尾象征江云晚的红鲤还停留在原地,已经有十几尾锦鲤超了过去,它们的身躯都在武试进展中变得庞大,且受主人影响呈现出各种特点。   现在为首者是只金黄的鲤鱼,只是散发出淡淡果香,它的主人自然是百年不世出的黄门郎。   将颍江看作赛道,那么赛道只剩下最后一条直道,沿着逆流的江水鱼群开始冲刺。   魏荆看了眼天色,随即悠长叹息,天才来了又去,就像流星般短暂,多年来不知道见过多少例了,本以为那个小姑娘会是例外。   男人伸直了手臂,他的手就是终点线,第一尾锦鲤冲过时他会挥下手臂,届时千山都会响起欢呼。   魏荆忽然感应到了什么,扭头朝下流尽头望去。   ——那只红鲤忽然动了!   红鲤的尾鳍强力甩动,且庞大的身躯开始泛出黑色,身躯也朝着某个形态转变,游动中掀起风雨。   何止是风雨,简直是狂风暴雨!   红鲤在赛道中乘风破浪,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超过了前面所有鲤鱼,狂暴地朝魏荆冲去。   男人嘿然一笑,宗门代有才人出,不周山道统不绝。   红鲤在脚下冲过,代表其主人已冲过三十层,魏荆重重挥下手臂,千山万壑果然响起呼声。   但魏荆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   因为那只红鲤并没有停下,还在以浩大声势前冲,代表其主人也还在继续登塔。   这段水道的尽头,轰鸣声不绝于耳,颖江在这里分阶,上下河床落差数十丈,波涛犹如飞瀑落下,万钧的力道砸在山涧,滚滚南去不回头。   那是水道尽头,也象征四十九层须弥塔的尽头,被弟子们称作龙门。   “江云晚,莫要走取死之道!”魏荆朝山脉中某处暴喝。   他不知道江云晚为何突然上头,但剩余十九层本是高境弟子和长老们的历练之地,对于寻常弟子来说,那就是十九层地狱 !   红鲤停下时,也即是江云晚身死的时刻。   冰凉的水滴溅在他脸上,魏荆往峡中看去,又有诸多鲤鱼冲过了终点,但那只红鲤已经冲到了阶梯飞瀑下,拍起无边的水浪。   这一刻熔金色的夕照铺满天空,整个人间都染成耀眼的金黄。   水雾中升起巨大的虹,如果看作拱门,那大概是人间最大的一座。   庞大的躯体飞跃起,魏荆终于看到那尾红鲤如今的样子。   那已是只狰狞修长的蛇蛟,体表布满黑红二色,古奥而又庄严。   蛇蛟跃过虹门,扑入上游的江水中。   滔天浪花拍起,千山万壑沸腾。   魏荆倏然回头,望向山脉一角,轰鸣声几乎同时响起,甚至能看到崩裂的碎块。   传遍不周山的声响中,剑光冲破须弥塔顶,上接浩荡青冥。   一剑斩破十九层。   魏荆仰着脖子,看着那道女子化作的剑光,如同太阳般刺眼,直直飞向高空,大概此刻的观众们都睁不开眼睛了。   于是天光云影破了个洞,千山万壑都寂静。   魏荆脸上表情都揉成了一团,最后咧嘴笑了起来。   “呵,真有你的。” 口内 口内 口内   呐呐呐,阿诺撒,啊……算了,已经,没什么好呐的了。   这么晚还在看文的人,你也一定很寂寞吧。但是更不出来,我很抱歉。   温柔吗?拿头发换的。(等等,好像有点串了)   ————   其实就是,今天的章节最后发现有大的结构问题,不想这样敷衍放出,大半都得推倒重来,想让剧情更精彩些。   今晚是来不及了,明天会放出。   嗯,在此向大家道歉,真的万分抱歉。(>﹏<)   唉,最近每个月总有次这样的半夜崩溃时间,比那个姨妈来的都规律,哭。   所以大家不要等了,早点睡注意休息哦,嘤嘤嘤~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天欲雪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夜幕已经来临,白日的喧嚣散尽,但想来无论弟子们还是外宗来客,都还沉浸在今日的震撼中。   金无昧在金光峰顶望着群山,仿佛能看到涌动的暗流,今夜所有的话语都会围绕江云晚三个字展开。   女人回过头,她的身后孙若望站着,衣袍破损头发凌乱,显得狼狈不堪,还不断有鲜血从身上流出。   “我该惊讶于江云晚太强,还是惊讶你们还活着。”金无昧微笑。   孙若望低着头不说话。   “那我换个说法好了,你因为江云晚败了这么多次,长老颜面尽失,峰中威仪无存,你怨恨她吗?”金无昧饶有趣味看着对方,“或者说你也怨恨着一直压制你的林琅,怨恨整个金光峰?”   孙若望仍旧不答话。   “既然投靠我就彻底一点,那我再换个你喜欢的说法吧。”金无昧道,“想要做金光峰的峰卿么?”   孙若望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有精悍的光。   金无昧笑着转身,看乌云从天边一角爬上来,星辰与月光都被覆盖。   “我就喜欢你们男人这一点,即便六岁的小孩子都要争做孩子王,你们是天生的权势野兽。”   孙若望静静看着这位不周山最浅显又最神秘的峰主,她的权势仅在掌门之下,在整个修行界都是大人物,但如此权力想扔就扔,想拿起就拿起。   这个女人确实并非权势的野兽,那么她想要的东西,大概会比权势更加可怕。   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到底在想什么,对不对?”金无昧忽然回头。   孙若望惊出一身冷汗。   “我只是在想,江云晚在想什么。”金无昧说道。   “她……自然是在想明日承峰之事吧。”   “那她参加承峰大会,又是为了什么呢?”   ……   能听到花瓣离开枝头的声音,深夜中再无其他动静,屋外除了微弱灯光就只剩下黑暗了。   宽敞安静的静室,只有一根蜡烛点燃,空荡的墙壁上映出巨大的光晕,光晕中有女子正坐的影子。   江云晚身前是细软的床铺,白发的女孩恬静沉睡,烛光照在她纤细的睫毛上。但她的脸色近乎透明,气息也衰弱到了极点。   身后的房门被拉开,虞烟担心的声音传来,“云晚,你昨晚就一宿没睡,明天还是承峰仪式,今晚换我来照料小蝶吧。”   见江云晚没有答话,虞烟露出安慰笑意,“我可是好不容易从朱洛、春息手中抢来的机会。”   江云晚摇了摇头,“我与小蝶相处最久也最了解,能帮她收敛涣散的灵机,你们谁都做不了。放心去睡吧,今天的武试很轻松,我精力十足。”   几次三番劝说无果,在虞烟的轻叹声中,房门缓缓关闭。   江云晚只是低头注视着女孩,像是纹丝不动的雕像。   一滴鲜血忽然从她袖中滴落在地板上,女子掀开袖子来看,鲜血正从手臂流淌而下。   刚刚她说谎了,实际在今日的须弥塔中还是受了些伤,以她的体魄伤势不算太严重,很快就能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愈合。只是敌人的手法毒辣,痛苦像是剜心,又像一把锯子在骨头上来回用力。   但女子从不周山中回来到现在,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她忽然想起小蝶前几天隐瞒身体状况,也是这样的痛苦吗?   江云晚将女孩的被角掖好,轻声出口:“再等等我。”   ……   一夜即过,天光乍破。   今天日光藏在云层之后,天空像是块磨平的灰岩,天地寂静一丝风也没有,但霜气淡淡飘浮。   天工坊依旧热火朝天,水汽从各座庐中冒出,混合在云雾中向天空飘去。其中宫庐声势最浩大,虽然它的主人并不在内。   宫澜在一条幽深走廊中行走,两边有明珠照明,能听到回荡的脚步声。这里是不周山中的一处角落,但不存在于任何的图纸或记载上,因为这里是暗无天日的地下。   走廊的尽头是与她锻器室相同的玄铁重门,推开门后是一处宽敞的房间,但并非想象中的黑暗,而是与宫澜的闺房一模一样,同样的古色生香,床角铜铃的位置都没有变动。   屋顶有镶嵌明珠的法器,竟能散发出日光般的辉泽。对应窗户位置的墙壁上,山间影像在上面变幻,仿佛触手可及。   房屋床榻上靠卧着一名白衣女子,正静静看着虚假的窗景,素净得让人想起江南最好的织锦。   宫澜提着食盒走入屋中,见白衣女子转过来的神情,不禁咂嘴道:“怎么?来的是我而不是那个江云晚,就让你这么难过吗?”   “是你的厨艺让我难过。”白虹笑着摇头。   宫澜把食盒落在桌上,“我这双手是用来造出神兵利器的!天下不知多少修士愿意耗费重金只为看一眼,给你做饭还不乐意!再说如果锅铲和锻锤一样重,我保证能做出人间美味。”   “小澜你手艺尚可,但是没云晚了解我的口味。”白虹笑。   宫澜更加生气,“我和你这么多年朋友,还不如一个认识不久的女子?”   见白虹笑而不语,宫澜忽然坐到对方床边,“老实说,这个江云晚是不是另有隐秘,我有时会觉得她很熟悉。”   白虹依旧笑而不语。   宫澜叹口气,转过话题,“吃的不满意,那这处地下暗室白峰主还满意吗?这可是凝结我心血的大成之作。”   像是在印证她的话,这处地下暗室竟然生出怡人微风,吹拂白虹的青丝。   “宫大师的手笔当然满意,但你在地下悄悄折腾出暗室干什么?”   “狡兔三窟,何况我匠师都有建室秘藏宝物的传统,而我自然是宫庐中最大的宝物。”宫澜说道。   自前几日白虹的伤势好转些后,她便将其转移到这处地下,来防范可能出现的刺客。直到今日刺客的影子都没有,但白虹看起来竟有些失望。   除了她们二人外,就只有常来送饭探望的江云晚知道此处。   “两天前是承峰大会开始的日子吧?”白虹忽然问道。   “你们擎天峰多少年没新收弟子了,你关心这个干嘛?”宫澜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看来没记错日子,那今天就是承峰仪式了,不知道燕子居又会涌现出哪些修道天才。”   宫澜暗道一声不妙,上次江云晚来可是拜托过某些事的。   “白虹,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萧奉之?”宫澜转移了话题。   白虹忽然又恢复了恬静笑容,闭口不语。   “不要告诉我你仅仅把他看作师弟。”   宫澜这次倒是真心发问,试探着不知试探过多少次的问题,而白虹也依旧如往常般沉默。   “那换个问题吧。”宫澜叹气,“他来找你的时候你会怎么办?”   “奉之是大周的皇子,所以他可以娶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但唯独我不行。”白虹终于开口。   宫澜无声叹息……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话,说得就像自己不是普通女人一样。   而你嘴上再牢,却忘了否认萧奉之是想来找你的。   “为什么不行?”   良久的沉默,虚假的日光充盈屋内,暗处的微风吹来,带着不知名的香味。   白虹忽然开口,“今天是承峰大会的第三日。”   她望向宫澜,“云晚也已经三天没有来了。”   ……   凌云峰顶的殿群。   夏鲤来到洪掌门房外,今日她没有带刀,但手还没抬起房门就开了。   男人虎虎生风走出来,腰带露出半条,一条胳膊还没穿进外袍。   “看,今日我就早早起来了,是不是表现很不错?放心吧,今日什么日子我还是记得的。”男人笑着。   夏鲤跟了上去,欲言又止。   “外门大宗都到了么?”   “大多都到了,以落星门为首都到山中了,但南朱宗和千剑湖等宗门还未入中州道。”   “呵,那帮人都是算好了时间,我本还想再打击他们一番,让他们看看我不周山日隆愈盛,道统不绝。”   “掌门。”夏鲤忽然开口,“有口信要我带给掌门。”   “谁的口信?”洪掌门还在把手伸进袖中。   “白苍谷,刚刚传来的消息。”   洪掌门的动作顿住了。   ……   珍珑城。   城下的河湾风平浪静,寂寥的天色在水中映出,山影模糊成了一团。   窗畔千羽君收回了视线,望向身前穿着黑羽服的侍从,“说吧。”   “我们在钱塘查了许久,江云晚确实是不久前才开始修行,是人族无异。她并非生在钱塘,但也是从北方来的,而非中州道的方向。”   千羽君沉默片刻,回身坐于案后,提笔按在纸上的一个名字,那是很久前写下的江云晚三个字。   “你不是她。”千羽君轻声道。   他又瞥向旁边的朝千阳三个字,“你又是谁?”   千羽君收回视线,准备将江云晚三字抹去,又忽然顿笔,“但你……确实很有意思。”   他终于没有抹去这个名字,只是望向了第三个名字,许久没有开口。   “去准备一下,我要去乐游原,江山主的承峰仪式要是不去,她日后大概要找我麻烦。”千羽君轻声笑道。   侍从领命向外走去。   “要下雪了。”男人的声音幽清。   “千羽君还有何吩咐?”侍从回身,不明白千羽君刚刚说的话是何意。   “看天色要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千羽君望着窗外淡淡道。   “是,不周山的初雪,向来极美。”侍从恭敬回应。   “雪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看的地方,和一同看雪的人。”   千羽君静静望着天空。   “最美的雪,我很久前就看过了。”   ……   陆任峡踩着落花而来,魁梧的身躯在江云晚身旁坐下,见女子闭着眼睛,他怕惊醒对方便没有出声。   江云晚睁开眼睛,“无需顾忌,我没有睡,是在帮小蝶收拢灵机。”   但两人都不再说话,尽管收拢一夜,但小蝶的身体就像是竹篮,灵机则像是漏出的水,用手捂住竹篮的缝隙也盛不了多少,这与江云晚修为无关,谁来都没有用。   依照女孩的情况看,就在这一两日了。   “有个消息。”陆任峡轻声道:“因为这次大多弟子不需要浣玉池,金光峰未将浣玉池的禁制彻底打开,能提供的灵机有限,成功的把握可能会更低。”   江云晚沉默片刻后开口:“成功的把握也与小蝶自身的灵机有关吧,如果能再为她补充些呢?”   “外界补充的存留不了多久,并且从哪里寻找此物?”   “用不着长时间存留,在小蝶进入浣玉池前注入灵机就可以。”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一物,“至于来源,小蝶诞生于越秀山的星屑花中,自然去星屑花中找。”   江云晚手中是枚小小纽玺,白底温润,里面沁着红意,上面雕出威武的兽首。越秀山主之印,这是在夏天的百山主之宴,她正式成为山主后得到的。   陆任峡一愣,旋即叹气,“我翻遍不周山藏书,竟然忘了这最简单的办法。”   “当局者迷,我是越秀山主,能号令越秀山万物生灵,从星屑花中取些灵机来不成问题。”   陆任峡点点头,他站起身也取出一物,那是幅装帧古朴的画卷,上面却空白无一物。   画卷飘扬展开,横在两人视线之前,当画卷收回时,床榻上的女孩已经消失了。   陆任峡将画卷收入袖中,“只有我靠境界压制,才能让峰卿的气息不被他人察觉。我会作为护送的长老之一,送你和其他承峰弟子到浣玉池外,到时我再将画卷交给你。”   “那么,兵分两路。”   江云晚点点头,“兵分两路,我会在承峰仪式结束前赶到。”   ……   人去屋已空,庭院安静下来,樱花飘落依旧,虞烟和朱洛站在樱树下。   “承峰试炼已过,今日只是去浣玉池,应该无事吧?”虞烟仿佛自问。   “应该无事。”朱洛轻声道。   樱树下长久的沉默。   “如果千剑湖的队伍已经到了,我倒可以借着混进去。”虞烟轻声叹息。   “南朱宗也还未到,还缺了不少天南的大宗。”朱洛摇头。   虞烟想起什么,望向旁边的柔弱女子,“但南朱宗的人应该也不远了,你准备怎么面对他们?”   朱洛抿下嘴,随即无奈笑笑,“到时再说吧。”   女子忽然蹙起纤柔的眉,“总觉得,今日心中不安。”   虞烟点点头,“我也是。”   “我在太兴城时认识了一位南朱宗门人,他的金钱卦课不错,可惜太兴城迢迢千里,不能问他吉凶。”   “卜卦嘛,我曾在千剑湖中瞎翻过几本相关的书。”虞烟轻笑着摄来几片花瓣,“不过本事连在街头糊弄人都不够,你不要当真。”   她说着揉碎手中樱花,将其挥洒落下。   “如何?”朱洛好奇地望着地面,散碎花瓣构成凌乱的形状。   虞烟忽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   “不要问了,都说是不能当真的。”   她抬头望向阴霾天空。   “要下雪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山中有山人,山中有山鬼   天空是漫无边际的灰,将整个人间严丝合缝地盖住,风在群山间微微回荡,是个会让人想温酒的天气。   但不周山六峰之上的云层近乎沸腾,因为今日这里汇聚了太多缭绕气机,引得山中虎鹿都抬头仰望。   乐游原上的弟子也在仰望,但他们不会像野兽那样惊惧,而是骄傲地挺起胸膛。他们当然值得自傲,不是因为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大宗的弟子,而是自己通过了天下第一大宗的试炼。   六峰间密布云雾,天空都被遮蔽。   古老的钟声响起,伴随着渐起的风在群山回荡,弥漫的云雾骤然翻滚分散,逐渐延展成特定的形状。   那是一条条曲带,从内到外拼出一个个参差断裂的圆环,圆环间的缺口也对准不同方位,莫名契合一种玄妙意味。   就像是仙人用云雾画出了绮丽的图徽,此刻图徽的每条线路中都有人影隐约矗立,那是提前来到不周山观礼的天下大宗使者们。   这些刚刚离开燕子居的弟子们大胆观望,只觉得云中许多身影气机鼎盛,仿佛能望见一座座比山高的巨人,将整个乐游原团团围住。   六峰前的云雾中分别是各峰的长老师辈,峰中也不再平静,人影重重叠叠,今日是整个不周山的大日子。   有诸多目光在云雾中交汇,那是各宗使者们在无声交流。   不周山的大日子,自然也是整个修行界的大日子。或许在许多年后,这些原野上的年轻弟子中,会出现六峰峰主峰卿,甚至是不周山掌门。   当钟声终于停下时,一道人影从云雾中走出,金衣上有锦绣暗纹,那张脸则像是张帐簿,即便记满数字也会显得冰冷。   金光峰峰卿,林琅。   承峰大会前两日都由青莲峰卿主持,今日的承峰仪式则是轮到他了。   男人轻轻拍了下手,轰鸣声骤然从大地中发出。乐游原上弟子们惊愕地发现脚下的原野正在晃动,能看到乐游原尽头有裂缝生出。   随即他们惊愕发现,师长们所在的云雾正在快速落下。   不,并不是云雾落下,而是他们在接近那片云雾。   整座乐游原正在拔地而起!   像是有只大手拽着乐游原,整座原野连带着上面的弟子正在快速升起,原野边缘有参差的裂口,能听到脚下有大石滚落的声音。   当不少弟子已经脸色苍白时,乐游原终于平稳停下,天边的云雾此刻触手可及。   如果有人能站在地上观望,会发现此刻乐游原下面是倒锥形的被拔出的大地土石,就像一座高山倒悬着漂浮在六峰间,弟子们则站在平滑如镜的山底。   又有新的轰鸣声响起,那是青溪从原野边缘流下,飞掠整个倒悬山砸在大地上的声音。而溪水上游也没有干涸,因为有青色溪流从源头蛟龙般攀了上来,违反了一切的常识。   面对如此奇观不仅弟子们惊愕,云雾中跟随使者而来的各宗年轻弟子们也都目瞪口呆,难怪宗门中有些曾经来过的前辈,多年后依旧念念不忘。   林琅踩在薄云上,俯视着如今距离他三丈的原野,与那些通过考验的弟子们对视。   “现在你们能看清我,听清我的话了么?”林琅问。   大部分弟子们茫然点头,只有黄门郎等人好奇地东张西望。   “‘朝游乐游原,暮作出世仙。’这话在燕子居中你们私下里应该念过许多遍了吧。”林琅淡淡道:“那么记住这一天,再过不久就是昏暮,也是你们立于天上的第一天。”   “‘朝游乐游原,暮作出世仙。’你们做到了,从此以后,出世还是入世都随你们,但要记得,有片青天永远在等着你们攀登。”   林琅的声音回荡乐游原,弟子们也心潮澎湃,这大概算是宗门给他们的奖励,而能手触青云当然是最好的奖励。   云雾中一名来自北地古宗的老者撇下嘴,低声自语道:“弟子与师长几近同高,目无尊长,不成体统。”   “或许会有人说这样目无尊长,不成体统。”林琅忽然开口,旁人都不解其意,这位老者眼皮抖了抖。   林琅随意挑了原野中的一名弟子,“你怎么看?”   那弟子想了想回道:“我不周山怎么会沉腐至此,师长自然是以心意来尊重。”   “那为什么还让你们与我们隔着三丈高?”林琅垂着眼眸。   那名弟子又想了想,“大概是……最起码的形式,还是要有的。”   “不,这样做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林琅负手而立,“我们这些师长,修为比你们强,强些的人总要站在更高处。将来你们也有此境界时,可来金光峰上与我共饮。”   云雾中一片寂静,许多外宗的人都忽然觉得抓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或许就是自己宗门与不周山相差的。   原野上那弟子站得笔直,只觉得心神激昂,这才是自己独独投向不周山的原因。   “是,有一日我会攀上最高的山,去找林峰卿和诸位师长!”   青莲峰前的云雾中,魏荆手肘撞了撞旁边半醉的苏合,“见鬼了峰主,林琅这嘴里竟能吐出如此激扬的人话。”   苏合披着稍厚的衣袍,笑道:“上次承峰大会你不在,这是掌门的原话,应该是林琅听了觉得不错,就拿来自己用了。”   “那就更见鬼了。”魏荆拍头,“掌门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就像你跟着为老不尊的老大出去鬼混,以为终于有机会在红尘中放浪,结果老大带你到了红尘楼馆下,却只是吃了碗面,随即带你爬到楼馆房顶,让你眺望远景呼吸清风,勉励说年轻人,实力更强便能站得更高,要努力啊!   “不过,掌门人呢?”苏合在旁问道。   “是啊,掌门现在在哪儿?”魏荆的目光投向凌云峰前的云雾中,那里不仅没有掌门,夏鲤也不见踪影。   掌门不至于在这样重大的场合犯浑,何况还有夏鲤跟着……   难道掌门忍了多年终于忍不住,不在房顶上勉励人心,要向夏鲤伸出罪恶的手吗?   不止是青莲峰的峰主和峰卿,除了还在激扬中的乐游原弟子和外宗弟子们,不周山中许多人的目光都望向凌云峰前。   林琅负在身后的手来回握紧又松,眉头一点点皱起。   其实他向来不喜欢废话,说这么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掌门。   但不仅仅是掌门没有到……   他望向乐游原上,在人群中并没有找到那袭紫衣。   不止是他,六峰和外宗也有许多的目光在寻找,毕竟那是位一夜之间飞登墨珠门两榜,一剑打穿须弥塔的女子啊。   她才是今日承峰仪式的关键,许多人都想看这样的美人会花落哪座峰。   “开始吧。”金无昧的声音忽然在林琅耳边响起,但只有他一人能听到。   林琅回身望向金光峰前的云雾,眉头皱得更深。   “就当作是掌门睡过头了,这样的事还少吗?再说难道要各宗使者们等着么?”女人的笑声又在耳边萦绕。   林琅沉默片刻,转过身去。   “承峰仪式,现在开始。”   ……   群山中的某处深谷,这里的云雾终年浓郁,一切都被隐在浓雾中,行走其中就像进了传说中的仙境,回荡的脚步声却又让人心悸。   洪掌门独自在云雾中行走,高大伟岸的身影在谷中都显得渺小,夏鲤被他留在了谷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站定,前方的雾中有块大石,但拦住他的是大石上的人。   那是个比云雾更平静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算盘,但难得没有拨动算珠,而是在坐在大石上望天。   “衡舟师叔。”洪掌门竟恭敬行礼。   整个不周山中,能让他恭敬行礼的,也只有白苍谷中的人了。   不周山六峰为主,二谷向来不为外人所熟知,芳华谷中是不愿被事务束缚,一心扑在修道上的女修。   而白苍谷,一个弟子都没有。   隐居在这片云雾中的,准确说来是大多不周山弟子的师祖辈人物。   这世间除了飞升的仙人,无人能长生久视,哪怕是天元境巅峰、站在整个人间之上的大修行者,也会有灰飞烟灭的一日。   所以才会有白苍谷的存在,宗门许多大修行者在修道生涯所剩无几时,会进入谷中与世隔绝,寻求最后的飞升机会,甚至大多都是死关。   哪怕穷尽一生只能往前一步,也有往前一步的欢喜。   “虽然你改投凌云峰下,但毕竟不是先掌门师兄的徒弟,这声师叔并不妥当。”道号为衡舟的男子仍旧望天,他是先任掌门的师弟,辈分自然无比得高。   “多年不见仍是这样精细啊,六峰连带芳华谷同气连枝,一峰师长也是整个宗门的师长。”洪掌门笑,“那好吧,敢问衡舟真人唤我来何事?”   “没有什么事,只有一个问题想问。”衡舟真人道:“掌门还从未收过徒弟,今日是承峰仪式,掌门不准备挑个看得顺的弟子吗?”   “挑弟子还是得看眼缘,奈何我这双眼总是跟着五官走。”洪掌门挠挠头笑着,“如果机缘到了,收下一个也无妨。”   “那么请问掌门,如果你收下了弟子,这弟子算是凌云峰弟子,还是擎天峰弟子?”   洪掌门笑容如故,只是眼中有微芒。   弟子的道统传承,自然是跟着师傅来。   “六峰是一家,我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洪掌门道。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衡舟真人回应。   “那我也问真人一个问题好了。”洪掌门双手抱怀,颇似无赖。   “你可以问。”   洪掌门的声音低下来,“真人整日端着算盘拨来拨去,又观星望日的,是在算自己还有几年好活,还是在算人间还有几年好活?”   衡舟真人终于收回视线,望向那个伟岸高大的男人,他的眼中都像浮着雾气,看不出深藏的情绪。   “你应该是千年来最特殊的一位掌门,不周山也打理得很不错,如果你从未上过擎天峰就好了。”   “真人还有其他事吗?”洪掌门问。   “没有了。”   “承峰大会已经开始,恕我失陪。”   洪掌门转身向来路走去,却陡然钉在原地。   眼前只有一片浓雾,来路已经消失在云雾中,根本无需试探,他能感知出现在整个白苍谷都没有出路了。   “谷中本来就没多少人,大多还都在深处闭死关。修行寂寞,请掌门稍加陪伴,承峰大会结束后就可以回去。”衡舟真人的声音平淡。   洪掌门侧过身来,指着那片雾冷冷道:“这也叫没有事?”   “这是雾,不是事。”衡舟真人平静回应。   ……   江云晚在越秀山中的小路行走,淡薄的雾气飘浮在崖间。这里是霞栖镇民都不会来的深处,一切都在雾气中静悄悄的。   这也是她从太兴城回来后的第一次进山,想来自己这个山主还有些不负责任,但整个越秀山已经进入正轨,只需持之以静即可。   江云晚目光快速在道路两旁掠过,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星屑花,但几乎感觉不到灵机,毕竟是未在花期的冬日。   记得越秀山最深处有座山谷,那里气温比外面应该要高,可以收集到大量灵机……江云晚心间飞速计算着。   隐约听到宏大声响从遥远处传来,那应该是承峰仪式开始的钟声,错落的群山间隙放大了它的效果,霞栖镇中也有许多人抬头去看。   江云晚将遐思都甩出脑海,很快就到了越秀山最深处。   谷间都是星屑花,这里俨然是白色的海洋。星屑花虽然冬天不会凋零,但也是闭合成骨朵,像是美人头上的发簪。   女子站在花海中,托出那方越秀山主之印,莹润白玉中有红沁流淌。   “诸位,拜托了。”   无形的波纹从印玺中发出,向谷间各个角落荡开去,星屑花海被风吹一般摇曳。   第一朵花苞悄然绽放,光点轻悠悠飘出,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无数光点随花海的摇曳而飘出,仿佛又回到了温热的夏季,光点像山中的萤火虫飞舞,最后悉数汇入那方印玺中。   江云晚被白色的光点包围着,简直要让她生出错觉,远处的事物都在模糊变远。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粒光点也进入印玺中,星屑花一朵接一朵闭合,重又变得平寂,静静等候春日的到来。   “……多谢。”江云晚轻声说着。   果然比需要的灵机还差不少,毕竟是不在花期的冬日,但也只能如此了。   她将山主之印收回袖中,转身准备奔赴乐游原,却又倏然停住。   刚才的并不是错觉,远处的事物确实在模糊变远,像是天涯海角。   仿佛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这片星屑花。   有乐曲声忽然由远及近传来,有鼓瑟吹奏,有鼓锣敲打。那是支合奏的乐队,但是曲调怪异迷乱,说不上是哀曲还是喜乐。   江云晚只是怔住一瞬,随即只觉得毛骨悚然——这乐曲她曾在越秀山中听过!   一点点转向身后,江云晚望向薄雾深处。   一支队伍出现在视野尽头,前面是开路的依仗,挥洒出花纸在星屑花海中飘零,中间是被抬着的小轿,后面跟着大队的乐手。   队伍中的人半是红衣半是白衣,挥舞着大袖以某种奇异的节奏律动着,脚步像是在浮在地面一跳一跃地走着。   或者说那是一支伴随乐曲的舞,一支半是浓烈半是死亡的舞!   他们踏着奇异的舞,只是须臾间就穿过了花海,到了不远处停下。   面对这邪异恐怖的场景,女子几乎是下意识间百折剑就落在手中。   但还没等她反应,便有极轻微的声音在花海底部响起,像是流水的声音。   江云晚低头去看,下意识便握紧了剑柄!   一道道血液正沿着星屑花根茎在土地上流淌,像是一条条小溪,汇聚在她的前方   那些血液的源头,来自那支邪异恐怖的队伍,像是伸出一只大手抓来,又像是朝她发出死亡的邀请。 第二百二十四章 承峰之仪 裙 四 八 八 七 四 九 七 九 九   六峰之中倒悬山漂浮,顶端是仍有青溪流淌的乐游原,无论是新晋弟子还是外来弟子都震憾于此奇观。   若说仍有不为所动者,那只能是青溪三坊里的人,尤其是天工坊的匠师和乾坤坊的阵师。驱动倒悬山的大型法阵是他们联手的杰作,虽然平日里他们彼此瞧不上,但这个日子他们会一起坐在天工坊中庆贺。   坊中有片光幕,上面映出乐游原弟子们的神情,这些享誉天下的大师们津津有味看着。   弟子们并不知道周围还藏着摄取影像的法器,这是大师们的恶趣味,他们会评出表现最惊愕紧张的弟子,免其一年在青溪三坊的费用,并在明年今日将影像拓印下送给对方。   比如此刻呈现在光幕中的弟子的就很有竞争力,但准确说来,她并非燕子居中的弟子。   乐游原上名叫田薰的女子有些紧张,但她手中的动作迅捷而精准。一道道手决被打出,由简单至繁复,她的周围也随之生出种种异象。   异象的最后,有火焰化作雀鸟飞翔,随即有溪水被召来,化作雄鹰追逐雀鸟。   但在鹰爪快要撕裂雀鸟时,几抹云气下坠,化作巨大的猛虎将鹰雀尽数拍碎,连同自身也烟消云散。   仙境般的云气散开,田薰希冀望着六峰前的云雾,除了脸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她负后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六峰前还未有动静,观礼各宗已经暗中躁动起来。   这女子显然是专攻术法一途,虽然没展现出什么浩荡威力,但这份丝丝入扣的控制力已经足够震撼了,若能得名师指点,前途不可限量。   但等外宗感叹完不周山又捡到宝,热闹都消退后,仍不见六峰中有人走出。   不多时便有消息在云雾中流传,这女子是不周山的玉林山山主,虽然年岁比寻常弟子大不了多少,但毕竟错过了从零培养的机会,所以六峰才在犹豫。   这下云雾中感叹更甚,人比人得死,宗门间也是一样。这样的俊才放外面早就抢疯了,不周山的人竟然还会犹豫。   最忐忑的自然是田薰本人,她是今次通过的几个山主之一,过去是无门无派的散修,能否在不周山落地生根就看今朝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女子要白费辛苦,为其尴尬时,青莲峰前忽然有位长老走出。   “田薰,可愿入我青莲峰学无上术法?”长老问道。   田薰的眼中亮起光芒,刚要兴奋点头时,忽然旁边有声音响起。   “田薰,可愿入我金光峰?”林琅淡淡道。   青莲峰前云雾中顿时传出骂声,是魏荆的声音,“林琅,这明显是走术法的好苗子,你跟我们抢什么?”   林琅只是平静望着女子,“我金光峰不光有金光术,师长们术法造诣也不弱于青莲峰。”   刚才还是无人问津的场面,转眼引得两峰争夺,田薰愣神许久,才不好意思地望着林琅。   “敢问林峰卿,您看中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你是玉林山的山主,玉林山每年的年报都很详实准确,是百山中最漂亮的。”   凌云峰中一位长老感叹,“不愧是林峰卿,窥一斑而见全豹,凭此竟能看出此女的过人天赋。”   “不,我只是缺一个助手,来帮我管理宗门账目。”林琅平淡道。   凌云峰的长老像是吃了口苍蝇,青莲峰的长老也不住翻白眼,更何况六峰其他人。   “你的选择呢?”林琅问。   “那我去金光峰,能够得到什么?”田薰怯生生问。   “你的术法控制有余而底子不足,需要资源来开拓经脉,这些金光峰足够。除此外……”林琅想了想,“钱,我这里钱最多。”   “我去金光峰。”田薰坚定道。   “啧,是个财迷就没办法了。”魏荆咂嘴,将长老召了回去。   “林峰卿到底看中那个女孩什么呢?”金无昧的声音在林琅耳边响起。   林琅头也不回,声音隐秘地传回,“想要把峰主的位置夺下来,总要有些自己的班底。”   “因为看见我回来几日,峰中的长老便大批倒向了我?”女人的笑声萦绕,“不觉得现在太晚吗?从这个弱小的女孩开始。”   “还好我们是修行者,有漫长的无聊岁月,现在当然不晚。”   林琅不再理会对方,目光随着兴奋离去的田薰,一直到了弟子人群中。   “下一个,越秀山江云晚。”   话音刚刚落下,无数灼热目光也落下,从六峰到到外宗,头顶的云气都为之一震。   虽然之前已经有诸多弟子择峰,并展现傲人的天资实力,但那些就像是衬托用的灵草,今年震惊整个修行界的那朵花,才正要登场!   但在寂静中时间缓缓走过,那袭紫衣并没有出现,甚至有人怀疑江云晚盛名难符其实,因而胆怯不敢来。   “江山主……她可能是有事耽搁了。”田薰去而复返,紧张地帮忙解释,她不相信江云晚临阵脱逃,自己就是跟随着对方的脚步才有勇气一路至此。   “跳过,下一个,千水文。”林琅波澜不惊。   本代弟子中仅次于黄门郎的女子上前,虽然看客因为江云晚未出现而失望,但很快被千水文的出众修为折服,气氛为之一振。   在多峰的争夺中,扛鼎峰前也有长老出面,唯独首席长老在云雾中安静。   陆任峡目光悠远,一手轻轻握袖。   “江山主……”   ……   江云晚在山谷中疾速穿行,经过的星屑花随其身形摇曳。   她扑入山谷一端尽头的薄雾中,但是等冲出薄雾视线清明后,眼前仍是那座生满星屑花的山谷。   山谷中心是那支邪异的队伍,既像是迎亲,又像是在送葬。   这是第十三次了……   无论左冲右突她都是在山谷中打转,如何都不能离开,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这座山谷。   那支队伍静止在原地,没有动作却散发出压迫力,乐手仍在吹奏迷乱的曲子。队伍中的人半是红衣半是白衣,瘦长的身形看不出男女,脸上也被或红或白的面纱覆盖。   但每个人的脚下都有暗红血液渗出,连成一片向周围扩散,快要侵占整个山谷。   江云晚小心避开那些血液,视线则死死钉在队伍中心的轿子上。轿帘正在一点点掀开,且随血迹渗透的速度相同。   或者说血迹就像是仪式,仪式的尽头那张老旧的帘幕就会彻底打开,乐曲就是祭祀的伴奏。   轿子里的,是什么?   明明除此外再没有其他,那只轿子却产生强大的压迫力。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江云晚持剑飞掠,朝那只队伍斩去,却毫无阻碍地穿过整个队伍,仿佛这些人只是幻影,剑气甚至斩在对面的山壁上留下深痕。   这亦与之前的试探结果相同。   女子轻盈落在地面,明白这根本不是幻影,而是邪祟利用天地法则漏洞的能力。   没错,这支队伍是邪祟,而且她还曾见过。   江云晚挑起眉头回忆,就在今年的夏天,自己和春息曾在越秀山中装神弄鬼吓唬人,也即是那一次遇到了燕歌。那个山中夜晚的第二天清晨,自己便撞上了这邪祟。   那次躲避了过去,事后多次进山搜寻也无果,没想到在今日这种时候又撞上了。   当时便预料到了这支邪祟的强大,没想到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棘手。这与自己现在的修为无关,只要不是能感应天地的天元境修士,那与强大的邪祟作战就像冲着镜子里的东西挥拳。   抬轿的邪祟仍旧动也不动,轿帘缓缓开启像是架在脖子上的刀,而怪异的乐曲仍在山谷中回荡,聒噪中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让江云晚愈发躁怒。   自己可以陪这神秘的邪祟耗下去,但小蝶没有时间了。   百折剑与花魁剑插入地面,真气在周身沸腾,剑意让所有星屑花都低垂着避让。   既然打不到镜子里的东西,那就把整面镜子打碎!   “小蝶还在等着我用灵机去救她,所以你给我让开!”江云晚托起山主之印,“我为越秀山主,统领此地万物生灵。以山主之名为敕,最后一次警告,让开!”   本来只是不抱希望的尝试,强大的剑式已经在酝酿,但出乎女子意料,眼前的邪祟竟然起了反应,血迹的蔓延戛然而止,轿帘也回落下去,乐声都停止。   一片死寂中,江云晚和这支阴邪之物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居然再起,但变换了曲调。忽然有红色的光点飘散,光点来源于地面上的血迹,目的地却是江云晚手中的印玺。   在女子的惊愕目光中,谷中的血迹尽数蒸发,融入山主之印中,白玉印玺中有妖异浓郁的红沁流转。   ——那是数倍于之前她所收集的灵机。   山主之印都快要承受不住,炽热与阴冷在其上交织。   “你们……在帮我?”   鼓声密集如雨,吊诡的唢呐震天。   但无论红衣还是白衣都没有回答,谷中忽然掀起狂风,狂风带着薄雾奔涌,遮蔽了女子的视线。   雾气中唢呐吹奏出最尖锐的尾声,却又带出渐息的尾音。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眼前只剩无尽的星屑花摇曳,那只抬轿的队伍不知所踪。   薄雾也一扫而空,那种被剥离于人间之外的怪异感也消失了,出谷的路就在眼前。   炽亮的光芒闪烁,那是太阳在云层的裂缝中偶然露出,奔向西边的群山。   “是这越秀山印玺起了作用?”   江云晚思索片刻,终于放在一边不再犹豫,身形随朔风消失在原地。   ……   弟子一个接一个上场,除擎天峰外的五峰各有收获,也就凌云峰因为是主峰且包容万象,所以投往的弟子略胜其他峰一筹。   也有一两个弟子因为实在无峰愿收,垂头丧气铩羽而归,等待下一次机会。   外宗观客们走马观花,眼神无声地在云雾中交汇,更多的是叹息。   都说不周山这些年内忧外患不断,似乎得罪上天,不见昔日的峥嵘气象。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那些都是胡扯,不过是如今那位掌门藏锋于内,让外面看不清虚实。   不说峰主峰卿们这些蛟龙样的人物,单是今日乐游原上的弟子们,就是一池混杂的鱼龙。   那么自然也有在渊的潜龙。   哪里气数已尽,分明如烈火烹油!   不少目光探向落星门,身为北地紧随不周山之后的入世大宗,不免被拿来与不周山比较,但比较后叹息声反而更重了。   落星门以晓辨阴阳而著称,在云中却是半点不为所动。   但并非所有人都沉着以待,常胜就在云雾中百无聊赖。他的目光扫过六峰前,但即便金光峰主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男子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擎天峰前,那里空空如也,听闻代峰主白虹还因不明原因被囚在峰中,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不在啊。   常胜叹息,以前听千阳说过,擎天峰自陈未做峰主后,不知为何就很少在承峰大会收徒了,除了他那个大师兄。   也不知道千阳那家伙,此刻在哪里……   “下一个,黄门郎。”   林琅清冷的声音传遍四方,饶是常胜都来了兴趣望向原野,各宗所在的云雾也有波动。   号称百年难遇的修道大才,当然都想见识见识。   即便外宗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没有江云晚横空出世,那这个弟子才是承峰大会真正的主角。   六峰的灼热目光也相继落下,丝毫不亚于刚才听到江云晚名字时。   倒不是两者实力相当,毕竟江云晚传闻与擎天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一定能拿下,眼前这个才是能吃到嘴里的肥肉。   质朴纯净的年轻人站在原野上,不少人送了口气,这小子总算有些顾忌,没有在这种场合掏出个果子出来。   “那个,我会的不少,要先表演哪一个?”黄门郎挠了挠头。   不等林琅先开口,凌云峰一位长老便先跳出来了。   “你就不用展示了,来我凌云峰,保你十年内能上地象榜!”   众多观者听得眼角直跳,这弟子现在不过人初下三境,十年内登地象榜,也不知是凌云峰的信心惊世骇俗,还是这黄门郎的潜力太惊世骇俗。   至于更惊世骇俗、一夜飞登两榜的江云晚……   那已经不在比较的范围内了,甚至远超正常的认知,浑然不是个人!   “地象榜?那种东西有什么好提的?”魏荆大步走出云雾,“小子,早跟你说过来我青莲峰,保你得入天元境!”   剑澜峰又有长老走出,“黄门郎,我们峰主愿意亲收你为徒!”   “呵!”苏合的嘲笑声传出:“黄门郎听得懂你家峰主整日'嗡嗡嗡'吗?”   金光峰还未开口,场间已乱作一团,倒是黄门郎好整以暇,干脆盘膝坐在地上,看着数位修行者争吵。   一声重咳传遍四野,陆任峡也走出云雾。虽然抗鼎峰今天也收了不少的满意弟子,但这样的好苗子还是要争的。   陆任峡魁梧的身躯立刻吸引了众人注意。   “黄门郎,你天赋绝佳,心性坚定,修剑修术其实都可。但你这身天生的筋骨才最难得,来我抗鼎峰才不至于浪费。”   黄门郎看起来很有兴趣,“真的?”   “当然,你的灵气都要从天灵盖里冒出来了!”陆任峡严肃说道。   周围各峰诸多长老翻白眼。   真是不知耻,为抢人这种话都能说出口!你又不是正歌山的道士,还能修出一双识人慧眼来?   “这少年谁都可以选,唯独不可选陆长老。”   远方骤然传来苍苍声音。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人自原野尽头而来。他们身穿筒衣带着斗笠,像是苦修的僧侣,手中铁棍在地上砸出铿锵声响。   缭绕繁密的诵念声传来,却不是劝人向善的经文,而是斩妖诛魔的箴言!   他们看着像是缓步行走,但只是几个呼吸间就到了云雾之下,就在黄门郎不远处。   黄门郎好奇打量,倒是各外宗使者连声问好。   “天藏大师。”   队伍最前方,枯朽的中年人独立。   银阁寺,天藏大师。   银阁寺与落星门、墨珠门大致相当,但与正歌山一样都是出世大宗,要更加清贵些。   “天藏大师远道而来,是承峰大会之幸事,但不知天藏大师刚才何意?”林琅淡淡问道。   天藏大师手中银杖轻砸地面,却有无数火花飞出,他的目光有些虚无,但显然是对着黄门郎和陆任峡说话。   “玄门正宗的弟子,便要行得正,站得直。可你若跟着一个包庇妖邪之人,如何行得正、站得直!”   他的声音由弱至强,最后字字如作狮子吼,流云都被震散! 第二百二十五章 群狼环伺   “玄门正宗的弟子,便要行得正,站得直。可你若跟着一个包庇妖邪之人,如何行得正、站得直!”   天藏大师的声音还在乐游原的云间回荡,满场皆惊,满场皆静。   这是对不周山堂堂首席长老的指控,若换了寻常人来,即便不周山沉得住气,观礼的外宗们也要将其赶出去了。   但说话的人是天藏大师,指控的又是银阁寺最熟知的妖魔之事。   金山银阁,天南两寺,前者更出世些,后者论清誉甚至胜于三大宗,与天下道庭正歌山并驾齐驱。   何况天藏大师这样的人物,即便不周山掌门在此,也要重礼以待。   这位发出的诘问,谁都无法忽略。   若说场间还有谁能泰然处之,那只能是盘坐在地上的黄门郎。   他此刻竟真的掏出果子来,边吃边回想这位大师的话,“什么行得正站得直,我现在是坐着的好不好。”   面对狮吼诘问,陆任峡默不作声,只是向身后一位长老暗递眼色,长老悄然离去。   “天藏大师,若没有真凭实据,你可知说这些话的后果?”林琅淡淡道。   天藏大师并不回答,银杖重重砸在地面,响声回荡六峰。   “天藏大师,要用强么?”陆任峡眯起眼睛。   外宗也都在担心,如果把修行界比做人间朝堂,那银阁寺一定是其中的铁血派,怎样执拗的事都做得出来。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天藏大师在原地动也不动,他身后的弟子们却发出宏大的诵经声,虚幻的金色经文连串飘出,像是质地丝滑的纽带。   天藏身旁的弟子最为沉稳,此刻忽然双手握杖砸地,大蓬火星像是逆扬向上的雨。   弟子额头贴着棍杖,口念晦涩难懂的法咒。那些火星裹住金色经文,骤然冲天而起,没入云端消失不见,仿佛是祷告上天的祭文。   陆任峡骤然变色,银阁寺众人出现时他便明白消息走漏了,但想着自己防护严密,对方只能用强,那就还有回旋余地。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对方根本是早有预谋,万全而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天云破开大洞,强烈的日光呈圆柱射在整个乐游原上!   “是银阁寺的降魔法咒!”有人惊呼。   金灿灿的日光中陆任峡的衣袖率先炸裂,卷着的画轴飘出来,在冒出青烟后也化作火灰。   火灰中一个白发的小女孩出现,只是微晒的日光对小女孩却像是烈火,本来昏迷的女孩因痛苦而蹙眉。   陆任峡另一只大袖将小蝶卷起,严丝合缝覆盖在怀中,镰刀般凶毒的目光射向天藏。   自六峰到云间,满场惊愕。   “是个……小女孩?”有人疑惑出声。   “不,那气息不是人族。”   “但也不是妖族……”不断有疑惑声音传出云间。   “那是个……外道的邪祟。”   沉默之后,终于又有人出声,“是她?”   “是她。”   “没错,她还活着?!”   那些云间的声音,逐渐由惊愕变成冷喝,多处气机如山耸起,隐隐将陆任峡包围。   青莲峰前的云雾中,峰主苏合放下手中的酒壶,喃喃出声,“竟然是她……她还活着……”   “峰主,这个女孩到底是谁啊?”魏荆好奇问道。   “别问了。”苏合沉声叹息。   本来还半醉的男人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按住魏荆肩膀,“趁现在其他人不注意,把青莲峰所有长老执事和弟子都悄悄带回峰中,然后像擎天峰一样启动禁制,谁也不准出来!”   魏荆只是茫然点头,却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乐游原上天藏大师缓缓开口,“没错,这正是当年的扛鼎峰峰卿,想必各宗中也有许多当年的经历者。这只妖邪没有死,靠着轮转重生的邪法,一直活在扛鼎峰长老的庇护下!”   天藏摘下斗笠,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头顶没有头发,布满狰狞的伤口,其中一道延伸到眼睛。难怪他的视线奇怪,原来眼睛已经半残。   摘下斗笠后那张脸皮更显得枯萎,并缓缓抖动开口,像是黄沙中的枯木般沧桑。   “当年的那场大战,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   环在六峰之外的一座高山,山顶有棵半倾的老树,仿佛渔翁垂钓于眼前的云海。   千羽君正坐于树下,身前有小炉生出火焰,侍从摄来大团云雾,化作清水为千羽君煮茶。   “您不去乐游原上近处观赏吗?”侍从递上杯盏,“您是百山之主,堪比峰主之尊,一定会有一席之地。”   “我不喜热闹。”千羽君接过茶,又顿了顿,“洪萌萌也在那儿,我不想和他见面。”   侍从愣下才反应过来,洪萌萌便是不周山掌门的本名,只是因稍显古怪而没几个人敢喊出。   上次迎接妖国使团,在掌门后来赶到时,千羽君似乎也很快离开了。   “何况我是来看江云晚,还有几位山主的,在这儿足够了,不会被外宗那些人污了眼睛。”   千羽君饶有兴趣望着前方,目光穿过云海,落在了遥远的乐游原上,“嗯?洪萌萌竟然不在?”   “田薰这小姑娘确实不错。”千羽君轻笑着饮茶,“看来当时把玉林山给她是正确的。”   “苍狗山主吴云么?虽然通过了文武二试,但其实力不足以打动六峰吧?”   过了会儿千羽君摇头,“果然如此……”   虽然相隔甚远,但仿佛那些景象就在眼前。   随着时间流逝,此次承峰仪式中,几位峰主除了苍狗山主都通过了,千羽君微笑间心情不错。   “但是江云晚为何一直不出来?”千羽君无奈笑着,“这可不是我不为你助威啊。”   一壶茶饮了大半,见江云晚始终没出现,千羽君终于准备离开。   他刚把杯盏放在桌案上,却像是看到什么,脸色却陡然一变,瞳孔收缩如针。   男人倏然站起,桌案都被掀翻,茶具与烫水俱下。   千羽君死死望着乐游原方向,嘴唇颤抖着,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念蝶……峰卿。”   ……   江云晚在九丘原上飞驰,迅疾的速度带起纷飞的霜草,在原野上带出紫色的幻影。   她仍在不断提速,因为心中一股不详的预感乌云般扩散,越靠近山门越是如此。   但女子忽然停下身形,一道巨大的金光巨刃刺穿她身前的土地,差一步她就被砸中了。   十几个金衣人影自远处的各个丘陵后走出,从身上的衣纹看是金光峰的高级执事。   “江山主,你已经迟到了,就不要再进场了。”一名执事沉声道。   江云晚冷冷望着对面,“承峰大会未完,还有迟到一说?那如果我早来一会儿,你们就不会拦我了吗?”   “没有迟到,那便是早到了,一样不能进入山门。”金光峰的执事回应。   江云晚明白了,这些凶徒是有预谋地拦截。   “是林琅?”江云晚挑眉。   “是比林峰卿更尊贵的人物。”执事冷淡回道。   江云晚召出百折剑,“等我见到你们的主人,才会知道其是否够尊贵。”   百折剑锋拉出一条森然的线,在最后一个字刚落地,江云晚已出现在那些执事身前,剑光像条毒龙!   但无数道金光从天而落,化作丈余的恢弘巨门,挡在那些执事身前。   剑光撞在金光璀璨的门上,但旋即被泛起的涟漪化解。   江云晚望着金光巨门恢复如初,看起来是金光术运用在防御上的极致,只守不攻,这些人要将她拖在这里!   江云晚横起百折剑,剑意之盛周围的霜草都粉碎上扬。她一剑便斩碎了巨门,朝山门的方向飞驰。   但一道又一道巨门不断阻路,执事中也分出大半来缠斗她,每前进一尺都是剑光四溢,改换方向也是徒劳。   “是最上乘的金光术,你们是金光峰主的人?”江云晚朝前方的巨门斩去。   但呼啸声自天际袭来,那是流云般的火焰,以狂舞的密集剑影开路,狠狠撞在金光巨门上!   巨门在轰鸣声响中碎裂,江云晚顺势冲了过去,将还在发愣执事们甩在身后。   她回头望去,一位娇柔可人的小姑娘站在丘原上。   “你怎么来了?”江云晚愣住。   “虞烟姑娘算了一卦,觉得你有危险,我也放心不下。”朱洛掏出了与自身不成比例的夸张长刀。   金衣执事们再度朝江云晚冲来,但一袭剑袍骤然闪现在中间,衣角飞扬露出修长曲线。   密集剑影蜂群般飞舞,将执事们尽数拦下。   “这里有我和朱洛拦住他们。”虞烟头也不回,“去吧,把小丫头好好带回来,春息已经在家准备庆祝宴了。”   江云晚愣神片刻,嘴角翘起,“好,等我。”   女子挽起剑花,一脚踏穿脚下的矮丘,朝远处的山门暴冲而去!   为首的执事见江云晚流星般消失在视野尽头,不禁暴怒出声:   “哪里来的混账,你们找死吗!”   朱洛挑眉。   “呵,千剑湖掌门都不敢这样跟我讲话。”虞烟冷笑着活动肩膀,“你们,找死吗?”   ……   沧桑的声音在原野回荡,但直到话语结束许久,云雾中都没人出声。   对于绝大多数不周山的人,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久远的往事,都惊愕到不知该作何表情。极少数经历过的老人,怅然追忆后却是露出难堪神情,他们与年轻人不同,知道这件事是何等严重。   最终是陆任峡先低沉开口,“峰卿并非妖邪,前世不是今世更不是,她只是个无辜的小女孩,被卷进人族对外道的仇恨中。”   “与仇恨无关,此邪物是对人族的巨大威胁。”天藏淡淡说道:“她今世或许是无知幼女,但你难保她下一世是何面目。”   天藏的声音回荡,“她下次轮回或许穷凶极恶,或许堕入魔道,但过往的记忆又会复苏。一位不周山曾经的峰卿,该知道修行界多少重要机密?如果她投向邪修阵营,或者西南妖国……”   天藏用银杖猛砸地面,“陆长老,你就不怕引来玄门覆灭之灾,天地倒悬之劫吗?”   陆任峡皱起眉头,紧握的拳头作响。   又是这样,又是如当年一般,以大义的名分来威逼。   但这些都是危言耸听,峰卿轮回中或许性情有变,那份纯真却从未变化,而且峰卿也没下一次轮转了。   但陆任峡知道这些各宗是不会信的,天藏果然有备而来,甚至不知从哪查清了峰卿的底细。   “妖邪就在眼前,诸位还没有坚定信念么?”天藏猛然大喝,“斩妖除魔本就是吾辈本分,诸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天藏声如雷霆,各宗都为震荡。刚刚还有几个摇摆不定之人,此刻望向陆任峡的目光也狠厉起来。   所谓群狼环伺,便是此景了。   一个果核忽然扔了过来,在天藏大师脚边滚着。   众人看去,竟是黄门郎慢悠悠站起来,像是要说什么。   “我有意见。”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却不是黄门郎。   所有人都望向了声音源头,那是落星门所在的云雾。   黄门郎一顿,自己择峰被打断,现在讲句话也要被打断么?   他终于又悻悻坐回去了。   在落星门师长的惊喊声中,常胜跃下云雾,懒散地抱怀而站。   “我有意见。”   “是落星门的常胜么?你的名字我听过。”天藏淡淡回应。   “你听过?那这便是我最大的意见!”常胜说着,“我与这小女孩不认识,邪祟什么我不管,但听大师说法,今日是为了保人间清明,要除魔卫道?”   “正是。”   “且不说当年之事便有问题,今日我也没听到小女孩有何恶行。”常胜笑着,“但要说起搅扰世间清明之人,我觉得大师漏算了一个。”   “谁?”   “我啊。”常胜掏着耳朵,“大师难道只知道名字,不知道我的风评吗?那大师可以向周围各宗问问。”   各宗都无语,常胜的浑名他们当然知道,却没想到对方说的像是光辉事迹。   若银阁寺好比庙堂中的铁血派,那常胜就是王侯府中出来的纨绔大少,放浪形骸做事无端,确实惊扰清明。   记得曾经常胜去北地某大宗研习,不过二十日时间,走时却引得五十多位女子在后面痴痴念念追着,还有上百名其他弟子喊打喊杀。   但偏偏无论才华还是修道都让人惊叹,落星门将其当块宝,修行界也只能将其当块宝。   “胡搅蛮缠。”天藏淡淡回应,“你那些都只是小孩子般的胡闹,真作出大恶来,我自会收你。”   “作恶也轮不到你收,我只有一个问题。”常胜吹吹手指,“大师面对我时,念头中是否闪过一瞬,落星门势力庞大,对我不可轻动的想法?”   天藏大师沉默以对。   “所以我才看不过,虚伪。”常胜冷笑,“这邪祟虽然曾是不周山峰卿,但你们握有大义名分,知道不周山也不敢管,所以才肆无忌惮,要置其死地。”   他望向各宗云头,“担心她未来倒向邪修危害人间?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也说得出口?那心怀正义的各位为何不亲自走一趟北烈国,魔头通缉榜上可是许久没换名字了。”   “那你管此事的理由又是什么?主持公道正义?”有诘问声从角落发出。   “公道正义?呵。”常胜漫不经心,“当然是因为小女孩长得可爱,那张脸就是正义啊。”   问话那人竟被堵得说不上话来。   “所以你们根本就是挟大义之名,恃强凌弱,想报私欲仇怨,找回当年的面子而已。”常胜断喝。   云雾无人回应,天藏终于开口,“常胜小友,这些话,浅薄了。”   常胜望向他,半晌后冷笑出两个字。   “丢人。”   “你就是……”   但话还没说完,一道衣袖忽然将其卷起,带回落星门的云雾中,听动静好像还被塞住了嘴巴。   一位着黑白道袍的男人出现,仙风道骨让人眼前一亮。   “青松真人。”许多人连忙问好,要知道对方可是落星门的副门主。   “弟子出言不逊,给大师添乱了。”青松朝天藏拱手,“请大师赎罪。”   “无妨,年少无知谁都会经历。”天藏回礼,“请问青松真人,此事落星门如何看待?”   “今日落星门是来看承峰大会的,其他什么也不看。此事,大师还是问不周山吧。”青松真人拂袖走回云雾中。   各宗这才想起,身为主人家且最为关键的不周山还未发话。   无数灼灼目光望向一直沉默的林琅,却不是询问,而是深沉的压迫。   其实刚刚常胜确实说中了他们的一些心事,但到底年轻无知,还有更深层的没看透。   不周山凌驾人间多少年了,今日之事,或许可以作为凿子,将这座大山凿下去一点点,凿出一条缝隙。   一点点,便是极好的开端了……   六峰中有许多人也望向林琅,却是带着深沉的担忧和纠结。   群情激愤啊,没必要为了个邪祟与天下为敌。   何况邪祟之身便是原罪,又有门规在前。   他们本就不认识小蝶,更别提其他,此刻只怕林峰卿说出什么硬直之言。   但还没等林琅开口,他身后的云雾忽然散开,光彩照人的女子走出。   “金峰主。”六峰中行礼声如山呼。   是啊,掌门不在,此刻金光峰峰主便是不周山的主心骨。   金无昧睥睨场间,最后目光落在陆任峡身上。   “麻烦陆长老,与那只邪祟一同先被圈禁,等候发落。”   许多人都松了口气,这法子好,不至于与天下为敌,又没折了宗门面子。   “峰卿没多少时间了!”陆任峡急切出声,“我无所谓,只请金峰主能让我……”   “还不将陆长老押下去。”金无昧打断了他。   陆任峡愣住,忽然生出古怪想法。   ——对方是知道这一切的,便是要置小蝶于死地!   他隐约猜到,银阁寺那些消息的源头是哪了……   两名金光峰的长老靠近陆任峡,却被对方一手挥出,狂猛的风罡在周围回荡。   迎着虎视眈眈的人群,陆任峡一手护住小蝶,一手成拳对着金无昧。   “若要战,那便来吧。”男人冷冷说道。   他知道这一刻起,便再没回头路了。   “好啊。”   众人未反应过来时,金无昧轻笑间已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是在陆任峡上方,一掌风轻云淡地拍下。   陆任峡对掌迎上,双腿却深深陷入地面。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整座倒悬峰下坠数十丈! 第二百二十六章 吾往矣(上)   轰鸣声传遍乐游原,像是天与地的碰撞,烟尘风暴一样席卷。   风暴中一道黑影飞出,高速撞碎层层云雾,继而冲断扛鼎峰无数棵树木,最后在半山腰的深坑尽头止住势头。   陆任峡一只手撑地,鲜血滴落在手边。他艰难抬起头,见小蝶虽然昏迷在自己怀中,但没有受到伤害,不禁松了口气。   扛鼎峰之外,诸多长老将其团团包围,金无昧似乎在云端观战。   扛鼎峰的长老弟子们则被困在另一隅,大多都还神色茫然。为了避嫌和防范,他们从一开始就被隔绝在战事外。   毕竟陆任峡担任首席长老多年,是实质上的扛鼎峰第一人,遍布恩威,此刻让扛鼎峰的人做何选择都不是好事。   “败了啊……”陆任峡自嘲笑笑。   从一开始在金无昧手中就败了,或者说对方根本就不给他分出胜负的机会。起手便霸道无比,将他的雄浑体魄生生挫败,留下不轻的伤势,随后竟从容退去,替换而来的是宗门的执法队伍。   几番车轮战和追击下,饶是他身为抗鼎峰首席长老也吃不消了。   “陆长老,你是扛鼎峰首席长老,那妖邪则是宗门重犯,难道您要与之同谋吗?”一位凌云峰长老悠悠叹息。   他是执掌戒律的执法长老,在不周山的长老中排位也极为靠前,却从没有如此犹豫过。   “从最开始,我就是峰卿的同谋啊。”陆任峡艰难站起身,显然伤势不轻。   “陆长老,多年修行一朝丧尽,值得么?”执法长老摇头。   不用执法长老下令,更多的长老已经冲了上去,但刚靠近陆任峡,几位体躯强健的修士便陡然出现,拦截在了中间。   那些都是席位靠前的长老,是扛鼎峰的老人儿了。银阁寺天藏大师甫一出现,他们就受陆长老暗示悄然隐去了。   “老陆,都准备好了,带峰卿走!”其中一个高喊。   陆任峡咬咬牙,不发一言决然离去。他跌跌撞撞朝山顶奔去,血水在身后流淌。   “你们又是何苦?”执法长老摇头。   “刚才你问老陆值不值得。”扛鼎峰的二席把袍袖撕裂,漏出铁铸铜浇般的手臂,“峰卿是曾经与我们一同举杯饮酒的人啊。”   陆任峡在扛鼎峰中飞奔,战斗的轰鸣在身后爆发,是峰中长老们在为他掩护。   年轻的长老们都不知道峰卿的存在,只有他们几个老家伙念念不忘,不合时宜。但现在开始,不合时宜的老家伙们都没有退路了。   靠近峰顶的地方有处流光法阵,配合飞行法器,飞遁的速度之快即便是剑澜峰主御剑也跟不上。   这是他以防万一的后手,没想到真成了唯一的退路。   “峰卿,再坚持一会儿,等我们离开扛鼎峰……我带你去浣玉池。”陆任峡口齿不清,他的嘴中都是血沫。   女孩没有回应,在他怀中像是睡着了。   耀眼的光芒忽然从远处袭来,像是一座金山。   那真的是座金山,内在是灿烂的金光,带着可怕的气机!   金山撞碎在扛鼎峰顶,随其一同碎裂的还有提前设好的阵法。   “陆长老,世间事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不是吗?”金无昧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陆任峡如遭雷击,眼睁睁看着离开的希望破灭。他愤怒地咆哮,但任何人都能听出里面的绝望。   凌云峰的执法长老深沉叹息,他看着陆任峡咆哮,看着陆任峡息声,看着他呆呆愣在原地。   仿佛刚才的陆任峡就像是提线木偶,有根线拽着他奋勇上前,现在线断了,木偶就成了块烂木头。   其实他颇为敬佩陆任峡,虽然只是首席长老,但门中都传闻对方实力不在其他峰卿之下。可现在这位首席长老再没机会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这是整个不周山的围剿,人间没有修行者能取胜。   此刻事情的核心已经不是外宗和银阁寺的压力了,一峰首席长老为邪祟触犯宗门大忌,甚至反抗至此……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叹息声中执法长老并起双指,缓缓放在唇下。   “云英回天,虺虺其雷……”他吟唱玄奥的法诀,力量随咒文涌动。   天地元气在他身前汹涌,乌云汇聚犹如殿宇,里面有蕴含狂暴的雷霆,电弧像是蛇群。   “凌云咒法,雷车!”   雷云骤然化作长龙,飞驰呼啸横跨山间,直直撞在了陆任峡的身上。   执法长老忽然愣住,他看到陆任峡在被雷云淹没的最后一刻,仍转过身护住了怀中的女孩。   ……   林琅站在乐游原上的云雾中,他眺望着扛鼎峰。长老们在峰下团团围住,这是场困兽之斗,所有人都在等那位首席长老投降。   有不少外宗修士在更外围,看神色恨不得上去帮把手,更多的外宗则留在了乐游原上,谁是当年的参与者一目了然。   “林峰卿看起来不太开心。”金无昧站在他旁边。   “峰主怎么知道抗鼎峰中设有阵法?”林琅开口道:“难道,峰主提前猜到今日会有这一遭,所以又提前做了些准备?”   “金光峰辅佐凌云峰统领宗门,我知道些什么都不算奇怪。”   “峰主你越权了。”林琅淡淡道:“这样的大事,应该交给掌门来决断。”   “林峰卿总是有这些古怪的执拗。”金无昧望着抗鼎峰,“掌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现了。”   林琅眼睛眯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后道:“你是峰主,本不该对一介长老出手。你刚刚忽然朝陆任峡发难,就是为了促成现在这个局面?”   林琅转过身,一字一顿,“峰主想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两人间仿佛忽然有刀光剑影纵横,许久后金无昧只是笑笑,“林峰卿喜欢执拗于门规,我做的这些可都合乎规矩。”   “……疯子。”林琅扭头望天。   “林峰卿在看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疯子。”   ……   陆任峡咬牙朝峰顶奔去,足迹间带有血痕,他的衣袍破烂处,露出焦黑的伤口,其他地方也多有伤势。   他明白执法长老已经留情了,出手时考虑过他的体魄,那记术法主要是麻痹,来让他丧失抵抗力。   而那些伤口更多来自于后续的战斗,抗鼎峰那几位前席长老也已经被擒下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仿佛这样做就能让峰卿离死亡远一点,再远一点……   但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女孩身体的灵机近乎散尽,让他如坠深渊。   一切,都来不及了。   “峰卿,抱歉。”他低垂着头,“我还是像当年那样没用,如果是以前的你,大概是要骂我了。”   但没有回答,冷风刮过树枝像是低咽。   诸多术法自后面袭来,或是绚烂如虹,或是冷冽森然,却都蕴含惊人的威力。   陆任峡拼尽全力闪躲,但脚下踉跄终于中了一记。他整个人被狠狠砸在地上,手中的女孩也被高高抛起。   “该结束了。”执法长老叹息。   在他的示意下另一名长老挥拳,拳压呼啸间摧毁沿途山林,直冲陆任峡而去!   一点光芒从天而落。   随即整道拳压都被从中斩开,分作两道,绕过后面的陆任峡滚滚而去,犹如江水撞上了中流砥柱。   屹立在拳压中间的,是一柄插入土中的剑。   而剑的后面,女子的发丝因拳压而轻舞。   江云晚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抱着小蝶,冰冷的目光睥睨众人。   在陆任峡的惊愕目光中,在长老们的惊愕目光中,在整个不周山的目光中,女子拔剑倒斩。   她一剑斩灭了拳压。   剑势未止,在山体上斩出数十丈远的鸿沟,轰鸣声响仿佛女子此刻的暴怒。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吾往矣(下)   峰上的烟尘消散了,所有人都能看清女子绝色的脸,她沉毅平静地挡在陆任峡眼前,但那双眼睛暴露了一切。   执法长老心中悚然,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像是即将汹涌出地火的山,却又被寒冰覆盖一切。   执法长老名为李当,是凌云峰四席的长老,虽不同姓但与凌云峰首席长老何正哉也攀得上亲缘。   他曾听这位族兄提起江云晚,须知能被严苛的族兄记住是何等了不起。他一直想见见这位越秀山主,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面下。   被打散拳劲的长老愣在原地,呆滞旋即被愤怒替代。但还没等他怒火喷出口中,女子已经斩出了第二剑。   轻描淡写的一剑横斩,但此面山上的林木尽数折断,洪流一样朝山下滚来,对长老们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这样的一剑,真的只是一个还未入门的小小山主?   怎么会是她?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困惑。   长老心中一惊,“想阻断我们的路?他们这是要逃!”   李当身着凌云峰的云衣,倒有张净气的脸。   “山顶没有其他退路,他们又能逃到哪呢?”   “可是……”   “看来江云晚也与那邪祟有关系了,这样罕见的后生,只希望她不要犯傻吧。”执法长老叹息,“先躲一躲吧。”   他带着长老们躲开了乱石断木的洪流。   洪流后面陆任峡巍巍起身,声音中满是愧疚,“抱歉。”   “是我来晚了。”   江云晚低头抚摸女孩的脸,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小蝶,醒醒,我来接你了。”   怀中女孩的肌肤露出晶莹透明的质感,像是抓不牢就会飘到天上去。   小蝶眼睛微微睁开,“……江云晚,外面有很多人啊。”   “没关系,他们挡不住我。”   “可是,我好困,不想醒了。”   “天还黑睡觉可不好,你不是还要等南君吗?”   “不想等了,太累了。我生气了,让他来等我吧。”女孩的声音轻轻的。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骨节攥得发白。   “是光吗?”小蝶抬手感受着。   此刻女孩没有防护地暴露在天光下,但已经不重要了。   “是光,天还没有黑。”   “好想看看太阳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女孩声音很小。   “好,我带你去看太阳。”江云晚轻声道。   日光的界线正不断上移,朝山的另一面去。   她抱着小蝶追逐光明,朝峰顶飞驰,几个起落间就已经到了山巅。   远方的群山淹没在云雾中,像是大海中的岛屿。   可本就已经是暮色了,太阳到了群山的另一边。   可江云晚到达山巅的时候却愣住了,日光恰好前移到云海中,像是残忍地不肯落在她们身上。   “你他妈给我停下啊!”   江云晚紧紧抱着小蝶,朝天边巨大的日轮怒吼。   可这是天地伟力的运转,仙人也不能阻止。就像你隔着大海呼喊,声音怎么也不能传到对岸。   太阳跑到云海对面,构成伟岸的古画,女子只是画上的一个墨点。   可女子的咆哮传遍群山,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悚然。六峰和原野上静悄悄一片,看着山巅上女子渺小的身影。   六峰前的云雾也沉默,只有剑澜峰前传来“嗡”的剑鸣,但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琅负手望着抗鼎峰之巅,他忽然想起曾在远方草原见过的狮子,狮子暴虐凶猛,但在同伴死时发出的怒吼,就像此刻的女子一样。   但千言万语汇到嘴边,他只是轻轻感叹。   “看,那个疯子来了。”   冬日晨昏的变化并不明显,天地只剩下灰蒙蒙一片。   江云晚抿嘴,低垂着头,“对不起。”   陆任峡快将牙齿咬碎,但他依旧无法抑制自己的怒吼,他将脚边的土地砸得稀烂。   但他忽然愣住了,有光明落在他身上,他抬头去看,峰顶灿烂如火。   江云晚也感觉到了,她抬起头来愣在了原地,太阳竟然跨越云海来到了眼前。   不,虽然很像,但那不是太阳,而是硕大无比的火球,却比太阳还璀璨。   比山头还大的“太阳”出现抗鼎峰前面的云海中,它静静悬浮,光芒照耀整个不周山宗门。但并不刺眼,也不灼烫。   最温暖耀眼的光停留在了江云晚和小蝶身上。   像是上天听到了女孩的愿望,太阳为她停留。   “那是什么?”   六峰不断传来惊呼,各宗人马也都呆滞在原地,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异象,难道那个江云晚真能让上天回应?   只有山巅的江云晚看到了火球本来的面目——那是无数黑色的羽毛在燃烧。   能铺天盖地般的黑羽聚成大球,它们聚在一起烈烈燃烧,某处羽毛刚燃尽便立刻会有新羽补上。   火球后面似乎有道人影,是个身长如玉的男子,又像飞鸟一样轻盈。他站在山巅的尽头,火光模糊了他的样子。   小蝶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但感觉到了什么,闭眼望向那道人影。   许久,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露出久别重逢的笑,“是你啊。”   那道人影的肩头轻轻颤抖,像是在压抑什么,快要将手中的骨扇捏碎。   “是太阳吗?”女孩朝火球探出手,感受着并不灼人的光和热。   “是啊,这就是太阳。”江云晚觉得嗓子好堵。   “这就是太阳啊。”女孩满足地笑了。   “真暖和。”   她缓缓垂下了手。   隔着巨大的火球,男人的呐喊声骤然传出,传遍四野。山下的人都茫然无措,他们不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但每一个都能听出里面的痛苦。   就像久在地狱游荡的魂灵,终于见到了人间的边缘,可那一瞬人间离他而去。   江云晚抱着小蝶直起身子,她望着火光后的男子,刹那间脑海中百转千回,过去那些散碎的信息和疑问都聚合在一起,最后拼成了一幅画。   画中前世的小蝶站在抗鼎峰上看落日,有位年轻的弟子在不远处凝视她的背影。   “是你啊。”她轻声说着。   男人没有回答,他朝着乐游原走过去,眼神比火焰更浓烈。   “如果你暴露了,当年小蝶救你还有什么意义呢?”江云晚说着。   男人停住了脚步。   “本来有个去浣玉池救小蝶的计划,即便现在我也要试试,但他们人太多了。”江云晚看着对方。   片刻的沉默后,男人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明白了。”   盛大的光火渐渐熄灭,簌簌落下的黑羽中,男人举起手中的骨扇。他的身形化作一道乌光,附着在骨扇上。   江云晚点点头,召来了百折剑。   骨扇迎风缩小,犹如剑穗一般,坠在了剑柄后。   感受着自剑柄传来的磅礴力量,江云晚转身下了峰顶,到了陆任峡身旁。   “去浣玉池。”   陆任峡瞪大眼睛,感受着小蝶身上几乎殆尽的灵机,“可是……”   “我要去浣玉池。”   女子的声音平静,但陆任峡却能从她眼中看到一抹暴虐和疯狂。   “你说小蝶当年教过你很多,可曾教过你投降放弃?”江云晚说道。   陆任峡怔住许久,许久都无言。   这是他刚刚都不敢想的事,因为那要面对整个宗门。自己只想着离宗门的追兵远些,从未想过冲出去。   大概只有眼前的女子才有这样的狂想吧,因为年轻人的血才是热的……   不!   陆任峡咬牙站起身,把破碎的袖管撕裂,用伤痕斑驳的手臂拍拍胸膛。   我的血也还热着啊!   男人体表的一些伤口破裂,流出的鲜血果然滚烫。   “……反而你倒更像是峰卿的弟子了,好,我们一起去!”   “浣玉池在哪?”江云晚问,她当年没有关心过这些。   “靠不周山北部的浣玉谷,在茫茫群山中。”   “能用御空之法飞过去吗?”   “现在不行了,我们被锁定着。至少要脱离六峰范围,否则即便仙人也会被山门大阵击落。”陆任峡摇头,“山后也不能走,那里是绝路。”   “这样么?”江云晚俯瞰乐游原,上面的人影像是蚂蚁,山门在对面的角落。   “到偏门的距离更短,出去后离浣玉谷也更近。”陆任峡指着乐游原侧面。   江云晚顺着望过去,距离太远看不清什么,但她知道那里有座高大的牌坊,上书“不周”二字,外面直通夹在山间的小道,当年师傅就是领自己从那里上了擎天峰。   江云晚点点头,“打到山下,再斜穿整个乐游原,明白了。”   她望着身边的魁梧大汉,“陆长老还能打么?”   “两只手和一只手,是不一样的。”陆任峡松动手指,之前他抱着小蝶,其实一直在单臂作战,还要分心防护。   男人抓起一把土,覆盖在自己的肩膀处,那里的伤口最狰狞,他的嘴角微微颤抖。   “刚刚当着峰卿的面丢人了啊,其实这些年我也努力了啊,该让峰卿看看的。”   江云晚心中一动,那种表情她在霞栖学的学子身上也见过。   或许这么多年,这个男人一直在为重逢做准备,一路做到了首席长老,像是学生渴望老师的夸奖。   但或许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明明带着伤势,但男人气势如虹,像是走出山林的巨熊。   “宗门一直有人在问,我到底够不够格统领抗鼎峰,我到底有没有峰卿级别的实力……今日便让我自己的峰卿做个见证好了!”   声音虽然没有传远,但气势是能感觉到的。山腰的执法长老李当一惊,山顶的那两个人显然是要犯浑。   “江云晚,莫要跟着一起犯傻,你是当今修行界前途最为光明之人!”他朝山顶大喝,“莫要凭年轻血勇而一意孤行,会酿成大错!”   “一意孤行?”江云晚忽然笑起来,“我一意孤行很久了。”   “至于大错。”她望着山腰的长老们,“我本来想与你们讲些道理,但现在也没时间讲了。”   “今日,我便要带小蝶走!”   女子的声音响彻六峰,六峰寂静一片。   所有人都被女子话中的凌然所震慑,却又心中不约而同闪过两个字。   疯子……   “走吗?”陆任峡问。   “走。”   最后一字落下的瞬间,女子提剑下山,剑气滚滚而去,一往无前!   执法长老皱眉,他这才发现对方刚刚砍倒大片山林,根本不是为了阻拦他们上山,而是为了确保下山路的顺畅。   ——从一开始,这女子就准备一路打出去。   疯子……   “无需他人,我这第一个拦路之人你便走不过!”   刚刚释放拳压的长老昂首上前,他是第六境万象境的高手,一身横练体魄不输抗鼎峰修士,奔雷快手甚至能切断暴雨。   本来他就雀跃于能和陆任峡一战,来证明自己,眼下便先擒下这女子作为前菜!   三十丈……   二十丈……   滚滚烟尘从山顶而下。   十丈……   “来得好!”长老运起双臂,肌肉涨破衣袍,再近些便能擒拿了。   三丈,足够了!   长老挥出手臂,但女子忽然在眼前消失了,他像是在与自己拥抱。   “人去哪……”   下一息疑问还未说完,风暴骤然将他掀飞。   ——江云晚已出现在他身后百丈之外,直朝山下飞驰而去!   她的身后根本不是烟尘,而是被速度带起的风暴,沿途所有长老都被掀飞!   长老呆滞在原地,“这是何等的速度……她还抱着那只邪祟啊。”   刚刚照面看得清楚,那只邪祟分明还被女子抱在怀中。   他挣扎起身,咬牙道:“休走!”   “让开!”吼声忽然出现在身后。   糟糕,自己忘了还有一人。   须臾间他便被磅礴巨力扔出,撞断数棵林木消失在侧边的来林中。   陆任峡朝山下跳跃狂奔,将被掀飞还未缓过劲的修士全都扔出,仿佛出山的熊罴,跟随江云晚一往无前。   风暴像条下山的蛟龙,龙首是那袭狂暴的紫衣。   不过是十几息时间,江云晚已经能看到山脚,真气在她周身涌动近乎潮汐。   原本即便自身是伪六境,靠遮月步也无法达到这样的速度和冲击力,但她前几日一直在和那位妖族使节学习体魄运用之法。   她拥有长庚妖躯,雄浑体魄以前作用只像是抗揍的沙袋,直到如今她才开始将体魄融于战斗中,从刚才下山的发力中便可见一斑。   更何况……   女子目光侧瞄,她体外的真气边缘隐隐镶上了黑边,源头来自剑柄上的小坠扇,但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千羽君,你究竟藏着怎样的实力?”江云晚问道:“天元境?”   “我可以为你供给源源不断的真气。”隐秘的声音来自骨扇,“但真气外加持的秘法持续不了多久。”   江云晚的青丝飞扬,剑锋随速度撕裂山地,速度再次暴增。   “无妨,足够了。”   她的眼神比剑锋更锋利,像是能斩断天涯与海角,哪怕要去的是人间的尽头,她也绝不会停下。   刚刚躲过风暴冲击的李当奋力直追,看着那道窈窕却决然的背影,他却恍惚有些愣神。   此刻乐游原上已经在集结了吧。   他想起传说中的飞仙,又想起史书上慨然而歌的古代豪士。   到最后万千思绪,都定格在他曾读到过的一句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而只是愣神的须臾,江云晚已消失在他视野中。   女子风驰电掣,衔着风暴长龙,直奔山下,身周真气的边缘像是有黑色的烈焰在燃烧。 第二百二十八章 凿山(上)   执法长老李当脚踏清风,沿峰追逐那道下峰的“蛟龙”。   他颇觉得幻灭,自己竟跟不上对方的速度。刚刚虽然躲过了“蛟龙”的冲击,但正面以对他没有丝毫信心。   这根本就打破了一切常理,要知道他是凌云峰四席的长老。   但好在常理没有被彻底打破,就在那位紫衣女子冲到山脚时,她的气势一顿,不复之前的浩荡无匹。   是某种短暂提升的秘法?   那江云晚本身就只是穿着铠甲的小猫,卸下盔甲后便不足为惧。   李当重新唤起希望,山脚下有几位归入执法队的凌云峰弟子,都与江云晚境界相同。   不周山弟子不会像外宗一般境界虚浮,又有人数优势,此战应当能拿下。   但执法长老的希望旋即破灭,那些弟子照面便被打飞,比刚刚山上长老们的境遇还要惨。   原来脱去盔甲里面是头猛虎,那自己刚刚就像希冀猴子们挡住下山猛虎般可笑。   李当神色终于肃然起来,他追到山脚,见那袭紫衣在乐游原上如离弦的箭,陆任峡则像是随箭而去的抛石。顺着方向看去,他们目标竟是原野另一头的偏门。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女子的目标,即便外宗的人都生出一种荒诞感。   ——她要闯出这里,闯出天下第一的不周山。   真是粗暴的做法啊,有山挡路便要把山移开,可这里是八百里不周山啊。   “六峰列席长老,拦住他们。”李当断喝,额角青筋跳动。   随着话音传遍六峰,无数气机蓬勃的身影从中出现,让人想起神话中的天兵压境,不少长老已经落在原野上朝两人拦去。   观礼的外宗终于再次意识到何为天下第一,若把宗门比作军队,那此刻出现的每位长老,都能在外面一些小宗中为将,在这儿只能作为小兵。   李当掐出玄奥手决,随即交错对向原野上的紫衣背影。   “云羽为精,左扶风尸……”他念诵晦涩的咒文,沛莫能御的力量在身前汇聚。   一只苍劲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些力量随之消散。   “大兄。”李当惊愕地望着身旁,黑须肃容的男人身形高大。   凌云峰首席长老,何正哉。   “你要对一位未入六峰的弟子,动用凌云峰的那些禁咒么?”何正哉望着原野。   李当一怔,才明白自己的反应何等过激。   是啦,自己刚刚近乎全力出手,下意识把那女子当作了平等甚至高自己一筹的对手。   委实是女子下山时的声势太过骇人,虽然那些被掀飞的长老大多都没有席位,但已经足够震撼了。   何正哉望向金光峰前的云雾,“倾六峰之力,去对付一个重伤的长老,和一个刚入宗门的弟子,是否太丢人了些?”   云雾沉寂片刻,传出女人的笑,“便依照何长老所言,我很期待。”   何正哉点点头,朝六峰前的云雾挥袖,“凌云峰,金光峰弟子何在,擒下那二人。”   命令自然不可能是指六峰中的那些弟子,有资格在云雾中近处观礼的弟子们或许不是最强的,但已都是天赋与修业俱佳的年轻人,没有人觉得这样还会失败。   何正哉多年威仪一时显露,原野上下都称应声,尚未抵达原野上的绝大多数长老都已撤回,云雾中弟子们举兵而去,潮水一样卷向飞驰的江云晚和陆任峡。   李当终于松了口气,他并不担心女子再用秘法。那样强大的秘法使用后没有反噬已属奇迹,何况是再来一次。   他望向何正哉,见对方神情却心中一动,“大兄,当年你也和那位抗鼎峰卿喝过酒么?”   何长哉沉默良久,“若非职责所系,此刻我也在那二人之间了。”   ……   陆任峡追上了江云晚,在她身旁每一步都踩碎地面。   “江山主,刚才那是什么?”   他之前感知到了峰顶上有其他人,随即就是女子下山时高涨无匹的气机,虽然已经回落,但一定发生了什么。   “就当是某种临时的爆发吧,并不能持续太久。”江云晚道。   陆任峡点头不再追问,望向前方两峰汇聚出的人潮,“还能再用出一次么?我怕江山主会支撑不住。”   “不必,此身足以陷阵。”江云晚道。   果然已经不能再用了么……陆任峡明了话中隐意。   江云晚继续道:“但那些长老难缠,只能交给陆长老你了。”   陆任峡一愣,十几个有席位的长老已逐渐靠过来,还真说不好这些长老和前面的人潮哪个更难对付。   但陆任峡想了想,沉声道:“好,今日我为江山主压阵!”   他随即偏移方向,将那些长老尽数吸引过来。   面对数不尽的敌手,女子竟笑起来,眼中却像是积压烈火。   她抱着小蝶,随手挽出凌厉的剑花,竟提速迎了上去。   而两峰的弟子已悉数赶到,环伺周围。   他们坚若关山,浩如沧海。   ……   两峰年轻的弟子们星罗棋布,有凌云峰的云衣,金光峰的金袍,就像是湖泊覆盖在乐游原上。   而湖泊中竟有漩涡在移动,那是陆任峡与十数位长老们的激战。   长老们不屑于找上江云晚,两峰弟子也无法参与长老间的战斗,这里战局焦灼无比。   弟子间的战斗明晰却更让人错愕,拦截的弟子们都是四境上下的修为,他们站在一起即便地象巅峰的修士也会落败,但江云晚却在其中游刃有余。   因为弟子们根本无法聚在一起,或者说没人能跟上江云晚的速度,即便拼尽全力跟上了一瞬,出手便已是落败。   就像群狼与猛虎竞逐,当有饿狼终于跟上,并跳起撕咬时,却被猛虎一掌拍翻,旋即在翻滚中掉出竞逐,它的同伴们前赴后继却结果相同。   且女子就像是一道紫色的烟雾,她的方向缥缈,玄妙的步伐将包围网生生撕出裂口。   在高速的竞逐中,江云晚再度消失在将要落身的刀锋下,再出现已是在十丈以外。   而旁边的金光峰弟子毫无慌乱,刀锋凛冽斩去,却被女子一剑挑开。   但果然是不周山的弟子,出招只是误导,浓烈刀芒中弟子暗抬手,手中金光如箭雨射出。   他甚至没有指望此招就能建功,江云晚并非常人,应该至少有六种躲避角度,而每种角度他都有相应的后手,那才是精心设计的杀招!   但出乎弟子意料,江云晚根本就懒得躲避,白皙的手掌拍出,却是将金光箭雨尽数拍碎,随手便将这弟子轰击出去。   所有的设计,所有的布局,都在这蛮横的强大中被摧毁。   而那弟子未落地时,周边三位弟子已经涌上来,手中的术法和刀剑开山一样劈下!   但在女子的眼中开山却如劈柴,她甚至好整以暇地观望,在捕捉到常人看不到的契机时才荡出长剑。   先前的金光峰弟子落地时,后至的那些弟子已经倒飞而出,而女子已经消失在原地。   这样高速的腾挪中,江云晚每到一处都至多面对三四名对手,在伪六境的修为下微薄的数量便毫无意义。   六峰和云雾中鸦雀无声,想象中的碾压局势并没有出现,他们也终于明白了女子所想。   没错,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以一当千。史册上或许有以少胜多的战局,但那样的战局拆分开后,会发现每个枝节上都是在以强胜弱。   无数人面面相觑,他们惊异于江云晚的身法,那似乎未见于任何记载中,却足以与正歌山的身法相媲美,甚至略有超出,要知道那已堪称是人间极致了。   且人们错愕地发现,在这样高速腾挪中,女子竟然在迂回前进,已经跨过小半个乐游原。   忽然有沉重的鼓声响彻。   不,那不是鼓声,那是执法长老李当将身旁整块云雾拍散。   以云雾作鼓,李当朝原野上高喊:“大阵其三,捕风!”   他的声音听起来恼羞成怒,两峰年轻一代弟子的精锐尽出,却让江云晚闲庭信步,不周山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但现在他要结束这荒诞的一切,每位弟子都是无从发力的铁钉,阵法会将铁钉编织成网,即便是风也会被钉在原地。   话音刚刚落下,“潮汐”汹涌变换,却是以玄妙的阵列在移动。   江云晚骤然发现自己的腾挪空间缩小很多,转瞬就被逼入一个死角,凌云峰的一名弟子瞬时劈剑斩下,“抓到你了!”   江云晚勉强横剑挡下,身形却倒退数丈远,百折剑也被打落,而那名弟子欺身而来,出剑如长虹贯日!   噗嗤一声轻响,长剑贯穿了女子的掌心,看起来女子只来得及抬手。   但凌云峰弟子还未笑出,便陡觉不对。   ——他拔不出剑了,女子正用被贯穿的手紧紧抓着剑身,手上鲜血淋漓。   “抓到你了。”   在弟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被江云晚一脚轰飞,这样近的距离,以及女子霸道的体魄,足以让他无力再战了。   江云晚将手心的剑一点点拔出,随后扔掉,那声响连六峰中的看客们都心颤,但女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让他们震惊的是女子的那颗心,怎样的心智才能在绝境中结合自身,做出最完美的应对。   仿佛那颗心冰冷得没有温度,一切都可以计算,一切都可以衡量。   江云晚看着掌心的伤口,虽然伤口已在缓慢蠕动复原,疼痛反而加剧。   但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对刚刚的战斗进行评判,确实这才是长庚妖躯的真正用法,要将自己的身躯都视为武器,指尖都是利刃。   她抬头望着合围而来的大阵,只是两个呼吸间便推算出,即便能继续撕裂分割阵型,恐怕也要艰难许多,甚至付出代价。   但她的眼神反而愈发锋锐,像是渐至酣畅。   “捕风阵啊。”   江云晚召回百折剑在手,手心的血液瞬着剑刃流淌。   “来吧。”   ……   乐游原上的云雾宁静,或者说外宗来客们都屏住了呼吸。   刀剑搏杀在一起的声音不断传来,却又分明地呈现出两派。   一派像是千百把刀剑叠在一起,最后如狂潮般呼啸压下。另一派则像是闯入海潮中的一只飞鸟,它是那么孤单和渺小,却爆发出无比的强大,死死顶住狂潮一步也不退。   蚍蜉撼树,便是如此了。   落星门所在的云雾中,此次作为使者的青松真人四顾,弟子们看得都无比专注,额角汗涔涔一片。   即便隔着如海的刀剑,那狂暴的战意仍涤荡他们的心神。   “真人,这便是落星门和不周山弟子的差距吗?”有弟子抬头问,但旋即摇头,“不,其他不周山的弟子也敌不过那个江云晚……”   “是啊,她明明和我们境界相仿,年岁甚至还不及我们。”一名女弟子也抬头,“这样的天赋……”   能随副门主来不周山观礼,他们都是最具天赋的弟子,但发现平日自傲的天赋微不足道。   “与天赋无关。”青松真人示意远处原野的中心。   弟子们随之望去,紫衣女子在人海中仗剑而行。   修士间的战斗往往给人以飘渺写意的印象,但今天他们仿佛见到了边疆战场,让他们心跳如擂鼓。这是一场万军之战,女子剑锋所至万军也要退让。   但江云晚毕竟不是无敌天下的苍梧城剑仙,所面对的却是无敌天下的宗门的弟子。有飞剑呼啸而来,飞剑上云丝如龙盘旋,竟突破剑光刺中她的肩膀,挑起让人心颤的血花。   但女子甚至没看一眼,斩断那柄飞剑,复又踏步向前,让人想起史册中拔矢而战的名将。   “确实心志坚定,伤势也不能让她停下。”有弟子赞叹。“但这等坚毅的弟子在大宗中并不少见。”   “不是这些,她握剑的手丝毫没有动摇。”青松真人摇头,“刺中的那招是凌云峰的名技‘断山阙’,想必痛彻心扉吧,可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弟子们都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没有人能天生强大,她面对这般绝境也不会忍痛装冷酷。只能说明她面临过更惨烈的绝境,承受过更难忍的痛苦。”   “怎样的千锤百炼,才能锻出这样的好剑?”青松真人摇头,“这孩子,是见识过地狱么?”   旁边的女弟子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像是不忍再看,“……真可怜。”   青松真人摇头,可是刚极易折啊,再好的剑也逃不过这条道理。   是啊,真可怜。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凿山(下)   第四次的冲阵中,捕风阵云气与金光一同流转,江云晚倒退而回,百折剑划破数丈地面才堪堪止住身形。   身上的衣裙有几处破损,白皙肌肤上的伤痕分外显眼,嘴角也有鲜血滴落。   唯独她怀中闭眼的女孩,没有受到一丝伤害。   凌云、金光二峰弟子散落在乐游原上,却有无数云气和金光串联,从天空俯视就像一张硕大又细密的链子甲,每个甲环都是一重关,即便朔风拂过也会被捕获。   大阵朝女子合围,远方传来执法长老李当的冷喝,“江云晚!难道你还妄想着闯出不周山不成?”   但饶是他都有些心惊,包括观战的众人。这女子足足冲阵四次,虽然受了伤但看起来仍体力充沛,真气近乎无穷无尽   “聒噪。”江云晚直起身来,“我只是在等人,顺便看看这大阵是否和过去相同。”   李当有些发愣,不明白女子的意思。   “陆长老,我要开始破阵了,跟得上吗?”江云晚回头朝另一处战场喊道。   “江山主自去,我随时赶到。”长老们的包围圈中传来陆任峡的雄厚嗓音。   那里明明战况焦灼气机鼎沸,身影交错间地面都在龟裂,偏偏陆任峡的声音沉稳如山。   “好,偏门前一百丈处相会。”江云晚喊着。   门前一百丈处便是大阵的尽头,她看起来胜券在握。   “狂妄!”李当怒火中烧,“念你是可造之材才处处留情,都到如此极限了,你还妄想做什么?!”   “极限么……”女人传出轻笑声。   江云晚拔起长剑,狂暴的气机向上涌动,衣角与青丝飞扬,嘴角的一滴血珠都逆扬飞起。   她轻轻向前踏出一步,下一刻已出现在阵前,闯入两峰弟子的包围中!   云气与金光切割而来,草石飞扬无数。云气被染得赤金,让人想起璀璨的朝阳。   “左七,进三。”江云晚在金光云海中穿行,默念无声。   她作为朝千阳当然曾见过捕风阵,如今确认与记忆中相差不大,那找到阵门就像闭眼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   但若没有伪六境的体悟作支撑,寻常弟子即便能背下阵图,面对阵法的千变万化也会束手无策。   刀剑带着磅礴威势从旁边斩来。   “右五,退四。”女子不进反退,刀剑贴着她的衣角错过。   连绵术法出现在身后,像是跃起的群狼扑食。   “左前二十,左转,挡。”   遮月步下江云晚瞬间出现在左前方,旁边的一名弟子登时劈手斩下,手上缠绕无数纤薄却锋利的风刃,却迎面对上女子的眼神。   像是一眼就看出术法的破绽,江云晚抬手穿过风刃,抓着那名弟子直接扔了出去。   “前十三,破第一道关门。”   江云晚踏前十三步,望见金色光幕像是沸腾的海,草屑落上去便化作焦灰。   但在她眼中光幕并非浑然无缺,有几道隐晦的轨迹在其上蔓延,那是寻常四境修士根本看不到的气机破绽。   女子随手沿轨迹挥剑,光幕的碎片如蝴蝶般纷飞,光幕后布法的弟子们呆滞在了原地。   他们的实力当然能擒住江云晚,可女子根本不给他们聚拢一战的机会。   但现在已经祭出了捕风阵啊,捕风阵连风都能捉住,可女子比秋风还要缥缈,像是无孔不入的烟。   江云晚笑了笑,身形如鬼魅般穿过,踏入大阵的下一片区域,迂回却坚定地朝偏门而去。   李当的神情并不比弟子们好多少,因为他看出的更多,甚至已经无心惊异江云晚为何能洞悉捕风阵的各处玄机。   “没想到还有余力。”他扭头望向何正哉,“大兄……”   何正哉摇了摇头,“能察万物之妙,有几瞬确实像第六境万象的手段,但江云晚也确实是第四境无异。”   “那……”   何正哉沉默良久,“她并未触碰底线,擒下后留她性命,或许宗门的未来,就在她身上了。”   李当点点头,尽管女子势如破竹,但他们从未觉得对方能走出去。   即便破了捕风阵又如何,这只算是末流小阵。何况弟子上面还有长老,长老上面还有各位峰主峰卿。   这里是不周山,若不周山不想一个人离开,即便大小剑仙齐至也没用。   “何长老,就这样看着江云晚破阵而出吗?”金无昧的声音传来。   “自然不会。”何正哉侧望,“青莲、剑澜二峰弟子入阵!”   剑澜峰前云雾中登时有诸多弟子御剑而出,身着玄色剑袍入阵。   但青莲峰前的云雾却荡开,偌大区域竟只站着孤零零一个人。   青莲峰卿魏荆挠挠头,“呀,真不好意思,之前还以为承峰仪式要结束了,弟子们都提前回峰睡觉了。”   李当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整座青莲峰都浸在云雾中,显然禁制已全开,想再关上就比较费时了,青莲峰弟子是指望不上了。   见鬼,睡觉也要开禁制防护,你家弟子是怕外人觊觎美色么?   “那苏峰主呢?”李当询问。   迎着无数目光,魏荆轻咳两声,“峰主找酒喝去了,说是会在旁盯梢,保证那只邪祟逃不出去。”   ……   落星门的云雾中。   青松真人忽然见到一向不安分的常胜竟没有折腾,坐在云雾边缘摆动双腿,像是在研究不周山怎样让这云雾能乘人的。   青松真人走到常胜身边,但后者像是提前预料到问题,率先开口,“那些人是混蛋,又不能出手帮忙,我不想看。”   “你之前帮那邪祟时很反常,不像平常的你。”青松真人道。   年轻男子沉默良久,“真人想听我未进宗门前的事吗?”   “不想,回去和你师傅说。”   “很久以前啊,我还未进落星门的时候……”   果然自顾自说起来了,青松真人闭眼,但也没有走开。   “我出身富贵人家,母亲因棋艺不错被父亲买去,成了他的侍妾。”常胜缓缓道:“但家族大了便有龌龊,虽然是很常见的龌龊。有日主母带我和母亲出去踏青,然后她使计杀了我母亲沉河,又要杀我。”   “你逃走了?”青松真人问。   常胜摇头,“路过的某个生灵救了我。我不确定他是妖物还是邪祟什么的,但一定不是人族。”   青松真人点头,难怪常胜向来不厌恶非人外道,刚刚还慷慨执言。   “那后来呢?”   “后来我报了官,主母被抓起来。但父亲听了她的话,相信母亲是失足落水,花费大价钱疏通,要救她出来。”   “你等她出来后又报复她?”   “母亲养育我那么久,为她复仇便不能耽搁那么久。”常胜平静道,“母亲教过我下棋,我连赢当地棋圣十四场赌棋,又变卖了母亲所有遗产,送到那官员手中的钱比父亲给的还多,主母最后在菜市口被斩首。”   青松真人忽然明白了常胜说这些的意思,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活着,脑海中从没有今后再说四字,万事只求无悔。   是啊,男人便应该这样,大仇不能隔夜,心中不平时便要作金刚怒吼。   “去帮忙吧。”   青松真人望着常胜惊愕的脸,“落星门和不周山结好,帮些小忙他们不会反对的。”   常胜的眼神由困惑转为喜悦,青松真人说去帮忙,可没说要帮哪一边。   “真人我去了!”   常胜手撑着云雾跳了下去,高声冲向那万军的战场,真如金刚作吼。   ……   随着剑澜峰弟子们入阵,江云晚的势头终于受阻,甚至反过来被压制。   等到她再无腾挪空间,便也是落败的时候了。   但六峰中没有松气太久,因为剑澜峰弟子入阵太晚,虽然他们已经把守了各个关键处,但江云晚也已经距离破阵不远了。   就看最后几重关的弟子们能否把守的住了。   阵中江云晚再度闪出,一剑横斩被挡下,但挡下的人显然不好受,声音都在颤抖。   “大姐头,轻点……”剑澜峰的一位弟子甩手,声音甚至带着委屈。   “段长明?”   江云晚看着眼前的人,是剑澜峰此代的三弟子,而周围的弟子也都是在霞栖学馆与她论过剑的。   他们非但没有进攻,反而营造出隐秘的空间,让江云晚暂时不必疲于闪躲。   “你师兄易清呢?”江云晚问。   “他不想和大姐头动手,又不愿对自己的剑不诚,所以守在大阵的另一头。”段长明道。   这样啊,若易清也掺和进来倒还真有些麻烦……江云晚想着。   “大姐头,放弃吧。”段长明叹息,“我比任何弟子都知道大姐头有多厉害,但即便闯过捕风阵,宗门有的是大修行者还没出手啊。”   段长明语气难得慎重,“大姐头,宗门也只是要收押这邪祟,无论罪名还是结果应该都有转机。不管你和她什么交情,收手吧。”   感受着怀中女孩殆尽的灵机,江云晚只是摇了摇头,“我赶时间,劝我的话就不必说了。”   段长明向后望了一眼,又回过头,“这个方向上算上我们,距离偏门只剩两道关了。大姐头,你真的要坚持下去吗?”   但江云晚还没来得及回答时,后方忽然传出一名男子的豪迈笑声,“不周山道友,我来助你们擒住此女。”   “千军千手擒龙!”   随着断喝声甚至还有棋子破裂的声音,十数只黑白玉质大手当空朝女子拍来!   但还没等江云晚抬剑,那些大手忽然如飞鸟坠地,直直按在那最后一重关中。   那里的弟子们猝不及防,吃痛声此起彼伏。且不知有意无意,许多关键的阵法节点都被拍烂,最后一重关稀里糊涂落得粉碎。   “哎呀,真气无以为继托大了,各位道友抱歉抱歉。”打哈哈声远远传过来。   只是听声音江云晚便认出来那人的身份,挑起眉头远眺,旋即轻笑出来,“原来你也在这儿……又是在打抱不平吗?”   段长明也收回视线,举剑对着江云晚,“好吧我收回前言,我们这儿现在就是最后一重关了。”   江云晚无奈抬剑,“我尽量下手轻些。”   段长明点点头,忽然暴喝,“大姐头来吧!好让你知道,我段长明横行不周山靠的是什么!”   他举剑刺来毫不留情,江云晚也只得挥剑迎上。   但在剑刃还未撞击时,段长明忽然扑倒在地,“大姐头,你……好强的剑意!”   扑通声不绝于耳,周围的剑澜峰弟子尽数扑倒。   “大姐头,你……好狠的心。”   “我……使不上力气……大姐头,你用毒……”   吃痛声和虚弱声不断起伏,弟子们在地上打滚。   “我还没用力,你们就倒下了。江云晚哭笑不得,“太假了,你们有可能会被发现而受罚的。”   “啊,耳朵好痛什么都听不到,眼睛也好痛不想见人,大姐头你快从我眼前消失吧。”   段长明扭动自己的身体,痛苦的声音十分入戏。   江云晚知道对方的决意,往前看去一马平川,最后两重关就这样不攻自破。   “……多谢。”   江云晚提剑飞驰,只留下满地剑澜峰弟子们在那忘情地扭动。   最后一重关已经支离破碎,弟子们根本无力阻止。   就在即将闯出捕风阵时,江云晚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落星门弟子。   她一只眼睛朝常胜眨了下,“好心的公子,多谢啦。”   话音未落,女子已消失在眼前,清幽的香气一闪即逝。   常胜呆楞片刻,又看了看另一端入戏的剑澜峰弟子们,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我也中招了。”   常胜回想刚刚近处看到的脸庞,“原来美色也能杀人啊。”   但他皱起眉头来,明明素昧平生,却觉得那女子的香气……有些熟悉。   眼见江云晚竟真的闯出捕风阵,李当再也按捺不住,“大兄!”   何正哉也终于点点头,“凌云峰长老,擒下他们。”   走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预期了,但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能闯出捕风阵的本身就是狮子。   踏出捕风阵距离偏门就只有百丈远,但何正哉的声音遥遥传来,随即便是无数道破空声,百丈距离转瞬被长老们占据   这才是真正的关山沧海!   “陆长老!”江云晚大喊。   “来了!”   巨大黑影从天而落,砸出深坑后随江云晚一同疾驰。   陆任峡看起来比江云晚惨淡许多,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但精气神却已到了巅峰。   也不知他如何做到准时冲出包围,只是大笑着,“痛快,今日才让他们知道首席二字有几笔。”   但他旋即收起了笑容,望着前路轻声道:“江山主,我有办法付出些代价助你离开山门,但我是走不了了,你带峰卿去浣玉谷吧,沿着颍江向北就能找到。”   陆任峡咬牙,不仅仅是前方的长老团难敌,单是偏门上的封禁就不是江云晚能冲破的。   偏门牌坊上隐隐有封禁,仿佛隔绝两个世界。   而这些,都需要付出代价。   “不用。”江云晚随手挽出剑花,“陆长老,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   江云晚并不回答,只是悄声无言,“千羽君。”   “等候多时了。”   无形的黑色在女子周身浮现,像是漆黑的烈焰燃烧。   下一刻江云晚周身气机忽然暴涨,再暴涨!   四境。   五境。   六境……   在陆任峡的惊愕目光中,气机只是一瞬就突破了那道人间玄关。   天元!   陆任峡终于明白女子从冲下抗鼎峰便埋下的深意了,她那种短时提升之法根本没有耗尽,而是一直留着等待最后关头。   真是可怕的心志啊,就像一个行将饿死的人握着食物,却一直撑到找到出路时才吃下,将其化作奋力一扑的力量。   “江山主,只有三息时间。”千羽君的声音传入女子耳中。   “足够了。”   江云晚平举剑锋,地面在她身体两侧开裂,像是狂风过境。   三息。   江云晚冲到了脸色骤变的长老们身前。   二息。   长老们在空中起落,江云晚已冲到了那座高大的牌坊前。   一息。   “第五剑,下山。”   江云晚一剑凌越百丈,打穿封禁,带着陆任峡与浩荡剑气,滚滚下山而去,不见所踪。   只有声音还在山道中回荡,仿若雷鸣。   三息时间,天翻地覆,山门六峰一片寂静。 第二百三十章 擎天峰无人   闷雷般的声响还在乐游原外回荡,那是剑气在山道中冲撞的声音,这样快的一剑,对方应该已经到六峰外,冲入外围的莽莽群山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当呼吸都滞住。   自己上当了,或者说那个江云晚从踏上乐游原的第一步,就在无形设下圈套。   她以某种秘法冲下扛鼎峰,随即又装作无力再用,但今日乐游原上的都非庸人,无法轻易骗过。所以她在乐游原上循序渐进地展现实力,直到硬闯捕风阵时看起来已经到了极限,没人会怀疑她还留有后手。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从下山开始到原野搏杀,纠缠往复高潮迭起,那么久的鏖战其实全部是假象。   所有的假象与表演,只为了这最后一剑。   不周山中高手云集,提前用出秘法也会有更强的高手出战,这本是场死局。   本以为是温水煮青蛙,没想到是青蛙在温水泡澡,眯着眼等待最后的一跃。   “大兄,我们被那个小姑娘给耍了啊。”李当叹息。   片刻的安静后,旁边深沉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   “大兄何故发笑?”   “这样才是我不周山的弟子啊。”   李当沉默片刻,也点点头。   但一码归一码,他旋即脸色铁青地朝原野怒吼。   “追!”   最先掠过天际的竟是些外宗的修士,齐齐越过偏门而出,凌云峰的长老们紧随其后到了高大的石门前。   但一个酒鬼不知从哪里晃荡出来,系着红绳的酒壶在大衣下晃荡,倒像个观花游赏的闲人。酒鬼摇摇晃晃,醉倒在石门下。   飞掠中的长老们面面相觑,但事急从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酒鬼猛然抓住第一个经过的长老的脚踝。   “苏峰主,我们要前去追捕江云晚。”长老苦笑。   “追捕一个小姑娘就是你从本峰主身上跨过的理由吗?混账!”苏合破口大骂,“还有那个天上飞的,我看见你了!从天上跨过去就不是藐视本峰主了吗?!”   一时之间所有追捕的长老都被堵在了门前。   “把我扶起来你们再去追。”青莲峰主醉醺醺的。   为首的长老叹息着去扶,但哪怕真气都用上,躺在地上的男人仍旧纹丝不动。   长老愕然在原地。   见鬼,苏峰主你喝醉了还不忘用出千山坠的术法么?   偏门前熙熙攘攘,隔着乐游原李当收回视线,“这又是在闹什么?”   但无论如何眼睁睁让那只邪祟离开了,总要给银阁寺一个交代。   只是他举目四望,不见那群僧侣般的身影。   “他们,已经追过去了?”李当忽然心中生出不安来。   云雾中金无昧却只是静静望着抗鼎峰,嘴角轻翘出弧度,“闹得还算不错,可惜了……”   “剑澜峰主。”金无昧的声音忽然飘出云雾,“您是不周山最快的剑,陆任峡又非普通长老。不能再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了。”   沉寂片刻,剑澜峰前云雾中传来轻嗡声。   “那就有劳剑澜峰主了。”女人彬彬有礼的笑。   暗金色剑光冲天而起,斩破万里层云而去。   ……   鹰鸣穿过一座座高山。   疾飞的雄鹰低头去看,它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能和自己一样快,踩着根铁条竟然就能飞翔,那些被风荡起的紫色是翅膀吗?   风勾勒出女人的线条,她抬起头和雄鹰对上视线,后者仿佛看见山一样高的大蛇,鸣声都变得惊恐。   恍惚中雄鹰差点撞上高山,转瞬就被女人甩在身后了。   这里是不周山险峻的北麓,山峰连绵像是波涛,雄鹰都可能撞碎在上面。   江云晚御剑的速度让陆任峡都震惊,高山在两边都显得模糊,颍江在青灰的山底延伸向远方。   她身边的陆任峡已经没多少力气踩云来,风卷涌着男人前行。   “往北再行一炷香就是浣玉谷了,承峰仪式被中断,那里应该还没有宗门修士。”狂风吹散男人的话。   江云晚点点头,收敛鬓丝到耳后,一只手形成气罩护住小蝶。   鸣啼声忽然在后面高飞,陆任峡看到那只苍鹰朝南边振翅而去。   “我刚刚控制了它,来探查后方是否有追兵。”江云晚解释道。   “驭兽的术法在不周山都极为少见。”陆任峡有些惊讶。   江云晚没有回答,那是一种跟小青学来的妖法,只有妖族才常与虫兽打交道。   陆任峡见状也没有追问,眼前的女子有太多秘密,包括之前暴起的提升。   他只是有些感叹,从下扛鼎峰开始到现在,女子的心思叹为观止,这些只有在生死间能得来。   一个人究竟要走过多少生死,才能心坚至此。   “有人追来了。”江云晚忽然回眸。   往南江水的拐口,雄鹰盘旋于空中,眼中却有与女子无二的冰冷。   十几位修士分散在群山间前行,他们像是踩山飞奔的虎豹,衔着猎物的气味追踪。   为首的是个马脸形的男人,灰色衣袍上有一气宗的徽记,一气宗在北地也是有名的宗门,他被视为下任宗主的有力竞争者。   马脸男人在宗门以静气沉稳著称,现在蒸腾的气机却将江水碾出数尺高的波浪。   如今已经不止关于当年的因果了,那个江云晚也不止是胜了不周山一手,如果那个邪祟最后逃出生天,他们这些人以后也不用在人间行走了。   但马脸男人正准备呼唤临近道友时,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回头。   “有人追来了。”   耳边刚刚听到呼啸声,暗金色的剑光已经掠过他的头顶,剑气炸裂整条江水,临近的山石都在开裂。   被江水搅成落汤鸡的马脸男人愣在那里,而剑光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了。   “世间竟然有这样快的剑……”马脸男人喃喃自语,他曾有幸见过千剑湖的掌门御剑,那可是人间最强的剑道大宗师之一,这道剑光的威势竟然不遑多让。   “剑澜峰主?”他隐隐猜到剑光的身份,却更觉得心悸。   剑澜峰主在六峰中以神秘著称,外宗都不知道他的真正修为,现在看来又是位端坐于剑林之上的人物。   那位洪掌门执掌后,不周山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隔着数座山头雄鹰已经看到了剑光,在快要被剑光波及到时鹰目中的冰冷消失,这只猛禽扑扇着翅膀逃开了,飞溅的浪涛快要够上它的胸羽。   江水往北的尽头,不用江云晚说陆任峡也感觉到了,他扭身倒飞,神色沉重。   “是剑澜峰主。”   陆任峡掏出一颗乌黑的种子,“这是浣玉谷的钥匙,我偷偷准备下的,峰卿就拜托给江山主了。”   江云晚沉默片刻,抓过了种子,“如果连陆长老都不在了,小蝶在扛鼎峰的传承就真的断了。”   男人只是咧嘴笑笑,他掏出铁森森的手铠带上,那显然是件绝品的法器,附近的山石也飞来附着其上。   江云晚看了眼那只巨大畸形的岩手,男人的决意比上面的山石还要厚重,她终于回头朝前提速。   百丈之外已经能看到暗沉剑光了,陆任峡向前抬手。但当陆任峡的手刚到胸前时,剑光已经狠狠撞在他的手心!   山石率先裂解为粉屑,铁铠上爆发出刺耳声响,火星飞舞间像是铁匠的砧子。   “给我下去!”陆任峡的怒吼压过了手铠的撕裂声。   魁梧的男人和剑光一同撞入颍江,但他显然止不住剑光的势头。   像是沧海的鲸鱼驰入大江,半山高的波涛向前飞速炸开。   以盛大的水幕为背景,江云晚如同渺小的蚍蜉,像是被搬山倒海的怪物追赶,朝浣玉谷而去。   ……   倒悬峰上的乐游原,遍地是因激战而纵横的沟壑,偏远角还被砸塌一处,溪水都变得浑浊。   三峰弟子悉数回归,但段长明一行人经过李当身前时,后者不深不浅咳嗽了一声。   “李长老,我承认,我坦白,都是我一个人指使的。”段长明当即投降,隐秘挥手让其余弟子们都赶紧溜回。   “你倒是实诚,我以为还要想办法审问你一番。”李当淡淡道,原野上的一切他都看在眼中。   “是话本小说里那样,派美人来引诱迷惑那种吗?”段长明面露喜色。   “嗯?”声音表明执法长老的怒火程度。   段长明神色失望,捏着耳朵蹲到一边去,等待宗门对他的惩罚。看起来驾轻就熟,显然他过去没少犯门规。   李当叹息着抬了眼,除了追出去的人外,各宗使者都还在场间。而不说偏门那儿闹做的一团,不周山实际上也只有剑澜峰主追出去了。   看起来一切与承峰仪式别无二致,谁能想到短短的间隙中天翻地覆。   此事已告一段落,有剑澜峰主亲自出马,没人会觉得还能有意外。李当也回到了凌云峰前的白云间,六峰整肃如初。   林琅凌空而行至中心,“让各位见笑了,剑澜峰主去擒拿邪祟,请各位稍候。”   外宗的使者们叹气,也只有不周山才有底气,将这样的大事风轻云淡揭过。   男子轻拍手掌,青溪尽头的天工坊忽然也有掌声回应。   能听到隐约的法器转动声,原野上纵横的沟壑复原,断裂的青草快速生长,溪水都澄清如初。只是几息时间内乐游原又恢复成飘着云雾的世外仙境,凌云峰顶落下宏大钟声。   外宗使者们目瞪口呆。   林琅望向金光峰前的云雾,“峰主,承峰仪式还要继续么?”   “自然,不周山不会因为这些小事乱了步伐。”女人的笑声飘出来。   林琅点点头,无论位置还是神情都像银阁寺来之前的样子,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下一个,黄门郎。”   黄门郎叼着根香蕉从角落走出,眉眼间满满是疲惫,只觉得今日诸事不顺,随便被哪个峰挑走都好,赶紧结束吧。   “等一等。”这次金无昧直接从云雾中走出。   黄门郎痛苦地捂住脸。   “我是说,该举办真正的承峰仪式了。”金无昧道。   “掌门何意?”林琅皱眉。   “记得承峰大会很久前,还是叫做诸峰之会吧。”   林琅一怔,云雾中也是各有反应。   在久远的过去,承峰大会确实叫诸峰之会,即便现在也有许多人这样称呼。   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与妖族还有邪修间的争斗席卷天下,诸峰之会主要是为了商定内外大事,能在诸峰之会提出的事对整个修行界都有影响,核验弟子入峰反而成了顺带的事。   只是承平日久,这项古老的传统已被淡忘多年,诸峰之会也成了只关于弟子择峰的承峰大会。   但这项门规依旧存在,林琅吸气,“那请问峰主,你的议案是什么?”   “勘验擎天峰道统。”金无昧望着那座隐在云雾中的险峰。   林琅愣住。   “擎天峰多年来人丁稀薄,只剩一位代峰主还被禁峰中,峰主陈未也缥缈不定多年。”金无昧回过头,“总不能就此高山空置。”   “勘验不过呢?”林琅沉声问。   “除名擎天峰,或者另择道统续之。”   女人的声音回荡原野,六峰哗然,云雾也哗然,没想到抛出来的会是此等大事。   不少外宗使者忽然反应过来,难怪金峰主此时要提出,他们这些人都被迫成了见证,一旦有了结果今后都不可能再翻改了。   林琅眯起眼睛沉默,随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原来整个承峰仪式不过虚晃,这才是峰主的谋划?之前的邪祟动乱也是有意为之?还有调开剑澜峰主……”   诸峰之会的议题干系重大,需要六峰峰主共同议定。   但眼下擎天峰主禁足,抗鼎峰主闭关,剑澜峰主追捕,青莲峰主拦截,掌门身为凌云峰主也不见所踪……宗门眼下竟成了金光峰主的一言堂!   许多人也想到此处,尤其是掌门这么久都没出现,便品砸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金无昧笑声如铃,“林峰卿高看我了,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而已,所议之事也有先例。。”   林琅迎着目光沉默,确实如对方所说,不周山的峰谷并非自古不变。往前数去,三千多年前还有座险峰名为碧成峰,有座深谷名为希声谷,都因为种种缘故被削了道统,消失在历史云烟中。   “林峰卿?”金无昧提醒。   林琅眉头紧锁,终究拍了拍手,“议事。”   像是触发了某种力量,光点在原野上流转,化作巨大而古老的双秤,上面漆色斑驳气息沧桑。   金无昧挥动华彩的袖,硕大的金色光团将秤的一端压下。那是尊金质华贵的印玺,上面金兽威武。   ——那是金光峰主之印。   林琅望着一端翘起的双秤无言。   事关擎天峰,擎天峰主无权参与。   抗鼎峰不参与宗门决断多年了。   掌门作为凌云峰主,并不表决而是进行最后的决断,但若没有猜错掌门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那么事情最终的决断,只在金光、青莲、剑澜三位峰主手中了。   但现在另两位峰主……   “青莲峰,不同意。”   清越的声音传来,一尊硕大的印玺压在双秤另一端,青色玉质上雕出无数莲花绽放,双秤恢复平衡。   青莲峰主苏合自原野另一端走来,他的身后跟着无功而返的凌云峰长老们。   金无昧看了那些长老一眼,“其实苏峰主,是有意放那邪祟离开的吧?”   “被发现了啊。”苏合无奈挠头。   “为什么呢?”金无昧的语气像是好奇的女孩。   “因为觉得那样不对,我倒觉得抗鼎峰卿和江云晚本就无罪。”苏合指指双秤,“不过还是眼下的事更不对些。”   他收起脸上的懒散笑容,,“擎天峰自陈未后确实人丁稀少,但那是擎天峰自家事,绝不至于此。”   “只需依照门规,由峰主决断即可。”金无昧显然不准备和苏合理论。   “现在一比一平,即便剑澜峰主回来,我想他也会否决金峰主。”苏合眯眼道。   “剑澜峰主不在也能作数么?”金无昧摇头。   “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儿戏。”   “是不可儿戏啊。”金无昧叹息,“那就严格按照规矩来吧。”   金无昧挥袖,大团浓雾飘出,隐隐成印玺形状,和金质印玺一同把秤压下。   “照规矩事关道统传承,白苍谷的长辈们有权过问,决定权甚至高过峰主。”女人笑笑,眼角的金影愈发动人,“他们支持此议案。”   “白苍谷,原来是白苍谷在背后……”   苏合眼皮跳动了下,难怪对方有恃无恐,原来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即便剑澜峰主回来支持擎天峰,也敌不过金光峰加上白苍谷。   大势已定,苏合无奈闭上眼睛。   勘验擎天峰道统,有勘必有承者,可现在的擎天峰正逢青黄不接,谁来承此大任?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如金光峰主所说。   擎天峰,今已无人矣。 第二百三十一章 算不出的人   古老的双秤化作光点飞散,意味群峰之会最后的决断生效,这是整个宗门都得遵从的意志。   苏合望着云雾中的那座险峰,年少时他不相信擎天峰真有师长们说的那么高,但真气耗尽也飞不到顶头。许多年后他才发现不仅擎天峰是不周山最高的,里面的人也是里面最高的。   又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如今擎天峰空空荡荡,山体仿佛是曾经有位顶天立地的巨人,现在却只剩下椎骨遗留在大地上。   “已经到此地步了吗?”苏合叹息。   金无昧只是抬手示意,“林峰卿。”   林琅沉默片刻,他当然熟知后面的流程。   修士修的是道,勘验一峰道统,就只能用实力来证明道统未溃。   三剑合战。   这是唯一的办法,即擎天峰派出峰主、峰卿和一位弟子,来战胜其他峰的对应修士。   但擎天峰现在甚至连一位弟子都没有,代峰主白虹圈禁峰中。   “原来峰主做了白苍谷的前锋么?但金光锋不该是为此冲锋的兵马。”   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幻觉,没等金无昧回答,林琅已经拍出清脆响声。   三柄巨大的金色大剑从天而落,交错插入原野,剑身上有暗红的痕。   “三剑合战,请擎天峰出战。”   男人的声音在原野上空自回荡,许多长老都闭上了眼睛,这是残忍的流程,流程的尽头将是擎天峰的死亡,古老的险峰也会被除名。   苏合眼睛眯成线,袖子中的手却在飞速掐动,脑海中不周山律条像是狂风暴雨,他在竭力寻找能保下擎天峰的办法,但似乎一切都是徒劳。   山峰间送来回音,像是对擎天峰的嘲弄。   大局已定了么……   “擎天峰,应战。”   声音像是风飘过原野,又像是被风吹散的雨。   所有人都望向了原野一侧,青溪水畔像生出一朵芙蓉花,女人的脸色比身上的白衣更淡,像是素雅的织锦。   整个山门哗然甚至沸腾,苏合睁大眼睛,掐算的手指陡然停下。   “白峰主,你……”   “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吗?”白虹笑容恬静,“我只是在擎天峰中休养,禁制开启也是为了防范,既然是三剑合战我为何不出来?”   云雾中的长老都愕然,确实掌门封住擎天峰没有说出任何理由,但那样大的阵仗真就如此简单?   外宗使者们迷惑间生出感叹来,觉得不虚此行。   只听闻擎天峰主白虹是个足不出峰的温柔女子,淡雅如她所植的药草,除此外一切都是谜团,没想到今日能得见。   金无昧的眼中闪过微芒,“白峰主竟沦落要休养生息的地步?身体是修行之本,白峰主不可对此疏忽大意啊。”   白虹朝原野中心走来,“确实疏忽大意了,所以给了暗处的鬼魅以可乘之机,可惜花了很久时间都没有找到。”   “那白峰主现在可有线索?”金无昧显得关心备至。   “称不上线索,只是有些感叹。”白虹望向金无昧的手间,“没想到金峰主的手除了检点帐目,还能做出许多事。”   白虹微微停顿,“比如,举起一片云海砸出去。”   金无昧扬手在眼前,显得很惊奇,“原来我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她的目光继而玩味起来,“白峰主的手倒是养得很漂亮啊,骨节纤明,正适合浇花养草,但看起来无力了些,要我教你该如何护手么?。”   “还是不要学了,金峰主那样的手去抚摸,花草都会抱怨哭泣吧。”   金无昧忽然放下手,白虹也停下脚步,两人的目光交汇良久。   “白峰主真是聪慧过人,明知说出无用竟能泰然按下。”金无昧忽然道。   “确实没有用,只是猜想连线索都算不上。”白虹淡然回应,“况且我称不上聪慧,刚刚才想通了一些。”   所有人都跟不上两位女子的节奏,明明两人像是相熟的密友般拉家常,话里却剑拔弩张,似乎白峰主密闭在擎天峰多日也与金峰主有关。   两位女子在修行界都是举足轻重的地位,她们像是两种极端,一个浓妆艳抹,一个不施粉黛,偏偏都有绰约风采。   但两人相望对视,仿佛有雷霆在中间劈出天堑。   白虹忽然咳嗽起来,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   苏合一惊,他离得足够近,能感觉出白虹竟带着不轻的伤势,但现在不是关心伤势何来的时候。   “白峰主,总能想出其他办法,你现在参加三剑合战,会……”   “多谢苏峰主关心。”白虹温和笑笑,“但我想宗门中不少人也有与同样的质疑,不如今日一起解决好了。”   女子的视线扫过六峰,明明温润如水,却让六峰都寂静。   确实宗门中有些弟子厌恶擎天峰,但那也是种掺杂嫉妒的情绪。擎天峰是个出产疯子或天才的地方,陈未之后更加如此,但惟独有个事实无法否认。   历代不周山最强者,大多出自擎天峰。   或者说这个道统迥异的险峰,一肩扛下了天下第一宗的大半荣耀。无论西南妖国的深山,还是西北邪宗的黄沙,都曾有擎天峰修士一剑贯之。   但现在的问题时,陈未传下的擎天峰,是否仍旧如昨?   比如眼前的代峰主白虹,出手的次数近乎传闻,听闻境界也飘忽不定,惟独作为药师的实力可以肯定,但擎天峰主难道是浇花养草的职位吗?   许多人都在等,许多人都在问。   苏合无奈叹息,林琅沉默片刻开口,“三剑合战,需要峰主、峰卿和弟子俱出战。”   “我就是擎天峰的弟子,峰卿的事平日也是我做,现在依旧如此。”白虹朝三柄大剑抬手,手指虚抓。   大剑上的金光骤然剥去,露出古意盎然的剑体。三道剑身上的槽痕似是被激活,爆出鲜红如血的色泽。   这次不仅是苏合,就连长老们和外宗使者都愕然。   ——这位温婉典雅的女子,竟要一人接下所有挑战么?   “那首要的峰主之战,擎天峰主想以谁为对手?”林琅问。   “既然与金峰主投缘,那就以金峰主为对手吧,如何?”白虹望向金衣窈窕的身影。   金无昧眯了下眼睛,随即笑着回应,“好啊。”   整个山门乱糟糟一片,谁也没想到风云变幻,只是一个不注意事情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但在纷杂声响中,金无昧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   她看到白虹的樱唇微启,那是只对她一人说出的无声口型,尽管白虹的神情温婉清澈,那些话语却像是锋锐浸毒的刀剑。   “金峰主的妆,经打么?”   ……   入目皆是白郁一片的深谷。   “对白虹出手的那名刺客,是白苍谷的手笔?”   “为什么这样问?”衡舟真人不作回应。   洪掌门望向雾中的身影,“虽然宗门中有些弟子厌恶擎天峰,但更多是受久远留下的影响,而白苍谷是一切的源头。”   衡舟真人没有回答,不时的算珠波动声像是雷鸣。   但洪掌门微微皱眉,一切不言而喻。   衡舟真人忽然抬头,“并不是刺杀,只是个对后辈的考验,动手前就定过不伤那个后辈的性命。   洪掌门刚要说话却倏然回头,望向谷外的某个方向。   如果说八百里不周山在感知中像是一面静水,那此刻水面的中心忽然泛起涟漪,甚至变成冲天的水柱,一波接着一波不停,汹涌激烈。   见鬼,自己离开这会工夫,整个山门是要被拆掉了吗?   他回望石头上的身影,“明白了,真人今天找我来,确实是为了些事。”   “我说过了,这些是雾,不是事。”衡舟真人淡淡道,似乎对六峰方向传来的异动毫不意外。   “为什么是白虹?”洪掌门忽然问。   “擎天峰所有人中,惟独她的实力我算不出,就像我现在又算的一遍。”   “甚至她本人就像被血色笼罩,我竟什么都算不出,包括她的来历。”算珠声戛然而止,衡舟真人声音深沉,“所以才要提前准备,她是陈未的刀剑就不能不小心。”   “如今无论她龟缩自保,还是一人接下这三场,一个受伤的白虹都无法保住擎天峰。”衡舟真人淡淡道:“刚刚又算得一遍,结果与曾经无异。早已被注定的事,便是命运,擎天峰的命运。”   洪掌门一惊,“什么三场?”   “掌门。”有飘渺的女声传进来,那是等在谷外的夏鲤。   这声音仿佛是提醒,洪掌门再度看向六峰的方向,感知中乐游原仿佛掀起了海啸。   ——那是远超之前的大战,参战双方的境界远超寻常。   洪掌门回首,神色阴沉下来,“衡舟真人,真的不放我走吗?”   “等到承峰大会结束便可。”   洪掌门点点头,将脱下的外袍丢在地上。   他缓缓活动肩膀,身体发出连串的爆鸣。   “那么请真人记住,接下来发生的也不是事,只是你的幻觉。”   ……   不周山北麓。   疾飞的剑在群山中拉出一条直线,山间被惊落一片枯叶。   江云晚已经远离颍江了,江水仿佛怪物,将那道剑光与陆任峡一同吞没。   也不知道二者打成了什么样子,但她不能回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朔风寒冷许多,像是天空有无形的冰压下来。   已经能看到远方浣玉谷的轮廓了,但剑上的女子忽然一颤。   江云晚捂住心口,脸色苍白。   不明所以,却又惶恐难安的感觉将她彻底淹没。   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枝头因果   群山中都泛着寒冷的灰。   江云晚不知道那股心悸从何而来,她抛却杂思在山中疾行。   “再等一等。”江云晚按紧怀中的女孩。   “我觉得她等不了了!”暴喝声骤起。   余光里十几个修士扑来,狠戾的身影占满视野,那是追来的外宗修士,之前剑澜峰主耽搁了她的进程。   江云晚瞳孔收缩如针,袖中的花魁剑探出锋芒。   “这里交给我,陆任峡那个蠢人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温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修士中马脸男人的深重指峰就要落在女子身上时,凌乱的漆黑忽然涌进他的视线。   那是无数逆扬向上的黑色羽毛,像是卷起的风暴将修士们吞没,江云晚的位置就像风眼,风暴中小巧的白净骨扇离开了百折剑柄。   黑羽风暴上接云端,像是群山刺入天空的长剑。   江云晚从黑羽上收回视线,点了点头,下一刻身形已化作群山尽头的黑点。   云层密实的像是大地,所有黑羽在这里散去,外宗的修士们警惕地四顾。敌人十分强大,他们竟就这样被带到了天空。   云层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会让人想起引颈的鹤,但在对方的术法遮掩下,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是那邪祟的同伴么?”马脸男人现在果真像发怒的烈马,像是随时准备后踹。   “既然与邪祟同行,就要有与邪祟同罪的觉悟。”马脸男人眉峰一振,后面修士们的气势也跟着振起。   他们始终怀着警惕,但从来没有惧怕,能立于云端之上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强大。   何况对方只有一个人,修行者的战斗有时就像孩童启蒙时的术算,十几个总是强过一个。   “罪行么?”人影轻声道,“确实很多年前我犯下了罪行,罪名叫做弱小,但还好我有了赎罪的机会。”   “那么你们准备好,偿还你们所犯下的罪行吗?”人影断喝,云海在他的愤怒下震荡。   修士们都听出了对方的轻蔑,马脸男人一指抚平周围的云气,“鼠辈……”   但脚下震耳的声响打断了他们,那是群山中的一段江水,江水忽然被沛莫能御的力量冲上两岸青山,山石簌簌砸在暴露出的河床上。   那畸形的江段就像一朵水花,盛放在群山间,可背景却是绵亘八百里的不周山,可以想见那里战斗的崔巍声势。   “那个家伙拦下了剑澜峰主也好。”人影收回了视线,忽然发出了笑。   “打十几个,总比打一个来的简单。”   黑色的羽毛骤然淹没整片云海,每一根都像是嘶吼的毒蛇,呼啸着将那些修士尽数吞噬!   大地上江云晚已经来到了浣玉谷前,那是两山兜出的深谷,苍绿虬结的藤蔓遮蔽了谷口,像是半山高的大门,藤蔓勾勒出玄奥难解的纹路。   江云晚将陆长老给的种子扔在谷前,灌输真气的种子落地生根。指头细的枝条向上攀爬,却像是出鞘的利剑,只是一瞬就斩开了藤蔓之墙。   这一刻江云晚的背后轰鸣作响,天云翻滚下坠,万钧江水飞腾,天空和颖江都化作了战场,那里的人在为自己的过去征战。   天地景象纷乱一团的背景中,江云晚抱着女孩冲入谷中,藤蔓之墙缓慢地愈合。   ……   太阳彻底消失在西边的云层后,灰蒙的色泽从天际一直垂到谷中,寒冷随之蔓延。   是要落雪的天气,景色都变得苍白,那些磅礴的战斗都被隔绝在静谧的谷外。   百折剑停在山谷中心,女子脚尖轻点地面。   眼前是半山高的巨树,但它的如华盖的树冠更加惊人,向外延展覆盖了半座谷地。   万千枝条垂下,每一根都像是玉髓雕成,垂拂在地面上。仿佛山谷中站着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万千枝条是她垂下的发,晴朗天气想必会有阳光在上面跃动。   江云晚抱着小蝶在华盖下行走,头顶有枝干交错,枝条在那里垂下,犹如一座密林,内外视线都被隔绝。   女子拂开一根根冰凉的枝条,入手是古老苍郁的气息,用了不少时间她才走出枝条的密林。   足够十个人合抱的树干出现在视野中,但与遮天的华盖相比倒瘦得畸形。   隔开树干和垂地枝条的是一片池水,玉脂般的湖水环绕树干,那片玉色就是充盈的灵机所致。   江云晚仰头看去,有光华从树干顶端向下流转,如同人身的经脉,最后顺着树根探入池中。   这便是浣玉池了,天下第一大宗才有的手笔,饶是江云晚都有些感叹。万千枝条将山川灵机收集至此,那是天地元气的精粹所成,帮助先天已不足的弟子们脱胎换骨。   藤蔓之墙就是守卫,如果承峰仪式照常继续,这里已经遍是人影了,但现在冰晶琉璃般的世界静悄悄的。   江云晚将小蝶浮在水面上,能看到池底沉有更浓郁的玉色。照陆长老所说,金光峰未将浣玉池的禁制彻底开启,池底应该就是被锁住的大半灵机,但之前的越秀山之行便是为此。   被华盖剪碎的天光落在小蝶脸上,那里的肌肤都生出裂纹,像是开裂的瓷器。   越秀山主之印悬浮在小蝶上方,整块印玺都被红沁渲染。   江云晚单手掐出晦涩法诀,水面忽然发出无数涟漪,白雾随之蒸腾,印玺中的红沁也像雨一样落下。   白雾与红色的雨交融,在万千枝条映照下这里如同仙境,女孩是仙境中沉睡的精灵。   江云晚闭上眼睛,以远超四境的手段,控制着上下的灵机在女孩小蝶体内汇聚。   琉璃世界沉谧安静,不知过了多久江云晚睁开眼睛,漂亮的眸子中有弧光跃动。   有希望!   刚刚是寻常弟子根本做不出的复杂计算,但成功的几率确实不小,在越秀山中得到的灵机竟然品质绝佳。   上下两方的灵机沁润中,能看到小蝶脸上的裂痕在极为缓慢的愈合。女孩原本空灵得虚无,此刻竟渐渐有血肉般的实感。   这样小蝶即便没有下次轮回,至少会如普通女孩那样度过一生,即便身体会很赢弱,也有些许光阴……   江云晚眼中的弧光消散了些……与修士相比怎样的光阴都是短暂。   正当女子将遐思抛出时,她忽然回望,目光钉在万千枝条外,视线比枝条还冰凉。   片刻后山主之印收回袖中,花魁剑插入水岸边,剑气将小蝶保护在内。   江云晚撞开层层枝条来到外面,见到一个形似僧侣的身影,银杖与扁平的斗笠齐高。   陆任峡在来路上曾提过此人,银阁寺天藏大师,曾经威名赫赫,现在瘦弱的躯体还不如旁边的弟子。   是尾随着自己在藤蔓之墙关闭前进来的?当时是仔细探查过的……银阁寺的特殊隐蔽法门?   朔风在两人间吹拂,万千枝条在波浪声中起舞。   “天藏大师竟然没带更多弟子?被轻视的感觉还真是不好受呢。”   江云晚的目光扫过天藏旁边的强壮弟子,应该是地象中的好手。   “他们跟不上你的速度。”声音从斗笠下发出,“江山主,回头是岸,莫要执迷不悟。”   “不是僧人还要来作当头棒喝吗?”江云晚挑眉,百折剑落在手间。   片刻的沉默后,天藏大师枯树般的声音传出,“那不打禅语,不说机锋,听我一席话如何?江山主能凭手中剑闯出不周山,我对此抱有敬意。”   江云晚想了想,百折剑插入地面。   天藏大师点点头,“江山主曾入墨珠门的地象榜与绛红谱,可知道墨珠门的掌门是怎样的人物?”   “知道,修行界两大神棍之一。”江云晚淡淡道,自己还曾在太兴城地下,见过另外一名神棍。   “历代墨珠门掌门都有以术法揣度天机的大神通,前任墨珠门掌门与我是好友,他平生所做谶言大多模糊不清,唯独坐化前入梦一观人间,留下预言的最为清晰。”   “什么预言?”   “已经很多年了,但大致意思我至今记得。”天藏大师道:“妖魔滋于高枝花间,藏于玄门正宗,这是万象终结之因,那妖魔将终结这方人间。”   江云晚眯起眼睛。   天藏大师枯枝般的手指着如瀑枝条,“那里面的邪祟藏匿于玄宗之首不周山,所窃据的峰卿之职便是高位,又是花间邪祟,都与预言吻合。”   银杖骤然在地面砸出声响,天藏高喝,“她便是预言中的邪魔!诛邪便是救世!”   安静片刻,江云晚才开口,“天藏大师是想说,自己与其他人不同,不是为了当年的仇怨,而是为了替人间诛邪的鸿业?”   “可以如此说。”   “预言准确与否姑且不论,但预言没有指出是何年何月哪个时代,也没有指出邪魔藏在哪个宗门,如果杀错了怎么办?”   天藏大师沉默片刻,“为了人间福祉,再多牺牲也值得,那个邪祟应该感到荣耀。”   “我现在明白陆任峡当年的感受了,原来世上有些话身后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江云晚竟然笑出声,“如果有人预言银阁寺将为祸人间,大师会转头灭了银阁寺吗?”   “无稽之谈,银阁寺持人间正道,断无此种可能。”   江云晚声音渐冷,“确实是无稽之谈,记得墨珠门先掌门坐化于十年前,大师如何确定,不是因为仇怨下意识将预言强加在小蝶身上?”   天藏大师良久后开口,“关于这些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不说这些了,便当预言不存在罢。”天藏大师忽然取下斗笠,衣袍扯开袒露身前。   江云晚有些意外,对方不仅有疤痕密布头顶与眼睛,半边干扁的身躯上也密布疤痕,像是被千万把刀剑临身。   “我自幼立誓今生要斩除千妖,蹉跎半生才得入天元。当年不周山大战我虽然活下来,但境界却狂跌不止。”   天藏大师声威震震,“长生路已断,平生愿难了,如今我寿元将尽,此番因果必须有个了断!”   江云晚召百折剑入手,随手在身前斩出沟壑。   “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谁死得其所   重峦山峰的一段江水中,原本的怒涛已经平缓,半边山壁都倾塌,大块的山石在水中像是青灰色的群岛。   魁梧的大汉破开水面,离水面三寸悬空而行。但这并非他的意志,陆任峡的四肢无力垂着,暗金色的剑光刺穿他的后衣领,就像苍鹰提溜着一只狗熊前行。   陆任峡被放在一块略平缓的山石上,全身湿漉漉滴着水,他趴在山石边缘虚弱地呕吐,在江底喝的水现在又都还给了颖江。   “嗡。”剑光发出振鸣声。   陆任峡仰躺在山石上,似是晕厥。   “嗡。”   陆任峡没有回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剑鸣像是蜂舞。   “别吵了剑澜峰主,没人听得懂你说什么。”陆任峡望着天空,“我输了,你可以把我带回去,或者在这儿杀了我。”   青石上有石屑簌簌剥落,刀劈斧砍般的字迹显现出来。   “你有点弱。”   陆任峡一愣。   “你打人没力气,反应又迟钝。步伐松散,真气太慢。”无形剑气不断在石面剥离出字迹。   陆任峡咳嗽两声,虚弱道:“剑澜峰主以后还是继续嗡嗡嗡吧,你这么毒舌会被人打死的……虽然没几个人打得过你。”   “你远超地象境,但又不是真正的天元,像是畸形的怪胎。”   “如果能真正入天元我还做什么首席长老?”陆任峡喘息。   外宗修士极少知道,不周山有条不成文的规矩。   峰卿以上,皆为天元。   “不是不能,你只是不想。”   “剑澜峰主还能窥探我的心吗?”陆任峡笑。   “至少你下意识中抗拒天元,你的拳头都在害怕,不然不周山早就多出一位真正的天元境大修行者来。”青石上落满密麻字迹,每一笔都像出剑。   陆任峡呆愣住,怔怔望着被青山夹出的天空,江水在他身下流转,除此外山中寂静无声。   良久后男人出了口气,却像是如释重负。   或许自己确实在害怕吧,害怕学生长大了,老师就不会再回来。害怕自己接任扛鼎峰卿那一天,那个白发如瀑的女人就永远消失了。   孩子的成长总是以父母的老去为开始,以父母的死亡为结束,师生间也是如此。   一切不过是痴想,以为自己没有走出那一步,就能永远留住那个人。   陆任峡自嘲笑笑,望向那抹深沉剑光。   “你是要杀我,还是要说教我?”   “就这样吧。”   青石上不再有字迹显现,剑光嗡鸣后转头,慢悠悠沿着江面离去,转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仿佛剑澜峰主不是出来追凶的,只是吃多了在遛弯散步。   陆任峡沉默良久,挣扎站在青石上。但下一刻整条江水汹涌奔腾,从陆任峡脚下冲过,落石砸起水花,男人甚至有些站不稳。   乐游原方向传来狂暴的气机冲撞,那里的天空都被金色占据。   天空的云层下坠,能隐约看到里面的人影。   某个方向忽然浓雾蒸腾,那里传来大地的摇晃,山石因此滚落。   北边的某处深谷亦有气机爆发。   四个方向,对应四场截然不同的激战,仿佛不周山处处都是战场,八百里的天地元气都搅作一团。   北边的深谷气机冲荡最小,但陆任峡目光仍钉死在那里,带着愤怒与焦虑。   ——那里是浣玉谷。   只是极短的思考后,陆任峡朝浣玉谷奔去。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御空,踩碎一座座山头跳跃,像头筋疲力尽的熊。   ……   浣玉谷。   一根根玉髓般的枝条坠地,声音像是连串的风铃落下。   气机在万千枝条中纵横,在间隙中能看到紫色的幽影闪动,追逐另一道刚健的身影。   又一根枝条坠落,刚健的身影在肆意毁坏。   第二根枝条坠落,百折剑的剑光自那身影的鼻锋划过。   第三根枝条坠落,反是江云晚险之又险地避过狠辣攻击。   半山高的树冠华盖外,那名银阁寺弟子渺小得像片叶子,他单手合十,另一手持杖。在他的前方密麻的枝条坠断,像一场冬日的大雨,每次眨眼时大雨中两道人影便已转换位置。   这不是他能参与的战斗,地表都因为溢出的气机开裂。但他仍口诵玄奥难懂的真言,帮助师傅镇定心神和伤势,一如过去师傅降妖除魔时。   念诵声飘荡在浣玉谷中,像是有经卷在漫天燃烧。   轰然声响中枝条中破开大洞,紫衣身影朝一个方向飞出,长剑划出数丈深痕才堪堪停下。   天藏大师从枝条的破洞中走出,他上衣挎下掖在腰间,半边的身躯早已变得强壮刚猛,像是寺中石塑的金刚。但另一半身躯仍旧干扁骨瘦,每一寸都是皱起的疤痕。   从身躯的中线分开,荣与枯,健与衰,那是极致的强大与弱小,完美融合在一起。   江云晚敛去嘴角的血丝,这大概是自太兴城回来后最棘手的生死之敌。   天藏大师没有说谎,他的境界确实一路跌到地象六境。但那可是曾入天元的大修行者,远非寻常地象修士可比。   仿佛画师已见过人间最雄浑的景象,再回首怎样的山水都能信手拈来。   最棘手的还是对方的毒辣手段,从一开始就没有执着于胜负,而是不断毁坏高树的枝条。   浣玉池的灵机来自那棵树,后者则依靠万千枝条汲取八百里山河的灵机,任由对方破坏浣玉池也会受影响。   华盖下是满地碎裂枝条,那已经是她尽力看护的结果。   江云晚直起身子,鲜血从袖中流到百折剑上。   枝条密林中的战斗瞬息万变,前一刻双方还在围绕一根枝条激战,下一刻就是天藏大师快要粉碎女子的头颅,或者是反过来的杀招。   天藏大师沐浴在银白的气焰中,仿佛是正在燃烧的佛像,那根银杖是布施威德的武器,佛像的脸上却面无表情。   “佛像”刚健那一面的胸膛忽然开裂,连串血珠被气焰吹拂上天,那样极限的攻防中没人能全身而退。   天藏大师低头,竟冷漠地按压在伤口上,残留的剑气被手指碾碎。在令人心颤的声响中,伤口不知被什么秘法给强行封住。   “江山主,你有这样的天姿与实力,何必和一只邪祟厮混在一起?”天藏此刻的声音也如寺院的钟声一般。   “因为我喜欢。”江云晚抚平微乱的鬓发。   “之前只是勉强平分秋色,再打下去你会输,还会死。”天藏摇头,那些气焰不仅是真气在燃烧,也是岁月在燃烧,他没有任何可能会输。   江云晚平复汹涌的真气,她还有许多底牌未出,哪怕在乐游原上都未出全力,但她确实没把握战胜对方。   “大师像是在开导信徒,但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师也不会有菩萨低眉的一面罢?”   江云晚振去剑身上的血,最关键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菩萨低眉降不得魔,便唯有金刚怒目!”   天藏双眼欲裂,那只枯萎的手拖着残影竖在胸前,手指作繁复印结。   那是银阁寺三种无上大法印之一,雄浑的虚影出现在他身后,那果然是怒目的金刚。   天藏连同金刚虚影俱一同踏脚,大地像是皮开肉绽,气机裹挟翻起的沟壑直扑江云晚!   再退二十丈,江云晚一剑挡下翻起的土龙,嘴角渗出血迹。   但破风声再起,刚刚天藏出了一脚,如今则是一拳,拳势沉猛如象。   土龙未歇,拳势已至,龙象之力呼啸山谷,女子在其面前像是渺小的虫蚁。   江云晚瞳孔收缩如针,强行催起长剑……   魁梧身影从天而落,砸在江云晚面前。   一手擒龙,一手缚象,魁梧身影双手如铁,土龙拳象一时俱碎!   陆任峡全身热气蒸腾,浸透衣服的早已不是江水,而是翻山越岭而来的汗浆。   “还好我多备了一颗进谷的钥匙。”陆任峡胸膛剧烈起伏。   藤蔓之门不仅仅是挡路,天空都有无形的遮蔽,这里本就是北麓的重地。   “陆长老。”   江云晚看到对方的双手在颤抖,背部隆起的肌肉都在虬结,隐隐有虚脱迹象。   “江山主,你去池边吧,这里我来。”   陆任峡的笑声都在喘息,“江山主需要多久?”   江云晚沉默片刻,“一炷香,也只剩一柱香时间了。”   一炷香后一切都完了。   “好,你有一柱香时间了。”   江云晚不再犹豫,咬牙闪入枝条的密林中。   天藏大师抬脚便要去追,但陆任峡只是老道地踏出一步,便封死了对方的所有去路。   “接下来一炷香的时间,你的对手只有我。”   “何必呢?为了当年的一点执念,不惜做到这样的地步?”天藏大师看着挡在枝条前的男人,男人的嘴唇都显得苍白。   “大师又何尝不是被执念驱动,我们都是因为执念,甚至是怨念才能走到这一步。”陆任峡笑了,“我们为执念生,为执念死。”   天藏大师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有理。”   但他身为的气焰骤然高涨,像是燎天的烈火。   “愿人间每位修士都能死得其所,包括你我。” 第二百三十四章 八百里的风暴   浣玉池旁花魁剑已被拔起,沁满红意的山主之印悬浮在女孩上方。   红色的雨再度落下,乳白色的雾在池水上蒸腾。   一滴鲜血落在岸边,碎出漂亮的花,平息后血滴亦在微微晃动。   因为整个大地都在震动,震动来自枝条密林外,即便声音被层层过滤,震天动地的战斗依旧让万千枝条摇晃作响。   而血滴来自江云晚手臂的伤势,但她已经没时间在意,包括枝条密林外的激战。   马上就要到一柱香时间了,时间的尽头是生与死的分界线。   女孩悠悠浮在半空,若上天是位匠人,那此刻的女孩就是刻刀下最完美的造物。   江云晚仰头望着目不转睛,呼吸都屏住,一只手操纵着灵机。   如风生水起,池水中的灵机彻底汹涌,一根根像是绸带滑出。   小蝶就像被蜘蛛缠起的茧,茧丝是那些绸带般的灵机。   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女孩的肌肤早已被沁润如玉,现在她每一个毛孔都充盈着灵机。那些脸上的裂痕快要愈合,等裂痕彻底消失时一切都会见分晓。   但江云晚并不担心,眼中的光甚至更加明亮。足足一炷香的复杂计算,成功的几率确实很大。   最后二十息时间,江云晚瞪大了眼睛,看着玉雕般的女孩发出耀眼光芒。   最终关头了。   破风声骤然响起,听到时已近在咫尺!   那是根古铜色的降魔杖,过去常用来捣毁妖物的心脏,现在却直逼女子而来。   棍杖后是那名随侍天藏大师的银阁寺弟子,他携带万钧般的威势而来!   于是万钧般的声响在这琉璃世界中爆开。   江云晚空着的手心按住了那根降魔杖,因为撞击的强烈,棍杖的末端都烧红一片。   “银阁寺也会行鬼祟之事吗?”江云晚淡淡问道。   对方应该是得到授意,趁外面打得昏天黑地混进来的。这样的混乱场面江云晚感知不到什么,但她记得对方的存在。   不愧是银阁寺的弟子,真是妙至巅峰的一击,正卡在她防护最薄弱的一刹。   但银阁寺弟子没有丝毫慌乱,眼睛是看不到底的幽深,棍杖的末端裂解,像五指般紧锁江云晚的手!   江云晚忽然心跳漏了一拍。   不对,自己一定疏漏了什么?有什么地方很古怪。   破风声再起,却来自另一端,带着灿烂金光,金光中是张老虎般的脸庞。   余光瞄到的瞬间,江云晚终于明白哪里古怪了。   ——天藏大师和弟子是怎么进浣玉谷的。   之前以为他们是用隐蔽秘法跟着混进来的,但藤蔓之墙关闭太快,他们不可能有机会。   有人也用种子钥匙把他们带进来了。   那自然是不周山的人。   金光峰长老,孙若望。   孙若望跃起在空,双手金光如斧刃,斧刃上密布玄奥的道纹,那张老虎般的脸上满是凸起的血管。   思绪百转千回,可实际只有一瞬,江云晚双手都不得用,斧刃已经狠厉斩下来了!   电光火石间,她近乎所有真气都汇聚在斧刃下,长庚妖躯运转到极致,体表都隐隐有光华流转,那是妖国使节教她的孤注一掷的险招。   斧刃劈碎了光华,继而在女子肩头斩出高飙的血花,留下见骨的狰狞伤口。   但另一道碎裂声响起,江云晚全身战栗,想看却不敢回头。   那仿佛是宿命的钟声,要把她带入无边的地狱。   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孙若望劈下的是双斧,但并非双斧都劈在她身上,另一斧劈在了她身前。   江云晚回头,她控制池水灵机的那道纽带被斩断了。   女孩周围的蛛茧粉碎,那些绸带般的灵机尽数落下,池水重归寂静。   第一道裂纹声响起。   继而是第二道,第三道。   继而是无数道。   玉雕般的女孩全身布满裂纹。   极轻微的声响,玉雕般的女孩裂解,然后粉碎,然后化作无数漂浮的玉屑。   孙若望身上的法衣随风脱落,一直是靠这件强大法衣,他才能藏身密林中不被发现。   潜伏如此之久,只为了这个时刻,这个能同时斩杀女子和邪祟的时刻。   只有在江云晚都不得不分心的最后关头,他才有可乘之机。为了这个时刻他用了禁法,服了禁药,金光威能不知提升多少,却依旧没能斩杀对方。   孙若望惊愕在原地,他看见江云晚眼中的呆滞,那呆滞变成了困惑,像是在竭力理解眼前的场面,继而困惑变成了无边的愤怒。   最后女子眼中空荡荡一片,什么都不剩下了。   狂暴的气机呼啸,银阁寺弟子和孙若望齐齐飞出,撞碎无数枝条埋在废墟下。   江云晚双手收拢那些玉屑,无视结果往中心死死按压。   “她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走!”嘶吼声回荡浣玉池。   明明只是一方深池,可浣玉池骤起波澜,池底的光华蠢蠢欲动,那是被锁住的灵机,却怎么都无法突破桎梏。   江云晚双手皮肤片片剥落,鲜血淋漓。   她在强行引动浣玉池所有的灵机,可那根本不是一个地象修士所能承受的。   只是下一个瞬间江云晚腰下已是狰狞又绮丽的修长蛇尾,她遍体生出妖纹,眼中蛇瞳如针。   “我说了,她是我的东西!”   嘶哑如蛇的吼声响动,万千枝条随之摇晃,半山高的巨树都在震颤。   经脉中的真气江河一般奔涌,陆府中的道树上生出黑红色的枝桠,女子强横地冲击某道天堑般的关隘。   江云晚虽然早已第四境圆满,但还没到破境的时机。可她为了御使更多灵机正在提前破境,从未有修士敢这样蛮横,鲜血溢流,她的身躯都在崩溃边缘。   “给我过来!”女子嘶喊着,像是对周遭的灵机呼唤,又像是对整个天地下令。   在暴虐的情绪和身躯的崩溃中,女子的视线被混沌覆盖,那是她眼中黑与红在交织,带着蛮荒般的气息,又像是一场幻梦。   ……   不周山,乐游原。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高空,熔金的色泽覆压六峰间的所有空间。   六峰像是燃烧的锅架,天空都被烧焦,化作熔化的金海在流淌。   威压从天而落,许多境界较低的弟子甚至无法站立,但仍强迫自己去看,那里面可是两位天元境大修行者的战斗。   与弟子们的兴奋不同,不少长老脸色苍白。   从白虹当上代峰主时,他们都知道这女子入了天元,却以为是独坐宝山,靠无数资源堆上去的虚浮天元。   那将是空中楼阁,无根浮萍,一碰就碎。   但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那是真正天元境的强横实力,仅是泄漏的气机便巍峨如山岳。   这怎么可能,她只是陈未的弟子啊,年岁甚至不如许多长老……   震天的轰鸣响起,忽然所有长老和弟子都扭头望向北方,那里是灰蒙无际的天空。   “那是,浣玉谷的方向……”凌云峰前李当喃喃出声。   肉眼不可见,但那里仿佛成了云梦泽,浩浩汤汤的灵机冲出山谷,似乎整个浣玉池都在沸腾。   “浣玉池的禁制都被打开了,灵机全跑出来了!”有金光峰的长老惊呼,浣玉池作为宗门重资,本就归金光峰管理。   “不可能,没有修行者能承受得住。”李当脱口而出。   但下一刻气柱自山谷冲天而起,直入云霄,灵机围绕气柱飞旋!   “有人……在破境……”李当急忙望向身旁,“大兄!”   “不是天元境的玄关。”何正哉深沉摇头。   “但若不是天元境,怎么会有这样的声势?”李当瞪大双眼。   即便不是天元境,看声势也境界不低,在浣玉谷那样的荒野,没有丝毫准备去破境,根本与寻死无异。   李当正要说话,恢弘钟声忽然在山川中回荡,仿若有天人以山峰作钟杵,以天穹为大钟。   不,那不是钟声,是无数灵机在山川中疯狂涌动。   在所有人的呆滞目光中,在轰鸣如钟的声响中,八百里山川所有灵机,正穿过青溪颖江,穿过深涧高峡,如同狂风过境。   天云浩荡而下,八百里山川都化作一场灵机风暴,狂涌的速度远超东海深处的飓风,风眼正是北方的浣玉谷。   “大兄……”李当的声音在灵机风暴中颤抖。   “是她。”何正哉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女子就在风眼中,这简直就像……整个不周山都在帮她。   看着李当的表情,何正哉把要说的半截话咽下。   他恍然有种错觉,何止是八百里山河,这简直就像整座天地,都在帮那女子。   ……   那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蛮荒的土地上是数不尽的黑。   每个黑点都是数丈高的狰狞身影,黑色的鳞片反射如血的日光。   荒野上是数不尽的神眷,但每一个都要比太兴城启神宫中的强大无数,像是武士与婴儿间的区别。   但此刻它们小山般的躯体因恐惧而颤抖,骨刺都不敢闪耀锋芒。   这是太古的时代,原野中心是一位女子,在神眷中却像是君临天下。   天空被雷霆撕裂,大地涌出岩浆,天与地的尽头出现一道巍峨身影,身影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便是开天辟地。   那身影煌煌如神,又渊晦如魔。   魔神半截身子都掩在血色的云中,这像是末日的战场,战鼓声煊赫天地。   魔神的心跳,便是太古的战鼓。   女子眼中尽是浑沌虚无,可她的心跳也轰鸣起来,并与魔神逐渐同步。   山岳般的大手伸出,上面裹缠漆黑的甲胄,让人想起神眷身上的黑鳞。   大手将女子托在天穹,下方整个世界都像是在燃烧。   女子像是无知无觉,她走到大手的边缘向下望,于是大地上掀起黑色的波浪。   那是万千强大的神眷在跪拜,它们匍伏向荒野的中心,仿若朝圣。   魔神骤然发出嘶吼,仿若雷霆轰鸣,天与地似乎都在粉碎。   神眷也好,魔神也好,所有的一切都随太古时代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中女子不断坠落,像是要回归自己的躯体,又像是要沉入无边地狱。   ……   浣玉谷,灵机风暴的中心。   万千枝条都在摇落,遍地是玉髓残骸,风暴中一切变得模糊。   银阁寺弟子被压在废墟下,怔怔看着风暴中心的妖娆身影。   “妖魔,妖魔……”他喃喃出声,无论外形还是气息,都说明那女子是妖物无疑。   灵机风暴开始时不知怎么那女子没有动静了,像是沉在一场幻梦中。他能看出那妖物是在破境,心中甚至生出希冀,那妖物很可能会死在这强行的破境中。   但嘶喊声骤然响起,风暴停歇,冲天的气柱都消散,只有天云还在头顶流转。   所有的灵机一瞬凝固,像是覆盖山谷的琉璃。   磅礴的威压骤然降下,山谷中所有人都心头一寒,像是被野兽盯上。   于是琉璃尽数破裂,化作无数碎片坠落。   在映照寒彻天光的碎片中,银阁寺弟子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他倏然愣住。   妖魔,也会有这样的神情吗? 第二百三十五章 蛇与鼠   孙若望在浣玉池的巨树下奔跑,树冠覆盖了半座山谷,他在稀疏了不少的枝条中狂奔。   交错的玉髓枝条切割空间,凸显出他染血的衣裳,和那张惊恐的脸。他像是在被恶鬼追逐,枝条碰撞的声音就像是恶鬼的脚步声。   后面不断传来声音,像是惨叫被堵死在喉咙里,那些金衣的身影追随他的脚步倒下。   那是些跟他一起来的金光峰执事,之前这些人都藏在谷外,但现在没有隐蔽的必要了,孙若望把他们都召了进来。   这次是要杀远超过寻常弟子的江云晚,孙若望论修为只是没有席位的长老。但他是掌管资源的长老,有权力来组织一场围杀。位小权重,无论庙堂还是修行界都是很常见的手段。   终于有惨叫声发出来,但孙若望回头只看见一道高飙的鲜血,那是最后一名执事了。   他咬牙朝枝条更密集的地方去,这就像孩童玩的捉鬼游戏,却带给他巨大的恐惧,因为被捉到时真的会死。   “你在跑什么?”   刚听到声音孙若望就摔倒在地,他右腿的肌肉被剑气贯穿了。   浓紫色的裙摆出现在眼前,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他前面,像是等着他来。   第二道血光出现在肩头,孙若望凄厉叫喊着,伤口深可见骨,与之前他劈在女人肩头的一模一样。   他抬头向上看,女人的衣裙遍布血污,肩头的伤口竟然快愈合了,唯独那双俯视的眼瞳中,颜色比血还浓重。   孙若望几乎瞬间就捏碎了一块玉符,如海的金光甚至涌出枝条华盖外。   他跌跌撞撞走在金光中,一条腿瘸着向外走。这金光不仅能遮蔽气息、视线,甚至连声音都会被隔绝。   为了今日这场猎杀,他动用多年攒下的老本,还有金峰主前夜的赏赐,堪称武装到牙齿!   没想到猎杀还是失败了,但他现在只允许自己考虑怎么逃出去,度量着找到金峰主后怎样才能挽救局势。   忽然另一条腿也被剑气贯穿,孙若望摔倒在地上,他惊恐地四望却只有虚无的金色,不知道对方隔着多远出的手。   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不可能找到我,你不可能找到我!这是瞎蒙的,这是瞎蒙的!你连我现在的喊声都听不到!”   孙若望狼狈地在地上爬行,不断地大喊,像是给自己证明。   能听到极轻微的声响,像是蛇在吞吐着蛇信。   孙若望的鬓须都在颤抖,他更加拼命地爬行,却没爬出几尺就停下。   他的眼前,是紫色的裙摆,带着冰冷的气息。   ……   江云晚冷漠地俯视,这些金光确实有效,即便面对面她也只能听到,却看不到对方。   但她感知中的世界已经变了,金光中有一团团暖红的光晕,那是人身上的热量。   地上的孙若望就散发着浓重的红色,像一条蠕动的蚕虫。   江云晚将蛇信收回口中,发出冰冷的声音。   “林琅?”   孙若望愣了片刻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随即露出不屑的笑容。   “林琅这个人其实手腕不够,争夺越秀山时他就该杀死你了,这样的魄力不值得我追随。”   发现自己已没有退路,孙若望强硬而冷静,重新变回那个发号施令的金光峰长老。   “明白了,是金无昧。”江云晚居高临下,“你们这些人其实效忠的是金无昧,并非金光峰。”   孙若望直起上半身,他本来有很多种蛊惑对方的套路,但现在全都放弃了。   因为那双眼神。   他只在一种野兽身上见过那种眼神,现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人了,而是择人而噬的蛇,没有人能和毒蛇讲道理。   “我们有仇怨,你杀我可以,对小蝶动手的理由是什么?”女人问道。   “为什么?”孙若望嘲笑着,“我也不知道,那是金峰主的命令。”   “她能给你什么?”   “权势,这些还不够吗?”孙若望大笑,“麦子吃土和阳光,老鼠吃麦粮,蛇又会吃老鼠,它们生来就不平等,神明为它们划好了路。但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为什么有的能在王位上受万人朝拜,有的在朱楼门外把守,有的只能烂在臭水沟里?”   孙若望的脸狰狞,“这些都是权势的不同啊,有的权势是老鼠的嘴,有的权势却是雄鹰的利爪。我是为不周山看仓库的老鼠,可我为什么就不能长出利爪?只要权势足够资源也足够,我这样的天资都可以追求长生,你以为那些修道世家的子弟都个个天才努力吗?不知道多少是被喂出来的!”   江云晚安静片刻,“这些理由确实足够了。”   她看不到男人的狰狞神情,在她感知中那张方脸只是橘红色的光晕。   江云晚掐住了光晕的下方,那应该是孙若望的喉咙。   “金光峰中,效忠金无昧的还有谁?”   孙若望的牙缝中憋出几声嗤笑,“你甚至不愿给我一个活命的交易。”   “看着我的眼睛。”女人眼中骤然浮现出血红蛇瞳,她强硬地钳住男人的脸。   下一刻孙若望痛苦嘶吼起来,像是有数不清的蛇在啃食他的大脑。这是搜寻记忆的妖法,有些妖族用来折磨猎物取乐。   “你……果然是妖族!”孙若望吼着,他没有看到女子破境时的蛇尾,但感觉到当时泻出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头脑中的痛苦消失了,但没等孙若望喘气他的呼吸便凝滞了,女人快要捏碎他的喉骨。   “杀死……那个…邪祟的……不是我……是你。”孙若望涨红了脸,他之前便感知到那邪祟的气息已彻底消失了。   “什么?”白皙的手松开了些。   “杀死那邪祟的不是我,是你的愚蠢。”孙若望大喘气,“你有一腔血勇,你靠血勇夺下了越秀山,靠血勇闯过了承峰武试,可那只是你没遇到真正的强大。”   江云晚没有说话。   “你看起来得天独厚,次次都能化险为夷,可你身边人没有这样的好运。”缓过来的孙若望极尽嘲讽的能事,“你就像只野兽,受伤了便会愤怒,会吼叫。你现在就无比愤怒,还变得强大,要把仇敌全部咬死。”   “可那又怎么样?再强大你也只是一个人,你能杀我又杀不了金无昧,金光峰上有数不尽的高手,你再怎么样只会无能地吼叫。”   冰冷的蛇瞳微缩。   “就像现在,随便说些你便露出了破绽!”   孙若望吼着,说了这么多终于动摇了对方心神,他手中掐出法诀。   只是一瞬他身体肿大如球,鼎沸的真气带着毁灭的气息,这是与敌同亡的术法,发动后便再也无法停止,他也必死无疑。   “你跑不了了!”孙若望狞笑,“即便是死,我也是死在争霸路上的猛虎,而不是被你这条蛇吃掉的老鼠!所有追逐权力的人都要有这样的觉悟。”   江云晚认得这术法,可她只是冷冷站着,甚至没有动手中的剑。   笑声回荡在徜徉的金光中,光焰先从孙若望的躯干中爆开,万钧无匹地冲向女人。   但下一刻孙若望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女人只是抬起手便按住了光焰,并霸道地将其反推了回来。   光焰强横地碾在孙若望的脸上。   “不!”   在愤恨的吼声中,孙若望的身躯化为齑粉,无边的光焰继续冲向他背后,数不尽的枝条都化作焦炭。   如海金光中只剩下江云晚一人独立,细黑的瞳仁静静望着地面。   “你终究只是躲在阴暗中的老鼠。”   她转身望向金光外,这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如果某些事不能以剑抚平,世间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剑修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求不得   “檀手·四难!”   天藏双手结印,背后的金刚虚影四臂挥动,陆任峡魁梧的身躯高飞上天,笔直砸在高树华盖前。   轰鸣声传遍整个山谷,烟尘也弥漫整个山谷。   天藏张腿如弓,雕塑一般不敢动弹。他许久才敢将一口气散去,强健的半边躯体立刻汗出如浆,另外半边则更加枯萎。   忽然间有极轻微的声响。   那是金刚的四条臂膀断裂,随即整个虚影都在崩解消散。   天藏愕然发现胸前出现了一个红点,随即红色覆盖半边身子。   ——那是每一个毛孔中都在涌出血珠。   他望向陆任峡的落点,久久无言后叹息。   “果然是不周山啊。”   刚刚交手已经能觉察出许多了,陆任峡还未至天元境。天元境的大修行者能与天地共鸣,这位扛鼎峰的首席长老则全靠一身铁铸铜浇的体魄。   但他也并非地象境,甚至已经远远超出地象境的极限。   天元境是由观己身到观天地的转变,可这位体魄雄浑到能与金刚搏杀的男人,却似乎执泥于己身,画地为牢不肯踏出那一步。   天藏疲惫的直起身子,那半边身躯也干扁下去。如果不是对手连经太多恶战,把一身筋骨都熬干了,他不可能拼着重伤得胜。   换言之,那是个畸形的大修行者,用一双肉脚在荆棘歧路上走出很远,甚至能胜过粗浅的天元境高手,却偏偏不懂回头。   但有朝一日他勘破己身,能回到正途,那该是何等的气象?   天藏已经无力去想了,他眺望烟雾中的参天高树。之前枝条中有金光冒出,现在又恢复了平静,那女子破境的气息也消失了,应该是形神俱溃了,毕竟临场强行破境,跟撞头开山无异。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只邪祟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   多年宿怨一朝了结,墨珠门前掌门的预言也在此终结,天藏大师双手合十,转身去拾地上的银杖。   烟尘忽然向上升腾,脚步声在山谷回荡。   天藏大师的身体僵住,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他缓缓回头,半边身躯同时鼓胀起来。   烟雾中一袭紫衣走出,手中的长剑滴血,另一只手提着不醒人事的陆任峡。   “辛苦了。”江云晚把陆任峡放在一旁。   天藏眯起眼睛,他此刻竟无法看出女子的虚实。   女子身周隐隐有真气在扭曲,肌肤都像是硬瓷,那是极不稳定的状态,身躯都有崩溃的危险。   惟独那双眼睛让他不安。   那双眼睛实在太平静了。   这种情形下,平静便是绝对的不平静,正常便是绝对的不正常。   这让他想起那种平静的深湖,静湖恐怖并不因为其深不见底,而是里面可能藏着怪物。   海中可能有更多的怪物,可在那样的广袤下很难遇到,而当你跌入有怪物的湖中,相遇与死亡便都成了注定。   破境成功?还是失败?   江云晚提着剑朝他走来,脚步声却像是踩在他心头上。   “……看来终究是不能善了了。”天藏大师眉眼低垂。   “银阁寺的人应该是读过几卷佛经的,大师又为什么不能善了?”   天藏双手合十,“人生最苦求不得,求不得,就只有恨。”   女子点了点头,“求不得,就只有恨。”   山谷中寂静维持了许久,一根玉髓枝条枝条掉落在地,声音像是像是将死的哀嚎。   天藏大师率先出手,一步踏过十丈到了江云晚身前。   檀手·八难!   并没有金刚虚影出现,但八条银铸般的手臂出现,作各种降魔法印!   雷震般的声响,天藏大师愣在原地,八臂都扑空,看起来像是抱腹的蜘蛛。   一抹紫色出现在他肩头,“大师,你变慢了。”   声音落地时天藏已经飞了出去,撞碎浓雾,撞进了山壁。   ……   暗沉的天云复归平静,那些玉髓般的枝条支离破碎,半山高的树像是行将就木的巨人,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如初。朔风在山谷中回荡出寂寥的声音。   冬天并非肃杀的季节,其实秋天才最为肃杀。落叶是树在被杀,草枯是原野在被杀,彻夜的虫鸣是死前最后的狂欢。   冬天是死亡的季节,树木光秃秃已经死亡,万物都已凋零,只是秋天留下的尸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凋零的寂静声中,只有大地与山壁破碎的声响,浣玉谷中到处是激起的烟尘。   天藏大师倒冲出烟尘,双臂交叉护在身前,戒备地望着前方。   和陆任峡一战后他确实变慢了,不仅受了伤底子也快被掏空,但面对江云晚不该是这样一边倒的局面。全盛时是略胜,此时也该能险胜才对。   不是他变得太慢,是那个女人太快了。   怎么会这样?就算江云晚破境成功,地象境内提升一境便有这样的威势吗?   剑光忽然在余光中亮起,天藏全身寒毛倒竖,他抬手去抵御,可已经来不及了!   掌心有鲜血刺出,胸前有巨力传来,他像一颗皮球再次砸进山壁中。   天藏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踢来的一脚,这次他奔雷般挡住了,可巨力通过手臂砸在他胸膛,他倒后的身躯让山壁上的坑洞又大了一圈。   “江山主,你所求的便只是这些吗?”天藏含血口中似是劝诫,又似是讥讽。   像是巨石丢入湖水,江云晚的平静表面彻底被打破,她眼中的厉芒近乎实质。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你知道小蝶求的是什么?!”   江云晚像是一名暴君,她不断粗暴踹下,山壁上的凹陷岩盘一圈圈扩大。   远方骤然有光柱冲天而起,带着某种熟悉的波动,江云晚转身眺望,那是乐游原的方向。   她的心脏忽然漏了一拍,隐隐猜到了什么。   天藏竟发出了自嘲的笑声,“人间如火宅,你我都求不得。”   他吞下口中的血,“听说江山主是擎天峰的人,可是擎天峰在火宅中只能焚毁倾塌。江山主,你命中注定,越是苦苦去抓的,越是指间流沙!”   像是动摇人心的话,又像是句恶谶,让江云晚的表情凝固在暴怒的一瞬。   抓住江云晚愣神的刹那,天藏移形换影出现在数丈外。   “抱歉,我的命虽然所剩不多,也要留给银阁寺去用,不能被江山主草草拿走了。”   下一刻天藏已出现在高空,原地只有气浪崩开,和那个愣神的女人。   江云晚望着灰蒙天空,逃走的天藏在山面成了一个点。   朔风忽然停了,清冷雾一般弥漫。   一朵雪花悠悠飘落,落在女子的眼角,化作冰凉的水顺着白瓷般的脸留下,可刚到一半就被女子拦住。   “下雪了,我答应过让你看到,可是我没做到。”江云晚望着指尖的水珠。   不周山入冬来的第一场雪,正由北向南簌簌而落。   指尖的那滴水珠骤然被抓握得四碎,嘶喊声响彻山谷!   天藏御空疾驰,浣玉谷已经成了大地上的黑点,他见那女人没有追来,眉角终于稍稍松开。   但他仍警惕地看着四周白云,真是丢人啊,自己竟然被一个晚辈逼到了这一步。   还好总算是逃脱了。   高空之上,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在看哪里?”冷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天藏的眼神随心跳一同凝固,全身汗毛都炸起!   但他回身的动作戛然而止,身躯骤然被轰出十丈远,像是飞出的炮石!   没等天藏稳住身形,他再度被轰出,耳边是刺耳的风声,眼中竟无法捕捉到那抹紫色。   每当他真气汹涌的关键节点,都会被对方一击打破,那时机的把握妙至巅峰,力道又如巍峨山岳。   接连数次,天藏大师沙包一样飞出百丈远。他的经脉在隐隐作痛,双侧耳窍血流如注。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的伤势就加重不少。   天藏终于狼狈地止住身形,脸上显出怒容。   “檀手·敬……”   天藏的唱诵声被堵回去,女人的手按住了他的脸,就像抓着一个羸弱的孩童,暴虐无匹地前冲!   他们撞破层层流云,像是飞坠的流星,直往远方而去,那隐隐是乐游原的方向。   在被江云晚冲破的空洞中,雪花终于在浣玉谷上簌簌而落,稀稀疏疏像是凝结的泪珠。   ……   破碎的云层在天边飘浮,这里只剩下寂静的空谷,几片雪花落下。   在浣玉谷的边缘,那里有数人高的废墟,但是在连续动乱中坠落的枝条,堆砌起来像一块造型嶙峋的玉。   “玉石”忽然拱起裂解,一个健硕的人影从里面爬出,是那名随侍天藏大师的弟子。   他的唇色苍白,脸色显得乌青,连四肢都像木偶般僵硬。   还好那个孙若望探了路,他不仅遮掩了自己的气息,连心跳都被强行降下来,身体的热量近乎与死物无异,没有让那个女人发现。   良久他才缓过来,“妖……那是个妖族。”   那女妖应该是用什么妖法遮蔽了自己的妖气,只在破境的一瞬才泄漏出妖气,连师傅都被蒙骗了,但他确定对方是妖族无异。不行,不能再让世人受她的蒙骗。   废墟都被炸开,银阁寺的弟子紧握降魔杖,朝乐游原的方向追去。 第二百三十七章 终局(上)   在妖国使团下榻的馆阁中,天狼慌张入内,馆阁中的妖族一路都被挤开。   他一路窜到了最深处的房间,但刚推开门就见到一团黑影迎面射来,连忙伸手护脸。   天狼护脸的手都被震得生痛,接下来看是冰凉的护腕,被其主人当作武器掷出。   “我在沐浴。”房间深处传来模糊的声音,隐约还有水声。   “啊,抱歉!”天狼连忙转过身去,用手捂住眼。   “这么大个妖了还沉不住气。”声音继续传出,“我不是说了吗,寻常事你这个副使看着处理就好了。”   “但我觉得这是个大事诶。”天狼仍捂着眼。   “你说外面的种种糟乱么?那不关我们的事,当然就不算大事。”沐浴的水声依旧,里面的人很淡然。   “哦,那关于江云晚姐姐,算不算大事呢?”   房里的水声骤然停下。   ……   乐游原。   那场席卷八百里的风暴已经停歇,浣玉谷的气柱也散去,北方的天空暗沉,吹来寒冷的朔风。   众人显得茫然,短短时间内不周山天翻地覆,像有只大手在穹顶搅动风云。   唯独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从消散的气柱感知而来,那个邪祟,应该死了。   果然剑澜峰主雷厉风行,现在已经在押人回来了吧。   就在众人都还恍然若梦的时候,比之前更强大的威压从天空落下。   那片熔金的海摇摇欲坠,威压却随之节节攀升,仿佛真的有沧海要从天空坠落!   乐游原边缘的一角骤然粉碎,原野各处都被威压撕出裂缝,不少年轻弟子耳窍都流出鲜血。   “后生可畏啊。”何正哉走到林琅身旁,仰望天空,“林峰卿,该做些准备了,不然年轻弟子们怕是撑不住了。”   林琅点点头,刚朝天工坊发令,那边竟已经传来回应。   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乐游原边缘冲天而起,像是乱舞的水草。   两人很快明白天工坊反应迅速的缘由,因为天工坊最杰出的大匠师,宫庐的主人也已经来到了原野上。   宫澜仰望金色的海,眼神满是担忧。   即便是她也第一次知道,白虹的实力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但也只有她才知道,白虹还带着怎样的伤势。   在女子的注视中,那些黑色的锁链扶摇上天。若仔细看就能看出,锁链的材质并非铜铁,而是无数漆黑的文字。   扭曲的文字以彼此的笔画为榫卯结构,互相咬合在一起。   那是蕴含强大力量的符文,将整个金海的外缘包围,并随即溢出浓稠的墨。   在外宗使者的惊异目光中,那些带有文字的墨向外扩张,逐渐吞没了云雾,吞没了六峰,吞没了观战的绝大多数人。   就像凭空出现一颗比山高的巨蛋,将六峰和云雾都囊括在内,唯独在金海之下的区域是真空内核。   乐游原也只有最中心没被墨水吞没,那里几乎所有人都已撤离。   如山的威压传下,地面都在粉碎,但那些威压遇到黑墨便消解,只能在真空的内核中回荡。   林琅还站在原野一角,此刻事关擎天峰的存亡,他必须在此作为见证。   青莲峰卿魏荆也在他身旁,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我特意留着陪陪林峰卿嘛,不然你岂不是很寂寞?”   “不需要。”   “林峰卿还真是一如既往啊。”魏荆迎着冷漠目光笑道。   “青莲峰主去哪了?”林琅忽然注意到了什么,皱眉问道。   魏荆轻咳两声,“峰主他喝太多,到外面遛弯散酒去了。”   ……   被黑暗所包裹的原野上,所有草木都被压得粉碎,地面似乎都沉降了几寸。   原野边缘仅剩的两人,目光肃然望着金光,见证着关乎不周山甚至整个修行界的大事。   但对许多没有信心的看客来说,现在更像是在见证擎天峰的死亡。   极轻微的声响出现在黑暗中。   一道裂缝贯穿那片金海,明亮的金光在浓墨的壁上映照。   一大团金光骤然冲出裂缝,朝原野笔直砸下。   “来了!”魏荆抬头,林琅也目不转睛。   金光撞在原野中心,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下坠。   倒悬峰本是为了今日承峰仪式而起,即便之前金无昧与陆任峡交手,也只是让其下降少许。   但在滚雷般的声响中,倒悬峰飞速下降。最后一声轰鸣声响起,倒悬峰彻底回到大地之中。   那团金光渐渐散去,金无昧与白虹遥遥相对而立,周边有烟气起伏。她们看起来都平安无恙,甚至连衣服都没褶皱。   但林琅和魏荆都神色肃然,这是天元境修士的倾力一战,她们其中不知哪一位,刚刚还一脚踏平了倒悬峰。   啪嗒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鲜血顺着白虹的手指滴下,像是将停未停的雨。   血迹同样出现在金无昧的嘴角,在金色映衬下更加显眼。   “你修行的到底是什么功法?”金无昧率先打破沉默,眼中微微眯起,“擎天峰没有,不周山也没有,甚至整个修行界都没有。”   “我自创的,师傅又指点了些。”白虹双手矜在身前,平静回应。   金无昧眼中的疑惑更甚,这应该是对方随口的谎话。可若对方真的早有师承,陈未不会将她带回擎天峰。   “胜负?”林琅一丝不苟地执行流程。   没有人回答,两位女子平静相对,却像是隔着一座战场相望。   “确实是陈未峰主的高徒。”金无昧忽然笑了,“算是平手吧。”   白虹却倏然转身离去,“是我赢了,准备下一场吧。”   金无昧皱起眉头,“你在说什……”   话语声戛然而止,金无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身躯微微前弓,像被什么东西无形牵引着。   噗嗤的声音响起。   一朵血红的小花破体而出,长在她的心口上。   金无昧扶着心口颤巍巍后退,那朵小花也随之抖动。   这样吊诡的场面,即便魏荆都惊大了眼睛,但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朵略显虚幻的血花,上面有密集的金色文字在流淌。   可即便那花朵是道虚影,金无昧似乎也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这是……什么?”   “毒。”白虹头也不回。   “不可能,我根本没碰过你,也封住了诸窍……”金无昧的鼻间也有鲜血流出。   她知道白虹的药师身份,既然是药师一定懂得用毒,所以金海中她从未让对方近身,但毒从何来?   “我把毒下在了你的金光术中,只要你用金光术,就是在一点点中毒。”白虹清丽的声音飘过来,“放心吧,金峰主你这样的修为,想毒死你也有些困难。”   不仅旁观的两位峰卿愕然,被浓墨庇护的弟子们也愕然,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毒。   金无昧脸色苍白,身形都摇摇晃晃。   林琅望向金无昧,“峰主?”   金无昧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愿赌服输,这一战白峰主胜了。”   她擦去脸上的血,笑眯眯望着白衣女子的背影,轻声低语。   “但是也差不多,该到极限了吧。”   原野有三把插入地面的金色大剑,其中一把骤然粉碎,化作光点虚无消弭。   “三剑合战,峰主战擎天峰胜。”林琅沉声道,“第二战弟……”   咳嗽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白虹跌跪在地上,她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捂住嘴,可鲜血依旧从指间涌出。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终局(下)   六峰以北的某座高峰,苏合独立在山巅,喝空的酒壶静置在一旁,隔着悬崖能看到茫茫群山。   寒风劲吹微熏的脸,男人双手拢袖,眼神却无比清醒,耳朵轻轻动着,像是在聆听什么。但群山中似乎所有动静都消失了,他感觉不到什么。   山巅有棵常青的树,苏合取下一片绿叶,用手指撕开裁剪,最后慢条斯理地折叠。难以想象一个酒鬼会有双巧手,不多时一只千纸鹤就在手中了,虽然材料是树叶。   “没想到承峰大会最后成了这副样子,真是难以收场啊。”苏合苦笑着叹息。   他双掌合握千纸鹤,朝里侧掌缝中吹气,另一侧掌缝登时有无数虚幻的千纸鹤飞出,每一只都盈绿得像是翡翠。   苏合目送那些千纸鹤离去,“去吧,这烂摊子我一个人可架不住。”   但等到所有千纸鹤都消失了,苏合仍旧立在山巅,遥望北方,像是在等待什么。   从肩头向背后望去,六峰在视线尽头,像是天边开出的一朵小小莲花,群峰是承载莲花的湖。   一片雪花卷在寒风中,飘摇打转落入崖间。   苏合呼出一口热气,“来了。”   风雪从北方天空压过来,一道奇快的黑线贯穿大雪,朝六峰方向凌厉而去。   苏合随手捏来一片雪花,朝天空弹射而去,漫天风雪振荡出巨大的真空,像是一团无形的烟火。   那道黑线注意到了苏合的存在,折出让人心惊的拐角,轰然落在崖顶,风雪四散炸开。   苏合酝酿的话冻在嘴边,眼前的女人满身血污,乌发已被风雪吹散,她像是美艳的厉鬼,乘着漫天风雪,满身都是寒气。   “那样的动静,果然是你啊。”苏合想起那场覆盖八百里的风暴。   血液滴落在地面,苏合注意到江云晚提着的人。   江云晚把重伤昏迷的天藏扔在苏合脚边,就像扔出一个破旧的麻袋,雪花落在麻袋凄惨的脸上。   苏合低头看了一眼,良久无言。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不然我们的选择还有什么意义?”江云晚平静道。   “他还有口气。”   “他余下的生命都会在无力和痛苦中度过,这就是他该偿还的代价。”   乌发的阴影遮住江云晚的眼睛,她像是从冰冷的地狱而来,要往人间去,手中提着杀人的剑。   那铺面的杀气让苏荷都动容,“那么,你想要杀谁呢?”   但他的语气叹息,像是明白一切,只是做着最后的确认。   江云晚握剑的手指攥得发白,“我……”   黑色的光芒忽然绽放在天边,女人的话都被打断,两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   那是风雪还未落下的六峰,黑光席卷成大球,将六峰严丝合缝的笼罩。   苏合收回视线,“但至少目前你杀不掉她。我等在这儿,是要和你说些话。”   ……   乐游原未被浓墨囊括的原野,整个原野上只剩下两位峰主两位峰卿。   青莲峰卿魏荆目光投向天空,像是在等待什么,但最终目光落在原野上。   白虹勉强直起身子,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   “白虹!”宫澜的声音从远方传来,看样子正要冲上原野。   白虹抬手拦住了声音方向,手掌上还有殷红的血。   不管明里暗里的惊愕目光,白虹转身擦去嘴角的血迹,望向不远处的金无昧,“门规、宗门、外宗,包括我的伤势,都是你提前计算好的武器。”   金无昧的惨状不遑多让,她五窍溢血,像是渐渐控制不住身体,却神态轻松地席地而坐,将声音隐秘传过去,“我没有那样的本事,我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武器而已。”   她像是欣赏结局已定的剧目,自己中毒超出预估,但只要引发对方的伤势就足够了。   “或者说我只是棋子,对弈的人远不在此。”金无昧苍白的脸上挂着浅笑。   白虹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听觉中已嗡鸣一片,视觉也出现重影。   微风带着她扶摇直上,环视全场后,女子的目光最终落在林琅处。   林琅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招了招手。   三剑合战第二场,弟子战。   一名身着玄色剑服的弟子御剑入内,剑澜峰弟子,易清。   身为剑澜峰本代大弟子,又是不周山最受瞩目的年轻人之一,他足以代表弟子们出战。   易清对上白虹,这本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一战,但现在众人都是在疑虑,白虹还能否撑下去。   “白峰主。”易清行礼。   白虹轻轻吸口气,惨白的脸上依旧笑意温柔,“没想到会对一个小辈出手。”   “我不想与白峰主打。”易清摇头,“这不公平。”   “总要有人来打。”白虹道,“何况剑士,对自己的剑心诚就够了。”   易清心中一动,“我为了手中剑而战,那白峰主呢?”   白虹呼吸显得凌乱,“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去战斗,来吧。”   易清沉默良久,行后辈礼后终于率先出手。   耀眼剑光起于他的指尖,带着剑澜峰剑法独有的疏狂,下一刹已到了白虹身前!   观战的魏荆呼吸都屏住,负后的手间隐约有青芒闪动,时刻准备去救人,无论哪一个。   但剑光忽然停住了,就在白虹的面前,因为女子对其毫无反应。   在轻微的摇晃中,白衣女子自高空坠下,像是被风吹落的昙花。   第一声叹息自角落中冒出,不知是何人所发,在惋惜白虹终究没能撑住。那不仅是白虹的坠落,更是擎天峰的倒塌。   第二声叹息来自白虹心间,下落的速度都仿佛变慢,风吹散她的长发。   一道道血纹在她脖子上悄然生出,本来虚弱的心跳此刻却强健如擂鼓,女子的眼底隐隐有血河流淌。   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吗?动用这些的话……   不过还好,自己就算不在,小师弟也能照顾自己了。   第三道声音并非叹息,而是一声怒吼,让人汗毛倒竖的怒吼。   “师姐!”   外围的浓墨骤然破出大洞,风雪与一道线共同涌入,猎猎风声回荡原野。   像是雷霆劈过,绝大多数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道线已经扑在坠落的白衣上,下一瞬便出现在地面,空中只留下带有拐角的残影。   在无数惊骇的目光中,江云晚单膝触地,怀中抱着白衣女子。   她的乌发随落地而动,扬起的衣角都带着寒气,风雪在她的背后飞舞。   但怎样的风雪,都不及此刻她眼中的冰寒。   魏荆轻轻出口气,没想到让峰主说中了,这江云晚还真回来了,总算是赶上了。   白虹在江云晚怀中愣神,随即用染血的手抓住江云晚的肩,“走!这里我来……”   但江云晚抬起手指按在了白虹的唇间,“师姐,这里我来。”   白虹还要说什么,可她擂鼓般的心跳忽然弱下去,脖子上的血纹也退却。   “这是……”   “是师姐你的清梦散。”江云晚晃动手指,“还好师姐你现在虚弱,不然药效可没什么作用。”   白虹的手越抓越紧,但终究无力地掉落,眼皮强挣几下还是闭上了。   “师姐,等你醒来,一切都会结束了。”   江云晚抱着白虹站起身,才发现宫澜不知什么时候也冲到了近处,大概是刚才想接住坠落的白虹。   “宫大师,烦请先带我师姐去休息。”江云晚把白虹递在宫澜怀中。   宫澜愣在原地,但咬咬牙还是抱着白虹离开了原野。   浓墨中哗然一片,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女子一直所用的词汇。   “师姐?”林琅重复着这个词。   金无昧虽然不显得惊讶,但也深深皱起眉头。   江云晚转过身来,望着林琅,最后目光扫过六峰的方向。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问我是不是擎天峰的人。”   “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但现在就是我的回答。”   “是,我就是擎天峰的人!陈未就是我的师傅!”   江云晚的声音传遍四野。   “我就是擎天峰的弟子!”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为擎天峰而战   江云晚冷魅的声音在原野上回荡,雪花从那个破洞吹进来,原野中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不知道江云晚如何逃脱追捕,回到了这里,但与刚才的消息比已经不重要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许多人觉得荒谬,却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个猜测已经流传很久了,悬着的靴子终于落地了。   毕竟飞登地象榜,剑挑须弥塔,闯阵不周山,江云晚实力已经远超出本代弟子的范畴。   暗棋也好,隐徒也好,这样的弟子,大概也只有陈未能教的出了。   不管她之前为何隐瞒,此时表露身份的原因自然只有一个。   她回来,要为擎天峰而战。   不少人甚至暗中感佩,如果寻常时候江云晚报出家门,那只会被人腹诽是挂了擎天峰的高枝,才有这样令人艳羡的实力。   但此刻是擎天峰存亡之际啊,欲一人挽狂澜,谈何容易。   更何况……   林琅朝江云晚走去,背后骤然掀起海潮般的金光,仿佛有千军万马跟随。   “不管你是哪一峰的弟子,既然你回来,应该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林琅道,“本来该由执法长老们来做,但既然是剑澜峰主都没完成的事,我来代劳吧。”   浓墨中的执法长老们都脸色不善,只听到林琅的脚步声在原野回荡,比汹涌的金光更加压迫。   但无垠的金光骤然停下,因为有青色的浪潮挡在了其前面,那是无数纷飞的青莲花瓣。   魏荆不知何时站在了江云晚背后,青莲风暴与金光潮汐抗衡,整片原野都被分作两半。   “何意?”林琅问。   “没什么,怕她跑了而已。”魏荆掏掏耳朵,显得很随性。   江云晚就站在青金二色的分界线上,却是在望着原野上的某个角落。   她忽然开口道:“不周山门规第十二条,第十五小项。”   “什么?”林琅一愣。   “不周山门规第十二条,第十五小项。诸峰之会的事务拥有最高轮次,三剑合战便在其中,其他未定之事都应搁置。”   江云晚的手指摩挲剑柄,“何况我本就无罪,但我已经懒得讲那些道理了。既然要论门规,就论门规好了。”   “你……要代表擎天峰参加三剑合战?”   饶是林琅也愣神许久,才从记忆的灰尘角落,找到这条近乎从未用上的门规。   但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江云晚是怎么找出来的?   此外对方又是怎么进来的?那些浓墨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门人,更因为三剑合战事关重大,用来隔绝内外。   林琅的目光忽而又落在江云晚的肩头,那里隐隐有酒水写了个“莲”字,笔迹潦草狂气,却蕴含着不寻常的意味,带着微弱的青光。   那个酒鬼的手笔么,难怪……   “这是否太过儿戏了?”金无昧的声音忽然传来。   林琅沉默片刻,“但确实有这条规矩。”   金无昧的眉头罕见皱起。   魏荆在后面咧嘴笑了,“这样看起来没有问题了。”   林琅眯起眼睛,看魏荆就像在看一只提线木偶,似乎能看到他背后还有一道醉醺醺的身影。   原野一时安静下来,六峰中也默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唐儿戏,可儿戏中一丝一厘又确实合乎规矩。   良久的沉默后,林琅开口,“三剑合战第二场,剑澜峰易清,对……”   “如果要打的话,我会认输。”御剑的易清忽然开口,浓墨中都哗然,江云晚眼神微微一动。   “为何?”林琅问。   “剑士要诚于自己的剑,更要诚于自己的心。”   魏荆也有些诧异,“何意?”   “我打不过她。”易清言简意赅。   “那你也打不过白峰主啊,但刚刚应战得很痛快啊。”魏荆来了兴趣。   “请教与挨打,是有区别的。”易清调转剑锋,徐徐驶回剑澜峰。   魏荆轻啧两声,“怕挨打,你耳朵红什么啊?”   林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略作安排,朝凌云峰方向示意。   一名着凌云峰云衣的弟子走出,健硕匀称的身材,黑发中有一缕白色,他的眼中似乎有云气弥漫。   “元白华,凌云峰上代大弟子的弟弟,但天赋有过之无不及,据传是最有可能拜掌门为师的弟子。”   江云晚的耳边忽然响起声音,是魏荆对她的密语。   “小家伙,你的胜算很大,但尽量多给白虹拖延些休息的时间,等会儿还要靠她打峰卿之战。苏峰主也交待过你了吧?”魏荆继续道。   江云晚点点头,“他确实这样交代过。”   魏荆松了口气。   他和林琅都向侧边让出空间,但两人背后的金光与青莲都未散去,甚至仍隐蔽抗衡,似乎在为三剑合战结束后作准备。   元白华向两位峰卿行礼,看向江云晚的目光跃跃欲试。   他的修行生涯堪称璀璨,三日开窍,三十日便入第一境。破地象玄关后,入境便得四境大半精气神,如今更是半只脚踏入第五境,陆府窍穴汇风聚雨,寻常四境弟子已无对手,甚至敢于挑战五境弟子。   就连掌门都对他青睐有加,许多人都认为他将打破掌门不收徒的铁律,距此只差一步之遥。   而一步之遥的基石,就在眼前了。   如何证明自己的天才?当然是击败另一名天才!   “三剑合战第二场,擎天峰弟子江云晚,对凌云峰弟子元白华。”林琅沉声道。   江云晚点点头,朝元白华举剑示意。   元白华笑了,“江……山主,请……”   请字只发了一半音便被风声淹没,狂风席卷乐游原,林琅都在风中眯了下眼。   等他睁开眼后江云晚已消失在眼前。   浓重的紫色为背景,元白华被按在地上手臂被缚起,他的脸贴着冰冷地面,嘴巴微张,还保持着“请”字的口型。   更冰冷的剑刃贴在他的脖子上,带着血腥的衣袖垂在他脸上,女子的温热吐息就在耳边。   “我叫江云晚,请多指教。”   魏荆目瞪口呆,见鬼,这也叫拖延时间么?   林琅终于回头,沉默片刻,“三剑合战第二场,弟子战,擎天峰胜。” 第二百四十章 打脸   原野上本来插着三柄金黄的大剑,来自不周山山门大阵的核心之一,被弟子们称为“正裁”的部分,能响应宗门门规。   此刻三柄已去其二,只留下最后一柄,槽痕上有鲜红闪耀。   元白华已经退了下去,林琅望了江云晚一眼,又望向魏荆。   三剑合战最后一场,峰卿战,他们是场间仅剩的两名峰卿了。   “既然是金光峰负责的承峰大会,就由我……”   “林峰卿。”魏荆遥遥喊着,“凌云峰、金光峰、剑澜峰都出战过了,扛鼎峰此时不论,只剩青莲峰未曾出战了。既然事关擎天峰道统传承,自然有我青莲峰的份,此时再抢欺我青莲峰无人么?”   说着他的目光还望向某处,似乎是警示,那里终究没有声音传来。   林琅想了想,收回踏出的脚步,“那么请擎天峰主白……”   “不必了,最后一战我来。”江云晚在他背后道。   林琅皱眉,哗然声也随之在暗中起伏。   魏荆叹气,果然如此么。   江云晚低头看,小臂有血丝在肌肤下蔓延,那是身体警示的信号。不仅是强行破境的反噬,更因为连番的激战。   但她绝不会再让师姐上场。   或许师姐付出代价也能取胜,师姐已经准备好付出代价,但她没有准备好。   林琅深深看了江云晚一眼,“确认要如此么?”   江云晚转过身,却是踉跄了下,以剑柱地。散发遮住她的眼,传出的声音像是呓语。   “什么?”林琅一愣,没有听清楚。   江云晚挣扎起身,她的视线眩晕,眼前像是如海的人潮,那些人都举着刀剑。   于是她也举起长剑,“不管多少人,不管多少场,擎天峰我来守!”   女人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一个人就能保护好她们,我一个人……”   她甩了甩头,眼前似乎只有魏荆一个人。   “我确实不想见擎天峰倾覆,但我也无法放水啊,哪怕你只是普通弟子。”魏荆叹息,这可不在与峰主的先前默契中啊。   “但我是擎天峰最后一名弟子,所以由我来应这场峰卿之战!”江云晚嘶哑吼着。   魏荆一愣,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古怪起来,六峰中也隐隐有人惊叹。   他望向那柄仅存的金色巨剑,槽痕上的红光果然闪烁。   “现在确实也改不了了,就看你的实力能否服众了。”魏荆无奈摇头,他看了眼江云晚的状态,“你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江云晚忽然用剑刺破掌心,刺痛下视线又清明起来,狠厉再度覆盖她的眼瞳。   “确实没多少时间了,但至少还能撑出三剑,所以请魏峰卿尽快吧。”江云晚反倒是收剑入鞘。   “我不管怎样,至少能留你一命。”魏荆摇头,望向了林琅。   “三剑合战终场,擎天峰江云晚,对青莲峰魏荆。”林琅的声音回荡四野,这是最后的时刻,素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话音落地的瞬间,江云晚已纵身冲出,原野在视线中飞速向后,视线的尽头便是魏荆。   魏荆两根手指并拢,指间不知何时已捏着虚幻的青莲花瓣,手指随意松开,莲瓣悠悠飘落,融入地面不见。   “青莲之七,景。”   青色骤然在地面蔓延,很快就占据小半原野,到了江云晚身前。   不,那不是普通青色,而是一座青池!   带有微刺的根茎破出水面,一朵朵硕圆的荷叶伸展,青色莲花随风摇曳,一只蜻蜓落在莲花的尖角上,被莲荷包围的水面荡起微波。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间,栩栩如生的莲池骤然出现在眼前,又像是立体的水墨画。   江云晚在池上飞掠,水面竟如真的一般,下面还有漂亮的鲤鱼被惊走。   魏荆双指并竖,“景初,惊鱼。”   数尾鲤鱼忽然跃出水面,它们迎风见长,变成丈长的怪鱼,咬合的利齿撑出嘴巴。   怪鱼们鱼鳍都变成透明的翅膀,朝江云晚狰狞咬去。   但江云晚一手持剑鞘,一手死死按住剑柄,遮月步运转到极致,身形带出残影,怪鱼们只扑到她留下的涟漪。   江云晚踏着荷叶前行,莲池已过半。   魏荆咧嘴笑了,“景开,莲深处。”   荷叶边缘都生出利齿,一个个像是猪笼草般咬合,看力道足以咬碎钢铁,何况女子的脚踝。   但江云晚的速度实在太快,荷叶的牙齿只能彼此撕咬。   一朵朵青莲骤然分解,青色的莲瓣在空中飞舞,像是琉璃的雨,却折射出让人心颤的光。   再快的速度也避不过这场大雨,莲瓣如同刀刃,划破江云晚的衣裙,在肌肤上留下几道血痕。   江云晚抬手空震,无数莲瓣沉落池底,但仍有一束莲瓣像是鞭子,抽在江云晚的腰腹!   嘴角溢出鲜血,但江云晚仍不出剑,剑鞘劈下便有剑意横扫池面,所有莲瓣都沉入池中。   魏荆已在眼前了,青莲峰专于术法一途,近身才有希望。   “景终,见龙。”   整个水面骤然沸腾,那是沉底的莲瓣在搅动。   硕大的头颅破出水面,张嘴间似乎就能把江云晚吞下。   ——那是一只威仪俱足的龙首!   江云晚骤然翻身而回,险之又险地避过。   水浪飞溅间整条龙都飞出,那是条修长的青龙,莲瓣构成它的身体,比如每一片如铁的龙鳞。   难以想象浅池怎么能容下它的庞大躯体,莲龙盘踞在魏荆外围,张牙舞爪在魏荆肩头。   “虽然知道你的打算,但到现在都不出一剑……”魏荆猛然挥下手指,“我这样也很没面子啊!”   随手指而出的是那条栩栩如生的莲龙,利爪荡破水面,呼啸着朝江云晚而去!   迎着张开大口的龙首,江云晚只是看了眼池对面的魏荆。   距离已经足够了。   龙口上下颚已将江云晚夹在中心的时候,寒光终于闪出剑鞘!   “第一剑,天海一剑。”   但莲龙已经狠狠咬下,那袭紫衣与剑光一同消失在龙口中。   魏荆表情有些失望,每颗龙牙上都有封禁的术法,地象境修士进去应该是逃不出了。   但他刚要挥手时,沉闷的声响忽然打断了他。   龙颈处忽然向外膨胀出一个圆。   紧接着是在龙身处的第二道圆,然后是第三道,第四道……   无数道圆环在莲龙体内膨胀,飞速延伸向龙尾!   在魏荆兴奋的目光中,莲龙沿着圆弧节节断裂,像是被抽走竹节的竹子,断裂处剑意纵横。   终于龙尾也炸裂,江云晚从中闪出,长剑划出的弧度滚滚无穷,让人想起天与海的边界。   江云晚一脚踏岸,剑锋朝魏荆斩下!   但男人只是向上戳了戳,“注意上面。”   不知何时数十条怪鱼已到了江云晚头顶,剑锋还未落下,江云晚已被压入池底,浪花滔天起。   但魏荆却皱起眉头,有些东西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在入水的瞬间,那袭紫衣就像沾水的墨画,寸寸溶解。   “幻象?”   魏荆倏然回身,江云晚就持剑站在一丈外,剑鞘已被收入袖中。   “镜花水月,刚创出不久。”江云晚另一只手也握住剑柄。   曾经她开发这术法是为了伪装回男身,但也以此为基础,在幻术上已走出甚远。   “且不说你竟能自创术法,但地象境修士的术法,竟也能骗过我一瞬?”魏荆的脸色复杂。   江云晚没有言语,镜花水月虽然是自创,源头却来自露家老祖死前给她的遗留,后者生前确实是天象境的大修行者。   女子双手握剑,高举过顶,残破的紫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这一刻她倒不像美艳的鬼魅,反像是浴血的女武神。   感受到那滔天的剑意,魏荆畅然而笑。他随手一招,那条藕断丝连的莲龙便落在他举起的双手中。   魏荆双手飞速拧动,莲龙的尸体随之旋转,带起风暴。   “哪个男人没有过仗剑天下的梦呢?”魏荆笑声豪迈,“剑道我也会一招半式,今日就来接你这一剑!”   风暴中无数莲瓣飞出,莲龙的尸首快速变化,朝某种形制缩去。   到最后魏荆手中是一柄湛青的光剑,“来!”   江云晚双臂挥动,百折剑随之斩下。   “第二剑,山!”   魏荆手中的剑随之迎上。   湛青色的光芒覆盖原野,也淹没了两人的身形,可光芒中反而寂静到了极点。   良久光芒才散去,两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百折剑插在了一旁的土中。   忽然有极清亮的响声,却响彻整个乐游原。   魏荆手中的剑断成了两截,剑尖在地面消散。   整个山间鸦雀无声。   “吕卿?”魏荆忽然问。   “确实是吕卿前辈相传。”江云晚回答。   “看起来还差了一线。”   江云晚点头,所以她没有喊出完整名字。   女子正要再度挥剑,却被魏荆抬手拦住。   魏荆笑笑,显得很畅快。   他随手一扔,断剑化作青色的光点消散,整座莲池也消散无形,露出的地面甚至仍是干的。   “我一个峰卿打你这弟子,剑都被打断了,还有什么脸面打下去。”魏荆道,“我认输了。”   他回首望向林琅,林琅明白魏荆在放水,但天元与地象之战打到这种地步,确实不用再打下去了。   “三剑合战,擎天峰胜。”林琅沉声宣布。   原野上最后一柄金剑应声碎裂,浩荡的钟声忽然响彻六峰。   “擎天峰道统照旧传承,自成一脉,照门规五十年内不得再有人重论此事。”林琅的声音传遍四方。   六峰没有人提出异议,静默显得庄重,那是对擎天峰的,也是对那位紫衣美人的。   “都结束了?”江云晚轻声问。   “都结束了。”魏荆笑笑,“可不仅仅是擎天峰的道统保住了,你还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   江云晚走到一旁,拔出百折剑,“魏峰卿,能往旁边让让吗?”   魏荆有些奇怪,但还是往旁边靠去。   下一刻狂暴的风轨在他眼前经过,江云晚已在数十丈外,剑锋直指原野的某个方向!   “她还剩一剑……”魏荆一愣,猛地拍头,“等等!”   可疾驰的身影已在百丈之外,剑锋所指的尽头,静坐着一名金衣的浓艳女子。   几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云晚一剑斩向了金光峰主!   而金无昧仍静静坐在原地。   铮的一声剑鸣,剑锋倏然停下,就在金无昧眼前,似乎她眨下眼睛,睫毛就能碰到剑尖。   金无昧没有出手,但江云晚却被锁死在原地,无论她如何愤怒挣扎都没用,百折剑也掉落在地。   无数青色的光华自她肩头涌出,那里本来有个“莲”字,助她闯入了乐游原。   溢出的青色光华转瞬凝固,向某个形状靠拢,像朵硕大的青莲,又像是铁石的牢笼,逐渐将江云晚困在其中。   “停下,停下!”江云晚不断打碎青莲,却无济于事,打碎的速度远不及其再生的速度。   “恭喜你,你确实拯救了擎天峰,但你现在杀不掉我,远远不够。”   金无昧声音淡然,眼前江云晚已被吞没大半,只剩小半边身子还露着。   她因为白虹的毒,此刻近乎对自己的身体失控,却依旧有强大的自信。   唯独她眼底有一抹冰冷,静静看着江云晚被彻底关进青莲。   这并非囚禁,反而是一种保护。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啪!   清脆的响声回荡原野。   那是青莲牢笼被打碎了一角,江云晚一条胳膊探出,狠狠扇了金无昧一巴掌!   金无昧的脸被狠狠扇到一边,上面有鲜红的掌印,她愣了下,怔怔看向青莲。   莲瓣飞速延展,那条伸出的胳膊也被快速封锁,金无昧只看到了一只眼睛。   一只满是血红的眼睛,像是来自炼狱的厉鬼。   “总会有一日。”   最后一点空隙也被封住,原地只剩硕大的青莲。   青莲遥遥向某个方向飞去,连同地上的百折剑。   金无昧看过去,覆盖原野的浓墨上有个破洞,破洞有位披着外衣的男人,飘进来的风雪落在他身后。   “明明都答应过我了……”苏合无奈叹息,“年轻人就是气盛啊。”   “……你救了她一命。”金无昧道,“再往前半寸她就会死。”   “谁知道呢?”苏合耸肩,“你还中着毒,说不定她有成功希望,虽然希望渺茫。我也不想冒险。”   “什么风险?”   苏合笑笑,“当然是不想冒险让这位擎天峰的天才有危险。”   “毕竟,她可比金峰主你漂亮多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何为天下第一   六峰之外,九丘原。   能听到江水的奔流声,一座座矮丘起伏,雪花在江水中融化。   丘陵上有两座“小山”,白雪覆盖他们的金衣、都是金光峰的执事们堆叠而成,一个个都重伤不醒。   沿着“小山”往某个方向而去,一路上稀疏躺着金光峰的执事,再后面还有金光峰以外的执事被打晕,他们都是外围的巡行者。   距离六峰几重山的地方,两名硬闯进来的女子终于停下脚步,彼此胸膛都微微起伏。   她们在九丘原上硬撼的那些执事修为都不差,虽然仍解决了大部分,但剩下的那些见况不妙召来了更多的人手。   两人一边甩开追兵,一边由南向北往六峰方向前进。   “山川灵机的风暴已经停歇了。”朱洛闭眼感知着。   虞烟拍拍肩头雪花,眺望六峰的方向,山峰都掩在浓墨中,风雪都落不进去,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晚……进去太久了。”   虞烟望着远处的黑蛋,“现在我们都已摸不清门路,更别说进入六峰后了。”   “而且那些浓墨似乎能隔绝内外,我们无法进去。”朱洛皱着秀眉。   虞烟忽然一怔,“不周山的禁制,会拦它自己的宗门灵兽么?”   “我倒想到谁能进去探明情况。”虞烟哼着,“养猫千日用猫一时,何况平时云晚喂了它那么多小鱼干,她平时都没喂过我。”   朱洛一愣,眉头也柔顺下来,旋即弹出一道流火。那流火像是振翅的雀鸟,越过天际而去,似乎并不畏惧风雪。   “其实养它的日子还不到千日。”朱洛道。   “不到千日小鱼干已经吃了千条,不应该出把力吗?”   ……   苏合朝原野中心走去,青色的莲花悠悠飘落,不断缩小落在他的手掌上。   不大的原野上,金光青莲二峰,峰主峰卿齐至。   从江云晚折断魏荆手中剑,到突袭金光峰主,再到被关在青莲中,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浓墨中大多看客呆若木鸡,他们的思绪还停留在擎天峰赢下三剑合战,脑海中则是那袭紫衣的惊鸿掠影。   金无昧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鲜红掌印,“苏峰主,真是漂亮的解法。”   “既然从规矩开始,便从规矩结束,我可是想的快白头了。”苏合颓废叹息,“当然仍需一把能斩断规矩的剑,还好这把剑够锋利。”   苏合看着手中青莲,为江云晚写那个“莲”字时,他把这禁锢的法器也藏了进去,只能用一次的上品法器,饶是他都有些心痛。   “擎天峰的声望仍在啊。”金无昧扬眉。   “与威望无关,我的心里有杆秤。”苏合摇头。   “苏峰主是想说,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么?”   “不,我站在更漂亮的一方。”苏合摩挲下巴的胡茬。   金无昧忽然手指拂过青莲,“那么苏峰主想出所有解法了么?”   “小孩子比较冲动,向金峰主拔剑确实不对,但毕竟只是一巴掌而已。”苏合笑笑向后指,“若金峰主想解气,可以打魏荆一巴掌。”   “诶?”刚走过来的魏荆一愣。   “苏峰主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金无昧笑。   苏合反而不笑了,隔着那朵青莲,风声回荡原野。   “金光峰有统协宗门,治罪之权。”金无昧道。   “青莲峰有抗议之权。”苏合道,“嗯,还有和稀泥的权利。”   “她应该由金光峰收押判罪。”随着金无昧的话语,地面忽然轻颤。   “或者由青莲峰暂时收容。”苏合踏前一步,风暴席卷上空。   这是比刚刚林琅与魏荆对峙时更盛大的气象,两位峰主的气机相撞,乐游原都震颤欲裂。   六峰静默无语,这才想起来前情种种,一切都未结束,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金光青莲两峰都有不少长老执事飞掠出,立在自己的峰主之后,林琅则与魏荆在人群中遥遥相对。   随即便有其他峰的长老们也出现,照各自态度分立,甚至许多人是在相护。毕竟那女子的潜力堪称惊世骇俗,而且……   但就在人群剑拔弩张之际,一位执事忽然到了林琅身边,低声汇报什么。   林琅眯起眼睛,“……他本就是来观礼的客人,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人群的另一端忽然熙攘起来,有状似疯癫的声音传来,僵局都因此被打破。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人群分开来,一个马脸男人跌跌撞撞进来,“那个人在哪儿,他一定是你们不周山的人!”   马脸男人披头散发伤痕累累,他拽着每一个人摇晃,惊恐地辨别他们的样貌。   “肃静!”林琅终于忍耐不住出声,穿过人群向前去。   马脸男人眼中终于恢复了清明,但旋即眼底掀起愤怒的风暴。   “林峰卿,有个神秘人袭击了我们,去追击的道友们尽数重伤,大多数道树断裂,今生都无望大道!他一定是你们不周山的人!”   林琅皱起眉头,“除剑澜峰主外,我不周山并无其他高手离去。”   “ 不,一定是你们不周山的人,要庇护那邪祟和江云晚!”马脸男人近乎疯狂,他看起来心志深受打击。   “道友自重,难道要强污我不周山么?”林琅目光锋锐如剑,“听起来倒像是私人恩怨,那你尽可以在不周山寻找,真能找到那你们自行决斗便可。”   “自……”   马脸男人说不出话来,找到又如何,他们十几个宗门的人加一起都不是对手,甚至没能看到那神秘人的脸,何况他自己。   那根本不是战斗,而是那神秘人肆意的暴虐,像是在倾泻某种愤怒,连他都是好不容易保全自身。   “那邪祟呢?”马脸男人问。   “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林琅回答。   “那,那个江云晚呢?”   “道友究竟何意?”   “那江云晚相助邪祟,必须受到严惩!”马脸男人暴跳如雷,那神秘人的愤怒似乎已经倾尽,但他的还没有。   林琅眯起眼睛没有回答,此刻宗门内部的对峙,便是为了这个问题。   “我不周山人是否要严惩,何时轮到外人多嘴!”沉猛的声音忽然回荡原野,却是来自浓墨以外。   那声音奋力,像是在撕扯什么东西。   轻微的声音响起,像是锦帛被撕裂。   那些包裹六峰的浓墨忽然撕出一条裂缝,紧接着是无数条裂缝。在众多惊愕的目光中,浓墨丝缕飘飞,在天空像是纷飞的雀鸟。   大雪终于落进来,在黑云间簌簌而下。   风雪间站着一个伟岸的男人,他半边的衣服都碎裂,露出虬结的肌肉,上面有殷殷血迹,像是群山间的溪流。   “掌门。”无论原野上还是六峰中,不周山修士齐齐见礼,却又惊于掌门此刻的惨烈。   洪掌门带着夏鲤在风雪中前行,他的肩头停着一只虚幻的千纸鹤,带着翡翠般的光泽。   “所以我说了,我一个人可收拾不了这烂摊子。”苏合轻笑,“金峰主,这就是解……”   苏合一愣,金无昧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男子轻轻叹气,真是果决啊,知道掌门出现事已不可为,便轻描淡写的离开,就像是刺客一击不中随即远遁。   洪掌门穿过行礼的人群,他的脸上都带着血迹,可步伐却像是有风雷相随。   “事情讲得挺清楚,但下次能不能把鸟折得漂亮些?”洪掌门路过苏合边上时,把千纸鹤拍在他手中。   “总比掌门你现在的样子强些。”苏合耸肩。   洪掌门则已经走了过去,径直到了马脸男人身前,这幅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让马脸男人心颤。   “一气门的道友?”洪掌门打量着。   “正是。”   “我不周山与一气门可有共治盟约?”   “自然没有。”马脸男人愣住。   “那你有何资格,来定我不周山弟子的罪名?”   洪掌门连番审问像是刀剑,最后一句威严毕现,马脸男人甚至不敢对视。   洪掌门又转身,这次则是朝长老们的诘问,“花念蝶姑且不论,我不记得相助邪祟,在不周山是多么大的罪行。”   有长老回应,“但那不是一般的邪祟,不仅曾隐瞒身份做过我不周山峰卿,还近乎是天下共敌。”   “所以,你们这样迫不及待,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洪掌门问。   长老们面面相觑,大多都茫然点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愚蠢!”洪掌门忽然怒吼,“当年事发是不周山最为衰弱的‘空山时期’,即便那时宗门也在暗中回护花念蝶,没有明定罪名,如今你们便在外宗压迫下慌了手脚么?”   终于有一位年轻长老出列,忧心道:“掌门,不管当年如何,但这仍是整个修行界共识的大忌啊。”   “混账!修行界的共识,关我不周山何事?”   马脸男人脸色阴沉,“洪掌门,难道不怕天下诸宗的怒火吗?”   洪掌门回头,忽然问道:“这位一气门的道友,刚才听到与你一同追击的人都重伤不起了,你为何还活蹦乱跳?”   “当然是我修为更胜一筹!”马脸男人眉峰一振。   “很好,这样也算留下个代表。”洪掌门点点头,“那请问阁下,追杀我不周山弟子,又是什么罪名?”   “我这是为了诛杀邪逆。”马脸男人一愣,“洪掌门,你这是置天下诸宗于……”   但洪掌门直接一巴掌甩过去,马脸男人飞出人群,昏倒在大雪之中。   “现在你和你的同伴们共进退了。”   在长老们的惊愕目光中,洪掌门转身,“或许是我的罪行,这些年韬光养晦,让你们忘了一些道理。不周山称为天下第一,不是因为与天下各宗交好,更不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天下第一,永远有且只有一种解释。”洪掌门睥睨场间,“无论南朱宗还是千剑湖,天下各宗都打不过我们,这,便是天下第一。”   “可若还有当年围攻不周山的事发生……”有长老出言道。   “那我们这些年的努力修行又是为了什么呢?”洪掌门挑眉,“当然就是为了让当年的屈辱不再发生,街头混混都知道打输的架,将来一定要找回场子!”   良久的寂静后,长老们齐齐拱手,“谨遵掌门教诲。”   苏合看着走回身旁的洪掌门,“看似处处讲理,实则蛮不讲理,早知道我也这样了。”   “你和稀泥还行,蛮不讲理就差了些蛮横样了。”   洪掌门望去,刚刚金衣女子站立的地方,此刻却已经空空如也了。   “这样算是我们赢下了一场?”洪掌门忽然道。   “是你面对那些老家伙赢下了一场,我只是个和稀泥的。”苏合不知从哪又掏出酒壶,“看来掌门经历了一场恶战啊。”   “打了一架而已,我这不是打出来了么?对方看起来没我这么惨,但早已受了内伤,一万年内必发作而死的。”洪掌门哼着。   洪掌门看了眼青莲牢笼,叹息道:“终究还是闹得这么大,触犯了不少门规,总要有个说法,放出来议一议吧。”   苏合点点头,随手挥动间青莲悬浮于天,莲瓣渐渐要散去。   一道巨大的黑影忽然横掠天际,咬下那朵青莲踏空逃走,明明身姿威武,却颇有种抱头鼠窜的气势。   那是只巨大的黑豹。   “是那个认了江云晚为主的云豹。”苏合哑然失笑,“要不要把它拽回来?”   “算了,这摊烂事总需要时间。”洪掌门摇头,“花念蝶也好,三剑合战也好,说到底是我这个掌门失职了,此刻竟有些没脸见她。”   苏合点头,在千纸鹤上虚虚写了几笔,将其和百折剑一同随手掷出,让其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青莲之中。   但一道烟雾忽然冲天而起,拴住了云豹的颈部,让其在空中挣扎不得前行。   所有人望过去,人群之外银阁寺的弟子气喘吁吁,手中一根古朴的熏香正是烟雾的源头。   “邪祟作峰卿,看起来洪掌门似乎能容。但妖族做弟子,洪掌门也能容么?”   洪掌门一愣,眼皮忽然跳动起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倒在风雪中的野兽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的天空,小小黑的脖颈被烟雾的锁链囚住,它挣扎到眼白突出也没用,顿时满心后悔。   本来虞烟让它来只是查探情况,再把她们带进来。但刚潜伏进来就发现情况一片大好啊,正是显现自己神勇的机会,忠心表到位不仅是小鱼干,灵植仙草都在眼前了,甚至可以抹上鱼干酱!   但眼下这个情况不要说鱼干酱了,自己能否活着回去都是个问题。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就在地面上不周山修士还未作出反应时,风雪骤急如刀。几片雪花经过,那道烟雾竟然从中断裂。   小小黑如临大赦,脚踩风雪逃离,屁股在众人视线中起伏,转瞬消失无踪。   断裂的烟雾寸寸分解,银阁寺弟子手中的燃香都崩解成碎粉,他的神情僵直在这一瞬。   这是银阁寺的降妖法器,天藏大师这样的人物才配享用。   师傅带着无用给了他,才能束缚那只庞大的灵兽,没想到就这样简单被破解了。   “洪掌门,贵宗出手无矩,难道还要庇护那妖女不成?”   洪掌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云豹离去的方向。   “银阁寺的人不仅满口正道公义,连修行也一塌糊涂么?”   嘶哑的声音忽然从风雪中传来,脚步声铿锵如铁。   裹着铁甲的纤瘦身影出现,氅衣带起雪花飘动。   “哎呀,这不是雪使节么?”洪掌门堆起发腻的笑意迎上去,但对方径直走了过去。   银阁寺弟子明白了是这大妖出的手,脸上是深沉的愤怒,“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妖,见到了一个捉妖的法器,将其破坏再正常不过。”沉闷的声音从兜帽下发出。   “但是你放跑了那妖女。”   “哦?妖女么?”妖国使节淡淡道:“我也是妖,为何你不来抓我?”   “躲藏在妖国的妖我银阁寺向来不管,你此次又是出使,不在降妖除魔之列。”   “果然银阁寺无论传下几代,都是这样的恶心味道,大概是人族宗门第一了。”   洪掌门静静立在一旁,似乎乐得见两方的对峙。   “至于说江云晚是妖,有意思,你的凭证是什么?”妖国使节道。   银阁寺弟子将自己在浣玉谷所见都说了,一众长老愣在原地。   “隔着雾气见到了妖形,你又如何确保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大妖问道。   “眼睛或许会说谎,但那一刹我确实感受到了妖族的气息。”银阁寺弟子道。   “听起来那时也是邪祟消散的时候,邪祟与妖都非人,你如何确保那时候,自己没有把江云晚与那邪祟的气息搞混?”   银阁寺弟子愣在原地,他明明已认定江云晚是妖族,偏偏被这席话问得哑口无言。   “她好歹曾做过我的向导,便旁证作为回报吧。”大妖淡淡道,“我与她相处过,可以确定她就是人族,而非我妖族同胞,这里应该没谁比我更懂妖族。”   他望向场间众人,“你们不周山人应该也能感觉出,难道对自己的感知都不确定吗?”   不少长老皱起眉头,这样说也有道理,江云晚看起来确实是人族无疑,天下没有什么伪装术,能瞒过他们的感知,何况之前列位峰主峰卿也都没有看出。   但旁人说说就算了,提出者是银阁寺弟子,又亲侍天藏大师左右,他的话不得不让人考虑。   银阁寺弟子皱起眉,“这太过滑稽了些,让一名大妖来证明此事。你如何让天下人相信,你不是在包庇自己的妖族同胞?”   要知道此刻六峰前不仅有不周山修士,还有看了连番大戏,尚未离去的外宗使者。   “不管不周山还是外宗,他们都必须相信。”   妖国使节的声音在乐游原上回荡。   “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是不相信我本身。我带着盟约而来,我都不值得相信,盟约当然也如此。”   这位修长如竹的大妖一顿。   “既然这些都不值得相信,妖人二族的和平也便没有基础了。那回去收拾下,我们准备开战吧。”   ……   朔寒的风已经停了,但雪仍在缓缓飘着,像是有人在天上揉碎了白云,随手撒下。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山川是起伏的白色,像是在大地上被冻结的波涛。   六峰以外某座深山的半腰,一朵半碎的青莲躺在地上,像是青石雕出的景观石器,却被人从里面一拳打烂。   碎石中有只千纸鹤,看起来里面的东西已经被人读过,皱得不成样子了。   沿着青莲往山下的小路上,雪中有高一脚低一脚的脚印,里面甚至有淡淡的血色,旁边则有另一串更小巧的脚印。   脚印的尽头是那袭带血的紫衣,女子蹒跚着在山道上行走,小巧的黑猫跟在后面,邀功的心思已被忘在脑后,神色中满满都是担心。   “去找虞烟她们吧,告诉她们我没事。”江云晚低垂着眸子道,她半边长发都落着白雪。   “喵?”   “去吧,我没事,只是有些累。”   黑猫犹豫再三,终于噗嗒噗嗒跑下山了,转眼消失在雪中,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巧的梅花印记。   女子独自在山道行走,像是一幅写意的古画,莽莽无垠的白色中,只有一点渺小的紫色。   江云晚脚下忽然踉跄,她扶住了路边的树,吐出鲜红的血,脚下的积雪染上猩红。   树干虬结苍劲,枝叶早已飘零,只剩下孤寂的枝干,怎样都挡不住雪花,冰冷的雪落在女子的背上。   但江云晚无知无觉,她的气息紊乱,像是无力在起身。   落雪忽然停了,那是一柄伞遮在了江云晚头顶,漆黑的伞面很快变得斑白。   江云晚没有回身,擦去唇间的鲜红,“谢谢。”   漆黑的甲胄人影就站在她背后,“强行破境与找死无异,又有连番苦战,你差点儿死了。”   “差一点,所以我不是还活着吗。”江云晚的声音含糊,像是因为醉酒,又像是因为痛苦。   甲胄身影沉默片刻,将乐游原后来的事简单说了。   “那个银阁寺弟子见无法说服你们宗门的修士,他已经离开了。但即便是不周山的修士都保有稍稍怀疑,他肯定更是对自己坚信不疑。”大妖声音低沉,“我无法主宰他的意志。”   “为什么要帮我?”江云晚问。   “就当是之前你作为向导的报酬吧。”   “之前你帮我修行的时候,报酬就已经给过了。”   “那就当是救助吧。”   “救助?”   “西南妖国的妖族与外界妖族不同,那里山深雪深,妖与野兽生活在一起。所以如果外出遇到倒在大雪中的可怜野兽,大多妖族都会救助。”大妖淡淡道。   “我是人,不是……野兽。”江云晚费力地咳嗽。   “野兽就像你这样,自己的东西被动了就要去拼命,哪怕面对的是强大无数的敌人,咬碎牙齿磨烂利爪也要去拼命。结局要么是死,要么像你现在这样,找一个角落默默舔舐伤口。”大妖道:“看起来很蠢,又很可怜。”   “原来是可怜我么?”江云晚嘶哑地笑,又有血迹从唇间流下。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险些摔倒。背后的大妖去扶她的肩,却被女子躲过,   雪花在伞沿外飘落,群山间静悄悄的,像是被雪隔绝在天地外的世界,他们两个是在世界外相逢的幽魂。   “那么在你看来,我不是妖咯?”江云晚撑着树。   “你像是妖,特别是愤怒时的眼神,那些修士认不出,但我很熟悉。不过我又觉得你不是。”   “为什么?”   “妖族嗜血好杀,所以大家都过着朝生暮死的日子,活下来的都足够狡猾,并且冷血。不会像你这样,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   “是吗,可是我做人也好差。”女子的声音像是呓语,“你就当我是个野兽吧,愚蠢的野兽。”   两人都沉默下来,默契地跳过人与妖的问题。   “我带你下山吧。”妖国使节看了眼天色,“你现在很难下去。”   江云晚摇了摇头,她缓缓蹲下,抱膝在怀中,把脸埋在膝间。   “不用,我只是……有点累,让我休息下就好。”   大妖看着女子小小的背影,不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去。   他只是静静站在江云晚旁边,把伞往女子那边倾去,落雪遮掩了伞外的山色。   大雪从天而落,万山寂静无语。   ……   乐游原之上,无论银阁寺弟子还是妖国使节都不在了。   洪掌门收回在云豹消失处的目光,又看着青莲峰主。   “不像,或者说至少我认为不太可能。”苏合摇头,“她不是陈未的弟子么,你这个陈未的师兄都不知道?”   “他倒像是我师兄,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洪掌门叹息。   天色渐至昏暗,洪掌门摇摇头,“都散了吧。”   但没等他离去,弱弱的声音忽然响起,“那个……”   众人回头去看,一个年轻弟子杵在原野角落,伸出一只手,“我还没有择峰……”   无数长老愕然,才发现江云晚的光芒太过耀眼,自己竟忘了还有这块香饽饽剩下。   百年难遇,黄门郎。   即便现在不如江云晚,谁又能保证,假以时日他不会赶上江云晚?   长老们眼中都闪出灼热的光,但未等他们抢夺,蒲扇般的大手已拍在黄门郎的头上。   “小子,你还不错,跟我学修行吧。”洪掌门道。   “掌门的意思是,要收我为徒?”黄门郎愣了愣。   不仅是黄门郎,六峰中所有人都呆滞在原地,要知道这位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至今都未收过一个徒弟。   “只是被某人提醒了,突然觉得也该收个徒弟了。”洪掌门淡淡道。   “那……有什么好处么?”黄门郎的回答更是让人惊愕。   “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一宗掌门的弟子,说出去,岂不是很威武有面子?”洪掌门眉峰一振。   黄门郎沉着点头,“成交!”   ……   六峰之外,九丘原。   那两座金光峰执事堆叠的小山变高了许多,终于再无敌人了。   虞烟双手抱怀,一条小腿踩着小山支撑身体,黑色的小猫卧在她脚边,不时舔着毛发。   朱洛在旁眺望,眼睛忽然一亮,“回来了。”   山中一抹紫色走出。   虞烟笑着迎上去,“云晚,春息在家饭都做好了,估计都快等睡着了。”   但女子的笑容僵在,看着那袭紫衣走到近处。   “小蝶呢?”   ……   妖国使团所在的馆阁,妖国使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甲胄上还有未化的雪。   昏暗的房间中,他掀开兜帽,取下头盔,隐约能看到修长的脖颈。   “天狼。”大妖喊道。   “来了来了。”不多时天狼风风火火进来,“雪……使节什么事?”   “按照之前说的去准备吧。”   “真的要这样做?”天狼一惊。   “她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大妖轻声道。   “那倒是,做妖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天狼摇头晃脑,“但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不会有问题。”大妖沉默片刻后说着。   “她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   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雪线自北向南压过,八百里不周山都渐渐被白色笼罩。   霞栖镇在不周山最南端,虽然最晚见到雪,但也是雪势最大的。   由热闹到寂静,整个镇子只剩落雪的声音。   落英巷府邸,东苑中庭。   那株老樱上雪色与花色都混在一起,每片花瓣都像是用来盛雪的小盘子。   江云晚站在树下,虞烟、朱洛和郑春息都在她身后。   小小黑感觉出气氛的不对,蜷缩在角落不敢出声,把自己盘成一团。   江云晚从袖中拿出一团小小的晶莹,像是斑驳的玉,又像是一颗种子。   “这就是小蝶?”虞烟轻声问道。   江云晚没有说话,她扒开树底的积雪,又用带血的手挖土,转眼便挖出了足够深的小坑。   她把那颗玉色的种子埋在土中,又小心翼翼地覆上土壤,淋漓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最后树下平整如初,只剩下那片血迹斑驳的雪。   江云晚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树底。   寂静中另外几名女子彼此望望,都没有说话,静静陪着江云晚。   春息终于忍耐不住,“江姐姐?”   但是没有回应,江云晚踉跄了下,在几名女子的惊呼声中向后倒下。   大雪纷纷,她倒在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中。 第二百四十三章 雪夜   冰冷的寒夜过去,天亮后虽然雪停,但天空尽头依旧青蒙一片,看起来还有绵长的雪要来。   六峰之外的一处深谷,唯独冬雪时这里的雾才会散去。   一块大石前中年人弯腰扫视,扒开积雪找出一颗颗莹润的珠子,那是些扁圆的算珠,因为昨日的激战而散落。   “真人昨夜没有收拾么?”金无昧立在旁边笑道。   “昨夜下雪,下雪时该饮茶、睡觉,什么时候就做什么时候的事。”衡舟真人把算盘拆开,将那些算珠串回去。   “看起来昨天未分胜负。”   “洪萌萌是能当上掌门的人,他无心恋战一意往外闯,要擒住他确实有些麻烦。”衡舟真人摇头。   “真人已经留出足够时间,是我失算了。”金无昧道,“本想着不管江云晚是否是擎天峰的人,将她拦在山门外即可,是我轻敌了。”   “与你无关,是我错算了一些东西。”   衡舟真人摇了摇头,“有些奇怪,在最初的计算中擎天峰必会被断绝道统,白虹也可能身死,但江云晚一个人拦住了这一切。”   “所以真人是错算了江云晚?”金无昧问道。   “不,她根本没有出现在计算中,你可以将她理解为弱小得看不到的蜱虫,也可以将她视作……”衡舟真人看着算盘,“某种世间之外的古怪存在。”   山谷中良久无声,最后还是衡舟真人先开了口,“不过最有可能的还是我算力不足,或许陈未就能做到算无遗策,包括对江云晚。”   “真人总是太忌惮陈未峰主。”金无昧笑。   “即便国手落子,也要全力以赴才对,何况事面对陈未。”衡舟真人又开始轻轻拨弄算盘,“但说不定我如临大敌,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这才让人心惊。”   “不过这次依旧让擎天峰幸免于难。”   “无妨,真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三剑合战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添头而已。”衡舟真人淡淡道。   金无昧在旁听得直苦笑,牵动整个不周山乃至连外宗使团都被利用,在这位真人眼中只是添头。   “那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   “弄清楚洪萌萌的未来。我们知道他的过去,却不知道他的未来”衡舟真人道,“结果显而易见,无论过去未来,洪萌萌其实从未走出擎天峰,那么不周山也仍是擎天峰的。”   “所以陈未是擎天峰的树干,洪萌萌就是无形的根,弄清楚这些才能真正落子,在此之外都不过是小打小闹。”衡舟真人继续道。   金无昧沉默片刻,轻笑道,“我很期待。”   衡舟真人点点头,“只是有一件事我没算明白。   “什么事?”   “即便没有花念蝶之事,三剑合战依旧无碍,但你处心积虑以花念蝶掀起了莫大的波澜。”真人说到最后一字,算盘拨动轰鸣如雷!   “是为了安稳着想,尽可能引走碍事的人。”金无昧微笑道。   但衡舟真人只是静静看着她。   “唉,衡舟真人慧眼如炬,我确实有私心。”金无昧笑笑,“我讨厌那个邪祟,她轮转前那样孑立于世,什么都不做就能让所有人的喜爱,同为女人,我当然想杀了她。”   衡舟真人注视良久,视线终于又落在算盘上,“无趣。”   ……   金无昧走出了白苍谷,富丽璀璨的金衣在雪中十分显眼,像是一抹日光被剪了下来作衣。   “确实很无趣啊。”女人笑笑,“所以我总想做些有趣的事。”   她抬头望向远方,白雪下的六峰像六根通天的雪柱,冬日中天空显得很低,最高的擎天峰仿佛真的能擎天。   但她目光最后却落在了其中最宽仞的一座。   扛鼎峰,一座峰主常年闭关不出的古怪山峰。   “这样大的动静都不出来,对自己的峰卿也见死不救。”   金无昧笑笑,“可是你不从禁地出来,我又怎么从禁地进去?”   一片雪花落在女人的肩头,紧接着无数片雪花从天而落,天地复又白茫茫一片。   “冬天,确实是个好日子,能掩盖所有的一切,但所有的一切又会在雪中留下痕迹。”   女人笑着消失在雪中。   ……   日与夜轮转,大雪落落停停,人间一点点往更严寒的冬日深处去。   冬日的深夜总是比往常更寂静,甚至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霞栖镇,落英巷。   走廊中挂着古朴的灯笼,昏黄的光晕中能看到雪花飞舞。   那棵老樱压满了雪,某片枝头终于承载不住,积雪在地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沉睡中的女子猛然惊醒,她的眼中惊恐与杀机混淆,同时伸手去摸剑。   “没事的,云晚。”守在床榻边的虞烟按住她,“是庭中的落雪。”   “那春息和朱洛在哪?!”江云晚抓住虞烟的手腕。   “她们都在家里,都很安全,没有敌人,也没有危险。”   虞烟心中一动,她能看到江云晚眼中的幽深,仿佛还被梦魇折磨着。   江云晚怔怔看着虞烟,额头有涔涔冷汗,她的脸色比雪还苍白。   环视周围,是昏暗宽敞的静室,自己穿着亵衣,身上盖着厚厚的褥被。   床边一盏昏黄的灯,炉子让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   一切都很寂静,这里是自己的房间。   江云晚终于松开了虞烟的手,“我昏过去多久了?”   “十天十夜了。”虞烟扶江云晚躺下,“你还很虚弱,现在比普通人都不如,小心着凉。”   江云晚看了眼对方带着血丝的眼,轻声道:“如果你也守了我十天十夜,那我会生气的。”   “放心吧,我又不是铁人。而且那样多憔悴,总要让你第一眼看到光彩照人的我。”虞烟哼哼着。   但见江云晚的灼灼目光,虞烟耸耸肩,“好吧好吧,昨天才被她们架回去的,怕你说梦话把自己身份说出来。”   虞烟睡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替床上的女子把被子掖好。   江云晚脸色惨白地笑笑,但忽然想到什么,起身抓住虞烟,“那颗种子……”   “放心吧,朱洛最先看出来不对,那里被守得很好。”虞烟道。   江云晚点点头,终于平躺回去了。   “小蝶现在到底是什么样?承峰大会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盯着昏黄的屋顶,江云晚沉默片刻,絮絮的声音在屋中回响,从自己进入乐游原开始说起。   火舌轻轻摇曳,屋外是洋洋洒洒的雪。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不周山的灵机都被引过来了,我强行破境,才能把大部分灵机都引导进小蝶碎裂的身体中。”   女子的声音仿佛呓语,“但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我陷入了一场幻梦……”   “幻梦?”   江云晚沉默片刻,“那不重要,总之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做到的,再清醒过来小蝶就成了那样子。”   “小蝶……死了?”虞烟问。   “死了,但也活着。”江云晚道,“她这最后一次的轮回结束了,但灵机风暴为她塑造了新的生命源泉,她就像是进入了新的涅槃。”   “那如果涅槃结束,小蝶会重现于世?”   江云晚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   虞烟轻轻抚平床上女子的眉,“所以不是那样简单,对吗?”   “小蝶的本源粉碎过,重塑也只是勉强拼凑,要靠她自己去修复。”   江云晚闭上眼睛,“应该要很多年,或许等到我们都死了也见不到那一天。”   房间里安静下来,虞烟的手顿住了,只剩火苗的燃烧声。   良久,虞烟轻轻俯身,枕在江云晚的胳膊上。   江云晚另一只手遮住眼,不再去看屋顶的光晕。   ……   雪还在下着。   虞烟刚刚离开了房间,此刻端着一碗药又回来了,带来屋外的冷气。   她把还烫的药放在一旁,去挑拨灯盏的油捻。   江云晚静静躺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枕在身下,那张妩媚的脸上此刻不见生气,倒像是冰雕玉琢,没有一丝波澜。   虞烟收回视线,她极少见这样虚弱的云晚,无论身体还是内心。刚刚她安慰了许久,但显然没什么用。   其实今夜需要安慰的又何止一人。   “你的伤大多是强行破境的反噬,根源还是在境界上,单靠药石无用。”虞烟坐回床边,“云晚你现在如何了?”   江云晚摇了摇头,“勉强破境成功了,但境界一塌糊涂,经脉陆府也受损严重。要想办法稳定境界,再修复伤势才算真正破境。”   “时间而已。”江云晚轻声道。   修行就像在两山间的江水中行舟,而每境之间关隘,就像是高出江道许多的飞瀑悬崖。   船自然无法飞上悬崖,要做的就是慢慢修行,让江水溢满两山之间,把水线抬高到与悬崖持平,再划船一举逆水飞度过去。   这便是破境。   但自己提前破境,就像两山间的江水还没蓄满,距离悬崖还差了一线,却毅然驾船冲向了悬崖,撞得头破血流才翻到悬崖上面,船身自然毁坏。   船没有修好,自然无法再前行。   当然也有莫大的好处,毕竟上了一个梯度,那是比之前高出许多的航道,能看到前所未有的壮阔风景。   “不周山现在怎么样了?”江云晚问。   虞烟松口气,她倒乐得陪对方聊些别的。   “表面上很平静,内在大概暗流涌动吧,毕竟一个承峰大会竟然闹得这么大。那么多新入六峰的弟子要安排,来不周山的外宗都是也越来越多。”   “擎天峰呢?”江云晚虚弱地问。   “大概是暗流涌动的源头吧。”虞烟笑,“你和你师姐震碎了无数眼珠,大家发现擎天峰还是那个擎天峰,甚至传奇程度有过之无不及,就像现在修行界看不周山的目光一样。”   “什么意思?”江云晚问。   “这些年不周山一直低调内敛,许多宗门蠢蠢欲动,觉得该把不周山从王座上搬下来了。但承峰大会上那么多长老峰主之类的高手出战,修行界才发现不周山也还是那个不周山。”虞烟耸肩,“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南朱宗和千剑湖赶到,看看三大宗的实力排名是否依旧如故。”   “那我师姐……”   “白峰主没事,擎天峰已经解禁了,她在峰中养伤应该还没醒,但比你的伤势好解决多了。”虞烟叹气,“宫大师在照顾她,特意派人捎来口信,好让你安心。”   江云晚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像是根本不关心其他,又恢复了那张虚弱死寂的脸。   “你在想什么呢?”虞烟扯扯对方的脸。   “承峰大会开始前,那天晚上小蝶跟我出去玩,现在想想有很多反常的地方,可我什么都没发现。”   虞烟抿了下嘴,眼睛躲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拖着那样痛苦的身体,小蝶应该不会玩得开心。”江云晚轻声道:“如果我能早点察觉就好了,至少能帮她减轻痛苦,带她去更多的地方,吃更多的东西,让她玩得开心些。”   江云晚侧过身去,只留下纤瘦的背影,“是我太没用了。”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小蝶其实玩得很开心。”虞烟忽然轻声道。   “什么?”江云晚转过身,怔怔问道。   “有份东西其实不想让你看的,怕你难过,但现在觉得还是该让你看看。”   虞烟掏出一本小册子,“在小蝶房间中找到的,应该是那晚之后,她某次醒来后写的。”   江云晚沉默良久,终于接过那本册子。   翻开到有字的那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像是稚气的孩童所写。   第一条写着,“想和春息分出胜负”。   后面还有些两条类似的话。   想和江云晚出去玩。   想去学馆中,看江云晚弹琴。   这似乎是份愿望清单,记载着女孩想要做的事,这三条都被从中间划上细线,代表已经完成了   江云晚想起那夜小蝶和春息的大胃王比拼,又想起那夜在学馆中奏琴。   江云晚想起那时女孩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像是在开心地审视世界。   于是她的嘴角也下意识带上了微笑,但旋即又凝固了。   那时小蝶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些的呢?   江云晚只觉得手中的册子好重,正当她要放下时,瞳孔却骤然收缩。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断来回翻着前后的页对比。   那张写着三条愿望的纸并没有下半截,江云晚本以为是小蝶随手撕掉的。   但她忽然发现就在后一页的下半截,有印上去的模糊墨迹,正对应前页撕掉的部分。   这说明那半张纸原本写的有字,墨水洇到了下一层。   江云晚仔细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一点点看出了被撕掉的字是什么,手指颤抖起来。   “想和大家一起,去很远的地方。”   “还想吃好多好多不一样的小吃。”   “春息说春天的樱花酒最好喝,还想喝明年春天,春息亲手酿的。”   ……   都是诸如此类的话,代表想要做的愿望,却没有画上代表完成的细线。   江云晚又看向最初那半张纸,三条完成的愿望旁边,写着很稚气的一行小字。   “全都完成了。”能想象出小蝶沉着而骄傲的口吻。   江云晚想象着那个时刻,在昏迷中醒来的小蝶,将已经完成的几条划去,但下面还有更多的愿望,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于是女孩想了想,将那些未完成的愿望撕掉,固执又开心地宣布自己完成了所有的愿望……   小册子掉落在床上,江云晚的手还举着。   她一点点放下手,手臂遮住脸。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虞烟躺上床,将哭泣的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任凭泪水沾湿她的胸前。   “尽情的哭吧,把所有的泪水都流干,流干后就不许这样了哦。”虞烟轻抚怀中颤抖的身躯,“要开心地生活,开心地笑啊,小蝶应该也喜欢你这样。”   昏暗的房中,虞烟温柔地抱着江云晚,听着对方的恸哭,感受着对方冰凉的手,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给对方。   寒冷凄深的长夜,大雪簌簌而落,淹没了屋内的哭声。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六十载作一梦   雪已经停了。   八百里不周山静悄悄的,尤其是最中心的六峰,像是被埋藏在皑皑白雪下,但承峰大会带来的暗流还在涌动。   凌云峰峰顶,云路阁本就通体白色,此刻在积雪下像是肿了一圈,隐约能看出原本的恢弘飘逸。   今日难得洪掌门没有躺在最高层犯懒,承峰大会刚过,折山之礼在即,宗门事务繁剧,他也没脸全部推给夏鲤。   云路阁一层的大殿空荡,洪掌门端坐在正位的书案后,文卷堆砌成小山。   “既然你这么悠哉,要不过来帮忙?”洪掌门望向一旁。   衣袍外披的清瘦男人靠着殿柱,双手抱怀确实悠闲自在,“执掌不周山是掌门的特权,我可不敢造次。”   男人旁边有个小火炉,上面有黄瓷的酒壶在温着——男人竟在这不周山枢要之地温酒。   苏合拿起温好的酒笑笑,“何况冬天适合醉酒,等会儿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洪掌门白了一眼,手中笔杆不停。只有极少人知道,洪掌门处理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至于当年争夺掌门之位的铁血手腕,就更如传说一般了。   “我去浣玉谷看过了,根据谷中的残留气息倒推衍算,无法断定花念蝶已经死了。”苏合忽然道。   洪掌门笔锋一顿,“……便当作她已经死了吧,也不要派人去找,这样其他人也不会去找了。”   苏合点点头,一时之间殿中静下来,只剩洪掌门运笔疾书。   “那么白苍谷告一段落了?”苏合忽然又问。   “大致如此吧。”洪掌门点头,“宗门规矩下的过招,没留下丝毫破绽,是衡舟师叔的老辣手段。”   “衡舟真人啊,看样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当年他也曾指点过你几招吧,说来你到底站在哪边的?”洪掌门问。   “哪边也不站,我只是个和稀泥的。”苏合耸肩,“不过我算是站在六峰这边的吧,白苍谷本就是让老前辈们拼最后一把飞升的地方,而不是用来影响六峰,说到底这次白苍谷过界了。”   苏合揭开瓶封,“不仅仅是白苍谷,南朱宗和千剑湖都快到中州道了,算是内忧外患了。”   “看起来苏峰主为宗门呕尽心血,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啊。”洪掌门似笑非笑。   “肺腑之言没有,只是来提醒,到今天六峰都还不全,闭关的在外的都不提,扛鼎峰和擎天峰连峰卿都没有。”   苏合顿了顿,望向殿外的肃杀冬景,“凛冬将至,即便你屯了一身肉,也要五指俱全才能握紧拳头,把力气都打出去。”   “扛鼎峰我已有主意了,擎天峰……”洪掌门的笔停住了。   “果然你也注意到了啊,其实那天六峰许多人都看到了,掩都掩不住。”苏合笑笑,“她是擎天峰目前除代峰主外的唯一弟子,又在三剑合战代表峰卿出战并且胜出。那天魏荆看得清楚,以宗门律令为核心幻化的大剑都有响应了。”   苏合饮下一口热酒,发出惬意的呼声,“所以从某种角度来看,江云晚已经是受门规承认,事实上的擎天峰峰卿了,只差名义。”   苏合望向书案后沉默的男人,“所以,现在就看掌门你如何决断了。”   ……   天空有密布的乌云,但乌云间有破开的洞,天光顺着落在清静的庭院中。   积雪填满樱树下的虬结树根,但有一棵幼小的绿苗破开雪面,像是误闯入隆冬的春意。   一个魁梧的男人盘坐在树下,静静看着那棵绿苗。   看身下积雪的凹陷,他已经静止不动很久了,樱树上的落雪覆满他宽阔的背,像是屹立在雪中的石雕。   中庭入目都是积雪,池塘上有薄冰,天光在薄冰上慢慢走过。   没有其他人来打扰,这里是为男人独独留出的空间。   直到天光向西方倾斜时,陆任峡终于站起身,一身积雪砸落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庭外走去,但到了门前忽然回头。   “替我向江山主道声谢。”陆任峡看着庭院的某个角落,“她不仅拯救了峰卿,也拯救了我,这其实是最好的结局了,她已经改变许多了。”   虞烟从角落中走出,向陆任峡点头示意,目送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雪路中。   确实如陆任峡所说,这样其实也是不错的结局。   本来即便原定的计划顺利,小蝶也只剩半生好活。但现在小蝶重新涅槃,便拥有无限的可能,将来可以作为邪祟重新修行。   唯一的问题是,那时间太过漫长,或许百年千年,或许是遥无止尽的未来。   朱洛悄然出现在虞烟的身旁,像是看懂了虞烟的神情,“江姑娘,大概是觉得自己本能做得更好。”   虞烟点点头,朝离开的陆任峡示意,“你觉得他放下了吗?”   所谓放下,自然是指对过去的执念。   “或许吧。”朱洛摇头,“那是天元境大修行者都解答不了的问题,可能我再多读些书才能有明白。”   娇柔的女子又望向庭院正位的房间,“但是江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春息在里面陪着云晚?”虞烟问。   “是啊。”   虞烟沉默片刻,“昨夜,春息似乎在食厅里坐了一宿。”   ……   宽敞的静室中门窗都掩着,昏暗得不分昼夜,一切都静悄悄的。   床上女子朝里侧躺着,对外只露出纤畅的背影。   郑春息正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的背影无奈叹息。   江云晚已经醒来几天了,很少离开房间,都让郑春息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开始像蛇一样冬眠了。   但江云晚也并没有沉眠,她只是静静躺在床上,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江姐姐,出去走走吧,总这样窝在房间里,对你的伤势不好。”郑春息道。   江云晚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摇了摇头。   郑春息无可奈何,掏出一大叠信来,开始最近几天的例行公事。   虽然江云晚如今闭门不出,但外面的不周山仍有汹涌澎湃,源头之一正是在床上蜷成一团的女子,自然有无数信件而来。   郑春息自己先看过大半的信,“和前两天一样,大部分表达对江姐姐你的爱慕之情,还有些是拜贴和挑战贴,有的来自六峰弟子,有的来自外宗。嗯?好奇怪,昨天开始拉拢江姐姐你的人数大幅提高了……”   郑春息皱起眉头来,有些拉拢信中的口吻连她都看不下去了。   最开始也有拉拢的信来,但多是表达对江云晚实力的看重,对未来潜力的看好。但从昨天开始许多信何止是拉拢,简直是谄媚。   郑春息又拆开一封信,字迹清新秀丽,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是白虹的信。   郑春息难得极为认真地读完,许久才开口。   “江姐姐,白峰主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的话,她会帮你安排好一切,让你修炼都不会落下。”   但床上的女子并没有回应。   郑春息只好继续拆开最后一封信,那来自不周山宗门,读完却让她呆滞在原地。   “江姐姐,上面好像是关于……擎天峰峰卿的事,不周山请你去相商……”   郑春息恍然如梦,本来江姐姐还要奋力通过承峰大会,才能成为六峰的一名普通弟子,此刻却……   一步登天,难怪多了那些拉拢奉承的信,大概风声已经泄漏出去了。   但床上的女子依旧没有回应。   “江姐姐?”郑春息问。   “那些信都烧了吧。”背影传来古井无波的声音,“什么都不想看。”   郑春息沉默良久,忽然坐在床边,拉住女子的手,轻轻捏着手心。   “那江姐姐总该出去看看小蝶吧。”   江云晚的手动了下,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房间复归于无声。   ……   临近黄昏时府邸中静悄悄的,几位女子都不在庭中的时候,正对樱树的房门忽然开启。   脸色苍白的女子走出,她披着裘衣,轻轻呼出一口热气。   或许是积雪在映衬天光,外面意外的明亮,是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让久未出门的女子眯着眼睛。   江云晚立在樱树下,看着那棵破出雪面的绿苗,她的脸色比雪还苍白,立在那里久久无言。   许是伤势未好,片刻后江云晚出现在樱树上,坐着一根枝干,双腿垂下。   她静静眺望远方,越秀山上也尽是雪色。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倏然低头,与树下的人相望。   那是黑衣大袖的男子,有张漂亮到不像话的脸,却毫无阴柔。   “我以为你会来的更早些。”江云晚道。   “总是需要些勇气,我比自己以为的要胆小。”千羽君望着树下的幼苗。   “小蝶现在……”   “我知道。”千羽君轻声道,“我在远处看了很久。”   江云晚沉默,难怪千羽君如此平静,或许在之前的连日大雪中,他就在无言看着树下。   那些痛苦,那些哀伤,或许全都倾洒在雪中了。   她静静看着男人,没人能想到他就是当年争夺掌门之位的凌云峰弟子,也没人能看出他曾在扛鼎峰上待过六十年。   在之前陆任峡的画中,那个遥望前世小蝶背影的人,就是这位百山之主。   “应该还有许多人能认出你才对,陆任峡应该也见过你这位百山之主,但他看起来并不知情。”江云晚道。   “我改换了名字,改换了功法,气息都变了,面容也因故变化了些。”千羽君没有抬头,“毕竟又过了那么些年。”   江云晚心中一动,记得陆任峡的讲述中,那名弟子无论性情处事都与千羽君截然不同,宛若两人,或许这才是他没被认出的根本原因。   不仅过了那么多年,他在外面应该也经历了许多。   “为什么要回来呢?”江云晚问。   “江山主在承峰大会坦白是擎天峰的弟子,那你回来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江云晚没有回答。   抛开为了提升境界修为之类的原因,自己是在不周山长大的,这里就像是自己的家……那千羽君也是如此了。   “百山之主?”江云晚问。   “先掌门是我的师傅,前任百山之主对师傅无比忠诚,犹如家臣,百山之主的传承又独立于六峰外。所以他宣称我是他的弟子,将位置传给了我,那座山也改成了千羽山。”千羽君顿了顿,“当年被逐出时宗门要我不得再入六峰为弟子,我遵守了承诺。”   “其实还有别的理由吧,这样千辛万苦得回来。”   千羽君沉默片刻,盯着地上的幼苗,“很久前我便有种感觉,念蝶曾提起她的轮转之术,那她或许还活着。所以我要回来,我要找她。”   男人忽然抬头,“其实最开始我以为你就是她。”   “为什么?”江云晚一愣。   “还记得百山主之宴吗?那场宴会上要勘定你的山主之位,以越秀山的星屑花为条件,而那一夜满山星屑花开。”千羽君望着女子,“最初我不觉得什么,事后便开始一点点起疑。”   “所以你开始接近我?”   千羽君点头,“我后来在你身上确实发现了一丝丝念蝶的气息,于是更加费力去调查,结果你并不是。但我依旧怀疑念蝶在你身边,所以准备慢慢旁敲侧击……”   千羽君忽然摇头,“我本以为还有时间的。”   是啊,世间有时就像梦幻,本以为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再一回头身边人却已消失了。   “不过江山主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即便没有念蝶,我想我仍会接近你的。”千羽君道。   “这样啊,那听起来我们可以继续愉快相处了。”   江云晚低头,“千羽君以后准备怎么样?”   “没什么怎么样,就像以前那样,或许还能等到她。”   “可能要很多很多年……”   “那便等很多很多年。”千羽君轻声道说着“我至少还欠她一声谢谢,在扛鼎峰的岁月里,她帮了我很多。”   千羽君最后看了眼绿苗,转身向外去走去。   “千羽君。”江云晚忽然道,“你喜欢小蝶吗?”   千羽君回过头,注视了江云晚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我在扛鼎峰待了六十年,最初每天都像在地狱,我被自己的心煎熬着,想要复仇,想要打败洪萌萌。但念蝶救赎了我,她告诉我人间有更美的东西。所以我才开始学着赏美景、饮美酒,热爱世间一切美的东西。”   “她是照在我身上的一道光。”   千羽君望着女子,“江山主,不知道你能否明白那种感受。当你遇到那束光时,即便再短的时间,也足以抵过永恒,从此再不能忘。”   男人再没有其他言语,衣袂飘动间走了出去。   江云晚沉默片刻,歪身靠着树干,眼神飘渺到不可知的远方。   怎么会不明白。   当然明白啊。   是啊,那六十年围成一个了甜美梦境,让你从此再也走不出。   可是你有六十年,我却只有一个春天。   女子愣神的时候,歌声忽然自庭外传来,那是千羽君的声音。   “六十载作一梦,如朝露泡影,如何长醉不复醒?”   歌声袅袅轻扬,像是振翅的鹤,直飞向浩荡无垠的天空。 请假通知   各位读者老爷抱歉,我今天身体实在不舒服,今晚没有更新。大家不要等了,早点休息吧。   啊,为什么请假也要至少100字啊。   嗯,为补足字数,悄悄说个江云晚的黑历史吧。   江云晚在刚回霞栖镇时曾经用蛇尾吓过春息嘛,其实她也这样吓过虞烟,结果被惩罚。   虞烟用她的蛇尾尖蘸墨画画,因为过程太过刺激,结束后江云晚直接瘫软在床上,再起不能。   = ̄ω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凛冬(上)   停雪的夜,天空的云层明朗,看起来大雪总算要停歇几日了,但不知何时才会月明天晴。   庭院一角架着火堆,郑春息正抱着一捧捧信丢进去,纸张在火中燃烧出妖娆扭曲的姿态,都是些夹杂辱骂的挑战信。   “早知道能烧这么旺,我该拿几只鸡翅膀来烤。”虞烟在旁边道。   “要是能把江姐姐勾出来,我就把整个镇子的鸡都买下来烤。”郑春息叹气,“距离上次我进江姐姐房间都两天了,她好像更加颓废了。”   虞烟摇摇头,“云晚像是执念于什么问题,我们帮不了太多,只能照顾好她。”   郑春息的眼瞳映着火光,”那……”   沉重的砸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长夜的宁静。   府门外,落英巷中。   精壮的男人裹着武服,怀中抱着一杆冷冽长枪,刀条般的脸上满是不耐。   “在下高谷树,自北地广济山而来,单枪挑遍春东道,特来向江云晚挑战。”   连续几遍无人应答后,男人开始砸门。   “江云晚!你果然是欺世盗名之辈,难道连出面一战的胆量都没有么?”   落英巷在霞栖镇的边角,这里夜晚总是很宁静,只有擂鼓般的砸门声在回响,被清过雪的石板湿润。   一只手忽然落在男人的肩头。   高谷树一惊,自己竟没察觉出有人靠近!   枪峰犹如猛虎回头,自肩头向后递出。但高谷树根本不看结果,腰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掌心在枪托上甩出浑圆,霸道的力量跟随长枪推出去。   这是圆满如意的一枪,不知多少枪道武夫要追求一生,男人却信手拈来。   但这样霸道的一枪刺空了!   背后的巷子空无一人,但高谷树的余光却见到一记手刀朝自己的脖颈要害处劈来。   电光火石间男人的另一只手护住脖子,随即便有强横的力道砸在手中。   他整个人倒滑而出,在巷口外才堪堪停住,脚底冒出烟来。   高谷树终于见到了敌人,巷子中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漆黑的长发绾后,漂亮的眉眼蕴含冷意。   男人心中一惊,虽然枪挑春东道有些夸张,但他在年轻一代确实少遇敌手,可刚刚照面的交手中他竟吃了暗亏。   “哪里来的野狗,半夜扰人清梦。”影十三冷冷道。   “哪里来的……女人?”高谷树不确定道。   “我是男人!”影十三怒气更加勃发,他本以为冬装能遮掩纤瘦的身形,让自己更像男人些。   高谷树沉默片刻,决定不与眼前的怪人相斗。   虽然是个不错的对手,但他这次来是要扬名立万,和无名小卒拼勇斗狠都是白费力气。   如今世间都在流传江云晚的传说,他却觉得太过虚假不可信,想必是不周山吹捧出来鼓舞弟子人心的。如果将那些经历看作书中故事,那作者一定是得了失心疯。   “江云晚,明早日出,镇子外的老柳树下相候,我要让世人知道你的斤两!”   男人提着长枪消失在黑夜中。   巷子中影十三回望对面的府邸,眉头微微皱起。他这些日子闭门修行,昨日才听到发生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赶走那人,是真的嫌砸门声心烦,还是对那女子厌恶少了些?   影十三收回视线,却并没有回府,径直往巷子外走去。   沉闷的开门声传来,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多谢,省得我动手了。”   影十三回头,见到虞烟抱怀倚着门。   “没什么,吵到我了而已。”影十三刚要踏步却又收住,“我刚收到宗门的信令,千宗门的使团要到了。”   虞烟低垂着眸子,没有回话。   影十三已经消失在巷子外,积雪上只留下浅浅的足迹。   ……   叫骂的声音穿过庭院,飘进昏暗的房中,但房间中除了烛火燃烧声再没有其他。   除了那团小小的光晕外,黑暗浓郁得化不开,仿佛角落囚禁着恶鬼。   但黑暗中只有鬼魅般的女子,虽然她的神情麻木凝固。   女子静静躺在床铺上,乌发随意披散,眼瞳比夜色更漆黑。   青绿的光点在她身边汇聚,虚幻的女子坐在床边,神色含怒。   “姐姐,那人在找死。”小青望着府门的方向。   “随他去吧。”   “但姐姐明明能轻易战胜他的。任由他到处胡说,姐姐就真成欺世盗名之徒了。”小青杏眼圆睁。   “胜负也好,名声也好,没什么好在意的,随他去吧。”江云晚淡淡道。   小青怔了片刻,最后枕着江云晚的胳膊躺下,看着那双失去明光的眼睛。   “姐姐,现在在想什么呢?”小青轻声道。   房间恢复寂静,江云晚沉默无声,小青也并不着急。   “我在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江云晚终于开口。   “姐姐没有做错什么。”小青斩钉截铁。   “钱塘的时候,我太弱小了。现在我变强很多,应该比世间大多数人都要强了,但我依旧没有救回小蝶。”江云晚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自言自语。   过了很久小青才开口。   “姐姐,无论在钱塘还是不周山,其实你已经改变许多人的命运了。命运这种东西,无论人还是妖都躲不开的,譬如我本该死去的,现在却能待在姐姐身边。还有小蝶她们,命运为她们定好的结局本来是死亡,但姐姐你把那种命运斩断了。”   “可我并没有彻底斩断。”江云晚顿了顿,“我其实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啊,不想只握着虚无缥缈的希望过活。”   “是我还不够强吗?我未来能继续破境,甚至有信心到天元,但好像即便到那种程度,命运来临时我依旧无能为力。”   小青沉默了,她对此心中有回答,但那是她的答案,而非江云晚的,这事只能等待对方找出自己的答案。   小青不再言语,就这样静静抱着江云晚。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的光都渐渐暗淡。   “想要喝酒啊。”江云晚喃喃道。   她轻轻挪开小青的身体,起身去拿酒,之前春息送进来了一些。   静室角落有乌檀木的酒盘,上面是白瓷的酒壶,但酒壶旁还有厚厚封着的一封信。   江云晚愣了下,翻检最近混乱的记忆。   是了,小青送酒的时候把这封信也送进来了,说是来自千羽君的,与其他的杂信不同。   江云晚捏起酒壶喝了口,拆开信来看,里面的内容很多,甚至有些繁复,似乎是千羽君搜寻的某些资料。   “山之南为阳……”   江云晚念出其中的一句,颇觉得迷惑,但在连续翻看许多张纸后,她忽然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如遭雷击。   女子飞速翻阅手中的那叠资料,看过的纸张雪片般落在脚下。   直到最后一张也从手间滑落,江云晚猛然抬头,瞳孔收缩如针。   虞烟回到庭院时,见到郑春息愣在廊下,后面的房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云晚呢?”虞烟也愣住。   “江姐姐说……她要去不周山的书斋。”郑春息怔怔道。   ……   冬日的黑夜总显得漫长,天边终于泛出一丝白色,随即那白色艰难地朝天穹推去。   山中某处的馆阁,这里是妖国使团的驻地。   天狼打着呵欠推开房门,尽管都是大雪封山,但不周山却与妖国不同,后者更有种寂寥荒芜的感觉,所以他在这儿睡得很不习惯。   但他刚睁开惺忪睡眼,就愕然在原地,“漂亮姐姐?”   江云晚就站在门外的庭中,女子在不周山书斋待了一夜,翻阅了无数典籍,此刻眼中微有血丝。   “天狼,雪使节呢?”   “这个时间他大概在修行,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需要一些大妖的血。”   天狼一愣,但也没有问什么原因,随即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神情可怜兮兮的。   “那,不要放那么多好不好,我有点怕痛。”   “不需要那么多。”江云晚拿出极小的瓷瓶,“而且你的恐怕不行。”   “为什么?”天狼更委屈了,“我这可是纯正的妖血,我们银狼血脉很古老的!”   “把瓶子给我吧。”嘶哑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那道甲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庭中。   江云晚转身看着对方,愣了片刻把瓶子递过去,“多谢。”   “没什么,下次有需要我也会找你的。”   妖国使节接过瓶子,却是径直进了天狼房中,房门被掩上,能隐约听到脱去护腕甲胄的声响。   不多时房门打开,妖国使节把瓶子还给江云晚。   “多谢。”江云晚抓过瓶子,脚步一踏就消失在庭中。   “使节,你也不问问原因么?”天狼问道。   “……她好像瘦了。”甲胄身影许久后只是轻声吐出一句,转身便往自己的房间去。   “使节,你早上没有去修炼吗?”天狼好奇地跟上。   “我去了青溪旁的那片工坊。”妖国使节说着,“嗯,天工坊。人族匠师的路子与妖族截然不同,但也确实有其玄妙之处。”   “使节去天工坊做什么?”   “那件带来的法器我不放心,送去让那些匠师帮忙改进,他们还算卖我这个使节的面子。”   “法器?”天狼疑惑。   “你忘记我们除折山之礼,还有另外的重要任务了吗?”   天狼锤手,“想起来了!抓那个九尾妖狐!”   “如果你上次成功抓到她,我也不用再费这一趟了。”   天狼尴尬挠头,“使节,你确定那只九尾还藏在不周山吗?”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妖国使节淡淡道。   ……   越秀山深处积着很厚的雪,这里平日都人迹罕至,更别提隆冬时节了。   江云晚在山中行走,时而有积雪从枝头掉落,像是山中沉睡的精灵被惊醒。   陡峭的山壁就在旁边,目光所及雪色与山色都混在一起。   江云晚在一处雪白的深谷停下,雪白分为两层,下面是沉眠的星屑花海,上面是厚厚的覆雪,就像是为花朵们盖上的棉被。   青绿光点自女子体内飘出,小青出现在她旁边,“姐姐,来这里做什么?”   “承峰大会那天,我曾经来这儿收集花海灵机,也碰到了那支抬轿的邪祟。”江云晚说道。   小青点点头,邪祟并非至邪,只是对其不理解的代称,但那支邪祟的邪异连她都震惊。   “那是第二次碰到那邪祟,第一次是我和春息在山中扮妖吓人,清晨与那邪祟相遇,随即又去抓捕误入越秀山的天狼。”江云晚道。   小青点点头,但又不明所以。   昨晚她跟着江云晚彻夜在不周山的书斋,没有任何人敢阻拦打扰,显然“江云晚”三个字现在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名为书斋,那里其实恢宏无比,像是垒着无数书山,但江云晚硬生生连翻了数座书山,找出了一切与邪祟有关的典籍。   “我曾在越秀山中寻找过,但从没有找到抬轿邪祟的踪迹,直到昨夜我才想到,他们的出现其实是有条件的。”江云晚望着茫茫雪谷,“准确说来,他们无法被找到,每次出现都是他们在找别人。”   “他们……在找姐姐你?”小青神色肃然起来。   江云晚摇了摇头,“他们因我的血脉而来。”   “什么意思?”小青困惑。   “他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和天狼都在越秀山中,我们都有妖族气息,他们寻着妖族气息而来。”   小青想了想,“但姐姐你后来也曾进过越秀山,他们并没有再出现啊。”   “因为他们第一次出现时,已经感受过我和天狼的气息了。”江云晚道,“我们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承峰大会时他们又出现了……”小青一顿,似乎也抓住了什么。   江云晚点头,“承峰大会那天,是我从太兴城回来第一次进入越秀山。我在太兴城经历了妖化蜕变,体内妖血大幅提升,与之前判若两人,干扰了他们的感知。”   江云晚掏出小巧的瓷瓶,里面装着新鲜妖血,“所以要引他们出来,只要有我和天狼之外新的大妖血脉气息出现,他们就会出来寻找了。”   小青一惊,“姐姐要引他们出来么?那支邪祟很危险,我都不知道他们的根底。”   “无妨。”   瓶塞被打开,鲜红的血倾洒在雪盖上,妖国使节果然是绝顶的大妖,血液中生命力浓郁到几乎溢出。   妖血在雪上斑斑点点,像是凌乱诡奇的画。   江云晚收起瓷瓶,好整以暇等待,小青不安地陪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妖血还未被冻结的时刻,山谷中忽然升起了雾,在这隆冬的天气。不知是否是错觉,浓雾出现后周围似乎更冷了。   雾气中果然飘来乐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有鼓锣敲打,有鼓瑟吹奏。   那支抬着轿子的队伍再次出现在浓雾深处,队伍中的人半是红衣半是白衣,像是只会出现在神怪故事中的鬼魅。   生机与死亡混杂的气息充斥整个山谷,旺盛却又腐烂。   浓雾中漫天花纸中,他们挥动大袖,踩着奇异律动的步伐,直朝江云晚而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凛冬(下)   浓雾弥散山谷,雪和雾都混为一色,鼓乐之声越来越近,又像是在天边。   “姐姐,他们来了。”小青道,“需要我回到百折剑中吗?”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便不需要。”江云晚摇头,“确实只要有新的妖族出现在越秀山,他们就会出现。但越秀山在不周山南麓,近年来能到这里的妖族,只有我和天狼,再加上这瓶妖国使节的血。”   小青一愣,想起了什么,“但是姐姐,你和春息那次并不是你第一次到越秀山中,之前你也曾进山过,他们并没有出现。”   “因为之前进山都是在夜里,与春息那天是我第一次白天出现在越秀山中,这支抬轿的邪祟只会在白天出现。”   江云晚抬头,视线穿过浓雾,天色已经大亮。   黑夜逝去,白昼降临,便如第一次遇到那支邪祟的清晨。   “……姐姐,千羽君的那封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江云晚还没有说话,簌簌的声响打断了她们。   那是积雪抖落,花枝摇曳的声音,抬轿的队伍已经走进花海。他们的脚下血水蔓延,在雪盖下的泥土上流淌,在江云晚的脚边汇聚,像是抓来的利爪,又像是伸出手的邀请。   轿子轻轻落下,吹奏的鼓乐声也停下。皓雪覆盖的山谷中,那只迎亲般的队伍停在江云晚的身前,里面的人红衣与血同色,白衣与雪同色,血腥却又圣洁。   轿帘无风而动,像是流淌的水面,但这次江云晚没有阻止,她静静看着帘幕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仿若在等人坐进去。   “跟随他们去一趟就知道了。”江云晚轻声道。   “姐姐,你不是说自己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么?”小青悄声道,“但他们好像依旧要带你走。”   “他们被妖国使节的气息蒙骗了,看起来他们并没有什么智慧,只会把遇到的生灵或者气息带回去,带回去才知道是不是他们要找的。”江云晚道:“就像一个预先设定好的机关。”   “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妖?”   “不,或许他们要找的只是一个非人的生灵,但又无法分辨具体的族别,妖族也会被一同带回。”   “非人……生灵?”小青品咂着这个词汇。   “我们走吧。”   小青点点头,化作光点汇入江云晚的袖中。   那些队伍的人似乎真的没有感情和智慧,无论开路、轿夫还是乐手,他们戴着或红或白的面纱,露出的双眼竟然一模一样,包括里面的麻木冰冷。   迎着那些目光,江云晚穿过冰冷的人群,坐在了轿中。   帘幕落下遮蔽了一切,连丝毫光亮都没有,仿佛独处于无边的黑暗中。   轿子忽然离地,平稳地往前去,鼓锣的吹奏声又起,竟然隐隐多出了欢快,像是经过那么多年,他们终于接到了新娘。   虽然江云晚扮演了这样的角色,但她毫无欢喜,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你一直在找你的新娘啊。”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落下,轻巧得像是羽毛触地。   那些乐手也停下了,但没有人来掀开帘幕,周围静悄悄的,就像是座坟墓。   江云晚轻轻吸口气,终于掀开了帘幕,走出了轿子。   这是片广袤无际的空间,天与地都消失无踪,入目所及都是浅淡的金色。金色中有无数蝴蝶飞舞,它们呈现出虚幻的赤金色,像是日光的碎片在轻柔舞动。   江云晚静静看着,她身后的队伍倏然消解,连同那顶轿子。他们化作成群的蝴蝶,在这片空间中舞动,犹如一场梦幻。   似曾相识,依稀故人。   这里果真是座坟墓,埋葬着两千多年前便死去的人。   “南君,好久不见。”江云晚轻声说着。   ……   江云晚望着那些金色的蝴蝶,想起太兴城地下的启神宫中,那只巨大的蝴蝶骸骨也有相近的色泽,只不过浓重到像是古铜。   青绿的光点飘散,小青出现在江云晚的身旁。   “南君?”小青瞪大眼睛,即便她是黑锦妖蛇,记录学识无数,也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昨晚看到千羽君的信我才想到的。”江云晚轻声道,“千羽君当年在扛鼎峰时,知道了小蝶和南君的故事,他一直在暗中搜罗,想要帮小蝶找到南君,积累了浩如烟海的资料。”   “他把那些资料都送给了姐姐?”   “他编纂出其中的精要送给了我。”江云晚掏出一张纸,“小蝶已经不在了,他死守着无用。或许是觉得我也应该知道这些,或许是希望我能帮忙寻找。”   江云晚盯着纸张上密集的小字,昨夜就是这一张启发了她,上面是搜寻到的,南君可能的来历。   但之前种种都是猜测,直至来到这片空间,感受到那些蝴蝶的气息,她才终于确定下来,无数线索与猜想在一刹那贯通。   “‘山之南为阳’,不周山之南,就是阳气汇聚之地。”江云晚回忆着昨晚在书斋中看过的文字,“邪祟与妖族不同,他们并非血肉之躯,是天地法则的漏洞,或许诞生自一缕光,或许诞生自一片尘,又或许是一片花海。”   “南君就是阳气所化的蝶,千羽君为其定了个名字,叫做‘阳蝶’。”   江云晚望着那些飞舞的蝴蝶,她想象着在那古老的岁月中,不周山以南的阳气所钟之地,忽然飞出一只金色的蝴蝶。它厌倦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不断向崭新的土地飞翔。   它飞啊飞,来到了不周山南麓,来到了越秀山间。蝴蝶在白色的花海中休息,却意外发现花海间也在孕育一个生灵,与它是相同的生命,整个人间都没几个。   于是它满心欢喜,就此停留了下来,陪那个生灵说话和玩闹。   又到了很久很久以后,蝴蝶认识了擎天峰上的人,他们拥有相同的理念。   于是蝴蝶飞去了太兴城,独留那个花间的生灵。   “阳蝶……”小青看出了什么,挑起眉头,“连交流都做不到了么。”   “是啊。”江云晚望着漫天蝴蝶,“南君的尸体在启神宫中,这里的是他破碎的识念,每一只蝴蝶都是其中一道,现在却连聚合都做不到,更别提完整的神智了。”   在启神宫时她便发现那具蝴蝶的骸骨有些不对,神识的气息消散得太干净,像是从来都不存在。所以她才怀疑南君的神识或许没有消散,而是成功离开了启神宫,不知道在人间的哪个角落。   她曾经将猜测告诉过小蝶,并答应要带小蝶去寻找,却没想到南君就在咫尺之地。   “那南君什么时候离开启神宫的?”小青思考着,想明白前后因果对她易如反掌。   “不知道。”江云晚摇头,“或许是两千多年前太兴城刚陷落的时候,又或许是百年都不到的光阴。”   真是不容易啊,太兴城和不周山迢迢千万里。那么远的路,御剑飞行都遥不可及,何况南君只剩下破碎的神识。   他在路上漂泊了多少年,又是怎么漂泊回来的呢?就像是没有智慧的孤魂野鬼,却还记得家的方向。   他曾经答应过小蝶要回来,看起来失言了,没想到死后仍执着地回来了。   江云晚抬起手,感受着这片空间中奇特的规则,那些蝴蝶飞舞间有某种力量流淌。   残存的神识不该有这种力量,应该是南君用了很多年时光积蓄下来的。这种力量按说她也无法操纵,但南君已经没有完整的神智,就像在家里堆满金块却不设防,盗贼们任意出入。   当然前提是能找到这里。   女子抬起手,那些力量随之被引动。   一群金色的蝴蝶飞落下来,再度化作了那支抬轿的队伍。   看着那些一模一样的身形,想必揭开面纱也会是同样的面孔吧,南君像捏人偶一样捏出了这支队伍。   江云晚挥手,抬轿的队伍再度消散,化作蝴蝶飞舞。   女子默不作声,至此谜题大多都解开了。   南君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死后的神识就像鬼魂,靠着执念跨越千山万水回来了。   虽然已经死亡,但他终究是天地造化的邪祟,是法则漏洞中诞生的生灵,在越秀山中构建了这处独特的世界存续了下来。   但死亡终究是死亡,所以他堕落成了生与死之间的邪物。那支抬轿的队伍就像是他的分身,存续的生机在他们体内流淌,但他们也像是已经死亡的尸体,脚下是粘稠腐烂的血液。   半生半死,阴与阳的交汇间,那支队伍抬着轿子在山中行走,寻找着一个女孩的身影。   而南君也与那支队伍相同,就像是预先设定好的机关,没有智慧地按照流程行动,目的也只有一个。   ——南君在寻找小蝶。但他已经无力分辨了,所以任何妖族出现时,那支队伍同样会赶赴过去。   小青好奇地望着那些蝴蝶,到了这一步,江云晚分析出的她当然也能看出。   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流转的眼神都凝住。   小青怔怔转过头,注视着江云晚,“姐姐,那他们两个一直……”   江云晚没有回答,其实也不用回答什么了。   是啊,在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里,其实南君和小蝶就在同一座山中。   但南君是阳气所化的蝶,现在半生不死的状态下,苟活的机制只有在白天阳气炽盛时才能起作用。而小蝶因为轮回的虚弱,只有夜里才能现身。   日与夜的轮转间,他们在越秀山中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从花开到雪落,夏秋冬一年四季,一个在寻找一个在等候,却从没有一次相见。   小青不说话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是狠厉绝情的大妖,在她眼中只有姐姐一个人是独特的,其他人都只分为有价值或没有价值,是猎物还是猎人。   她就是靠这样冷酷的准则活着的,但她现在面对这两个邪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云晚望着那些来回纷飞的蝴蝶,也有些蝴蝶在她们身边旋转,像是无知的孩童,好奇地打量闯进来的客人。   她想起承峰大会那一日,自己去山谷中收集灵机,被抬轿的队伍截住,又与之战斗,最后拿出了山主之印才让对方离开。   本以为是那支队伍生存在越秀山中,是被山主之印降伏,还赠予了海量灵机。   但现在想来,其实与山主之印无关,是她在厉声恐吓时,提到了自己要去救小蝶。小蝶两个字就像某种钥匙,南君即便成为沦为机关般的存在也被触动,将自己积蓄多年的灵机放出。   也正是靠着那些灵机,小蝶才没有在浣玉池直接消散。   当时队伍消散离开,也并非被降服驱逐,而是因为那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是啊,小蝶是南君的女孩,所以他死去也仍旧记得,万水千山也要回来。   所以他幻化出那支队伍,有人在前面开路,有乐手在后面鼓瑟吹笙,中间是那顶空置的小轿。他们看似恐怖,其实欢天喜地,那真的是迎亲的队伍,要去迎接他的新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迎亲的队伍在山中行走,从来不知道疲倦。   江云晚抿下嘴,其实这些大多是猜测,靠千羽君给的资料,和昨晚在不周山书斋中,从书山中翻出的无数书籍作为参照。   有太多不知道的隐秘藏在这里面,直到现在她也有很多疑惑,她甚至不知道两千多年岁月中,南君的神识究竟哪一日回到了越秀山。   但至少该做什么她还知道。   “我不知道你能否听懂我的话。”江云晚望着蝶群,“还是要多谢你,南君。你拯救了我,也拯救了太兴城和人间,你的骸骨成了启神宫封禁的核心。”   虽然去启神宫时对方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她是谁,但江云晚仍旧轻声讲着,把有关小蝶的事全都说了出来,包括小蝶目前的状态。   “依照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坚持不了多少年了吧,尤其是之前给了我那么多灵机。”江云晚轻声道,“但如果你彻底消散了,小蝶就真的等不到你了。”   她说完后只是静静望着蝶群,小青在旁边一同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蝶群的飞舞忽然变了,本来翩然如秋风,此刻却像是一场风暴,里面传出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   江云晚一愣,没想到即便苟延残喘至此,南君破碎的神识依旧给出了回应,她也听懂了那回应。   “是啊,确实世间没人帮得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邪祟。”江云晚点头,“那么就像你说的,离开这里吧,回到你的诞生之地也好,去人间的边缘也好,像小蝶那样轮转也好,想办法活下去……”   江云晚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胸中流淌,欲欲不得出。   她沉默片刻,忽然朝着飞舞的蝶群大喊。   “活下去!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活下去,去度过漫长的岁月,等待小蝶重新回来!”   “一个人也好,无能为力也好,但怎样都要坚持下去,因为有人在等着我们啊!”女子声嘶力竭,“在我不知道的未来里,你们一定会相遇,会再次重逢的!”   蝴蝶的风暴忽然安静下来,像是无数秋叶悬浮,只有女子的声音在空间回荡。   江云晚扶着膝盖,刚刚的动作牵扯了她的伤势,让她的脸色都发白。   但一只金色的蝴蝶忽然飞到了她面前,在她的鼻尖盘旋。   江云晚愣了愣,她伸出手来,蝴蝶悬停在指尖,像是在表达谢意。   “姐姐,这片空间在消散来。”小青忽然道。   江云晚抬头望去,果然空间边缘金色已经淡化虚无,并飞速向最中心收缩。   南君要离开了。   在两人都还没反应过时,整片空间彻底崩散,露出了外面的景象。   这里竟然是越秀山山巅,能看到远处被雪覆盖的皑皑群山,这里也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那只蝴蝶离开了江云晚的指尖,回到了飞舞的蝶群中,它们最后在江云晚头顶盘旋了一圈,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江云晚望着那群金色的蝴蝶,它们朝南方振翅飞翔,八百里不周山在身后,未知的天地在眼前展开,云层浩荡日光明灭。   “飞吧。”江云晚轻声道。   “小蝶等了那么多年,现在轮到你等她了。”   ……   不仅是江云晚和小青,许多人都看到了那群璀璨的蝴蝶。   无论六峰还是乐游原,无数境界高深的大修行者向南看去,目光仿佛能穿过群山万壑,看到天边的蝴蝶飞舞。   霞栖镇中的百姓抬头望去,那群蝴蝶飞过天际,往天空尽头而去,无数人惊异地指着,向旁边人大叫。   镇子边缘的落英巷中,提着长枪的男人正在叫骂。   “江云晚,我真是看错你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你却连大柳树那儿都不敢去!”高谷树唾沫横飞,“像你这样的无胆鼠辈,竟然还有传闻说要做擎天峰的峰卿,还是早日回你的青楼去吧!”   高谷树骂了许久,正在歇息时目光忽然被吸引,他望向越过头顶天空的蝶群。   “那是什么?难道有妖孽作……”   最后一字还未开口,高谷树忽然整个横飞出去。   沛莫能御的力量从后脑勺传来,男人撞在了墙中,碎裂的砖石掉落在脚边,他嵌在墙中抠都抠不出来,直接昏迷过去。   巷子中江云晚收回了手,看都不看一样,转身登上台阶,打开大门。   府门大开,后面站着发愣的虞烟,看架势像是刚准备出去打架。   “已经解决了,让人把他扔到镇子外吧,顺便让下人把墙修一下。”   江云晚揉揉虞烟的头,从她身边走过。   “诶?”   虞烟怔怔转身,对方已经消失在府邸深处了。   这种感觉,云晚……已经没事了?   东苑的庭中的角落,郑春息又架起火堆,她手中有两份信。   一封来自白虹,是让江云晚离开不周山及妥善的安排。   另一封来自不周山,是关于擎天峰峰卿一事的。   照江云晚的吩咐,这两封都该直接烧掉。但她也知道事关重大,一时犹豫不定,目光在两手间游移。   但就在女子下定决心,两封信都要葬于火堆时,白皙的手忽然探来,将两封信都抽走了。   “江姐姐?”郑春息看着身边的人愣住。   江云晚披头散发,低头看过两封信,随即便将白虹的那封丢进火中。   “师姐,抱歉,我又要任性了。”江云晚看着信件在火焰中燃烧扭曲。   她抬手捏了捏郑春息的脸,后者还在发愣。   江云晚捏着另一封信走到樱树下,低头看着树底,积雪已经被清过,露出干净的土壤。   多日来的阴云终于散了,雪后初晴,朝阳斜着落下,打在树底的绿苗上。   那已经不单单是绿苗了,嫩茎顶端不知何时绽放出一朵白色的星屑花。   “抱歉,小蝶,我最近没有看你,因为……”江云晚轻声道,“但我现在想明白了,是我不够强,但也是我做得不够多,执泥太多无谓的东西。”   女子轻轻吸口气,即便是南君那样强大的生灵,依旧要被命运戏弄。但他仍旧回来了,哪怕让自己堕落为那样的邪物,也要拼命按自己的心意去走。   “小青,你说的对,命运就是用来被斩断的。可不能等着命运找上门来,它应该绝望地等着我去找它。”   江云晚将那封信收入袖中,拿出一根发簪,将散乱的乌发盘起。   “所以我会走下去,向更高更远处。为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为了等我的人,无论需要什么我今后都会去做。”   女子看着那朵星屑花,轻笑道,“小蝶,我一定会活下去,活得足够足够久。但你也要早点出来,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   她仰头望去,金色的蝶群在天空盘旋,其中一只飞下,在星屑花边萦绕片刻,似是在对故人道别。   但那只蝴蝶终究回到了蝶群中,它们向着远方的天地而去。   天边的云层翻滚,日光渐渐射出,迎着璀璨的金色,那些蝴蝶像是要渡过沧海。   庭院中微风吹来,那朵星屑花随着摇曳,花上金色的纹路璀璨,仿若振翅欲飞的蝶。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两位峰卿   “放屁!”   雷震般的吼声在殿中回荡,但用词颇有菜市场泼皮骂街的气势。   凌云峰顶,云路阁底层的大殿中挤满人影,都是长袍玉带的长老,衣袍汇集起来像是大片的云。   但今日殿外无云,冬日的阳光一束束照进殿中,灰尘在光柱中沉浮。   只见一位青莲峰的长老脚踩桌案,显然已经动了肝火,“江云晚做峰卿哪一点不合规矩?胜三剑合会,战青莲峰卿,保下擎天峰道统,连门规都承认她。何况胜的还是我家的峰卿,我青莲峰都支持,你们叫唤什么!”   争吵的长老们各占半边,像是两条相遇却不能融的江水,还有更多的长老在周围手足无措,像是看着江水决堤的无辜水獭。   另一边的桌案后,凌云峰的长老沉稳摇头,“就算她是陈未的弟子,本来承峰大会后才刚刚入六峰,就这样一跃成为峰卿太儿戏了,何况她的实力也不足以服众。”   “不足以服众?能斩断我青莲峰卿的剑还不够么?论实力你能打得过她吗?”青莲峰的长老怒不可遏,“我看你连我都打不过。”   凌云峰的长老一愣,没想到对方的话直白如刀,他的脸色一瞬煞白。   但青莲峰的长老仍旧不依不饶,朝对方拍自己的脸,“老小子,有种咱们出去单挑!”   凌云峰的长老直接窜了上去,两人在殿中对峙,周围的长老连忙拉架,整个大殿乱作一团。   唯独高阶之上的两人很平静,他们都端坐在桌案后。   其中一人面目肃然,闭着眼睛像是古画中的人物,旁边的弟子则是叼着果子无暇开口。   凌云峰资历最高的长老,与资历最低的弟子。   黄门郎拿下果子,困惑道:“掌……师傅不是凌云峰主吗?看起来凌云峰长老倒最反对他的意见。”   “太兴城中的帝王面对臣工时,尚且不能随心所欲,何况是掌门。”何正哉淡淡道,“凌云峰是六峰之首,宗门传统系于此地,也不能怪长老们古板。”   “那青莲峰的长老为何这么暴躁?我在燕子居时还以为青莲峰的人都像读书人那样温文尔雅。”   “读书人温文尔雅时说明道理在他们手中,用理服人比用拳头还爽快,而他们暴躁时正说明没有把握,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用力去服人。”何正哉对六峰修士了如指掌,“不要被青莲二字骗了,青莲峰向来擅出狂徒和风流子,虽然他们的峰主是酒鬼。哪怕那位长老表现狂躁,也是故意要把水搅混而已。”   “没想到青莲峰的长老们会支持江山主啊。”   “那两位峰主峰卿不提,长老们大概是既钦佩又赧然,毕竟自家峰卿没拿下对方,连他们都脸上无光。但要是没拿下的是擎天峰卿,那就没什么可丢脸的,甚至是光彩满面。”   黄门郎似懂非懂,倒不如说兴致缺缺,“为什么要我坐在这里?”   “掌门不在,你这个亲传弟子就是他的代表。”   “我这个亲传弟子到现在还没学到一招半式呢。”黄门郎撑脸叹气。   从被掌门收为徒弟后,他见到眼前这位长老的次数比见到掌门还多,倒不如说是他被甩给了何正哉,还要抱着本凌云峰的入门心法从头学起。   “作为掌门的弟子,先从接受他的不靠谱开始,慢慢你就会习惯了。”何正哉的语气确实很习惯。   黄门郎愕然,他甚至生出一种感觉,洪掌门收下他倒像是为了有人去处理杂活。   “所以师傅究竟为何不来?”   “掌门曾经是擎天峰弟子,涉及到擎天峰卿任命,他当然要避嫌,甚至代表他意志的夏鲤内助都没来。”   黄门郎点点头,却突然愣住。   等等,这样说起来,自己到底是拜入了凌云峰门下……还是擎天峰门下?   但没等黄门郎提出疑问,殿中已经愈发混乱了。   青莲峰的长老被人拉开,但仍止不住踢脚,“南朱总和千剑湖的人就要到了,眼下却连着两个峰卿之位都没着落!”   虽然言语暴躁,但周围不少长老听了都沉思。   的确如此,凌云峰只有掌门内助而无峰卿,六峰十一人,即便不说闭关的扛鼎峰主也还缺了两人。   洪水冲过来,没有这关键的两块板挡得住吗?   “她还未至天元境。”凌云峰的长老皱眉。   “那样的心志与天赋,天元境早晚的事而已,说不定再过些年我不周山就又多出一位天元境的大修行者。”   “终归还是未至天元境。”凌云峰的长老摇头。   “那是不成文的惯例,又没写在宗门条律上。”青莲峰长老不屑一顾,“那要么你找位天元境高手来做峰卿,或者你现在当场破个境,让大家来开个眼界。”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凌云峰长老感觉自己最后的理智正在粉碎。   争吵愈演愈烈,支持与反对的双方各执一词。   “够了!”伴随着拍桌声,殿中有人断喝。   长老们保持在身形扭曲的一瞬,随即一同看向大喝的人。   连串桌案的末尾,身着云衣的男人正襟危坐。   执法长老,李当。   所有长老都退到两边,没人想得罪执掌典刑的长老。   大殿的中心空出来,云路阁恢复寂静,又重新成为了那个天下第一大宗的枢要之地。   李当沉肃的视线扫过全场,心中确实止不住在叹气。   擎天峰卿之事,本来应该在峰主间做出决断。扔到长老中讨论,其实是说明峰主们都默认了这一事实,至少是不反对。   现在丢在云路阁中商讨,其实更像是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甚至那位青莲峰长老的坚定高调,很有可能背后是青莲峰主的嘱意。   但万不可放任掌门和青莲峰主胡闹下去,让一个小女娃做峰卿,简直是儿戏!   迎着殿中无数的目光,最后李当沉声道:“金光峰长老何在?金光峰的意思呢?”   凌云峰不能与掌门撕扯到最后,但金光峰有辅助统协之职。即便金光峰主对此事似乎不管不问,但金光峰卿林琅,也是与江云晚有旧怨的!   想到这里,李当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阳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一名长老走出,“擎天峰卿一事上,我金光峰弃权。”   李当一惊,没想到最后一根稻草是用来压倒骆驼的那根。   “大兄。”李当望向了高阶之上的何正哉。   何正哉终于睁开了眼睛,迎着所有饱含期待的目光。   “今日本来是要与江云晚敲定此事,主角还没有到,你们在争吵什么?”何正哉淡淡道。   李当愣了愣,心中豁然开朗。是啊,宗门早就去了信,信中言明是今日。   他望向大殿门外,璀璨的斜阳拂照群山,那是冬日的晴空,也是冬日的夕阳,远方某座峰顶还有雪冠反射日光。   今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结束前若江云晚还没到,一切也就不用论了,且对方未到的几率很高。   不少长老也想到了这一点,又联想到近日的传闻,眼神都古怪起来。   “听说江云晚最近一蹶不振……”   “确实如此,一身伤势也没好,说不定有损道基,前途无望了。”   “难道真有天降富贵,又骤然失去的事?”   “静。”何正哉沉声道。   他随手一挥,一柄乌木的飞出,丝毫不差刺入大殿中心的桌案,仿若定海一般,殿中肃静无声。   “不管怎样今日一定要见分晓。这是擎天峰卿的信物,争辩也好动手也罢,只要她能当着你们的面带走这信物,她便会得到我的承认。”   长老们面面相觑,何正哉是凌云峰首席长老,亦是六峰长老之首,他的态度其实已经能表明许多了。   天平似乎已经渐渐倾斜了。   但李当仍固守在天平的一端,希冀地望着殿外的夕阳,恨不得拿出沙漏来计时,此刻小小沙漏就能捍卫不周山的尊严。   “既然我代表师傅来,我说话管用么?”黄门郎忽然小声道。   “不管用。”何正哉眸子低垂,“你只是个见证者,经过你的眼,一切都会成为定局。”   “哦。”黄门郎也不气馁,继续对付手中的果子。   “如果你决断权真的在你手中,你会怎么办?”何正哉忽然问。   黄门郎一愣,他大致想了下发现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但想了又想后,黄门郎笑笑道,“我应该会投她做擎天峰卿吧。”   “为什么?”   “因为她做了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啊,”黄门郎望着斜阳,“我在燕子居听有位师长说,飞升何其难,放在千万年中都是凤毛麟角。其实现在大家修道,修的都是心中一口气,修的是想有本事能平心意。”   黄门郎撇撇嘴,“但就我看,好像大家修着修着,心气越来越小,多年意气也都磨没了,就像小孩子变成大人就无聊了。唯独江云晚,她仍旧心与天齐,意不平时就拔剑,真好啊。”   何正哉难得沉默片刻,最后点点头,“是啊,真好啊。”   冬日白昼短暂,夕阳在外面一点点流逝,天光暗下来。   殿中寂静无声,所有长老就这样静静看夕阳,除了百无聊赖的黄门郎,不断从怀中掏出吃食,活像只仓鼠。   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收束走,殿外夜色如墨,几点繁星点缀。   白昼已逝,长夜来了,这一刻殿内也陷入黑暗。   李当及许多长老,表面不做声,暗中拳头却攥紧了。   就此结束了!   “大兄。”李当扭头。   何正哉轻敲下桌子,“掌灯。”   一抹抹烛火围绕大殿边缘飞速前进,像是有火焰的精灵在殿中舞蹈,整座大殿都光亮起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殿中心的桌案后,一名女子静静正坐在那里,她像是刚刚赶到,又像是已经坐了许久。   发钗步摇在烛火下闪耀,却怎么也无法喧宾夺主。   女人的脸像是冰雪,朱唇是雪上燃烧的火,紫色的华袍将她衬得美艳不可方物。   江云晚妩媚笑着,像还在发愣的长老们问好,几乎所有人都被女子风华震慑了。   这一刻许多长老忽然相信了那些传闻,传闻中江云晚曾是青楼的花魁。   如果一座青楼中真的有眼前这样的风华绝代,即便抛下长老的尊严名声,也一定要去看一眼。   饶是李当也恍惚了一瞬,但他旋即收敛了心神。   长老们自然不可能对江云晚动武,只能把其中要害说清楚,让她知难而退。   但总归是要让身为后进的女子先开口,   李当屏息凝神,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女子如何细数功绩和前事,他都至少有九种方式辩驳,他甚至已经和旁边长老打好了眼色。   寂静中烛火摇曳,所以人都在等待女子开口。   但江云晚素手直接握在了乌木剑的柄端,眉眼弯起望着众人,笑容妖娆又妩媚。   “就任仪式,什么时候开始?”   李当瞳孔颤抖,嘴唇凝固在要开口的一瞬,这是他从未预料过的开始。   辩驳还未开始,甚至不用去看诸位长老的脸,但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   与凌云峰遥遥相望的扛鼎峰上,魁梧的身影站在崖边眺望群山。   他的手中握着一封信,来自霞栖镇落英巷。信中写的内容他已经看了无数遍,现在目光只是落在信角,那里画了一只金色的蝴蝶。   良久后,陆任峡忽然将信收起。   “洪掌门,擎天峰卿一事是你发起的,你不去云路阁盯着,却在这里陪我看风景么?”   洪掌门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眺望着凌云峰顶,仿佛能看到云路阁的影子。   “是我提出的,但直到今天我都在犹豫,我觉得我想不出结果,干脆就逃出来了,把选择的机会留给她自己。”   “掌门在犹豫什么?”   “为君王者,受国之重,亦受国之不祥。”洪掌门轻声道,“峰主峰卿也有些这意思,她还太小,那不是她该承担的重任。”   “掌门或许应……”   陆任峡忽然顿住,望向凌云峰的方向,洪掌门的目光也凝固。   “看来掌门不用犹豫了,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陆任峡说道。   “……真是罪恶的感觉啊,亲眼看着小姑娘踏上战场。”   洪掌门忽然拍拍陆任峡的肩,“其实我今夜是为了一个峰卿而来,也只有一句话。”   他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陆长老,你该走出来了,扛鼎峰也该有自己的峰卿了。”   话音说完时,洪掌门已经到了下山的路口,“夏鲤,我们走。”   “掌门要去哪儿?”等待的夏鲤问道。   “找苏合。”   “找青莲峰主做什么。”   “打他一顿,然后跟他喝酒。”洪掌门往山下走去,“我和他都是混蛋,混蛋就得和混蛋共饮……”   脚步声渐行渐远,话音也消失了。   只剩下陆任峡独自站在崖边,天风在脚边浩荡,夜中的光辉仿若星尘。   一如许多年前那位女子站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陆任峡忽然掏出那封信来。   在看过最后一遍,信纸被撕得粉碎,随天风飘摇打转,飞向远方。   这一夜,扛鼎峰上气冲星斗。扛鼎峰长老陆任峡直入天元境,去势甚远而不止。   这一夜,不周山新出了两位峰卿。 口内口内   抱歉大家,今晚的章节有些问题要调整,推迟到明天上午发出。大家不用等了,早点休息吧。   +++++++++++++++++++   (研究了下其他书学到的请假百字小技巧)   (话说为什么我学到的是这种东西(>﹏<)) 第二百四十八章 画   清冷的月挂在天上,夜已经很深了。   云路阁底层的殿中,所有长老都已经散去了,连带那位风华绝伦的女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天亮之后消息必定以云路阁为中心向四周掀起狂潮,波及整个修行界。   唯独高阶之上的桌案后,两个身影还像神像一样纹丝不动。   “何长老,我们在等什么?”黄门郎抬头,火光在殿顶流转。   “等着最后的处理。”何正哉揣袖闭眼。   “处理?”   “江云晚即便成为擎天峰卿,但一码归一码。她在承峰大会上的事,避不开惩罚的。”   “既然要论惩罚,为什么刚刚不和长老们议论?”黄门郎问。   “因为这件事归结到底,主动权不在此处,所以才要等。”何正哉淡淡道。   “等什么?”   “等一个人。”   话音只是刚落,夜风忽然在殿外刮起,带来遥远的清冷气息。   一张透白的纸像是雪片,又像是片被剪碎的雾气,随风闯入殿中,最后慢悠悠落在两人前的桌案上。   “来了。”   何正哉掀起纸张,眯眼片刻,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碍眼的东西,又将其倒扣在桌上。   “一如既往的麻烦。”   ……   不周山某处的深谷中,雪停后浓雾又在谷中淡淡漂浮。   在那方大石上,有片浓郁的白色,不规则的扭曲像是融化的玉。   “他们会接受你的条件么?”   白色中传出雌雄莫辨的声音,问向旁边的衡舟真人。   “他们当然会接受,包括江云晚,这对彼此都是最好的结果。”衡舟真人淡然道,“我可以接受擎天峰再有峰卿,但不能接受擎天峰再出一个天元境。”   “那便如此吧。”   衡舟真人缓缓起身,“该收尾了,我出去一趟。”   “这些事之前不都是金无昧在做么?”   “最近,我有些算不出她在想什么做什么。”衡舟真人摇头,“何况她之前做了些多余的事。”   他脚步一踏,消失在雾气深重的谷中。   千羽山,珍珑城在灯火下犹如璀璨的琉璃。   男人眺望窗外,山脉的曲线在夜幕下蜿蜒如龙。他的目光一直望到最南边,那是江云晚所在的方向,也是那朵花开的方向。   千羽君静默无言,铺地的青玉映出光芒,落在他狭长的眸子中,却像是陷入无底的深潭。   “都结束了。”千羽君轻声自语。   “还没有结束。”淡淡的话语声响起,衡舟真人出现在房间中心,双手负后仿佛是来观光。   “只要随便算一算,便知道那个邪祟还没有死,仍有重返人间的希望。”衡舟真人神色平静,“但我就当她已经死了,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千羽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这算是给我的礼物么?”   他看着眼前平凡无奇的男人,“白苍谷来找我几次了,今日怎么换真人亲自出场了?”   “你值得我亲自来。”衡舟真人道:“先掌门是你的师傅,也是我的师兄,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师叔吗?”   “……师叔。”千羽君手指轻叩桌面,“不仅是白苍谷,千剑湖之前也曾遣人来找我,我在你们眼中价值这么大吗?”   “千剑湖那些耍剑的,除了剑道尚可,其他的一无是处,庸人而已。好不容易查出你的身份,想要拿你做棋子,破千剑湖万年老三的僵局,却又瞻前顾后。”衡舟真人语气平淡,但内里不屑一顾。   “那么,我对师叔便不是棋子了吗?”千羽君轻笑。   “目前当然是。”衡舟真人道,“但我不想飞升,寿元又所剩无几。执棋的人死后,棋子便会恢复自由了。”   “……师叔放过了念蝶,又这样坦诚,难道只是找我叙旧么?”   “你,还记得自己的师傅吗?”   “当然不曾忘记。”千羽君拿起桌上的骨扇,“何况我一直把师傅带在身边,我无父无母,师傅便算是我的至亲了。”   “那么你便该知道,你才是师兄当年嘱意的继承人。”   “那么,”衡舟真人看着那柄如玉的骨扇,“你,想要做不周山的掌门么?”   “师叔为何不自己去做呢?”   “年轻人,总比我能活一些。”衡舟真人的声音古井无波:“想必你是不甘心的,如果你再强大一些,无论当年还是之前的承峰大会,你都不至于无能为力。”   衡舟真人顿了顿,“如何?”   房间陷入良久的死寂,千羽君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骨扇,他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好啊。”他轻声说道。   ……   不周山的晴日没持续几天,又是一场绵密的雪。   霞栖镇上的行人愈发稀疏,大部分人都悠哉往家里走去,这样寒冷的天气就该烫壶热酒,或者窝在床中。   落英巷的府邸,东苑庭中的某处房间,两名女子便挤在床上,修长的腿交缠在一起。   “虞烟,你快一点,这样我好痒。”其中一名女子说道。   “那我换种手法,现在呢?”   “嗯,现在还可……啊!”江云晚忽然喘出声,“好痛!”   她回头白了一眼,“你按着我的那只手轻一点,压得我好痛。”   外面雪花悠悠落在庭院的枯枝上,除了东苑那棵老樱,满园都只剩萧瑟的枝头。   而昏暗的房中,熏炉在角落飘出清香,整个房间暖烘烘的,温暖如春。   床上被褥凌乱,江云晚正被虞烟压在身下,她的衣服都被扒到腰间,露出光滑如玉的背。   虞烟正坐在她身上,一只手提着细锋的笔,“啧,没想到我的道侣,竟然是这样身娇体弱的家伙。”   “你的道侣是朝千阳,关我什么事?”江云晚枕着手臂轻笑。   “是吗?也对,我的道侣可没这样纤细的腰肢。”虞烟忽然掐了一把江云晚腰间的肉。   江云晚痛喘一声,刚抬手向后要推开虞烟的手,又想起什么连忙双臂护在胸侧,紧紧趴在床上。   她现在腰部以上一丝不挂,动作稍微大些就会春光泄漏。   她到如今已可以和虞烟开着关于身份的玩笑,但把自己的女性身体赤裸给对方看,总还是觉得怪怪的。   “你到底画不画?”江云晚嗔怒道。   “当然要画,这可是对说好的惩罚,都拖好久了。”虞烟哼着,又落笔在江云晚的背上。   只见女子脂玉般的背上,已经画满青红罗织的画。   丹青从脊背中心向外延伸,有红花绿叶相印,有流云飞鹤交织,甚至还有妖娆的蛇隐藏花间。   笔触一直蔓延到双肩,像幅春情写意的画卷,在女子背上又像是繁复诱人的刺青。   房间静下来,在这样寒冷的冬日,虞烟低头慢慢运着笔锋,以身下娇嫩的肌肤为画纸。   她和江云晚说起时这事,理由是太兴城时便定下的、因为对方隐瞒身份的惩罚。虽然是玩闹,但最根本还是想让对方开心些,不过看起来身下的女子已经渡过自己的心劫了。   “还没结束吗?”江云晚脸色潮红。   妖化让她的体魄远超寻常修士,但也更加敏感。蘸墨的笔锋湿润,落在背上不仅是痒,更像是有只小舌在拨弄。   虞烟轻笑着俯在她耳边,“峰卿大人,这么快就受不了么?”   说着她用笔杆末端,顺着江云晚脊骨处的纤细凹陷,轻轻滑动下来。   “还……还没举行仪式呢。”江云晚压抑着喉间的喘息。   “至少已经落地生根了。啧啧,不周山峰卿,比千剑湖的家主们都不差什么。”虞烟揶揄着,“峰卿大人,就当帮我练习画艺吧。”   江云晚无奈摇了摇头,又枕在玉藕般的臂上,干脆对虞烟听之任之,默默整理着近日的一些事,   确实如虞烟所说,峰卿之事在前两天的那个夜晚,已经算落地生根了。   承峰大会的余波也算彻底结束了。   所谓“邪祟生乱”之事,宗门中都很默契地揭过不提,不知是掌门的安排,还是宗门都觉得小蝶已死,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便不必再追究。   而对于扛鼎峰长老陆任峡的惩罚也在前两日定下来,免去其首席长老之职。   ——只不过在免去职位的第二天便宣布了其峰卿之职。   江云晚颇觉得不真实,承峰大会前自己只是不周山外围的山主,陆任峡则是位高权重的首席长老,但如今大家已经并驾齐驱了。   以前在擎天峰时,虽然人丁稀少,但自己从未想过做什么峰卿。   有三师兄在,说不定大师兄哪天也会回来,师傅回来后二师姐也可以充任峰卿。那时自己所想,就是作为普通弟子,在山中修行修行和修行,直到飞升那一天。   或者死去的那一天。   但现在自己必须扛起擎天峰了,也想要去做这个峰卿。   至于宗门对自己在承峰大会上,诸如硬闯宗门大阵、重伤银阁寺天藏大师之类的惩罚,或者说白苍谷的惩罚……   江云晚冷笑,那就来试试好了。   “你在想什么,笑得像只狐狸。”虞烟问。   “我在想,这个冬天还该做什么。”   “折山之礼不到一个月了,还能做什么?”   “比如,处理一个人。”江云晚眼角水波潋滟,又像是妖娆的刀剑,“不仅是为了小蝶和我师姐,她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她,我们注定是大敌。”   背上的笔锋停了下,“你以前不会想这些,都是提剑直接杀过去。”   “有时淬火铁刃是刀剑,有时说出的话也是刀剑。”江云晚侧枕手臂闭上眼,“只要能斩出去的,都是刀剑。”   虞烟沉默片刻,无奈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对方堪堪一握的盈腰上。   都变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变的。   房中铺着地龙,热气蒸发下让女子的肩头肌肤泛红,湿润的笔锋在背上轻轻勾勒,还能听到虞烟不时的愉悦笑声,她好像画得很开心。   嗯,还要修复身躯伤势,稳固境界,另一些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江云晚闭眼整理着思绪,一步步踱量推延着接下来的行动。   窗外雪势渐大,在寂静的冬日,感受着虞烟俯在身上的温度,她沉沉睡了过去,静谧深沉。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回来了   窗外飘着细雪,暖烘烘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暗香在房中浮动。   虞烟终于放下了画笔,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旋即神情又古怪起来。   就在自己身下,女子沉沉睡着。   女子乌黑的发梢贴在后颈上,缝隙间能看到白腻的肌肤纹理。许是房间暖热,女子的肌肤泛红,光滑的背向下收拢出动人的曲线,没有一丝赘肉。   “嫉妒自己道侣什么的……”虞烟苦笑着摇头。   “云晚,起来了。”她轻声呼唤着。   但连续几声,身下的女子都毫无反应,睡颜沉静美好。   想到近些日子对方的辛苦,虞烟轻轻笑了下。她没有再出声,就这样和衣躺下,把上身赤裸的女子抱在怀中,拉起被褥轻轻覆盖在自己和对方身上。   闻着江云晚发间的香气,虞烟也沉沉睡去,修长的腿与江云晚的交缠在一起,双手紧扣在对方身上,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房间昏暗深沉,窗外雪势渐大,天地白茫茫一片。   ……   长夜无梦亦无言,待夜幕退去天光乍破,大雪已经停了。   昏暗的房中,虞烟轻咛一声醒来,手臂撑起身子坐起,揉着惺忪睡眼,慵懒地望着屋外。   “天居然都亮了?”   虞烟只觉得神清气爽,因为有个软绵的抱枕在怀中?   再看身旁的女子,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丝毫没有醒来的样子。   “从昨日午后睡到天亮,竟然还要赖床么?”虞烟哑然失笑,“云晚,还不起来?”   但与昨日相同,呼唤甚至推搡都没有用。   看着女子的修长脖颈,虞烟忽然意动,拨开对方的乌发,看到颈后的雪白。   “这可是你逼我的哦。”虞烟玩味笑着,“那我开动了。”   她俯身下去,发出黏糊的含声。   “啊!”   江云晚忽然吃痛一声醒来,只觉得脖子后被人狠狠咬了一口。她伸手去摸,甚至有轮廓清晰的咬痕。   “我夸过你牙尖嘴利,可不是这样的眼牙尖嘴利。”江云晚望向身旁的罪魁祸首,气恼道:“到底我是蛇妖还是你是蛇妖啊?”   但虞烟状似无辜,眨着清澈的眼睛,“怎么喊你都醒不了,天都亮了啊。”   虞烟示意门外的光影,“毕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啊。”   江云晚恍惚片刻,最后一点混沌也散去,今天确实是大日子,是她就任峰卿的日子。   但她旋即想起什么,更加羞恼,“今天要盛装露面,那难道要天下修士都看到我脖子后的牙痕吗?”   “呀,那我是不是应该再在你脖子后题字,以彰显归属权啊?”虞烟调笑着,又见江云晚瞪着眼,耸肩道:“那就让春息帮你梳妆时,用头发遮住后颈吧。   江云晚翻了个白眼,又瞥见肩头的花红墨色,“画了一整天,我等下入沐时就全洗掉了。”   “不会哦。”虞烟笑容得意,“我用的特制彩墨,七天后才能用水洗掉,而且带有馥香。这几天不仅脖子后面,天气寒冷肩头也要藏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哦。”   江云晚瞪大眼睛,气结到将虞烟扑倒在床。   “救命啊,蛇妖吃人了!”虞烟的欢笑声远远传出屋外。   ……   扇门拉开,雪后冬景就在门外,樱树枝头还不断有积雪掉落。   虞烟已经离开了,江云晚端坐在梳妆镜前,听着身后女子的笑声。   郑春息抹下眼泪,看完江云晚背后刺青般的画,又看到颈后的咬痕,笑声顿时更加放纵。   “再笑我就要咬你了!”江云晚装出凶狠模样,但完全没效果,春息笑声更甚。   江云晚无可奈何,任凭对方嘲笑,一边打量起镜中的自己。   她已经沐浴过,背后的画果然丝毫未褪色。虽然长发已干,眼中仍像是含着雾气。春息今天也换了种唇脂来用,让她的唇看起来鲜艳欲滴。   江云晚恍惚回到了夏日,百山主之宴前,春息也是这样为自己修容,那时自己还拼力要夺下越秀山主之位。   但如今自己已成了擎天峰卿……   到底是自己勉力所致,还是不可捉摸的命运正在落笔?   郑春息终于也收起了笑容,替江云晚妆容完毕,用一根发簪挽起长发,又不忘在后颈处垂下些发段作为遮掩。   郑春息从后搂住江云晚的脖子,“那就预先祝贺江峰卿咯。”   “你和我一起去吧。”江云晚道。   郑春息愣住。   “春息你和我一起去擎天峰,说来你还从未去过。”   “但……但我只是个侍女。”郑春息怔怔道。   “小侍女你都算有三境修为了吧?”江云晚笑着,“我都教了你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算擎天峰的人?”   郑春息耸下鼻子,忽然笑了,亲昵地蹭着江云晚的脸,“那我就跟着峰卿师傅,去看看擎天峰长得什么样子吧。”   已经与虞烟和朱洛道过别,庭中江云晚踩雪而行,脚下发出咯吱声响。她接过春息递来的裘皮大氅,披在身上,快出庭院前最后回眸一眼。   樱树下那朵星屑花即便冬日也在盛放,花瓣上有薄薄积雪,隐约显出花瓣上的金色纹路。   “小蝶,那我出门去咯。”   ……   雪停后不见红日,但天光透过乌云的缝隙喷涌而出,光芒冷冽而浩大,六峰中最高的山犹如擎天的剑。   不周山向来不重仪礼形式,峰卿仪式简单而过,登峰之路才更有象征意义。   妩媚的女子站在擎天峰山脚,无数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有六峰中的弟子修士,也有外宗的使者。   气氛庄重而静默,这是多年来修行界少有的大事。许多人都称陈未为独行客,不周山擎天峰是何等显赫之地,在他统御下却像是小门小户,多年来连峰卿都没有,但一切在今日将划上终点。   凌云峰顶响起宏大的钟声,自六峰往千山万壑回荡,江云晚抬头,能感觉到各个峰上都有威严目光投来,应该是包括掌门在内的峰主峰卿们,还有刚刚完礼的扛鼎峰卿陆任峡。   心中忽然一动,江云晚回眸,见到云端有片黑色的羽毛悄然滑落。   江云晚笑笑,众目睽睽下终于开始登峰。   眼前的险峰陌生又熟悉,这条山路曾经不知走过多少回,甚至路旁每棵老树的枝桠形状,每块大石棱角的朝向女子都记得。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啊。   但钱塘一行成为江云晚后,她再没有上过擎天峰。今日登峰,却也是以这样的模样这样的身份。   擎天峰弟子朝千阳再难现人间了,只剩下擎天峰的峰卿江云晚。   裘衣被风鼓动,露出下面的暗绣紫缎,女子低头看着自己忽然笑笑,笑容妖娆而妩媚。   这笑容落在那些目光中自然显得有些得意。   但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得意!   在擎天峰乃至不周山历史上,她应该都是最年轻的峰卿,甚至放在整个修行界,也是最年轻的大人物!   要知道她的年岁,甚至比许多宗门的弟子都要小。   擎天峰名为擎天,自然高不可攀,山腰再往上不远就没入了云雾中。   对于凡人来说费半条命也无望登山,但对于实力高深的修士来说轻而易举。   在无数饱含情绪的目光中,江云晚终于沿着登山大道,走入了白云间,再也看不见。   乐游原上抑制良久的沉默被打破,像是沸腾的锅被闷许久,终于揭开了盖子。   今日起这件事将飞速传向整个人间,大概不止修行界要掀起波澜,靠编排江云晚传奇故事的书商们也要再大赚一笔。   但喧闹只止于白云以下,女子行走在云雾中,仿佛来到了遗世独立的仙境。   确实与记忆中无二,小时候开始擎天峰就是这样的宁静,除了猿啼鸟鸣就再没有其他了。   江云晚终于走出云雾,眼前豁然开朗,即便冬日山林也苍郁,树翳下曲径通幽。   林中郑春息闪出,显然等候多时。   “宁愿从小径登山,也不愿和我一起吗?”江云晚无奈道。   “人家不想暴露自己嘛,我宁愿谁也不知道我,就做江姐姐的小徒弟兼小侍女。”郑春息笑嘻嘻道。   江云晚无可奈何,过去牵着郑春息的手,“走吧,小徒弟兼小侍女。”   擎天峰历史久远到无法追述,曾经也道统鼎盛,峰顶自然有古意盎然的殿群,规模甚至略超其他五峰。若按照俗世中的说法,就是历代祖师留下了偌大家业,这些殿群中所藏丹鼎宝器至今也没有典清。   后来这些祖业的继承者,只剩下陈未及带着的四个徒弟。   当然如今情形又有变化。   江云晚领着郑春息在殿群中穿过,古木青瓦檐角苍苍,能看出岁月的斑驳痕迹。但这些建筑并不显得荒废,显然有人时常打扫,行走其中虽然僻静,却像是在庙宇古刹中般静心。   “虽然空房子多,但我和师兄师姐们并不住在这里。”江云晚指着某个方向,“殿群外偏角有几间房子,是我们亲手建的,大家都住在那里。”   郑春息点点头,兴致勃勃观察四周,“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认祖,归宗。”江云晚轻声道。   认祖,认得便是师祖。   归宗,归得便是道宗。   殿群虽然不显方正,但也显然按照某种玄妙的阵法排列,亭台楼阁各占方位,沿山势向上,之前那些在偷袭中被毁去的区域也被修复好了。   江云晚带郑春息走到最深处,高阔古老的大殿便在眼前,这里便是擎天峰的主殿。   殿中地面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依旧光可鉴人,梁柱上流云般的雕纹盘旋向上,又像是交缠的龙蛇,而此外几乎没有什么赘余的摆件。   但在主殿中并没有寻常宗门中的历代祖师牌位或者画像,甚至不如世俗宗祠来得庄重。   唯独主殿最深处的墙上,写有苍劲雄奇的一个大字,几乎半座殿高。   玄。   玄之又玄的玄,玄门鼎兴的玄,颇有执天下玄宗牛耳的意味。   若寻常宗门写这个字作为主祭,大概会被骂得体无完肤,但擎天峰写得再大些都无人敢说什么。   “擎天峰历史太过久远,已经查不到开山祖师是谁,后来历代祖师也不在意这些东西。”江云晚指着大殿深处,“这个玄字不知是哪代祖师所留,后来历代弟子,都把这个玄字当作历代祖师来拜了。”   郑春息听了忙不迭向那个大字行礼。   “擎天峰第……第……”郑春息卡壳了。   “不知道多少代了。”江云晚笑。   “擎天峰不知道多少代弟子郑春息,见过列位祖师!”郑春息肃然喊着,声音带着紧张。   江云晚哑然失笑,从袖中召出那把乌木的剑向深处去。   那幅大字前的桌案上供有三支清香,香炉前则有一架双插的剑架。剑架一侧插着柄如玉如石的长剑,代表擎天峰峰主在位,另一侧空空如也,已不知空置多少年了。   江云晚把乌木剑插上去,肉眼可见的波动透过殿顶,直冲于天!   若从峰外的角度看去,浩荡气柱自峰顶直冲云端,天穹中心向外一圈圈掀起波浪,仿佛沧海沸腾。   这番奇景随着一个消息,直向无尽的天边滚滚去。   擎天峰峰卿,归位了。   “小师妹,好久不见。”   轻笑声自殿门响起,白衣女子倚着殿门,脸上还微微苍白,但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是小师弟……算了。”   江云晚表情似笑似哭,脚步逐渐加快,冲入白虹怀中,紧紧抱着她,“二师姐,我回来了。”   白虹轻轻搂住江云晚,柔声道,“回来就好。”   良久,江云晚松开白虹的怀抱,向外面走出几步。   这里地势较高,能看到沿阶梯向下的殿群,和外面的浩荡六峰,以及更外面的如海群山。   江云晚忽然纳足力气,朝整个八百里不周山奋力呼喊。   “我回来了!”   ……   雪线早已压过八百里不周山,不周山东南方向都积满霜雪。   马车在原野上疾行,车轮在霜雪上压出车辙,后面还有成队的武夫跟随。他们都穿着圆筒僧衣,头戴斗笠,只是再没有来时的气势。   昏暗的车内天藏大师静静躺卧,他仍然活着,但那双眼眸比死去的枯木还宁静。   门帘掀开半边,一直近身侍奉的弟子走了进来,带来外面的天光与消息。   “师傅,不周山那边传来的,江云晚确实已经成为擎天峰峰卿了。”   门帘落下天光被遮挡,但天藏眼中反而出现明光,仿佛枯木抽枝条。   漫长的思考后,天藏嘶哑开口,“你确定,你那日见到,江云晚是个妖族吗?”   “弟子确信无疑!”那弟子说道:“江云晚不仅是妖,而且是大妖!”   天藏这次的沉默比上次还要长,良久后终于开口,“去东南方。”   “是回银阁寺吗师傅?”   “不,去墨珠门!”天藏斩钉截铁,让弟子一愣。   “擎天峰卿,何等的高位啊……”天藏的腔调仿佛吟唱,“‘妖魔滋于高枝花间,藏于玄门正宗,这是万象终结之因,那妖魔将为人间带来终结。’这是墨珠门先掌门窥探天机,坐化前留下的预言。”   “高枝,妖魔,花……”天藏忽然喟然长叹,“徒弟,我们一直都错了,而且还错过了最佳良机,但现在去墨珠门寻求补救还不晚。”   “什么?”   “那个邪祟根本不是预言中的人,那个江云晚,才是预言之子!所作所为已经显出端倪了!”   “她是注定灭世的妖魔!”   天藏忽然大吼,嘶哑声音飘出马车,在原野回荡,直飞向冥冥高空。 第二百五十章 鲸吞   擎天峰顶。   绿树奇石的映衬下,一条小径探入深处。   沿路都是奇异的花木,其中不少是珍稀的药植,气味与其所在方位一同构成了阵法,开启时外人只会在小径上永远走不到尽头。   但实际上小径不算长,穿过花木尽头是六座房屋构成的别院。   江云晚带着郑春息来到了这里,白虹在准备些东西,她们先行一步。   六座中最大的是正堂,其余五座都是居室,就像是俗世的普通人家。   “正堂是师傅自己建的,还有他自己的房间,此后每个弟子也都要独立建自己的房间。”江云晚站在空地的中心,“小时候这里只有四间居室,我年幼建不了房子,就住在殿群那边的空屋中。但冬天又冷又吓人,我都会悄悄溜回来,和三师兄挤在一张床上。”   想到往事江云晚笑了笑,“后来我长大了些,才勉强建出了自己的房间。”   郑春息顺着指引望过去,角落果然有个最小的房间,看起来也最为质朴。   她转头扫视,每座房屋的风格还不尽相同。   旁边的房屋就漂亮许多,青色檐角像是要飞上天去。   “那是三师兄的。”   郑春息点点头,又看向某个方向,那座房屋精巧雅致,外墙的一面爬满花木,不用想也知道是白虹的。   但她的目光刚一偏移就凝住,目光尽头竟是座木屋,刀劈斧砍一般的潦草,看起来做工很敷衍。偏偏木料的切口极其凌厉,盯得久了竟觉得刺痛。   “那里是?”   “那是大师兄的房间。”江云晚轻声道。   察觉戳到了对方心中某处,郑春息很自觉地不再提,最后望向正堂和正堂旁的房屋,那应该是陈未前辈所建。嗯,按照辈分算是她的师公了。   而那两处建筑最大的特点……   就是没有特点。   工工整整,檐瓦层叠,在人间任何州府都能见到这样的建筑,却又比任何一座都赏心悦目。   “师公,是个很严肃的人吗?”郑春息怯怯说道。   她忽然担心万一某天陈未回来,不认自己整个徒孙怎么办?   江云晚看出了她所想,轻笑道:“师傅不算严肃,只是……有些闷。放心吧,他不会管我们太多的。”   “那我可以建自己的房间吗?”郑春息问。   “如果你想不时来住的话。”   “那我要建!”郑春息很雀跃。   江云晚笑笑,带着郑春息往正堂走去。房屋间的空地很大,仿佛小广场,每间房都隔着足够距离。   正堂中果然也很寻常,有墙壁隔出偏厅。   墙壁上挂着五块翠绿竹牌,上面一个下面四个,除了下面第二个有“白虹”两个墨字,其他的都只有竹纹。就像擎天峰的一个师傅和四个徒弟。   “那代表只有师姐在峰上。”江云晚道。   郑春息点头,那最上面应该是陈未的。她翻过下面第四个,背面果然有“朝千阳”三个字。   但郑春息刚要将其翻过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按在了上面。   “不必了。”江云晚轻声道。   她看着那张竹牌,眼瞳中仿佛转瞬有无数往事流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或许,我也该再建一间房子。”   “江姐姐你可以住自己原来的啊。”郑春息想了想,“是担心被外峰的人撞见,看出破绽吗?但应该没人能到这么深的地方啊。”   “那是朝千阳的房间。”江云晚摇摇头,“可我已经不是朝千阳了。”   江云晚转身走到偏厅,对这里显然很熟稔,不多时就拿着三块竹牌走出。   她用笔在一块写上“江云晚”三个字,挂在了最后面,“我现在是擎天峰的五弟子,江云晚。”   郑春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江云晚又在一块上面写出“郑春息”,挂在了自己的竹牌下面,高墙上便有了第三排。   “我也有份?”郑春息一愣。   “当然,从师傅算起,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擎天峰三代弟子啊。”   江云晚在最后的竹牌上写下“燕歌”二字,挂在了“郑春息”旁边,不过将有字一面翻过去贴墙,那代表对方不在峰中。   她轻笑道:“你还有个笨笨的师妹,就在太兴城,想必再过些时日就能相见。”   “没想到同门中,最先收徒的竟然是小师妹,还一口气收了两个。”温柔的声音传来,白虹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后,看着墙上的竹牌。   “白虹峰……白虹师伯。”郑春息强行把舌头扭过弯来。   “一下收两个,但两个都很不错,总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白虹笑笑,“刚刚云晚说你们要住下,那在新房建好前,你先住进云晚曾经的房中吧,我已经收拾过了。”   江云晚无声叹气,终究还是要去看一看。   “那师姐,天色不早了,我先带春息去房中,明日再处理入峰的各项事端吧。”   “你那边房小床也小,怎么能睡下两个人?”白虹问。   江云晚一愣,“那我去三师兄……”   “你三师兄的房子年久失修了。”   “那大师……”   “大师兄的房子最近闹白蚁了。”   “那师傅……”   “师傅的房子也闹白蚁了,不知道为何最近白蚁很泛滥呢。”白虹笑意柔和,“但是师姐房外有药植作驱赶,一只白蚁也没有。”   江云晚呆滞在原地,郑春息很识相地扭过头去。   “小师妹第一次入峰,当然要和师姐一起睡,对吧?”   “师姐……”   “对吧?”白虹笑眯眯的,看起来人畜无害。   ……   入夜,天空满是清寒的星辉,在擎天峰顶仿佛真的抬手能摸天。   那座朴实无华的房中,郑春息躺在床上,星辉穿过窗落在她身上。   本来睡在江姐姐还是男人时的房间,她应该满心激动,甚至准备好晚上不睡觉,偷偷在房中搜寻江姐姐,嗯,朝哥哥的小秘密。   但现在她僵硬躺在床上,耳朵则不断轻动。   窗外飘进的除了星辉,还有江云晚的高亢叫声,让听着的春息面红耳赤。   她还记得天黑前江云晚答应与白虹共寝时的表情,但没想到后者又提出想回味在霞栖镇初见时,两人共同入浴的感觉,结果就是江云晚被白虹拖着离开了。   那是个露天的清池,不知道白虹用了什么办法,清池转瞬就如温泉一般,周围的霜雪都融化。   她本来也一同去了,但见到江云晚的神情,随即觉出不对,不顾对方的求救呼喊跑回来了。   事实证明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她忍不住去聆听,江云晚的叫喊中带着喘息,惊恐又娇羞,又有些压抑不住……   江姐姐你到底被怎么了?   直到这一刻郑春息才忽然惊觉,白虹师伯的温柔如水或许是真的,但水下面一定藏着可怕的恶魔!女恶魔今夜钻出水面,把可怜的江姐姐拉下去肆意玩弄蹂躏!   “江姐姐以前还是朝哥哥时,那样木讷,难道是早早就被白虹师伯玩坏了?”郑春息悱恻道。   不敢继续听却又忍不住,郑春息躺在床上都燥热起来。最后她用被子蒙住头,在真正成为擎天峰弟子的第一个夜晚迷糊睡去。   “擎天峰,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啊……”   ……   深夜,天云都已沉睡。   那座有淡淡花木香的房中,一切雅致的家具都隐在黑暗中,只有宽敞的床在星辉下敞亮,床上的两名女子在星光下如水如玉。   江云晚平直躺着,脸上还有潮红,但双眼呆滞无神,仿佛躺在这里的只是身躯,魂魄已经飘飞在天外。   白虹就在她身旁,一手撑着脸,同样微湿的发垂下,脸上的笑容温柔却又惬意,像是刚品尝过至美滋味,   “虞烟那个小姑娘还是这样有趣。”白虹挑起江云晚肩头的衣裳,又看到背上的画,和颈后的咬痕。刚刚在露池中她已笑了许久,此刻又忍俊不禁。   江云晚也是刚刚入浴时才想起背上的画,那是让她大脑运转超过极限的信号,此刻运转显然已经停止。   “但我作为师姐可是有优先权的哦。”   白虹说着继续掀开江云晚的衣襟,见到丰盈酥胸,上面倒是没有画痕,白嫩一团。   江云晚连躲闪都没有,双眼失去明光,就像菜市案板上的肉,任由蹂躏。   接连两天,先给虞烟作画纸,但那不过是打闹,但今夜又落入二师姐的魔爪……   她已经停止了思考。   良久江云晚才缓过来,双手捂脸,“师姐,太过分了了。”   白虹只是笑笑,躺回一旁。   她能感觉出江云晚体内暗伤深重,不这样怎么帮其制定恢复的计划。   江云晚哼着,但即便今夜白虹没有动手,与师姐同床共枕也让她忐忑难安。   她与白虹小心拉开距离,双手放在小腹不敢伸展,让自己占据最小的空间。   星辉时明时暗,长夜寂静无声。   “回来的感觉怎么样?”白虹忽然问。   江云晚沉默片刻,“很好,也很奇怪。明明这里什么都没变,但换了个身份来,觉得一切都是新的。”   “不管新的旧的,觉得很好,那确实就很好。”   “是啊,很好。”江云晚笑。   吾心安处即吾乡。   否则在其他地方,她和白虹都不会这样放松地玩闹。   “其实我很开心。”白虹笑,“以前门中只有我一个女子,现在总算又多了一个。哦,还有春息和燕歌,没想到擎天峰道统在你这儿先开枝散叶。”   “又当小师弟,又当小师妹,还要开枝散叶。”江云晚苦笑,“原来我用处这么大。”   “不止如此,你现在还是擎天峰的峰卿。”白虹收敛笑意,“我给你写了信,但等了两天收不到回信时,我就知道没办法阻止你了。”   “抱歉,师姐,唯独这件事我要任性下去。”   “我明白。”白虹望着窗外,“被同一个师傅看中,其实我们都是执拗的人啊。”   江云晚沉默,静静盯着屋顶。   “之前你说的那些我都答应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白虹忽然道,“不过想要保护擎天峰和身边人,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明白,面对强敌时我尽量小心。”   “不,我的意思是这时候你应该回来找我,多强的强敌师姐都能替你打回去。”   “知道了,师姐早点睡吧。”江云晚笑笑,起身准备离去,却被白虹拉住。   “至少要先把我哄睡着。”白虹眨眼睛,“很早前我就在想,姐妹卧在一起夜谈是什么样了。”   “好啊。”江云晚扬眉,“那师姐什么时候去找三师兄?”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插嘴!”   星辉落下,两名女子在冬日中大被同床,时而轻笑的絮语飘散屋内。   ……   已经是后半夜了,江云晚在擎天峰的山路上行走。   擎天峰是六峰最高峰,八百里不周山都在脚下,天风都在下方呼啸。   在夜中眺望,数百里群山都像是披上薄纱,许多路口都挨着悬崖,常人可能见了都腿软。   但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世间中最熟悉之地,甚至闭着眼都能行走。   走过天险小路,饶过怪石暗林,江云晚重新进入古老的殿群,直到最深处的主殿。   主殿在夜中更显古意,站在殿门就能看到深处那个“玄”字。   “擎天峰弟子……江云晚,见过历代祖师。”   江云晚在门口行礼,补上了白天未做的事。   认祖,归宗。   从此这一代最小的弟子便不是朝千阳,而是第五位弟子,江云晚。   但女子并没有进入殿中,心念一动,黑红色的雾气自体内飘出,化作另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   “是啊,回来的感觉真好。”李幼念轻声道。   “你现在可不算擎天峰弟子哦。”   两人对视一笑,并肩沿着某个方向走去。   江云晚感受着分身的状况,默默盘算着。   提升分身的实力,便是此次回来的重要目的之一。   虽然分身现在也有人初三境的修为,但比起如今的敌手,便相形见绌了。   上次承峰大会连番苦战,却根本没有召出分身的想法,因为召出来也没太大用,甚至有些赘余。   “至少要让你尽快成为地象境的高手。”江云晚望着夜空,“冬日漫长,但其实也很快。”   李幼念点头,“但好在我没有境界壁垒,甚至生死玄关都是虚设,我所需要的只是……”   “资源。”江云晚道。   “很多的资源。”李幼念补充。   “会满足你的。”   “是满足我们。”   说话间两人已走入另一处殿中,身影被夜色吞没。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极清脆的响声,那是机关被驱动。   头顶无数光晕亮起,像是星海坠落,但那其实是一颗颗硕大明珠,   屋顶的光芒照耀此间,是个地下暗室。诸多架阁林立,上面摆满瓶瓶罐罐,浓郁的药香伴随着檀香飘荡。   就连角落的空地都堆满奇花异草,闻之让人神清气爽。   江云晚和李幼念并肩望着,刚刚她们走入的是丹鼎殿,而这里是殿下方的密室,用来储藏丹石灵药。   “这里的丹药七成来自宗门的配给,三成是师姐闲暇无事时练的,但品质完全不输前者,甚至略有超出。”江云晚道。   “而且这里的库藏足抵得上一个中上的宗门了,平日也没人用,有进无出。”李幼念观望。   江云晚点头,丹药种类有很多,但她需要的只有其中一种,也是最基础的一种——即用来开脉蓄气,增长修为那种。   “肯定是……”   “足够了。”   李幼念走出两步就拿起一瓶,是瓶灵髓玉液,上品的滋补大药。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幼念将略显粘稠的乳白玉液都倒入口中,喝完还意犹未尽。   擎天峰修行不求外物,所以这些放在外界会让人抢破头的云英丹药,才会扔在地下积灰,日日增多。   但即便是某些炼外丹以塑内丹,剑走偏锋的宗门中人,也不敢如李幼念这般鲸吞。   可女子的身体犹如无底洞,饮尽一瓶后又将一瓶瓶开启,将丹药倾入口中。   江云晚立在门口,即便没有张口,感觉中也涌现出各种滋味。   独留分身在秘库,江云晚走回地面,在殿外仰望璀璨星海。   “既然许多人都喜欢盯着,那便让整座人间都看看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追捕   “……”   白虹松开了江云晚的手腕,诊治结束,却低头不语。   阳光照进有花木清香的房间,江云晚就坐在白虹面前,白皙的脸在日光中剔透,反而泰然自若。   “师姐,没事的,我早就知道这结果了。”   “发现你身份的时候,我就在想办法医治你的男身。但这样的状况下,医好也没有用。”白虹轻声道。   江云晚并不惊讶,妖魂人身不能相容,太兴城时她便确定,即便师姐也没办法。   “对不起,是师姐没用。”   江云晚摇了摇头,“其实现在这样挺好的,我遇到了很多人,见过很多不一样的风景,我已经习惯如今的身份和生活了,好像很多年前已经如此。”   女子笑容淡然,过去就是用来道别的,无论想与不想,就连那个叫朝千阳的自己都逐渐模糊,一去不复返。   白虹沉默良久,最后叹息,“所以我的小师弟已经远行了,现在只剩下小师妹了?”   “是啊,那师姐可以帮帮小师妹么?小师妹很可怜的。”江云晚声音软糯。   良久,白虹无奈摇头,终于又露出笑容,继续刚刚的诊治,“对小师弟没有办法,但小师妹你现在身体内损虽然麻烦,师姐我还是有办法的。”   两人就此讨论起来,白虹是不周山最好的药师,江云晚也受其熏染多年。   “海魂香为主?”   “没错。”白虹点头赞许。   “那金麟花辅助?”江云晚试探,“但金麟花性太烈,我本来就道基有损……”   “金麟花对人身属烈,但你现在都快与妖没什么区别了,所以刚好合适。”   江云晚一愣,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师姐的医术造诣,须臾间连自己的身体变化都考量在内。   但其实白虹更加惊叹,小师妹的长足进步不止在医术,就连丹道诊经都是如此,隐隐有些一法通万法的意思了。   确实已经长大了啊。   江云晚站起身来,熟练地从书壁上搬来各种医书,与师姐讨论推衍,一如当年。   这便是她今次最重要的目的,医治伤势修复道基,包括体内一些不易发现的暗伤也该解决,最后将突破又紊乱的境界收束重铸。   若要举例,就像是一柄宝剑的重炼淬火。   “师姐,你之前说自己的伤势已经无碍了吧,只需静养。”江云晚忽然嗅下鼻子,“但我闻到有药香味……”   “是最近在研究一帖新药,到火候了。”   白虹说着起身到隔间,将一方正沸的药鼎端出来,并不断往里添加辅料。   师姐调理药品的时候,江云晚轻叩腿部,静静思索。   分身此刻还在丹鼎殿下的秘库中鲸吞丹药,已成水到渠成之势。   还有入峰事宜要处理,这倒是自己身为峰卿的责任。   春息跟随自己修行,过去都是重术不重道。此次正好为她溯本清源,按照擎天峰功法,夯实玄门正法的基础。   嗯,各式道术经卷也够她读到天昏地暗了……   “江姐姐。”   正在江云晚沉思时,郑春息竟也正好推门进来。   郑春肩上还扛着比例夸张的木头,但看起来还很轻松,只是微微有些喘息。整个午前她都在搬石断木,看起来确实很想建出自己的房子。   “江姐姐,我刚远远看到,又有人来送贺礼了。”   “不是从清晨就开始了吗?”江云晚说着,“我请了几个执事过来,让他们收下入库就好。”   自昨日正式封为峰卿后,来自宗门内外的贺礼就不断送上山。送贺礼是常事,但这样大的规格就极为少见了,不过倒可以充实擎天峰府库,再挑些丹药给分身。   “但这次的有些不一样。”郑春息道。   江云晚想了想起身,“那师姐我先去一趟。”   白虹点点头,房门开启又关,江云晚和郑春息都离去了,只剩白虹还在安静调药。   沉闷的声音忽然爆发,桌面在白虹拳下开裂,碎发遮住了她的眼。   药勺随意扔在鼎中,汁水飞溅。   “臭狐狸,我们两个都无用透顶,都不合格。”   ……   金光峰顶,某处寂静的偏殿   殿中宽敞而冷清,自立柱到穹顶无一寸不透着奢华,但平时鲜有人至,这里便如同金光峰卿林琅的书房。   沙沙声不断响起,林琅端坐于正位的书案后运笔如飞,一旁待处理的文卷堆叠如小山,但又在飞速下降。   侧手边同样有位女子在奋笔疾书,脸蛋青春靓丽,是玉林山山主田薰,也是今次新入金光峰的弟子,已换上了金线的秀丽衣袍。   “峰卿,每次承峰大会后都有这样多的事要处理吗?”女子揉着发酸的手。   “嗯。”林琅笔都未停。   “峰卿,难怪你要把我招进来,这比玉林山的账目都难管理。”   “嗯。”   “峰卿,你平时对谁都这样说话吗?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田薰怯生生道。   “闭嘴,干活。”林琅头也不抬。   田薰低落应下,但不知不觉手又停下了,怔怔盯着桌面。   “你在想什么?”林琅忽然淡淡地问。   “我在想江峰卿好厉害,据说拜帖堆满擎天峰,贺礼比山还高。”田薰撑着脸,“好像大家都对擎天峰更加敬重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这样厉害呢?”   明明是两件事,但女子揉在一句话里毫无滞涩。   “敬重江云晚,敬重擎天峰,敬重不周山,三者其实是一回事,但他们确实也看重江云晚的未来潜力。”林琅回应,“至于你,什么时候能做到专心无二,再谈其他。”   林琅显然也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淡然跟着对方思维跳跃。   “是啊,江峰卿未来一定是天元境的大修行者!”田薰开心道。   “贫乏的想象力。”林琅的词语锋锐如刀。   但女子不以为意,“那峰卿,我们金光峰也要送么?”   林琅笔峰终于一顿,“……送,不能堕了我金光峰名头,让人去把她收礼的库房填满。”   田薰笑容更胜,但旋即又有些好奇,“峰卿,宗门里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白苍谷和擎天峰,您究竟在哪一边啊?”   “没有哪边需要站,我这一生只会站自己,或者金光峰。”林琅平静回应。   田薰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对了,有呈报说新任的扛鼎峰陆峰卿,昨夜直接去了书斋最深处,金光峰需要管吗?”   林琅沉默片刻,“呈报到这里便说明凌云峰不管,那我们金光峰也不必管。无论有无峰卿之职,这些年他才是扛鼎峰的主人,他有资格去书斋最深处。”   话音落完时,林琅桌案上的文卷已经处理完,起身向外走,“你的那些处理不完不准吃饭。”   田薰望着自己桌上的小山欲哭无泪,但又想起了什么,撑起胆子道:“峰卿,那我的工钱呢?!”   “这是你身为金光峰弟子的义务,没有工钱。”林琅冷漠道,已经走到了殿门口。   田薰一下子蔫下去,下巴枕在文卷堆上,撅嘴小声道:“上了贼船了。”   啪嗒的声响,一个锦袋从殿门处抛来,落在她的眼前。   “不要多想,这只是我个人作为前辈对给你的鼓励费。”林琅已经消失在殿外,之后声音传来。   田薰拆开锦袋来看,登时被闪了眼,却是无比幸福的闪眼。   女子把锦袋收进袖中,笑眯眯得眼睛像月牙。   “奇怪的峰卿。”   ……   妖国使团休憩的馆阁中,天狼正在来回踱步,望着天空语重心长。   “唉,少了我这张利嘴跟着,使节去天工坊会不会被欺负啊?”   话音刚落,脚步声忽然响起,那道裹着甲胄的身影踏步走来。   “使节,怎么样?”天狼雀跃迎上去。   “人族的炼器之法,确实有趣。”大妖声音低沉,“根据重炼后的法器所示,不周山,南麓一带。她确实一如既往的大胆。”   说着大妖摊开了手,天狼忙掏出一撮白色的细毛递过去,这是他追捕那只九尾妖狐时得到的。   大妖点头,“先到南麓,再靠此逐步锁定她。”   天狼忽然想起什么,挠头道:“苏卿卿要是被抓到,她的下场会很惨么?”   “不要去想这些,这是妖国王庭的意志,没人能够违抗。”   “走吧。”   他转身向外走去,氅衣随之鼓荡,身影瘦长像是一柄开刃的长刀。 第二百五十二章 森罗法咒   擎天峰一角。   横出山体的宽阔山石上,江云晚就坐在危险的边缘,双腿在山石外轻晃,发间的步摇垂珠因天风而轻晃。   这里是擎天峰视野最开阔之地,绵绵群山在远方,云雾就在脚下,仿佛跳下去就能在上面行走。   以前她就喜欢在这里远眺,冬天群山更有种苍茫的美感,此刻就仿佛回到了从前。   江云晚呼出口热气,拿起手边的一卷竹牍。   说是竹牍,但牍片都是某种异铁制成,入手沉重冰凉,漆黑的色泽让人心惊。   每根牍片上面都密布玄奥晦涩的文字,像是能把视线吸收的漩涡,寻常弟子根本无法解读。   但江云晚只是一眼就了然,轻轻抚摸文字的凹痕。   无数流光的文字飞出,像是一场暴风雪围绕,文字是风中的雪燕。   “森罗法咒……”   江云晚轻声念出了道卷的名字。   森罗,在俗世中常指天地无垠,万象无尽。   但在修行界中森罗也好,乾坤也好,这种词代表的通常是另一种东西——阵道。   譬如青溪旁的器阵药三坊,对应阵师所在的就是乾坤坊。   而这卷阵道法咒更非寻常,归属于最高品阶禁咒之列,秘藏在不周山书斋最深处,寻常弟子根本接触不到,修炼都是一种危险。   “……一百零六,一百零七,一百零八。”江云晚手指轻点,那些文字本来气势桀骜,现在却像一个个兵卒,听从帅令分属到不同队伍。   森罗法咒,一百零八道阵法禁咒,汇聚六峰精萃而成,堪称修行界阵法巅峰造诣。   不,不止是六峰,这是上追无数岁月,不周山列代先贤留下的精萃,包括那些已绝的道统。   阵法艰深晦涩,又极讲天赋,即便过往有选择此道的峰主峰卿,大概也没有修全一百零八种阵法吧。   江云晚合起竹牍,那些文字随之消失,这是昨日陆任峡送来的,作为她新任峰卿的贺礼。   曾经她和陆任峡闲聊时,提到过自己对阵道的兴趣,询问乾坤坊中今年进修的名额是否已满,没想到对方直接将森罗法咒送过来了。   想到当时的场景,女子颇为无奈,同样新任峰卿,她还没来得及给对方贺礼,但对方却说最好的贺礼已经提前收到了。   江云晚笑着摇头,将竹牍收进袖中。   也好,自己想去拓印森罗法咒还有些麻烦,虽然现在已经是峰卿,但前两天才真正入门,功勋资历都不够。   森罗法咒自然是给分身去修炼,之前询问便也是为了分身。   太兴城时便已确认,李幼念分身不适合剑道,阵道一途则天赋卓绝。   让分身修习阵法,再反哺本体以剑法施展,这是很早前就想好的路数。   正好现在分身也在破境关头,修习森罗法咒相辅相成……江云晚笑笑,只是转瞬她就想好后面的安排,毕竟有陆任峡锦上添花。   江云晚低头,手边有个红木高盒,是这次贺礼中除了森罗法咒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它来自太兴城,来自那位大皇子。   收到这份礼物时,饶是江云晚都有些惊愕,没想到萧逸还不忘关注她。   但其实最惊愕的要数不周山宗门内外的修士们,这份贺礼自太兴城出发,长驱直入不周山,气势简直浩浩荡荡,恨不得全天下人知道。   “大婶,在为我保驾护航么?”江云晚笑。   也不知道大皇子脱离北烈国圣女的身体了吗……江云晚边想着打开木盒,大皇子会送出什么她也很好奇。   木盒分两层,第一层是封信。江云晚拆开来看,入目是漂亮的簪花小楷,还有淡淡的脂粉香,似乎……还没脱离?   信中是寻常的问候和祝贺,但依旧没个正形,让江云晚哭笑不得。只是信末提到的,又让她轻叹息。   秋末太兴城动乱结束不久,三师兄就离开太兴城不知所踪,是去重建提灯人势力,还是在为擎天峰的事奔波?   难怪师姐不提三师兄,她应该早就知道了,不说出来是怕自己担心吧。   江云晚摇摇头,正如她可以朝对方撒娇任性,师兄师姐们想做什么她也无法阻止,只能不断去变强。师姐说的没错,其实大家彼此执拗。   女子收起信,打开木盒最底一层,真正的礼物就在其中。   江云晚忽然愣住,里面是几盘烧肉,配上一壶清酒。   也不知道大皇子用了什么方法,烧肉上还冒着热气,像是刚刚出锅。闻闻香气,是城北烧肉坊的味道。   肉香伴随着清酒味,江云晚一阵恍惚,仿佛回到那个共酌的夜晚。   “就大婶你的最小气。”   江云晚轻声说着,但脸上满是笑意。   夹起脆皮的烧肉入口,伴随着清酒咽下,江云晚坐在崖边,边吃边看着茫茫山色。   “嗯,再多送点就好了。”   ……   落英巷的府邸,正午的阳光惨淡。   连续数天没有雨雪,虞烟在樱树下,为那朵星屑花浇了些水。   “虞烟姑娘。”朱洛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虞烟点头起身,“是吃午饭吗?我去叫云晚起床。”   “虞烟姑娘,今天已经是江姑娘离开的第四天了。”朱洛声音轻细提醒,“大概要到折山之礼时才能再相见了。”   虞烟一怔,“我倒是给忘了。”   “我以为虞烟姑娘你会跟着一起去,毕竟少了江姑娘,府中都少了许多热闹。”   ”修道中人怎么会怕冷清。”虞烟笑笑,云晚去擎天峰有她的事要忙,何况自己也有道业要修。   朱洛点点头,“这几天都没有上门挑战的人,我心中好奇就出去查了下。”   朱洛递出一张纸,轻笑道:“江姑娘永远都让人吃惊,总觉得自己再不突破就要赶不上了。”   虞烟好奇地接过纸。   “知道了江姑娘近况,这样虞烟姑娘也不至于常常魂不守舍了。”朱洛笑。   “哪里魂不守舍,这几天我神清气爽!”虞烟收起纸张。   “那就好,我去锦青馆了,那里总要有人照看着。”走到院门处朱洛忽然回头笑笑,“虞烟姑娘,我们刚刚已经吃过午饭了哦。”   虞烟一愣,自嘲笑笑。   “已经离开第四天了啊。”女子撇嘴,“还不是担心你太笨了,会处处被人欺负。”   她摊开纸来看,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来。   虞烟转身蹲在那朵星屑花前,扬了扬手中纸,“小蝶,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疯了,在擎天峰迎战天下群雄呢。”   情报上显示江云晚前日向世间宣布,凡对其实力和峰卿之位有质疑者,天元境以下皆可登擎天峰挑战,两天内已经连败一十六名高手了。   虞烟又轻哼两声,“挑战天下群雄了不起哦,就可以四天不回来,连气不通一下。”   “气都不通一下,那我不是死了吗?”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像是冬日里的春风。   虞烟回头,妩媚的女子就站在庭中,裘皮氅衣遮住了她的妖娆身姿,反衬出雍容之姿来。   “……你不是在擎天峰上大杀四方吗?怎么想起回来了?”虞烟哼着。   “我此刻确实是在擎天峰上大杀四方啊,但也不妨碍我回来。”   “江姑娘做峰卿后都学会打禅机了么?”虞烟挑眉。   “擎天峰上的那个我,是用李幼念变的。”江云晚耸肩,“分身陪师姐,所以我就回来陪你们咯,再说春息也在峰上,锦青馆总不能丢给朱洛。”   江云晚笑笑,前两天分身就已经破入地象境了,且进境一日千里。虽然分身破境没有桎梏,但速度太快仍存在根基不牢的风险。   正好成为峰卿后挑战帖仍络绎不绝,像前几天那个高谷树一样,心怀质疑和侥幸的人仍很多,所以她干脆让分身变化成自己,以战养战巩固境界,顺便树立威名。   且分身同时也在修习森罗法咒,正好是个锤炼机会。每日有挑战者上门时便以阵法对敌,间隙则回秘室中吞服丹药,再一边打磨森罗法咒,如此循环往复。   这样何止是一日千里,简直……是在孕育怪物。   虞烟听了解释,又看看纸张,“难怪情报上说,你多是以阵法对敌,连剑都不用。”   “那些挑战者其实都经过我筛选,放进峰中的都正好能作为分身的磨刀石,否则我也不敢托大。”江云晚揣袖,笑眯眯看着虞烟。   “怎么了?”   “没什么。”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样不仅能打消外界质疑,还能将有心人的目光从霞栖镇引走。   这里就像是她的港湾,不愿被任何外人发现,也不愿里面的人受到打扰。   “好了,擎天峰的事也告一段落,我先去休息了。”江云晚慵懒地舒活身体,边朝浴室走去。   经过几日晚上被师姐摧残后,终于有机会在沐浴中独处,此刻浴室在女子眼中简直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沐浴后便是休息,这里没有挑战者打扰,正好可以按照与师姐定下的计划,一举修复道基,将境界稳固下来。   “那春息呢?”虞烟问。   “她在峰上盖房子,此刻正不亦乐乎吧。”江云晚摆了摆手,消失前又和那朵星屑花打下招呼。   虞烟望着江云晚离去的方向,悄然绽出笑容,但旋即又露出疑惑。   “盖房子有那么好玩吗?真是见鬼。”   ……   “真是见鬼。”   霞栖镇外的原野上,天狼望着镇子一角目瞪口呆。   天光流转,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夕阳快要消失。   天狼又看向一旁,妖国使节手中有架星轨球,球中无数铁屑悬浮对应星象,这便是寻找九尾妖狐的法器。   不周山南麓广袤,连他们都花了两日搜寻,却没想到星象显示,那只九尾妖狐,就躲在镇子西南角。   而那里……是落英巷的府邸。   “你曾经在那里呆过?”妖国使节问。   天狼呆滞点头,“夏天里呆过一段时间……真是见鬼,我竟然和那只狐狸,一直呆在同个屋檐下?”   妖国使节沉默良久,兜帽下他的脸都遮着面具,看不出此刻的神情。   “既然你曾在江云晚府中待过,府里的人一定很熟悉你的气息,你就待在儿不要走动。”妖国使节忽然把法器丢在天狼怀中,“我去去就回。”   “使节,等……”天狼伸手,却又僵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   “完了,这下全完了。”天狼喃喃道。   而那道甲胄人影已经在空旷的原野上前行,大步踏向镇子西南角。   夜幕在天空相随,与那道瘦长的身影一同缓缓推向霞栖镇,仿佛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夜奔(上)   入夜。   是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府中绝大多地方都黑暗宁静,唯独东南一角有声响传来。   昏暗的光从房屋中露出,“凝脂池”的木匾被染黄,能听到里面的细细水声。这样的夜,像是有鬼魅在里面嬉戏。   浴室中水汽缭绕,温暖蒸腾。江云晚站在池边,打开最后一个玉瓶倾倒,金鳞花液将池水染成绚烂的色彩。   有淡淡的药香飘浮,女子绽出笑容,调制一个午后,这方药池终于完成了。   脱去身上的衣服,动人的曲线展露无遗。腰身以下已化作修长的蛇尾,黑色的鳞片妖娆而危险,女子转瞬间就化作了可怖的妖物。   蛇尾妖娆扭动,就像真正的蛇蟒入水,江云晚钻入金色的水波中,连水花都没有惊起。   蕴含药力的水汽横斜,渐渐构成玄妙的形状,像是有诡谲的蜘蛛在这里结网。   这是用来修补道基、重铸境界的阵法,以二师姐的药为原料。能够短时间布出,还全靠分身修习森罗法咒的反馈。   今晚,便是毕其功与一役的时候。   ……   东苑庭中几盏灯笼亮着,樱花上染着昏黄光晕,其余地方都隐在夜色中。   无形的波纹忽然从某个方向缓缓推过来,像雾又像风。波纹经过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一切都显得朦胧,树枝不再晃动,微风都停下,那些灯笼好像一瞬间斑驳老旧起来。   东苑深处的角落,这里遍植花木,平时很少有人来。   花木中忽然有白色的烟气流出,汇聚成一只雪白的狐狸,九条尾巴蓬松地蜷在身后,尾尖和耳尖有火色纹路。   从夏日开始它就府邸中沉睡,此刻却被突兀的感应逼出来。   狐狸警觉抬头,那些波纹正往这个方向来,整座府邸都逐渐被笼罩。   须臾间白狐就下了决断,它恨恨看了波纹一眼,转身便朝相反方向逃窜,小巧玲珑的身躯在花木中像是白色的闪电,转瞬就消失不见,而那些波纹在后面犹如浪潮。   府邸最东边的围墙下,一道身影出现,周身都被夜影笼罩看不出细节。   波纹是用来针对府中修行者的,所覆盖的地方都出现在他的感知中,府邸中修行者的感知则会被蒙蔽,即便外面打得天翻地覆也不会察觉。   人影感觉到什么,往东南方看去。在感知中那里有团黑红色的事物,像是蜘蛛结的茧,茧中的女子妩媚又熟悉,仿佛是在沉睡。   片刻后大妖收回视线,踏步往府邸深处走去,脚上的胄铠发出铿锵声响。   ……   西苑某处的房中,一名侍女在浅睡。   西苑一分为二,靠南是宴客之地,靠北则是她们这些侍女所住的厢房。   这些日子主人很忙碌,主人的客人们也都忙于修行,早晚见不到人影。侍女们便清闲很多,常常很早就睡了。   门窗上有树影轻轻摇晃,清冷的夜里风声都听得清楚,让侍女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最后气恼地起身,想找东西塞住耳朵。   一道黑影忽然从屋外掠过,影子落在门窗上,虽然只有一瞬,但侍女看得分明。   那是只狐狸。   霞栖镇就在越秀山山脚,时而有个野物跑进来倒不算稀奇,但侍女呆滞在床上,嘴唇微微颤抖。   那只狐狸,有九条尾巴。   是在做梦么?   侍女用力捏着自己的脸,眼瞳中满是不可置信。   但还在她发愣时铿锵的声响忽然出现,一下下像是踩在她的心头。   侍女额头满是涔涔冷汗,她捂住嘴巴望着外面,像是有可怕的怪物在夜中行走,一步步逼近她的房门。   模糊的黑影忽然出现在门窗外,如同梦魇真的来到现实,虽然行走缓慢,但树枝的影子都像是被撞碎。   侍女再也忍不住,拉起被子蜷缩一团,将尖叫死死憋在喉咙里。   鬼,有鬼!   回廊下九尾的白狐在飞奔,身子压低像是贴地的箭,不时转急弯变换方向,显然对府邸地形很熟悉。   但即便占着地利也没能甩开追兵,且追兵越来越近,此刻已只差两条走廊了!   狐狸回头愤愤哼一声,“要不是老娘有伤在身,把你头打烂!”   前方就是西苑的大池,池上水阁冷清,纱幔随夜风轻轻拂动。   府邸四方一定被封锁了,只能走水道。这方大池是活水,池底直通镇子外的溪流。   四只肉垫啪嗒啪嗒,白狐已经穿过了水阁,从水阁边缘跳起,纱幔在它身边摇曳。   这一刻清冷的月光流照,水面泛起森冷的光,白狐的身躯在月光下扭动,朝着追兵的方向露出人性化的神情。   它的身形随即收束,箭一般刺入水面。   但就在最后一条尾巴被水波淹没的时候,森寒的声音忽然响起。   “镇。”   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战鼓,被夜影覆盖的身形出现在走廊尽头,而无形的波纹更是先行一步,转瞬席卷西苑,连同水阁和下面的池水。   东西内外,四方上下,整个府邸都被无形的波纹包围,像是透明的大球,就连池底也被隔绝。   风声停下,月光模糊,府邸与外界隔绝,像是绝对静止的世界。   大妖走过连接水阁的栈桥,脚步缓慢却摄人心魄,最后站在水阁中心眺望。   波光不惊,静月无声。   “还不出来,准备死在水底么?”人影的声音深沉。   他追随着模糊的气息而来,对方如果不出来与他一战,就只能死在池底。   虽然这样省了不少事,但大妖似乎不喜欢这样,他朝水面抬手,强大的威压在指间流淌。   整个池面泛起涟漪。   但大妖却怔住,这涟漪不是他造成的。   大妖放下手,涟漪却愈演愈烈,仿佛池水在沸腾。   狂风忽然在水阁外呼啸,枯枝摇晃像是鬼手,连带地面都微微震动。   本来这座府邸已经被镇锁,但此刻静止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打破,仿佛画中的人要撕破画卷冲出来!   大妖倏然回眸,在感知的尽头,府邸东南角的那座血色大茧忽然遍布裂纹,磅礴的气机从裂缝中流出。   蛛茧中的怪物,要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夜奔(下)   黑夜中极轻微的声音响起,像是绢帛裂开,又像是一幅画被撕得粉碎。   暗室中朱洛正在盘坐修行,忽然睁开眼睛,新月般的眉头皱起。她没有听到那声音,但此刻心脏急促跳动,某种危险感应将她淹没,像是黑夜中有只野兽在醒来。   另一间房中虞烟也突然打了个激灵,寒毛都倒起。   虽然她们听不到被波纹屏蔽的声音,但裂帛声仍在扩大,最后彷若平地起惊雷!   随后声音忽然消失,狂风止住,大地平息,西苑的池水如镜。   万物寂静。   “凝脂池”的木匾下,大门吱呀开启,金色的水汽缓缓淌出。   白皙的脚先踏出大门,然后是修长的双腿,细腻的肌肤隐约能看到血管。   无形的气机随水汽流淌,庭中的假山忽然开裂,枯枝上没有积雪,却被压得不敢抬头。   女子轻招手,一条浴布飞来,缠在她一丝不挂的身躯上。   红色的光芒在背后消散,女子仿佛是从血海中走出的君王,此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女子歪着头,她的目光穿过庭院,穿过东苑,穿过整个府邸,最后凝固在西苑的水阁间。   原来深夜有客访么?   呵。   江云晚将湿漉漉的长发顺在背后,随意往前踏出一步。   只是一步,她便消失在浴室门口。   庭中几朵樱花飘落,西苑几盏灯笼摇晃。   樱花还未落地时,女子已出现在栈桥边,几个呼吸间她便穿越了整座府邸。   她又往前踏出一步,下一刻便已出现在水阁中。   没有任何话语,江云晚赤裸的手臂平挥,像是斩出的刀剑。   水阁中的人影挺起手臂,被黑影笼罩的手臂就像条玄铁,女子的血肉与玄铁相撞,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以水阁为中心,周围池面都轰然炸开,十几道水柱绽放出盛大的花。   水阁中的人影岿然不动,心中却惊讶。按照常理来说,女子不可能突破波纹屏蔽,察觉他的存在。   但女子确实打破了常理,连带波纹都被粉碎。   又有所悟么?   看来今夜不宜继续了,只能再找机会。   心思转瞬如电,人影震开女子的手臂,一只手朝女子佯攻,踏步就要离开。   但魅惑的香气忽然传来,只是瞬间江云晚已到了他身后,一只手臂锁住他的喉咙。   “我可不记得今夜有请客人上门。”女人的轻笑声萦绕耳边。   深夜的客人并没有回应,身形忽然化作浓墨,再出现已是三尺之外。   夜风早已停歇,但水阁中的纱幔忽然无风自动,像是一条条长蛇在妖娆扭动,将人影团团包围。   纱幔纵横间轨迹玄妙,形成杀气四溢的阵法,渐渐要将里面的人锁死。   人影出手要震碎纱幔,但江云晚已经欺身上前,血肉再次与玄铁相撞。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蛛网,美艳的蜘蛛与食物在网中搏杀,铿锵声响中水阁都在摇晃,溢出的气机让池水翻滚。   纱幔在江云晚的控制下越缠越紧,但在人影的影响下又逐渐变样走形。   只是须臾功夫,江云晚和对方还没拼过几招,两人已经共同被纱幔困锁在一起。   画面如同定格,那道黑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后仰,背部近乎与地面平行,江云晚就压在他身上,一只手刀本要去切碎对方喉咙,却也被纱幔死死束缚,看起来就像被对方托住。   没有想到战斗的最后,蜘蛛和猎物一同被蛛网捕获,彼此还保持着厮杀的姿势。   画面危险却又动人,蜘蛛只有一条浴布缠住躯干,曲线惊心动魄,美好的肌肤暴露,还有魅惑的香气沉浮。   这样香艳的场面,大概没有男人不动容,但那黑影仍旧静默,似乎不为所动。   江云晚忽然笑了,“登门做客还要遮遮掩掩,是否太无礼了些?”   她的一只手忽然挣脱束缚朝对方的脸上劈去,这是她随手结下的阵法,自然要比对方脱困地快一步!   但几乎是同时对方也解脱了一只手,迎着江云晚的手拍去。   可女子的手蛇一样柔软,扭曲的角度像是没有骨头,竟绕过了对方的手臂,在对方的脸部抹过。   时间仿佛凝固,江云晚一掌不仅拍碎了对方遮掩的黑影,还从对方脸上夺下了什么东西。   ——那是张墨色的铁面,像是恶鬼修罗又像是狰狞野兽。   不仅仅是面具,对方全身都裹在墨色的华美甲胄中,外面则是漆黑大氅,但脸部仍藏在兜帽的阴影中。   虽然看不到脸,但江云晚一瞬就认出了对方,本来蕴含杀机的脸也僵住,“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妖国使节仍保持着怪异姿势,面对女子沉默不语。   虫鸣传来打破了寂静,江云晚低头间湿漉漉的乌发垂下,一滴水珠顺在发丝掉落,竟落在对方的脸上。   江云晚下意识就要替对方擦去,伸手探进兜帽,摸在了对方脸上。   可入手并没有想象中的粗粝,反而像是软玉,细腻得让江云晚一愣……   周围纱幔怦然炸裂,大妖瞬间就出现在三丈外,远离了还在发愣的女子。   失去支撑后江云晚踉跄了下才站住,手中的面具也在刚刚被对方夺去了。   果然对方刚刚一直在留手。   但惊讶属于彼此,名为雪的使节也沉默,将面具贴进兜帽戴好。   本想着不惊扰对方,却没想到对方在今夜破境,看来无法绕过对方了。   他抬手对着水面,裹着胄铠的手虚握,低沉嘶哑的声音从兜帽中发出,“我今夜来,是为了……”   声音戛然而止,尾音带着惊愕。   大妖扭头望向水面,那只狐狸的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对,对方带着伤不可能逃脱,也不会是这样无声息地死在池底。   难道自己今夜所追的,不过是对方残留飘荡的气息,苏卿卿根本早就离开了?   又或者是……   大妖扭过头来,盯着江云晚许久不语,直到对方心中发毛。   “怎么了?”江云晚满脸疑惑。   “你有没有见过……罢了。”大妖摇头。   “我今晚,是来见你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九尾   “找我?”江云晚一愣。   虽然自己与妖国使节有交往,甚至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但怎么也到不了这种地步。   堂堂一国使节半夜溜进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与自己幽会的。   “之前……不周山八百里还没走完,近日想再去看看。”妖国使节缓缓道:“所以来问问你,有没有地图之类的。”   江云晚彻底愣住,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月黑风高夜,本以为闯进来的是尊凶神,结果凶神是来问你要观光地图,语气这样诚恳,不写本导游手册都感觉对不起人家。   “有地图。”江云晚怔怔开口,“我这几天再给你写……”   “罢了。”江云晚摇头笑笑,“我来做次人肉地图吧,趁你回妖国前带你看遍八百里山河,就当还了你上次借血的恩情。”   仔细算来,这位妖国使节确实对自己多有帮助。   江云晚说着颤抖了下,双手紧抱在胸前。毕竟这是隆冬时节,她的身上却只有一条浴布,修行者不易生病耐性也强,但寒暑冷热还是有感觉的。   妖国使节点了点头,“好。”   他转身向外,准备离开府邸。   只是走到江云晚身旁时,大妖忽然挥动手指,那些纱幔悠悠飘起,自行在空中裁剪、重叠在一起,转瞬就成了一件厚实的外袍。   大妖将外袍裹在江云晚身上,踏出一步消失在水阁中。   “你比之前瘦了。”只留声音还在水阁中回荡。   江云晚愣住,抓了抓身上纱幔做的外袍。   这意思是让自己多吃点?   见鬼,搞得真跟幽会一样。   栈桥上忽然响起脚步声,虞烟急促走来,后面跟着朱洛,手中还提着黑刀。   “云晚,没事吧?刚刚感觉似乎有人闯进来了。”虞烟走进水阁,见江云晚无恙才松了口气。   “确实有人进府了,但没什么大事。”江云晚摆手。   “半夜来此,是贼人?”朱洛问。   江云晚想了想,“大概,是来找我做观光向导的。”   ……   已经是后半夜了,被折腾起来朱洛和虞烟都回去睡觉了,江云晚也回到了自己房中。   在浴室中重铸境界成功,道基也基本修补,只是涉及修道根本非比寻常,还需要些时日慢慢温养。   江云晚拿出一根湛蓝的香,插入香炉中点燃,沁人心脾的味道慢慢扩散。   二师姐特制的海魂香,便是用在这种时机下,只需几日,足抵得过寻常药师数月之功。   从上擎天峰到今夜,奔波劳累许久,女子终于惬意地钻进被窝,将自己裹得严紧,在海魂香的幽香中沉沉睡去。   月影横斜,长夜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悄然打开,白色的狐狸就在门口,九条尾巴在月光下像是霜雪。   它的皮毛还有些湿,在门外抖了抖水才进屋,抖水时九条尾巴蓬松地像是花。   狐狸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仰望了床头一会儿,忽然扭头向门口,口吐冷魅的女声:   “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千阳这样都不会醒?”   “千阳?拜你所赐,她再也做不成朝千阳了,以后只能叫江云晚了。”女声从门外传来。   听到这话狐狸难得沉默,望向江云晚的眼神变得愧疚。   白虹从门外走进来,在月光下更显清越,“那些海魂香,我制作时加了些料,这样才方便我过来,云晚身上的剑灵都无法察觉到我们。”   “今晚不是碰巧,你早就准备要来?”白狐诧异道。   “是啊,今夜当然是为我们高贵的九尾妖狐而来,苏卿卿大人您觉得满意吗?”白虹笑意温柔,话中却显然带着尖刺。   “就算没有你,我也有办法躲过那个妖国的追兵,这一次我是不会感谢你的!”狐狸龇嘴,露出小巧的尖牙。   “是啊是啊,九尾妖狐是何等高贵古老的血统,当然有办法,顶多是让自己伤势一烂再烂,再在云晚这儿睡个一年半载而已。”白虹笑眯眯说道。   狐狸愤愤扭过头去,果然最了解你的只会是你的敌人,眼前这女人心肠狠辣,这些年一定没少研究九尾一族,说的话她竟无法反驳!   狐狸懒得理对方,干脆懒洋洋趴在地上。   “帮你躲过搜查不必道谢,但接下来的事就不一定了。”   白虹说着拿出一只玉瓶,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只碗,玉瓶中的药液尽数倒进碗中,碧绿得让人想起春日的湖水。   “这个……”狐狸感觉到了什么,语气不确定,眼中却有兴奋的光。   “最近才成功的新药,能加速治愈你的旧伤。”白虹笑笑,“当然也可能是能毒死你的药,我用毒的功夫不必用药差,你自己选择一个相信吧。”   虽然这话难听,但苏卿卿已经没听到后面了,眼中只有那碗碧绿的药水。   从逃离妖国时她就不断被妖国的追兵追捕,身上也是旧伤累新伤,但最重的还是在妖国时那几个老家伙打的。   这种陈年旧伤纠缠在一起,彼此相扣最为难治。虽然眼前的女人讨厌,但对方若说能治,那她确实相信。   狐狸身后的尾巴甩来甩去,终于还是轻声开口,“多谢。”   白虹俯身将那碗药放在狐狸面前,“不用谢,只要你承认,云晚今后的姐姐只有我一个就好。”   狐狸一愣,旋即怒火勃发,用鼻子拱下瓷碗,“拿走!我九尾一族自有秘法,费些时日也能痊愈!”   “没名没份又没血缘的家伙,何必这样坚持?”白虹轻啧一声。   “呵,我们妖族生来无情,但动情便是至情,比你们这些薄情寡义的人族不知强过多少倍。”狐狸声音娇媚,“呀,不好意思,我都忘了,你这位便宜师姐,连人都算不上。”   冷气忽然溢出,房间中的温度似乎都下降几分,白虹冷冷看着苏卿卿,苏卿卿针锋相对绝不低头。   对峙不知持续多久,白虹忽然叹息,气机也收起,“罢了,把药喝了吧。”   “这么好心?”   “如果你真伤重死了,云晚也会很伤心吧。”白虹起身,“何况能多一个人照看,对云晚也是好事。”   狐狸沉默片刻,“我给云晚带来的,大概只会是麻烦。”   “看来妖国那边确实很麻烦?”白虹挑眉。   九尾一族生来强大,眼前这只狐狸又不知修行多少年,至少也相当于人族的天元境高手。能逼得这样的大妖出走,妖国又暂时与人族修好,看来西南妖国中确实有大事在发生。   “太阳底下能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权力争斗那一套,我们九尾一族失势而已。”狐狸不屑道:“我曾经查过,云晚还有个师兄是大周的皇子吧,人族王朝中腌臜事就不见得少了,说不定整日兄弟相残,父慈子孝的。”   白虹皱下眉,不置可否,“那你之后准备如何?与云晚相见?”   狐狸卧回地上咂咂嘴,“现在贸然出现只会引来那个追兵,我会继续隐藏,等那个追兵离开不周山,我再出现然后回妖国。”   “你还要回妖国?”   “今天再教你一个道理。”狐狸冷笑,“万里妖国中,族群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的,权力之争也是如此。”   白虹安静须臾,“你作为九尾妖族,应该能看出云晚身上的驳杂气运吧。”   狐狸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望着床上女子。她当然能看出,甚至这个结果,大半都是她的神通移花接木造成的。   “而且云晚已经成为擎天峰卿了,地位越高者气运与人间粘连越重,若有一日摔下也只会更惨烈。”   “你到底要说什么?”狐狸露出人性化的不耐表情。   白虹神色平淡,“将来云晚要么站在云端,要么零落成泥,她的路注定难走,但至少你活着对她就是慰藉。你活着,就是对云晚的帮助。”   苏卿卿一怔,见鬼,这女人竟然是在隐晦劝自己,让自己回妖国小心谨慎?   “好了,就当作今夜没见过,云晚也只会以为你还在人间逃亡。”白虹转身走出门外,“还差两次的药,我后面会送来。”   苏卿卿沉默片刻,忽然咬牙朝外面喊,“欠你份人情!”   “还给云晚吧。”声音遥遥传进来渐至虚无。   狐狸蹲在清冷月光下一言不发,尾巴不知道晃了多少遍,终于九条尾巴一扫,房门悄然关闭。   房中只剩下她和床上的女子,月光都被拦在外面。狐狸探出舌头,缓缓喝着碗中的药液。   等到碗中一滴不剩时,狐狸身上的皮毛都光亮了许多,耳尖和尾尖的红纹像是火焰在燃烧。   狐狸狭长的眼中散发愉光芒,前爪压地愉悦地伸着懒腰,尾巴都支楞起来。   片刻后直起身,她转身跳上床,踩在江云晚身上,低头看着女子恬静美好的睡颜。   眼前绝色的脸和记忆中那张清俊脸庞渐渐重合,并逐渐化作一位少年的脸。   仿佛回到最初的相遇,那时她也是重伤在身,人形都维持不住,也是这副狐狸模样被对方捡到。   世间的相遇就是这样奇怪,有时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兜转千万次都不相见,但不周山和妖国相距那么远,他们依旧奔去相见,像是有无形的线在牵引。   这便是命运么?   那么命运真是个糟糕的东西,见你空无一物无所畏惧,便往你手中放块珍宝,从此你便受它的操控,兴奋而又恐惧。   毕竟世间的路遍布荆棘,何况还有刀山火海,不知哪个陷阱你就会摔落,珍宝粉碎成渣。   得到又失去,才是世间至痛。   约莫江云晚的肚皮位置,狐狸转了两圈,最后卧成一团,歪头看着女子。   “千阳,嗯,云晚,才过些日子我就要回妖国了,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其实你已经有个很好的姐姐了,我不在她也会好好保护你吧。”   “……照顾好你自己。”   狐狸枕在自己的尾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房间寂静无声,只有两道平缓的呼吸。   “见鬼!你走的时候倒是把瓶瓶罐罐也带走啊!”   狐狸想起什么忽然炸毛,它跃下床咬起玉瓶,尾巴一扫打开房门。   它噗哒噗哒走出房门,四爪快速交错,一路跑到西苑的大池边,把玉瓶丢进去,又做贼心虚地到处看看。   确定没有人看见,它又飞奔回去,把那只碗也叼起来,返回池边扔进去。   扑通的声响中,等到碗也沉没看不见时,狐狸终于松了口气,蹲在池塘边连吁带喘。   “那个臭女人在故意整治我!果然云晚的姐姐只有我一个才对!”   小狐狸咬牙切齿。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一条烤焦的鱼   深夜,深山,深不见底的山谷。   靠着山壁有座古刹,看规模曾经也香火鼎盛,如今已经废弃了,到处是灰白的荒草,荒草中石制灯幢显得斑驳,旁边还有倒塌的护法像。   但今夜古刹中有微微火光,像是路过的幽魂在里面停歇。   寺院一角荒草都被清去,空地上架着篝火堆,年轻男子坐在旁边,火光照亮他微黑的皮肤,像是经常晒在日光下。   是张富有朝气的脸,像是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推门就能见到的邻家年少。   年少挑着木棍,木棍挑着鱼,大白鱼在火上炙烤,鱼嘴仍倔强地张开。   年轻人目不转睛,他是做鱼的好手,也很喜欢各种花样去做鱼。小时候他靠在海边捡鱼,料理好了往外卖才有钱买衣服穿。   直到肉香渐渐散出,年轻人将烤鱼插在火边,再要少许功夫就可以撒盐巴了。   年轻人心满意足,他望向破烂的佛殿中,那里也有一豆烛火,烛火映出一道背影,沉默地像是礼佛的僧人。   他摇了摇头,继续盯着浅焦的鱼皮,三分焦烂,这才是烤鱼的诀窍。   巨大的黑影忽然从南边来,像是晴朗的夜空飘来乌云,快要到山谷上空。   年轻人刚抬头去看,黑影中已经有光点极速飞来,遥远的距离眨眼即至,是个踩在剑上的剑修,剑袍裹身,年纪与他相仿。   “这位兄台,我们的船队想在这山谷中停留,要借宿在这寺庙,如何?”   年轻人没有回答,目光绕过剑修,直到远方的黑影,那像是艘航行天际的大船,又像是飞天的要塞,上面人影攒动。   古怪东西。   “你的意思是,让我离开?”年轻人抬头问。   “事涉我宗门机密,不可让外人在旁。”剑修补充,“我可以出钱补偿。   “千金难买好眠地,何况鱼快烤好了。”年轻人戳戳火堆,“现在断火,好好一条烤鱼就全毁了。”   剑修一愣,旋即浮现怒意,“兄台在开玩笑么?莫说一条,百条千条鱼的钱都可以奉上。”   “师傅说世上欢心最难换。”年轻人摇头,“何况附近都是荒山,我难道让师傅睡野地么?”   年轻人双臂抱怀,“不走!”   剑修顿时无言以对,又看到火堆旁还放着一把剑,显然不是凡物。   “既然大家都以剑为生,那用剑说话如何?”剑修解下腰间长剑。   年轻人终于不耐烦了,苍梧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好说话,唯独关于师傅的事除外。   年轻人却根本不拔剑,随手一招光滑的细棍就到手中,那本是用来串另一条鱼的。   “师傅还说过,剑不是用来说三说四神神叨叨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在剑修疑惑又轻蔑的目光中,年轻人抬臂挥下,木棍带起万钧的风势。   ……   山谷之外的云端,巨大的剑坞缓慢航行,舟底上是要塞般的坞堡。   临近舟首的地方,一位丽人正坐在绣毯上,重朱色的衣袍席地,不经梳理的乌发垂在肩头,被天风时而吹拂。   大多修士都在坞堡中休息,也有些在舟首,却都离得很远为丽人留出独处空间,只有一名侍从在旁执守。   丽人静静翻看手中书卷,不时端起清茗饮一口,一举一动自有风仪,再衬上那张脸,如同清雅的贵妇。   旁边执守的侍从目不斜视,静静望着云海,但终于忍不住用余光去瞄。   他是前不久才升任的,今次第一次靠近家主,冲击感却比凌烈的天风都让他头晕。   何等韵味动人的一张脸啊!   再往下何等白皙优雅的脖颈啊!   再往下何等平坦的胸……   嗯,这块倒可以略过。   侍从的余光从头打量到尾,平复凌乱的心情。   不仅是他,千剑湖中许多人都怀疑过影家家主的性别,当年甚至怀疑影家家主才是影十三的生身母亲,还编排过恨海情天的大戏,一度暗中出书还很畅销。   “念你是新人饶你一次,再有下次逐出千剑湖。”清冷的声音忽然传出,影家家主影月心头也不抬,仍翻着书页,“敢传到外面,断手。敢在外面嚼舌,断脚。”   侍从连忙告罪,俯身间冷汗如雨,但见丽人只是低头看书,仿佛刚才无事发生。   侍从终于起身,战战兢兢在影月心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剑坞忽然在山谷边缘停下,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周围有天云流淌,天云下是几座荒僻野山。   “出了什么事?”影月心终于抬头。   影家的一位修士从剑坞外御剑上前,“家主,剑坞运转核心有些过热,准备在前方山谷停下修检,顺便让大家休息。”   影月心细眉抬起,剑坞核心何等精密复杂,从千剑湖到此发热再正常不过,过去从不会在意。   但自从夏日时那艘剑坞炸裂后,下面的人似乎有些阴影,凡事都谨慎过头,虽然照影家财力再炸几次都无妨。   影月心正要开口,但山谷中忽然有剑气成柱,其间剑意烈烈,像是有人在海中一剑挑起了狂潮。   “山谷中本来有人在,我遣了个弟子去……那弟子出事了!”修士惊住。   山谷之中,御剑的千剑湖弟子同样惊住。   刚才对方握住木棍时他便拔剑,可对方木棍已落下他才剑出两寸。   而在他的身上,握剑半边的衣袍全部碎裂,露出里面的内衬,而另一边衣袍却完好无损,他甚至连伤都没有。   举山如轻,何等可怕的控制力。   千剑湖弟子不仅在出剑速度上败给了一个野小子,甚至剑道修为都难以望其项背。   这传出去甚至不算是笑柄,因为根本没人会信。   年轻人将木棍搭在肩上,刚要说话却闻到糊味,回头却见到鱼已经烤过头了。   “在我把鱼扔到你脸上前,从我眼前消失!”年轻人愤愤道。   剑坞之上,那名修士神色肃然,正要御剑去山谷处理此事,却被影月心叫住。   丽人终于起身,走到舟首的边缘,“是天河剑法。”   “天河剑法不就是……”修士怔住。   影月心已经朝山谷方向拱手。   “原来是前辈在此,影家唐突冒犯,月心在此致歉。”   山谷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影月心不以为意,“调转方向绕过去,到达不周山前,除了维修还有其他需要停下的么?”   “没有了。”修士摇头,八百里群山就在天云尽头,这点距离相比从千剑湖而来的浩荡行程,堪称近在眼前了。   “那直接奔赴不周山吧。”影月心向回走去。   “家主,那要是剑坞再出意外掉落……”修士确实满怀忧虑。   “那你们都御剑过去,不会御剑的爬过去。”影月心已经坐回绣毯。   巨大的剑坞已经掉头,那名谷中的弟子也已返回,没过多久已经看不到船尾了。   年轻人丢下木棍,望着烤焦的鱼唉声叹气。   ”大白鱼。”佛殿中忽然传来淡然的声音。   “来了来了。”年轻人抓起烤鱼的木棍,窜进佛殿中。   不大的佛殿,墙面虽然完整但木板已老旧,角落还有蛛网,除此外空空荡荡,不知多少年前就被洗劫一空了。   唯独佛殿中心有尊佛像,还是极为少见的站像,看来这古刹是久远岁月中,很少见的佛家流派。   佛像前一盏油灯,油灯前一个人,殿中昏暗,颇有青灯古佛的意味。   “师傅,鱼烤焦了,要不你等等我再烤一条?”   ”我是在叫你,不是在叫鱼。”男人又发出声音。   “师傅,在外就别叫我小名了,我大名李雪玉听着多风雅!”小名叫大白鱼的李雪玉抱怨。   佛像前的男人终于转过身,简简单单的旧布衣袍,简简单单的长发,简简单单的眉眼。   同样有些黝黑的皮肤,要是站在南海边,男人大概会被认作是寻常渔夫。唯独身上没有鱼腥味,还多了种内敛的神韵,此时男人倒更像是一尊不食烟火的神佛,与后面的佛像相近。   “那是千剑湖的剑坞,不必理会。”   李雪玉点头,才注意到阴影中还跪着一人,身着对襟羽衣,显然是师傅的剑童。   “你不是应该在不周山等着我们吗?怎么迎到这儿了?”李雪玉好奇道,这里离不周山还有几天的行程才对。   “我来此,是向主人告罪。”剑童身子压得极低。   “什么罪?”   “……我为正苍梧城威名,却先输给千剑湖虞烟,又输给不周山江云晚。”剑童声音低沉。   “这不算什么罪,但你有错,且错不在此处。”男人投下目光,“你四处挑战,其实是为了扬名立万。”   剑童没有否认,身子压得更低,额头与双手齐。   “输不丢人,好高骛远才是,如此打鱼都打不到大的。”男人平静道:“罚你现在回苍梧城,苦修三年不许出城。”   “多谢主人宽恕,今生不到天元境,我绝不出城!”   剑童站起身来,又向李雪玉行礼,大步走出佛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以他的天资,有点难啊。”李雪玉望着殿门轻叹息。   “我当年天资不如他。”男人双手负后。   李雪玉暗中撇嘴,您老是谁啊,人间万载又出了几个大剑仙?   能让千剑湖的剑坞都恭敬改道,自然是苍梧城的大剑仙。   都说大剑仙出世前,剑道风流五斗在千剑湖,四斗在剑澜峰,天下剑士共分一斗。而大剑仙出世后,剑道风流九成九都在苍梧城了。   当然千剑湖底蕴犹存,这些年又出了个小剑仙,硬生生夺回来两斗,不过那都是世间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堂堂大剑仙观礼不周山,坐享一城竟然只带着一个徒弟,像普通人一样风餐露宿。   “师傅,那这鱼,我再给您换一条?”李雪玉晃着手中焦鱼。   男人摇摇头,“年轻时不会网大鱼,小鱼在市集放臭放烂都卖不出,只能带回家自己吃,何况是现在一条焦鱼。不过我今夜没胃口。”   李雪玉一愣,腹诽道:“说来说去到头来还不是让我吃。”   他就着烤鱼的乌黑表面吃起来,直到咬到里面的白肉仍不满足,“河鱼就是河鱼,比咱们南海的鱼还是差点。”   “刚刚他说的人叫什么?”男人忽然问。   李雪玉想了想,满嘴鱼肉含糊道:“千剑湖虞烟。”   “此女我知道,另一个。”   “不周山……江云晚,近来还蛮有名的。”李雪玉说道。   男人点了点头,转过身没有在说什么,静静与佛像对视。   见师傅又陷入这种雕像般的状态,李雪玉自认是师傅最懂事的徒弟,很自觉地不打扰,吃完鱼就到偏殿睡觉去了。   月明月隐,长夜无言,只是等快天亮时李雪玉起了床,仍见到男人立在殿中,身姿比佛像还挺拔。   李雪玉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傅在想什么呢?”   男人看着佛像的脸,“我在想,佛,到底是什么?”   “佛,就是佛咯。”年轻人莫名其妙。   “那么佛真实存在吗?就像佛经里说的。”   李雪玉语塞,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他知道很多人想过,甚至还为此争吵过。   毕竟世间是真的有强大修士的,可若世间有真佛,为何修士们飞天遁地寻遍角落也没见过?   可若世间没有佛,那流传下来的经文又是什么,和尚们拜的又是什么?   但争吵归争吵,大多都无疾而终,世间的和尚们则虔信如旧。   “说不定,是不存在的吧。”李雪玉挠头,“就像那些鬼怪故事一样,大多都是假的。”   “那天下道庭中供奉的那些塑像又是什么?”男人仰头道。   “那……”李雪玉哑口,“那师傅找到答案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或许漫天神佛,曾经存在过,只是站得比我们高些。”   李雪玉习惯性地附和点头,但旋即听懂了话中意味,全身鸡皮疙瘩都惊悚起来。   但想到自己的师傅有多了不起,他立刻又平缓下来。   “去做你的课业吧。”男人淡淡道。   李雪玉垂头丧气走出佛殿,天还擦着黑。   昨日来到山谷开始,他就多了项任务,要把北侧的山凿出一条道来。   因为路是他领的,领着师傅走进山谷,才发现已经走进歧路,再绕到不周山不知道要多久,只能逢山开山还快点。   只是没多久李雪玉又走回殿中,更加垂头丧气,“师傅,我刚刚算了下,以我的本事要凿出山道,折山之礼都结束了。”   见师傅不为所动,李雪玉叹气起来,“师傅,走之前我提醒过你带地图的,是师傅你没带我才试着领路的。”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盯到李雪玉扭过头去才开口,“……我忘记拿了。”   李雪玉咧咧嘴,果然如此,师傅在某些时候甚至有些粗心大意,果然不能少了他这个弟子服侍啊。   男人不再说话,走出殿外向远处的山壁去。   李雪玉一喜,看来自己的话有效,师傅把活儿揽过去了!   北面的高耸山壁之下,师徒两人站立,像是蚂蚁在仰望,偏小的那个蚂蚁还拽着几条鱼,都是用烟熏过的。   “师傅请用剑。”李雪玉递出了自己的剑。   男人并不拿,只是随意招手,昨夜李雪玉用来对付千剑湖弟子的那根木棍便遥遥飞来,落在了男人手中。   没有屏息凝神,没有运气发功,男人握着木棍就这样笔直挥下,像是教书先生敲戒尺。   震天动地的响声轰鸣,整片大地都在摇晃,摇晃中山壁裂开缝隙,并迅速蔓延到山顶,最后裂出一人宽的路,往里看很远才有出路。   李雪玉目瞪口呆,师傅根本不是来凿路的。   ——师傅直接把整座山都劈开了。   若说昨夜他一剑像是在沧海中挑起狂澜,那师傅这一剑就是直接开海了。   “走吧。”男人丢下木棍,率先走入裂缝中。   “师傅等等我。”李雪玉终于清醒,连忙跟上去。   天光终于破晓,师徒两人在光明烘衬下,渐渐消失在山道深处。   山谷再度恢复寂静,徒留一座荒芜古刹,唯独寺中的篝火堆和鱼骨头,证明有人来过。不知要等多少年,才会再有人来。   山风来了又去,但见佛殿中的佛像依旧站立,神色似喜似悲悯。   喜见众生尚安。   悲其不得解脱。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少一人   高大平整的穹顶上有一颗颗璀璨光点游动,若有若无的线在光点间连接,构成简单又玄奥的画,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仍未停止。   田薰抬头嘴巴微张,穹顶上的是星轨图,看起来还会随真正的星辰位置随时变动,哪怕现在是白天。   女子不禁有些感叹,多少练气士费尽心机,苦求能观览周天之地,没想到不周山中就有这样的地方,还是直接把天穹拉下来给人看,不愧是不周山。   这里是乐游原外的东南方向,也是闻名天下的书斋。   田薰转头去看,向前向后都看不到头,穹顶则像山一般高。   这并非错觉,因为建造这座书斋掏空了半座小山,这里昼夜都有明烛照亮,因为日光无法穿过山表。   女子略显呆滞地在里面走着,穹顶高不可及,书架也高不可及,一排排像是檀木的森林。   书斋中还有其他弟子,但与这广袤的空间比起来就像走入野林的猎户们,能闻其声不见其人。   就在田薰还在目瞪口呆时,她倒着向后走撞到了人,背上有温暖的触感。   “你在找什么?”耳边有温柔的声音。   “江山主……”田薰转过身来愣住,眼前是那张绝色的脸,带着浅浅笑意。   “……金光峰弟子,见过江峰卿。”田薰想起对方如今身份,忙不迭见礼。   “看样子你在找书?”女子笑着问道,紫衣上有暗纹的花,衬得她肤色如玉。   “在找《玉真定窍十二解》,这两天学金光术遇到疑难,有位师姐推荐我来看这本。”田薰羞怯地挠挠头。   “这书是上上代金光峰主未成名时写的,确实是好书,不过在另外一片区域。”江云晚随手拿起旁边的灯盏,带着田薰往书斋更深处去,华丽的裙摆曳地。   “多谢江峰卿。”田薰雀跃地跟在旁边,“对了,恭喜江峰卿击败所有挑战者,现在没人敢上擎天峰,那些冷嘲热讽的人也终于可以闭嘴了。”   前几天江云晚独坐山巅,几日内连败四十三名挑战者,现在已经没什么挑战帖敢送上山,消息连她都听说了。只是后来几日都很少有这位新任峰卿的消息,原来是泡在书斋里了。   “庆贺倒不至于,再多来些反而更好。”江云晚道。   “再多些?”   “没什么。”江云晚笑着绕过了话题。   很快她们就到了书斋深处,同样遍布高不可攀的书架,最外面两侧则都是书堆,从竹卷到纸本再到玉简,散乱地堆着像是一座座小山。   “要一座座去扒吗?”田薰一愣。   “知道要找什么就会简单许多。”江云晚抬起柔若无骨的手,正声道:“《玉真定窍十二解》。”   不远处一座书山忽然摇晃,一本古老的竹简从顶端炸出来,眨眼就飞撞在江云晚掌心,像是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   江云晚把竹简交给还在惊奇的田薰,又掏出一封信递过去,“前几日林峰卿的贺礼把府库都装满了,贺礼实在太重,这是聊表谢意的回信,劳烦田山主转交。”   “没问题,交给我吧。”田薰开心应下,将信小心收好。   江云晚点点头,又抬起手,“《庚辛重光录》。”   这次是从某张书架上,飞来一本厚实书卷。   “那我先走一步,祝田山主金光术早日大成。”江云晚柔声说着,拿着那本书卷离去了。   “今天多谢江峰卿啦。”田薰朝那道窈窕背影挥手。   只是等到背影彻底消失,田薰忽而又有些疑惑,总觉得今天的江峰卿和平日的有些不一样。   少了些妖娆魅惑,多了些……温柔?   大概是错觉吧,女子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竹简上。修行才是正事,也不知何时才能追赶上江峰卿的步伐啊……   “嗯?”田薰一愣。   刚才那本《庚辛重光录》,和自己手中的《玉真定窍十二解》相同,都是关于金光术的典籍,艰深晦涩,江峰卿为什么要拿了去看?   而且,看起来江峰卿,好像对金光术相关书卷很熟悉啊……   女子望着周围的书架和书山,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   难道江峰卿最近在书斋,把这些金光术相关的典籍全都看完了?   “不可能吧。”田薰自嘲笑笑,“吃书都没有那样快,浸淫多年的长老都做不到。”   不可能吧……   ……   金光峰顶,殿群一角。   清冷的大殿中即便白日也有上百盏明灯,这里并非金光峰禁地,却是飞鸟都不敢落的地方。   偏殿深处,林琅端坐在书案后,抖开田薰转呈的信,只是看了两遍就放在一边了。   除了漂亮的字让人眼前一亮,其余都乏善可陈,通篇无趣的感谢,车轱辘话碾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那个江云晚,也会做这种俗套的事吗?   只是林琅刚放下信纸,又皱起眉头。   他重新拿起信纸来看,举起在灯盏下,像是在看什么珍禽异兽,每一个字都是从未见过的鳞羽。   林琅忽然将信凑在烛火上烧了,又在烛台下放了一张空白的纸。   信纸烈烈燃烧,黑色灰烬飘飞,但刚烧到一半,忽然有剑鸣声响彻殿中,仿佛有人在此间拔剑。   就在信纸的燃烧处,无形的剑意下落,像是猛兽终于挣脱了牢笼。   剑意雨一般落下,在那张空白纸上侵蚀出一块块复杂花纹。   那是一块块字。   林琅眯起眼睛。   或者说,那是一个个名字。   林琅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眉头皱得更紧。   他闭上眼睛沉思,脸上无悲无喜。   殿中一时寂静,林琅很少进入这样的长考。   等到再睁开眼睛,林琅忽然将纸张与残余的信纸一同烧掉,看着灰烬簌簌而下。   他扬袖拂过灰烬,像是从未看过那封信,拿起几份文书继续处理。   “南朱宗竟然已经到不周山了?”林琅眼角一跳。   没想到南朱宗悄无声息,比千剑湖还要先到一步。   林琅看着这份南朱宗的名单,师长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弟子们也是一代俊彦,南朱宗确实底蕴深厚。   譬如这个名为花舞的女子,在天南名声不落于虞烟,也是此次南朱宗弟子们的领头人物,听说还与朱洛关系匪浅。   “嗯?”   林琅又看了遍名单,眉梢忽然挑起。   此次南朱宗朱洛,竟然没有随宗门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客自远方来   落英巷,庭院深深处。   微风摇动树枝,女子就站在树下,闭着眼睛曲线挺拔。   江云晚睁开眼睛,消化完分身的感悟和消息,此刻分身已经拿了《庚辛重光录》,正在擎天峰中研读,顺便和春息一起盖房子。   想起田薰恭喜再没有挑战者了,江云晚不由笑笑,确实少了些麻烦,但也少了许多磨刀石。   不过还好森罗法咒的修行已算上了正路,剩下的就是慢慢研磨了。   分身如今也已经破入地象四境,再用丹药资源猛灌反而会让道基不稳,因而将分身转为顺其自然,向着四境巅峰徐徐修行的状态。   顺便修习阵道,研读典籍,搭建新房,处理擎天峰的事务……   江云晚掰着的手指头停下,不由自嘲笑笑。   世人常说分身乏术,还好自己分身有术,但这样都有些捉襟见肘,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些?   或许,再贪心些,把第二个分身的事也提上日程?   江云晚摇摇头,将不切时宜的想法先抛出脑外,修行最忌好高骛远,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女子想了想,从袖中掏出那块山主之印,玺首已经用金线串起,将其挂在了身前的枝头上,印玺下方正对着那朵雪白的星屑花。   青葱般的手指在印玺前勾勒,剑气代替了墨汁,画出一道道复杂的符文。   先是身前的老樱上有不可视的光点飘出,汇入山主之印中,继而是庭中的花木都有光点飘散。   最后府邸中刮起无形的漩涡,漩涡眼便是那方印玺。山主之印就像是一方磨盘,驳杂的灵机过滤后都变得精纯,从印玺底部落下,雨点般落在星屑花上。   江云晚剑指足足挥动了一刻钟才停下,停下没多久符文便消散,但印玺与水石花木间似乎已经构成了自行的循环,仍有灵机不断汇入。   江云晚脸色微微泛青,但双手拢入袖中满意点头。其实不仅是府邸中的灵机,整个越秀山都有灵机通过大地输送到府邸中,再从水石花木中溢出。   这便是她近日在阵道一途的长足进步,虽然修习阵法的分身是她自己,付出的辛苦心血其实也来自她自己,但从分身得来就像是有人在免费劳工一般,让女子嘴角翘起。   “这是什么?”虞烟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闭上眼睛感知,就像站在无形的风中。   “我用山主之印作桥,把越秀山盈余灵机都汇聚过来了,不会对山川花木有所损伤,但这样小蝶醒来的日子会提前些,你们在府中修行也会有莫大裨益。”江云晚转身。   山主之印本就有执掌山河,汇聚元气之能,许多山主都印玺不离身来辅助修行,这也算身为山主一项令人眼红的福利。   但江云晚从不需要这些,她的陆府中就有如海的妖气,等若她时刻处在世间元气最丰裕之地修行。   而至于用印玺作桥梁,设阵法以聚拢灵机,这就不是寻常山主能做到的了。   “不用担心时效,为此我还在府中各处设有辅助的金石奇物。”江云晚道。   虽然这灵机漩涡比不上自己强行破境时,那场席卷八百里的风暴,但这里会日日夜夜年年不休,经年累月就相当可观了。   “不周山若发现了不会有异议吗?”虞烟问。   “身为峰卿,总要有些特权。”江云晚眨下眼睛。   “难怪今天才布置,峰卿了不起哦。”虞烟揶揄道,又对着江云晚的脸搓扁捏圆,“寻常修行者也做不到这些吧,这就是世间最年轻的开府境修行者吗?好像更了不起哦。”   “纸腰泥圆意……”江云晚脸蛋圆圆,含糊不清。   “你说什么?”   “只要你愿意长条蛇尾巴,你也可以。”江云晚拍掉对方的手。   “蛇尾巴而已有什么不行,妖化后你腰好像还更瘦了,哪个女孩子不想要。”虞烟双手掐住江云晚的腰,指间的柔韧让她欲罢不能。   “但也会慢慢侵染上蛇的习性,蛇的喜好哦。”   “深冬了,也没见你这条蛇冬眠啊。”虞烟挑眉。   “昨晚我饿了。”江云晚忽然道。   “饿了就去厨房啊。”虞烟一愣。   “是啊,我去厨房了。”江云晚凑在虞烟耳边,“所以我在那里找到了一只老鼠,味道很不错。”   “老……”虞烟神色僵硬,“云晚,你是在说笑,对吧?”   江云晚只是笑笑,舌尖舔过露出的蛇牙。   “诶?”虞烟彻底呆滞在原地。   “所以你刚刚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江云晚笑眯眯询问。   “朱洛要出发去锦青馆了,你说过这时候要来喊你。”虞烟怔怔道。   “那我先走咯,回来再跟你说老鼠是什么味道。”江云晚越过虞烟,向庭院外走去。   “你刚刚在捉弄我对不对?”虞烟转身,一时竟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在说笑,但对方只是朝后挥挥手。   “云晚,你现在实力究竟到什么地步了?”虞烟终于想起自己本来要问什么。   “一个普普通通的开府境修士而已。”江云晚走出了庭院。   虞烟看着江云晚的背影,轻轻叹息,知道长蛇尾变强之类的话只是玩笑。   她也知道对方一路走来,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是吃老鼠……到底真的假的?”   巷子中的马车正对府门,江云晚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娇柔可人的女子。   “其实你不必去的,在府中安心修行就好。”江云晚道。   “算是伙食费,不然心中难安。”朱洛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   “不愧是南朱宗的少主,要是某个白吃白喝的家伙也有这份自觉就好了。”江云晚的揶揄声抬高。   发簪般的小剑忽然自门中飞出,钉在车门梁上,让江云晚头顶一阵凉意。   “当然,虞烟姑娘的陪伴万金无价。”江云晚忙不迭道。   小剑自行拔出,倒转回府中。   江云晚轻咳两声,连忙钻入马车,“启程。”   缰绳挥下,马车徐徐驶出落英巷。   府邸中虞烟将蚍蜉剑插回发间,忽然轻哼一声。   “以前都是我捉弄她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帘布遮住冬日的天光,马车停在锦青馆前已是暮色时分了。   朱洛正要下车,却被江云晚拉住,“稍等,让我做下准备。”   江云晚闭上眼睛,黑红色的光晕覆盖身躯,乌发不断变长,妩媚的眼角变得柔和,身上的衣裙也同步变化。   不过须臾她就变作了那个柔情似水的女子。   既然分身在擎天峰忙碌,她也自然得和分身调换身份了。   “小桐,等下可不要叫错了。”“李幼念”睁开眼睛。   “知道了,馆主。”朱洛笑着应声。   ……   夜幕覆盖人间,灯笼一盏盏亮起,整个镇子光影朦胧。   锦青馆正门前也悬着两盏通红的灯笼,光线暧昧又迷离。   接连有马车从官道拐上小路,最后在锦青馆门前停下,腰佩玉珏的公子哥们都是熟客了,馆中虽然姑娘不多,却正有种金屋藏娇感,像是独属他们的金丝雀。   尤其是那只名叫小桐的女子,何止是金丝雀,简直是蜇人蝎,让人欲罢不能,今夜就有足足五位公子是来找这位小桐的。   “那么几位客人慢饮,幼念先告辞了。”   占地颇广的香舍深处,长发坠尾的女子倒步走出,将房门合拢。   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舒口气,本体装李幼念便有些辛苦。分身与其说浑然天成,倒不如说她有时操纵时,自己便与李幼念无二。   周围的房间里红烛高烧,女人们衣香鬓影,男人的欢笑声也不断传来,酒香与脂粉香弥漫走廊间。   锦青馆的发展她和春息从未放下,如今已经有十几位女子了。   江云晚在廊道中行走,不时向过路的客人含笑致意。锦青馆的姑娘只陪酒献艺,客人绝不可越雷霆一步,曾经也有客人想打破规矩,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也并非所有客人都是来找姑娘,不少客人都是三五成群,在此饮酒作乐。   “幼念姐幼念姐。”俏丽的女子从旁边的廊中快步走来,险些踩到自己的拖地长裙。   “怎么了药红?”江云晚倒挺喜欢这个叫杜药红的女子,她不仅是最先一批进馆的女子,也没什么拘束隔阂。   “有客人在闹事。”杜药红带着江云晚沿某条回廊去。   “闹事的客人让护院们赶出去就好了。”江云晚跟着。   “是位修行者,不仅厉害还是从外地来的。”杜药红急切道。   “这样么……”江云晚扬眉,以前也有修行者闹事,但大多修为不高,都让春息用来练手了。   说着两人已到了地方,走廊深处的房门大开,不断有菜盘和酒碗扔出,在墙上摔得粉碎,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   “男人叫钱孙,入冬后开始常来锦青馆的。“杜药红跟着江云晚藏在拐角处观察。   江云晚点头,对方应该是来不周山观礼的外宗修士,“里面那个女人,似乎不是咱们馆中的。”   “是那个钱孙的发妻。”   “捉相公的戏码么?”江云晚了然。   “这样的戏码都好几次了,只是以前没闹这么大,所以没来找幼念姐。”   “我去将他们赶出去,锦青馆不留无礼的客人。”江云晚点点头,正要出去却又被杜药红拉住。   “单是赶出去没用的,过几天那男人又来,他妻子肯定追过来,然后又是一场大闹。”   “那……”   “找小桐姐来。”杜药红坚定道。   江云晚一惊,“那个钱孙罪不至此吧。”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不讲理的,那个女人不去找自家相公和离,反而常常迁怒姐妹们。”杜药红愤然道,“姐妹们早就怨声载道,那钱孙再不来最好。”   江云晚想了想,“好吧,去让小桐来,再去镇里请个大夫来做好准备。”   她的神色肃然,像是要出动凶残的兵刃。   ……   香舍之外,黛绿园之外,锦青馆正门的红灯下。   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不周山冬日的雨很少见,像是飘在空中的雾丝。   一名女子撑伞站在雨中,伞面上花卉盛开,她的衣裙上也仿佛有百花盛开。   世间穿百花裙的女子有很多,但将百花裙穿得有如此韵味的,只会有一位。   男女的欢笑声从里面不断传来,女子摊开手中的纸条最后确定了一眼。   她来这镇子是来寻找朱洛的,但问了无数路人都没有消息,最后抱着尝试心态,询问了朱小桐这个名字,却换来一位路人古怪的笑,和这张带着地址的字条。   “朱小桐,竟然在这里?”女子望着锦青馆的招牌喃喃道。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拥百花至   香舍深处,朱洛和杜药红交头商量。   “真的要如此吗?”朱洛有些忐忑。   “放心吧小桐姐,我都查过了,那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因为家族盟约才勉强维持脸面。”杜药红说着,“让他们回家自己吵去,不再来就算达成目的了。”   朱洛又回头,后面的李幼念,或者说江云晚只是苦笑,“其实你不必去,我把他们打出去就是了。”   朱洛想了想,“那样对锦青馆名声不好,还是我来吧,怎么说我也在入伙人名录上签过字。”   江云晚靠近极小声道:“那麻烦了,朱洛。”   “接下来,还是叫我小桐吧。”   朱洛闭上了眼睛,须臾之后睁开,里面已经有光华流转,像是瞬间换了个人。   “那馆主我先去了。”女子巧笑倩兮,施施然走入那间房中,明黄的裙角拖后。   房间里安静下来,但并没有维持太久。   裂纹瓷的盘子从屋里飞出,在墙上撞得粉碎。继而飞出的是青花酒壶,撞击声清脆有致,酒水绽出灿烂的花。   “贱人!”尖锐刺耳的声音紧随其后。   “那个钱孙的娘子这样痛恨小桐么?”江云晚倚在拐角小声问道。   “钱孙十次有八次都是来找小桐姐,他娘子应该是把小桐姐当狐狸精了。”杜药红哼着,“少见多怪,小桐姐那样的魅力,哪个客人不想找小桐姐?”   杜药红忽然发现身边的女子脸色古怪,连忙摆手,“幼念姐,我没那个意思。你和小桐姐一样风姿绰约,都是最有魅力的女人。”   江云晚苦笑,倒也确实如此,论业绩自己和小桐平分秋色,被客人们称作并蒂莲。   从刚才到现在她都没有吃味,只是觉得有些荒诞,自己和朱洛是最有魅力的女人什么的……   又是几只碗碟砸出,打断了江云晚的遐思。   房间里满地狼藉,面皮白净的男人矗在一旁,楚楚的衣冠此时也凌乱,脸上带着抓痕颇为无奈,“三娘。”   名叫三娘的女人身段丰腴,头上数根钗子都凌乱,精致妆容遮不住狰狞的神情。   她抓起一个杯盏,冲门前的玲珑女子砸过去。   女子身形不着痕迹地挪动,看似惊险实则安稳地躲过,杯盏在她身后碎裂。   小桐模式的女子抽下鼻子,泪花已经在眼角酝酿,“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不要脸的货色,到这时候还在装可怜么?”三娘指着对方,“你就是靠装这副楚楚可怜相,勾引了我家相公?”   “三娘,不要说得那么难听。”钱孙叹息,“小桐是个好女孩,她也是走投无路才沦落到这里。”   “钱孙!你为个妓 女脸面都不要了,还在这儿说什么?”三娘又冲着男人破口大骂,涂紫的指尖快要到男人鼻子上。   “你越骂越难听了,我和小桐从没有逾矩之事,锦青馆也和别处不一样,你嗓门给我收一点!”男人皱起眉头。   “你竟然为了一个妓 女吼我?”女人愣住,旋即怒火喷薄,推搡男人的肩头质问。   “够了!”钱孙作势要打。   但小桐忽然上前,挡在两人中间。   “钱公子,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姐姐,她只是太在意你才控制不住。”她轻摇钱孙的胳膊,泫然欲泣,   “小桐……”男人的神色柔和下来,又朝三娘瞪眼,“你好歹名门望族出身,丝毫不懂得风姿仪礼吗?”   三娘愣住,正要开口,却看到小桐悄悄回头,在男人看不到的角度朝她眨了下眼,嘴角弯弯翘起,似笑似嘲讽。   “你……你这贱人!”三娘再也控制不住,上前要打,却又被男人挡住,屋中顿时乱作一团。   嘈杂声在外面也听得清楚,江云晚在拐角听得目瞪口呆,杜药红则用狼毫小笔记录不停,像是聆听大道的学子。   “哪里是难为,简直是乐在其中啊。”江云晚捂脸。   许久没注意,朱洛的“小桐模式”似乎越来越可怕了。   江云晚耳朵忽然轻动,有脚步声极快而来。她回头看去,走廊尽头一个女子出现。   江云晚刚想劝阻却看到对方身上的衣裙,随即想到了什么。   但只是愣神的功夫,脸色冰寒的女子已经越过身边,她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不会吧,这下玩大了……”江云晚喃喃出声。   房间中的争吵逐渐升级,三娘要打自家相公时,却是小桐上前护住,被对方拉扯一下,登时摔倒在地。   “小桐!”男人惊呼。   娇柔的女子挣扎着以手撑地,脸上已经是梨花带雨。   “钱公子,三娘姐姐,你们不要再为我争吵了。都是小桐不好,是小桐太寂寞了,所以钱公子才时常来陪小桐聊天的。”   “贱人……”三娘险些一口气没续上,就要去掐死对方,却被钱孙一把推开。   “住手!”钱孙直接把地上的女子搂入怀中,“赵三娘,你以为你和那些野男人的事我不知道么?实话告诉你,锦青楼也不是我进的第一家青楼,成亲前就是如此了。咱俩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小桐是个好女孩!”   “不,钱公子不要这样说,你是小桐见过最好的人。”女子楚楚可怜望着男人,“钱公子,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又望向三娘,哽咽道:“三娘姐姐,小桐没有你这样的福分,遇不到赵公子这样的好男人,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我……我要杀了你!”赵三娘几欲成狂。   “你敢!我今日就要与你和离,娶小桐为妻。”男人高喊。   “钱孙,钱赵两家的盟约你也不顾了吗?!”   “钱公子,三娘姐姐,你们不要这样……”   房间中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有锣鼓伴奏的大戏。   “哦?你要娶谁?”清冷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机,房中三人戛然而止。   钱孙怀中的女子忽然僵住,极为缓慢地回头。   门边站着位身着百花裙的漂亮女子,手中的油纸伞还在滴水,脸色犹如寒冰,那是南朱宗弟子都极少见到的神情。   “……花舞。”朱洛喃喃出声,只是瞬间她眼中的混沌便散去,慌乱与茫然混杂。   “朱小桐姑娘。”花舞笑得让人不寒而栗,“看起来你玩得很开心啊,我是否打搅了姑娘的雅兴,还有姑娘的大好婚事?”   像是超过了承受极限,朱洛轻咛一声,她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百六十章 朱家有女初长成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晴,阳光从门窗的缝隙漏进来,暖热留在近处,光影则在屋内横斜。   花舞坐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屈膝在暖和的厚毯上,裙角散开在地上真的像花朵盛开。   她的膝上枕着沉睡的女子,仰躺在绣毯上,睡得有些不安稳。   花舞垫起女子的后背,想让她睡得舒服些,摸到对方肩头时却不由得一愣。   朱洛的肩头纤瘦,整个人比她还娇小些,在她怀中就像妹妹躺在姐姐怀中。   花舞的指尖在女孩的脸上轻抚,一直到眼角的艳丽纹路,细滑得像是奶乳。曾几何时她也常做这样的动作,可那时怀中人的脸庞很硬朗,一如其端正品性。   温暖的室内熏香沉浮,阳光的角度缓缓移动,最后落在了朱洛的眼角,嫣红纹路在日光下像是妖娆的火。   朱洛终于醒来,眼睛眯开一条缝,感觉到有人在旁边,“我睡了多久?”   “八个时辰左右,现在已经是午后了。”托着她的女子轻声道。   “这是哪里?”   “落英巷的府邸,你自己的房间。”   朱洛终于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那张秀丽的脸,“花舞?!”   她惊得直接要坐起,却又被对方按回怀中。   “昨晚见面就吓昏过去,现在睁眼又要逃。”女子的鬓丝垂下,“就这么怕我?我是山中的老虎吗?”   “因为昨天被你看到……”   “被我看到你在青楼接客,还和客人搔首弄姿?”花舞语气淡然。   “花舞,昨日是因为……”朱洛又要急切起身。   “缘由我都知道了,还有你这些日子的经历。”   朱洛沉默良久,“昨晚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那个锦青馆馆主告诉了我落英巷所在。”花舞犹豫了下,“老实说我们没谈太多,我昨夜确实生气,火冲她撒了不少。”   想到当时花舞不由笑笑,“她请喝茶我就要酒,她上软榻我就要硬椅,我也懒得跟她纠缠,就带着你来到这儿歇息,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江云晚。”   朱洛心思轻动……嗯,应该是昨夜江姑娘把分身也召回来应对了吧。   “花舞,锦青馆不是恶地,那位馆主也并非恶人。”   “我知道,刚进镇子就听说了,把青楼开得像善堂,专收留从别处逃来的女子对吧?但我依旧对她有芥蒂。”花舞摇头,“那个江云晚就讨喜很多,举止得当应对有据,而且似乎与我投缘,这里吃的喝的都是我喜欢的。”   朱洛苦笑,因为那两个本就是一个人,你已经在她面前暴露过一次喜好了。   “那钱孙二人呢?”   “那对闹事的夫妇?”花舞皱眉,“修为不高脾气不小,当时还想与我动手,被我扔出去就狼狈逃了。”   朱洛一愣,旋即无奈笑笑,寻常修士确实不是花舞对手。   花舞出名是因其绝世的舞姿,被誉为天下第一舞姬,但南朱宗弟子都知道,花舞打人的动作比舞姿更流畅。   花舞端来水凑到朱洛嘴边,朱洛怔了怔,还是小口喝起来。   她宿醉后确实有些口渴,昨晚救场前就陪其他客人喝了许多酒,但花舞像是早就知道她想喝水,一如过去很多年。   “你昨晚翻来覆去应该没睡好,其他事先别管,好好休息会儿吧。”   花舞按在朱洛头的两侧,纤纤素指轻轻揉着。   像是躺在花丛中,馥郁香气将朱洛包围,青丝垂在她的脸上,紧绷的身躯悄然柔软下来。   “在青楼挣钱来交房租,不论江云晚的峰卿身份,还是你南朱宗嫡系传人的身份,这件事听起来都很怪。”花舞轻声道,显然有过了解。   “算是对我自己道心的磨练吧,这些日子确实受益良多。”朱洛看着对方桃花般的眸子,“也确实挺有趣的,至于其他……”   “其他的你不用告诉我。”花舞手指揉着,“你肯定有你的理由。”   日光偏移,树影无声。   朱洛一阵恍惚,像是回到了很久前,自己闭关重塑朱雀之体,意外变成了现在这副身体,那时也是被花舞带回去照顾。   她下意识抓住花舞的裙角,这不是第一次被花舞照顾了,也不是第二次,这些年自己究竟被花舞照顾了多少次,以至于习以为常?   “说起来江云晚提到过什么小桐模式。”花舞忽然开口,“那个状态下你还是自己吗?还是像医书上的分魂症一般,一个心分成两个人。”   朱洛沉默片刻,“那个小桐也是我,是机缘巧合得来的,那种状态下我无法自控,心中的阴暗也比平日多很多。”   “哦。听起来像是个宣泄口,那应该对你修行有益,你平时太古板,像个老学究。”花舞平淡道。   朱洛听出了对方的一丝情绪,“你讨厌那种状态下的我吗?”   花舞摇摇头,“只是觉得……很陌生。”   但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出,那种状态下她看不出一丝朱洛往常的影子,好像真的在面对一个小魔头般的女孩。   “这样么。”   两人都沉默下来,房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你彻夜未归,不需要向宗门交代一声么?”朱洛避开先前话题,“带队的师长大概会担心吧。”   花舞摇摇头,“无妨,天亮后带队的师长也过来了。”   “什么?”   “是朱叔叔,他现在正在和江云晚攀谈。”花舞道。   “父亲也来了?”朱洛一惊。   “我之前一直瞒着,但你似乎去过太兴城,太兴城朱雀堂的人说朱叔叔有个私生女,叫做朱小桐。”花舞摇摇头,“后面便瞒不下去了,朱叔叔一向明睿过人。”   “怎么会……”朱洛喃喃道:“我离开太兴城前明明告诫过,不让他们走漏风声的。”   花舞无奈叹息,“你竟然指望你们朱家人,能守住口风么?”   ……   难得的冬日暖阳,飘落的樱花折射日光。   庭院的石桌上,江云晚打量着对面宽袖长衫的男人,那张方正端毅的脸,让她想起朱洛,曾经男人时的朱洛。   这便是传闻中南朱宗掌门之子,朱洛的父亲,朱钰声,一如传闻中的博雅随和。   传闻中这位朱家嫡子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且深居简出,时常让人忘记朱家还有这么一位,都下意识觉得掌门之后便是朱洛。   没想到此次带领南朱宗而来的,竟是这么一位。   “江姑娘,院子很不错。”男人饶有兴趣打量着。   江云晚余光瞄向樱树下的印玺,轻笑道:“朱前辈,不知对晚辈这方阵法有何指教?”   “阵法?”朱钰声笑笑,“我是说这庭院的山水布局不错。”   江云晚一愣,难道真如传闻一般,这位因身体缘故,也并不注重修行?   男人饮口清茶,“江姑娘就任峰卿的消息传来时,我们已经在半路了,所以未能带上贺礼,还望江峰卿见谅,待回到南朱宗我再着人奉上大礼。”   “朱前辈不必这样拘礼,我和朱洛是很好的朋友。”江云晚忙摆手。   “既然不拘礼,那江姑娘叫我叔叔就好了,前辈当不得。”   “朱叔叔。”江云晚泰然行礼。   “真是复杂的感觉啊。”朱钰声忽然叹息,“小洛大半年不回,如今身边的姑娘朝我叫叔叔,本该是觉得小洛出息了,现在却觉得是小洛多了位闺中密友。”   “朱叔叔……”江云晚苦笑不得。   朱钰声笑起来,“小小的玩笑,江姑娘莫怪。”   “父亲,你真的在这儿……”轻柔的呼唤声传来,石桌两人都望过去。   樱树下站着明黄衣裙的女孩,宿醉让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花一般的女子跟在她后面。   “嗯,我的私生女来了。”男人手指轻敲桌面,笑出声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你不知道的事   宁静安详的午后,冬日暖洋洋照在身上,庭院中也寂静一片,却带着诡异的气氛。   石桌上四人围坐,除了朱钰声神色泰然,其他三位女子表情都多少有些不自然。   江云晚最为后悔,她终于明白为何见朱钰声一来,虞烟就直接跑出去玩了。早知道她也跟着出去好了,不掺合进这父女相认的吊诡场景。   哪怕让春息跟着从擎天峰回来也好啊。   桌中心正煮着清茶,茶香随水汽缭绕。   “原来塑炼朱雀之身,还会有这种情况存在。”朱钰声含笑看着旁边的女子,“回去记在族中典籍上,也算造福后辈了。”   “父亲。”女子低垂着头,“家中还有谁知道?”   “入冬时太兴城传来的消息,到我这儿被截住了,经手的人也被我糊弄过去了。”朱钰声说道:“不算太兴城那几个,南朱宗就只有我和花舞知道了。”   花舞朝朱洛点下头证明,旋即又暗中感叹,朱叔叔在族中确实迥异,这口风也紧得不像朱家人。   “那爷爷……”娇柔的女子抬起头,杏眼圆睁。   “我还在想怎么跟他说。”朱钰声轻敲桌子,苦笑道:“照你爷爷的脾气,如果实话实说,他大概会把你打死。如果说我在外有个私生女,他大概会把我打死。”   “太兴城时情势所迫,为调动朱雀堂的人,我只能撒下这谎。”朱洛语气愧疚,似是知道给父亲带来了怎么样的麻烦。   她又旋即抬头坚定道:“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如此。”   朱钰声一愣,旋即抚桌笑起来,“外面怎么变,里面还是这个愣头样子。”   男人笑容渐止,目光投向江云晚,“太兴城之乱本以为是江姑娘力挽狂澜,没想到还有犬子夹在其中。”   “没有朱洛相助,我早死在太兴城中了,这份恩情云晚此生铭记。”江云晚郑重回应。   “无需这样严肃。”朱钰声摆摆手,“年轻人就该这样活着,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去惊心动魄地冒险,还要见最远的风景,喝最烈的酒。”   男人笑笑,“不要像我这样,青春碌碌而过,如今酒都喝不得,只能喝茶了。”   水汽的尖鸣声响起,江云晚起身为另外三人点茶。   “朱叔叔不在乎太兴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江云晚问。   “在乎的人多了,不缺我这一个。”朱钰声又打量朱洛,“宗门里现在腐朽气也越来越重了,你能有这番机缘,也好。”   “多谢父亲点拨。”朱洛即便一板一眼答话,语气也显得娇弱。   朱钰声望着眼前的俏丽女子,苦笑道:“儿子变成了娇滴滴的女儿,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养。”   江云晚放下茶壶,轻笑道:“彼此习惯就好,慢慢朱叔叔就会发现其实没太多变化。”   朱钰声停住手中茶盏,“听起来江姑娘像是过来人。”   江云晚一怔,笑着掩饰过去,“忽有所感而已。”   不过自己也确实算过来人,被三师兄和二师姐发现身份时,自己的窘迫比起朱洛其实不差多少。   “如果此番没有我和花舞找你,小洛你准备怎么参加折山之礼?”男人望向朱洛。   “我的幻术还有瑕疵,但准备冒险一试。”朱洛犹豫道。   “就算能成功,那折山之礼后呢?”   “继续寻找重塑原身的办法。”朱洛回答。   “找不到便不回来,让族中对你生死两不知?”男人的语气忽然骤沉。   “父亲……”朱洛愣在原地。   男人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花舞,随我回宗门驻地吧。”   “那朱洛呢?”花舞呆滞住。   “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吧,她连自己的新名字都起好了,大概也不会在意家中了。”朱钰声淡淡道。   “父亲,我从无此意。”朱洛站起身来,江云晚和花舞也不知所措。   可朱钰声已经走到庭院门口了,眼看就要离去。   “父亲……”朱洛面色泛白。   但男人忽然驻足转身,脸上的肃然被笑意替代,“很早就想试试扮演严父是什么感受了,感觉还不错。突然多了个私生女,总得让我准备一二,不然到时怎么带你回家?”   朱洛如获重释,江云晚则扶额无语。   有这样一个爹,难怪朱洛以前总是波澜不惊的。   “对了,江姑娘,走之前有些事想与你商量。”朱钰声朝江云晚招手。   ……   庭院外的角落,江云晚和朱钰声独处。   “江姑娘,看得出犬子……嗯,犬女受了你很多照顾。”男人笑笑,“虽然没带贺礼,但我朱家也是知恩图报的,所以有礼物想提前送出。”   “礼物?”江云晚疑惑。   “折山之礼就在几日后了,擎天峰处境微妙,姑娘又是单独一人,到时恐有不便。”朱钰声轻声道,“如果不嫌弃,到时可以视南朱宗为援助。”   江云晚脸上还带着浅浅笑意,但眼底却有光华流转。   从自己当上擎天峰卿之后,向自己抛来绿柳枝的人数不胜数,眼前却是最大的一根。要知道这份善意不比寻常,自己只是峰卿,但南朱宗比起整个不周山也不遑多让。   但遐思只是片刻,江云晚沉声致歉,“承蒙朱叔叔看重,但个中情况还有不同,折山之礼恐怕没人能帮得了我。”   “何意?”朱钰声问。   江云晚只是摇了摇头。   某些事虽然宗门未曾宣扬,但不代表不存在,譬如自己身上,还背着白苍谷精心制定的惩罚。   “不过无妨,朱洛是我的好友,彼此守望相助还是做得到的。”江云晚笑容柔美。   落英巷口。   朱钰声已经带着花舞离开了,朱洛送他们出镇,江云晚则在巷口目送那三道背影。   即便到了此刻,她也没弄清楚,刚刚朱钰声到底是出于长辈的关怀,亦或是代表南朱宗来交好,毕竟这是初次相见。   江云晚忽然轻叹,手指揉着眉心。   什么时候,自己开始这样想事情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虚与委蛇呢?   ……   霞栖镇熙熙攘攘,冬日镇民们都很少上山,因而街道两旁少了很多生鲜灵植,多了些腊肉黄酒之类的过冬好物。   虽然是朱钰声提出要朱洛相送,但此刻他一人走在遥遥前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街景,留朱洛和花舞并肩跟在后面。   两位佳人出游,引来许多路人侧目。   朱洛对霞栖镇已经很熟悉了,素指点在各处,向花舞介绍着。春和楼的美食,药汁口的热闹,还有那些夏花冬雪时的模样。   花舞恬静聆听,目光随之游移,但更多时候她会盯着身边的娇柔女子,目光落在她眼角的艳丽花纹上。   很多年前她就与朱洛相识,虽然并非日夜相伴,但从未这样缺席过,好像拼接了许久,关于对方的画像缺少了一块。朱洛所讲的并不止是逸闻趣事,更是其这段日子的点点滴滴。   作为朱小桐的点点滴滴。   “花舞,你怎么了?”朱洛见身边人许久没说话。   “我没事。”花舞摇头。   朱洛轻叹息,“好歹我现在算是女子,女孩家的心事也算懂得一些了,你这样怎么能算没事。”   她转过身来却愣住,才发现自己现在比花舞还要矮一些,无奈仰头道:“花舞,你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吗?”   花舞低头看着那张艳丽的脸蛋,听着对方娇弱的嗓音,忽然狠狠扯着对方的脸蛋,怒哼道:“是啊,本来气消了,但现在又想起你昨晚对着男人娇啼婉转的样子了!”   “抱歉。”朱洛含糊说着。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花舞忽然放下手。   “什么?”   “为什么要向着我道歉?”花舞目光与朱洛相接。   人潮在周围来往,她们像是站在孤岛上,外面的热闹都被隔绝,四目相接中一片寂静。   朱洛忽然扭过头去,垂发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   但等她再抬头时,花舞已经走远了,和朱钰声一起,渐渐消失在人潮中。   是啊,为什么都不曾向父亲道歉,偏偏独向花舞呢?   纤瘦的女子仰头,冬日的青空万里无云,天盖之下好像独她一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父女和父子   距离乐游原六峰不远的深山,常青的树中混着枯败的枝,于是幽寂中带着冬日独有的萧索。   朱钰声在山中行走,大袖低低垂着,花舞跟在身后。   他们到了一处山脚下,再向上不远就是高大巍峨的山门,雕梁画栋沿着山势向上分布,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走动。   这里便是南朱宗的临时驻点,即便南朱宗弟子也要感叹不周山的底蕴深厚,随意便腾出一座山来安置客人,似乎八百里山川处处都能容人。   但在山门前朱钰声忽然停住脚步,望向身后沉默一路的女子。   “不必担心,会有办法让小洛复原的。”朱钰声安慰道。   “朱叔叔,我没有在忧虑这些……”花舞摇摇头。   “那么,是在想小洛到底喜不喜欢你?”朱钰声轻笑。   花舞沉默片刻,“朱叔叔,我很久没想过这些了,这些没有意义?”   “为何?”   “我陪在朱洛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锋芒毕露,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继承南朱宗。”花舞轻声道:“何况朱洛觉醒了朱雀之身,那么能嫁给他的只有朱氏的族人,来保证朱雀血脉的纯净。”   男人一愣,没想到对方在想的是这些。   “即便朱洛无法复原,南朱宗也会从族中找个血脉优秀的男人,让她生下孩子吧?”花舞看着朱钰声,抿下嘴道:“朱叔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是千年万年的规矩,改不了的。”   朱钰声沉默片刻,这些确实无法否认,但他还是摇了摇头,“你在小洛心中,或许比你自己想的要重要。”   “所以我更不应该去想那些未来。”花舞轻声道:“我不想让朱洛为了我,去对抗南朱宗,与自己的族人为敌。”   “朱叔叔,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说着花舞已走过朱钰声身旁,经过山门往山上的楼阁而去。   朱钰声看着那袭渐行渐远的百花裙,轻声笑道:“外柔内刚,倒与小洛恰好相反,但也正好相配,虽然我说的话可能没用。”   “不过好今日又如何过好明天?”男人无奈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心思深沉啊。”   他正要走过山门时,却忽然转身,望向旁边的山头。   那座山上同样有山门,山门后同样是美轮美奂的建筑,里面人影闪动,仿佛是这座山的复制。   ——那是千剑湖的驻地所在。   两座山的山门位置都相同,在朱钰声视线的尽头,那座山门下也有道人影,是位雍容的丽人。   “影家主。”朱钰声向丽人拱手,嗓音温淳。   “朱先生。”影月心同样回礼,看样子也刚从外面回来。   “看朱先生样子,似乎遇到了开心的喜事?”影月心问。   “多了个可爱的女儿,如何能不开心?”朱钰声笑笑,“那么就此告辞,我们折山之礼再见。”   朱钰声穿过山门,消失在山道深处。   影月心在山门处矗立良久,修长的手隐在袖中,他静静望着山门深处。   “……女儿吗?”   穿过山门,穿过山路,穿过那些与千剑湖迥异的景色,影月心来到了楼阁最深处,推开了自己庭院的门。   消瘦的背影立在庭院中,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人影转过身来,漂亮的眉眼与影月心有几分相似。   “父亲。”影十三轻声道。   “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影月心没有丝毫惊讶,径直越过影十三,穿行在庭院的假山流水中。   影十三在后面跟随,“你交代的那个千羽君的事,我搞砸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件事本就不需要成功。”影月心淡淡道:“那位千羽君就像是柄尘封的剑,只要有人拔出就行,掌剑的人不必是我们。”   影十三皱起眉头,“不像是掌门会做的事。”   “本就不是掌门的意思,十三家的某些人做的决定,影家牵扯不深,我也只是帮着顺手为之而已。”   “他们要与不周山为敌吗?”影十三问。   “没有人能与不周山为敌,他们只是想看看会不会有所变化。”影月心穿过庭院在廊下站住,回头看见影十三的皱眉模样。   “我知道你讨厌这些事,若有一天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就会明白世间大多是这些事。有时雪中送炭,有时背后一刀,怎样有利便怎样做。”影月心平淡说着,“甚至有时是像这样无聊地试来试去,试几十次才会有一次真正出手。”   “那父亲准备怎么做?”影十三直勾勾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说了,有时雪中送炭,有时背后一刀。”   男人转身走入正堂内,却看到影十三也从后面跟进来。   “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到,不愿共处一室的地步,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姓扣下来。”影月心正坐,拿起一本书卷。   “我是影家的人,和我决定自己要做的事并不冲突。”影十三对着影月心坐下,“我还要回千剑湖,用家族的资源继续我的修行。”   影月心一怔,忽然多看了影十三两眼,“你比之前变了些,是经历了什么事,还是见过了什么人?”   影十三扭过头去,面无表情。   影月心也不强求,低头看着手中书卷,影十三则执拗地坐在原地。   房间一时无声,庭外云卷云舒。   “你想要问什么?”待看完半部书,影月心终于抬头,显然很了解对方。   “虞烟的事。”影十三不自在道。   “宗门已经形成共识,就当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她依旧是千剑湖的明珠,折山之礼照常参加,影家甚至还会给予补偿。”影月心淡淡说道   “又是那些高高在上者的一厢情愿?”影十三没什么好脸色。   “是双方的共识。”影月心干脆收起书卷,“我今日出去就是与她相见,她比我想象的聪明,甚至比你更适合坐我这个位置。我的想法依旧不变,娶了她不管对你还是对家族都有莫大好处。”   “我不会娶她,也不想将来见每一个人时,要考虑是送炭还是刺刀。”影十三瞪眼。   影月心迎着锋锐的视线,良久才开口,“随你,送炭刺刀都有你大哥来做,你只要保证自己的实力,到家族需要你那一天不至于无用就好。”   两人相似的眼眸对视,堂中安静下来,似乎有无形的冷气流淌。   “宗门那些老鬼为什么忽然这么好心?”影十三终于绕过了话题。   “世道要变了,即便千剑湖也要把所有的力量收紧,没有人会质疑虞烟的潜力。”影月心回应。   “世道变了?什么时候?”影十三显得迷惑。   “或许已经变了,比如在今年的秋末。”   影月心站起身来,走到廊下,望着清冷无垢的天空。   “又或许马上要变了,比如就在几天之后。”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两人成行   锦青馆,黛绿园。   红日已经渐渐爬起,但庭中仍有清冷的雾气,日光将薄雾撕裂成一片片的。   园中有小桥架过流水,桥上有位长发坠尾的女子,身上的白色裘衣像是霜雪。   女子慵懒地靠在桥边,抓一把饵料撒出,桥底许多锦鲤哄抢,像是喷涌的泉,水面漂浮的枯叶被鱼群撞来撞去。   但在女子眼中,无论漂流的枯叶,还是远处赶来的锦鲤,它们的轨迹都有不同的意味。女子仅是随意改变撒料的方位,便如调兵遣将般让鱼群随心意分布,枯叶的碰撞都在计算内,水面鱼叶纷乱,隐隐像是玄妙的阵型。   夜夜红烛高烧,锦青馆中的姑娘们大多起得很晚,现在才渐渐有人起床。   不时有轩窗开启,惺忪的美人们趴在窗边,素白的肌肤在日光下闪亮。   尽管香舍的正门大开,仍有姑娘们在廊道穿行,她们衣衫不整,毫不在意地展现年轻美好的线条。   姑娘们梳头整面,一边热情地朝李幼念打招呼,桥上的女子微笑回应。   整座香舍像是苏醒过来,廊下莺莺燕燕,佳人们追逐嬉戏,还有的姑娘在园中荡起秋千。   李幼念在桥上含笑看着,不时用饵料戏弄锦鲤,操弄各式的阵法。   忽然有清脆连绵的响声,郑春息出现在香舍门口,手中是不知从哪找来的小锣,敲得所有姑娘都塞住耳朵。   “早课时间到了,今天要练习玉门吐息法。”郑春息叉腰,气势盎然,“在课上打盹的要罚抄心法三遍哦。”   姑娘们愣了下,连忙加快速度收拾起来,秋千上玩乐的也吐吐舌头跳下来。   “春息姐,我才刚起床呢。”杜药红从后面枕在春息的肩头上,不住打折呵欠。   “之前就你口号最响,现在又惫懒起来了。”春息轻拍对方的脑门。   “是哦。”一提口号杜药红来了精神,上前两步朝众人振臂一呼,“姐妹们,我们的口号是……”   “我们可以欺负客人,不许客人欺负我们。”稀稀拉拉的响应声,显得没精打采。   “大声点,听不见!”杜药红精神头倒显得很足。   “药红,虽然大家想这样做,但口号太霸道了。”有知书达礼的姑娘回复。   “自强不息,这不正是我们想做的吗?不然还要干嘛?”杜药红抱臂道。   “又不冲突嘛,至于想做的……不如把不留客人过夜的禁令取消,再让馆主教我们些采补的功法。”有女子笑嘻嘻道:“我看最近有很多客人看中药红你哦。”   “讨打!要采补不如今夜你陪我采补!”药红冲过去闹作一团。   “要采补我也要去找馆主。”女子尖笑着躲避。   郑春息哭笑不得,折腾半天才让众女往园后的修炼场所去。   她把小锣扔到一边,往桥上笑吟吟旁观的女子走去,“好了,姐妹们都准备就绪,剩下都是你这位馆主的活了。”   “春息你才回来不久,也让大家再缓缓吧。”李幼念温柔笑着。   得益于自身实力,她很早就盖完房子回来了,春息则慢了几步,看起来确实颇为卖力,虽然没有晒黑,但皮肤也微微泛红。   “就像药红说的,要自强不息啊,不论她们还是我,你让我带回那些誊抄的典籍不也是为了这个吗?”春喜耸肩。   李幼念无奈笑笑,虽然她无法传授姑娘们擎天峰功法,但不周山书斋中有的是上乘典籍,誊抄后再以她如今的眼界略作修缮,足以让姑娘们的起步点比许多外宗弟子都高了。   何况功法并非绝对,所谓修行,一字记之曰心而已。   “那我先去了,春息等下你也过来吧。玉门吐息法虽然基础,但对你也有许多裨益。”李幼念走下小桥,往园后的方向去。   “等等。”郑春息叫住对方,掏出几份文书。   李幼念一愣,那是她随手放在书房的东西,摇头轻笑道:“在馆主书房里偷看,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本想迟些再跟你说的。”   “帮你收拾书房时无意看到的嘛。”春息撇下嘴,“那我的好馆主,锦青馆真的可以主动招揽了吗?”   文书上是一套尚未完备的计划,但已经足够详尽,涉及资源分配、修行章程、对馆中的保护等内容。   过去锦青馆不过是临时起意的东西,对投奔来的女子也是随缘而收,而若依照这套章程而行,那锦青馆才可称为真正地活过来了。   “是啊。”李幼念点头确认,郑春息顿时开心起来。   “可是我没春息你那样好心哦,要去帮助无依无靠的姑娘们。”李幼念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郑春息愣住。   李幼念转过头去,目光跟随水中的鱼群,“你就当你的江姐姐近来想明白了,有些事单靠她一个人是不够的,所以她便起了坏心眼”   “于是我便也起了很坏的心眼。”女子笑笑,转身往园后方向去。   郑春息沉默在桥上,她又看了遍手中文书的内容。   锦青馆的营业足以维持开销,修行典籍更好解决,霞栖镇临近不周山,灵植资源等很好找,万不得已还有擎天峰府库做资源置换。   如果真能将其推行下去,那锦青馆或许真的能成为了不得的势力吧……郑春息不禁遐想起来。   “坏心眼么?”她盯着文书,忽然笑起来,“‘不以资质为先,以品性为重,境遇为重’……这不还是个更大号的善堂吗?”   “江姐姐,还说你不是烂好人?”   女子合上文书,突然又愣住。   “说起来,江姐姐本体去哪了?怎么只见到分店?”   ……   不周山西麓,八百里山川人烟最稀少之地,但也是风景最壮丽的地方。   入目到处是苍郁的山川,在冬日有种嶙峋的美,能听到大江轰鸣的声音。   江云晚立在一座山巅,脚下就是绵延弯曲的深峡,白色的颍江在里面奔腾,撞在一处处急弯上,像是一条长龙在寻找出路。   九曲连环,西麓最著名的景色。   这里也曾是形胜之地,悠久岁月中许多道人在山中结庐,高峡深山中也不知藏着多少荒废的古刹。   江云晚用眼睛丈量这方莽莽山河,静静聆听江水的咆哮声。   不知过了多久,山崖边忽然有人影跃上来,氅衣随风鼓荡,冰凉甲胄反射着日光。   “雪时节在近处看过了,现在觉得九曲连环如何?”江云晚问道。   大妖的目光似乎穿过甲胄落在女子的脸上,“很漂亮,我很喜欢。”   “那就好。”江云晚笑笑。   这是第三日自己带这位大妖出游了,毕竟那个夜晚,自己曾答应对方做个人形地图,何况对方之前也确实帮了自己不少。   “说起来那晚你潜入我府中,真的只是为了请我作向导么?”江云晚问道:“事后想想,总觉得我错过了什么。”   妖国使节沉默片刻,“我那晚确实是在寻找某样东西,不小心闯入了你的府中,便寻了个理由退走,不过想请你同游也是真的。”   “你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江云晚有些诧异,“看起来你已经放弃寻找了。”   “那夜事后我也想了想,有了些猜测,所以改变了方略。”妖国使节轻声道:“我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只要能把握住,自然能找到我要的东西。”   “那你把握住了吗?”江云晚好奇问道。   “最近正在把握,关键点很诱人,也很危险。”大妖嗓音轻轻。   江云晚听得云里雾里,只能礼节性回应,“那祝雪使节顺利。”   大妖点点头,忽然注意到眼前女子说话间,手似乎不自觉地贴着腹部,这三日都是如此。   “如果你这几日不舒服的话,我们便回去吧。”大妖说道。   江云晚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最近有些奇怪。   总觉得晚上睡觉时,有什么东西压在肚子上,鬼压床一般,只在入睡后才会有感觉。   偏偏怎么都查不出端倪,所以近来总是不时检查,看自己陆府窍穴是否出了问题。   江云晚忽然一愣,听出了对方话中意味,旋即瞥下对方,“多谢关心,我身体无恙。”   自己又不是朱洛那种体质,会在那几日床都起不来……江云晚腹诽着。   她看着眼前平静的消瘦身影,又觉得奇怪,对方直言这事的时候,似乎太平常淡然了些。   “我们走了多远?”大妖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壮阔山河。   “很远了,这里算是八百里山川中,我们看的最后一片名胜了。”江云晚走到对方身旁,天风刮过崖边,卷起她的青丝,“为什么问这个?”   大妖点了点头,“只是觉得这趟不像是你带我出来,倒像是我陪你行走。”   江云晚投去诧异的目光。   “路过那些名山大川时,你看得比我还要入迷仔细,尤其是一些雄阔山水。”大妖说道。   江云晚一愣,旋即嘴角盈满笑意,没想到被对方看出来了。   “我在练剑。”   “练剑?”大妖声音一轻,但很快想通了什么,点头沉声道:“确实是在练剑,也确实是好剑。”   “所以就算我不找你,你也会来借山川养剑意吧?”大妖忽然问道。   江云晚眼角勾出狡猾的弧度,“同行便是缘分,何必追究缘由?”   “总要有些补偿。”   “那雪使节想要什么?”   “陪我在这里再看一会儿吧。”   这是江云晚没想到的答案,她愣了下才点头答应:“好啊。”   两人就站在高峡边缘,九曲折行的长龙在脚下咆哮,璀璨的日光照入,浪花被染成迷离的色彩。   而高峡之外还有重重山水,大地像是褶皱的绸缎,雄阔风情一直铺到天边尽头。   “后日就是折山之礼?”大妖问道。   “是啊,折山之礼后雪使节就要回妖国吧?”江云晚道:“那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会有再见的时候。”甲胄中传出低沉声音。   “但愿如此吧。”江云晚笑。   两人安静下来,只有波涛奔流的声音在回荡。   “既然是练剑,要下去在近处看么?确实很壮观。”大妖问道。   江云晚摇摇头,“不取其形,只取其意。”   女子抬起手,遥遥虚握远方的山川,像是要抚摸那些起伏的山线。   “那段山的精气神不在那里。”大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还怎么看啊?”江云晚噗嗤笑出声,但还是好奇地闭上了眼睛。   “我带着你看。”   大妖抓着她的手,缓缓沿着远方的山脊移动,又逐渐移向他处。   隔着群山万壑,他带着她抚摸天穹的尽头。   ……   越过西麓,越过八百里山川,直到东麓的更东方。   不周山以外的某片原野,原野上有条大道直通不周山,因而过往行人很多,这里渐渐形成一片小镇,也算不得太荒凉。   大道旁有家酒铺,三三两两的客人散坐在几张桌子上,旧黄的旗招随风起落。   是个平凡的午后,是个平凡的酒铺,唯独酒铺中心的一桌惹人注意。   不大的桌上挤满十几张空盘,上面还有菜肴的残渣油光。   桌边坐着个身段极瘦长的男子,长发竖直散在背后,他正捧着大碗往嘴里扒,食物像是直通到肠胃,而桌子上已经叠起比他还高的空碗。   小二战战兢兢地靠近,将桌上的盘子撤下,换上热气喷香的新菜。但他知道这桌菜也会很快被吃完,一如之前的半个时辰。   这是个赚钱的大好时机,但小二却觉得恐惧,场面实在太诡异。尤其是那个男子对面的另一个身影,虽然不怎么动筷,却更显得古怪。   那身影戴着古怪的高帽,身上裹着笔挺的黑衣,但最古怪之处却在脸上。   那是张漆白的面具,又像是纸浆糊成,有三条狭长缝隙在嘴眼处,随他的话语而轻动,构成诡异的笑脸。   “你真的是太古四大凶兽的饕餮?我怎么觉得你是饿死鬼投胎?”男人轻轻笑着。   但被叫做饕餮的男子并不理会,又端起满满当当的宽面往嘴里扒。   面具男人饶有兴趣打量着,“倒是头挺有意思的凶兽,当年我应该离近些看看你。”   回应他的只有吞咽声,夹杂着“大周的面不错”之类的评价。   “雪月海没教你餐桌仪礼么?你瞧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着。”面具男人十指交叉撑着下巴,“再说公共场合总要注意影响啊,这样对大家多不好。”   几次三番都没回应,男人终于拍下对方的头,笑道:“我说,能不能别吃了?”   大碗骤然砸在桌上,饕餮清秀的脸上满是怒容。   “我最讨厌吃饭时被打扰,不要觉得你是什么狗屁隐山的老大,我就不敢吃了你!”   “不要生气嘛,我认输我认输。”面具男人举起双手,但面具后的笑声依旧从容。   “我只是为你担心,你现在就吃撑了,到时侯不周山里那么多人,你可怎么吃得下啊?” 口婴口婴口婴   民那,万分抱歉,今天有急事耽搁了没赶完,所以更新推迟到明天,大家也早点休息吧,嘤嘤嘤。   嗯,这样就又到了睡前小秘密环节,这次要讲什么呢?   对了,其实洪掌门和陈未是年少时前后脚进的擎天峰,陈未年少时长得特别秀气,新弟子又都穿着制式衣袍,所以洪掌门长时间以为陈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只不过胸口平坦些。   直到陈未生日时大家一起下山庆祝,洪掌门也提前准备很久,想要一举夺下“陈未小师妹”的芳心。   结果到了山下,大家先去了山下特有的大浴场体验,然后……   然后,洪掌门就闭关整整半年没出来。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寒鸦   一顿饭从午后吃到日暮,残阳从西面照过来,整片大地都是血色。   一只寒鸦落在酒铺旁的老树上,抖擞完羽毛凄厉叫着。   门外忽然传来驴嘶声,还有板车急停的声响。   搭着汗巾的伙计冲进来,在大冬天里汗流浃背,“掌柜,我把菜都买回来了,足足一车……”   伙计愣在原地,酒铺中空空荡荡,客人都已经走光了,只剩几座小山般的碗碟,还有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店家。   “掌柜的,客人们呢?还有那个怪人”   肥头大耳的掌柜探出头,“那人等不及你回来已经走了,说是去其他地方找吃的,其他客人在之前就被吓走了。”   “那我们不是亏大了?”伙计拍大腿,他明白掌柜为何面无血色了,这场霸王餐足以把铺子吃垮了。   “没有没有。”掌柜连摆手,掏出一张东西,“那个面具人说会有朋友替他们结账,他们走后不久真的有纸燕飞过来,丢给我了一张金票。”   “纸燕还会飞?”伙计目瞪口呆,“乖乖,那他们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伙计看着掌柜手中的金票,上面的数额之大让他目眩,角落里还有漂亮的花押,绝对是可以在各州府兑换的真货。   “掌柜的,这字是念‘金’还是念‘无’,还是别的什么啊?”伙计指着花押。   “倒像个昧字……你管那么多干嘛!”掌柜把金票塞进怀中,“我们快走!”   “干嘛要走?这不是挺好的嘛,还大赚了一笔。”伙计挠头。   “你懂什么!”掌柜拿出一个纸包摊开,“刚才那个大胃王脚底蹭下来的,他们走后我偷偷捡起来了。”   那是几粒细小的灰褐事物,像是被踩扁的泥土,还带着些微的古怪味道。   “这是什么?”伙计捏住鼻子。   “那两个客人走后我跑了好几里地,找了位寡居的老学究,他说这像是某种马粪,只是这种马不符合任何书上的记载。”掌柜脸色发白,“那老学究还说他前两天出去访古,十几座荒山里都是这东西,在林子里厚厚得跟地毯似的。”   伙计愈发困惑,“这意思是,有大群神秘野马跑来咱们这地界了?”   “愚蠢!中州道哪有野马群?”掌柜目光鄙夷,却又不自觉压低声音,像是在讲禁忌的词汇,“这种数量的马群,世间只有一种。”   “什么?”伙计也紧张起来。   “我有个亲戚是边军退下来的,他给我讲过怎么靠马粪看出战马数量。”   “掌柜的意思是,这附近有撮军队?”伙计一愣。   “何止是一撮,看这粪便数量,简直是千军万马!”掌柜压低声音。   伙计彻底呆滞在原地,虽然知道掌柜的不是常人,能在这条野路上混饭吃的,哪怕乞丐都在脚踝别着刀,但他从未想过掌柜有一天会……发疯?   中州道根本没有大规模骑兵,更不可能是北烈国骑军长驱直入,边军和州兵两道防线又不是摆设,再说真有那天大周都亡了。   “难道附近要打仗了?”伙计嘟囔着。   “不管是什么?对我们这些人都是灭顶之灾,快走!”掌柜催促。   尽管伙计打心底不相信掌柜的话,觉得这纯粹是癔想,但毕竟他只是跟着做工的,掌柜发疯他只能跟着疯,掌柜收拾东西他只能更加勤快。   荒野小店没太多赘余,不过半个时辰就收拾妥当了,板车上的菜肉全换成了钱财杂物,剖开的半扇猪都扔在尘埃里。   车架上伙计正要扬鞭却被拉住,坐在旁边的掌柜眼神惊恐,“不要去北边,往南走往南走!刚刚那两个客人都去北边了!”   马粪都积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那两个客人又那么古怪,稍微细想便让人头皮发麻。   伙计撇撇嘴,刚调转驴车的方向,就听到巨响从北方传来,他和掌柜一同扭头看去。   视线的尽头是座孤立的青山,立在原野上就像巨人拍下的手,但就在两人的惊悚目光中,那座青山忽然倾塌无踪,连烟尘都没有惊起。   饱嗝声在原野上回荡,像是惊雷炸起,余音不绝。   “那个人……把山吃了。”掌柜颤抖地指着。   伙计头上已经满是涔涔冷汗,手上滑腻得鞭子都抓不牢,几次挥鞭才成功打在驴屁股上。   只是一眼他现在已经完全信了掌柜的话,那个男人是怪物!那么何止是千军万马,哪怕说都是这样的怪物他也相信。   “驾!”伙计的声音扭曲变形。   老驴终于迈开蹄子,带着惊悚的伙计和瘫软的掌柜离开,沉重的货物压出深深车辙,偏离大道一路向南,到最后连驴车也消失了。   这一刻荒野僻静无声,如血残阳席卷天地。   大群的寒鸦从远方飞来,落在酒铺外的老树上,叫声凄厉不绝。   寒鸦们在地上啄食被丢弃的血肉,血水和残渣到处都是,黑与红混杂,像是一场血腥的祭祀。   ……   黄昏去了又至,又是一场夜幕,黑暗席卷人间。   落英巷府邸,东庭中有几盏灯笼亮着,昏黄光影照着落樱。   江云晚躺在樱树的枝桠间,几根枝干刚好拼出凹陷,能让她舒服躺下。   女子纹丝不动,像是睁着眼睛在沉睡。   “明天就是折山之礼了,不睡觉在看什么呢?”虞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树下。   “在看好东西。”江云晚动也不动。   头顶是粉白的树冠,又像是粉色的海悬浮,稀松的缝隙间能看到夜空,视线中恰有一轮孤月。   “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不给。”   但虞烟已经轻盈跃上来,树杈间的凹陷狭窄,两人顿时挤作一团,衣角纠缠,青丝相绕。   “你别乱挤……”江云晚抗拒着。   “谁让你长这么大屁股。”   终究还是虞烟占了上风,直接强行躺在了江云晚身上,见到了树冠上的月。   “嗯,确实是好东西。”虞烟满意道,但又觉得身下不舒服。   “一个男人,长那么挺干嘛?”虞烟哼哼着。   江云晚也觉得难受,见无法将对方赶下去,干脆调整两人姿势,将虞烟换角度抱在怀中。   虞烟满意地点点头,悠哉地枕在江云晚的肩头,两人就这样看着月亮。   “朱洛还在修行吗?”江云晚问道。   “大概还在为明天准备吧,毕竟她要以朱小桐的身份参加。”虞烟道。   江云晚点头,又想起什么,“折山之礼后,朱洛就要准备回南朱宗了吧。”   “是啊,我和朱洛并非不周山的人,本就是为了折山之礼才在霞栖镇待那么久。”   “那你呢?”江云晚问道,她知道虞烟已经解决了千剑湖的问题。   “听你的意思,倒像是在催着我走咯?”虞烟哼着。   “是啊,你走了就少份伙食钱。”江云晚手指轻轻梳着虞烟的乌发。   “哼,本来是要走的,但想想你这么笨,又当上擎天峰卿,遇到危险脑子不灵光怎么办?”   “那你不回千剑湖了吗?”江云晚一愣。   “所以说你脑子不灵光。”虞烟轻啧,“经常回去就好,当年我不就常常两边跑,何况现在能御剑。”   “看来还是要多个吃白食的了。”江云晚言语嘲讽,笑意却轻柔,不经意想出到时的场景。   虞烟不在的时候自己就在擎天峰修行,虞烟来了就回落英巷互相切磋。   嗯,这样似乎和当年没什么差别。   “听你的意思很不想我来吃白食咯?”虞烟看着月亮,“好啊,那折山之礼后我就消失,让你再也见不到我算了。”   “虞姑娘是要从此闭关,直到成为一代剑仙吗?”江云晚轻笑。   “那干脆现在好了。”虞烟作势就要往树下跳,却被江云晚按住。   “好吧,这座府邸对于我和春息两个人来说,太大了点儿。”江云晚无奈道。   “嗯,那好吧,本姑娘只能屈尊降贵,帮你添点人气了。”虞烟笑着躺回去,甚至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   永不相见么?小孩子般的气话。   怎么会永不相见呢?   江云晚苦笑,只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像小孩子般,忍受不了冷清了呢?   两人都不再言语,灯笼的迷离光影打在她们脸上,混杂着清冷月光。   江云晚静静搂着虞烟,不知是樱花香气还是对方的气息传来,在淡淡幽香中,江云晚终于在清月下闭上眼睛,似是沉睡过去。   以前她总想让折山之礼来的快些再快些,然后不断地修行。   但现在她倒想让此刻的光阴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二百六十五章 百宗朝山来   群峰间飘着雾气,那些露出的峰顶像是海中的群岛,清晨里群峰寂静幽远。   忽然有细碎的声音响起,从遥远的群山深处而来,那是雾气被搅动的声音。   雾气忽然破开,绮丽的生灵出现,透明的尾鳍妖娆扭动,像是水中游动的鱼。   那确实是条鲤鱼,却庞大如浮岛,它在雾中缓缓游动,火色的鳞片仿佛燃烧。山中像是一下回到神话时代,精灵在山中漫步。   鲤鱼背上系着巨大的屋篷,又像是宫殿般的车厢,鲤鱼载着车厢前进。   天光从屋篷的缝隙落入,落在常胜的脸上,他从入定中睁眼,见到周围都是交叉的光柱,照亮还在入定的同门。屋篷当中一根定心香,周围桌椅陈设如常,弟子们都环绕篷壁而坐。   落星门弟子向来以勤勉自制著称,他们天亮时出发,路上也都用于修行。   常胜无奈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初该让副门主挑个近点的地方。   不过座下的红鲤是颇为珍贵的灵兽,在不周山竟然只作运客用,这便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底蕴?   “你为何心神不宁?”旁边的青松真人忽然问道,此刻他仍闭眼,黑白道袍衬得他仙风道骨。   “我只是在想,不周山的折山之礼究竟是什么样?”常胜小声道。   “你以前和不周山的朝千阳交好,他没有告诉过你吗?”青松真人,即落星门的副门主开口道。   “他以前没参加过,我以前也对这些不感兴趣。”常胜挠头。   青松真人闭眼静坐,双掌在膝作朝天式,“折山之礼其实是不周山的祭祖大典,对象是不周山的开山祖师,后来渐渐成为整个修行界的大事。”   “不周山的祖师是谁,我以前没听千阳说过。”   “我不知道,不周山的人也不知道,但这并不妨碍祭祖。”青松真人淡淡道。   常胜被噎了下,“祭祖就祭祖,干嘛起个折山这样的古怪名字?”   “因为祭祀的主要内容,就是要折断一座山峰。”   “哪座山这么倒霉?凌云峰还是擎天峰?”常胜好奇问道。   一本薄册被糊在常胜脸上,青松真人收回手,眼睛仍然闭着,“如果你稍微认真点,这些在离开落星门之前就该知道了。总之你只要知道,折山之礼对参加的年轻修士们,都是场莫大的机会。”   常胜取下薄册看也不看,“听起来很有好处,那不周山干嘛要我们来分粥?”   青松真人这次不再理会了,天光剪出他挺拔的侧影,像是供奉在观中的泥塑。   常胜轻叹息,终于掀开册子看起来,不知不觉沉浸,周围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常胜瞪大的眼睛终于恢复,轻弹下册子,“不周山,果然是不周山啊。”   “就是不知道,千阳会不会悄悄来看啊?”常胜仰望光芒的涌入处。   “原来这就是你心神不宁的缘由。”青松真人忽然道。   常胜尴尬地默默鼻子,没有回答。   屋篷中再度恢复平静,无论内外都静悄悄的,天光涌入的角度在变换,想必外面也有云雾翻腾,红鲤像是在世外的秘境穿行。   还未到啊……常胜睁开眼睛。   周围的同门们仍闭着眼睛,看起来真气还没运行够一个周天,但他真气已经跑足三个周天了。   “不是说是不周山的盛典吗?怎么感觉也没多少鱼车同行?总不至于只有我们落星门因为交好才提前到了吧?”常胜托腮嘟囔着。   “不要因为自己修行快,就打扰你的诸位同门。”青松真人忽然拧住他的耳朵,“已经到了,随我来。”   在接连的喊痛声中,常胜被拽出屋篷,里面的弟子们对先前的一切置若罔闻,仍专注修行。   帘门落下,天地间的雾气已经散开,常胜保持着挣扎的姿势呆滞住,万物光明于眼前。   悠远的鸣声传来,像是古老的歌。常胜扭头看去,远方一条大鱼在山间遨游,比他脚下的红鲤还要大许多倍,让他想起海中名为鲸的大鱼,流水般的长鳍恣意摆动,背上也有屋篷。   更多的长鸣传来,遨游的精灵们在传唱歌谣。常胜四顾,不知何时雾气已经散开,山间到处是飞翔的大鱼,鱼尾带起大风,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像是百川归海。   “这些都是早前到山中住下的各宗修士,即便与不周山萍水之交的也不会迟到。”青松真人在旁边淡淡道。   常胜低头看去,他的脚下是红鲤的背鳞,红鲤更下方是绵绵清江。   江中白浪飞腾,无数扁舟逆游而上,江底有巨大的黑影,似乎是某种大水蛇,它游动时的江流带动着扁舟小船前行。   “到了。”青松真人轻声道。   常胜抬头望去,六座快与天齐的险峰就在视线尽头,像是天上降下的硕大莲花。不管见过多少次,都不如这一次的震撼。   忽然有无数流光从头顶飞过,密集声响像是一场暴雨,引得常胜抬头望去。   那是无数柄飞剑,他们从八百里山脉中各处飞来。剑修自有骄傲,不会乘坐不周山的航行器具。   飞剑驰过天际,流光的暴雨齐齐落入六峰的莲花中,像是只有神话时代才会出现的梦幻景象。   “还真是一场盛典啊。”常胜感叹道。   “不仅是盛典,也是一场朝见,人间百宗对不周山的朝见。”青松真人在旁边道。   “北地的就算了,天南的不会厌恶不周山吗?”常胜疑惑道。   “即便厌恶也会有尊敬,只要不周山还是天下第一,那不周山就代表着人族修士的极限,天下修士当然要朝见。”   “什么极限?”   “我们,究竟能在大道上走出多远?又能距离青天多近?”青松真人抬手,仿佛真的要触摸青天。   “青天么?”常胜仰望,已经许多年没有飞升者了,谁不想看看青天之外是什么呢。   天空中忽然有异动,一道剑光自远方来,轨迹中正平稳,速度与啸声也平凡无奇,但偏偏所有飞剑都让出道路。   这才是真正的朝见。   “苍梧城,大剑仙……”常胜一眼就猜出对方身份。   眼见大剑仙的飞剑消失在六峰中,青松真人摇了摇头。   “如果世间真的有人站的比不周山更高,那只能是这位了。”   恢弘的钟声忽然从六峰中传来,沿着群山万壑向外回荡,头顶的天云都散开。   折山之礼,要开始了。   ……   六峰之中一道道身影闪现而至,乐游原上的气机渐盛。   擎天峰前,青黑的石座椅悬浮,妖娆的女子倚在上面,双腿慵懒交叠,浓紫的裙摆垂下。   明明只是随意撑着脸,可女子像是睥睨众生的王,让旁人不敢侧目。   “见过江峰卿,江峰卿到的很早啊。”青莲峰前有位长老恭声问候,接任峰卿前后,江云晚已经有撼人的战绩证明了自己。   “是啊,这样的盛事,怎么能不早作准备?”江云晚妩媚笑着,目光却游移到还未有峰主峰卿至的金光峰前。   既然要做了结,那当然要做好准备。 第二百六十六章 祭祖   “于五行未运,两曜未明时,祖师定宗不周山,始察天地浊清……”   一位凌云峰的长老念诵祭文,又像是在唱诵,声传整个乐游原。   常胜在人群中抬眼去看,那位长老站在祭坛上,但与其说祭坛不如说是大块的青金石,上面有刀劈斧砍的粗糙痕迹。   不止是祭坛粗糙,还记得上次承峰大会时,整座乐游原拔地而起,观礼台都设置在白云间。   但这次乐游原没什么变化,中间扔了块大石头做祭坛,所有人都在原野上,身下是微悬在地面的玉席。   也没有三牲祭品,只有一篇祭文,比俗世许多家族都来得简陋,嗯……是纪念祖师的筚路蓝缕吗?   唯一的不同是原野上容纳的人似乎远超极限,却又不显拥挤,显得疏阔壮观,大概是类似佛家“须弥藏芥子”的手段吧。   念诵祭文的声音在六峰间回荡,像是洪钟大吕奏鸣,这样庄重时刻,即便不远处的南朱宗和千剑湖修士都肃然沉静。   常胜仍忍不住四处偷瞄,但找遍原野也没看到那个身影。   “你这家伙,还真能忍住不来啊……”常胜嘟囔着,目光漫无目的游走。   南朱宗那里尤为有趣,显眼位置有位明黄衣裙的女孩,周围弟子们脸皮下都藏着疑惑和古怪,据说名叫朱小桐,是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顶替了因故不能来的朱洛,与朱氏本家的关系也有些传闻……真是我见犹怜的一张脸啊。   常胜移开目光,最后落在六峰前。   凌云峰前便是那位传说中的洪掌门,见鬼,他头一点一点的是在打瞌睡吗?   虽然开会发困是常事,但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啊。   常胜摇摇头,目光继续在六峰前游移。   不周山六峰,峰主峰卿本该共有十二位,但凌云峰不设峰卿,剑澜峰峰卿远游,扛鼎峰的峰主常年闭关,因而站在不周山乃至修行界最高处的人应该是九位。   今日九位峰主峰卿都悉数出现了,金光峰前着金衣的那对男女,扛鼎峰前那位新任峰卿的肌肉大叔,还有擎天峰前……   常胜望过去,擎天峰主白虹他是认识的,毕竟对方是朝千阳的师姐,而坐在白虹旁边的那位妩媚女子,他则只有一面之缘。   上次见时对方还深陷不周山大阵中,他出于义愤帮忙,但短短时日后对方已摇身一变,成为了擎天峰的峰卿。   常胜忽然愣住,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视线也转过来,对视间朝他眨了下眼睛,一如之前对方闯出大阵的瞬间,笑容摇曳心神。   “真是可怕啊啊……”常胜报以礼节微笑,旋即挪开视线,感叹于那个江云晚的魅惑。   上次相救归相救,但不妨碍他判定此女外魅内妖。想来对方也算是千阳的师妹,他也曾想过有一天千阳成为峰卿或峰主该是什么样子,照千阳的敦厚品性,大概要比这个江云晚做峰卿好上不少吧。   轻微的响动从背后传来,常胜回眸,见运载他们而来的那只红鲤还悬在原野上,头却重重垂下,似是行礼又似是恐惧。   常胜怔住,灵兽自有感应,但什么样的感应能让这只强大灵兽恐惧至此?   顺着红鲤低头的方向看去,常胜又见到了擎天峰前的那个女子。   仅仅是一道目光吗?   “这个江云晚,究竟是什么人?”   ……   擎天峰前,白虹身边,江云晚收回视线,挂着淡淡笑容。   看起来常胜最近过得不错,还是那副样子。   祭坛上长老还在絮叨,她又看向南朱宗和千剑湖的方向,见到了人群中的朱洛和虞烟,两人都如众星拱月般。确认她们回自己宗门都无事,江云晚终于放下心来。   女子的目光最后落在金光峰前,见到了端坐的金衣女子,恰逢金无昧也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便又分开,仿佛彼此亲密。   江云晚不再看他处,目光定在祭坛,带着淡淡笑意,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划着,像是写字,又像是行刑前的勾名。   “……丝绢拜书兮,天人交贺!”祭坛上长老终于念完祭文,尾声回荡不绝。   他轻抖手中丝绢,文稿瞬间被火焰吞没,化作一缕青烟飘向高空去。   “礼毕!”   确实是比俗世还要简朴的仪式,长老简单讲了几句,便拿出第二张丝绢,开始念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个个名字,不仅来自不周山,还包括许多外宗弟子。   原野上的人终于振奋,这才是折山之礼的重头戏,那是能登上通天之路的名单。   能至天元,自然通天。   而这条路,便在不周山祖园中,路的尽头是座山。折山之礼,便是要折断那座山。   那里才是真正的祭祀之地,天下俊彦为此云集而来。   只是随着一个个名字念出,许多外宗修士都面色古怪起来。   名单顺序由不周山弟子再到外宗,但读至尾声,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那个在今年大放异彩,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名字。   直到最后一个,长老终于念出了那个备受瞩目的名字,“不周山,擎天峰江云晚。”   长老合上丝绢,脸上古井无波,“照不周山宗门决议,江峰卿已非寻常弟子,因此祖园开启后其他弟子先入,独江峰卿留在最后进,此议不可更改。”   不周山弟子们早就知道,因而没什么影响,外宗却已哗然一片。   江云晚安坐在擎天峰前,只是撑着脸轻笑,观看着众生相。   这便是白苍谷当初的惩罚,最后一个进祖园,基本是与通天之路无缘了。   旁边的白虹回头,“真的不用我帮你想想办法?”   “没关系,我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江云晚笑。   白虹无奈摇头,转会身去,只有声音飘来。   “祖园并不是市井传说中,什么先人遗泽之地,所以要心怀敬与慎两个字。”   “但祖园不是祖师坐化之地么?”江云晚问。   “是啊。”白虹轻声道:“但坐化便是死,祖园便是死地,生者去死地,总是不好的。”   “但我看大家都趋之若鹜。”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不仅存于心,也存于外。”白虹轻声道,“宿命,因果,气数……能影响生死并非只有刀与剑。”   明明话语平淡,却让江云晚不自觉悚然。   是啊,生死之间,仙人都逃脱不去。   祭坛之上,长老终于讲所有话语都说清楚,“那么,折山……”   长老的话语戛然而止,惊慌望向四周。   整座乐游原,整个八百里不周山,天摇地晃。 第二百六十七章 剑仙动地来   天地的摇晃不过片刻便停下了,只有碎裂的白云还在天上舒展,似乎刚才的只是场大震,这样的事不算罕见。   见再没有其他变化,祭坛上的长老向掌门请示后,终于继续主持下去,不断朝众人宣讲折山之事。   但场间许多人都脸色有变,尤其是几个大宗的率队之人,千剑湖前影月心低头静默,青莲峰前苏合与魏荆隐蔽交换眼神。   天地气息有变,寻常修士察觉不到,但瞒不过他们这些天元之上的修行者。   “师姐……”江云晚小声询问。   “没想到小师妹你也能察觉到。”白虹望着天空,“是啊,有天元境修士破境了。”   “这样的动静,必不会是简单的天元境吧?”   “嗯,破境者距离我们很远,这样的动静,大概是天元境的顶点了。”   “顶点么?”江云晚喃喃道。   修行九重楼,天元为穹。天元三重关,九境为顶。   天元的顶点,自然是人间的顶点。   据墨珠门推衍,整个人间的九境大修行者,加起来也不超过双手之数,这其中还包括已知的苍梧城大剑仙。   三大宗必定都有九境之巅的修士,但也都秘而不宣,无论数量和身份,自家宗门内知道的人都不多。   没想到今日又出现一位,不论此人是谁,整个修行界都必会受影响吧。   但江云晚望过去,场间几乎所有感应到的人,愣神后几乎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似是准备折山之礼后再说。   祭坛上长老再度高声,“那么,折山之礼……”   “等一等。”打断的声音很平淡,但在乐游原上异常清晰。   长老看过去却不由愣住,找不到说话的人,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但旋即他便猜到了对方身份,来不周山观礼却不现身,能这样做的人间只有一位。   一人便抵得上一宗,人间也只有一位。   苍梧城大剑仙,沈唱晚。   “不知沈剑仙何事?”长老恭声道。   沈唱晚在在南海边,一人一剑就挡住了深海妖兽侵陆,这是许多年来王朝和南海各宗都没有做到的事,他当得起这份尊敬。   且尊敬不仅是因为对方的修为和实力,更因为沈唱晚常年在苍梧城不出,这次来不周山观礼出乎所有人意料,不周山当然要更加礼遇。   “再等一等。”声音平淡道。   “等什么?”   “等一个人。你们现在开启祖园会受影响,等他来了,天地气机才会平复。”   长老满心困惑,“等谁……”   话音刚落,大地再次摇晃,青溪泛起波浪,天空的白云撕裂,像是被撕成寸缕的细帛。   这次不仅是天元境修士,弟子们也都捕捉到了天地间某种不寻常的变化。   就连千剑湖前的影月心都抬头,睁大眼睛望向南方的天空。   竟然还有第二波异象,什么样的人破境能引来这样的异象?   不周山往南千里再千里,直到遥远的南海边,苍梧城中许多人都跑出城来,眺望南海深处。那里有十几条水龙卷,像是海龙扶摇直上天空。   天空尽是乌云,里面雷霆翻滚。   南海深处的雷暴已经持续很多天了,但今天格外盛大,雷声一直传到苍梧城中。   清冽的长啸声从海深处传出,男人立在天海间,龙卷在他周围舞动。   “今日,剑成矣。”   下一刻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天海间只留下男人张狂的笑声。   苍梧城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天际间穿过一道直线,云层都被分成两半,像是被一剑斩开。   由南向北,那道天际的线贯穿人间。   乐游原上,忽然有极轻微的异响声,来自一名千剑湖的弟子处,他诧异地低头,看见自己的剑在鞘中抖动。   继而是无数道响声,无论千剑湖还是别宗弟子,场间所有剑修的剑都在抖动,连在一起像是狂潮。   有剑仙自天边来,自然千剑共迎。   距离刚才的大震不过十几息时间,那道直线已经贯穿不周山的上空。   宽衣大袖的人影落在凌云峰顶,朗朗声音也落在乐游原上。   “沈唱晚!今日吕卿来求一战!”   影月心都愣住,望着那道不羁身影,“吕卿小师叔?”   “吕卿前辈……”江云晚也愣在原地,没想到会这样再见到对方。   “万里而来,便是为了与我一战?”   祭坛上的长老一惊,他竟没发现什么时候祭坛前多了个人,祭坛附近所有人都没注意到。   那是个挺拔的身影,简单的布裳和简单的长发,在仰头看着山巅,神色淡然。   苍梧城大剑仙,沈唱晚。   “当然不止一战,我还要把你我名号前的大小,今天换个位置!”吕卿咧嘴笑着。   “我可以与你一战,但不是现在。”沈唱晚淡淡道:“你刚刚入九境,没有巩固,未至巅峰,这不是我要的对手。”   场中许多人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刚刚引发天地异象的竟是这位小剑仙,且只是因为小剑仙在破境。   谁也没想到不周山的折山之礼,会成为人间两位剑仙的战场,这两位可不是什么顾忌规矩的主。   甚至不少人忽然想起,吕卿还在八境时,便已是九境之下无敌手,如今破境又该如何?   当真要无敌于人间么?   “修行哪里有巅峰?又何必要巅峰?”吕卿大笑,“今日已剑成,剑成就该拔剑。”   “两位且慢!”洪掌门终于忍不住,出现在祭坛上,“两位准备在我不周山开战么?”   “不周山八百里又打不坏,打坏大不了赔就是了。”吕卿满不在乎道。   “赔?小剑仙你来赔吗?”洪掌门来了兴趣。   吕卿沉思片刻,忽然在原野瞥到一人,指着道:“我师侄女会赔的!”   那是影月心所在的方位。影十三就在影月心旁边,他悄悄瞥了眼,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冰寒脸色。   但沈唱晚已转身离去,“今日你败了,就不会再有巅峰,那样的剑林,太无趣了些。”   “那大剑仙前辈,做好被我缠住的准备了吗?”吕卿拢袖笑道,颇似无赖相。   沈唱晚驻足,背影沉默片刻。他似是想了想,忽然开口:“大白鱼。”   “师傅,这么多人面前就别叫我外号了。”一位皮肤微黑的年轻人出现在沈唱晚旁边,像是带来海边的阳光气息。   “你有传人弟子吗?”沈唱晚转过身问吕卿。   擎天峰前江云晚本来津津有味看好戏,此刻忽觉不妙。她跳下椅子,蹑手蹑脚地离开。   “我哪有传……”吕卿忽然一拍脑袋,旋即在场间搜寻起来,很快就捕捉到那道紫衣。   “那个那个……小云晚!过来过来!”吕卿愉快招手,笑容无比灿烂。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顺着汇聚过去,锁在正在潜逃的女子身上。   江云晚捂住脸,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有张不易被认出的脸。 第二百六十八章 剑,就是剑   “演武!”   随着长老高喊,祭坛前的土地忽然有无数锋锐的线闪过,锋线纵横交错,地面旋即被切割成一个个方块。   那些方块随即一个个凸起,草皮都整齐飞落,下方土柱忽然变化,质地如青金石一般。   只是几个呼吸间,崭新的擂台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却带着金铁质感。   擂台两端的人备受瞩目。   那个李雪玉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既然是大剑仙肯带出来的弟子,自然不能以寻常目光看待。   至于江云晚,已经无需再说什么了。   不周山最年轻的山主,最年轻的峰卿,那个陈未的隐徒,没想到竟然还是小剑仙的传人。   剑气美色都可伤人,这样的绝代女子,多少年才会有一个?   吕卿就站在千剑湖队伍前,倚着影月心的肩头,眉飞色舞指指江云晚,“我的人。”   影月心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在把自己当木头。   江云晚登上擂台,望着对面的年轻男子,轻笑道:“抱歉,吕卿前辈对我有恩,我要赢下这战,让他能得偿所愿。”   “无妨无妨。”李雪玉兴致盎然,“你之前打走过一个苍梧城的剑童吧?我对你也挺有兴趣的。”   他打量着江云晚,“哇,五境开府,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真是厉害。”   “嘴倒是挺甜。”江云晚妖娆笑着,漂不漂亮和厉不厉害有什么关系?   她望向对方,却惊异发现自己竟无法看出对方境界。   李雪玉似乎看出了女子的疑惑,“师傅说我练的有些特殊,只有地象与天元之分,没有什么具体的境界之别。”   江云晚一愣,这算什么?地象只一境,破境即天元?   这便是人间第一剑的徒弟?   李雪玉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剑,那是把无镡的剑条,但又像是用来叉鱼的。   “请。”李雪玉作出剑修的起手式,看起来很生涩,以前应该没和太多人切磋过。   乐游原上安静下来,不论各宗师长,还是不周山列位峰主峰卿,目光都落在擂台上。   若说大小剑仙是如今整个剑道的顶点,那此刻擂台上二人,或许就是年轻一代的最强剑修。   这一战,或许就是未来剑道之争的预演。   江云晚点点头,“请。”   微风拂过擂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一片凋零叶子被风吹来,在擂台间悠悠而落。   叶子即将落地的瞬间,两人忽然都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是擂台中心,叶尖才刚碰到地面便被剑气搅碎,擂台上的狂风向四周而去。   由极静到极动是一瞬,由极动到极静仍是一瞬。   擂台中心两人都纹丝不动,彼此还保留着出剑的姿势。   所有人都看清了擂台情形,不禁瞪大眼睛。   李雪玉的剑条距离江云晚还有半寸,江云晚手中剑锋,已经点在了对方喉咙上。   许多年轻弟子还在愣神,觉得这一战实在太过简单,与想象中不符。   但不少人看出胜负已分,剑道在险不在奇,半寸之间便见生死。所有日夜不辍的苦修,所有剑式与实力的展现,都在这半寸之间了。   当然像那两位剑仙,则已经跳出这些寻常的樊笼了。   江云晚收剑,转头笑道:“吕卿前辈,不负所托。”   “好!回头我再教你几招!”吕卿笑得畅快,把旁边影月心拍得喘不过气来。   男子转身,望向原野的一头,“沈大剑仙,来打!”   沈唱晚在原野一头的山壁前,他似乎对擂台上兴致缺缺,只是看着山壁间探出的一棵老松。   “大白鱼。”   下一刻李雪玉就出现在他身旁。   “气馁吗?”沈唱晚问。   “还好吧。”李雪玉挠挠头,“她确实很厉害,就该这么强,我再继续修行,总会比她厉害的。”   沈唱晚终于转过身来,“你能有此悟,倒值得我去打一场了。”   “去给我烤条鱼吧,然后等我打完。”沈唱晚淡淡道。   “好嘞!”能给师傅烤鱼,李雪玉似乎比赢下比剑的江云晚还高兴,脚步一踏就消失在原野上。   “赤子之心,是个好苗子。”吕卿赞叹道。   而沈唱晚已收回视线,一步步朝吕卿走去,但每一步都越来越高,最后竟是踏空而行,直往天穹走去。   吕卿也渐渐升空,高度与沈唱晚相对。   “千剑湖有剑,不周山也有剑,他们都是剑道上的好对手,你不去问却独来问我?”沈唱晚踩着虚无的阶梯而上。   千剑湖有许多剑,但能到沈唱晚口中的,自然是千剑湖掌门。至于不周山的剑,自然是剑澜峰峰主。   今日剑澜峰主终于不假托剑光出现,但其整个坐着的身形都裹着乌金剑光,让人看不清里面具体。   剑澜峰主似乎一直在静修,即便两位剑仙先后而至,也没见其起什么波澜,只是静静看着。   “剑澜峰主走的‘锋’之一字,确实是独辟险道,但要大成才知分晓,此时找他没什么意思,不然你会先我一步。”   “至于我家掌门,走的‘意’之一字,舍有形练无形,看起来最为正道,但我瞧不上。”吕卿耸耸肩。   “我要问,自然问人间最强的剑。”吕卿咧嘴,笑容恣意张扬。   “那在你看来,剑,究竟是什么?”沈唱晚双手负后。   原野上几乎所有剑修都支起耳朵,包括坐回原位的江云晚。   两位剑道之巅的存在论剑,只言片语就抵得过他们十年苦修。   但吕卿只是撇撇嘴。   “哪有那么多花头?剑,就是剑。”   沈唱晚点点头,“很好,有这句话,我可以与你一战了。”   两人已经立于天穹,隔着云端相望。   忽然间云层翻涌。   毫无预料地消失,又毫无预料地出现,两人再现身已在白云间相对,像是刚刚擂台上的重演,但声势要浩大千万倍!   天上所有流云都追随他们的身形相冲,但下一刻又朝四面八方爆裂,像是千百颗星辰在里面燃烧。   扇形的剑气席卷天空,横扫数百里不止。   这次才是真正的天摇地晃,群峰间不断有山石摇落,即便是最坚实的扛鼎峰顶,也有细小的缝隙生出。   众人都觉得皮肤生痛,像是有无数钢针刺下 ,但那只是泄漏出的极细微剑意。   “再打下去就真得让千剑湖赔钱了,那样掌门会找我啰嗦的,换地方!”   云中有话语传出,随即便有一道剑痕往远处遁去,片刻后另一道剑痕也跟随而去。   两道剑痕斩开云海,须臾后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只留下六峰之上的破碎云海,仿佛是被风暴肆虐过,风眼正对乐游原,原野上的人目瞪口呆。   当然亦有不少剑修心向往之,甚至心潮澎湃。   这便是剑中仙人么?何等快意风流!   吾辈修剑,便是为如此!   祭坛之上洪掌门率先收回视线,颇觉可惜地摇摇头,“唉,早知道不吓唬他了,多好的敲竹杠机会。”   旁边长老听得眼皮直跳。   又过了一段时间,等原野上的人都回神,洪掌门终于拍拍长老的肩头,“他们打架去了,我们继续吧。”   长老点点头,向洪掌门行礼后,深吸口气调整心态。   “那么,折山之礼……”   “等一等。”   平寂的声音传来,但磅礴气机横扫整个原野。   许多人都看到原野尽头的人影,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手中提着小巧的算盘。   但惟独祭坛上的长老没有看见,他已经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折山之礼后自己便辞去司仪长老之职,哪怕是去看守书斋! 第二百六十九章 折山之始   脚步声在原野回荡,却只有稀疏几声,像是场稀疏的雨。   几步之后,来人已经出现在祭坛前方,原野在他脚下变得渺小,   场间忽然安静下来,祭坛上下,洪掌门与来者对视,像是两座沉默的塑像。   “衡舟真人!”司仪长老终是认出了对方,连忙行礼。   大多不周山弟子还在茫然,不知道这个平凡无奇的中年男人是谁。但年岁稍长的人已经起身,无论青莲峰主苏合,还是扛鼎峰卿陆任峡,他们都向男人行礼。   衡舟真人是前掌门的师弟,也是当今不周山活着的修士中辈分最高之人,更是白苍谷的执掌者,谷中许多先辈修士,都在他的庇护下,以衰朽残躯冲击最后的玄关。   无论辈分还是修为实力,这位真人都该得到尊重。   甚至不少外宗修士都认出来,也忙不迭行礼。直至今日,修行界依旧流传衡舟真人当年纵横人间的传说,足迹从北烈国一直到妖国。   唯独衡舟真人无知无觉,好像只是散步到这里。   “我知道真人有一天会来找我,但没想到会是今日。”洪掌门轻声道。   “还是和承峰大会一样的老办法,将结果晾给天下人看,所以必须是今日,没什么新奇的。”衡舟真人淡淡道。   司仪长老一头雾水,被两人的气势所压不敢出声。   “那么真人这次的棋子又是谁?金无昧?白苍谷里的哪位前辈?还是你自己?”洪掌门道。   “是一位故人。”衡舟真人挪开了身位。   一片黑色的羽毛飘落,一个黑衣大袍的男子出现在他身后,有张阴柔漂亮的脸蛋。   “虽然你认不出他现在的模样,但他才是那个该叫我师叔的人,这样说你应该能想起来。”衡舟真人平淡说道。   洪掌门眯起眼睛,视线落在黑袍男子的脸上。   擎天峰前,江云晚缓缓起身,呆滞在原地,“千羽君?”   她本以为千羽君已经放下了自己的执念。   扛鼎峰卿陆任峡也起身,满脸不可置信,“是你?”   祭坛上的只言片语,已足以让他猜出许多。   千羽君看了江云晚一眼便挪开视线,神色平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啊,我想起来了。”祭坛上洪掌门忽然叹息,“真人,一定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不周山,不能交给擎天峰。”衡舟真人摇头,“擎天峰就该道统断绝,消失在茫茫时间中,就像你和陈未的那些同门一样……”   碎裂声忽然响起,祭坛的一角粉碎风化,让衡舟真人的话戛然而止。   洪掌门深深吸气,收回泄出的气机,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寒,“现在的事,不要牵扯已经离开的人。”   衡舟真人沉默片刻,终于又开口:“他是前掌门的徒弟和继承人,有和你一战定乾坤的资格。”   祭坛上良久的寂静,甚至让原野上的人感到心悸。   “……那好啊。”洪掌门轻声道。   衡舟真人朝原野诸宗瞥了眼,“我要展现的是结果,过程应该被藏起,这些人的眼睛只需要见到不周山的强大便好。”   “好啊。”洪掌门依旧道。   衡舟真人点点头,他骤然拔地而起,消失在云端。   千羽君终于看了洪掌门一眼,也追随衡舟真人而去。   洪掌门看向旁白的司仪长老,“祖园已经在开启了吗?”   “是,术式已经到最后关头无法停下,只待法决召唤。”长老额头有汗。   “那便继续吧。”   “夏鲤。”洪掌门呼唤身后女子的名字,“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让客人们只需记住折山之礼就好,其他的交给我。。”   “掌门……”夏鲤想说什么却又咽下。   “就当是身为掌门的一点特权,我也会动怒,我也会烦啊。”洪掌门望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在今日了断吧。”   男人望着原野上的修士们,各种神情一览无余。他忽然笑容灿烂,露出齐白牙齿,“各位,不周山招待不周,烦请见谅。”   话音刚落他便拔地而起,再见已是天边的黑点,只留汹涌气浪在原野上翻滚。   擎天峰前江云晚还在愣神,白虹已然起身,“小师妹,祖园中小心。”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原地,朝洪掌门的方向追去。   “师姐……”   “一群混账!”青莲峰前苏合忽然破口大骂,拍了拍旁边还在迷茫的魏荆,“留在这儿,机灵点儿。”   魏荆刚扭头,苏合也已经离去,消失在云端。   只是须臾功夫,一位掌门两位峰主相继离去。   而金光峰前金无昧只是含笑看着,像欣赏一出大戏,旁边的林琅皱起眉头。   原野上大多人都神色呆滞,不知道这又是出了什么变故,各宗人马更是混乱一片。   各峰长老还在愣神的时候,夏鲤已经收回了视线,轻呼出口气,眼神恢复平日的冷静。   “长老刚刚在旁边都听到了吧?”夏鲤看向旁边的长老。   司仪长老脸色苍白,能走到这一步的都非蠢人,他心中已有了猜测。   “不管结局如何,现在掌门仍是不周山掌门,那么长老知道该如何。”夏鲤平静道。   司仪长老拱手,“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夏鲤点点头,望向原野诸宗,“如掌门所说,招待不周,烦请见谅。”   司仪长老起身,终于洪声开口:   “那么,折山之礼,开始!”   ……   一道道法诀被打出,祭坛前忽然土石隆起,化作铜浇铁铸般的大手。   巨大的手继续延伸,一直到青溪水畔。大手抓住水畔边缘向外拉,就像是抓住一匹绸缎。   于是青色的“绸缎”被拉出,溪水涌出水岸,蔓延在祭坛前面的大片原野。   绝大多数修士都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奇观。   青溪涌出成了湖,湖面倒映着天光,能看到细碎的白云缓缓飘浮,仿佛天空被塞进湖水中。   但奇观并未停止,第二只大手也出现,两只巨手插入水中,同时用力向外拉,像是一位巨人要拉开沉重的大门,这是民间怪谈中才会有的场景。   但水面并没有被拉开,被拉开的是里面的倒影!   如同光怪陆离的梦,水面纹丝不动,可里面天空的倒影被大手徐徐拉开。   擎天峰前江云晚止住思绪,忽然望向天空,“那便是祖园的入口?”   江云晚第一个发现端倪,继而是原野上无数道望向天空的惊愕目光。   天空与它在水中的倒影同步,竟然生出一条裂缝,旋即缓缓向外拉开。   那双巨手在水中奋力,打开的却是天空。   溪水已经回到河道中,原野湿润像是刚下过雨。   而原野上方的天空已经被撕裂,露出后面大片的黑暗,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兽口。   ……   不周山之外的某处青山,除了鸟鸣再没有其他声响。   两个男子在山间行走,他们的步伐并不快,但怎样的险路都如履平地。   两边是青灰的山壁和垂下的老枝,吕卿双手拢袖,漫步在山中。   沈唱晚就在他身旁,不时驻足看看,两人仿佛是来并肩游山。   但如果能贴近到两人一尺之内,便能听到极细的雷鸣声,凡是两人经过,山壁上裂缝蔓延,树枝都会被无形的力量压进山壁内。   那些雷鸣是两种剑意在彼此倾轧,高处的树叶飘下都会撕裂粉碎。   谁能想到两位剑仙的比拼,会是这样闲适惬意,虽然闲适惬意下雷池密布!   “其实这些年我也在苍梧城等你。”沈唱晚道:“以前我在等你们的掌门,但等了许久也未见他来,等我想明白缘由后,便觉得这世道太无趣了些。”   两人行走间竟还在攀谈,吕卿耸耸肩,“老年人是这样的,总是过分谨慎,年龄就像是龟壳,何况宗门里七大叔八大姨都拦着他。”   掌门不能去苍梧城的理由很简单,他很早就想明白了。   自沈唱晚横空出世,从南海之滨到天南各处,再到北地荒野,无数世家大宗的修士去挑战,全都铩羽而归,只换来沈唱晚名声越来越大,最终成为了一个神话。   但这些宗门中千剑湖中是最特殊的,因为沈唱晚偏偏也是用剑。   所以千剑湖掌门不能去,不去便没有胜负,千剑湖便仍是剑道圣地。   “千剑湖出了个你,还算不错。”沈唱晚淡淡道。   吕卿啧啧道:“表面上高人风范,原来沈大剑仙比我还狂。”   “可惜啊,往下再看百年,千剑湖竟然更无趣了,不过还好有个小虞烟。”吕卿深叹气,但他的手指同时轻弹,剑气如狂潮席卷向旁边。   “江云晚也不错。”沈唱晚只是抬下眉毛,狂潮便从中间撕裂,他像是江河柱石,狂潮从两边冲过。   轰鸣巨响上,沈唱晚那一边的山壁彻底倾塌。   “我看中的人,当然不错。”吕卿傲然道。   两人状若无事,仍旧并肩走着,废墟被甩在身后。   “原来你炼的剑就是自己。”沈唱晚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要快,本以为要再等很久你才会破境。”   “时也命也,我本来也是等不及破境的,谁知道找你挑战落空时,却另有收获。”吕卿悠哉晃着脑袋,“我在苍梧城外遇到了负责探查海情的僚员,听他指引,这才找到一场人间极致的雷暴,得天雷锻体。”   “天雷地火锻一剑,如何?”吕卿得意笑道。   沈唱晚忽然驻足,让吕卿摸不着头脑,“虽然我能想出这办法很厉害,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受打击吧。”   沈唱晚看着眼前男子片刻,摇了摇头。   “我苍梧城中,并没有什么探查海情的僚员。” 第二百七十章 封天   八百里不周山,六峰之外的某处深谷。   几道黑影接连从天空砸下,泥土和碎石四处飞溅,轰鸣声响不停。   烟雾散去,露出里面的人影。   衡舟真人和千羽君在中心,外面围着洪掌门、苏合与白虹。   周围都是嶙峋的险峰,像是天地合围的杀局,但谷中的身影更加杀机烈烈。   这五人每个都是修行界的大人物,却齐聚这场杀局。   “苏合,你以前就是最滑头的那个,今日却来趟浑水么?”衡舟真人望向那个衣袍外披的男人。   “不是来趟浑水,是来搅浑水的。”苏合苦笑,“不周山已经经历过一次‘空山’时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再来一次。”   苏合今日难得没喝酒,眼神炯炯如星辰,他望向身旁的女子,“白峰主又为何要跟来?”   “事情是从擎天峰开始的,就该从擎天峰结束。”白虹言简意赅。   她向衡舟执晚辈礼,“真人,家师一向对真人很敬重,擎天峰和白苍谷就真的没有回旋余地吗?”   “若只论对错,当然有。但我必须要做取舍,在我选择的未来中,没有擎天峰的存在。”衡舟真人淡淡道。   白虹眸子低垂,缓缓直起腰身,那么确实没有回旋余地了,她只能作为擎天峰的峰主出战。   衡舟真人又看向苏合,“你准备怎么搅这场浑水?”   苏合瞥了旁边的雄壮男人一眼,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至少这一刻他是不周山的掌门,青莲峰主便应该站在掌门身旁。”   洪掌门笑起来,“和稀泥就和稀泥,说的那么情深意重干嘛?”   “总该有些其他的理由。”衡舟真人说着,“苏合你不是那种拘泥名分的人。”   苏合耸耸肩,“好吧,虽然掌门总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但至少他还算合格。”   “好话也说的这么难听。”洪掌门咧咧嘴,“吃吃喝喝又如何?我向来是在吃喝间就把正事办了的。”   “真的合格吗?”衡舟真人摇头,“在我看来包括你们这些峰主都不合格,只是些异想天开的孩子,否则不会直到今日,你们才知道他的身份。”   衡舟真人示意背后的千羽君,后者只是望着天空。   苏合与白虹都沉默下来,这确实是他们无法想通的一点。   哪怕脱胎换骨,但千羽君竟真的在所有人眼皮底下藏那么多年,何况他并非无名小卒,而是以百山之主的身份重新出现。   “整个不周山内外,哪怕你们这些峰主峰卿都没有一人看出的,这便是我对你们最失望的一点。”衡舟真人又摇头,“或许安逸太久,不周山随修行界一起沦落了。”   谷中一片冷寂,能听到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那个……”众人中忽然有只手举起,“其实我是知道的。”   苏合与白虹一同望向洪掌门,神色惊愕,衡舟真人也皱起眉头。   “你们这么惊讶干嘛,我身为掌门知道这些,也是合情合理的。”洪掌门状似无辜,“他回来那天我就知道了,准确说是我请他回来的,回来那天我还请他出去吃了顿饭。”   “掌门?”苏合一条眉毛挑得比眼眶还高。   “我说过,我吃吃喝喝间就能把事情办了的。”洪掌门朝千羽君扬下巴,“是吧?”   千羽君终于把视线从天空收回,“我这个饵已经把人都引出来了,从此我们两清了。”   “啧,都是自家人,好说好说。”洪掌门笑容灿烂。   苏合目瞪口呆,白虹也愣住,他们终于明白千羽君是如何隐藏身份的了,如果有掌门在背后尽心遮掩,那确实很难被发现。   衡舟真人眯起眼睛,他忽然发现千羽君一直站在自己背后,其实也封住了他的退路。   这确实如他所想是场屠龙大局,只是一颗棋子黑白易色,就让整盘形势逆转。   ……   乐游原上,江云晚手指细细掐算,在接近残影时忽然停下,她漂亮的眉峰皱起。   千羽君一事,肯定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但参与进去的都非寻常人,不是靠她算力就能解开谜底的。   女子看着身旁的空位,现在也只有相信师姐和掌门了。   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把掌门当作师长看待了……   不过自己眼前,也有重要的事要去做。   洪钟大吕声在原野上回荡,还有肃穆的鼓声。   江云晚抬眼去看,一道道人影自原野而起,飞向天空的黑洞,像是展翅的蚁虫。   里面有很多她熟悉的面孔,虞烟,朱洛,花舞,影十三……虞烟还朝她挤眉弄眼,让她会心笑笑。   天空的黑洞便是祖园的入口,这是许多不周山弟子都不知道的隐秘。   准确说来祖园不在不周山的任何角落,那是处破碎的空间,平日处于无法观测的状态,就像飘浮的纸鸢,整座不周山就是牵引它的线。   没人知道其诞生的时间,那是祖师的馈赠,也是祖师留下的谜团。   在江云晚的注视中,来自各宗的弟子各凭手段,或御剑或乘风,相继飞上天穹,消失在黑暗深处。   祖园并不稳定,所以弟子们只能分先后进入,这些都是各宗的天之骄子,也只有不周山能镇住他们。   也因为祖园不稳定,地象境便是安稳承载的极限,若有天元境高手强行要进,那就像雄鹰压在纸鸢上,只会引发灾难。   原野上各宗师长也在仰望,不少人眼含殷切。人间凡是像样的宗们都在此了,能入祖园的又都是精锐,是这一代修士的佼佼者。   他们所看的,是整个修行界的未来。   眼见最后一批弟子也踏上青天,江云晚终于起身,碍于白苍谷的阻挠她只能压在最后,不过无妨。   江云晚握紧手,只要眼前有路便好。   但江云晚还未召剑出袖,一道身影忽然冲天而起,向着天空的黑洞飞去。   是谁?自己才该是最后一个,祖园也无法承载过多的人数。   江云晚望去,那是道金光。   那是道包裹在金光中的窈窕身影。   那是金无昧!   原野上的修士们也愣住,大多困惑不解。   是又出了什么事吗?需要这个地位仅次不周山掌门的峰主出马?   天穹之下还有最后一位弟子未飞入祖园,那是北地宗门少清宗的弟子,他察觉到背后的变动,回头只看到狂猛而来的金光,自己正当其冲。   “金峰主?”少清宗弟子困惑问道。   “挡路。”轻笑声中金无昧已至他身前,竟抓住其衣襟,将这名弟子向后扔下。   像是离弦的箭,那名少清宗弟子重重砸在地上,激起飞滚的烟浪。   朱钰声位居诸宗之前,当即上前去,将深坑中的弟子扶出,那弟子已经不省人事。   整座乐游原鸦雀无声,像是连续紧绷数次的弦终于断裂。   少清宗的长老冲出来接过弟子,悲愤地指着六峰之前,“不周山意欲何为!”   “嗡!”   剑气嗡动声自剑澜峰前响起,但这次原野上所有人都听懂了其中的意味。   那意味很简单,包含着疑惑与愤怒,也只对着天穹下的金衣女子发出。   你在干什么?   浩荡剑影冲天而起,剑气震鸣声传遍原野,仿佛天地间只剩这道剑影。   但金无昧似乎无知无觉,根本不管直逼身后的剑澜峰主,仍朝着祖园的入口去。   “不周山真是藏龙卧虎啊,一位峰主也有这样的剑意。”   深沉的叹息声忽然响起,一位修士不知何时出现在各宗最前方,他身着一气门道袍,脸被兜帽遮住。   各宗前列的人都愣住,他们竟没发现此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这人一直站在那里。   但一气门队伍中确实多了个空位,带队者也傻在原地。   那个一气门的修士笑笑,朝天抬起一根手指。   一片细小的暗光从他指间飞出,但随即迎风见长,扩大到与黑洞相同的面积,拦在金无昧身后,恰是剑澜峰主撞上的那一瞬。   碰撞声震耳欲聋,仿佛天与地轰在一起。   但在震耳声响中剑光折返而回,那片暗光却丝毫未损,金无昧已经到黑洞边缘了。   绝大多数修士还在愣神时,原野上已经有人反应过来。   “三才。”千剑湖队列前,影月心五指轻动,腰畔长剑出鞘半寸,却有三道凌冽剑光飞出。   “飞雀。”   朱钰声低沉喊道,后面的南朱宗修士随即应下,一道道流火从人群中迸出,随即化作巨大的火焰朱雀,朝天穹振翅飞去,整个乐游原的温度都随之升高。   两道攻击同时撞在那片暗光上,耀眼光芒席卷天空。   但等光芒散去后,那片暗光纹丝不动,无论三才剑意还是火焰朱雀都无功消散。   三大宗顶尖修士相继出手,竟都对那暗光无可奈何!   暗光之上金无昧就要遁入祖园时,耳边忽然响起冰冷声音,“金峰主不觉得自己走错路了吗?”   江云晚不知何时竟已到了金无昧身后,手中百折剑横斩,剑气如连绵的江水咆哮。   “我选的路或许有错,但一定是最有趣的那条。”金无昧转身挥袖,盛大的光幕随之荡开。   剑气与光幕相撞,形成交错的十字,随即化作漫天的爆炸,爆炸中一道身影向下坠落,紫色的衣角随风鼓荡。   金无昧立于天穹,朝坠落的江云晚轻笑,“我知道你想杀我,但至少今天的你还做不到。”   在无数灼灼目光中,金无昧走入黑暗消失不见,那道硕大的暗光随之上升,快要将祖园的洞口封住。   “江云晚要撞在山上了!”原野上忽然有人指天高呼,暗光下紫色的流线飞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过快的速度让江云晚挺不起身来,但她能感觉到下面就是凌云峰顶。   她强行运转提起一口气,体内真气运转到极限,哪怕这会让造成严重内伤,她也要停住身形,追上金无昧!   但一口气刚换过,下坠的趋势戛然而止,满身力道无处用,让江云晚愣在那里。   她好像被人擒住了。   “哟。”打招呼的声音响起,让人想到温暖的阳光。   江云晚扭头,看到了那张清逸潇洒的脸。   “吕卿前辈?”   吕卿正抓着女子腰后的衣服,像提着布偶般将女子抓在腰间,他们的身下就是凌云峰。   “当然是我,无数剑士的崇拜对象,你的贴心好前辈。”赶回来的吕卿笑着。   “吕卿前辈,那里!”江云晚赶忙指向天空,那片暗光与黑洞只差一道缝隙。   “要去那里是吧?明白,我有办法。”吕卿打个响指。   “什么办法?”   “当然是老办法。”   “等等,不会吧,又来……”   但吕卿已经深吸一口气,随即一脚拄地,一脚向后划出深深沟壑。   “剑仙秘技,飞人术!”   霸道无匹的力道生出,江云晚像柄剑一般被扔出,直直朝那道缝隙去。   “吕卿前辈!!!”   转瞬间女子已化作残影,残影中传出凄惨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江云晚冲入缝隙,消失在祖园入口中。   暗光在她身后合拢,祖园入口彻底被封住,天空像是被打上了一块补丁。   “嗯?”原野上那个一气门的修士发出声音,似是有些意外。   在无数呆滞的目光中,吕卿拨动额前碎发,得意地甩头轻扬,“搞定。”   “小剑仙前辈。”夏鲤从凌云峰前走出,仰望道:“那片暗光似乎无法被破坏,这样做江峰卿会……”   “那块狗皮膏药原来不是你们不周山的手段吗?”吕卿挠头,“我以为是用来保护祖园的。”   原野上不少人傻眼,望着山巅的男子,原来您老还没弄明白状况,就把人给扔进去了吗?   “那不是我不周山的手段,而且……”夏鲤看了一气门的神秘人一眼,“看起来倒像是阻挠里面的人出来的,也无法被外力破坏。”   吕卿愣了愣,“哦,无妨,那直接把源头解决就好了。”   他的目光在原野上搜寻,最后也落在那位一气门的修士身上。   小剑仙一脚踏在突出的山石上,长剑抗在肩上,“喂,就是你在背后搞鬼吗?”   原野上那道人影终于抬头,漏出兜帽下的那张脸。   那是张白色的面具,像是纸浆糊成,三条狭长缝隙像是嘴眼,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   “小剑仙么?剑道气运所钟之人,果然难以操纵。”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片鳞   “朱先生,影家主!”   一个马脸男人跌跌撞撞地高呼,穿过各宗来到最前沿,他是此次率领一气门的队首。   “朱先生,影家主,那人绝不是我门中修士,他必是伪装潜入的,我一气门确实不见了一个门人。”   马脸男人脸色惨白,这样的大事不是一气门能担得起的,也的确与一气门无关。   朱钰声简单安抚后让其退下,影月心则扶着腰间长剑,冷冷看着那个面具人。如果只是事关不周山便罢了,但现在有不少千剑湖弟子也在祖园中。   “放心好了,我的确不是一气门的人,即便托身我也会找个更有趣的地方。我只是借这身来一趟罢了。”面具人笑着,像是在闲聊。   山顶上吕卿开口:“戴面具的,你到底……”   “你是谁?”   脚步声响起,夏鲤出现在祭坛上,让司仪长老退去,居高临下看着面具人。   见正主不周山有人出面,吕卿耸耸肩收口,拄剑站在山顶。   “你们可以叫我……流浪者。”面具人仰着头,悠悠叹气道:“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当然我还有个更厉害的称号,可惜你们应该都没听说过。”流浪者笑着,“你们可以称我为,隐山的主人。”   “天下千百宗门,没有隐山这一派。”夏鲤说着一边默算时间。   包围圈正在形成,这里是乐游原,不周山当然要亲自处置,当然也确实要先探清对方虚实。   “愚蠢,隐山行走人间,是要代行神明的意,怎么能与这些俗物并列?”流浪者扬手示意后面的各宗。   “神明的意?”夏鲤皱起眉头,“你究竟要做什么?”   “神明即是我主,为迎接神明回来,自然是要先清扫这污浊的人间。”流浪者摊手,“比如,这座千年万年不倒,让人恶心的不周山。”   后面的朱钰声皱眉,“你要毁灭不周山?”   “当然不止。”流浪者笑,“天下千百宗门同样污浊,只是太多年积累处理起来有些麻烦,毁灭现在的你们也挺累的,所以我决定……”   “毁灭你们的未来。”流浪者向上指指,那里有块补丁般的暗光,封住了不周山祖园的入口。   许多修士顿时明白过来,脸色无不悚然。   各宗最优秀的弟子此刻都在祖园中,他们眼下虽然顶多地象境,但未来却是各宗的中流砥柱。   若失去这些弟子,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代人,整个修行界都会重创衰朽!何况世间并不太平,还有北烈邪修等强敌。   “狂妄。”影月心冷声道,“一个未曾见过的禁制而已,只需要些时间就能破解。”   “那欢迎尝试。”流浪者扭头说着,面具上的缝隙拼凑出怪异的笑容。   虽然被重重强大修行者环伺,他却轻松惬意,仿佛是与老友重逢聊天。   “那个禁制稳固了祖园?”夏鲤望着天空问道:“进去的人数超出了限制,金无昧又是天元境。”   “暂时稳定而已,毕竟让它现在出事的话,就算祖园毁灭,里面的人也有很大机会活下来。”流浪者伸手做了个爆开的姿势。   “金无昧在里面做什么?”   “简单做些调整而已,这样祖园反而会不断收缩,然后……”流浪者五指攥拢,“消失掉,连同里面的人一块。”   流浪者面具下传出笑声,“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总是因为忧虑而用力过猛。就算没有金无昧,单是天空上的这块东西,也能让里面的人永远无法出来。”   话音刚落,原野上忽然死一般寂静,各宗之中杀机犹如实质,朝流浪者缠绕去。   夏鲤沉默片刻,脸上竟没什么波澜,“金无昧与你是一道的?”   “你应该问,金无昧什么时候开始和我是一道的。”面具下传来低沉的笑声。   “各峰听令!”夏鲤忽然断喝,“掌门临走前曾有交代,我现在代掌门行令,即刻起金无昧不再是金光峰峰主!”   “夏内助,夏内助!”一位金光峰长老彷徨道:“这里面一定是有误会的啊,峰主不可能背叛宗门!”   “擒下他,关起来。”夏鲤指过去,立刻有凌云峰长老将其敲昏,随即带走。   夏鲤转身望向各峰前,此时只剩下金光峰、青莲峰、扛鼎峰三峰峰卿,以及剑澜峰前隐在金光中的人影,三位峰卿此刻脸色都不怎么好。   女子目光落在场中最后一位峰主身上,“剑澜峰主,可否?”   剑吟声轻轻嗡动,一切不言而喻。   夏鲤点点头,又喝道:“第二条命令,金无昧外通邪道,即刻起逐出不周山,待她出来后便行抓捕,若遇抵挡就地格杀!”   无论宗门内外的修士都悚然,谁也没想到这个整日跟在洪掌门身后的文静女子,会有这样杀伐决断的一面。哪怕关于金无昧还有诸多隐秘,但不妨碍女子为其定下刑罚。   清脆的掌声响起,流浪者缓缓鼓掌,似是在赞叹女子的雷厉风行。   夏鲤转过身来,“拿下他!”   无数气机充沛的人影在原野周围涌现,不知何时整个乐游原成了插翅难飞的铁桶。   外宗修士惊异感叹,这便是天下第一宗的骄傲么,即便场间有各宗高手在,也要亲自镇压来敌,后面还有峰主峰卿压阵。   “等一等。”流浪者忽然伸手在耳边,作出聆听模样,“我被抓住倒没什么,但接下来的美妙乐曲你们若没听到,那我真的会过意不去。”   震天的声响骤然出现在天边一角,夏鲤望过去,那是北方浣玉池的方向,溢散的灵机浓郁得像雾。   但她刚扭头背后的方向也有异动,那是不周山脉的南麓。   紧接着是第三处,第四处,第五处……整座八百里不周山处处都有异动,仿若一座座火山在喷发,伴随着令人心惊的响声。   天地元气骤然浓郁许多,放在往常倒是利于修行,但此刻各宗修士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是各宗精锐,能察觉出变化的源头。   大地深处的灵脉正在开裂!   世间灵脉循山河而行,寻常宗门能占据一处灵脉已算不错,不周山横越八百里,自然有诸多灵脉穿行,就像群龙卧于地下。   但现在灵脉正在毁灭,群龙正在死去!   流浪者面具上两条缝收起,像是在闭着眼睛沉醉,此刻他仿佛真的是痴心乐声的狂人。   “我说过我会毁掉不周山,那当然会说到做到。”他轻声说道。   影月心终于色变,八百里灵脉毁去,会有无尽的天地元气在瞬间释放,整座不周山都会成为一个火药桶。   “是你的手下在行事?”一气门的马脸男人厉声道:“这不可能,这些需要过程,天地气息这样大规模的变动,不可能逃过我们的感知。”   “其实你们已经感觉到了,只是当时没分辨出而已。”流浪者笑。   “是吕卿师叔破境的时候。”影月心凝重摇头,“那时天地间气息混乱一片,没人能分辨出混杂在其中的灵脉异动。”   山顶上小剑仙轻弹剑身,“你怎么知道我何时破境?”   “知道你什么时候入雷海,自然能算出你何时破境。”流浪者淡淡道。   “苍梧城外那个所谓的海情僚员,果然是你的手笔。”吕卿眯起眼睛,“这样精巧的布置,就为了此刻?”   虽然即便没有那僚员,他最后肯定也能摸进南海深处,但确实因为那僚员的存在,他的破境时间被暗中引导了。   “当然不止这些,你更重要的作用是引走大剑仙沈唱晚。他身负的武道气运惊人,竟提前有模糊感应,破例出苍梧城来不周山,我只能为他安排个好对手。”   流浪者仰头望着吕卿,“其实你和他一样麻烦,不过回来一个也罢,世上没有完满的计划。照沈唱晚的性子,与你一战不成,想必现在已经离开了吧。”   吕卿没有回答,缓缓直起身子,竟缓缓笑出来,“我现在,对你有拔剑的兴趣了。”   夏鲤看遍四方,转瞬就有了决断,朝周围下令,“先擒住他!”   这次不仅是不周山修士漫天袭来,各宗修士也冲上来,这样心机如海的邪道,实在让他们心中恶寒。   “可笑,凡人如何违逆神明?”流浪者向天空伸出一指。   天空中那团暗光的光晕终于散去,露出了里面的真正模样。   那是块鳞片。   那是块前所未见的巨大鳞片,难以想象其主人的身躯究竟何等庞大。   如果江云晚还在此间,一定能认出这鳞片与钱塘所见的相同,因而才能挡下各方高手的出手。   只是这一块鳞片已经没有光芒,呈现惨淡的灰白,像是死物。   但随着流浪者指头轻动,那块鳞片仿若苏醒,煌煌如天的威压降下,带着神圣浩渺的气息!   跃起在空中的修士全部砸进地面,还在地上的也忽然动都不能,只听到无数刀剑掉落的声音。   神的国度中,没人可以僭越行天之权。   唯独流浪者缓缓升起,他摊开双臂,仿佛一个十字,沐浴在神圣的光芒下。   “我所行所言皆为神意,我主自然与我同在!”   他的声音宛如洪钟,仿佛要对地面的人群降下审判。   但忽然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望着高高在山顶的人影。   吕卿完全不受影响,正静静看着他,一边拔出手中长剑。   “九境之巅确实不同,你拥有仰望天空的权力。”流浪者摇了摇头,“看来我要先行一步了。”   随着话语声落下,他整个身形摔在地上,独留那张白色的面具在空中。   地面上的人终于露出真实面目,正是那个消失的一气门修士。   白色的面具溶化,像是一滩纸浆,旋即又变成小巧的纸燕,“可惜我还有事要做,那么不奉陪了。”   纸燕振翅高飞,宛如白色的闪电,转瞬就冲出乐游原外。   吕卿看了看山下匍匐的人群,又抬眼看天空的巨大鳞片,最后望了望天地间溢散的元气灵机。   这让他想起佛经中的一句话,三界不安如火宅,说的便是此番光景。   但只是瞬间他便下了决定。   他只有一人一剑,那还是老办法,解决掉源头,自然就解决了一切。   这个人间,没有他杀不掉的人。   从握剑的第一天起他便有了这种把握。   男人骤然化作一道剑光,一息之后已经消失在天边,紧追那只纸燕而去,漫天云气都被斩开!   ……   细微的风吹拂发丝,身下有草地的触感。   江云晚睁开双眼,缓缓站起身打量。自己所处并非黑暗的世界,而是大放光明的天地。   脚下是平坦的荒野,一直铺到天边,但每根草都有冷硬的质感,绿色都显得深沉。   天空密布云层,竟连一丝缝隙都没有,天光艰难穿过云层落下。   这里便是不周山的祖园,不周山祖师的坐化之地。   江云晚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她总觉得这地方很眼熟,似乎以前见过,但仔细想又说不出所以然,仿佛都是错觉,只是觉得有一丝不协调。   女子摇摇头,将混乱思绪赶出脑海。   她眺望天边,那里有座高山。   整个祖园一马平川,唯独最中心一山独立。   那山显得怪异,浑圆修长一直没入云端,无法丈量它的高度。   擎天柱。   虽然之前便有所了解,但亲眼所见仍是让她震撼。   在流传的太古神话中,不周山是擎天的神山,撑起了青天一角。眼前这座擎天柱似乎更符合描述,却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宗不周山与神话有什么联系。   而所谓折山之礼,要折断的便是那座擎天柱,天元之路便在其中。   入目所及不见一个人影,想必各宗弟子已经赶赴擎天柱下了。   金无昧也不见踪影,一步慢步步慢,已经不知道金无昧去了哪里。   但照其先前所为,一定是有所图谋!   虞烟,朱洛,还有影十三那个家伙……江云晚不再犹豫,踏步往前走去。   但渐行渐深,女子却忽然愣住,她终于发现这方天地哪里不协调。   这里有天有地,有风有云,脚下也是荒芜杂草,但除了草木外竟再没有其他活物。   耳边没有虫羽鸣叫,荒野中也没有蝴蝶落下,云层之下空空荡荡。   确实如师姐所说,这里是死地,而自己是闯入的生者。   “死地又如何,炼狱才是恶鬼的乐土。”   江云晚笑笑,召出百折剑,荡开荒芜草丛,朝死地的深处去。   “金无昧,如曾经所言,我来找你了。” 口婴口婴口婴   大家非常抱歉,今天有事耽搁了,更新推迟到明天上午,大家也早点休息吧,嘤嘤嘤。   嗯,所以又到了我第三喜欢的睡前故事环节,今天要讲点什么呢?   嗯,天狼跟随妖国使节到不周山后,某天一时兴起曾回去过锦青馆,想重温自己的大厨狼生,但正巧撞上江云晚抱着小小黑,来馆中找春息。   结果以“漂亮姐姐你怎么能偷偷养猫!”的悲愤理由为开端,天狼和小小黑大战三百回合,猫毛狼毛掉一地。   最终以天狼变回狗……不是,变回小狼形态,得到江云晚怀抱大半天,作为补偿而收场。( ̄▽ ̄) 第二百七十二章 或生或死   “常师兄,我坚持不下去了。”吃力的喊声在云雾中响起。   “尽可能再高一些,这对你修行有好处,能帮你凝练真气。但要量力而行,到极限时就找个合适地方开始凿山。”常胜的回答也在回荡。   “是。”   一望无际的铁青色中,两个黑色的小点不断向上攀升,像是飞向青天的蚁虫。   但靠后面那个逐渐慢下来,冷清的云雾中只剩常胜在飞翔,向着遥无止尽的云顶。   入眼皆是单调的铁青色,常胜抬头到脖子发酸,只有靠近这座擎天柱后才能感觉到其雄伟。   向左向右看不到尽头,自己面对的像是块平整的山壁,完全看不出弧度,向上也一望无际。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或光滑或嶙峋的山面自身下掠过,许久都见不到旁人。   虽然留有余力,常胜还是停下,落在一处突出的山石上,灵巧地像是大鸟落在枝头。   这里大概算是半山腰的位置,周围都静悄悄的,能眺望到荒野的尽头。   从山脚出发时各宗弟子如百船争流,但越往上人越少,包括落星门的同门也都被他甩在身后了。   因为越往上无形的阻力就越大,像是在金铁中穿行,这阻力依附在擎天柱周围,是不周山都无法解释的谜团。   但越往上好处自然也越大。   常胜终于喘口气,虽然还有余力向上,但也提升不多了。他索性取出黑白两颗石子贴在山壁上,随即并其双指在胸前,口诵晦涩的法咒。   两颗棋子斜向排列,像是阴阳鱼的鱼眼位置,随法咒而生出玄妙变化。   白子下渐渐有炽热生出,方圆一丈的山壁都赤红滚烫。很快黑子底下也生出变化,蔓延的冰霜覆感在赤红山壁上,发出沉闷声响。   “倒像个矿工。”常胜笑笑,取下两枚棋子。   等山壁冷却后他抓在上边,像是抓在酥脆的豆腐上,大片的山岩自他指间脱落。   这是民间的火烧水浇法,常用来开凿山路,被他以术法还原出来,运起真气后他的手甚至要强过铁镐。   约莫挖出一丈深的洞口后,常胜已感觉再难寸进,他粗粗估算了下时间,距离祖园关闭应该只有大半个时辰了。   他终于不再深挖,就在洞中盘膝坐下,回忆着之前青松真人给的薄册,与上面的记载对照,看自己所做是否有误。   所谓折山之礼,其实最开始叫做断山之礼,名字来于一条不周山的古老祖训。   ——无论不周山传承多少代,都要维持祖园的存在,直到有人将整座擎天柱斩断的那一日。   没人知道这条祖训是哪代先人留下的,也没人知道其理由,但既然是与门规写在一起的东西,不周山也就照祖训坚持下来,一边维持祖园,一边派修士来对付这座擎天柱。   但擎天柱实在太过雄伟,修士们只能慢慢折损,而开启祖园又太耗费资源。   所以渐渐这成了一个仪式,每过数十载不周山就会开启祖园,派优秀弟子进入来砍凿这座擎天柱,作为对祖师的祭祀,每次能折损多少其实已经没人在意了。   断山之礼也就成了折山之礼,折损的折。   直到某代折山之礼中,一位弟子凿山许久后,因太过疲惫就在自己凿出的洞中修行恢复,却意外有了发现。   ——在擎天柱山体中修行,冥冥中会有体悟加身,虽然平日不显,却有助于突破那道人间最艰险的生死玄关!   且修行的地方越高越深,作用便越显著。   后来的事册子上就含糊不清了,总之随着岁月更迭,折山之礼渐渐成了今日这样。   或许不周山也曾有独享的想法,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连南朱宗和千剑湖都能加入进来,背后不知道经过多少轮的博弈和利益交换。   “不周山现在应该都不想砍断这座山了吧?”常胜笑笑。   这种体悟只能得来一次,深浅都看机缘,哪怕能参加两次也是无用。   常胜不再多想,闭眼静心修行,天地寂静无声,只是偶尔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山洞摇晃,有几片山岩掉落,常胜的眉头微微皱起。   ……   清冷的荒野上有一块凸起的石碑,粗粝的表面并不见刻字,这里远离擎天柱,是弟子们不会来的角落。   金色的衣角拂过荒草,女人在石碑前驻足。   据书斋中一些志异记载,这块无名碑就是不周山祖师的墓碑,但更多修士认为此记载不足信。   不过这并不妨碍女人来凭吊。   “若按道统来说,我该叫你一声祖师。”金无昧注视无名碑:“祖师,你到底是什么呢?你的徒子徒孙们,反抗的又算是什么呢?”   女人笑笑,不过些许疑惑,都是古老历史中的残渣,并不妨碍她见过整个人间的真貌,然后做出一些决定。   她打开一只玉瓶倾倒,金色的液体流出,似乎真的是熔金而成。金液缓缓在她脚下流淌,竟自行沿着某种玄妙的轨迹蔓延。   那玉瓶仿佛无底洞,里面的金液无穷无尽,不知过了多久,荒野上已经出现了巨大而繁复的纹路,又像是华美的徽记。   金无昧在纹路中心坐下,伸手按在地面,指间有金光向外流淌,与周围金液的纹路相接。   而借助脚下的徽记,她逐渐与整座祖园联系在一起。   “先祖遗训,便在今日终结吧。”   ……   常胜从入定中醒来,只觉得脑海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走出山洞,在外突的岩石上眺望,总觉得刚刚这方天地摇晃了下,但入目所及一切正常。   “错觉么?”常胜收回目光,历来折山之礼虽然也有修士间的恩怨在此上演,但还没听说祖园自身出什么问题的。   但入定已被打断,再强行入定也是无用,这便是机缘吗?   常胜笑笑,只是轻敲自己的额头,像是要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敲得更深些。   不过怎么说这些都算是身外之物,作辅助聊胜于无,太过执着就会成心障。要破天元玄关,去看人间最雄奇的风景,终归只能靠自己。   但忽然天旋地转一般,他险些从山石上跌下。   这次他确定不是错觉,而是整片大地都在摇晃!   “见鬼,祖园这种地方也会有地震么?”   常胜皱起眉头,他拿出一颗棋子在眼前捏碎,棋子碎屑化作光幕,透过光幕能看到更远方的事物。   擎天柱在祖园中心,常胜的目光一直延伸到祖园的尽头,忽然变了脸色。   那根本不是地震,是整片大地正在开裂!   忽然有沉闷的雷声响起,头顶的云层转瞬化作浓黑,有电蛇在里面蔓延。   不对,出事了!   常胜骤然跃下,贴着山壁飞速向下掠去,他的同门还都在下面入定修行。   真气运作下常胜的速度愈发惊人,简直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   忽然有另一道闪电从身后跟上,与他一同朝山脚飞驰,那是位凌厉的美人,这样的美色世间难寻。   “这不是我的弟妹嘛,好久不见。”常胜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顶着风声,朝虞烟大喊。   他比朝千阳年长些,那朝千阳的道侣自然是弟妹,要知道那两人结为道侣的信物都是他相赠的。   “好久不见!但这是打招呼的时候吗?”虞烟看着眼前的熟人,她自然也察觉到了祖园变故,本来按计划她会在足够高的地方等着云晚来。   “上面还有人吗?”常胜喊道。   “朱……小桐和花舞比我待的地方高一点,不过她们也察觉到了,应该很快会下来。更高处应该也还有几个人。”   朱小桐?   常胜一愣,传闻这位神秘冒出来的女子是朱钰声先生的私生女,朱洛的亲妹妹,没想到修为也如此不俗。   云雾从身边而过,他们极速往山下飞去。   “我之前见到千阳了!”常胜忽然大喊,“本想告诉你的,但我查不到你的行踪。千阳一切安好,我和他吃过喝过抱过,他的身体也很好。”   “抱?!”   急速的下坠中,虞烟的大喊近乎破音。   ……   天顶的乌云像是海浪般汹涌,地面的石子不断轻颤,狂风压平荒草。   金无昧仍静坐于无名碑前,就在她的身前,无数金色的纹路从周围汇聚而来,最后化作绮丽的圆徽。   祖园早就该堙灭在岁月中,是不周山在其外围构建了维持的术式,她身为金光峰主自然对其有所了解。   如今维持祖园的术式已在她掌控下,只需最后一步,术式就会彻底更改,祖园也会回归它本来的命运,连带其中的万物堙灭坍塌。   金无昧的手就悬停在身前的圆徽上方,只要按下去折山之礼便完成了。   只不过……   金无昧掏出一颗晶莹的玉球,里面有璀璨的金纹,像是颗炫目的琥珀。   这是她提前准备许久的法器,整个人间也没有几个,能帮助她在祖园毁灭的一瞬,脱逃回人间。   “虽然人世无趣,总还是要活下去,去看看隐山所说的新世界。”金无昧轻笑道。   忽然有嘶鸣声响起,金无昧骤然转身,一指斩出凌厉金光,身旁迸出数十丈的沟壑。   沟壑旁边,一条黑蛇险些被拦腰斩断,劫后余生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金无昧笑笑,转身就要按下手掌,却忽然惊觉不对。   祖园中怎么会有活物!   下一刻腥风已经从身前掠过,那条黑蛇的速度简直媲美剑修的飞剑。   而随黑蛇一同而去的,还有她手中的金珠。   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金无昧抬头看过去,见那条黑蛇萦绕在一位女子的脚边。   “乖。”   荒草中江云晚轻笑蹲下,任由黑蛇缠在她的手腕上,化作她的血肉消失不见,只留那颗金珠在她手间。   江云晚直起身来,与地上的金无昧相望,狂风刮过她们身前的荒草,雷霆在她们头顶蔓延。   良久无言,金无昧脸色平淡,眼睛却渐渐眯起。   “你竟然进来了?”   若非以为对方仍在祖园外,那颗金珠不会如此被夺走。   “不周山的祖园,我身为不周山弟子当然能进。”江云晚把玩着手中金珠,“堪称绝品的法器,金峰主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确实付出不少代价,没想到为他人做了嫁衣。”金无昧淡淡道:“你要靠它逃出去吗?”   江云晚只是打量着头顶的乌云,“祖园还能坚持多久?”   “三刻钟时间吧,但我的手若按下,它连一息都坚持不住。”金无昧的手几乎贴在身前的圆徽上,与地面只有薄薄的缝隙。   江云晚点点头,“你按下我就毁掉金珠,你朝我动手我也毁掉金珠。”   江云晚笑笑,“请金峰主相信我,杀了你需要费些时间,但毁掉这颗金珠只需一个念头。”   狂风骤然增强,无数草根连带泥土飞天,无形的气机弥散,金无昧的杀气犹如实质。   江云晚丝毫不让,只是把玩着手中金球。   金无昧忽然笑了,杀气也烟消云散,“祖园的毁灭不可逆转,江峰卿拖延时间又有什么用?”   “至少够这方天地的弟子们,跑到祖园的出口。”江云晚道。   “出口已经封死,你在外面应该见过了,不可能有办法再打开。”金无昧道。   出口打不开,那颗金球就是唯一的生路。   “总要试试。”江云晚轻笑:“何况那么多天之骄子凑在一起,总该有些运气。”   金无昧没有回答,两人间忽然安静下来,但荒野上到处回荡着令人心惊的声响,祖园确实在朝毁灭的路上狂奔。   “你真觉得今日自己能和那些弟子逃出去?”金无昧忽然问。   江云晚摇了摇头,“让他们先逃出去就够了,我会和你做个了结。”   金无昧贴着圆徽的手很稳定,似乎随时准备按下。她静静看着江云晚,目光落在对方的手腕间。   “化血肉为蛇,刚刚你施展的,是妖法吧?”   能施展妖法的,自然是妖。   猩红的蛇信舔过嘴唇,江云晚不知何时双眼已化作殷红蛇瞳,她发出妩媚低沉的笑声。   “是人是妖都好,能做个了结就行。”   “看来你不准备向我隐藏了。”金无昧挑眉。   “只要你再也无法说出,自然不需要隐瞒。”   金无昧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没错,我们都是背负秘密的人,今日总会有一个带着秘密死在这儿。” 第二百七十三章 珠落   祖园。   “把法器给我。”金无昧看着不远处的女子。   “你先离开这里。”江云晚示意金无昧身前的术式圆徽,还有那只离圆徽仅有一线之隔的手。   “你把法器还给我,我才能离开。”金无昧淡淡道。   “那就是没得谈咯。”江云晚无谓地耸肩。   这样的车轱辘话已经滚过了几遍,但江云晚并不在意,拖延时间正合她的心思。尽可能托足三刻钟时间,让虞烟和朱洛她们能赶到出口就好,剩下的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那颗金珠是除了被封住的出口唯一能通往外界的,这便是生死,她所能左右的,只有自己和对方的生死。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江云晚问道:“作为不周山的峰主,你的地位堪比寻常宗派的掌门,又是仅次凌云峰的金光峰,你所作所为究竟为了什么?”   “大概是因为……好奇。”金无昧笑笑,艳丽的眼影翘起,“女人总是好奇的,江峰卿这样漂亮的女人,应该也深有体会才对。”   “好奇?”江云晚问着,一边默默盘算时间。   “好奇不周山中许多不正常的地方,好奇这个人间许多不正常的地方,好奇那些埋藏有无数隐秘的典籍。”金无昧笑:“人世这样枯燥,所以我开始寻找,所以我接触到了白苍谷,以合作之名知道了许多隐秘。”   江云晚皱起眉头,想起衡舟真人这个隐藏于背后的名字,她曾经以为金无昧惟衡舟真人是从,但显然并非如此。   “然后循着白苍谷啊,我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地方。”金无昧轻轻吐出两个字,“隐山。”   杀意一瞬间横扫,无数荒草被拦腰截断,金无昧仿佛看到了一条几欲噬人的毒蛇。   “你是隐山的人?”江云晚眼中的血红愈发明亮。   “我当然不是隐山的人,依旧是一场合作关系。”金无昧轻笑,“这样的反应,看来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   “……和那样一群疯子为伍,你又能得到什么?”江云晚冷冷道。   “那可真是太多了,被满足的好奇心,那些可怕又动人的隐秘,得见真实的世界,更何况……”金无昧顿了顿,“我还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正确的道路?”   “是啊,无论白苍谷还是擎天峰,虽然程度不同,但你们所做所为都是痴念,所见所想都是虚妄,走的路自然是错的。”   “白苍谷和擎天峰?”江云晚皱起眉头,“你到底在说什么?”   金无昧愣了愣,笑意古怪起来,“看来你没有我想象中知道的那么多。”   她抬头仰望着翻滚的雷云,“这座祖园是虚假的天地,但祖园之外的人间,同样尽是虚假,只不过更加巨大而已。”   江云晚一怔,过去遇到的隐山敌人中似乎也有类似的话。   “你所谓的虚假,便是要毁掉整个人间,来创造什么新世界?”   “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还能看到新世界,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么?”金无昧的笑容愉悦,纯真而不带瑕疵。   “疯子……”   江云晚终于明白,金无昧和隐山那些人是同样的疯子,只不过疯的方向和程度不一样而已,疯子无法以常理度量,亦无法讲道理。   “告诉我,人间的虚假究竟是什……”   “好了,凭口舌拖延了这么久时间难道还不满足?”金无昧收起了笑容,“还是觉得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   江云晚没有回答,只是算着祖园还能坚持多少时间。   “你真的觉得自己和那些人能活着离开?”金无昧望向擎天柱的方向,状似自语道:“既然你想玩下去,我要不要再加些筹码呢?”   “你如果去找他们,我同样会毁掉这颗珠子。”江云晚警惕地眯起眼睛。   金无昧笑容忽然古怪起来,“几个小鱼小虾而已,论有趣比江峰卿差得远了,我也懒得去。”   她忽然轻动衣袖,一个黑匣落在远处的地上,匣盖都被震开,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   那是几颗黑色的肉球,表面裹着筋膜。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肉球就开始蠕动,底部像是张开了嘴巴,附近所有的草木开始枯萎,最后凋零成灰。   方圆数百丈转瞬成了寸草不生的光地,甚至连弥漫的天地元气都耗尽,而在江云晚的惊诧目光中,那些肉球已经膨胀到无比巨大,表面泛起尖锐凸起,像是里面有东西挣扎。   金无昧随手弹出光刃,肉球们沿着筋膜被切开,黑红色的血水汹涌而出,一个又一个可怖的身影被冲出。   那是异形的野兽,遍布狰狞的黑鳞,鼓涨的肌肉能与虎豹媲美,是江云晚从太兴城回来后时而在梦中见到的可怕生灵。   神眷!   金无昧是从哪里弄来的?隐山?   “果然只有神明才能创出这样的造物。”金无昧看着遍地的黑鳞身影,“只要能吞噬生命或元气它们就能复苏,像是专为清扫人间而诞生的,很有趣不是吗?”   那些爬出的神眷在血水中翻滚,撕扯着自己身上的筋膜,但丝毫没有刚睁开眼睛的羸弱,很快他们就站起身来,脚趾的利爪抓出深痕,皮肤像是铠甲。   神眷们仰天嘶吼,森白的利齿清晰可见,在庆祝自己的新生。它们转瞬就发现了眼前的两块新鲜血肉,暴戾兴奋地冲了过来。   看着那些熟悉的可怖身影,江云晚仿佛回到了太兴城,但这些神眷显然比太兴城中的更加强大。   忽然间金色的光幕升起,将神眷与两人隔开。   “她手中还有我要的东西,我可不能让你们乱来。”金无昧淡淡道。   那些神眷抓着光幕不甘嘶吼,吐出的尖粗舌头滴下黏液。   “你竟然把这些东西带进了不周山,带进了祖园。”江云晚冷冷道。   忽然一只神眷朝着擎天柱的方向嘶吼,紧接着其他神眷也发现了,那个方向有更多血肉气息传来,是一场自行准备好的盛宴。   “乖,这就对了。”金无昧道。   数不清的神眷冲着擎天柱方向冲去,虬结的肌肉像是浑铁,这根本无法以梦魇形容,简直是出笼的恶鬼。   恶鬼所到的地方便只能是地狱。   江云晚刚要去阻止,却听到金无昧出声,“筹码总要一对一才好,若这里只剩我一个,我怕会不小心按下手,你猜我会不会?”   江云晚转身盯着金无昧,百折剑落在手间。   金无昧轻笑,“现在我们的筹码不一样了,天平好像往我这儿来了。”   “能进祖园的都不是寻常弟子。”江云晚冷声道。   “我放的也不是寻常神眷,何况即便他们能敌,又有多少时间呢?”金无昧的手纹丝不动,“我很好奇,你是选择救他们,还是选择杀了我?”   神眷的嘶吼声已经消失在荒野上了,但寂静中更加危险的气息在蔓延。   “……帮手而已。”江云晚忽然道。   未见脚步动,但忽然有脚步声响起,自江云晚身体中竟走出另一名女子,同样的妩媚面容,同样的浓紫衣裙。   两个江云晚相互看了眼点点头,后出现的召出花魁剑,脚步一踏就消失在荒野中。   “身外化身?”金无昧终于显出惊愕,“绝无此等可能,天元修士也没几个人能练成。”   “不管是什么,现在我们回到原点了。”江云晚淡淡道。   两人静静对峙,但就在两人看不到的荒野角落,泥土忽然耸起。   一只枯朽的利爪忽然破出地面,干瘪的血肉下露出白骨!   ……   不周山西麓,九曲连环的江水奔涌咆哮,声音在两岸高峡间回荡,但更雄浑的声响盖过了江水。   一道身影忽然在弯曲的高峡间闪过,沿途犬牙交错的山壁都被撞出缺口。   身影似是被巨力推出,落在在江面上急退,沿途礁石都被撞碎,脚跟激起飞速的水浪。   直到九曲连环的尽头,衡舟真人终于停住身形。   但没等他喘口气,无数花瓣沿着江面追来,像一场疾落的暴雨!   暴雨中衡舟真人被无数花瓣穿透,但下一刻他破碎的身形就烟消云散,像是被雨浇碎的画。   那不过是个幻影。   几个急弯之外,真正的衡舟真人立在山壁后,看着江水在脚下流过。   不周山确实代代都有俊才出,如今几个晚辈收拾起来都有些麻烦,甚至要付出些代价,自己应该欣慰吗?   衡舟真人手指轻打一颗算珠。   这场局有些古怪,自己竟然没提前算出这局势。   因为自己算力不够?   不对。   因为洪萌萌和千羽君接触得更早,在自己的算局开始之前?   确实与之相关,但还不够。   有人在暗中混淆,干扰了自己的计算!   算珠撞出清脆响声,衡舟真人找到了答案。   那么,是谁?   神圣浩渺的气息忽然自远方传来,浪潮般席卷群山,转瞬又消失。   衡舟真人皱眉,盯着乐游原的方向,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出幻影,算珠噼啪作响。   “啪!”所有算珠复位。   “金无昧?”衡舟真人手指缓缓离开算盘,果然金无昧有问题,却没想到应在今日。   不,不止是金无昧,她的背后还有其他人,这是场针对整个不周山的杀局!   衡舟真人又抚在算盘上,可刚拨弄两下,一颗算珠竟崩落而出,被江水卷向远方。   衡舟真人终于变了脸色,他转身脚踩山壁,竟就这样走了上去,几步就到了山巅。   这里是不周山西麓,他朝更西边望去,那里是八百里不周山的边缘,日光在云间闪耀。   但他并非寻常修士,目光穿过流云到更远的天边。   那里没有红日蒸云,没有流风回旋,而是黑压压满天。   无数巨大的蝙蝠在飞来,周身覆盖铁一般的鳞片,镰刀般的蝠翼上有古奥的纹路,雷霆随蝠群间激荡。   而它们的身下还有一只只狰狞魁梧的怪物,蝙蝠肋下的利爪抓在怪物的肩头,怪物同样身披鳞铠。   蝙蝠与怪物们遮天蔽日,一同朝着不周山嘶吼。   还在看的时候衡舟真人已经开始重打算盘,只是越算脸色越差。   根本无须去看他便知道,不仅是西边的方向,不周山所有方位都已被这些黑色浪潮包围。   不,何止是浪潮,简直是一支大军!   这还只是看到的,既然是大军必有领军之人,那么领军之人在哪?   只是瞬间衡舟真人就要回乐游原去,战争爆发了一方却根本没有准备。   不对……衡舟真人止住了脚步。   比起乐游原还有个地方更需要自己——白苍谷中都是闭关的衰朽修士,闭关中他们的处境比婴孩好不了多少,那是自己身为白苍谷执守的责任。   衡舟真人最后朝九曲连环的尽头看了眼,“洪萌萌,希望你真的是个合格掌门。”   他脚步一踏便消失在原地,只有微风在山巅盘旋。   九曲连环的另一头,几道人影站在江面上。   洪掌门手搭凉棚朝高峡间眺望,“才刚过两招,老家伙怎么就走了?”   苏合在旁边没好气看了眼,“知道是门中长辈,出手还要那么狠吗?”   他又看向旁边,白虹轻轻柔柔,但谁能想到刚刚就是这位下手最狠辣。   而更旁边千羽君仍旧平淡,双手拢袖,仿佛刚刚的大战事不关己。   “出手狠是因为长辈更狠,我们四个不也拿一位长辈没办法吗?”洪掌门摆摆手,“再说……”   洪掌门忽然顿住,视线盯在江面,不知何时江面有殷红血迹流淌。   他扭头向后看去,一道身影从远方飘来,身躯残缺像是被野兽啃食过,身下血水四散。   “是守山的执事,负责看守西麓门户的。”苏合一惊,他认出了尸体身上的衣服。   洪掌门脸色骤变,旋即消失在江面,下一刻便出现在山巅,他的身旁另外三人同时出现。   他们齐齐望向西边,视线穿过浮云,即便最淡然的千羽君此刻双手也从袖中垂出。   “苏合你算得最快,一共有多少只?”洪掌门死死盯着天边。   苏合答不出话来,片刻后终于开口。   “你应该问,有多少万。”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无法相见的相见   本来该是青天白日的时刻,天边的白云却在一点点染黑,但那不是夜幕来临,而是无数恶鬼般的身影闯入云中,正朝不周山而来。   一只黑色的雀鸟从远方飞来,落在千羽君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不仅是西麓,各处方位都有这些怪物。”千羽君感受着飞鸟带回的消息,“现在八百里不周山,称得上水泄不通了。”   苏合忽然抓住洪掌门的肩头,贴得极近道:“秋末太兴城那场动乱,军民们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水猴子,对不对?”   迎着苏合深沉的眼神,洪掌门仿佛看到黑色的锻铁,他沉默片刻仍是挪开了视线。   “怎么会这么多?宗门在大周各地都有消息传递,不可能有地方能养出这么多我们却不知道,何况还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不周山外围。”洪掌门望着天边。   “或许,这些是在大周以外被人培育出的。”白虹开口道。   洪掌门皱起眉头,应该不是妖国,和谈的使团就在山中,那么就是北烈国了。   而北烈国中能与不周山匹敌的……   “掌门。”苏合已不见往日的玩世不恭,“这个时候还不准备和盘托出么?真觉得某些东西可以永远瞒下去么?”   “抱歉……好吧,这可是你自寻烦恼,后面我会告诉你的,只不过现在……”洪掌门望向千羽君,“东南西北四方门户,哪边形势最严峻?”   “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倒霉。”千羽君指向前方,“我们所在的西陲,兽潮最多也距离最近,只有半刻钟时间就会迎来第一波冲击了。”   苏合无可奈何松开手,也望向遥远的天边,“现在再调人已经来不及了。”   “那么……就只有我们四个了?”洪掌门左右看看。   “虽然现在许多弟子都不认了,但我才是不周山道统最正的那个,我自然会留下。”千羽君淡淡道:“否则当年我就不会回来。”   白虹笑笑,“总不能给师傅丢脸。”   苏合叹息,“我留在这里,但掌门总得回去主持大局吧?”   “夏鲤还在乐游原,她能替我主持大局。”   “她只是掌门的内助吧,掌门真觉得她能临危受命?”苏合诧异。   “那可是我看中的姑娘!何止能临危受命!”洪掌门骄傲道:“有时候我觉得她都可以做掌门了,我只是一杆大旗。况且我留在这里作用更大。”   洪掌门朝千羽君伸出手,“借你的鸟给我用用,我传些话回去。”   黑色的鸟雀展翅飞起,朝不周山最中心的乐游原而去,远方天空的黑潮像是在追赶它。   “那么,真的就只有我们四个了。”洪掌门转身,望着西方天空,“真像是千军万马啊,不知道能不能顶住。”   “洪萌萌你还和过去一样,打架前总要说些有的没的。”千羽君笑笑,手中轻敲骨扇,“我们四个在这儿,不就是千军万马?”   “也是。”洪掌门点头笑了。   四人齐齐在山巅眺望,而从西边的方向,强烈的风劲吹,带来血腥冰冷的气息。   ……   巨大的鳞片镶嵌在天穹,堪比乐游原般广袤,又像是天空俯瞰人间的眼睛,在它的注视下乐游原像座死墓。   神圣浩渺的气息压下,修行者头一回觉得自己像是蚂蚁在仰望青天。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气息已经散去了,但修行者们只是觉得自己从蚂蚁升级成蚱蜢。   “那到底是什么?”影月心抬头仰望,细眉微微皱起。   气息散去后鳞片呈死灰色,就像青色绸缎上的灰补丁,是了无声息的死物。   但那个面具人说的没错,这片鳞确实无法以人力打破,刚刚各宗修士已手段尽出,鳞片丝毫未损。   只是一片鳞而已,那鳞片的主人该是何等的存在?   原野上混乱无比,仅仅是一片鳞,修行界千年万年的常识就此被碾碎,像是狂风骤雨中的花朵。   黑羽的雀鸟飞进来,晃晃悠悠在祭坛边徘徊。   “安静。”夏鲤开口,伸手让雀鸟停在指间,闭眼轻轻感知,脸色却一点点难看下去。   平淡的声音传遍原野,所有人都怔怔望着祭台。   “夏内助,夏内助……”一位执事从山门的方向来,跌跌撞撞穿过原野,鲜血从下巴一直到胸前。   “是东麓的守山执事!”一位长老惊道。   各宗都哗然,不知道外面又出了什么事。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宗门会记住你冒命通报。”夏鲤止住了对方的狂奔,“带这位执事去疗伤。”   重伤的执事被人搀走了,夏鲤手指一震,雀鸟飞上青天。   夏鲤转身,朝各峰前的长老峰卿们行礼。   “今日不周山,要拜托各位了。”   ……   祖园。   荒野上阴云翻滚,大地微微震颤,满是天灾末日般的景象。   远离擎天柱的深处,一道身影在贴地飞驰。   他的骨相清秀瘦弱,男装在身总显得不协调,速度却快过南海的雨燕。   绾起的长发晃动,影十三不时向后看,视线的尽头仍有诸多黑影跟随,就像是附骨之蛆,他的速度提到极限都不能甩开。   “真气要见底了……”   影十三一脚滑出深沟,身形回旋间强行停下,汹涌的真气也跟随被按下。   极动到极静只用了三息,可三息后无数黑影从天而降砸在周围,从远方追来它们也只用了三息。   影十三环视,周围都是丈高的异兽,青黑色的鳞片像是铁刃,这样的包围让他想起群狼。   但异兽咆哮时扯开的下颚,以及尖舌上下的利齿,又让他想起沼泽中的大鳄。   影十三捂住肩头,被衔尾追杀这么久,他终究受了伤,但沿途倒下的异兽则是对方付出的代价。   忽然一只神眷咆哮,随即所有神眷都跃起,朝影十三砸了过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   影十三抖动衣袖,无数闪亮的丝弦从袖中涌出,滚滚朝四面八方去,像是琴弦又仿若群蛇。   名剑锦瑟。   有的神眷在空中便被丝弦撞在额头,黑鳞上爆发耀眼火花,魁梧身躯随即被冲在地上。   有的则在影十三身边被层层丝弦卷起,像是被蜘蛛捕获的猎物。   交战不过须臾功夫,十五只神眷就被斩杀两头。   忽然一只利爪抓在他的肩头,鲜血随即飞溅,一只神眷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后!   他是阴狠的刺客,出手便是杀招,但这样的开阔地显然不适合刺客。   但没等影十三回身,便有剑鸣声骤然响起,硕大的头颅掉在他身后,那只魁梧的身躯冒血倒下。   影十三回头,见到提剑的紫衣女子,但周围的咆哮声阻住了他们尚未开始的对话。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默契地开始厮杀,仅剩的十二只神眷数量也开始下降。   剑光在原野上闪烁,有了江云晚加入后,影十三终于不用顾忌身后,锦瑟剑在无数黑鳞上狂舞。   十只……   六只……   三只……   一只!   最后一只神眷缓缓倒下,江云晚踩在它背上,从其腰脊中拔出长剑。   打量过数目,这些神眷不过是金无昧放出的一部分,应该还有更多在荒野上游荡。   “这里远离擎天柱,你怎么在这里?”江云晚抬头问道。   “入定清醒后无事,我便在荒野中行走,听说祖园中有不少灵材,不知不觉就远离擎天柱了。”影十三淡淡道。   江云晚倒不惊奇,祖园环境与外界不同,确实轻易就能找到一些珍矿灵植。过往许多入祖园的弟子,觉得悟道无望,干脆全身心投入挖矿大业中。   “我此刻无法与你细说,但祖园不到三刻钟就要毁灭了,如果信我现在就回出口那里。”江云晚快速道。   影十三眯起眼睛,盯了江云晚片刻,又低头看了那些异兽尸体,终于点头,“好。”   他转身就往某个方向走去。   “出口在祖园最南端,你往那里做什么?”江云晚问。   “千剑湖的弟子在那里,我要把他们一起带走。”   “他们应该也能察觉,你先去出口,各宗弟子最好先集结在一处。”   “你在命令我?”影十三转身,那张比绝大多数女子都秀丽的脸蛋,此刻淡漠一片。   江云晚轻啧一声,这家伙……   “随你。”她抛下这句话便消失无踪。   影十三没有犹豫,转身朝原来的方向去。   但忽然脚边响起嘶吼声,魁梧的黑影跃起咬向影十三的喉咙。   那是只未死的神眷,刚刚激战中它只是重伤倒下!   电光火石间影十三弹出无数丝弦,刺入神眷体内却进速缓慢,这样下去会落得同归于尽的下场!   忽然剑光在神眷背后闪过,这只狰狞的异兽瞬间毙命,软软倒在地上。   “它们的要害在腰脊处,虽然不太容易刺穿,但总算是个弱点,你可以以此对付他们。”清越的男声在影十三背后响起。   影十三愣了愣,很快就辨出对方身份,“朝千阳?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不周山长大,当然有办法混进来。”男声淡淡道。   “但祖园出事了,你最后尽快离……”   影十三正好回头,却被对方拦住,修长的手臂从后绕过来夹在他的喉咙间。   “我知道这些,不要回头,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我来过。”   话虽这样说,幻形出的男子却无声叹息。   镜花水月虽然能幻化,但只能远观不可细看,影十三这么近回头就全露馅了。   “你这是要去哪?”男子问道。   “去找千剑湖的同门,我要带他们一起走。”   “嗯……虞烟此刻在哪?”   “应该是和千剑湖同门在一起。”影十三指着某个方向。   “好,我要去找虞烟,虞烟知道了也会帮你告知同门的,你先去出口那里吧。”男子在背后道。   “可是……”   “没有可是,听我的!”男子声音放缓下来,“你所修不善于长途跋涉,我去比你更快。我也比你更合适,相信我。”   影十三沉默片刻,低头道:“是啊,你是虞烟的道侣,当然要去救她。”   背后的男声轻叹息,“听话,那里交给我吧。”   影十三垂下的手攥紧又松开,终于点头,“好。”   “再遇到那些怪物不要恋战,时间要紧避开为上,记得他们的要害处,”背后的男声殷勤叮嘱,心中却嘀咕,没想到换个身份这么好使。   “我们还会再见吗?”影十三忽然问道。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男子笑声温和。   背后再没有声音,只有轻轻的微风刮过。   影十三回头,背后已空无一人,入目只有荒芜的原野。   “好吧,听你这一次。”   影十三处理完伤势,最后盯了眼朝千阳消失的方向。   他转身朝南边的入口处飞驰,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荒原尽头,他的身后原野一点点龟裂。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战(本章有变更,请刷新查看)   (Ps:因为之前失误将一章重复发了两遍,vip章节无法删除,所以在这个重复章节中直接用新章节内容覆盖了,更新的量管够。如果大家看到的是第二百七十五章的内容,正文‘乐游原’三字开头,那便是正确顺序了。)   (再次为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致歉,等下还有章加更作为补偿(>﹏<)。)   乐游原。   肃杀的气氛弥漫,空气中似乎能闻到生铁的味道,那是一些人鞘中的剑拔了又回,犹如其心绪般起伏不定。   这样的情况确实少有人能泰然处之,不知是否受外面的缘故,乐游原上的天光都暗淡许多。   祭台仿佛成了点将台,没谁能想到此刻最镇定的反是那位文静的女子。   “那黑水镇一带就拜托了。”夏鲤朝前方道。   青莲峰下峰卿魏荆点头,青莲峰弟子已在他身后就绪。   黑水镇在东南边陲,是不周山东方门户。   西方门户则是九曲连环的高峡,洪掌门已带着几位峰主在那里镇守。   也并不是没人提出异议,让掌门撤回或者再派增援,但夏鲤力排众议,显然那是掌门自己的决定。   而剑澜峰主已经带着弟子们赶赴北方,原野上的人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幕,无数柄飞剑掠过天空,仿佛烈烈燃烧的流星,剑澜峰果然无愧是与千剑湖并列的剑道圣地。   随着一同去的还有何正哉长老率领的凌云峰弟子,北方边线绵延山口众多,仅剑澜峰是不够填的。   “敌众我寡,不集合一处反而分散。”原野上有人嘟囔道:“不周山要紧的不就是六峰?镇守住乐游原附近不就好了?”   夏鲤回眸,“我不周山中并非只有修士,边陲四方各有镇集,里面都是无力自保的民众。何况依托边陲都守不住,在六峰这里更守不住。”   先前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周山外围的情况他们已经尽数知悉了,那是前所未见的异兽,也是前所未见的数量。虽然情况尚未明晓,但已足以定为与妖潮同等的灾难。   这已不是不周山一宗之事了,那些异兽封住了天空与大地,但靠各种神通的手段还能传出去。   请援令已经发往八方,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坚守,却没想到不周山竟然选择主动出击。   这就是天下第一大宗吗?从掌门往下数竟然找不出一个常人!   “记得东南一带有很多边镇,魏峰卿不一定顾得过来,我宗一同前往吧。”   原野中忽然有人向前一步,仙风道骨身如青松。   落星门青松真人。   原野上许多人看过去,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松气,虽然落星门是与不周山交好的宗门,但各宗里终于有人站出来了,也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人。   现在各宗处境尴尬,原则上说不周山受难不管他们的事,但他们正在祸事的中央,也无法一走了之。   何况各宗最有天赋的弟子还在头顶的鳞片后,如果不想办法把弟子们带回宗门,他们就可以直接以死谢罪了。   但最关键的是,面对那些沧海狂沙般的凶兽,谁能不怕呢……   青莲峰与落星门两拨修士御空而起,衣袂在风中摆动,转眼就消失在东边的天空。   千剑湖前影月心忽然开口,“那些异兽显然受人操纵,就像被将帅统御的大军。但现在只见大军,不见相从之人。”   不少人还在疑惑时,朱钰声已明了点头,“所以背后的敌人,很有可能潜入了不周山脉。”   “那个面具人能躲过我们的感应进来,其他人未必做不到。”影月心沉声道:“那个面具人曾提起一个地方……”   “隐山。”朱钰声提醒道。   影月心点头,望向居中调度的夏鲤,“不周山应该已没多少人手巡守山间……”   他顿了顿,“有敌当前,我千剑湖向来没有闭鞘不出的道理。”   陆任峡已经上了祭台待命,听这话多看了影月心一眼,“没想到千剑湖还算有种,你们不是整天吵吵着要争天下第一么?”   “要争天下第一,也要从活着的不周山手中抢过来,吃死人遗产发家,太无趣了些。”影月心淡淡道,“何况这些都是为了我千剑湖,我要把千剑湖的人一个不剩带回去。”   “影家主,人漂亮,说的话也漂亮,没想到千剑湖还有这样的好女人。”陆任峡咧嘴笑道,   剑光一闪而过,陆任峡身前祭台一角崩碎。   “陆峰卿自重,我非女子。”影月心收剑入鞘淡淡道。   陆任峡呆滞在原地。   夏鲤轻咳两声,“陆峰卿常年闭门苦修,对世事了解不深,请影家主见谅。”   影月心冷淡看了眼,转身朝向乐游原上诸宗。   “你们怕死,那就不怕让宗门背上耻辱骂名么?”   这样直白刺骨的话,不少人当场就要发作,却碍于对方的身份和实力而隐下。   “各宗来的人不多,但还算有些实力。”影月心淡淡道:“弟子们还在祖园未出,此地不容有失,从外围到乐游原,各处关键节点需要人把守。”   话到此说的已经很明白了,片刻的沉默与纠结后,各宗人马齐齐出声,“谨照影家主所言。”   “不周山在此谢过了。”夏鲤行礼道。   影月心又望向天空,“这片鳞……”   “我来吧。”朱钰声道:“各宗修士分为两份吧,战力足够的影家主带出去,精于机关术算的留下,我带着帮不周山破开那片鳞。”   “朱先生……”影月心有些犹豫。   在修行界朱钰声的实力一直不显,传闻在南朱宗都是靠辈分撑着,许多人背后都叫其朱大爷。   “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各色典籍总还是读了的,能帮上些忙。”朱钰声温和笑道。   影月心想了想不再犹豫,“那拜托朱先生了。”   又是诸多人影拔地而起,乐游原上已稀稀拉拉一片。   祭台上夏鲤看向陆任峡,“陆峰卿,不周山南方门户就拜托了,重点在……”   原野上又有一位守山执事冲入,“夏内助……霞栖镇……”   夏鲤还尚未出声,陆任峡已经怒吼,踏脚间祭台都被震裂,扛鼎峰无数肌肉壮汉跟随他拔地而起,往南方的天空去。   ……   四方门户都已安排妥当,一番处理后,夏鲤望向金光峰前,留下的不少人也看过去,金光峰弟子都有些尴尬。   毕竟自家峰主反叛在前,难保现在峰中的人都没有问题,饶是他们自己都有些不放心。   “峰中剩下的人都没有问题,我以自己的峰卿之位担保。”金光峰卿林琅终于开口。   “宗门没有怀疑过,掌门也不会。”夏鲤摇头。   “总归是敏感时期,让他们去一百零八山相助吧,那里也都算是不周山的人。”林琅说道。   “那林峰卿呢?”   林琅沉默片刻,“……我自有去处。”   不多时无数金色流光从乐游原飞向各处,像一场盛大的烟花,林琅也已离去。   夏鲤收回目光,回身四顾,与折山之礼刚开始比,原野上已空了十之八九,剩下的人除了居中调度和支援,对手都是天空的那块鳞片。   倒不如说此刻祖园的危急不亚于不周山,整座祖园摇摇欲坠,况且还有位天元境修士在里面,就如虎如羊群一般,而外面的人什么都做不到。   如果说里面真的还有希望,那么希望只在一处了。   不少人都怔怔望着那块鳞,想起了那道绝代风华的身影。   夏鲤也望向天空,“江云晚,既然掌门相信你,那我也相信你。”   她低头屈指盘算。   掌门几人镇守西方九曲连环。   青莲峰守东边门户。   凌云峰与剑澜峰守北方边线。   扛鼎峰守南边门户。   金光峰去相助一百零八山。   还有各宗人手弥散在八百里山水中……   可谓是生死关头了,不周山精锐尽出,八百里山川仍铸成了铁桶一块。   但与那些铺天盖地的无尽来敌相比,铁桶各层又显得稀薄。   夏鲤望向原野上还剩下的修士,“多谢各位相助,此次事了不周山必有重谢。”   女子忽然笑笑,“如果不周山还存在的话。”   没想到这位看似平凡,却将整座不周山调度起来的女子,此刻竟开了个玩笑。   但没谁能笑的出来。   此次战事背后必有蹊跷,如果不周山都没能挺住……   那整个修行界呢?   狂风呼啸而过,送来遥远的血腥气息。   远方山林中忽然有鸟群惊起,惊乱声中飞向死寂的天空。   ……   祖园。   一截枯草被吹上天空,在荒原中飘荡。   但当枯草飘到某段地域时,天地间的元气骤狂,连风声都急切,带着枯草掠过地面。   若枯草有眼睛,便能看到地面上狭长的剑阵,从起始到尾端,无数身着剑袍的弟子照某种轨迹分布,其间还充塞有许多外宗弟子。   那是千剑湖的剑阵,每位弟子的方位都能与星辰对应,脚下步伐便是星轨,四溢的凌厉剑气,便是充斥夜空的星辉。   千剑湖弟子极少会结伴开阵,那是剑修的骄傲所系。   但现在弟子们只恨剑阵规模不够大,因为剑阵所面对的敌人实在太过恐怖。   剑阵外围一声声嘶吼响起,神眷们在剑气中左冲右撞,它们的鳞甲变得支离破碎,却仍咆哮着要将利爪穿透剑修们的胸膛,或者咬碎它们的喉咙。   “虞师姐,贪狼位快守不住了!”有焦急的声音喊道。   一道窈窕身影忽然闪过,虞烟已出现在那人的身旁,蚍蜉剑幻化出密集剑影,将身前的一只神眷洞穿,倒下的尸体像是筛子。   “虞师姐,巨阙位缺太多人了。”另一段又有师妹在大喊。   “再撑三十息我就赶过去!”虞烟回应,一边弹指洞穿一只神眷的眼眶。   从遭遇这些神眷开始,她便不断在各处救急,即便带着大家结出剑阵也只是让情况稍缓些。   而神眷包围剑阵,就像潮水冲刷岛屿,并且已经开始向岛屿内部淹没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南朱宗,朱小桐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Ps:前情提要,由于昨晚失误将同一章节发了两遍,vip章节又无法删除,所以将多出的那章当作了更新坑位。   今晚一共有两章更新,第一章就在前一章中,是第二百七十五章的内容。如果打开后仍是错误内容,请点击右上角三个点中的‘刷新本章内容’。   因此为大家带来了不便,在此向读者老爷致歉,实在非常抱歉。   本章作为加更补偿,再次表达歉意,嘤嘤嘤~~~   ---------   ---------   “这不是太兴城的土特产吗?怎么不周山也能见到,相隔那么远风味习俗倒是给我区别开啊!”虞烟一边骂着,边将身旁的神眷踩在地上。   说到太兴城那个惊魂的夜晚,虞烟便想起那个夜里的惊鸿倩影。   “虞烟姐,巨阙位要崩了!”师妹呼唤声带着恐惧。   “马上便到!”虞烟奔去,一边咬牙切齿,“平时你心心念念折山之礼,开始后却没影了。你要是敢死……我就敢把你刨出来!”   虽然嘴上骂着,女子的眉头却深深紧锁。   忽然狂风都停息,有剑光自远方来,横掠全阵仿若惊鸿。   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凝固了一瞬,随即无数道血泉迸向天空,血泉下一道道魁梧的身形倒地。   一道婀娜身影悄然出现在虞烟背后,掐住她的脸蛋轻笑,“死了都不让我安息,头一次发现你这婆娘这么狠。”   “疼!”   虞烟拍掉那只白皙的手,可闻到那熟悉的魅惑香气,此刻她前所未有的心安。   “还是这副德性……”虞烟翘起嘴角。   ……   荒野上剑阵已经分散,一改先前的颓势向外压去。有江云晚和虞烟这两柄最锋锐的剑,剑阵便化作绞肉的机关。   “我算了下数量,大部分神眷都在你们这儿了。”江云晚在战斗中高喊,她已简单和虞烟说了祖园中事。   “它们大老远跑这儿,是觉得本姑娘的肉比较香吗?”虞烟就在不远处,周身卷起剑影的风暴。   “你见到朱……小桐了吗?”江云晚问。   “没有,有弟子说之前见到许多南朱宗的人往出口去了,但里面没有小桐,也没有花舞!”   “她们两个的实力,即便不能打也能逃,应该无事。”江云晚点头,“北地各宗我都已让他们到出口那里了,天南各宗如何了?”   “大部分也都到出口去了,小部分在这儿,还有些没清点完……”虞烟正说着,忽然有师妹跑到她身边通传最新情况。   “还差一小撮!“虞烟皱眉,朝江云晚喊道:“照各宗的情报对应,有一撮人被神眷追杀,一路被撵进荒原最深处了。”   江云晚一剑掀起狂沙般的剑气,将数名神眷斩杀,身前为之一空。   她忽然开口道:“我大概知道小桐去哪了。”   虞烟也明白了,叹息道:“不愧是小桐。”   ……   “我们死定了。”   荒原一头的巨大坑洞中,重伤的修士靠着墙壁,灰头土脸叹息道。   坑洞中还有不少修士,同样的重伤同样的阴沉。   坑洞外的荒野浓雾弥漫,雾气中不断传来可怖的嘶吼,让年轻弟子们脸色苍白。这里简直就像是地狱,恶鬼在外面徘徊,随时都可能在你的背后出现。   折山之礼不该是怎样的,这里本该是人间最好的修道场,他们带着宗门的祝福而来,出发前送行的同门满是羡慕。   “我不能死这儿的,我不能死在这儿的!”一个弟子忽然站起来大喊,“我回宗门后就会被当作宗主培养的,未来我一定会振兴宗门的!”   他的声音尖细扭曲,近乎癔语。   “蠢货。”一位俊秀男子冷冷道:“你想把那些怪物引来吗?”   无论坑洞还是外面的浓雾都是他们靠术法弄出来的,但这只能拖延一时,凭他们的状况根本无法逃出去。   祖园刚发生变故时他们便觉得不对,集合附近的弟子一同往出口去,谁知道半路便撞上了那些怪物。面对那些仿佛恶鬼般的怪物,寻常术法和兵刃都起不了作用,他们且战且退,岂料被逼到了荒原最深处。   那些怪物竟然还有狩猎的智慧!   被嘲讽的弟子愣了愣,忽然古怪笑起来,“是啊,朱淳你当然不担心,你有了不起的族兄朱洛来救……哦,抱歉抱歉,我忘记朱洛这次根本就没胆来。”   “闭嘴!”   俊秀的男子忽然暴起,扼着对方的脖子按在地上,“如果我族兄在,他当然会来救我们!”   名叫朱淳的男子出身南朱宗,论辈分是朱洛的族弟。虽然他在族中也以天赋备受赞誉,但与朱洛相比就如萤火之光,朱氏一族中没几个年轻人不崇敬朱洛。   被按在地上的弟子本来要奋起反扑,但挣扎片刻又像是泄了劲,最后扭过头去颓废丧气。   “……好吧,我承认如果是朱洛,他是可能会来。抱歉,我被冲昏了头,我只是……实在不想死。”   朱淳松开了手,渐渐直起身,他望向周围,各宗弟子与他身下的人一样,眼底都被绝望填满,甚至懒得阻止他们的争斗。   是啊,谁没想象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天呢?   可是当死亡真的突如其来走到你面前,又有哪个人能不被恐惧击倒?何况场间不过是些年轻人。   “有东西过来了,有东西过来了!”外面一名弟子忽然跑到坑洞边,指着浓雾的某个方向,他是负责轮守警戒的人。   “那些怪物来了!所有人都准备!”朱淳率先到坑洞边,其他弟子也凑在旁边,手中各式术法和攻击在酝酿。   浓雾中怪物的嘶吼骤然增变强,甚至显得狂暴,果然是找到这里要开始猛攻了么?   若论实力这些弟子本不怵那些怪物,可对方数量太多,仿佛是为杀戮而生,被斩杀多少都不会后退。   不少弟子都身形微颤,但没有一个后退,他们的骄傲不允许自己背敌而死。   坑洞正前方的浓雾忽然一片火红,里面有狰狞的黑影在扭动,一名弟子已经举起了手中剑。   “等等!”朱淳拦住了他,不禁瞪大双眼,“怎么可能……”   但这熟悉的感觉绝不会错!   火色中那些扭动的黑影相继倒下,浓雾忽然从中间被切开,烈焰向上蒸腾仿佛张开的翼。   火翼下一道人影缓缓走来。   “大兄……”朱淳喃喃说着,他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族兄。   火焰消散,人影踏着漫天火星走出,但来者不是朱洛,只是位看起来娇柔的女孩,眼角的纹路显得俏丽。   女孩嘴角有血迹,一路杀来似是受了不轻的伤,南朱宗的花舞跟在她身后帮扶。   没有什么话语,女孩检点过人数,只是轻柔笑着。   “南朱宗朱小桐,我来带你们离开。” 第二百七十七章 斩!   荒野上出现了一座黑色的高塔,塔面波浪一样蠕动。   那是诸多神眷聚在一起,它们彼此攀爬去追逐顶端的女子,那鲜美的血肉气息让它们发狂,彼此的鳞片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女子向上旋转,细腰下剑袍像是花朵绽放。她踩着神眷借力,脚底下那些狰狞的脸碎裂迸血,甚至还有蚍蜉剑不断在她脚下穿行,在每个惊魂的瞬间恰好帮其垫脚。   终于附近所有神眷到了虞烟脚下。   “江大峰卿!”   虞烟从“高塔”顶端坠落,神眷们跳下来追随,在荒野上构成诡谲的画。   “二剑,春鹤。”   剑光像是展翼的大鹤,横扫聚集在一处的神眷们,呼啸声像是鹤鸣。   擎天峰五剑中的春鹤,以前江云晚都用来牵引身形突进,但如今挥手便是覆盖荒野的浩荡剑光,直到原野的另一头才消失。   出手的时机也非常巧妙,虞烟在剑光之后落下,青丝在空中飞扬。   但她并没有砸在地上,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干嘛叫的那么生分?”江云晚低头。   “当着那么多人,给你面子嘛,峰卿大人。”虞烟在她怀中笑着,声音很低没让不远处的弟子们听到。   江云晚无奈摇头,看到前面许多神眷倒在地上,鲜血和碎鳞满地。照它们顽强生命力还不会死,但一时半会儿也起不来了。   虞烟刚想下来却被江云晚抱住。   “走。”江云晚沉声道,就这样抱着虞烟飞驰向前,穿过躺倒的神眷群。   天南各宗弟子在后面跟随,没人提出异议。   他们也曾不服这位忽然上位的不周山峰卿,但鄙夷之心从折山之礼开始就一路削减,刚才那一剑更是连千剑湖的弟子都无以开口。   自从之前的剑阵之难被解后,这已经是他们遇到的第三波神眷了。从擎天柱下一路向南,沿途有层层神眷游荡。   但时间紧迫,他们都是强行突破,像利剑刺穿层层甲板,江云晚和虞烟就像长剑最锋锐的尖端。   一气冲出许久,江云晚才停下,已经远远能眺望到出口了。   虞烟从江云晚怀中跃下,镇定地指挥千剑湖弟子,查看是否有伤员被落下。   只是她的小指轻颤,出卖了她此刻的心境,毕竟当着那么多弟子的面像小孩子一样被抱着。   见鬼,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势了?放在以前她们的立场应该是颠倒过来的。   但云晚好像确实变了许多,潜移默化中气质也变了,尤其那双眼底深处,该如何形容呢?欲望?妖异?   千剑湖弟子倒没什么,只是惊异虞师姐看起来竟和江云晚相交甚笃,甚至配合的熟练胜过他们这些同门。   忽然有巨大的火焰在远方腾空,化成特异的图徽。   “是南朱宗的信号。”虞烟看着道:“这说明南朱宗弟子已经到齐了,小桐也已在出口那里了。”   江云晚松口气,笑道:“那样就省事多了,把后面这些弟子送过去就都到齐……”   她的话语忽然顿住,眉头微蹙。   在目力的尽头能看到一道道魁梧的身影徘徊,它们佝偻着垂臂,像是在嗅着气味。   “怎么还有这么多?”虞烟问。   “这应该是剩下所有的神眷了,大概是出口处聚集了太多弟子,它们被吸引过来了。”江云晚目测着数量。   那些神眷横亘在她们和出口前,正在逐渐往出口方向去,那里的弟子应该还没防备。   “我们总要到出口去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和它们交战对不对?”虞烟问。   江云晚点点头,忽然用剑划破掌心,鲜血流淌在脚下的荒草间。   “云晚?”虞烟一惊,但转瞬明白了,“你要引它们过来?”   远方咆哮声此起彼伏,那是许多神眷闻到血腥气的喜悦。   “就算能全灭它们,时间也来不及了。我引开它们,你带各宗弟子去出口。”江云晚道。   虞烟沉默片刻,抽出手帕缠在江云晚掌心。   “如果能穿过这些神眷,距离逃出祖园,就差外面的那道屏障了吧?”   江云晚点头,不解对方意思。   “我不耐烦也不善那些术算勘测,云晚你省着力气到时用吧,我来开出去出口的路。”虞烟轻声道。   江云晚一时愣住,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杀穿那些神眷不难,但要快速击穿是个难题,这点连她都觉得麻烦。   铁器碰撞声打断了江云晚的遐思,后面千剑湖弟子也被惊起,他们诧异地低头,发现鞘中的剑都在快速晃动,像是要挣扎出笼的野兽。   已经能听到狂奔的脚步声,那些神眷正循着血腥味朝这里而来。   但江云晚不加理会,怔怔看着身旁。   能感觉到虞烟身上有某种玄妙意味升起,仿佛她自身就是柄绝世好剑,后面的群剑在响应号召。   “别这样看我,只许你怪物一样,不许我惊人一次吗?”虞烟勉强笑着,她像是倾尽全力,肌肤下血路明显,右手艰难地往前举,似乎顶着万钧的压力。   “这到底……”   虞烟像是终于打破了界限,猛然挥手朝前,出鞘声在她背后不绝于耳!   ——所有弟子的剑都自行出鞘,浩荡悬在虞烟周围。   后面各宗弟子目瞪口呆,像是看到了超脱人力范围的神迹。   江云晚也愣在那里。   修行各道不同,就剑修而言天元境前都只能御使一剑,自己能御使两剑也是因为体内道树双生,这在修行界是铁律。   但虞烟是怎么做到的,总不能她的陆府天地中密密麻麻全是道树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做到,只是小时候就特别受刀剑亲和,入地象境后就更加明显了。”虞烟苦笑道。   江云晚以前听虞烟提起过,却没想到所谓“亲和”是这样夸张的程度。这样的体质可是比灵胎剑胚还适合修剑,在千剑湖更是宝贝,难怪当初影家要千方百计得到虞烟。   那些神眷的身影已经到百丈之外了,虞烟一只手艰难控制群剑,另一只手则露出白皙小臂,伸给江云晚看。   在虞烟的激发下,小臂上忽然有图腾浮现,模糊中隐隐呈玄妙的形状。   “入地象境后就多了这东西,研究许久没弄明白,但我开始发现一些剑道规则对我如同虚设,或许我上辈子是柄铁剑成精。”虞烟额头有冷汗,嘴上依旧勉力说笑。   江云晚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在太兴城地下的启神宫中,虞烟就曾同御两剑伤到了露家老祖,只是离开启神宫后事情太多她忘了询问。   但她此刻完全笑不出来。越厚的恩赐往往负担也越沉重,就像自己体内的妖气海洋,一边让境界飞涨,一边把自己拖向地狱。   而虞烟此刻所展现的,已经不单是亲和刀剑了,那简直是一种命令,御使百兵的命令,剑道规则为她改写。   江云晚抚摸虞烟小臂的图腾,“这样做对你负担很大吧?”   “勉强用一次就能让我半死,但是别阻止我,这次轮到我把你带出去了。”虞烟说道。   江云晚沉默片刻,终于松开了手。虽然心中有诸多疑惑,但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   望着马上要进范围的神眷潮水,虞烟开口问道:“如果无法突破祖园的禁制,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   “或许吧。”江云晚轻声道。   虞烟忽然温柔笑了,“其实从擎天柱一路杀过来我很开心,因为上次太兴城你对付神眷时,我这个搭档缺席了大半程,这次算弥补了。”   “……嗯,你是最棒的搭档。”   大地震颤摇晃,后面的各宗弟子面无血色,但江云晚只是轻笑着为虞烟擦去汗水。   是啊,很久前她们就是这样,并肩在一起天下哪里都去……   “挡到我视线了!”虞烟拍掉江云晚的手。   潮水般的神眷终于冲到了眼前,虞烟轻吐口气,双指并拢刺出,声音平淡。   “斩。”   密密麻麻的剑群呼啸而出,犹如过江的蛟龙,斩如神眷群中!   剑刃摩擦鳞片的声音让人心惊,但没有神眷能抵挡,它们如同融化的油块般消失。   在所有弟子呆滞的目光中,两侧的神眷还不敢靠近,而身前已出现宽敞的空域,直通远方的出口。   绝大多数神眷已倒下,极少数还在站立,但只剩强劲的下肢,腰部以上在剑群中化作齑粉。   仿佛虞烟刺出的根本不是剑群,而是一种名为死亡的领域,领域中要么跪拜倒下,要么站着死去。   虞烟缓了口气,朝江云晚笑笑,“这下你可以抱个够了。”   她缓缓倒下,倒入柔和的怀抱。   “走!”   江云晚抱着虞烟一闪而逝,冲过暂时空出的通道,后面无数弟子跟从,直冲向视线尽头的出口。   在高速的飞驰中,江云晚抱紧已经昏过去的女子,下巴轻蹭她的乌发。   “交给我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结束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术业有专攻   荒野上矗立着一座拱石,弯曲如门形,小山一般高大,仿佛是供巨人穿行。   但从一端看过去,石门背后并非荒原景色,而是纯粹的黑暗。   有弟子以术法护身,撞在黑暗上却像是撞山,只有沉重的响声回荡。   这里便是祖园的出口,此刻参加折山之礼的所有弟子都围在石门下,不少人彷徨无策。   这里本该是勾连不周山的出路,如今却成了命运的石门,决定了所有弟子的生死。   石门下江云晚把虞烟递给花舞,后者小心扶好。   江云晚看向朱洛,对方显然受伤不轻,娇俏的小脸苍白。   两人对望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云晚忽然高喊,“常胜!”   身穿黑白二色道袍的男子望过来,他半边衣袖都破烂,皮肤上有醒目伤口,显然带落星门弟子来此也付出了代价。   “江峰卿何事?”   “所有弟子都在这儿了,那些异兽也会被吸引过来。但破除外面的禁制需要时间,我要布置一道阵法,落星门的星守阵正合适。”   “……是挺合适的。”常胜怔怔道。   “帮我从落星门挑十个阵师帮忙,不够了再从其他宗门找,你知道哪些宗门阵师不错。”江云晚又望向朱洛,“小桐,我要修改星守阵,需要三位能以火铸炼的弟子。”   朱洛点点头,旋即在南朱宗里挑选。   江云晚又看向同属不周山的一些弟子,今次不周山进来的倒算是少的,都是上代弟子实力强劲,因而没什么损失。   “请各位同门辅助。”   “听候峰卿差遣。”不周山弟子们敬声道,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已经对江云晚如真正的峰卿般尊敬了。   江云晚举目四望,所有宗门弟子都在此处了,不少遍体鳞伤,有的甚至是耽误不得的重伤。   她摇了摇头,伸手探入袖中,检查袖里乾坤中有多少能用上的东西。   一堆灵植珍石忽然被丢在她面前。   “星守阵那样的大阵,改起来要不少资源吧。”人群中影十三走出:“这些是我在祖园中找到的。”   “你是在帮我么?”江云晚惊讶。   “比起讨厌你,我更讨厌和你一起死在这儿。”影十三冷淡道。   “……影公子这样,真让人受宠若惊,云晚倒真想和你死在一块儿。但这次旁人太多,下次凑机会吧。”女子笑容潋滟,配合话语让不少人脸红。   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江云晚扫过那堆灵植珍石,又从眼前的一张张脸扫过。   “诸位……”江云晚声色妖娆。   诸多弟子正色,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想必诸位在祖园中,也找到了不少好东西吧?”女子笑眯眯问道。   ……   璀璨光幕正在以石门为中心展开,像是星空被扯下一块。   常胜在阵枢前忙碌,阵枢是凿进土中的石柱,一截浑铁的铁杵钥匙悬浮,和石柱顶端的缺口卯榫般契合。   他正在把一些符文刻入铁杵中,将其按进石柱星守阵就会全力启动。   但整个阵法基本是江云晚的功劳,他没想到这位美人在阵道也造诣惊人,甚至对星守阵都很了解。   “常胜,刻文的时候小心真气灌输,你功力太强凡物承受不住。”女子在他耳边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千阳你总是老学究一样……”   常胜愣住,他扭头看到江云晚已经往别处节点检查了。   见鬼,他刚刚恍惚以为说话的是朝千阳,以前朝千阳就总是这样。刚刚对方请他帮忙时也很奇怪,带着某种习以为常般的熟络。   “我疯了么?”常胜苦笑,这份阵法造诣就不是朝千阳会有的,那根闷木头只会一天到晚对着剑。   光幕正从顶部慢慢延伸完成,常胜又瞥了眼,那些弟子都在有条不紊地配合,这在平常是不可想象的。   就像一山不容二虎,群星在一块也会起冲突,但奈何今日场间有颗太阳。有不听话的星星,太阳就会展现魅惑的一面,星星就会乖乖听话。   当然也有不吃这一套的,太阳则会展现出融化金铁的热度,仿佛是位暴君。   江云晚在光幕的边缘向外眺望,已经能听到沉重的脚步了,再过不久这里就会被神眷包围。   朱洛靠坐在拱门的石柱下养伤,周围弟子来来往往,再加上那张苍白的脸,恍然间会让人觉得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孩。   江云晚把一张图纸递过去,“按照我们之前讨论的,星守阵改造后,能汲取所有弟子的力量朝出口全力一击。”   朱洛点头接过,“如果这样还不奏效,那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到时需要你们南朱宗的朱雀之火为启动,还有什么要改动的么?”   朱洛想了想,朝图纸上几处点点,两人就此讨论起来,其他弟子按她们的指点去改造阵法。   “江姑娘不会不甘心吗?”讨论结束后朱洛看向远方,擎天柱已模糊成黑影,“我知道江姑娘很迫切要提升境界,也很看重折山之礼,但这次你没有登上擎天柱。”   江云晚沉默片刻,摇头笑了,“曾经我确实很看重,因为这是不周山体系下最快的路,但前些天我想明白了些事。我已经成了这样,那就不要假惺惺拘泥于路了。但凡我想要的,不管什么办法我都要得到,无论天元还是什么……”   女子眼中的欲望炽盛,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不过还是很可惜就是了。”   朱洛看了眼旁边被花舞照料的虞烟,“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吧?”   “是啊,活着的人总比那根死的柱子重要,当然还包括你这个锦青馆的当家小花魁。”江云晚笑着低语,朱洛惨白的脸上有些羞怯无奈。   “至于他们……”江云晚望向四周,“我还没到铁石心肠的地步,遇到便顺手救了。何况我得了做峰卿的好处,就要履行职责,不能让这么多宗门心肝死在不周山。”   朱洛安静片刻,像是要看穿江云晚的脸,她忽然绽出灿烂笑意,“江姑娘,很高兴与你同生在这个时代,不然我应该会很寂寞吧。”   高处不胜寒,便是修行者最大的寂寞。   “我也很高兴,修行界不能没有朱洛,落英巷也不能没有朱小桐。”江云晚见花舞没注意这边,俯在朱洛耳边轻声道:“锦青馆也不能没有朱小桐,不然客人们会更寂寞的。”   朱洛轻咳两声,指着光幕一角转移话题,“江姑娘,那处的斗南符是否换成离南符更好些?”   但江云晚没有回答,朱洛扭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江云晚眼中光芒在寥落。她的动作也僵硬,像是快要维持不住。   有什么似乎在她看不到的角落发生了。   “朱洛!”江云晚忽然攥紧对方的肩头,“祖园毁灭前,无论我有没有回来,你都要发动大阵,门开后带所有人离开!”   朱洛还在愣神的时候,江云晚最后看了眼昏迷中的虞烟。   “照顾好她。”   女子整个身形忽然崩解,化作无数黑红色的光点,穿过光幕下的缝隙,消失在荒野的某个方向。   “江姑娘……”   ……   光幕已经彻底扎根大地,像是半球的罩,璀璨的星象符号在上面浮游。   光幕外是黑压压的神眷,它们尝试后已经发现无法攻破,但仍契而不舍地围绕光幕游荡,露出危险骇人的目光。   朱洛贴着光幕向外望,她没算出江云晚遭遇了什么,但那一定很危急。   不过更令她警惕的是此刻心中的感觉。   她觉醒了千中无一的朱雀之身,天然对危险有感知。   行将崩溃的祖园,还有外面的神眷们,在感应中就像两条快要汹涌出堤坝的江河。   但就在刚刚她生出了第三种危险感应,甚至远超前两种,那是直接摧毁堤坝的狂澜。   就在光幕外,这座摇摇欲坠的祖园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忽然察觉到星守阵的流转有些滞涩,朱洛望向不远处的花舞询问。   “一气门、少清宗还有些其他宗门的吵起来了,连带他们负责的区域出了问题。”花舞朝石门下示意,人群中果然剑拔弩张。   “这种时候还有门户之见?”   “一气门觉得江云晚突然消失事有蹊跷,是不周山藏了其他出口。少清宗辩护,不周山的更是怒不可遏……”花舞皱眉,“我去摆平他们。”   “这时候不能再动武了,星守阵需要这里的每一个人。”朱洛摇头,“其实关键不在江姑娘,天南地北各宗的精英聚一块本就容易冲突,大家都不愿意把逃命希望交予他人安排,但现在需要让所有人拧成一股绳。”   吵闹只维持在阵中一角,但有逐渐扩散的趋势。   朱洛看了眼对峙的人群,“我去吧。”   “但是你现在……”花舞有些迟疑,南朱宗的朱洛是有这份号召力的,可现在对方只是个外表柔弱的女孩,背着朱钰声私生女的嫌疑。   看着那张苍白柔弱的脸,花舞总觉得怪怪的,像是处在一场梦中,这场梦从朱洛塑炼朱雀之身时开始,直到此刻仍未结束。   “现在正合适,其实……我换个状态更合适。”朱洛犹豫道,语气中藏着羞耻。   花舞怔了怔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种时候不必在乎那么多……但为什么那个‘小桐模式’更有用?实力会高强?”   朱洛松了口气,这种情况也确实顾不上太多了,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女孩像是忽然换了个人,娇媚的光在她眼中跳动。   “因为小桐,更懂得怎么对付男人哦。”   那笑容让花舞呆滞在原地,女孩则踮着欢快的脚步走向人群,那些闹事的确实是以年轻男子为主。   很快女孩就点出那几个男子,带着他们走到了远处的角落,在石门投下阴影中没人知道内情。   隔着很远花舞听不清声音,只能听到不时的女孩娇笑声,还有男子们意义不明的急促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众目睽睽下女孩带着男子们出来了,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寻常状态,脚步沉稳脸色苍白。   但后面的男子们显然起了变化,他们的脸色坨红,目光磁吸般锁在朱洛身上,那种暗藏的谄媚,让花舞想起了……以前在宗门养的宠物。   朱洛驻足转身,“还有问题么?”   “完全没有,小桐姑娘!”几人同时高喊,旋即便回到自己宗门中,带着目瞪口呆的门人继续推动星守阵运转。   熙攘的人群散去,星守阵中重归忙碌紧张的氛围。   “你在里面做了什么?”花舞问向走回身边的朱洛。   “别问了。”朱洛苦笑,“锦青馆的姑娘们,教了我很多东西……”   花舞怔住片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扯着女孩的脸,“朱小桐吗……其实挺可爱的嘛。”   “别闹。”女孩含糊不清道。   ……   不周山,浣玉谷。   这里是八百里山河灵机所钟之地,也是不周山北麓的门户。   半山高的玉树就在谷中,过去这里有万千玉髓枝条垂下,承峰大会那日小半边枝条都倾塌,要过很多年才能复原。   但今日谷中并没有灵机的雾弥散,只有满地的血腥气息,诸多不周山执事倒在血泊中,每走几步还有巨大的蝙蝠尸体,显然刚经历了残酷的战事。   一位剑士面对玉树,他的身形修长,手中提着乌鞘的剑。   但他对玉树似看非看,因为他的双眼缠着黑布,似乎视力不佳。   暗金色的剑光忽然从天而降,血腥气为之四散。   “嗡。”剑吟声响起。   “不用问了,是我做的。”那名蒙眼剑士转身,“在下幽泉鸣,隐山第一山卫,也是山卫之首。敢问阁下姓名。”   “嗡。”   “阁下连名字都不愿相告吗?”幽泉鸣皱眉。   “嗡。”   “阁下除了剑鸣声,能否还有其他回答?”   这次没有剑鸣,也没有其他声响,山谷中静悄悄的。   “交战也该有礼节,但阁下实在欺人太甚。难道在不周山宗门中,阁下也是整日除了嗡嗡嗡,便不发一言么?”幽泉鸣沉声道。   “嗡。”   幽泉鸣骤然握住剑柄,剑意冲天而起。   “本地的剑客,实在太没有礼貌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地狱的恶鬼们   不周山南麓。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黑,那是无数狰狞的异兽,像是潮水般向前推进,却又受到某种阻力被延缓,尖啸声响彻不停。   霞栖镇中车马慌乱,人潮拖家带口正往镇子的北方而去,仿若水袋被挤开在放水,扛鼎峰的执事们在其中主持。   镇子南边的阔原上,魁梧的壮汉独立,颇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巨大的蝙蝠在他怀中疯狂扭动,钢刃般的鳞片撕刮他的皮肤,雷霆沿着他体表奔走,还有那胜过牛虎的力道。   但这些都无法损伤陆任峡分毫,他抓住蝙蝠的双翼发力,臂膀上肌肉虬结如铁,硬生生将这只比他还要巨大的蝙蝠撕成两半!   仿佛是生撕了一块钢板,陆任峡将残尸丢在两边,却仍眉头深沉。   他望向天空,异兽潮水正与云层互相角力,云层中尽是扛鼎峰修士,看不到的残酷厮杀正在那里进行。   在寻常的镇民眼中,这便是天灾来袭了。   亲自感受过异兽金铁般的身躯后,陆任峡更加坚定这些异兽一只也不能放进不周山。   但他已经明白,这场拉锯战的关键不在天空,而在地面。   陆任峡朝远方望去,阔原上正走来一道身影。   是个骨肉匀称的女人,身上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白绸简单撕了裹着,胸前颤巍巍的风景壮观。   两人相隔对望,头顶正是交战的分界线。   “隐山第三山卫,关蕾。”女人淡淡说着,粗野的长发垂后。   “隐山……你们这座山到底隐在何处?”陆任峡沉声问道。   关蕾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陆任峡两眼,“你刚入天元不久,打不过我,你能拦到什么时候?”   陆任峡沉默片刻,他回望霞栖镇,照宗门任务来说拦到镇子中的百姓撤走即可。   但对于他来说,这里有特殊的意义,自然要守到最后。   他缓缓举起双拳,“来吧。”   仿若雷声在原野上奔走,陆任峡像是火炮的弹药般,径直砸进霞栖镇中。   关蕾出现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保持着出拳的姿势,背后的长发扬起还未落下。   镇子一角的落英巷,陆任峡从天而降,砸进那处庭院中,樱花都被震落几片。   他倒退着在地面踩出几个深坑,直到樱树下才堪堪停住,他刚刚竟没看到对方是如何出拳的。   陆任峡低头去看,自己的脚下是一朵娇嫩的星屑花,差一点就没停住。   男人点了点头,“放心吧峰卿,这次轮到我守着你了。”   陆任峡前冲几步轰然跃出镇子,“再来!”   洪钟般的声音飘落回荡,那朵星屑花在樱树下轻晃,像是在挥手助威。   ……   不周山,乐游原。   “剑澜峰主孤身在浣玉谷交战,剑澜峰弟子在周围阻拦那些异兽。”   数十位金光峰长老跪坐在地面,他们的合围中是张巨大的沙盘。   这座宏伟的沙盘是由金沙堆成,或隆起或流淌,化成群山和江河。   八百里不周山尽在此中。   绝大多数长老手捏法诀,山河沙盘竟能实时变化,流淌的金沙便是颍江,四周边缘有模糊的微小身形象征敌我。   居中的长老双手埋入金沙中,闭眼高声道:“霞栖镇外扛鼎峰卿已经与敌人交战了,但似乎处在下风,临近各镇正在疏散。”   “何正哉长老呢?”不远处夏鲤问道。   “何正哉长老那边……暂时无法查探。”金光峰长老沉声道。   夏鲤心中一沉,无法查探要么是遇上特殊情况,要么就是已经出事了。   但无论怎样,查探不到情况就无法及时支援……   夏鲤摇了摇头,哪里还有支援,乐游原已经被抽干,现在只能相信这位资历最老的长老了。   她望向乐游原中心,复杂的法器正在建造,天工坊那些大师聚围。他们今日终于走出了青溪,拆组机关的双手带出残影,嘴却不忘往旁边的酒杯里去吸。   其他宗门的修士,在与青溪三坊的大师作推演。   用来摧毁天空巨鳞的法器即将修造好,结合青溪三坊与诸宗合力,这已然是人间极致了,如果不能奏效就真的没办法了。   就是不知道法器建好,和祖园毁灭哪个在前。   夏鲤抬头去看,灰色的鳞片遮蔽了天空,原野的光芒因此暗淡。   江云晚,如果是你的话……   ……   祖园,星守阵。   “小桐姑娘,全都准备妥当了!”   一位少清宗的阵师朝朱洛汇报,他在少清宗向来以不近女色著称,扬言要将毕生献给修行。但看他此刻的眼神,何止是老树抽新芽,往大了说堪比荒漠复绿的壮举。   “多谢。”朱洛回以礼貌笑意。   隐约有轰鸣声在周围回荡,那是星守阵集中了所有弟子的力量,星象符号在光幕上流淌碰撞。   光幕外忽然传来嘶吼,负责盯梢的弟子被吸引过去。他不明白那些异兽突然发什么疯,难道异兽也有老树抽芽的时候么?   但光幕外的景象却让他都愣住,其他弟子也被吸引过来,相继愣在那里。   那根本不是什么求爱声响,而是一声声因吃痛而产生的嘶吼。   祖园中的光色已经很暗淡了,勉强能看到地面的景象,那是无数浸泡在鲜血中的残骸,上面黑鳞斑驳。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于阵法的时候,不知何时外面发生了一场屠杀!   能看到活下来的神眷正在逃往荒原深处,野兽的本能在发挥作用。   所有人都被震撼,那些异兽是顶级的猎食者,谁有能猎食它们?   “那里。”一位弟子指着。   光芒的边缘,一只神眷正被拖入黑暗中,淌出长长的血路。   在虚弱的嘶吼声中,弟子们看到了拖着神眷的东西,那是个比神眷还魁梧的身影,借助微光能看到他的眼眶一角。   ——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远处的黑暗中似乎还有更多这样的身影,但它们没有多看星守阵,而是追着逃走的神眷而去。   那到底是什么?   所有弟子都静默了,没人能解释这一切。   虽然世间无奇不有,但这里可是祖园,是不周山祖师的安眠之地啊。   这算什么?不周山祖师见弟子受难,忽然显灵搭救?   朱洛看着荒野上的残骸,她想起曾在某些古刹中看过的地狱变壁绘,地狱变是起源佛家的绘卷,描绘了地狱里种种大恐怖来警醒世人。   但即便绝妙画师笔下的地狱图,也不及此刻万一。   这便是之前自己心中难安的原因吗?祖园中还藏着别的东西?它们没有朝这边来是因为有星守阵的缘故?   地面的摇晃幅度忽然变强,天顶的云层在翻卷撕碎,地面的裂缝蔓延到星守阵光幕外,那些神眷的鲜血流淌进去。   没时间了,这就是祖园的最后了。   “运行阵法!”朱洛喊道。   周围弟子在星守阵中跑动起来,他们也感觉到了莫名的危险,就像山火前争着逃离的鸟群。   朱洛最后看了眼荒野,远方的擎天柱似乎都在摇晃。   “江姑娘,要快啊。”   ……   距离星守阵很远的地方有片石陵带,是巨大的乱石堆成,大地摇晃中不断有巨石掉落。   江云晚靠在石山上喘息,血渍从脸上到身上,她看了眼手中,还好那颗金珠仍在。   有极轻微的声响传来,是鳞片摩擦石头的声音。江云晚躲在石山后探出眼角,看到几只神眷在石陵中徘徊。   那应该是从星守阵过来的,但她并不害怕也不是在躲避这些东西。   一只神眷忽然嘶吼,尖舌上黏液滴落,它的脚足被绊住了,但怎么挣都无法挣脱。   因为那根本不是什么草木,而是一只从地面伸出的利爪!   其他的神眷也开始愤怒嘶吼,它们也被地里伸出的东西抓住了。   云层中有电蛇爬过,照亮了石陵间的地面。不知何时一只只干瘪的利爪破出地面,像是片毛骨悚然的灌木丛。   那些利爪干瘪露骨,却依旧能撕烂神眷们铁鳞覆盖的脚足。   “这里也有吗?”江云晚皱眉。   狂风忽然大作,地面每只利爪的方位都有巨大的身影爬出。   那是一只只可怕的异兽。   无数神眷在她面前破土而出,这些神眷显然已经死去多年,枯萎的肌肉贴在森骨上,不少甚至是近乎是骷髅,铜色的骨骼上闪烁冷光。   它们的身形比那些活着的神眷更高大,转瞬就将那些神眷淹没。   厮杀骤然开始,利爪与鳞片飞舞,獠牙撕碎肢体,那些活着的神眷竟不是死者的对手。   伴随着撕咬声和骨骼碎裂声,那些鲜活神眷的嘶吼渐渐低弱,最后消失。   战斗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满地只剩血污残骸。   那些枯骨神眷们在石陵中徘徊,眼眶骨中只有空洞的黑暗,但能想象出它们活着时那里面该是何等凶戾。   它们并不嘶吼,似乎声带都已经腐烂了,厮杀时静默而残忍。   江云晚收回视线,将自己藏在乱石的缝隙间,心跳也压制到最低。   最初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当时她和金无昧在对峙,地面忽然爬出那些枯骨神眷,无差别向她和金无昧攻击,猝不及防下分身都在重创中溃散。   剩下的都是一团糟,但金无昧无愧是天元境的大修行者,乱战中都带来致命麻烦,她且战且退来到这里。   江云晚平稳呼吸,体表散发热气,伤口正在自行锁住血。   和那些东西比,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吧……江云晚抚摸逐渐凝固的血,长庚妖躯正在发挥作用。虽然真气和体力无法恢复,却能将她的状态强行拉回巅峰。   现在的问题是,祖园中怎么会藏着那些死而复苏的神眷?看起来已经深埋在大地多年,到处都是。   但这里是不周山祖师的沉眠之地啊。   且那些尸体无论神眷还是常人,都一视同仁地进攻。   “墓园的守卫么?”   祖园是不周山祖师的陨落之地,自然可以看作是无比庞大的一座墓园。   但为何历来折山之礼这些守卫都不曾出现过,也没有被发现?   因为太过久远所以沉睡在大地深处,此次被带进来的神眷气息惊醒?那么祖园中,为何会以神眷作守卫?   江云晚只觉得思绪凌乱,像是亿万颗星辰爆炸。   破空声从天而落,不远处一块巨石碎裂,浓妆艳抹的金影站在碎石堆中。   江云晚起身,两人高低相望。   “为何不逃向出口?”金无昧饶有兴趣询问,身上也微有血污。   “……当然是怕外宗弟子被金峰主吓到,说我们不周山待客也不周。”江云晚缓了缓轻笑。   周围的枯骨神眷发现了金无昧,从四周迅猛冲来,枯萎的肌肉却爆发出强劲力道。   金无昧掏出一只玉瓶倾洒,里面有鲜血流出,还在她身上沾了少许。   所有枯骨神眷忽然都后退,狰狞的骨骼轻颤,金无昧和江云晚周围一时真空。   “看来虽然已经死去,但你们还记得神明的气息。”金无昧笑笑,瓷瓶中的血当然并非神血,但神明的鳞片在其中浸泡过,让那些血液都带着神圣的金色。   本来是用来防止那些带进来的神眷失控的,却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   “我很好奇,你准备怎么逃命呢?祖园是有尽头的,出口你也回不去了。”金无昧问。   江云晚望向远方,其实拼尽全力她是能闯过去的,且不仅有可能回到星守阵中,那里的弟子也能引以为援。   但这样会把金无昧带过去,让所有人陷入危险,寻常的地象与天元间无法以数量填补。   何况……   “想要么?”江云晚摊开手中的金珠,笑容挑衅,“那就来吧,我们今日该结束了。”   她脚步一踏就消失在原地,却是朝擎天柱的方向而去。那里与出口正相反,是荒原的最深处。   “想引我远离那些小鬼么?早晚的事而已。”   金无昧在原地笑笑,她看向周围被压制的身影,那些枯尸与寻常神眷不同,似乎自成一脉,更接近某种源头。   “原来祖园中还藏着这样的秘密。”金无昧望着远方轻笑,“真是好奇,祖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嗯……那就用你的死作钥匙吧。”   她追随江云晚的方向而去,荒野上骤然闪过一道金光。   而若从更高的位置去看,荒野中各个角落都有魁梧的身躯正在爬出,血肉下露出森然的骨。   今日似乎是复苏的日子,恶鬼们从地狱爬回人间,人间就成了地狱所在。   星守阵遮蔽了弟子们气息,那些枯骨神眷徘徊片刻,齐齐循着最后的生人气息而去,那是江云晚的方向。   它们在大地上汇聚,仿佛潮水卷过,齐齐涌向擎天柱,步履深沉,又像是朝圣一般。 口乌口乌口乌   抱歉大家,晚上身体不太舒服没有赶完,明天会补上今天的更新。大家也早点睡吧不要等了,我明天会尽早发出来的,呜呜呜~~~(T ^ T)   (今天头脑欲裂(物理),所以也没有睡前故事了,就让夜晚静悄悄过去吧………) 第二百八十章 天意尚不足畏   (Ps:对昨日的推迟向大家抱歉,因为昨天挪到今天,又这么晚发,所以又追增了许多,超长超大量的一章哦(>▽<))   祖园,苍郁的山柱直通云霄,下接粗粝的荒野。   江云晚在底部靠着山柱,手中抛着金珠。   金无昧悄然落地,“怎么最后选了这里?”   “这里元气充裕,比较好动手。”江云晚转身,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江云晚忽然向远处眺望,金无昧也看过去。   远方开始出现魁梧却干瘪的身影,但那些行尸走肉不敢靠近这里,在畏惧着某种气息。   “这样看金峰主还是有些用处。”江云晚盯着金无昧身上的神血痕迹。   “退一万步你能胜,你准备怎么闯出去?”金无昧问。   江云晚晃了晃手中的珠子。   金无昧笑了,“很好,就像在下注,我很喜欢。活着的人可以离开这里,在此前这里是只属于我们的战场。”   大地剧烈摇晃,两人都有些不稳。   “祖园分出生死前,我们先吧。”江云晚道。   “一瞬间就够了。”   金无昧弹指,金光呼啸着直朝江云晚而去,中途却摔在地上消散,像是飞鱼失去了江河托底。   潋滟的女人皱起眉头,她眼中闪过金光,能看到地面有不同寻常的东西,层层叠叠向外蔓延。   “阵法?”金无昧有些意外,“森罗法咒?”   江云晚挥袖,阵法以脚下为中心飞速向外现形,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无法想象出这样玄奥瑰丽的纹路。   “金光术的神髓,就在于虚实之间的转换,万般应用都由此而生。”江云晚淡淡道:“此地禁止一切无根之物,虚实之变。”   雨从天落就是无根之水,金光离体就是无根之物。   “看来你准备了很多,那么你对金光术到底了解多少?”金无昧兴致勃勃地问。   “所有。”江云晚召出百折剑,“如果有时间,我倒是可以去做个金光峰弟子。”   “是吗?那这样呢?”   深沉金光裹住了金无昧的手,她随意挥拳,身旁万顷土地都被砸起,狂风卷起江云晚的发丝。   江云晚看了片刻,她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长剑,金无昧笑意相迎,沉默的杀机在彼此间酝酿。   两人骤然消失在原地,连串的轰鸣在原野炸开,地面骤现无数坑洞。   下一刻两人已出现在擎天柱上,剑气环绕山柱向上,一抹金光在剑气中飞纵,无数小山般的山石从山体剥落。   像是一场暴雨落地,只是每颗雨滴都砸出数十丈的尘土。   远离地面的高空,江云晚挥出狂龙般的剑气,在山柱表面斩出深深沟壑,但烟尘落定后却不见金无昧的身影。   江云晚视线飞速移动,她的心脏在胸腔中轰鸣,体温缓缓提升,状态已经到了巅峰。   空中每一粒飞溅的尘土都在她眼中放慢被捕捉,但依旧没有金无昧的身影。   沛莫能御的力量忽然从下方传来,裹着金光的拳头轰在她的下巴,江云晚整个人像是离弦的箭,被轰入了乌云间。   金无昧在空中甩了甩手,“想以地象杀天元?小姑娘太天真了些。”   但下一刻白皙的拳头轰在她的下巴,金无昧整个人像是离弦的箭,被轰入了乌云间。   另一个突然出现的江云晚甩了甩手,她是埋伏在旁许久的分身。   “一个不够,那两个呢?”   后出现的江云晚拔身飞纵,青色的山柱在身下被掠过,仿若平坦的大地,转瞬她也没入山顶的云雾中。   山柱顶端的云层翻滚,不时的电光像是泉涌,但更强劲的声音压过了雷鸣,那是震动天穹的激战。   无数殿宇般的巨石落下,裂痕从山顶一直劈到山底,折山之礼的本意在倒是在此刻得到了实现,山柱从外到内一点点变形扭曲。   声震时响时淡,最后渐渐平寂,云层也平寂下来。   忽然有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从云层掉落,在空中合而为一,掠过整个擎天柱砸下,山底方圆百丈的大地都被震起。   百丈的深坑出现在地面上,里面满是土石,将掉落的女子彻底埋没。   金无昧自天穹缓缓飘下,周身裹在金影气焰中,一只小臂的衣服碎裂。   “真是让人惊讶的准备,甚至每一式剑招都能针对金光术,金光峰里的人都做不到。”金无昧说道:“不过你错算了我的实力,你一定查过了,让我想想宗门中是如何记载的。”   金无昧用两根手指比划出高度,“‘金无昧,金光峰峰主,入八境初后止步不前’,对么?但实际上……”   金无昧手指间的距离抬高了些许,“几年前我的修为就提高了,只是有意无意的,忘了让宗门知道。”   女人笑容玩味,只是眼中的兴趣却少了很多,再有趣的人死了也就没兴趣了。   “何况地象杀天元,确实太童真了些。”   她身下的坑洞一片死寂。   ……   不周山北麓的山野。   云雾在群山间堆积,那是诸多凌云峰术法还未消散的痕迹,云雾中血腥气息浓重。   破烂的蝠翼散落山间,焦黑的异兽横落谷底,这像是充满狂想的画,寻常人终其一生都不会也不愿看见。   战场中央何正哉在剧烈喘息,半边衣袍都被染红。   他扫视战场周围,沉肃的脸上终于动容。   地面倒着几个着凌云峰云衣的修士,他们厮杀到了最后,敌人找到了防线最薄弱的点。   但凭这几个人,即便血都流干也无法杀绝漫山遍野的异兽。   那是何正哉赶到之后的战果,他在察觉到战况后独身赶来,凌云峰其余人都没他快。   为此他受了很重的伤,但本来不必付出这样的代价。   “真是了不起。”鼓掌声在前方响起。   “何正哉,何正哉……让我想想,不周山资历最老的长老么?”低沉的声音带着魔力的磁性,“一人杀尽三千多神眷,真是了不起。”   那是个雄健的男人,破损的武服束住腰身,脸上半边却被木头遮住,又像是随便砍下一片柴木拍在脸上。   何正哉紧紧盯着对方,那片木头下有红光溢出,另外半张脸则充满野性,一如满头的乱发。   如果不是此人的存在,他不会受这样的重伤。   没想到这里不仅是场强袭,亦是处陷阱,这些从蛮荒而来的怪物,也懂得围点打援的斩首战术。   “神眷?”何正哉问着这个词。   “如你所见,便是周围的这些东西。他们是我主的眷族,生来便沐浴我主的恩泽。”对手缓缓说道。   “如果人间真的有神,不该施恩泽于世人么?神的眷族又怎么会是这些恶鬼?”何正哉想直起身,却险些跌在地上,他半边膝盖都碎了。   “这些是人的一厢情愿,那些供台上的泥塑,便是对我主的僭越。”   “那么,你并非人族。”何正哉说着,实际在刚才的激战中他已觉察了这一点。   对方外露的半张脸上,嘴角忽然拉到耳边,白牙森森。   “自然,你们这些卑贱的炉子,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男人拉开了胸前衣襟,露出胸口上稀疏的黑鳞,每片都像是钢刃。鳞片间的肌肤虽然白的怪异,却已经很接近常人的肌肤了。   何正哉愣了愣,看向地面的那些异兽尸体,他瞬间就明白了,却许久不说话。   “……你和这些异兽,是一样的。”   “祸斗,我的名字是祸斗。”男人的笑声有种魔力,“我确实来自神眷中,却早已蜕变到了更高的层次。”   “神侍。”祸斗说着,“你脚下的那些只是神明的眷族,而我是神明的侍从,会在未来的神国中侍奉在神明左右,是高位的神侍。”   何正哉沉默,受到的冲击不亚于听到异兽来袭时,不单单是因为有只人形异兽在面前说话。   这是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已经打破了人间千年万年的定论。   难道世间万物真的都是废子,这些恶鬼才是命运的宠儿?   “你在害怕什么?”祸斗深沉的声音道:“不必担心,成千上万的神眷中才会诞生一个神侍。虽然只靠神眷我们就可以重塑人间。”   “重塑人间?只留下你们这些怪物么?”何正哉喘息。   “还有我主的一些信徒,神国中有他们的应允之地。”   何正哉终于直起身子,“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   祸斗半边的脸上隐隐有火红之色,“你身上还有几块完整的骨头?”   何正哉没有回答,他骤然向前推掌,群山间的云雾随之汇聚,山一般朝祸斗拍过去!   在漫山流云中祸斗没有动作,身前却爆出熔浆的柱,他的身体像是火山口。   云雾与熔炎交错,红白缭乱间无数蒸汽爆开,在一片寂静中又缓缓落下。   两人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何正哉整条手臂都像烧焦一般。   祸斗的情况似乎更惨,半边身子像是被刀切一般,切口从颅顶斜至腰胯,光滑地露出火色。   没有生灵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着,但祸斗仍然发出缓缓的声音,从他仅存的藏在木头后的半张脸。   “真是不错的一击,我都舍不得躲。”   他脚下的土地顷刻焦黑,花木蜷缩成焦炭,天空经过的飞鸟化作炭渣落下,无数生机汇聚过来。   祸斗残存的半边身子忽然蠕动起来,里面冒出的像是岩浆,几个呼吸间便将他的身躯补完,裸露的体表黑鳞分布。   何正哉剧烈咳血,如果不是这样的特性他早已杀了对方几回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妖法或术法,已经超越了常识。   “万象规则源于我主,这亦是我主的恩泽,能让我们触碰一些规则的碎片。”祸斗像是看出了何正哉的疑惑,“当然你们也可以视作,这便是神明赐下的权柄。”   “像你这样打而不死的怪物,还有很多?”何正哉焦黑的手轻颤,疼痛像是钻心。   “权柄不容共享,也不相同。”祸斗说着,“在雪月海,有人帮我为其取了名字,不灭之炎。”   “那么正式介绍下。”低沉声音从木片后发出,“祸斗,饕餮大人部,你也可以称我为不灭之炎。”   何正哉沉默片刻,用那只焦黑的手臂,摆出了起手式。   “本以为能碰上不周山的峰主峰卿,没想到只是一个年迈的长老。”祸斗摇了摇头,忽然怒喝,“但只是区区一介长老,也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神明的威严么!”   男人身后半面山都被抽干为焦炭,他的掌心岩浆与火石涌动,那是远超地火的温度,铺天盖地朝何正哉涌去。   古老传说中上天愤怒时会降下雷霆与烈焰,祸斗像是代天行刑,却远超世人对天罚的想象,周围一座座山峦都开始燃烧。   无边的云气弥漫,将绝大多数岩火排外,但仍有一团火浆拍向何正哉的脸。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在何正哉身前张口,将整团火浆吞入口中。   “黄门郎?!”何正哉一惊。   黄门郎说不出话来,煞白的脸上一根根青筋憋出,脖颈向上隐约有火色。   他猛地开口,那团火浆又从口中吐出,砸在祸斗的身上,让其整个身形都陷入烈火中。   “吸收不了吸收不了。”黄门郎扇着舌头,上面生出燎泡。   火焰骤然散去,祸斗重新现身,上半身一丝不挂,露出肌肉的沟壑,还有稀疏的黑鳞。   “小子,你刚刚怎么做到的?”   “天生的。”黄门郎呼呼出气,“大叔你好,我的身体有点特殊,经脉又硬又能装,什么都塞得下。”   祸斗眉头深皱。   何正哉也讶异,黄门郎这份天赋过去就传遍修行界,百年难遇的奇才不假,却没想过能到这种地步。   “你怎么来了?”何正哉问。   这里距离别处战线遥远,其他人即便知道有问题也无法这么快赶来,除非他离开时黄门郎就悄悄跟在后面,才能这时赶到。   “没办法,我本来不想来的。”黄门郎耸肩,“但何长老你出发前,念叨什么‘我一个人就够了’,‘虽然老了总还有几分力’,‘凌云峰我一肩扛之’。我经常看市井小说解闷,里面的人出战前说这种话就没几个能回来,我不放心就跟来了,没准还能帮你叫个救兵。”   黄门郎扭头,状似无辜,“何长老,需要我帮你搬救兵吗?不过需要你再撑一会儿了,我可打不过这个怪大叔。”   “我认为,不必了。”却不是何长老的声音,是祸斗冷淡出声。   第二波火浆铺天盖地,这次黄门郎甚至没有开口吞咽的勇气,隔着很远他的头发已冒出焦烟,体内经脉颤抖。   后面忽然有手探出,流火都被打散。   “确实不必了。”何正哉抓着黄门郎扔到一边。   焦黑的手抓住衣肩,何正哉斜着撕下衣袍,像祸斗那样赤裸上身。   何正哉摸着自己干扁的线条,但肌肉忽然缓缓鼓涨起来,“你刚刚说想和峰主峰卿交手,那么我来告诉你,年轻时我就可以成为峰主,只是不愿而已。”   “但是照人族修士的年纪,你已经老了,是个四处漏风的炉子,修为都保不住多少了。”祸斗声音苍苍。   “是啊,我确实已经老了。但不能让年轻人上战场,他们就是过去的我。”何正哉看了黄门郎一眼,“小子,其实我挺感谢掌门把你甩给我,让我确实找回了年轻的感觉。”   真气骤然爆发,何正哉周身掀起云雾的风暴,肌肉一寸寸鼓涨。   “虽然只能维持一会儿,但这就是你要的不周山峰主!”何正哉用焦黑的手指着祸斗,“最后回答你一个问题,你刚才问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那个狗屁神明的威严,那么我用以前擎天峰陈未的某句话来回答你吧。”   “天意尚不足畏,谁人能定我心?”   ……   祖园。   暗淡的天地都在摇晃,璀璨的金光在地坑中闪亮,金无昧正在探手召回金珠。   虽然祖园藏着让人心动的秘密,但这方天地马上要毁灭了,她要活着才能见到更有吸引力的新世界。   波动忽然从远方传来,金无昧抬眼去看,出口处那些小鬼似乎在搞什么名堂。   要顺手去全杀了么……金无昧很快就放弃了这想法。   她知道封住祖园的是什么东西,没人能够打破,那些必死的小鬼犯不着她去冒险。   那颗金珠破开土石,悠悠朝金无昧飘来。   女人忽然一凛,余光里有黑影来。   那是自大地拱起的黄土蛟龙,头角狰狞地朝她袭来。   女人手中的金光呈圆盾护在身侧,威武的蛟龙却在薄薄的金光上头角粉碎,修长的下半身还在袭来。   但另一道黑影自她身下骤然掠起,将空中的金珠抓住后离开。   “你大意了,觉得我再无一战之力了?”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妖异惑人。   金无昧望过去,血红蛇瞳的女人盘踞在不远处,腰下蛇尾修长,黑鳞美丽却又狰狞。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金无昧片刻后开口,“你很会遮掩气息,也很会装死。”   能得天元境修行者的评价,那说明女子确实很会。   她的衣裙已被鲜血浸透,锁骨下有薄薄的黑鳞,鲜血在鳞片间流淌,确实没有再战之力的样子。   江云晚的指尖已化作利爪,紧紧攥住了手中金珠。   “你真觉得能在我面前发动逃走么?”金无昧笑声嘲讽。   清脆的碎裂声发出,金色的碎屑从江云晚指间流下。   金无昧的笑容凝固,眼中的光芒炽盛,“你疯了么?”   “刚刚打了一场,我就确定打起来自己护不住这珠子。既然早晚被你抢去,不如……先毁掉。”江云晚咽下喉头鲜血。   “这样无论结局,你都会死在这儿!”金无昧冷声道。   “这样无论结局,你都不会活着出去。”江云晚蛇信吐露。   光芒在大地闪烁,之前用来克制金光术的阵法此刻重新发动,所要表达的不言而喻。   金无昧瞥了眼,又盯着江云晚手指间的碎屑,“明知不可为却逆天而行,你才是疯子。”   江云晚探出利爪,百折剑冲出土石落在她手中,“明知不可为么?但我师傅曾经说过一句话。”   “天意尚不足畏,谁人能定我心?”   密密麻麻的光轮忽然在大地亮起,如果说之前一道阵法像是小花,那么现在璀璨花海在大地盛放,带着凌厉无边的杀意。 第二百八十一章 倒计时   不周山以南的某座青山,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白色的闪电骤然穿过,这片叶茎被惊裂,但还没等叶子完全离开枝头,白色的闪电已经到了下一座山中。   那是只白色的纸燕,很快就要飞出中州道,似乎人间再没有比它更快的东西。   但确实有比纸燕更快的事物在跟随。   那是道冰冷的剑光,穿过时千山树叶摇落。   在中州道境内的最后一座山头,剑光追上纸燕,将其钉死在高山之巅!   剑刃贯穿纸燕凿进山石,宽衣大袖的男子脚尖点在剑柄上,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虚弱的咳嗽声响起,纸燕化作一张面具,剑刃就在额心。   “这个时代真是有意思啊,过去我从没想过有人能追上我。”面具中传出声音。   “我也没想过,追一个人需要这么久。”吕卿睥睨道,“你该死了。”   “我倒是准备好了死在这儿,但是你做好准备了吗?”   “什么准备?”   “千剑湖香火断绝的准备。”面具中发出笑声,随即烂泥一般化掉,从剑刃两端落入深涧。   吕卿眉头皱起,他确定已经一剑杀了此人,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分身?”   感应中骤生波澜,吕卿脸色一变,御剑直上云霄。   这里已经离不周山很远了,莽莽群山在天边成了微微起伏的线,但仍能看出那里的变化,血腥的黑云缭绕仿佛天劫。   世间再没有比吕卿更剑心通明者,他转瞬就算出了一切。   吕卿眼角锐利如剑,“今天就看看谁先香火断绝。”   他正要御剑飞回不周山,却像是发现什么,愣了片刻。   “他竟然还在不周山。”   ……   仰望天空只有黑色,聒噪的振翅声回旋,密密麻麻分不清个体,但不断有破碎的血肉掉落。   九曲连环,不周山西麓门户。   白虹就站在江河谷口,两侧是高峡,身后的江水都被血染红。   数不清的花瓣封住整个谷口及天空,围绕中心飞速旋转,犹如硕大无朋的风车,飞过的异兽都被搅碎坠落。   但仍有漏网之鱼,它们嘶吼着朝白虹扑来,又被一柄柄虚影光剑斩碎。   脚下的江河是漏洞,两侧的山壁是漏洞,看不到的高处也是漏洞。   那盏的飞轮碾碎了绝大多数神眷,但漏进来的一小部分都是海量。   苏合周围无数的光剑悬浮,犹如花木绽放,每有一只神眷来就要用出一根。   她是天元境的大修行者,没有神眷能伤到他,但真气会被耗尽,而那些怪物像是根本没有尽头。   不周山西麓只有几个人守,所以他们分散拉开战线,其他人应该也是差不多处境。   好不容易又杀退一波黑潮,白虹没来得及缓口气,头顶狂风骤急。   白虹抬头,原本被清空的天空骤然漆黑,且比之前浓密无数倍。仿佛身后的不周山是个异常,外面的漆黑兽潮才是真正的世界。   女子轻轻抽口气,谷口外无边的黑潮已经凝聚,化作通天彻地的巨手拍下。   “臭狐狸。”白虹忽然大喊,“到了还不出手!”   白色的光芒骤然浮现,九条巨大的尾巴横扫,黑潮的大手都被拍散。   一只小山般的白狐出现在了白虹身后,狭长魅惑的眼睛低垂,狐狸口吐人言。   “把臭字去掉,你竟然敢命令我过来,帮你守人族的宗门?”   “但你仍旧过来了,这里也是云晚的宗门。”白虹平淡笑着。   “帮你这次我们两清了,云晚呢?”   “云晚的状态有点不对,到现在我都无法感应到她,她在祖园待得太久了。”白虹皱眉,“叫你来就是帮我快点清掉这些,我要去找云晚。”   “看在云晚的份儿上,我……”九尾白狐的哼声止住,抬头怔怔,“你们不周山,到底惹上什么了……”   比之前还要打上数倍的黑潮拍下,覆压整片九曲连环,朝西麓蔓延开去。   不周山中某处的馆阁。   身裹甲胄的大妖忽然听到了轰鸣声,到庭院中注意到了远方的异常。   院门忽然被推开,天狼跌跌撞撞跑进来,“雪时节,外面出大事了!”   “那只狐狸出现了?”   “可比那个刺激太多了!”天狼拍大腿。   ……   自九曲连环处而来的江水冲刷至此,仍有淡淡的血水与碎肉。   这里是不周山的某处荒岭,隔绝于所有交通要道以外,平时罕有人迹。   而在今日天翻地覆的乱局中,这里不仅没有过路人,那些朝不周山中推进的兵峰也有意无意错过了这里。   野山顶的褐土中一片白泥,在那里风吹日晒不知多久。   白泥忽然蠕动,化作一张面具,三条缝代表嘴眼。   面具自行向上飘浮,带起的白色纸浆扭动,向人身轮廓变换。   面具人向八百里不周山的边缘眺望,入目尽是黑潮,比起最开始时已经前进了许多,狂风送来嘶吼声和血腥味。   “真是热闹啊,连妖国的大妖都出现了。”   穿着裹身的黑服和古怪的高帽,这位隐山的主人发出笑声。   “为了把吕卿那头猛虎调开,情愿将自己割成两半,你这个隐山的主人就这么怕他?”有声音在流浪者耳边响起。   “砍出去一点点而已。时代变了,饕餮。”流浪者笑,“人死前还知道挣扎,何况整个人间气数的挣扎。现在这时代神仙都不敢到处走,那个小剑仙很麻烦的。”   “啧,让我出手不就好了。”   “你会有出手机会的,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饕餮,你觉得我弄这么大场面是为了什么?”流浪者笑。   “因为……你是个场面人?”   “要动脑子啊饕餮。”   那声音安静片刻,似乎真的想了想,“灭了不周山,再灭了修行界的种?”   “你觉得只是如此么?。”   “……当然不止如此!但我从不去想这种无聊的小事,有话直说!”   流浪者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六峰,准确来说是六峰间最粗韧坚实的一座。   扛鼎峰。   “如果之前金无昧就进了扛鼎峰禁地,拿到我们要的东西,我就不用这么麻烦了。”流浪者说着,“现在所有人都被调开,等探明了那里的路,到时才是你出手的时候。”   “嗯?”   流浪者的视线在山间停留了几瞬。   尽管不周山横越八百里,但在他眼中就像个小水池,各方情况都在掌握中。   东南西北四方门户都陷入苦战,隐山中一些人已经带着神眷潜到了不周山深处,不周山自顾不暇之际,他提前埋下的棋子正好发挥作用。   但哪里有些怪怪的,总让他心中不舒服,于是他的视线在群山间游移。   影月心带人在山中截住了一批潜入的神眷,此刻正在血战,但这没什么。   那个妖国使节带着群妖加入了战场,开始在使馆附近横扫,但这也没什么本就在预料中。   流浪者视线点过处处,依旧没想出问题所在,直到目光落在乐游原上才骤然停住。   太慢了。   没错,问题是太慢了。   虽然不周山派出的各方,表现都超出了预料一点点,但加在一起却让进度明显慢下来,至今乐游原六峰都未倒下。   且群山间似乎还有种奇怪的力量,那力量四处游走连他都捕捉不到,但就像一柄无情的屠刀,所过之处尽是血河。   而那些乐游原上的人,甚至还在做打开祖园的准备……   “乏了。”   流浪者摇了摇头,“让乐游原先毁灭吧。”   ……   这里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一道身影在里面行走。   若非能摸到旁边的墙壁,身影会以为自己是在虚空中。   那是个健硕的扛鼎峰弟子,身着扛鼎峰特有的武服。如果陆任峡出发前仔细检点,就会发现少了一名弟子,但是不周山存亡之际,一切都让人来不及准备。   而这名弟子的脸上,有张纸糊般的面具。   弟子梦游般晃晃悠悠,他似乎半梦半醒,只知道自己要走到最深处,然后发出信号。   向谁发呢?   不记得了,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   能感觉到是在一路往下走,手摸在石墙上冰冷一片。不知道已经往下走了多久,只知道这里是扛鼎峰的山体中。   向下没有尽头,通向的是地狱么?   ……   乐游原。   水滴声接连不断,混杂在铸器声中让人心烦。   那是原野角落起了座水钟,一滴一滴都是倒计时。   一刻钟。   一刻钟后祖园便会毁灭,这是乾坤坊的阵师们算出的时间。即便能守住不周山,但祖园毁灭那也是输了。   时间所剩无几,   高大的法器矗立,像是螺旋的圆塔,周身密布玄奥的符文,却看不出任何开凿的痕迹,犹如浑然天成的一块铁。   “通云塔。”天工坊宫澜介绍道,她裸露的手臂还拎着锤子,流畅的肌肉中蕴含力道。   而更上方还有诸多匠师围绕高塔修建,唯独沉迷于铸器时匠师们才会不吝啬于真气。   “传说太古时曾经有修士想不经过飞升就去往天外,于是号召世人一起修造高塔,直修到把天捅破为止。”   “那他们成功了么?”夏鲤在旁边问。   朱钰声在旁摇了摇头,他博览群书自然知道,“那人的想法被认为是狂想,没想到真的有很多人支持他。他们凿空大山砍倒森林来建塔,可惜塔快修到云顶时被一道雷劈毁了,这被认为是上天的怒火,凡人不可窥天。不过终究是传说,不知真假。”   “宫大师起这个名字,法器与这典故有什么关系吗?”   “完全没有关系。”宫澜说着,“但它发动时会将八百里的灵机一瞬抽干,能捅天的塔,大概也能把那片鳞捅碎吧。”   “但愿如此。”   夏鲤又看向不远处的山河沙盘,就在刚刚不仅北方何正哉长老失去联系,西边九曲连环的峰主们也探查不到了。   “掌门……”   破风声骤然传来,十几道身影从天落下,在三人身前砸出深坑。   那些是外宗留下的修士,帮忙看守山门,也是乐游原中除阵师器师外最后的修士了,但现在最后的能战之士们筋骨断折。   三人一同望向原野尽头,山门外真气涌动,杀气像是潜伏在暗处的野兽。   高塔前的几人彼此望望,敌人果然不会坐看。   一片沉默后,朱钰声忽然开始卷起袖子,“我来吧。”   “朱先生不是读书人么?”宫澜掂了掂锤子,“我来吧,打人和打铁应该是差不多的。”   “读书人逼急了也会打人,虽然不知道打不打得过。”朱钰声笑,“还是我来吧。”   但他一只袖子刚卷起,一只素手忽然从旁按住。   “时间就是一切,所有匠师都不能停,朱先生也坐镇这里,我来吧。”   话音刚落下,夏鲤已经走向了山门处,只要洪掌门不在场,没人能阻拦她的决定。   “夏内助,不是文职么?”朱钰声问。   “能忍受掌门的,大概都不是普通文职吧……”宫澜喃喃道。   ……   “你,不是个文职么?”   横越整个原野,巍峨的山门前,有沉闷的发问声。   数十道身影在山门前被拦住,他们周身都笼在漆白的罩袍内,头脸都被遮住,像是白日的幽魂,脚下尽是重伤的守山执事。   “你们是谁?”夏鲤淡淡道。   “隐山二山令麾下,因为打进来的早,逢主上之命前来杀人。”为首者语气礼貌,看得出他对不周山诸人的资料了如指掌。   “我确实是文职,负责传达掌门的命令。”夏鲤点点头,“但有时候命令会有人不听,讲着不听,我就只能打到他们听,不过大家觉得丢人没有外传而已。”   为首者一愣,这可没有在资料上记载。难道这就是不周山声威寻常,政令却畅通无阻的原因?   “还好我只用向峰卿以下的人传消息。”夏鲤继续道。   为首者一愣,“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周山峰卿之下,我最强。”   夏鲤招手,骤然有轰鸣声传来,那是凌云峰的山角炸开,一柄长剑飞过整个乐游原落在她手中。   那是柄威严森然的剑,剑柄上龙纹绞缠。   “大夏剑……”为首者声音一沉,“夏鲤的夏,原来是夏朝的夏。”   大周开国三百载,但三百年前大夏才是人间正朔。夏朝皇室与国同姓,那时“夏”便是国姓。   “是夏阁的夏。”夏鲤淡淡道。   “夏阁……是了,你是夏哀帝的后人。”   传闻北地有夏阁,是前朝末代皇帝夏哀帝的后人所建,但无人能够找到。   没想到不周山掌门的身边人,竟然是夏哀帝的后人。   夏鲤眼眸低垂,没有一丝动摇。   “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没有大夏,所以也没有大夏剑了。”夏鲤缓缓拔剑出鞘。   “现在,只有夏阁哀帝剑,和不周山的掌门内助夏鲤。”   剑气在山门前暴走,寒光照亮乐游原。 第二百八十二章 殊死一战(上)   森森剑意在山门外犹如树木生长,金铁相交便是沉默的厮杀声。   宫澜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不周山风雨飘摇,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她此刻的任务就是让头顶的人回来。   望向原野的另一头,朱钰声向她示意,外宗修士们也做好了准备。   “开!”宫澜大喝。   诸多环绕高塔的器师阵师们掐出法诀,高塔底部显出幽蓝光亮,旋即快速向上一层层推进。   风声忽然停下,血流八百里的不周山也显得寂静,像是片湖被瞬间抽干了水。   八百里山河灵机,尽汇乐游原。   螺旋高塔上的光芒忽然齐齐消失,但下一刻光芒自塔顶喷薄而出,像是愤怒的火山爆发,直轰在天穹的鳞片上。   光柱浩荡不歇,狂风卷起地面的草皮。   宫澜压住发梢,强望着耀眼的天穹,那片巨鳞纹丝不动,但光柱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冲击处掀起滚滚波涛。   “没有什么,该挡在青天之前。”   ……   祖园。   星幕呈半圆扣在地上,所有弟子的气机汇聚在其中,已经隐隐有风暴要生成。   朱洛在光幕边缘眺望,荒原的尽头是那根通天的山柱。   狂风与闪电在那里交汇,轰鸣声能一路传到这里,仿佛是毁灭风暴的中心,天与地在那里冲撞。   “小桐,一切都准备好了”花舞到了她身旁,顿了顿又开口,“还要等江姑娘么?”   当星守阵开始轰击石门时,为集中力量整个大阵都会与外界隔绝,到时江云晚即便回来也进不来了。   朱洛沉默片刻,转身时眉眼忽然坚定。   “开!”   阵枢前一位弟子猛地拍掌,铁杵钥匙彻底没入阵枢石柱中,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星光乍明。   光幕上的星象符号骤然流转,沿着各自的仪轨,仿若诸星行于诸天。   整片星幕将内外彻底隔绝,仿佛两个世界。   在诸多弟子的期待中,无数星光从光幕汇聚到阵枢,盘旋片刻化作凌洌的光束,骤然轰击在石门后的黑暗上。   “花舞。”朱洛忽然扭头,笑容恬淡美好,“对不起。”   她的身形倏然化作流火,随即消失在原地。   花舞愣了愣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朱洛宣布开启阵法后就悄然离开了星守阵,留下的只是道障眼法。   “朱洛!”   花舞猛然回头,可光幕外一片黑暗,已经不知道女孩去了哪里。   “我早该想到的。”花舞如遭雷击。   “朱洛绝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   墨云翻滚的黑暗,擎天柱一侧沿斜线爆裂,滚滚浓烟炸出飞石。   分明只过了短短时间,可擎天柱就像被修剪过的树,坑凹扭曲已经不成样子,而厮杀还在继续。   浓烟中一道人影被飞出,但她扭转身形掷出手中的剑。   “擎天峰四剑,雪梅。”   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剑刃插在山石中,绵密剑气却像梅花围绕擎天柱绽放,又像是攀附的群蛇。   山柱高端的金无昧转瞬就被剑气捆绑,她刚要挣脱却听到另一道柔媚的声音。   “……世浊不清,蝉翼为重。森罗十七,浊流!”   磅礴的力道压下,金无昧只觉得自己身体重了无数倍,在剑气的束缚下终于弯下腰去。   被打飞的江云晚也已经回到山柱上,腰下化作蛇尾后她的速度竟比平时更快,转瞬就到了金无昧身前。   长剑横扫被挡住,但她一巴掌狠狠扇出!   啪!   喋血的战场因这一生脆响而暂时宁静。   猝不及防下,被束缚的金无昧脸上出现红痕,仿佛回到承峰大会那一日,江云晚突袭不成被苏合控制前,也是扇出了一巴掌。   自进入祖园后,金无昧脸上第一次空寂一片,但她的眼中明显有冰冷翻腾。   “我说过,会有这一日的。”江云晚的声音妖冶。   金无昧没有言语,她看了眼身前的妖物,视线又落在地面。   不知何时大地上站着另一个江云晚,刚刚就是她在念诵法咒,脚下玄奥的阵纹流转。   明明两个江云晚是一人化成,但一个是邪异的妖物,另一个却是人间的绝色,施展的功法招式都不相同,仿若两人。   “你什么时候埋下了这么多的阵法?”金无昧问。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刚进祖园的时候,也许是我刚刚在这儿等你的时候。”低沉魅惑的声音道。   金无昧点点头,真气骤然勃发,周身束缚全被震碎,发丝轻轻飞扬。   “我现在愿意承认,我所见过的地象修士中,你是最强的,你大概能给我惊喜。”金无昧周身金光燃烧,“好,今天让我们痛快打一场。”   利爪挽出剑花,江云晚没有回答,猩红的蛇信舔过嘴唇,蛇瞳嗜血。   短暂的对视,两人骤然消失在原地,一道道裂痕在山柱绽开。   地面上再度响起晦涩的唱诵声,层层叠叠的阵纹在那个江云晚脚下伸展。   她以手指天,仿若在运行万物。   东方甲离位有青玉破土而出,西北癸艮位有符剑悬起,正南丙乾位有明珠照夜……   各个方位都有秘仪之物破土而出,它们来自擎天峰库藏,是各个阵法的阵枢。   极少有修士能驾驭多个阵法,但此刻江云晚念诵声不听,恢弘的力量在擎天柱周围流淌。   森罗法咒,控万象于指间。   “风擎云旗,明昭仙路……森罗之五,幽风引。”   流风回转,空中那道紫色妖影骤然加快,彻底超越了过往的极限,带出一道道残影。   “角宿尊命,八面何当……森罗十六,八宝封难。”   高空中金无昧刚丢出一片巨石在江云晚背后,巨石便撞在屏障上粉碎,八角琉璃般的封禁保护着江云晚……   一道道阵意升起,不停有加持之力落在妖化的江云晚身上,将她的战力推到极致,金无昧则犹如身陷重重泥沼。   得到森罗法咒的时日不多,也因为自身境界限制,江云晚修习的都是序列偏低的阵法,但每一个都是针对金无昧而来,以擎天峰秘库的资源铸造。   虽然对金无昧的实力评估有误,但好在她准备时便留下了夸张的余地。   恩还两倍怨还十倍,她怀着足够的怨恨,便带着足够的杀意而来。   擎天柱周围彻底化作真气的风暴,紫金两道光影在其中穿行。   擎天柱周围的荒野上,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魁梧的身影,似乎整个祖园中的守卫都苏醒靠拢过来,枯萎的肌肉下露出铜金色的骨。   这些枯骨神眷慑于那道神血的气息不敢靠前,留出的空地便是战场。   它们无声望着天与地之间的厮杀,寂静得像是沧海,又像是在等待败者的血肉。 第二百八十三章 殊死一战(下)   金光箭雨一般凿进山柱,蛇尾在箭雨中扭动,拖着残影穿过。   蛇妖般的女子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旧的伤口缓慢蠕动愈合,新的伤口仍在淌血。   江云晚回身探出利爪,接下躲无可躲的一道金光,光芒散去后掌心已血肉模糊,但也不见了金无昧身影。   “你在看哪里?”   声音从背后传出,金无昧手裹金光砸向江云晚的脸庞,却在最后一寸距离间无法前进。   但江云晚仍被磅礴的力道砸向高空,金无昧跃身而上,相比江云晚她只是衣袍微乱。   “天元境的术法,这是什么?”金无昧问。   “咫尺天涯,从一位姓露的前辈那里偷师的。”江云晚挥斩出浩荡剑气,却被金无昧随手拍散。   不断有巨石在两旁飞落,擎天柱上深坑嶙峋。   金无昧脚踩落石,几个闪现已经到了江云晚,再次手裹金光砸去,也再次在毫厘之间被阻。   “此术不错,可惜没修炼到家。”   金光呈道道圆环缠在金无昧手臂上,迸发的力量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咫尺天涯被打破,江云晚被贴脸砸出,长剑刺进山壁借力,划出狭长沟壑才停下。   江云晚擦去嘴角鲜血,再度朝金无昧暴冲而来。   “真是结实啊。”金无昧评估着江云晚的体魄,已经是地象境的极限,很接近天元境了。   她踩着一块落石下坠,看着江云晚自上而下袭来。   “身负这么多招式真是刺猬一样啊,不过打到现在我一式都没出,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金无昧轻笑。   危机骤然在江云晚心头浮现,她才察觉金无昧一直是靠最基础的金光术造诣在战斗,到现在一招半式都没出。   但停身已经来不及了,一块印玺虚影被金无昧抛出,在她身前融化扭动。   “强欲之手。”   巨手从金无昧身前伸出,手腕无边无际,抓住江云晚一路向下,重重拍在擎天柱的底部,连带那个施展阵法的分身都被砸入坑洞。   尘埃飞溅,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沿着落点处大地生出裂痕,并沿着山体向上斜出,四分之一的山体轰然倒塌。   金无昧脚踩金光缓缓下坠,满意地点点头,与两人之战的第一轮结局相同,但这次她不会掉以轻心。   随手驱散烟雾,持剑的江云晚艰难站立,她腰身下已复原为修长双腿,遍体妖纹也不见了。   开战至今,金无昧只出了一式,便把江云晚从深度妖化的状态中强行打出。   地面上还有个江云晚,半跪在地上不停咳血,看来这个使用阵法的江云晚体魄弱于本体。   “感受到了么?地象与天元间的鸿沟。”金无昧负手而立淡淡道。   “……”持剑的江云晚轻声道。   “什么?”金无昧皱眉。   “剑仙亲传,天海……一剑。”真气像是潮水圈圈外滚,大地龟裂粉碎,江云晚的身形已经消失。   下一刻江云晚已出现在金无昧身侧,剑光横拉出无数凌厉圆弧,如同天海之间的滚滚波涛!   金无昧诧异于这远超江云晚境界的一剑,刚抬手便听到地面虚弱的声音响起。   “世浊不清,蝉翼为重……故千钧倒为轻,鸿羽缚岳。森罗二十,浊流恶缠。”   无形的重力化作万斤都挣不开的绳索,将金无昧层层束缚,但也只是让她动作延缓了一瞬。   一瞬,便够了。   滚滚剑光裹挟金无昧冲天而起,江云晚紧随其后。   地面上的江云晚粗喘着气,她脚下重叠有无数阵法,其中一道发出玄色正光,蚀刻出深沉如山海的纹路。   抬头朝山顶望去,厮杀仍在继续,金光在云层下翻滚。   即便迎面正中天海一剑,金无昧也没什么大碍,但终于受了些伤,有鲜血从袖间流淌到手指。   剑气在金光中纵横,从不周山剑法到擎天峰五剑,再到其他各式剑招。   面对动真格的金无昧,江云晚本应该一弛千里,但她竟一时没有落败。   遮月步、擎天峰五剑、天海一剑、镜花水月、咫尺天涯……   这里面每一个都是寻常地象修士毕生求不得的,却尽数汇于江云晚身上,就像身披甲胄与猛虎搏杀。   况且还有其他援助。   地面上的江云晚念诵声不停,阵纹在脚下相继亮起,或是以阵法辅助另一个自己,或是削弱限制金无昧,让其犹如身陷泥沼刀山。   擦去嘴角鲜血,地面的女子脸色苍白,除了保留部分真气来发动阵法,其余真气也都输送出去了。   能赢!能赢!   江云晚攥紧了拳头,口中念诵不停。曾经在太兴城时自己已是伪六境修为,再度破境后更是堪称地象无敌。   确实与金无昧境界间的差距仍如天壑,但自己已在地象巅峰,又为这一战准备了浩渺如烟的计算。   每一道阵法、每一式剑法都是为金无昧而来,有心算无心。   况且自己分身对敌,配合的效果远非战力相加可比,又在森罗法咒加持下。   其实胜负就像是一张天枰,看起来双方对比悬殊,但只要一方筹码不断被削弱,另一方不断码高。   层层此消彼长下……   能赢,能赢!   金光骤然下落,金无昧砸在地面,“差点忘了,还得先把你这个捣乱的除去,难怪打得这么费力。”   金无昧随意出手,浩荡金光拍下,江云晚便被砸进地面的砂石中,连同地面种种阵法都被毁去。   随意出手便已经过精确计算,地面上这个江云晚体魄羸弱,承不住的。   果然砂石下再没有动静。   现在,只剩一个了。   金无昧抬头,看着山柱顶端持剑的女人,嘴角荡开笑意。   “还要打么?”   持剑的江云晚沉默片刻,朝金无昧抬起了手中剑。   “很好。”金无昧纵身飞掠。   失去另一个自己支撑后,这次江云晚颓如山倒,在金无昧面前节节败退。   地象面对天元的无力,此刻淋漓尽显。   震耳的轰鸣声中,江云晚被砸在一块外凸的山岩上。   两人在此放手而战后,擎天柱受损扭曲的不成样子,那块山岩就像擎天柱伸出的手。   金无昧站在有气无力的江云晚面前,确定对方已无再战之力。   胜负已分了。   金无昧眺望原野,目光穿过那些沧海般的枯骨神眷直到尽头。以她的目力能看到出口处,那片星象光幕像是璀璨的小球。   女人忽然笑了,“那里面,应该有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不是个嗜杀的人,但有些事总要去做。嗯,你希望我在他们面前杀你,还是在你面前杀他们?”金无昧认真地思考。   感觉到脚踝被抓住,金无昧低头,看到地上的江云晚有气无力,朝她喃喃说着什么。   金无昧饶有兴趣蹲下身,侧耳在江云晚嘴边,“你有什么遗言么?”   “你知不知道,蛇是怎样吃人的?”江云晚轻声呢喃。   “什么?”   下一刻江云晚缠身而上,像是无骨的蛇紧紧束缚住金无昧,后者想要挣脱却觉得陷入牢笼一般!   赤红的光芒耀眼,光芒来自江云晚的掌心,那是微缩的阵纹,是江云晚藏起的最后一道森罗法阵,用来将她自己变成人形牢笼。   “你要做什么?”金无昧皱眉,她确认这个状态下江云晚也什么都做不了。   剑气冲天而起,来自擎天柱底部。土石堆炸开,紫衣女子提着花魁剑而起,正是之前被金无昧袭击的那个江云晚。   “不可能。”金无昧愣住,这个分身的体魄不可能承受住她之前的出手。   而且看起来江云晚是要本体作锁让自己躲无可躲,分身以剑了结。   可她的分身似乎更善于阵道,凭长剑根本无法杀死……   金无昧的眼瞳骤然收缩,看过身前身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你才是分身?”金无昧看向身后。   “解除妖化状态是顺水推舟,这样做才能交换身份。”身后传来妩媚的声音。   “什么时候你有这打算的?”   “从一开始。”自大地而起的江云晚接过话:“在进入祖园前便开始了,祖园中每一式每一剑,都是为了将你我推向这一刻。”   为了这一刻,她不知推演过多少回,虽然祖园作战场是个意外,但杀局在哪里都会发动。   江云晚周身剑意忽然消失,下一瞬另一种剑意在她周身浮沉。那是从未出现过的剑意,厚重如山河。   “你说的对,地象杀天元,确实没那么简单。”江云晚本体横起长剑。   针刺般的感觉蓦然浮现,金无昧紧抿嘴唇,仿佛有寒剑刺穿她的喉咙,生死置于他人之手。   这种感觉过去从未出现过,更遑论面对的是个地元境修士。   电光火石间九重赤金光环覆盖在金无昧身前,每重都有独特形制,上面的道纹繁复古奥。   “江云晚!你……”   “剑仙亲传第二剑。”江云晚平淡出声,她的声音也旋即被剑鸣声压过。   剑鸣声响彻祖园。   那是神韵内敛已久的一剑。   那是江云晚曾踏遍青山的一剑。   “山河一剑。”   长剑递出,赤金圆环应声而碎,却仿佛不是被刺穿,而是被碾碎。   人间从未有这样沉重的剑。   金无昧仿若看到崔巍群山。   江云晚平静推剑,为这一剑,她曾与妖国使节一同踏遍不周山。   八百里山河尽在胸中,一剑便是八百里。   天地间没有什么能顶得住八百里山河碾压。   九重光环尽碎,在金无昧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花魁剑刺穿她的心口,同时也刺穿了后面的分身,两者身形重叠无法收手。   但分身终归有准备,提前轻挪位置,长剑刺穿胸膛只是重伤。分身再也无法维持,化作黑红色的烟气回到江云晚体内。   时间仿佛静止凝固,江云晚和金无昧隔着长剑对望。   长剑带着血花拔出,江云晚持剑的手也早已鲜血淋漓,这一剑让她整条手臂近乎废掉,里面的骨骼都在开裂。   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这一战她胜了,即便金无昧作为天元修士能再活一会儿,但心脏被刺穿已无法再打下去了。   立场转眼调换,江云晚提剑走到跪着的金无昧身前,“你有什么遗言吗?”   金无昧抬头,即便这时候她的脸上依旧光彩照人。   “若只论搏杀技巧的比拼,你赢了。”金无昧轻声道:“足够疯足够狠,包括对自己。又这样的阴冷狠辣,你确实有副蛇一样的心肠。”   金无昧叹息,“没想到人间真的有地象杀天元这种事。”   江云晚只是摇摇头。   哪里真的能地象杀天元,她围绕金无昧不知做了多少准备,甚至包括金无昧每一步的反应,与其说搏杀不如说这是场敌暗我明的刺杀。   否则像世间寻常那样的拔剑生死,她今日怎样也杀不了金无昧。   再没有过多言语,长剑朝金无昧的头颅斩下。   生死已定。   “铛。”   极轻微的声响,花魁剑被挡住,金无昧的手包裹金光。   “地象杀天元,可惜那个天元不会是我。”   噗嗤的声响,血光飞溅。   江云晚怔怔低头,金无昧另一只手洞穿了她的身体,手上面金光如铁。   女子踉跄后退,花魁剑掉落在地。   痛苦已经无关紧要,江云晚剩下的只有困惑,她不明白金无昧如何还能调动真气而战,这打破了修行界的一切常识,   金无昧看起来状态也很差,但脸色正在一点点恢复。   她拔开了胸前衣襟,心口的剑洞清晰可见,甚至能看到里面的心脏,但流血已经止住,心跳甚至愈发强劲。   但吸引江云晚目光的是金无昧的胸前,汹涌饱满间雪白只有小半,剩余尽是黑色。   ——那是细密的黑鳞,仿佛一层胸甲。   “你应该知道,我大概是人间最好奇的女人了。所以当我知道隐山及他们的同盟在研究什么时,我主动要求尝试了。”   金无昧的笑容光彩照人,“你半人半妖,我就要纯粹许多。但是我的心脏,现在算是一颗神眷的心脏,且意外让我拥有了极不寻常的愈合能力。现在我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弱点也被补全了,不过本来这是为以后对上衡舟真人等天元大修士而准备的。”   女人心口的剑伤果然在愈合,她遮住衣襟,缓缓起身。   “如果世间是个故事,那么每个人都是主角,我的故事终点只有一个。”金无昧淡淡道:“我说过,我要去看看新世界,不计代价。” 第二百八十四章 踏地擎天   一声声沉闷的声音响彻,伴随着不时的巨石飞落声。   擎天柱那块突出的崖石上,江云晚被道道金光捆在地上,金光尾端系在崖石边缘。   金光化作的大手一拳拳轰下,砸在江云晚身上,余威都震落许多山石。汩汩鲜血从伤口流出,江云晚身下已满是鲜血,仿佛她的身体是个血袋。   滩滩鲜血顺着崖边流下,落在下面那些数不清的枯骨神眷中。金无昧站得足够高,那些神眷终于敢靠近上前。   但即便是血袋此刻也见底了,江云晚的脸色像惨淡的白纸,鲜血顺着嘴角溢出,眼中的光正在涣散。   大手消失,金无昧走上前,“真是惊人,就算纯正的大妖也比不过你的体魄。”   她忽然踩住江云晚的手腕,江云晚发出闷哼声,她的腕骨正在开裂。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在聚敛真气想着反击吗?”金无昧神情赞叹,“真是不得了,擎天峰的人果然都很不得了啊。”   百折剑和花魁剑都被扔在了原处,她现在已经承认,自己面对江云晚需要小心翼翼。   金无昧忽然压在江云晚身上,双手搂住她的脸,看起来只是按着,江云晚却发出凄厉叫声,此刻的痛苦更胜过筋骨断裂。   不知道金无昧用了什么办法,她体内真气像是泄洪而出,转眼一丝都不剩了。   金无昧笑笑,身下女子大多关节都被弄碎,体内真气也空荡不剩了。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金无昧低头,摸着江云晚的脸,“真是张让我这个女人都动心的脸。”   江云晚没有回答,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看得出你很恨我,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金无昧问,“那个叫花念蝶的邪祟?”   一瞬间江云晚的目光凶毒如刀,挣扎着却无法起身。   “还是想着,还为了你师姐报伤重的仇?”   “不仅是为小蝶,也不仅是为了我师姐,你算是隐山的人。”江云晚顶着金无昧说道:“隐山的人,我遇到了不可能放过。”   金无昧愣了愣,旋即饶有兴趣打量着江云晚,“真有意思,我查过你的过往,竟不知道其中缘由。”   “嗯,让我想想,你这样的人又这样仇怨……是被隐山夺走了最重要的东西吗?”   江云晚没有回答,死死盯着她。   “好了,老规矩,你还有什么遗言?”金无昧凑在了江云晚嘴边。   啪。   无法想象江云晚怎么做到的,她的一只手挣脱了金光,上面深可见骨的伤痕便是代价。   虽然软绵无力,但江云晚一掌扇在了金无昧脸上,一如先前那两次。   金无昧的笑容凝固,“看来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解开地面束缚,提起软绵绵的江云晚,走到崖石边缘。   崖石下密密麻麻的神眷在眺望,空洞的眼眶让人心惊,像是在海崖边见到群鲨游曳。   “如我们的赌约,输了的就去做它们的饵食吧。”   金无昧将江云晚从高崖丢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江云晚急速坠落,最后映入眼中的是金无昧的笑,后者随即消失在崖边。   全身经脉几近断裂,四肢都用不出力,但江云晚仍没有放弃,她闭上眼睛再睁开,里面已经是血红的蛇瞳。   激怒金无昧,让其将自己丢下,便是为了此刻!   还有条路不需要真气也能走,虽然也近乎是条死路。   ——激发陆府天地中所有妖气!   九成的可能会死,剩余的几率中即便成功,仍有九成会让她彻底妖化,成为另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那样与死无异。   但她仍然要试,气血正在身体中沸腾!   “对了,差点忘了。”高处有声音传来,“对于你还是尸体让我安心。”   金光从天而降,贯穿江云晚的胸口,沸腾的气血一瞬止住。   风声消失万物寂静,似乎就连下落的速度也降缓,石壁的每一寸纹理都很清晰。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   呆滞的目光望到最高处,在逆扬的发丝间,江云晚眨了眨眼。   她见到擎天柱顶端的山石不知何时已经脱落殆尽,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片漆黑的事物,让她觉得分外眼熟。   是啦,自己曾经见过的。   “原来冥冥中是你指引我进来的么?”江云晚气若游丝,“那你为我安排的结局,就是死亡吗?”   “原来终究会不甘啊,也终究会想……”   在向上扬起的血珠中,江云晚落入枯骨神眷中,神眷浪涛般将她淹没,枯萎的利爪要将她撕碎。   崖石顶上,解决这一切后金无昧并不显得轻松,眺望着原野尽头。   预先准备的金珠已经毁了,现在要离开只能靠出口,要么帮那群小鬼打开出口,要么通知隐山之主在外想办法……   几粒滚下的碎石落在肩头,打断了金无昧的遐思。   女人转身仰头,却骤然愣在那里。   魁伟如天的身影就在眼前,与擎天柱齐高。   因为那身影就藏在擎天柱中。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金无昧呆住在原地,而山石还在簌簌掉落。   本来今日就是折山之礼,弟子们在擎天柱上凿出无数浅坑深洞,江云晚又和金无昧在此鏖战。那是旷古的激战,祖园天地中从未发生过,擎天柱几近倾塌。   山柱表层向两边剥开,里面的身影顶天柱地,仿若神祇,同时又裹着漆黑威压的甲胄,渊晦如魔。   仿佛是蚁虫仰望青天,金无昧看着那尊魔神,脸上第一次浮现震惊的神情,她看到的是她无法理解的存在,甲胄上的秘纹让她头痛欲裂。   她也终于看清,甲胄中并没有人,兜鍪下空空如也。   只剩甲胄便威压至此,那它的主人又该如何?   “这就是祖园的秘密?祖训的折山之礼,就是为了把你刨出来?”   “嗡。”   狂风骤起,吹过空洞的甲胄,回荡的声音如黄钟大吕。   仿佛是在回应,另一道气息在荒原上升起,金无昧眼瞳紧缩,快步到崖边。   荒原上的神眷如同沧海,它们朝擎天柱底端涌来,底端那里涌出凸起。   那是江云晚,她并没有被神眷分食,反而被高高举出。   神眷们团簇在她身下,仿佛是黑鳞做成的王座,它们眼眶中不再空洞,反而有黑红色的光焰在燃烧。   金无昧愣住,旋即发现那些神眷身上都是淋漓鲜血。   那是江云晚之前流下的血。   像是一场风暴,黑红色快速传播,转眼所有神眷眼眶中,都有黑红色在跃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金无昧看着江云晚。   但江云晚没有回答,她站立在王座之上,从眼瞳到神情都虚无麻木,又像是在与那尊魔神甲胄对望。   神圣浩渺的气息从她身上升起,还有无数铜金色的骨质在攀附。那些铜金色来自荒野上的神眷们,成千上万神眷的力量在汇聚。   它们已经死去多年,可力量却在这一刻复苏,化作铜金色的骨质逐渐包裹江云晚。   在脸都要被掩盖的时候,江云晚终于抬头,蛇瞳从未有过的血红。   于是成千上万的神眷也抬头,那些黑红色的光焰与蛇瞳一起,望向金无昧。   轰然声响中,无数巨石在金无昧身后泻下。   乾明五十一年,屹立不知多少年的擎天柱轰然倒塌。   ……   不周山,乐游原。   螺旋高塔之上,光柱冲击天幕。   环绕原野的六峰都隐隐发出响声,让人想起北方大河开春时的凌汛声,那是不周山灵机快要承受不住的先兆。   鳞片上隐隐有裂痕,却始终没有扩大,气浪在巨鳞上翻滚。   “还能再提高强度么?还差一点!”宫澜问远处宫庐的一位匠师。   匠师摇头大喊:“不周山到极限了!”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宫澜望向原野边缘的水钟,未流的水只有薄薄一片了。   她能看出祖园内似乎也有往外冲的力量,否则情况会更糟,但这不够,还差一些。   虽说所缺部分比例,但换算下这种力量没谁能承得起。   宫澜一脚踹在螺旋高塔上,“你再使点劲儿啊!”   和乐游原相隔诸多山水的荒山。   流浪者独立山巅,看着远方的通天彻地的气柱,不用细看他也知道情况,光柱中的力量并不足够。   但他心中的怪异愈发高涨。   不对,此间因果已经算尽,到底错过了哪处的因,让他看不出现在的果?   他的目光在群山万壑间巡游,忽然在一角凝住。   “用剑至极之人,竟也有情?”   流浪者无奈叹息,“果然大小剑仙都非池中物,无法俯视便无法看清,太难操纵。”   说着他脚步前踏,就要往远方去。   “你要去哪儿?”耳边响起清越的声音,“按计划现在还没到你出场吧?”   面具下发出笑声,“水无常势,局亦如此,处处拘泥不动就成了死局,现在这样才有意思。”   “饕餮,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流浪者脚步一闪,消失在山巅。   ……   不周山中一角,颍江在这里奔流,飞浪声回荡山谷。   提剑的年少逆流飞奔,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挂烤鱼,在他的身后诸多狰狞异兽追逐。   像是狼群在猎杀一只小白兔,慌乱的兔子还念念有词。   “鱼都给你们吃了,还要追我,人鱼不可兼得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本来在山中好好烤着鱼,一边等着师傅回来,忽然这群怪物就钻出来了。   杀一个两个不难,但这茫茫多的数量,让他简直想朝后面骂一句“胜之不武”!   前方景色忽暗,或许是之前的几次大震,两侧的落石堵住了江道,江水从缝隙间流出。   但还没等李雪玉开出通路,落石已经轰然炸开,密密麻麻的魁梧黑影从里面涌出。   李雪玉大叹一声吾命休矣,这就是平时吃鱼太多的代价吗?结局是沉尸江底,葬身鱼腹。   但臆想的情景并没有发生,那些黑影从他两侧漂浮过去,都是一具具尸体。   落石后面,粗布裳的人影站立,肩上扛着的异兽尸体是他身高的两倍。   “蹲下。”大剑仙淡淡道。   李雪玉蹲下的瞬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头皮掠过,再起身,只见到那些追来的异兽全都倒在了江中。   满江都是异兽的尸体。   “师傅啊!”李雪玉嚎着奔过去,“我以为师傅你不要我了,哪儿都找不到您老人家啊!”   沈唱晚将肩上的尸体也都丢进江中。   “与吕卿一战不成,我确实离开了,准备让人捎信给你,让你自己回苍梧城。”沈唱晚负手而立,“后来见到这些怪物封山,我便从外面又杀进来了。”   “那师傅你怎么不早点找来?”李雪玉苦兮兮提起手中物,“鱼都凉了。”   沈唱晚没有回答,为找人杀穿几百里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他望向某个方向,那里光柱冲天。   “找到你后,就可以做下一件事了。”   “什么事啊师傅?”   “把剑给我。”   李雪玉乖乖把手中剑奉上。   沈唱晚拿过那根铁条般的长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种气息我很不喜欢。”   男人的目光穿过群山,落在天穹的巨鳞上。   “人间是亿万兆民的人间,哪个又敢高高在上?”   于是剑条飞也出,如目光般穿过群山,钉在鳞片中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像是钢针入海。   鳞片上裂纹骤密,从中心向四周蔓延,犹如裂瓷。   在乐游原上的惊愕目光中,在山中各宗人马的惊愕目光中,那片巨鳞轰然碎裂,化作光点消散,露出了后面的深沉黑暗。   ……   一望无际的黑暗,这里是扛鼎峰的山腹,也可能是扛鼎峰下面的地底。   那位扛鼎峰弟子都在其中,脸上的面具指引他前进。   这里无天无地,无光无风,仿若幽冥一般,且仍在一路向下。若非弟子的神智被蒙蔽,正常情况下他早就掉头跑了。   又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弟子的身躯忽然颤抖起来,那是他脸上的面具正在兴奋,因为能感觉到目的地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但弟子的身形忽然停住,因为有东西挡住了去路,正贴在面具上。   石头么?   弟子去摸,触感温暖。   那是一只手,弟子之前一直没感觉到,是因为这只手早就等在这儿,像是未卜先知,弟子自己把脸贴上去的。   面具骤然大放光芒,显然感觉到了危险。   但极轻微的响声中,面具直接被手捏碎,片片落在地面。   失去面具依附后,那位弟子直接昏倒在通话中。   “请扛鼎峰主放心,这个无辜的孩子我会送回扛鼎峰。”   黑暗中的男人朝通道尽头说着,嗓音温淳,如三月春风。   通道尽头竟真的有风吹回,虽然并非话语,但其间意思男人已知晓:   “烦劳先生了,刚回到不周山,就来我这里帮手。”   男人轻笑摇头,“不妨事,还是你这边要紧些。我走遍天地南北,早年间心中疑惑已基本解开,唯还剩下两问,像是两朵乌云飘在我头顶。”   微风又从地底吹上来,“那先生知道去何处找答案了吗?”   “其中一问的答案就在你看守的东西中,另一问……”   男人忽然顿住,望向某个角度的黑暗。   只是随意掐算,他便知道那个角度一直延伸处,天空有块巨鳞。   他也知道那块巨鳞就在刚刚碎掉了。   但另一丝煌煌气息,正从鳞片后的黑暗中悠悠飘出。 第二百八十五章 脱逃   不周山,北麓。   赤红的火席卷山野,漫山的树从根部熔断,燃烧着倒在火浆中,火星雨一般飘落。   咆哮声在火中回荡,这是赤焰的战场,战场中的身影形如恶鬼。   流火朝着前方扫射,可那道身影在火网的间隙腾挪,像片抓不住的云。他本来已经很老了,此刻却真的恢复青春一般,力量从身体里无穷无尽冒出。   “雷车·三刃。”   间不容发的激战中,还有薄如蝉翼的雷云飞过来,将名为祸斗的神侍双臂都斩下。   但断口中并非血肉而是熔火,且很快就蠕动复原出双臂。   “区区一个炉子,也敢这么得意忘形!”   祸斗一点点撕下脸上的木头,后面并非血肉,而是流淌的熔浆,他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在咆哮。   暴虐的火柱从他半张脸上轰出,所过之处大地焦炭山石成灰。   但何正哉不仅躲过,且贴着火柱飞驰向前,狠狠一拳锤在祸斗另一半脸上。   失控的火柱在半空炸开,化作蘑菇般的烟云升空,覆盖周围山林,但很快又被下方的激战震散。   战斗进入到拳拳到肉的贴身厮杀,祸斗身上到处都是拳坑,火浆从伤口流出。   何正哉一条手臂焦黑,另一条手臂上也烫红蜕皮。但相比祸斗的愤怒咆哮,他只是沉默出手,每一拳的气浪都掀飞周围的泥土。   不知换过多少招,何正哉终于将祸斗压制在地。他整个人骑在祸斗肩上,后者是肉体强横的人形异兽,却被磅礴力道压得跪下。   “世间已没有长生不灭之人,又哪里来的不灭之炎?”何正哉作雷霆断喝。   他以手探天,漫天流云都被收下,呈锥形刺入祸斗那半边脸中,像是万顷海水卷入漩涡中。   祸斗的身形随着云气的狂涌而扭动,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声音困在喉咙中发不出。   那不仅是漫天流云,还有何正哉的真气随之灌入。仿佛平生修为在一刻爆发,他的真气厚重如山,无穷无尽。   不知过了多久,云气终于倾尽,祸斗也软倒在地,眼中只剩眼白,全身冒着热气。   “果然是有承受极限……”   何正哉甩了甩手,走到战场边缘的大石旁,大石表面都已被高温融化。   大石被单手掀开,露出了下面蜷缩着的弟子。   “出来吧,已经结束了。”何正哉说道,战斗开始时他把黄门郎藏在了这里。   “何长老威武!”年轻弟子鼓起了掌。   何正哉点点头,突然跌跪在地上,口吐鲜血不止。   “何长老,挺住啊。”黄门郎跑过来,“您老这么威武,但和对手同归于尽就威武过头了。”   “我还没死呢,只是我确实老了,只能偶尔年轻下。”何正哉的神情一瞬间衰颓,之前那股旺盛的生命力也悄然消失。   就像一瞬间重返最青春的季节,如今冬日重新来临,他又成了那个沉肃的首席长老。   但何正哉忽然望着乐游原的方向,感受到某种不似人间的气息,眼角瞪大。   “那是什么……”   ……   祖园,出口。   那片光幕已经流转到极致,星象符号模糊成线条,所有星光都汇聚在一起,轰击在石门后的黑暗上。   黑暗纹丝不动,在与星光僵持,弟子都聚在光幕边缘,望着擎天柱的方向。   “那是什么?”有弟子喃喃道。   祖园中天光已暗,在视野中那里看不清什么,但在感应中,擎天柱的方向煌煌如昼。   有古老的气息在那里升腾,无人能够辨识,只觉得煊赫如天,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大地在开裂,云气翻滚如海。   给祖园陪葬这个死法,大概也是前无古人了……不少弟子绝望想着。   忽然细微却刺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门开了!”主持阵枢的弟子大喊。   弟子们愣了愣全都围过去,石门后的黑暗果然碎裂,后面则是一片虚无。   星守阵中爆发欢腾,委实是大悲大喜来的太快。   光幕边唯有一名女子还在向外望,绘有百花的衣角垂下。   “花舞姑娘。”常胜见了走过去,“我们要离开了。”   花舞回眸,“星守阵离开的瞬间,能否开启让我出去?”   “做不到的。”常胜摇头,“你是要找江云晚和朱小桐两位姑娘吗?”   他顿了顿又说道:“她们二位都非寻常修士,应该自有对策,她们也会希望花舞姑娘优先离开。”   花舞沉默片刻,“小桐还带着伤。”   “我来帮你。”   第三道声音忽然在光幕边响起,影十三摊开手掌,里面有一颗黑色的丹药。   “玄光丹,服下后有十息时间能化作玄光之体,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到时离开星守阵吧。”   影十三歪着头想了想,“如果你不信我,我可以发下重誓,这枚丹药绝不会害你,何况……”   “我信。”花舞拿过了丹药。   “竟如此相信我?”影十三讶异。   “朱洛曾经说过,影家十三虽非纯善,亦非歹恶。”   花舞吞下了那颗丹药。   花舞闭眼倒在了地上。   “我确实不是好人。”影十三淡淡道。   “那丹药是什么?”常胜愣住。   “加速真气的药,但这个量没人受得住,算是迷昏丹了。”   “你不是发下重誓,不会害花舞姑娘吗?”   “迷昏了才能把她带出去,这当然不算害她,看着她死在这儿出去不好与南朱宗的交代。”   影十三拽着花舞的手,就这样拖着她往前走。   “对身边人要有点信心,等人也不该在这儿等,我也等着人啊。”影十三随意道。   “影公子也有同伴遗落在祖园中么?”常胜问:“但看起来影公子并不焦急。”   “他答应了我会再见,那就一定会再见。”影十三的背影传来声音:“那家伙答应过的事从未失约,所以我相信他。”   路过千剑湖队伍时,影十三忽然玩味笑笑,“离开祖园时空间动荡,你们护不住的。”   他从慌张的同门手中抓过昏迷的虞烟,也在身后另一边拖着走,还刻意多绕了两下。   “都是些蠢货,如此为他人牺牲再蠢不过……”   望着影十三的背影,常胜无奈耸肩,最后看了眼荒原。   他走到阵枢旁,确定所有弟子都聚在石门附近了,手拍在阵枢上让大阵彻底启动。   整个星守阵骤然缩成流光溢彩的小球,带着里面的弟子们穿入石门中。   在离开祖园前的最后一眼,终于有弟子模糊看到了擎天柱那边的景象。   山柱的景象已经变了许多,模糊得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 第二百八十六章 妖魔   祖园,擎天柱下。   极轻微的撕裂声响起,像是破蛹成蝶的瞬间,铜金色的光芒在黑色的海洋中绽放。   在不周山,祖园之所以能延存至今,都是因为一个传说,一道祖训:   无论不周山传承多少代,都要维持祖园不灭,直到擎天柱倒塌的那一天。   祖训演变为折山之礼,不周山内外许多人都迷惑不解,想要找到折山之礼背后的谜底,但后来都渐渐放弃了。   埋藏千年万年的答案在今天彻底揭晓,可惜见证的只有两人,也可以说是两个生灵。   擎天柱彻底倒塌,或者说是外面的山体倒塌了,露出了里面的内核。   那是踏地擎天的魔神,森然甲胄上还有许多处裹着山石,像是站在齐腰的废墟中。   没人会想到擎天柱中站着这幅甲胄,擎天柱顶天立地,是因为这幅甲胄本就顶天立地,山石就像裹在外面的镀层。   金无昧站在一块外突的山石上,这里的山石还未脱落。   她本就是追寻着祖园的秘密而来,现在秘密就在她的身后,但她看都不看一眼,因为更诱人的秘密就在她的脚下。   擎天柱底下已经看不到荒原了,所有土地都被密密麻麻的枯骨神眷占据,它们浩如沙海。   正对甲胄的方位神眷们涌起,它们以身躯构成黑鳞的王座,王座上铜金色的光芒已经散去,此刻盘踞着只有蛮荒壁画上才会出现的身影。   那像是蛇蟒化作的妖物,蛇尾之上是妖娆的人形,但黑色外化的骨质壳层缠绕其上,在手臂末端化作利爪。   浮凸的胸前是黑鳞裹成的甲,露出的雪白上有黑红缠绕的妖纹,妖纹沿着露出的滑腻肌肤游走。   金无昧曾见过江云晚妖化时的样子,但眼前的更像是妖物与神眷的结合体,身形也比之前大了几圈,但不妨碍其极致的妖娆。   她亲眼见着江云晚被铜金色的骨质包裹,像是将要化蝶的蛹,但孵化出的却是世间从未有过的存在,带着她说不出的怪异感。   那些铜金色如今流淌在对方鳞甲各处,头顶也有丝缕般的铜金色,像是发饰般的冠冕。   “你把江云晚弄哪去了?”金无昧顿了顿,注视着对方的脸,“或者说,你就是江云晚?”   金无昧的身躯因兴奋而战栗,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也从未见过那样的脸。   那张脸像是极致魅惑的蛇,却同时威严俱足,仿若独立于人间的王。   唯独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不是江云晚的脸,不见丝毫的妩媚,更像是借人形显世的妖魔。   大地的开裂声像是闷雷,但这是天地毁灭的时刻,荒原上相较下显得死寂。   那只妖魔自诞生后一直没有出声,似是在感受着什么。   “你可以猜猜看。”低沉魅惑的声音忽然响起,妖魔猩红的唇中吐出滑腻的蛇信。   但下一刻她便消失在了原地。   金无昧的视线急速飞扫,竟找不到对方踪迹。   神眷群中?没有。   天空?没有。   擎天柱上?没……   金无昧的视线忽然推向了擎天柱的最高处,但那不是她自己的意愿。   黑红色的利爪抓着她的脸向上,妖魔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前,抓着她向擎天的甲胄高处飞去,撞碎沿途的山石。   轰鸣声爆发在魔神甲胄的顶端,兜鍪上最后一片附着的山石也被撞碎。   烟尘中金无昧晃了晃头,但四下里已经不见妖魔的身影,她向下望去却愣住。   那只妖魔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地面,她慵懒地倚在王座上,利爪撑着脸。   “很好,很好。”   金无昧终于明白那种怪异感来自何处,那只王座上的怪物与身后的甲胄相同,气息都煌煌如神,又渊晦如魔。   无论二者有怎样的关系,这都必定是世间最大的秘密,相比起来新世界的吸引力都减少很多。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金无昧骤然发力,化作金色的流光朝大地爆冲而去。   “飞星。“   流光尚未过山腰,无数金光的环刃已从其中飞出,每一个都巨大如山峦,又密集得像是暴雨,无数神眷的身躯被切断。   这才是她身为不周山峰主的真正实力,之前与江云晚激战良久都未出全力。   当流光终于到地面时,王座周围的神眷都已被清除,所有环刃重新汇聚,化作光芒炽盛的一线。   一线金光凌厉切向王座!   铛得一声轻响。   金线距离妖魔的额头只有丝毫距离,但被一根利指挡下了,那根指头胜过金铁。   “这不可能。”金线之后金无昧皱眉,对方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这一击,哪怕已经脱胎换骨。   “没什么不可能的,你能查清楚我有多少仆从么?”妖魔示意荒野上无边无际的神眷,低沉的声音仿若黄钟大吕在荒野上回荡。   “现在它们的力量尽归于我。”妖魔的手指顺着胸前傲人的沟壑滑下,那双蛇瞳中忽然威严毕现,“于我的仆从前刺杀王座,何等的狂妄!”   金无昧陡觉不妙,但诸多黑影已从她背后跃起,眼眶中光焰闪现。   无数神眷飞扑上前,将金无昧埋没。   ……   不周山,乐游原。   天穹顶端已不再有灰色巨鳞遮掩,露出了后面的黑洞。   流光溢彩的小球从黑洞中飞出,骤然在天空炸开,各宗弟子雨一般落下。   “他们出来了!”乐游原上有人兴奋高喊。   “但他们怎么都昏迷不醒?”   “他们不是正常脱离祖园的,强行穿过是会这样的,昏个几天就好了。”有阵师解释。   “江峰卿……这里面没江峰卿,江峰卿还在祖园里!”一位不周山的修士检点过后,惊声喊道。   乐游原上顿时乱作一片,各宗都在检点,看自家弟子是否全都平安出来了。   但更令人惊恐的景象在天空,祖园入口的边缘忽然破碎一片,里面也不再是深沉的黑暗,而是混沌一片。   破碎还在朝中心蔓延,所过之处都恢复成了青天模样,仿佛青天终于察觉了此处错误,正在将其吞噬修复。   “祖园,毁了……”   山门之外,夏鲤拄着长剑,聆听着原野上的杂乱。   她盘着的长发已经凌乱散下,脸上沾着点点鲜红,脚下则倒满身影,那些漆白罩袍倒在血泊中。   谁能想到这个整日跟在洪掌门身后的文静女人,会有这样杀伐的一面。   来敌尽除,祖园中的弟子也已经回来,夏鲤神情却不见轻松,皱眉望着天空正在缩小的黑洞。   若有若无的气息正从黑洞中飘出,原野上的人没有察觉,她却一清二楚,因为她手中的夏阁哀帝剑正在嗡鸣。   虽是前朝帝王之剑,但残留气数尚存,手中剑却仍在这气息面前战栗。   那究竟是什么?   “真是厉害。”啧啧称赞声忽然从背后传来。   夏鲤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回身见到一个人影站在血泊中,脸上是纸糊般的面具。   流浪者扫过地上的尸体,最后目光落在夏阁哀帝剑上,“难怪……你是夏老三的后人?”   “……夏老三?”夏鲤询问。   “就是你们夏朝的太祖,开创前被叫做夏老三。”流浪者双手负后,似在回忆什么,“夏老三一身英雄气,可惜是个混账。”   “你与先祖相识?”夏鲤挑眉。   大周开国三百年,之前的大夏国祚更长,若此人在大夏之前就已得道,为何身上丝毫不显衰朽气息?   “当然认得。当年我助他开国,要他帮我些忙,得到承诺后我便睡了。醒来夏老三已经死了很多年,那些事他却一件都没做。”流浪者叹息,“但终归是故人,我可以饶你一命。”   夏鲤想了想终于不再理会先祖之事,她只是对着流浪者,拔出了手中长剑。   “和夏老三一个脾气啊。”流浪者摇了摇头。   他只是随手一指,夏鲤便撞进旁边的山壁中,山石随即将洞口封上。   穿过山门,踏入乐游原,流浪者就这样径直前行。   终于有守卫的修士发现,但刚刚踏出脚步,流浪者便伸手一指,守卫的人头落下。   一路前行,一路横指,滚滚人头落地,鲜血飞飙。   转眼流浪者已靠近乐游原中心了。   遍地都是昏迷的弟子们,螺旋高塔那里的修士们也注意到流浪者了,尽数飞驰赶来。   但流浪者不以为意,他只是清点着各宗弟子,一根手指已经抬起。   流浪者的动作忽然顿住,他仰头望着天穹,黑洞已经缩小到快要看不见的程度,但里面那股气息却仍在落下。   面具上眼睛处的缝隙狭长眯起,流浪者的手指不经意放下。   “怎么会……”   ……   祖园。   大地的撕裂声响中,金衣身影倒飞而出,撞倒无数神眷,在荒野上掀起狭长的气浪。   直到百丈远身影才停下,金色的光焰炸开,周围的神眷为之一清。   女人擦去嘴角的鲜血,脸上平静心中却掀起波浪。   她敢于对王座上的妖魔出手,就是想过这些神眷不会对她出手,因为她身上涂抹着神明的血液,血液的气息会让神眷们畏惧,之前也确实行之有效。   但没想到自从那妖魔诞生后,神血就像失效一般,或者说是那妖魔的指令压过了神血的威慑。   可神眷本该是神明眷族啊,什么样的存在能压过神血,还与这些神眷连接在一起?   金无昧警惕看着远方王座上的身影,她终于切身感受到了对方的意思。   世间蚂蚁或蜜蜂等种群里,都会有蚁后蜂后之类,种群里所有生灵都为其而活。   但那个王座上的存在更为可怕,她与这些神眷们存在着某种联系,祖园中所有神眷的力量都汇聚在她体内。   这根本不能用境界或者修为之类去估算了,成千上万的黄蜂飞起时都能铺天盖地,何况这些古老强横的神眷。   黑红色的光焰在神眷们的眼眶中燃烧,像是无数冰冷嗜血的眼神望过来。   其实最为难对付的是这些神眷,在对方的操纵下这些神眷宛如一体,它们不再滞缓蠢笨,成了人间最可怕的军队。   这根本不是能称为对战的场合。   金无昧骤然拔地而起,化作金色流光朝祖园边缘飞去,像是要远离这些神眷。   “愚蠢。”王座上的身影望着天边的流光,吐息冰冷,“此间何处不是我的领地?”   妖娆的身影也倏然消失,下一刻天边的流云都被撞碎,唯留神眷们在原地。   寂静中不时有轰鸣声,宛若两只绝世的凶兽在搏杀,金光照亮了半边天幕,漫天的荒草在风中碎裂。   这是人间罕见的激战,可惜观者只有那些无知无觉的神眷。   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声渐渐停歇了。   一道线骤然自天边飞回擎天柱,金色的身影被甩下,重重砸在一块外凸的山岩上,那正是江云晚曾被行刑的地方。   妖娆却又威仪的蛇形紧随其后,鳞甲间的妖纹动人心魄,她一拳砸在金无昧的身上,犹如之前江云晚受刑时的情形。   金无昧脸色苍白,显然在之前的追逐中胜负已分,她甚至无法飞去南边的出口。   这场战斗已经与境界和修为无关,如果没有那些神眷,她或许能试着杀掉这只妖魔,这只妖魔的上限不该那么恐怖,但此刻在绝对的力量前任何道法都是虚设。   如果只是成千上万的神眷来袭,那么作为天元境高手是战是走都有余地,甚至能缓而取胜。   但是这些行尸走肉的神眷与寻常的不同,它们似乎是某种古老的异种,哪怕沉眠多年也比寻常神眷强大。   且当它们的力量都汇聚一处时,沿途所有一切都会被拍碎,   金无昧咳出鲜血,她身下的山石震落,终于露出了其本来面目。   这里确实是那尊魔神甲胄伸出的一只手甲,这只手便如殿宇般大小。   森黑的甲胄上,蛇形的妖魔在对金无昧行刑。   “你的蜉游窍穴已经被震碎了,你再也飞不起来了。”低沉魅惑的声音发出,妖魔抓起了金无昧,在其耳边低语,“那么回答你的问题好了,你确实可以把我视作江云晚。”   重伤的金无昧瞪大双眼,看着那张陌生的脸。   她良久无言,终于吐出口血沫,“你,杀不了我。”   似乎是得益于那颗神眷的心脏,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冒出热气,正在快速蠕动。   笑声忽然发出,妖魔扭动蛇尾,拎着金无昧到了手甲边缘。   “杀不掉么?按照之前的赌约,输了的,就去做它们的饵食吧。”   妖魔将金无昧丢下,看着其坠入神眷的海洋中,看着神眷们如波涛般将其淹没。   金光在里面汹涌,不断有神眷被斩碎,但更多的神眷前驱后涌,奔向这场血肉的盛宴。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君王之怒   魁伟的神魔顶天立地,他的脚下是一望无际的黑色鳞片,像是站在沧海中,海水在他的脚背冲刷。   神魔伸出的掌心里,盘踞着比常人大上几分的身影,漆黑的骨壳似衣似甲,妖纹在雪白的肌肤上缠绕,一直蔓延到胸前的沟壑中。   光华像镜子般汇聚在身影前方,照出了她现在的样子,那是蛇形的妖魔,是威严的君王,亦是诱人的鬼魅。   妖魔看着那张陌生的脸,曾经她的眼角妩媚似桃花,现在却锋锐如刀,威严又魅惑。   不仅仅是眉眼变了,完全是换了张别人的脸,如果说曾经江云晚是最美艳的花朵,那现在这张脸就是蛇中的女皇,谁都无法认出。   不过……她很满意,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她的蛇尾尖在身后轻轻甩动。   随意驱散光华,妖魔来到手甲的边缘,俯瞰着荒原。   神眷的海洋已经平寂下来,中心处尽是残破的躯体,不知道有多少神眷鏖战中被杀死,但与所有数量比起来只是沧海一粟。   只有海洋中心,还有神眷聚集蠕动,女人随手挥动,魁梧的神眷们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人影。   金无昧遍体伤痕,了无声息。   妖魔只是伸出利爪,金无昧身形便自行飞起,流光般飞到她手中。   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妖魔的蛇尾忽然缠绕在金无昧身躯上,后者仍旧昏迷不醒。   低沉魅惑的笑声发出,蛇尾一圈圈缠绕,鳞片相厮磨,像是蛇蟒的狩猎,围绕着猎物杀机深沉。   但就在妖魔已经整个缠上的时候,金无昧眼睛倏然睁开,亮光在昏暗中闪过,她的手裹着金光直刺对方的心脏!   这是雷霆必杀的一击,金光仿佛闪电!   但闪电也快不过妖魔的速度,金光在妖魔的胸甲前停下,狰狞的利爪抓住了金无昧的手腕。   令人吃惊,金无昧竟然还活着,周身散发热气,超强的愈合能力救了她的命。   “被看穿了么?”金无昧脸色惨淡,装死刺杀也被看穿了。   实际上被摄上来时她就意识到被发现了,但她仍要尝试。   “现在,你还觉得我杀不了你么?”妖魔说着,猩红的指尖抚过金无昧的肌肤,抚过的地方都有细微伤口崩裂,显然她的自愈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金无昧发出痛苦的喊声,但脸上仍带着冷笑,“那你现在要杀了我么?”   妖魔的利爪捏住金无昧的脸,盯着眼前光艳照人的姿色,“臣服我,如何?”   “臣服?你难道不再怨恨我了吗?”金无昧问道。   “怨恨?我当然怨恨!”   低沉的声音骤然化作咆哮,蛇尾松开几圈,妖魔扼住金无昧的脖子将其按在身下。   “你这卑贱的虫子!”   君王般的威严下,欲望、愤怒和征服等情绪在这一刻齐齐涌出。妖魔高挑的身躯压下,在金无昧身上倾泻怒火,利爪肆意蹂躏金无昧的胸前和其他地方,在肌肤上留下道道血痕,蛇尾则缓缓缠紧。   金无昧痛苦的喊出声,眼底却是深深的惊骇。   她能感觉到眼前妖魔的怒火,连带着沉沦的欲望犹如狂潮,是这样得不可阻挡,能冲毁沿途的一切。   蛇尾正在她身上一圈圈缠紧,逼迫着她将肺里的气吐出。每吐出一分蛇尾便收紧一分,她只能吐气却不能呼气,气尽时就是窒息而死的时刻。   这是蛇蟒狩猎的手段,它们用强大的力道将猎物缠死在怀中,冷血地聆听猎物骨骼被缠碎的声音。   看起来不仅是身心剧变,连蛇蟒的本性也刻入了这妖魔的躯体中,连带那份冰冷残忍。   金无昧忽然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妖魔稍稍松开蛇尾,好让金无昧能说出话。   “你不是江云晚。”金无昧脸色讥讽。   她过去对江云晚很感兴趣,了解过江云晚的性情,这绝不会是江云晚。   妖魔的眼眸挑起,冷冷看着自己的猎物。   “罢了。”金无昧呵笑,“我很好奇,如果我向你臣服,你会让我活下去么?”   “那你会让你的猎物活下去吗?”妖魔反问。   “当然不会,不仅是那些弟子,如果要实现我和隐山的愿望,整个人间都会成为我们的猎物。”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不会,违逆王座者怎么能活下去?夺走我身边东西的人不可饶恕!”   “我想也是。”金无昧点头。   炙热的金光忽然大盛,像是冷峻的山峰凿向妖魔,这是她聚集所有真气的倾力一击,猎物直到最后都在酝酿反扑!   金光倏然消散。   利爪骤然刺出,捅穿了金无昧的胸口,后者发出闷哼。   “……真是妖魔般的性情啊,赐予猎物活下去的希望,当猎物沉浸在喜悦中时又将其剥夺。”金无昧嘴角溢血。   “人间便是我的,我自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妖魔忽然声若洪钟,她不喜他人的质疑。   金无昧的嘴唇翕动几下,声音没有飘出。   妖魔高挑的身躯缓缓靠近。   “今日,不是结束。我们,会有一日再见的……”金无昧在妖魔的耳边低语。   妖魔直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老规矩,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金无昧眼底骤然迸发光芒,“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妖魔沉默,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利爪拔出金无昧的胸口,带出涌泉般的鲜血。   这样的疼痛应该会有撕心裂肺的叫声,但金无昧没有发声,因为妖魔已经咬住了她的喉咙,锋利的獠牙刺入。   蛇尾紧密缠绕,在黑鳞中两具躯体紧贴翻滚,金无昧再没有一丝生息,只能听到撕咬吞噬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妖魔直起身,蛇尾把金无昧的尸体甩下。   这次不再有愈合的力量,还未跌至地面,金无昧的身形已化作一团金光消散。   ……   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也没有什么波澜,冰冷的气息浮沉在妖魔心头。   妖魔拭去嘴角的鲜血,送入口中回味,然后惬意地扭动身形。   刚刚她对金无昧说了很多谎言,唯独有一句千真万确金无昧却不相信——她确实是江云晚。   江云晚扭动蛇尾到手甲边缘,俯瞰大地上的神眷。   在之前被金无昧丢下擎天柱时,她曾尝试进行彻底的妖化,结果失败了,那个瞬间她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但就在跌入神眷中时,她发现自己和神眷建立了某种联系,无尽力量涌了过来,契机似乎是自己洒在神眷身上的鲜血。   那个瞬间也是魔神甲胄破山而出的时刻,三者间似乎产生了共鸣,妖化和神眷的力量混淆,塑造了她现在的新生。   江云晚用利爪抚过裹身的骨甲,最后摸在陌生的脸,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   人?妖?神眷?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她很满意现在的自己。   缓缓攥住双拳,能感受到无穷的力量在体内奔流,这种舒畅让她无比沉醉。   蛇形的妖魔来到手甲边缘,睥睨着祖园中自己的仆从们,她的背后魔神踏地擎天。   大地上掀起黑色的波浪,那是万千强大的神眷在跪拜,它们匍伏向荒野的中心,仿若朝圣。   妖魔发出魅惑的笑声,她现在是新生的皇,如何能不欢喜?   但一线灵光骤然划过脑海,江云晚觉得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是啦,那是在浣玉谷的时候,自己强行破境险些死去,但不周山掀起了八百里的灵机风暴,帮助自己度过难关。   破境中自己曾陷入一场幻梦。   雷云翻滚的天空,干涸开裂的大地,蛮荒般的世界,自己站在魔神的掌中,万千神眷在脚下臣服……   幻梦中的一切都与眼下的情景不谋而合。   那究竟是远古的往事,还是对此刻的预言,亦或者……是未来尚未发生的事?   江云晚回身,锋锐的眸子凝视魔神,两者相对无言。   在那场灵机风暴中,仿佛整个不周山都在帮她,现在看来,源头原来是在祖园中。   “冥冥中帮助我,又牵引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我化作此身么?”阴冷的声音响起,江云晚对着甲胄询问。   但甲胄里只有空洞的黑暗,自然无人回应她。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很好,我很喜欢这份礼物。”女人猩红的嘴角勾起,滑腻的蛇信伸展。   她端详着这具神秘的甲胄,心中忽然生出某种古怪的感觉。   ——自己对这具甲胄很熟悉。   她甚至觉得这甲胄曾经属于自己,就连此刻神眷化的力量,也与甲胄有着莫大的联系。   沉默地思考片刻,江云晚闭上了眼睛,顺从着心中的某种明悟,冲甲胄张开利爪。   风暴骤然起于大地。   风暴中发出颤巍巍的响声,那是甲胄在抖动摇晃。   忽然间顶天立地的甲胄分崩离析,化作无数部件在风暴中飞舞。   它们迎风缩小,转眼就化作与江云晚相符的大小,严丝合缝贴在江云晚周身,腿部的甲胄也化作了甲裙披下。   漆黑的甲胄下显出妖娆的曲线,此刻江云晚张开双臂,她自己便如魔神降世。   但变化还在继续,甲胄向血肉中渗透,转眼就像水一般消融不见,只留下江云晚悬浮于空。   不知过了多久,蛇形的妖魔弓起上身,黑红色的气焰在周身燃烧。她骤然发出长啸,威压随啸声传遍祖园。   妖魔缓缓睁开锋锐的眼眸,煌如神明的威压横扫,神眷们魁梧的身形压得更低。   能感觉到甲胄化作磅礴的力量在身体中奔走,看起来暂时难以吸收,也无法让自己再度提升,不过江云晚很满意。   就像是自己残缺的部分得到了补全,妖娆的女人只觉得自己挣脱了茧蛹的壳,至于过去那个江云晚,不过是蜕化后的残渣,现在想来都让她鄙夷。   江云晚缓缓落在地上,俯视着跪拜的神眷,欢愉感让她快要申吟出来。   没错,此刻才是真正的自我,不再是软弱渺小的江云晚,而是新生的强大的君王!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血肉之囚   天地骤然摇晃,远方不断有荒野塌陷,天空的云也随之碎裂。   祖园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但江云晚毫不慌张,这座祖园已经无法阻挡她,她随时都可以带着自己的仆从们出去。   她在神眷中穿行,已经在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祖园外面应该还有敌人在,既然是隐山的人,当然要一个不留杀光!   至于不周山……那本就是自己的宗门,当然该臣服自己。   然后再从不周山向外发展……   女人飞挑的细眉忽然抬起,她想起那些修行者的面目便觉得恶心,包括其余人族都面目可憎起来!   不过是些弱小的虫子,如何能占据整个人间?!   臣服的留下,不听话的清除好了。   嗯,还要修建一座行宫,霞栖镇那里就不错。   但这样郑春息、虞烟、朱洛她们都没地方去了,要再找地方安置她们吗?   江云晚心中涌起一阵不耐烦。   啧,都杀了吧。   虞烟那个女人还和自己有名分,如果算听话,倒可以让她做自己的王后。不然……也和其他人一样杀了算了。   想到那些身影都倒在血泊中,妖魔的脸上展露嗜血般的兴奋。   前行的蛇尾忽然停住,江云晚呆滞在原地,眼中流露出惊恐。   “我……刚刚想杀了虞烟她们?”江云晚吐出低沉阴冷的声音。   但一瞬她的眼神又变得威仪如天。   杀了便杀了,那些不过是绊脚石而已……   不!!   江云晚的神情挣扎起来,利爪用力按住额头。   仿若渐渐清醒起来,她意识到自己不仅要杀了虞烟她们,还要统御不周山,继而是人间。   “我怎么会……成了这样?”   江云晚能够感觉到,自己并非受人操纵或影响,那些想法出自她的真心。   随手挥动间,流光化作光可鉴人的明镜,明镜映出妖魔般的诱人躯体。   江云晚打量着此刻的自己,蛇尾之上躯体妖娆,而那金绣般的冠冕下,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镜中也像是有另外一个女人在审视她,锋锐的眼角和线条,是睥睨众生的女皇。   “你,是谁?”   江云晚抚摸镜子,就在之前的状态中,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朝千阳。   是这幅躯体的影响?   江云晚抚摸身上威严而妖娆的骨壳,她像往常那样调动心神,想如同取消妖化那般,变回往常的自己,却发现毫无作用。   江云晚呼吸一点点急促,不仅是因为祖园即将毁灭,更因为自己快要控制不住那些想法。   这已经不是自己能解决的了,离开祖园,去找师姐她们求助?   但是师姐师兄知道后,也会来阻止自己夺回这个世界的权柄吧。   那就全都杀掉好了!他们都是王座之前的阻碍,这座人间,本来就是我的!   不,不对!   妖魔喘息,威压横扫百丈,周围的神眷都被压进地面。   是这幅躯体的问题。   一定要摆脱这幅躯体!   妖魔的利爪骤然撕扯脸皮,猩红的指甲深深刺入血肉,剧烈的痛苦让她嘶吼起来。   万千神眷的力量集于体内,即便刚刚金无昧都无法伤她分毫,能损伤这幅躯体的只有她自己。   但沿着高挺的鼻梁,那张威仪的脸竟真的往两边被撕开,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那是另一张脸,妩媚动人,是江云晚的本来面目。   这一刻江云晚的思绪彻底清醒,像是从酩酊大醉中醒来,那些杀戮与征服的欲望也退去。   没错,是这幅躯体的问题!   但被撕破的脸皮间有黑红色的气机牵连,竟再度强行合拢粘连。那张威仪魅惑的脸又附着在江云晚的脸上,连带着冰冷的神情。   那些想法像是触须般钩进脑海,帝王般的威严在她身上复苏,意识中像是有渐渐要把她吞噬的黑暗。   “见鬼!”猩红的唇吐出低沉骂声。   江云晚用锋利的手爪按在胸前沟壑,向两边撕开漆黑妖娆的外骨,撕开浑圆的胸前,连带那些缠绕的妖纹。   像是被刀斧从中间劈开,她原本的丰盈酥乳展露出来,是干干净净属于尘世的美好,而非妖魔之躯。   但下一刻被撕开的躯壳便挣脱利爪,有弹性一般强行愈合在一起,完好如初不见丝毫伤痕。   江云晚呆滞在原地,审视着自己的猩红利爪,顺着往后是包裹手臂的甲壳,瑰丽的铜金色纹路在上面流淌。   而利爪抚摸在脸上,也是陌生冷硬的线条,大概神情也在渐渐冰冷。   她被困住了。   她被困在这幅身体中了,熟美妖娆的躯壳化作了牢笼,如影随形的牢笼。   不远处的地面忽然塌陷,神眷跌入深沟,却在帝王的威压下动也不动。   祖园马上要毁灭了,要不先这样出去?就算不周山中没有解救之法,但天下各宗的修士都云集在此,总该会有办法。   可是……可是怎么能让那些卑贱的人族触碰自己!   “啊!”   妖魔仰天嘶吼起来,狰狞的蛇信吐露。   她的利爪在身上撕扯,不断抓出狰狞伤口,但伤口都在半个呼吸间痊愈。   身躯上不时会有狭长的裂缝被撕开,甚至一直蔓延到蛇腹上,露出里面的妩媚女子。但裂缝又都很快愈合,仿佛外面的躯壳是另一个人,高挑的妖魔在吞噬里面的纤瘦花魁。   蛇形的躯体在地面翻滚,蛇尾绞缠,雪白肌肤上满是汗水,蛇形痛苦扭曲像是交媾。   在皮囊的撕开与附着间,江云晚耳边骤然响起密集的呓语,像是千万条毒蛇在嘶吼。   她竟然听懂了那些呓语,甚至觉得是自己的嘴中喊出了那些话。那些话中蕴含着力量,蕴含着至高的权柄,权柄就在这幅身体中。   是啊,虽然难以自控,但自己能获得无上的力量。控制可以慢慢习得,力量的好坏也只是存乎一心。   但是……   那张妖魔的脸上不断挣扎,威仪的君王与痛苦的女子交替。   一只枯骨神眷朝江云晚靠近,却被横扫的蛇尾拍碎,蛇尾落下的位置地面都龟裂。   “小青!”江云晚痛苦地高喊,百折剑和花魁剑应该就掉落在附近。   在之前与金无昧的鏖战中,小青作为剑灵的力量也竭尽了,不知道是否会响应自己。   但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在她彻底沉沦前。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万物寂灭   妖魔低沉的呼唤像是嘶吼,不远处的土石骤然破开,长剑摇摇晃晃飘起,竭尽全力飞到江云晚身前。   剑尖轻动,像是在审视眼前陌生身影,但很快长剑嗡鸣起来,显然认出了妖魔里面的魂灵,明白了当前的事态。   长剑围绕妖魔飞舞,剑锋凌厉而精准地劈砍,后来连同花魁剑也被召来加入其中。   江云晚把躯壳的防御压制到最低,让剑锋能划破体表,利爪也在自己身上撕扯。   她的嘶吼低沉,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像是被撕烂的布帛,妖魔般的躯壳终于破碎成条状,高大妖娆的身形里露出江云晚原本的身形。   周围的神眷们忽然动了,它们靠拢过来,像是要阻止这一切。   “滚开!”   江云晚咆哮,两种声音重叠,帝王的威严中夹杂着痛苦的挣扎。   神眷们缓了缓,像是被震慑,但仍旧慢慢靠了过来。   江云晚心惊,她有种直觉,如果再被神眷触碰而共鸣,那她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幅躯壳中,最终沉沦另一种存在。   破碎的躯壳渐渐融化,像黑红色的蜡汁缠在江云晚身上。   百折剑上探出虚幻的素手,抓住了江云晚本体的肩膀,“姐姐!”   但像是陷入泥沼之中,江云晚在外力相助下也动弹不得,她撕扯身上的躯壳,躯壳同样纠缠着她。   要来不及了!魁梧的神眷已经将她们包围,利爪在抓过来!   意识也要坚持不住了,江云晚只觉得心中的暴戾快要溢出,视野一片血色。   忽然间江云晚停止了挣扎,融化的躯壳再度开始凝固,猩红的唇覆盖在她原本的樱唇上。   她看着自己的利爪,忽然发出低沉魅惑的声音:   “如果掌握这份力量,我也能早点救出她了吧?”   “姐姐?”百折剑中发出惊恐的声音。   “但是……但是就这幅吓人样子,她才认不出呢!”   在神眷合围的时刻,江云晚骤然咆哮,那副如神如魔的躯壳被震散,她整个身形被虚幻的纤手拽出!   所有神眷齐齐停住,那副破碎的躯壳坍塌,化作飞灰消散。   江云晚瘫在一旁大口喘息,满身香汗淋漓,百折剑和花魁剑掉在她身旁。   女子眼中的惊恐还未消散,她抚摸脸庞,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而非那张女人的脸。   周身也恢复如常,腰下是修长双腿。本来她被金无昧打断了全身筋骨,但筋骨竟已经痊愈了。   江云晚挣扎起身,周围的神眷们只是静静看着。   那种联系与掌控感已经消散,神眷们不再臣服于她,但似乎也不会伤害她。   江云晚强行平息自己,确认心神的异样已经消失了。   刚刚化作妖魔后的记忆像是场梦,一场堕落诱人,却又无比恐怖的梦。   梦中自己无所不能,恍若神明,可连自己的心也渐渐冰冷无情,如神明般高高在上。   在那样的状态下出去,自己真的会杀了虞烟她们吧。   那种力量到底是是什么?似乎是妖化和神眷力量的结合,但源头一定是那具甲胄。   江云晚走到躯壳的灰烬前,看着那些黑红的色泽,只觉得脑海千头万绪又一团乱麻。   那具藏在擎天柱中的魔神甲胄到底是什么?   历代折山之礼,年轻弟子们在山体中入定就能有所悟,就是因为这尊魔神的缘故?   所谓入定处越深越好,就是距离甲胄越近的缘故?   但那些感悟只对破天元境有用,而天元境的本质就是体察世间万物。什么东西单是靠近,就能让修士对人间有所悟?   巨大的恐惧忽然在江云晚心中炸开,她想到祖园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在不知多少代的折山之礼中,来自世间各处的修士们开凿擎天柱,却从未发现甲胄的存在。   一代代一年年,甲胄慢慢磨损下去,偏偏剩下最后一层,在今日自己入园后,因为与金无昧的激战而揭开。   彷佛冥冥中有只大手在操弄,古往今来入园的修士们,都是在为自己做苦力,好让自己在今日与甲胄相见。   对着灰烬沉默良久江云晚也没想明白,但她终是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甲胄也好,那些力量也好,都已经化作这些灰烬了,这样危险的东西离自己越远越好。   巨大的震动让江云晚几乎站不住,她回头看去,半座祖园都在倾塌,倾塌的线像浪潮般朝她涌来。   是时候该离开了。   江云晚收回百折剑和花魁剑,朝祖园的出口而去,神眷们为她让路。   但刚走出几步,江云晚骤然跌跪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心口。   ——她的体内有狂暴的力量在奔流,沿着经脉快要将她胀破。   是那具甲胄的力量!   它们并没有随那幅躯壳里去,反而早就融入了自己体内,摆脱躯壳只是像蜕了层皮。   冷汗涔涔流下,江云晚已经不再考虑未来的影响,因为现在她已经面临死劫。   周身经脉都在颤抖,再这样下去自己大概会炸成烟花吧?   但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大地碎裂到了她身后。   “小青!”江云晚咬牙喊着。   百折剑飞出,根本无需言语,载着江云晚朝出口飞去。   一人一剑都摇摇欲坠到了极限,在与祖园毁灭的速度竞逐。   在狂风中江云晚勉强回首去看,大地上的神眷们并没有逃走,它们静默地矗立,然后朝江云晚跪拜,由远及近像是在恭送,又像是黑色的浪潮。   远处的神眷已经与大地一同破碎,化作尘埃飘飞,天空在上方化为虚无。   它们是祖园的守卫,是祖园的一部分,在与祖园一同毁灭。   明明是这样庄严的恭送,江云晚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恐惧像是幽魂在心中徘徊。   她被某种宿命一样的东西缠上了,但宿命尽头的东西不是她想要的。   ……   偌大的祖园已经毁灭大半,天地消融在虚无中,虚无还在朝某个角落席卷,犹如海啸一般。   海啸的前方百折剑载着江云晚疾驰,身下就是仅剩的一小块荒野,荒野尽头是出口。   星守阵已经消失了,大地龟裂一片,满地都是长截的石块。   那是石拱门被震塌的残骸,它先祖园一步毁灭,但江云晚仍找到了出口所在。   因为石拱门原来的位置还有片黑暗,黑暗已经缩成了小小的圆洞,却僵持在那里不再继续收缩。   一个纤瘦的身影卡在黑洞中,腰背紧贴黑洞边缘,手脚在上下撑着,黑色的长刀也在旁帮她支撑。   那是个娇柔可人的女孩,身周却有赤红的烈焰燃烧,真气翻涌纷飞。   她就像在用瘦弱的肩头阻止天地合拢,全身都浸在血水中,苍白的脸上双眼紧闭。   江云晚终于明白为什么祖园的毁灭比料想的要迟一些,因为有个小小的身影卡着进程。是四两拨千斤的技法,寻常修士根本做不到,但这四两力能要一个人的命。   朱洛像是感应到什么,睁开满是血丝的眼,冲江云晚露出柔和的笑。   “江姑娘再晚来些,我就真的撑不住了。”   说完朱洛便昏了过去,从黑洞上掉落,黑洞不受阻碍后极速收缩!   百丈距离一瞬即止,在天地毁灭的前一刻,江云晚抄起了朱洛和她的刀。   “谢谢。”   江云晚也已到了极限,肌肤因体内力量的奔涌而渗出血丝。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抱着朱洛冲进了黑洞最后的缝隙中。   黑洞彻底消失,天地在她们身后毁去。   万物寂灭。 第二百九十章 游人归   不周山,乐游原。   风声在原野上低啸,从祖园中传来的弟子们倒了一地,全都昏迷不醒。   他们从天崩地裂的祖园中死里逃生,认为外面有天下各宗的庇护,所以昏迷中眉头也很安详,却不知道死亡离他们前所未有的近。   弟子们的后方,荒原中心的螺旋高塔已经倒塌,本来高塔周围有诸多器师阵师,在宫澜和朱钰声的带领下会是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但此刻绝大多器师阵师都已倒地,宫澜和朱钰声等领头者也消失不见,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   显然这里发生过惨烈的战斗,人数多的一方反而溃不成军。   弟子周围有各宗修士倒在血泊中痛吟,他们还活着只是因为出手的人注意力在别处罢了。   黑衣黑帽的男人立在血泊中,面具向上望着快要看不到的黑洞,两条缝隙像是他眯起的眼睛。   一人便是一方,一方横扫乐游原。   一名剑修忽然从看不到的死角奔袭,是千剑湖修心剑的剑士,剑意随心奔走如雷。   剑士朝流浪者攻了过去!   剑士自己飞了出去!!   剑士倒在地上大口吐血,长剑在他身旁崩碎,绝望填满心头。   场间躺着的各宗修士们是从不周山各处赶回来的,他们也注意到了天穹巨鳞的消失。但就如那位千剑湖的剑士一样,他们在流浪者面前溃败如崩。   惨叫声忽然响彻原野,又戛然而止。   那是流浪者看着天空的黑洞,似乎愈发困惑,困惑最后成了愤怒,于是他随手朝脚下一指。   一位在他脚边的弟子就这样死去。   若能活下来,许多年后这弟子或许会成为自家宗门的柱石人物,负手笑傲人间。可惜没有如果,生死是世间最平等之物,对谁都这样匆匆。   那个千剑湖的剑士心中充满绝望。   还有许多不周山和外宗的修士在山间鏖战,其中不乏强大的修士,譬如影家家主等。   但他们距离乐游原遥远,一时赶不回来,而乐游原中已经没有可战之人了,那个隐山之主要杀死各宗弟子只需要一瞬间……   修行界完了。   虽然哪怕今日不周山中的修士死绝,数量也只占整个修行界的一小部分,各宗还有基石在宗门。   但年轻俊彦都在这儿了,他们死去修行界的未来也会随着死去。或许在很多年后还能再起一代人,但天下各宗还能坚持到那时候吗?   隐山在今日能覆灭天下第一大宗,其他各宗又怎能幸免,隐山显然也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   不知何时风声缓下来了,原野中死寂一片,像座巨大的坟墓,六座险峰是墓碑,里面埋葬着修行界的未来。   原野上不知多少重伤的修士都闭上了眼睛,寂静中他们听到了破碎声,似乎是头顶的黑洞在毁灭,但他们已经没心力去看了。   如果修行界的历史是本书,那么今日即便不是最后一页,也该是倒数的某一页了。   死寂中流浪者在仰望天空,手指则无意识地在几个弟子头顶点过。   在广袤的青空背景下,那个黑洞已经小到快要不可见了,破碎声中黑洞正在内卷,里面一片虚无。   流浪者终于收回视线,虽然祖园中的事超脱了他的掌控,还带着诸多谜团,但随着毁灭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人间是广袤的棋盘,而离开棋盘的棋子再如何神秘莫测,都不重要了,何况祖园毁灭也算达成了他的初衷。   流浪者环视乐游原,犹如雄鹰睥睨地上的蚁虫。   该结束了。   男人抬起了手指,这次是对着原野上的所有人。   天顶忽然响起碎瓷般的响声,那是黑洞的消失,宣告着祖园的彻底毁灭。   但碎瓷声后是急速的破风声。   人影从天而降,砸碎数十丈的地面。   轰鸣巨响,尘土飞溅,所有人都惊疑不定注视着烟尘中的人影。   那是个身段如蛇的紫衣女子,妩媚之色可杀人,怀中抱着像是从血水中捞出的女孩。   但女子的的状态显然不对,脸上满是蜿蜒的血丝,玉白的肌肤上也有血珠冒出。   女子紧闭着眼眸,不知是否清醒,像是在承受莫大的痛苦,昏迷的朱洛从她的手间滑落。   擎天峰卿,江云晚。   原野上还清醒的修士都怔住,这座坟墓中又多了个陪葬,不知该是喜是悲。   微风吹动江云晚的发丝,荒原上寂静一片。   “江云晚……”流浪者的声音竟然透出凝重,眼前的女子传出某种气息,让他心悸却无法解释。   “不可能,你只是那条蛇的后人而已……”流浪者朝江云晚抬起了手指。   流浪者的手指骤然停下,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竟裂出一道口子,像是无形的刀剑掠过。   那是某种无形的气机所致,气机从江云晚体内溢出,如同找到决堤口的江河。但江云晚体内显然还有更浩瀚的力量,像是行将破体噬人的恶鬼。   “饕餮!”流浪者骤然大喊,他自己的身形则骤然消失在原野上。   风吹过流浪者刚刚站过的位置,修士们不明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就在众人愣神间天空忽然黑了,修士们抬头去看,神色忽然呆滞,那根本不是夜幕来临。   兽爪遮天蔽日,正朝乐游原落下,掌间几乎能盛放山河。   兽爪上的毛发宛若天云,毛发间露出的鳞片像是青铜器鼎的纹路。   人间从未有这样的磅礴之威,一击便能拍碎乐游原。   死寂中有修士发出窒息的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鹅。   一切都结束了。   利爪压下的狂风中,闭眼的江云晚捂着额头,脸色痛苦狰狞。   她终于压不住体内的暴走,睁开的双眸如血。   “滚开!”那是如君王般的暴喝。   下一刻无尽的黑暗从江云晚体内涌出,狂暴地席卷上天,化出漆黑的轮廓。   擎天踏地的魔神站在乐游原中央,他的胸肩越出六峰,头颅隐在云间,六峰像是护卫魔神的兵卒。   原野上所有修士骤然被压入地面,磅礴的威严降下。那身形太过巍峨,他们向上看只能见到朦胧的黑。   地面上江云晚向后引拳,高大的魔神也做相同动作,两者这一刻如同一体。   天空掀起漩涡,漫天流云因魔神的动作而汇聚。   狰狞的兽爪已至身前。   江云晚朝前出拳,魔神也狂烈出拳,漫天流云跟随他的臂膀,甲胄挥动狂风呼啸。   拳套与兽爪相撞,风暴席卷八百里,天地间一切都被风暴掩盖!   轰鸣声只出现一瞬就消失,许多修士耳中流出殷殷鲜血。   那根本不是人间之战,是太古的大物们在征伐!   风暴停歇,天地间响起尖叫,那只兽爪急速退去,化作天边的黑点消失。   魔神似乎也无后继之力,崩解为墨色落下,涌回女子的体内。   ……   不周山中的角落,颖江奔流不息,冲刷着那些异兽的尸体。   穿布衫的男人负手,仰望着乐游原的方向,提着烤鱼的弟子跟在旁边。   天空黑了又亮,风暴在他们头顶席卷而过,激战一瞬而起,一瞬而终。   大剑仙沈唱晚皱起眉头,他刚才一剑斩碎鳞片,是因为不喜欢那鳞片带来的感觉,除此外他不愿过多干涉世间事。   但刚刚那只兽爪更让他不悦,这超过了某种底限,人间不该如此。   沈唱晚踏出一步,准备往乐游原去,脚步刚落却又停住。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沈唱晚沉默片刻,往南边踏浪行走,“……不必出手,这样也好。”   “师傅你不管了?”李雪玉惊讶道。   “有人管了,我便不必出手了。”   李雪玉更加惊讶,连忙跟上,“能让师傅这样讲,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咯?”   “是有些厉害……”   “但是师傅师傅,你刚把我的剑扔到乐游原那了,我没剑怎么办?”李雪玉快步跟随,不忘提着露出半截鱼骨的烤鱼。   “不周山家大业大,让他们赔给你。”   “那如果不周山这次没挺过去,直接没了呢?”   “那你就从废墟里挖点铁,自己再炼。”   ……   乐游原上,滔天的漆黑落下,尽数涌回江云晚的体内。   但像是得到了释放,也可能是已经与身躯相适应,她体内的力量终于平寂下来,不知藏在了哪个角落。   女子肌肤不再冒出血珠,苍白的脸上血丝也消失。   原野上还活着的人呆滞,望着那个拯救了所有人的女子,不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道身影骤然浮现在原野上,流浪者去而复返,视线透过面具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良久才开口: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但江云晚已经无力回答了,她的身体早就透支到了极点。   女子软绵绵地后仰,就要倒地。   有微风拂过,像是春风一般温暖。   女子抵在了一个胸膛上,有修长的手扶住了她。   在最后一丝清醒中,江云晚回首看去,模糊的视线中似乎是一道很熟悉的身影,像是清俊的儒士。   “师傅……”她轻声呼唤出两个字,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歪头昏了过去。   “嗯。”有温淳的嗓音回答。 口内口内口内   ----------------------   呐呐呐,民那,抱歉,今天有事耽搁了,更新内容还差些没有赶完,又不想让质量下滑,所以今晚没有更新。(>﹏<)   照老规矩明天会补上的,我会尽量早一点更新,嘤嘤嘤~~~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人间一战(上)   (Ps:今天第一更,等下还有一更,但大家还是早点休息,明天再看吧~~)   男人悄然出现在了原野上,直襟长袍显得风尘仆仆,周围竟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他像是个随雅的儒士,虽然两鬓有抹白,但面容仍旧年轻清隽。   “辛苦了,好好休息吧。”男人轻轻将昏迷的江云晚扶到一旁的平坦草地。   “陈未?”安静良久,深沉的声音从流浪者面具后发出,“这应该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陈未脱下身上的外袍,叠好枕在江云晚脑后,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是啊,本来我料想中的相见,没有今天这么早。”   虽然亲眼相见只是初次,但隔着整个人间,他们已不知落下几子。   “最初我想要避过你,为此做了许多准备。但做到差不多时我便停下了,因为你来了反而更好。”面具下的声音平淡,“陈未,你没有让我失望。”   乐游原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被冲散,倒地的修士们目光茫然,看着两人寻常聊天。   许多人甚至不知道陈未是谁,少数人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变幻古怪。   陈未,擎天峰真正的峰主,是不周山乃至整个修行界最神秘的修士。   可神秘并不意味着强大。   陈未站起身来,   “确实是能蒙骗整个人间的准备,我算到了我们会在不周山相见,却没想到会这样快,让我这个傻徒弟被卷进来了。”   流浪者的视线落在江云晚身上片刻,“确实是擎天峰的人啊。”   “是啊。”陈未目光也落在江云晚的脸上,笑意柔和:“是我徒弟里最笨的,所以总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扛鼎峰禁地?”流浪者忽然问道。   陈未收回视线开口:“我回来后先去的那里,既然是禁地,就不该再有其他人进去。”   他从袖中抓出白色碎屑抛下,与流浪者面具的质地相同。   流浪者看着那些碎屑,沉默片刻后感叹,“论及算力,白苍谷的衡舟不及你。”   他抬起头看着陈未,“这一路被解,但是我想知道,全局又如何?”   耀眼的光芒骤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光芒起于北麓之边,缭绕如灿烂的花。   那里本该是血腥的黑潮,但黑潮正在被光芒打乱。   流浪者望过去,虽然相隔半个不周山,但他仍看清了那里的景象。   ——数艘巨大的船只航行于天,桅杆像是直插云霄的剑,船队朝着神眷的黑潮撞去。   船板上人影跑动,修士们围绕船只飞舞,剑法道术纵横,面对那些狰狞的异兽修士们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得心应手。   那是席卷天光的战斗,血滴落下像是猩红的风雪。为首的大船上更有凌洌的剑气飞舞,像是化不开的霜露,光芒便是天光在霜露上反射,隐约能看到女子御剑的身影。   “太兴城三大世家……”流浪者收回了视线,望向陈未,“拜你那个徒弟所赐,三大世家冬日确实会来一趟,但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半路上才对。”   “我回不周山时顺道去了趟云梦泽。”陈未回应。   “云梦泽?”流浪者问。   “云梦泽占地广幅,分隔南北。我临时改变了云梦泽的水汽风势,这些反映到南北的云层上,被三大世家的船队观测到了。”陈未平淡解释:“他们以为近期天气有了巨变,为了不在路上遇到暴风雪,他们不惜工本加快了航速。”   流浪者沉默片刻,“……你的安排不止这些吧?”   “确实还有些,正在路上。”   “但是他们只能让局势僵持一会儿,无法让局势倾斜。”   “是啊,是很难解的局。”   陈未没有继续说下去,剩余的已经很明显了。   整个不周山外围成为巨大的天平,双方用血肉作砝码,论数量隐山近乎无穷无尽,但不周山赢来了时间。   足够一战的时间。   天平暂时平衡,胜负只在两人之间,在一战之间。   流浪者看向陈未抛下的漆白碎片,“这个目标暂时断了,但总不能样样都断,空手而归啊。”   乐游原骤然开裂,大地碎裂上扬,像是逆扬向上的暴雨。   流浪者忽然在暴雨中断喝。“陈未!其实我很期待你看穿这场局,我们在人间捉迷藏了这么久,这样你我才能一战。若你能看穿,这便是为你设的局,你才是我真正的目标!”   男人脚踩浮起的土石,拾阶而上往青天去,高昂的声音在六峰间回荡,“陈未,可愿入这一局?”   陈未安静片刻,有风吹来,送他身形浮起。   “当然愿意,这何尝又不是我的局。你是自太古而来的幽魂,和隐山一同隐于世间,只有今天来不周山的一定是你的本体。”   陈未扶摇直上青空,“你在整个人间找我,我又何尝不是在找你。”   “……很好,我们都找到了彼此。”流浪者沉声道,“这就是最后了。”   “这就是最后了。”陈未点头。   两人的声音于群山间浩荡,在修士们的注视中,两人相对升空,消失在白云间。   白云悠悠,随风飘荡,除了四方山麓的血腥气息外,整个天地间安静下来。   一些修士都在困惑,眼看一场大战为何如此平寂,但更多人已经站了起来,目光前所未有的凝重。   “风雷总是起于青萍之末啊。”有人喃喃道。   仿佛是在回应那人的话,天空骤然响起一道轰鸣。   冬日惊雷,那是天空被撕裂的声音。   一道裂痕贯穿整个天际,裂痕中无数白色的羽飘落下来,像是一场大雪,又像是漫天流云被打碎。   惊雷仿若是号角,无数雷声紧随其后,便是战场上的大鼓。   随着密集雷声,那道裂痕不断扩张,天空化作无垠的阴霾。   这一刻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他们摇晃站起来,无声望着天空。   乐游原向外,八百里的群山间,诸多与神眷鏖杀的修士也感觉到了。他们在厮杀的间隙眺望,大雪从天空落下。   裂痕越来越大,携带着洋洋的大雪,逐渐席卷整个人间。   ……   不周山向北千里万里之外,人间帝京,太兴城。   皇城之中,寝殿之前。   内侍们都看到了天边的裂痕,远处已经白茫茫一片,大雪自南向北卷过来。   冬日落雪再正常不过,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场雪的不同,雷声仿佛天公作吼。   内侍们湍湍不安,广场上不断有手持急令的人在狂奔。   狂风暴雪中响起洪钟声,那是钦天监的示警,想必练气士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年老的太监静坐于大殿前,是宫中供奉之首的冯公公,其他供奉已经暗中护在寝殿周围。   一道人影走出寝殿,虽然只穿简单的寝衣,但骨节毕露的脸上威严尽显,像是雄狮在漫步。   看着这个消瘦的人影,广场上登时跪满一地。   “陛下!”   尽管王朝的帝王这些时日身子每况愈下,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所有人都觉得天塌了也无妨。   但帝王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屋檐下看雪,视线穿过茫茫风雪,落在遥远的不周山上方。   而几座殿宇之外,裹着黑袍遮脸的身影坐在殿顶,黑袍之下是位丰腴美艳的女人,她一边喝着烫酒,一边眺望南方。   ……   人间极东,钱塘城。   雪线从西方压过来,雷声如狂龙在天空奔走,不时有惊雷落下,击碎屋顶的悬山。   天色昏暗不知昼夜,百姓们在街上奔跑,慌不择路要逃回家中。   春花江畔,缺月阁的主楼,风韵犹存的女人凭栏眺望。   似乎山河都生出感应,楼下的春花江骤然暴涨,湛绿的江水在雪中奔流。   有清婉的女子站在后面,是天香馆出身的向笙,被江云晚介绍来缺月阁。她是江云晚之后楼中最红的姑娘,但名声仍及不上那位妖女花魁。   “陈姨。”   向笙神色不安,望着这位钱塘第一楼的主人。   陈姨却只是望着西边,风雪从那里而来,“那里是不周山的方向。”   尽管不周山与钱塘相距甚远,仍有些消息渐渐传了过来。   “陈姨,那个江云晚,真的就是江姑娘吗?”向笙好奇地问,回想着那些惊世骇俗的传闻。   “我不知道。”   天空密布雷网,一道道落雷炸开春花江,仿佛天地大劫一般。   “但不管云晚如今在哪,我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   ……   从太兴城到钱塘,从北地到天南,天穹的裂痕贯穿人间,裂痕中吹出狂雪,冬末的这一场雪覆盖整个人间。   北烈国的雪月海中,少女坐在冰天雪地的桃林枝头,望着不周山的方向。   西南的万里妖国中,无数高大的身影从山中站起,眺望东北的不周山。   妖国中每逢冬日便大雪封山,但怎样厚的积雪都不及今日的大雪,雪花让那些大妖的身上都生痛。   在人间无数的目光中,大雪最密之处就在不周山。   茫茫大雪覆压不周山,天地间的元气彻底崩乱,人间如同狂潮,乐游原上的人像是站在海底。   天穹顶端阴沉,人们根本看不到里面的身影,只知道雷霆闪亮时是两人在施展神通,雷声轰鸣时是他们在厮杀。   从未有这样的决战,以整个人间作战场,仿佛天神厮杀于天穹,狂雷暴雪为兵,凡人只能在地面战战兢兢仰望。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人间一战(下)   除了天空的炸雷声和风雪声,乐游原上静悄悄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风雪中忽然有硕大无朋的黑影飞上天空。   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那黑影的本来面目,那是座从不周山中拔起的高山。   ——不只是天空中谁出的手,一座青山被从大地拔起,当作了武器飞上天穹。   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高山骤然在天穹撞碎,化作无数的碎石,像是群星挂在天空,群星间两个细小的黑影飞纵。   “雪小了。”有修士忽然伸出手。   这时许多人才反应过来,在他们目不转睛的时候,雪渐渐小了,像一点点白色的萤光。   既然雪小了,那意味着……   “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天空,天空中忽然亮起许多赤红光斑。   星星?不对,现在还不是夜晚。   视野中光斑越来越大,且逐渐朝乐游原而来。   “是……是流星……”有人发出绝望的喘息。   耀眼的流星群正朝乐游原而来,那些是烈烈燃烧的青山碎片。   流星拖着长尾的光焰中,两道人影在进行最后的搏杀,他们随流星一同坠落在大地。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流星在乐游原上砸出无数坑洞,附近的修士早就躲开了,同时带走躺尸的弟子们。还有修士眼疾手快,把躺着的江云晚也拖走了,不说峰卿身份,这位女子今日已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坑洞中高温的石块冒着红光,像是巨大的炭石,六峰间转瞬成了烤火的房间,雪花还未落地就在半空融化。   无数火炭间两道人影站立,他们还保持着踏上天穹前的姿势,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化。   “你修行了多少年?”流浪者忽然打破了寂静,“两百多年前,你还只是擎天峰的一名普通弟子吧?”   “是啊,我很怀念那时候。”陈未轻声道。   “……你走得很远,甚至快要跨过那道门槛,但你不应该有这么快。”   “我想得很快,算得很快,所以也走得很快。”陈未回复。   流浪者怔住,旋即明白了。   陈未的算力举世无双,堪称亘古未有,许多人一生都走不完,甚至未曾见过的路,在他脑海的计算中便全走过了。   但这无法以算力全部解释,甚至无法以天赋来说明。唯一的解释,他不仅在脑海中走了很远的路,在人间也走了很远的路,每一分修为都是用血肉磨出来的。   这位上代擎天峰最小的弟子,或许走过的路比他的同门和师长们加起来还要多。   那么苦难自然同多。   流浪者的声音带着感叹,“我这次来带了个神侍,他的称号叫不灭之炎,但现在看来你心中那把火才是不灭之炎。只是我很好奇,血肉之躯如何能燃烧那么多年?”   “我说过了啊,我很怀念那时候的日子。”陈未轻声道。   但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握拳在嘴边,鲜血把手指染红。   儒士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仿佛红墨。他在天穹之战里竟受了极重的伤,直到现在才显现出来。   “燃烧这么多年,你会把自己烧死的。”流浪者双手负好,“以后,你算不了那么快了。”   流浪者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一丝轻微的响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脸上那张漆白的面具边角,忽然炸出一条裂缝!   边角随之粉碎,后面却不是肌肤,而是一片虚无流淌。   裂痕继续蔓延,直到流浪者全身,那身黑色的衣服上像是被剪烂一般。   陈未缓缓直身,轻咳道:“你的不死之躯破了。”   “你知道?”平淡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听不出任何的悲喜。   “我这些年在人间行走,查了许多事,查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你。”陈未缓缓道:“你是自太古那一天里活下来的人,不知如何得了不死躯体,但大多时间里都在沉睡,否则走再快我也赶不上你。”   流浪者没有回答,虽然他睡多醒少,但太古以来人间不知多少年,他醒来的时间加起来不知是常人的多少倍。   陈未到底要走多快,才能赶上。   陈未轻咳两声,“从今天开始,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像是巨石砸入水面,流浪者维持的镇静被打破,他忽然咆哮起来,“陈未,陈未!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以流浪者为中心地面寸寸向外龟裂,像是有无形的山峦碾过。   但陈未只是轻挥手,已经到面前的龟裂就此停住,震起的土石都静止了一瞬,随后缓缓落下。   “已经都结束了。”陈未轻声道。   流浪者的咆哮声缓缓停住,唯剩体表的裂缝还在一点点蔓延。   他明白陈未的意思,本来只要他还在这里,不周山的抵抗就是困兽之斗,时间在隐山这边。   但现在他和陈未两败俱伤,只要陈未能拦住他,时间就在不周山这边,各宗的救援和陈未的后手都在路上了。   破风声骤然而至,一袭染血的白衣竟忽然出现在流浪者左后方,手中血光犹如飞刃。   右后方朱红色的丽人也至,手中长剑卷起风罡,是影家家主影月心。   二人不知何时都摆脱了自己的战场,独身赶到了乐游原,在流浪者身后发起致命的突袭!   但无论血光还是风罡,竟然都穿过了流浪者的身躯,仿佛那里是片虚无,身影只是幻象一般。   “没用的。”远处的陈未摇头,“他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他。”   在白虹和影月心的惊异目光中,流浪者的身躯穿过血光和风罡,竟渐渐飘浮起来,像是一团风。   “陈未,你真觉得自己能算到所有?”流浪者已恢复了平静,“你算到了哪一层?你又觉得我最终想要的在哪一层?”   陈未仰望着对方升高的身影,默不作声。   “是第一层,我要毁灭不周山?”   “是第二层,我要毁灭不周山的未来?”   “是我要进入扛鼎峰禁地那一层,还是我引你来杀的那一层?”   流浪者的轻笑声在群山回荡,“这些都是,这些也都不是。”   陈未忽然皱起眉头,往六峰外的远方看去。   无论白虹、影月心,还是原野上的修士都不知其解,但下一刻他们也都感觉到了,睁大眼睛看去。   一道道气柱相继拔地而起,贯穿天穹。那些无形的气柱起自遥远的天边,位于人间各个角落。   气柱浩荡如山,顶端天云翻滚。   “那些是……”影月心怔怔道。   “是大地各处的灵脉节点。”白虹也愣神望着天边,“那些节点,都失控了。”   “怎么可能……灵脉节点元气充盈,应该都有宗门建立……”影月心想到了什么,顿时愣住。   确实灵脉节点一般都是宗门驻地,但今次折山之礼,许多宗门都精锐尽出了。还有些宗门就算留有精锐,在接到不周山中发出的求救后,精锐也在来的路上了。   除了落星门这样的中上大宗以外,此刻人间许多宗门竟都是空虚状态。   而流浪者已经升到了山巅,伸开双臂宛若十字,在他的眺望中,大地上一道道气柱冲天,直蔓延到人间的尽头。   这才是他和雪月海联手的真正利害所在,神眷围攻不周山,而隐山几乎所有人手,早已撒向人间,埋伏在那些中小宗门外等候。   “大地灵脉的状态已经被彻底改变,从此以后启神宫将层出不穷,人间又有几个擎天峰去堵?”   流浪者的声音巍峨如钟,恢弘的气息从他身体中散出。   “陈未,活下去吧,然后亲眼看着,是我死得更早,还是神国降临得更快。” 第二百九十三章 门声与尾声   不周山南麓,霞栖镇。   魁梧如熊的身影从天落下,就砸在镇子南边的入口处,在天空扛鼎峰弟子和神眷黑潮的交锋还在持续,猩红的雨夹在白雪中落下。   陆任峡发出低声的痛呼,只觉得全身筋骨断裂一般,从他炼体有成后,很少再有这样的感受了,一条胳膊也被打脱臼了。   以这个壮汉为分界线,北边的霞栖镇仍旧风貌完好,南边的荒野却是另一个世界,像是有上万个火药桶炸开,遍布的坑洞中填塞着掉落的山石。   不远处隐山的第三山卫站立,她保持着简洁的出拳姿势,却有岳峙之感,匀称的肌肉上力量如水流淌。   名叫关蕾的女子虽然还能站立,但情形比开战前也惨烈许多。   裹身的白绸上沾满血水,破裂的衣条随风飘扬,胸前颤巍巍的风景也因此露出不少,雪点落在上面近乎一色。   但她浑然不在意,仍盯着深坑中的陆任峡。   陆任峡躺在深坑中后仰去看,霞栖镇中静悄悄的,街道上风吹着药筐滚动,显然所有镇民都已经撤走了。   稀疏的雪花落在眉头,陆任峡有些奇怪,照撤离计划没这么快啊,他原本还要至少再守一刻钟。   有什么力量在暗中相助?   但这些不重要,镇民们尽数撤走比什么都好。   只不过……刚才天空的景象又是什么?   陆任峡想起那道天痕时仍有些心悸,狂风暴雪中夹杂着可怖的气机,无情地碾压过一切。   他能感觉出是两位修士在争斗,但那是何等修为的两人,能居于人间之巅而战?   但那些也过去了,风雪在减小,现在不是自己想那些的时候……   陆任峡挣扎起身,抹去脸上的血迹,朝那个同是体修的女人摆出起手式。   不周山四方都有战事,但没有哪处像这儿一般激烈,体修间的死战总是翻山倒海。   “不周山的人,你在找死。”关蕾言简意赅。   “首先,我的名字是陆任峡。”壮汉同样言简意赅。   关蕾像她的武道风格一般简单,没有在言语上纠缠,杀气冷冽踏步而来,缠身的白绸随杀气鼓荡。   但女人忽然停住,侧耳像是在聆听什么,微风吹拂悠悠的雪花。   “你很幸运。”在陆任峡的惊异目光中,关蕾竟然收手,转身就朝南边去。   风雪忽然骤急,一位潜藏许久的扛鼎峰长老终于等到时机,魁梧身形跃出风雪,双拳合拢朝关蕾锤来,像是举着山砸下。   “等等!”陆任峡大吼,却不知向那位长老还是关蕾。   但已经来不及了,关蕾一只手便托住了长老的双拳,举山若轻羽,另一只手将长老轰出。   震耳巨响中,长老飞过整个原野,砸出远方的山壁,鲜血与碎石迸出。   陆任峡额头青筋跳动,强行把脱臼的手臂装上,暴喝中朝关蕾跃来。   这次关蕾没有回头,但无数凶恶的蝙蝠从天而降,瀑布般冲刷在两人间。   隔着那些狰狞异兽的缝隙,陆任峡只看到那张冷清的脸侧视。   “陆任峡么?我记住了,下次我会带着死亡来找你。”   女人的身影被黑鳞挡住,下一刻无数鳞蝠横冲直撞,陆任峡球一样被弹出去。   重新摔在镇子前的坑洞中,陆任峡看着鳞蝠们像雷车一样冲来,但他早就到了极限,身形躲避缓慢。   电光火石间,数道术法流光从远方砸在鳞蝠群之前,还夹杂着几柄飞剑。虽然这些无法阻止鳞蝠群,但干扰了它们一瞬。   一瞬中嫣红衣裙的女子出现,将陆任峡拖出了鳞蝠的冲锋方向,黑鳞从他们身边掠过。   扛鼎峰修士也反应过来,从天际暴冲而下。但鳞蝠们好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一击不中顿时远遁,修士们在后面追赶,霞栖镇外乱做一团。   而镇口的空地稍安宁些,陆任峡喘息,一边打量身边的女子。   但粉纱遮住了女子的脸,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眼睛。   更后面镇子里的街道上,身段各有妖娆的女子们站在那儿,都用薄纱遮脸,装束也都是没有特点的缎裙,刚才就是她们出手。   “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是谁?”陆任峡问。   红裙姑娘愣了下,“我叫,我叫杜……我叫杜十娘!”   “是杜药红姑娘吧?”陆任峡盯着对方的漂亮眉眼,“我们曾在锦青馆中见过。”   杜药红彻底慌张,望向镇子里那群女子,为首的郑春息无奈摇头,面纱下似是苦笑,带着女子们先行往镇子里隐去。   “我不是锦青馆的!我是西边锦红馆的,陆长老你不要误会!”杜药红甩下这句话,连忙跟着姐妹们去了。   陆任峡愣了愣,不周山西边多是野山,在那里开青楼招待鬼吗?   难怪镇民们撤离得那么快,原来是锦青馆暗中相助,这个锦青馆果然不简单啊。   陆任峡朝前方望去,那个隐山山卫已经彻底无踪了,异兽黑潮也快要消失在天边了。扛鼎峰修士在后面紧追慢赶,但他们毕竟没长翅膀。   就这样结束了吗?   终于结束了吗?   陆任峡向后仰倒,大字躺在地上,瞄到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的红裙姑娘。   “杜姑娘,下次去锦青馆,可以打折扣吗?”   “好啊,下次酒水算陆长老八……什么锦青馆,我不知道!”女子羞恼的声音渐渐消失。   陆任峡畅快大笑起来,牵扯到满身血口也没停下,笑声直传到悠悠落雪的天空。   ……   不周山北麓,遍是焦炭的山谷,熄灭的山林还在冒烟。   “何长老,你可千万别死啊!”黄门郎扛着何正哉的肩膀前行,“你死了我会有一点点难过,而且以后只能跟着掌门师傅了,跟他我只能学吃喝玩乐啊!”   “我说过了,我暂时不会死。”何正哉有气无力,“吃喝玩乐不是很好么?”   剑气忽然在远方冲天而起,两人循着望过去,那是北麓的浣玉谷,一道剑光正在向远方遁逃,转眼就到了天边。   忽然另有一道乌金剑光贯穿天地,将逃窜的剑光斩下一角,剑光发出痛喝,但逃窜地更快,穿过层层黑潮消失在远方。   “竟然有人能从剑澜峰主剑下逃生。”黄门郎看明白了状况,不由感叹。   正在两人驻足时,另一道声响从背后传出,引得两人回头。   不远处有团焦炭,那本是名为祸斗的神侍尸体,但尸体中忽然一团火浆飞出,划出的火线如流星的尾,转眼消失在天际。   “不灭之炎么……”何正哉喃喃道。   “何长老,这什么情况?”黄门郎愣住。   何正哉仰头,天边仍有黑线在与不周山修士厮杀,像是两片沧海的对撞,但黑色的潮水起落,又如同海边的退潮时分。   “大概,要结束了。”   ……   乐游原,雪势渐小,雪点飘散。   “师傅,都结束了吗?”白虹在陈未旁边问道。   乐游原上已不见了流浪者身影,但原野上仍有修士惊慌,四方山麓战况仍旧激烈,八百里山中还有异兽横行,择人而噬。   最关键的是不周山外还有气柱时而冲天而起,元气在天地间狂涌,人间乱成一团,影月心已经去联系各宗情况了。   但更多的修士望着陈未,原野上静悄悄的。   “是暂时的结束,也是开始。”陈未轻声说着。   “这样么……”白虹望着天际。   她的白衣染血,显然在九曲连环的鏖战并不轻松,是狐妖苏卿卿拖住她才能赶来,现在支援九曲连环的队伍已经出发了。   “带上你的小师妹,我们回擎天峰,把其他人也叫上吧。”陈未转身,一边咳嗽着,“你们应该有很多疑问,我也有些话想说。”   白虹点了点头,抱起一旁昏迷的江云晚。所谓其他人,自然是能上擎天峰的人。   陈未走出几步却又顿足,望向不周山西侧,“……庚金之位么?”   “师傅?”   “现在确实算得慢了些啊。”陈未摇摇头,“但一切都是注定,随其去吧。”   陈未忽然又望向山中某个角落,朗声道:“衡舟真人,此次你为擎天峰之事,坏了先人规矩,将金无昧带进白苍谷和擎天峰之间,致使今日之祸。”   所有人困惑不解的时候,忽然有声音自远方来,“陈未,当年我们不想看到的都已经发生了。浪费这么久时间,你还依旧认为擎天峰是对的吗?”   声音深沉,犹如审问。   “没有对错,擎天峰只做该做之事。”陈未朝着逐渐明朗的天空道。   “白苍谷和擎天峰还未结束,不周山不该走那条路!”   深沉的声音带着怒意,风暴忽然起于山巅,卷起无数巨石和枯枝落下!   但在所有人惊惧目光中,巨石和枯枝忽然在地面之上停住,万千数量一个不漏,距离陈未头顶都只有丝毫距离。   两鬓斑白的儒士咳嗽着,“虽然我此刻算得变慢了,但不意味着你变快了。”   巨石和枯枝骤然飞起,朝向深沉声音的源头去,暴雨一般落下。   群山间忽然生出轰响,像是某扇巨门落地。   “衡舟真人逾矩致祸,罚你二十年不得出谷。”陈未平静道:“若二十年内提前出谷,前辈,你会死。”   白苍谷的方向再没有声音传出,只有袭来的狂风代表怒意。   狂风吹散雪花,陈未立在风雪中,周围修士都恭敬让开。   “启神宫开,我的时间不多。”陈未看向白虹。   “师傅。”白虹走近,低语道:“师傅这么公然,会让神明之事走漏吧?师傅曾经说过,擎天峰已经守着那些隐秘千年万年了。”   “无法隐瞒下去,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让那些消息从今日起传遍人间吧。”陈未轻声道,“这些年我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白虹问。   陈未转身,目光似乎穿过群山,直到人间的彼岸。   “若人间不自救,擎天峰又如何能救?”   站在一众茫然的修士中,白虹抱着江云晚,也愣在了原地。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但她知道,新时代的大门就在刚刚,就在她面前,已经徐徐拉开了缝隙。   “师姐……”   怀中的江云晚呢喃了一声,眼皮似乎睁开了一条极小的逢,但下一刻又歪头晕过去,强大的气息若有若无。   白虹低头,许久终于笑了,抱着她朝擎天峰走去。   “小师妹,我们回家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那些从选择开始的   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阴霾。   荒草在山间穿行,像是条朽黄色的路,往西北的方向而去,这里是远离不周山的山野。   清瘦的年轻人在荒草中跋涉,衣角被草茎挂出破洞。他的眼瞳中是纯粹的黑,像是大地的坑洞,怒意正从坑洞中涌出。   “隐山这些废物!废物!亏我饿着肚子给他们打架!”   说到气处饕餮也不管脚下是什么,抓起来就往嘴中送去,仅仅须臾他身后半边的草木都被吃空。   往肚子里填了些后,饕餮终于镇静下来,想了想又继续往前方的荒草中走。   也是,隐山那个家伙说了,不周山天下第一大宗,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说不定还有更多力量潜而未出。   今天主要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比起神国降临其他都不算什么。   一道火线从远方飞来,落在饕餮身边,化作胸肩高挑的男人,半张脸漏出的火浆点燃了荒草。   “祸斗,你还活着啊。”饕餮随意招来一棵老树,砍成木片拍在对方那半张脸上,火浆终于停住。   “抱歉,饕餮大人。”祸斗声音低沉,“我遇到了一个人,不过下次我会杀掉他。”   “也是,你每死一次就会更强嘛。”饕餮点头。   “饕餮大人,当时……您为什么退去了?”祸斗也见到了兽爪与魔神对撞的那一瞬。   “那一拳很厉害,打得我有点痛。”饕餮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而且我总觉得怪怪的。”   “怪怪的?”   “……虽然我从沉睡中醒来后,忘记了很多事情,但那个女人,那身甲胄的气息,我总觉得很熟悉。”饕餮沉默片刻,仰头望天,“隐山那个家伙不也说要去查查了吗?”   “这样么……只是此次饕餮大人的劳苦,有些可惜了。”   “也没什么可惜啦。”饕餮挠挠头,“照隐山那个家伙说的,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唯一可惜就是,扛鼎峰禁地里面的东西没拿到手。”   “扛鼎峰禁地?”祸斗问。   “是啊,听他说还挺重要的……不必管那些,先随我去个地方,就在前面不远。”   ……   暗无天日的世界,这里仿佛是幽冥地府,事实上也确实在大地深处。   黑暗中能听到滴答声,像水滴垂下落在水面的声音。   更多的水滴落下,像是一片帷幕,将这里隔绝在世间之外。   一团虚无之形忽然在黑暗中咆哮:   “八百年了!从钱塘到今天八百年了!你们不周山还要困我多久!”   水滴帘幕因咆哮声动荡,但仍旧缓缓稳定下来。   滴答,滴答……水面波纹的声音像是回答:“放您出去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在您疯病治好前,只能和我待在这儿。”   “我没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都没说我疯,你们凭什么说我疯!”   黑暗中没有回答,虚无之行咆哮片刻,忽然又冷静下来,与之前判若两人。   “请放我出去吧,或许我能帮上忙。”   波纹声又起,“或者您可以先把知道的告诉我们。”   虚无之形沉默片刻,再度咆哮起来:   “八百年了!从钱塘到今天八百年了!你们不周山还要困我多久!”   “放您出去又是一场……”   在暗无天日无人知晓的世界中,对话一遍遍重复。   ……   “饕餮大人,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不周山外西北方向的荒野,饕餮带着祸斗站了许久了,后者忍不住问道。   “这里是约定地点,我们要等一个人。”饕餮回答。   “人族?”祸斗皱起眉头,“都是些卑贱的虫子,哪个值得饕餮大人等候?”   “这个确实很特殊,我倒是挺欣赏她……”   饕餮忽然顿住,望向不周山的方向。   “嗯?”   ……   大概是日暮时分,昏暗中寒鸦落在枝头,聒叫声响彻山野,   枝头下血腥味浓厚,异兽和修士们的尸体枕叠,活下来的修士们扶着膝盖喘息。   前林后山,中间夹着草滩,这里是不周山西北角的玉林山。作为百山中的重要一座,金光峰的弟子奉命前来相守,本就是玉林山主的田薰自然是带队的。   从白昼到日落,那些潮水般的怪物终于退去了,留下漫山遍野的尸体。   田薰擦去脸上的污血,这是她生活多年的地方,秋天时满山灵种银桂都会盛开,像是无数晶莹的玉柱。   而现在树木倾塌焦黑,污血顺着山势小溪一样流下。   但现在不是怅然的时候,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战场的清理,刚刚宗门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在田薰的指挥下,金光峰弟子们迅速动起来,不时还有与濒死异兽间的搏斗。   忽然有位弟子惊呼起来,引得田薰去看。   翻开几具尸体,草滩下竟有道深深的细沟,蛇一样在尸体下蜿蜒。   且随着越来越多尸体被搬开,更多的沟壑出现,在草滩上层层叠叠,构成古奥晦涩的纹路   田薰有些奇怪,这些纹路之前直到大阵时都没出现,似乎是受了鲜血浇灌才显形。   且地面上并非寻常沟壑,某种独特的流金嵌在土壁上,战场上的殷血在里面流淌,没有渗透进土壤。   等到整个草滩被清空,巨大而繁复的图纹出现在大地上,暗沉的血在其中流淌,各方位还埋有秘仪之物,像一场血腥的祭祀,。   田薰更加奇怪,这图纹似乎与某种金光术有关,而且是品阶极高的一种,无论她还是其他弟子都无法认出。   “庚金之气……”田薰认出这里是不周山庚金之气最足的地方,否则后面的玉林山也不会长出郁郁葱葱的银桂。   庚金之气确实与金光阵法相配,但脚下这些东西显然有古怪。   田薰想了想,正准备让人回去通报的时候,光芒骤然浮现与大地。   无数金色的光幕从沟壑中升起,草段在其中纷飞,生与死的意味纠缠,这果然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弟子们在气机冲撞中相继昏厥,只有田薰苦苦支撑。   几道光幕扭曲纠缠,化作了一道虚幻人影,是位窈窕动人的女子。   是金无昧!   田薰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知遭了什么变故,对方此刻像是幽魂,虽然脸蛋依旧明艳。   “我记得,你的名字叫田薰,是林琅中意的人。”幽魂状态下金无昧巧笑倩兮,朝田薰一指。   下一刻田薰就惊恐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了,她像是祭祀台上的祭品。   “之前承峰大会倒没发现,你竟是修炼金光术的绝世之姿。”金无昧没有重量般缠在了田薰身上,“很好,你的身体我就收下了。你应该高兴,自己马上要成为天元境的修士了。”   田薰没有半分高兴,甚至欲哭无泪,她已经明白金无昧要做什么了,因为金无昧半只手臂已经与她的相溶在一起。   “金峰主,有话好商量,我这副姿色又及不上您,您也看得上吗?”田薰吓出哭腔。   “还算不错,放心,待安定下来我会脱离的,到时我帮你挑一个好风水的地方埋了。”金无昧轻笑。   这是她提前做好的布置,残魂寄于金光阵中,就是为防止今日自己会遭不测,只是没想到自己会死在江云晚手中。   金无昧潋滟笑着,“江云晚,我说过今日不是结束,我们终有一日会再见的。”   而田薰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这笑声竟是从自己嘴中发出的。   完了完了,自己真的要给他人做嫁衣了。   “化。”   清冷的男声飘来,金无昧缠着的躯体骤然飞出。   金衣男子从前面的树林走出,嘴唇刀片般单薄,照民间说法这就是个生性凉薄之人。   林琅抬起一手,田薰就从阵中飞到他手上,又被他丢在脚边。   “瑶光重回之术,几乎没人能练成,果然峰主你真的练成了。”   阵中金无昧见到林琅,没有丝毫犹豫便要向外冲。   “罚。”   林琅抬起一指,阵法边缘骤然升腾起光幕,上方也有光幕合围,将金无昧困在其中。   “如果峰主是寻常状态,我没有信心取胜,但现在你只是一道残魂。”林琅淡淡说道。   这已经不止是胜负优劣之差了,只是照面的瞬间,林琅已经把大阵的控制权都夺来了。   失去大阵支撑,金无昧萎靡在地上,她和林琅隔着光幕相望。   “是个陷阱?”金无昧视线转向地面的田薰。   “她的天资修炼金光术算中上,但不算绝世之姿。我近来让她修炼了些特别的功法,还吃了些丹药,误导了你的判断。”林琅回答。   “……确实是极好人选,玉林山前庚金之气最足,所以我选址在这儿。她则是玉林山主,出现在儿我根本不会起疑,我就这样被耽搁下来了。”金无昧点头。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瑶光阵发动前根本不会现形,我在附近等了许久,也只能做这些了。”林琅说着。   “你知道我会死在祖园?”   “我只知道江云晚想要杀你,虽然理智上我觉得她做不到,但不知怎么,我还是准备起来了。”林琅顿了顿,“她是个很神奇的女子,你我作为峰主峰卿都栽在她手里过了。”   “是很神奇啊……”金无昧笑笑,忽然断喝,“来人!”   但山林间晚风习习,不见来者。   “峰主是让自己峰中的心腹在这里等候吧。”林琅不见悲喜,“江云晚曾给过我一份名单,他们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金无昧愣住,眼底仿佛有劫生劫灭,许久后紧绷的身形才松软,脸上竟有释然的笑,“不仅是神奇,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啊。”   林琅摇了摇头,“论及心性之可怕,峰主远甚江云晚。峰主大概是金光峰有史来心性最可怕之人,修为也在前列。”   金无昧只是笑笑,此刻她像是已不在意生死。   “我能问峰主,这些都是为什么吗?”林琅忽然轻声问。   “夏虫不可语冰,林琅你这样无聊的人,一定不懂我的乐趣。”金无昧笑。   “也是。”   “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吗?为了我这峰主位置?”   “我确实想要。”林琅顿了顿,“但背叛金光峰和不周山的人,都该付出代价,没人能顾上我便来行刑。”   金无昧停住片刻,甚至开心地拍起手来,“很好,从今以后,金光峰是你的了。”   再没有对话,草段在光幕外撞碎,晚风吹过二人的视线。   林琅终于轻动手指,阵中燃起金色的光焰,金无昧虚幻的身形被光焰淹没。   但并没有痛苦的叫声,只能看到跪着的金无昧身形在金色中模糊,只剩窈窕的曲线。   “真是不甘心啊……”光幕中传来笑声,“林琅,努力活下去吧,活到很久很久后,到时再来告诉我,未来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是,峰主。”林琅轻声说着,接下了自家峰主的最后一条命令,他看着光焰在身前燃烧。   ……   金色的光焰熄灭,那片地域什么都不剩了,地面的阵纹也消失。   林琅低头,用脚尖碰了碰地面的女子。   田薰猛然坐起,摸摸满是冷汗的脸,用从全身摸过,眼中的混乱与惊恐终于散去,“我还是我……”   她抬头见到了林琅,愣神片刻,忽然抱住林琅的双脚嚎起来,“峰卿,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林琅冷漠的脸色被打破,“再昏头你也应该听到,我利用了你,你不恨我吗?”   田薰起身,梨花带雨地抽抽鼻子,“唔……但是峰卿现在不是又救了我吗?而且我觉得峰卿你一定不会让我死的。”   林琅愣住。   田薰又抱着林琅嚎起来,“峰卿,峰卿啊,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琅额头青筋跳动,“起来!你弄脏我衣服了!”   只是微不可察地,看着女子的身影,他的眉头松了几分。   ……   不周山,擎天峰顶。   远离殿群的一角,诸多石碑林立,每座石碑前都插着一把武器,有寒冽长枪,有金铁刀剑,都透着古老的气息。   陈未站在那片墓碑前,忽然眺望西北的天空,夜色已经涌过来,但黑暗中有一道金光闪过。   男子收回视线,重又落在那些墓碑上,看着那些名字。   柳原、山问好、张明灭、巫情……   那些是整个不周山都不认识的名字,因为在两千多年前这些名字就已消湮在岁月中了。   大战直到日暮时才缓缓落下,各方还有小规模厮杀,不周山连带整个人间乱作一团。   但没外人敢来打搅,这是场安静的悼念,也是横跨两千多年的对话。   不知何时白衣女子上了崖顶,站在男人后侧。   “小师妹把先人们的兵器从太兴城带回来了,我就从碑山那边,把这些先人的碑迁回来了,我觉得他们已算真正回来了。”白虹轻声道:“也因此两百多年前,师伯师公的碑我没动,还在碑山那边。”   “嗯。”陈未点点头。   两千多年前那一代擎天峰修士,他们已将太兴城下的启神宫永远镇压,夙愿已了自然算是归家。   至于两百多年前那些擎天峰修士,至今还不知道他们在人间的哪个角落。   两人再没说什么,静静看着那些石碑。晚风拂过石碑前,兵刃都微微嗡鸣,似是絮语。   不知过了多久,陈未终于开口:“都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好了,只是需要这么急吗?。”白虹问。   “我和人间两匆匆,总是这样。”陈未轻叹息。   他望向西北角的天空,那里曾有金光明灭。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石碑上。   “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命运,都是从选择开始的。”   这一刻夜幕潮水般涌来,人间彻底陷入静谧的黑暗。 第二百九十五章 擎天不周山   (第二卷最后一章,超长预警!)   弥漫着血腥味的长夜过去了,日头高升,金色的光在群山间推移,不周山表面的平和下暗流涌动。   擎天峰顶一角,几座屋宇环绕空地,像是寻常人家。   正堂的墙壁上挂着几块竹牌,最上面那块空置数年,今日难得翻了过来,露出“陈未”二字。   第二排上“白虹”和“江云晚”两块翻到了有字的一面,第三排则露出了“郑春息”的名字。   轻风吹过,竹牌在墙上清脆作响。   距离正堂不远的雅致小屋,外墙上的花木散发清香,阳光照入时被枝蔓切成碎块。   房间一角药锅嘟嘟响着,药香和花木香弥散。   入窗的光线下,郑春息坐在床边,替床上的女子掖好被子,冬日的午前十分清冷。   “江姐姐,你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床上江云晚紧闭着双眸,脸色苍白如纸,不见平时的妩媚,倒像是绝世的瓷器开裂般,有种让人怜惜的美。   郑春息轻叹息,抬眼向外望,轩窗的视角直通屋后,延伸到尽头便是崖边,两道人影在那里矗立。   天云在远方翻滚,老松破开山石,两人并肩无声许久。   “若人间不自救,擎天峰又如何能救?”雄阔的男人转头瞪眼,重复着陈未昨天的话,“就因为这个理由,师弟你就要玩真的?历代擎天峰主都没有如此!”   洪掌门说着说着一掌拍碎了旁边的山石。   “历代都没有解决那些问题,那不如换条路。”陈未平淡道。   洪掌门还要说什么,但刚刚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势,他萎顿地扶住膝盖。   虽然他今日刚换过衣袍,但衣袍上已经有些微血迹渗出,里面包扎了都没用。   照木灵坊药师的说法,他们昨日从九曲连环那儿简直是抬回了一条滚刀肉,滚刀肉还颇为自豪,觉得那样的激战中都护住了自己俊俏的脸。   但他确实值得自豪!   从开战到落幕,他们几个人守住了不周山西门户,援军赶到时,只看到他们站在没膝的血水中,那些异兽的残骸在血水中浮沉。   大战刚刚落幕,不周山内外暗潮汹涌,夏鲤都被公事埋没,照理说洪掌门也该分身乏术,但今日没人敢来打扰。   崖边气氛凝重下来,天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倒水声打破了沉寂,热气中茶香四溢,白虹不知何时到了,斟好茶连同茶盘一同放在旁边。   “两位请继续,但不要吵到小师妹。”   “……”   “对吧?”白虹笑眯眯的,却让洪掌门心头都跳了下。   女子似乎不以为意,转身离开了,素净的白衣在风中轻荡。   洪掌门收回视线,只是望着天云摇了摇头。   “师兄,既然已经到了最后,就试试新的路吧,或许能走通。”陈未轻声道。   “你算出来的?”洪掌门问。   “伤好之前,大概是算不清楚了,但这与计算无关。”陈未摇头。   洪掌门沉默下来,看着杯盏中热气蒸腾。   “这是我第一次回来。”洪掌门忽然开口。   他环视周围的山石草木,直到远方的殿群,“当年离开这里,转投凌云峰后,这是我第一次回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包括正殿中那个巨大的“玄”字,除了不远处的几座屋宇,那是他离开后陈未带着徒弟们建的。   更早的那些年,他和陈未等同门都住在远方的殿群中。   “我知道。”陈未轻声道。。   洪掌门收回视线,望着眼前两鬓微霜的男子,他心中微微一动,擎天峰上代仅存的两个弟子,竟是年少者先白头。   “师弟你很快又要离开?”洪掌门问,“我以为你把一切都查清楚了。”   “还有两个最大的谜团,像是头顶两团乌云那样扰人,一处的线索就在扛鼎峰中,另一处……”陈未视线投向那座花木小屋,又缓缓收回,“总之这两处不解开,这些年就是前功尽弃。”   “你又要去当云中散仙……离开前却要往人间丢块大石头吗?这水浪我怕我压不住啊。”洪掌门叹息。   “没什么需要压的,我也无法断言最终的结局。”陈未眺望向远方,一条线将天地分开,“但既然是人间的命运,那人间自有选择。”   沉默又像纱幔一样落下来,天光在两人间横移。   “也罢,现在你是擎天峰主。”洪掌门叹息,“今天重上擎天峰,就当我再做次擎天峰弟子吧,听你这个做峰主的一次吧。”   ……   房间中又换了锅药在煮,江云晚安静躺在床上,窗前的方桌旁三人围坐,白虹坐在郑春息和陈未身边。   “师公。”郑春息忐忑坐在桌旁,手在桌下紧张抓着裙角,“其实我还有个师妹叫燕歌,是太兴城百里家的,但她在三大世家的船队那边,暂时无法脱身。”   “无妨。”陈未忽然朝北方望去,视线仿佛穿过屋宇和天云,直到远方那只船队中,轻笑道:“是个很不错的孩子,你们两个都很不错。”   “就是峰里阴盛阳衰了些……也算有趣。”陈未笑着收回视线,看着怯生生的郑春息:“你在害怕?”   “我不是在害怕师公!”郑春息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大事,由我来听真的好吗?”   “人间事也不需怕,神明的苏醒灭世放在人间的尺度上,是百年乃至更多年的事,我们还有时间。”陈未平和道:“况且你也是擎天峰弟子,有资格知道这些事。”   他摸起手边的白粥喝了口,旁边还有两颗水煮带壳的蛋,是擎天峰最常见的餐食。   “你跟在云晚旁边许久,应该有和她差不多的疑问,等她醒来你再转告她就是。”陈未说着,“现在,问出你的第一个问题吧。”   郑春息朝床上的江云晚看了眼,又看看旁边的白虹,后者报以微笑。   女子最后轻轻点头,“师公,不周山是什么?擎天峰又是什么?”   “那就讲一个故事吧,故事应该怎么讲?嗯……”陈未放下粥碗,“很久很久以前,那是万年甚至更久前的太古时期,神明曾经苏醒过一次。”   旁边两人都静静听着,春息甚至在用纸笔记载。   “那是整个世间的浩劫,没人知道那时世间生灵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们强行按回了神明的苏醒。人间的历史从那一天断为两截,那天之后,不周山这个宗门便出现了。”   不过简单几句话,聆听的两人都悚然,畅想着万年之前的人间,那大概是一场太古之战,天空与大地都在碎裂。   “那个隐山之主,就是从那一天活下来的?”白虹好奇问道。   “是啊,他成为了不死之躯,但大多时间需要沉睡。直到前朝大夏时他在人间的痕迹开始增多,隐山大概是那时开始发展壮大的。”陈未回答。   “师公,太古之战后不周山出现了,那擎天峰呢?”郑春息问。   “那时擎天峰就是不周山。”   “诶?”郑春息愣住,笔锋的墨在纸上洇开。   “神话中不周山是擎天的神山,那可能就是来自远古的记忆,这八百里山脉中的最高峰便被叫做擎天峰。那时根本没有其他峰谷,所谓不周山门人,最开始就是指擎天峰上的一群人。”   “那主峰……”   “没错,擎天峰就是最早的主峰,后来才有了各峰各谷。那时擎天峰和不周山没有区别。”   “那擎天峰成立的初衷是什么?”郑春息问。   “擎天峰传承的是太古之战前的意志,所行所为只有一个目的。”陈未顿了顿,“阻止神明的苏醒,护人间周全。”   “但现在不周山中几乎没人知道这些。”郑春息神色困惑。   “无论神明苏醒还是阻止神明,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与天地的变化相比,修士的生命都短得像是一瞬,甚至许多代修士都碰不上神明之事。”陈未轻声道:“后来随着不周山扩张出各峰,事情便起了变化,宗门中有了许多不同的声音。”   “声音?”   “主要是两种声音。”陈未缓缓道:“一种觉得神明之事太过虚妄,显然是开宗以来不知哪代开始出现的呓语,不必理会。另一种觉得如果神明之事是真的,那更是无法对抗的。不周山与其徒劳牺牲,不如另走他路。”   “那后来呢?”春息问道。   “理念不能相容,就只能相争。后来不周山陷入漫长的内耗,擎天峰和其它一些峰坚守传承,但更多人站在反面,那是不周山最黑暗的岁月,直到濒临自毁时,宗门中达成了一份盟约。”   “盟约?”   “让擎天峰的归擎天峰,不周山的归不周山。”陈未轻声解释:“擎天峰不再是主峰,不周山转为正常的宗门,先祖的使命从此只在擎天峰中传承。”   “其他峰……逃了?”郑春息难以置信。   水沸声忽然响起,白虹煮好茶后给分茶,一边道:“照盟约上的话,其他峰是在让渡资源。擎天峰独自陷阵,从此也享有最好的资源分配,无论人数多少。这被写进了门规中,哪怕我任代峰主这些年都没废弃。”   热气映着白虹无垢通透的脸,只是有些话她没说。盟约的前后早已埋在历史中,擎天峰成了宗门中格格不入的一座,也因为这份特殊待遇,成了后世许多外峰修士不忿的根源。”   不知不觉间郑春息笔锋已停下,想起江云晚曾与她说过的,在太兴城下启神宫中那场光明。   是啊,为了古老的使命,在黑夜中看守人间成千上万年,死后尸骨零落,甚至无人知晓他们的名,这样的牺牲确实少有人能承受。   “那……曾经那些反对的声音呢?就此消失了吗?”郑春息问。   陈未摇了摇头,“没有消失,而是退出各峰,经过融合统一后汇聚到了一处。”   “白苍谷?!”郑春息惊觉。   “白苍谷名义上是宗门修士最后的闭关之地,但其实是场挑选。守谷人会告诉修士们这些往事,修士们自有选择。”陈未轻敲桌面,“照盟约定规,凡不愿站在擎天峰对立面的自去闭关,冲击最后的可能。认同白苍谷理念的,便是真正的白苍谷修士,下一代守谷人也会从中出现,而衡舟真人便是这一代守谷人。”   “什么理念?”   “说来有些复杂……”   “我来说吧,师傅,单单是这些我还是知道的。”白虹轻笑着,“粥和鸡蛋都要凉了。”   陈未笑笑,慢慢喝粥 ,知道这是白虹特意做的。他离开擎天峰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喝过这粥了。   白虹接过话题,“那个隐山之主,想必春息你已经听说了。”   郑春息点头。   “若这是和神明的战争,擎天峰就像是主战派,要打到最后一滴血。那隐山他们就已经倒戈了,谋划的是神国中的位置。至于白苍谷,认定抵抗都是徒劳,但也绝不会倒向神明,而是选择离开,像是中立派。”   “但人间就这么大,能往哪里去?”郑春息困惑。   白虹朝上指了指,“人间之外,青天之外。”   “飞升?”郑春息一惊。   “集中所有力量,送最有可能的修士飞升,在这座天地外,让不周山和人族继续传承下去。”   郑春息愣了片刻,想到什么:“我家中以前是为官的,知道些事,这应该和世俗中一个道理。擎天峰和白苍谷,一战一走都要无数资源,势必不能共处吧?”   白虹点点头:“这便是当年煞费苦心的盟约,擎天峰把自己锻成最锋利的刀刃,白苍谷则守在飞升的关口。两种理念以这种方式暗中争斗许多年,都想将对方摒弃在不周山外,但这样也确实将内耗降到最低了。”   “那其他峰谷?”   “擎天峰和白苍谷是争斗也是庇护,其他峰的传承中渐渐消去了往事,在庇护中像孩子一样成长,才有了今日的天下第一大宗。”   白虹轻轻压下一口茶,“白苍谷和擎天峰里的人其实都很少,没有什么对错,大家为理念而战,这就是道统之争。”   “道统之争……”   ……   男人忽然出现在门口,投下了雄壮的黑影。   “当年你我扒遍峰里的烂纸堆,那里面可没这么多详细的。”洪掌门望着桌旁的陈未,他竟然没下山,且似乎在外面听了很久,炽烈阳光下看不清他的神情。   陈未喝下最后一口粥,“这些年我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了许多古老遗迹,里面不仅有许多烂纸堆,还靠着各种方式,记录下许多隐秘。”   他放下碗,看向洪掌门,“师兄,我知道你有想问的。”   洪掌门沉默片刻,“从太古到今日,从擎天峰到白苍谷,这么多人为之牺牲。神明,究竟是什么?”   房间中静悄悄的,郑春息和白虹都灼灼看着陈未,这是她们也不知晓的。若床上的江云晚醒着,应该也是如此。   “师兄,我曾经给你写过封信,告诉你这个人间其实是个球。”陈未看着洪掌门,后者两肩上是耀眼的阳光。   “这不可能,若人间真是个球,早就有人发现了。”洪掌门沉声道。   “天地元气无处不在,人间的内在被其扭曲了,我们的认知也是。”陈未说道:“少有发现的,也已经死在岁月里了。”   “说的跟诅咒一样,知道的人都死了……”洪掌门忽然住嘴,陈未走遍人间发现了这信息,他的结局又会如何呢?   “好吧,今日我们不争执,就当师弟你说的是真。如果人间真的是个球,那球外面又是什么?”   “球外面是另一处天地,但它没有天与地的区分,没有上下四方的存在,更没有尽头,是永无止尽的黑暗,虚无冰冷的黑暗。”   洪掌门皱起眉头,他没法想象对方说的这东西,两手艰难比划着,“你说的这黑暗里,什么都没有吗?”   “有,而且很多。”陈未说道:“那个黑暗里也有许多球,我们平时就能看到。”   “我从来没见过。”洪掌门摇头。   “我们管那些球,叫做星星。”   “星……”洪掌门瞪大眼睛,“你说我们的世界,也是颗星星,我们住在一颗星星上?!”   啪嗒一声,郑春息手中笔掉落,她捂住耳朵喃喃道:“我就知道不该来听的,我应该等江姐姐醒后让她自己来听的。”   洪掌门已经冲进屋中,神色晦暗“这不可能,星辰那样小的地方……”   “远小近大,师兄你该知道的。”陈未淡定道。   “……照你这样说,我们的世界,和天上那些星星没什么区别?!”   “有两个区别。”陈未伸出手指。   “第一,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神明的力量包裹着我们的球,产生从内到外的影响。所以我们这个球和其他球上的规则应该是不一样的。”陈未说道:“妖魔邪祟,万物生灵,乃至飞天遁地的修士,都是受这规则的影响。”   洪掌门扶住额头,“我已经不想听第二个区别了。”   “第二个区别,我们这个球,严格说来并非星辰之体。”   “谢天谢地!”洪掌门长长松了口气。   啪的一声,陈未将一颗水煮蛋磕在桌沿上,磕碰处裂痕蔓延。   “我们脚下这颗球,其实是个蛋。”   房间一片死寂,死寂中春息整个脸砸在桌上。   洪掌门忽然发出嘶哑的笑声,“师弟,疯了,你一定是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笑声在房间中回荡,陈未没有阻止,只是等对方缓下来,看着对方瞪出血丝的眼。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神明在世间沉睡那么多年,一片鳞就比山还大,这样庞大的躯体,为什么历代先人都没有找到?”陈未说着,“我曾写信给你说过,天地元气总量不变,只是在人间流转,我们都是锤炼元气的炉子。而交换元气与真气的,就是大地里的灵脉,但为什么灵脉藏在大地中?”   “因为……神明就在我们脚下?”洪掌门难以置信道。   “神明就在蛋中,灵脉是蛋膜上的管道,大地就是蛋膜外的壳。”陈未仰头,“而天空,是神明力量的显现,是蛋壳外的罩子。它将我们隔绝在这方天地中,我们透过它看到群星,那是无垠黑暗中星辰的力量在罩子上的投射。”   明明阳光灿烂,可其他人都不自由打了个哆嗦。   世界是个蛋,一个星辰般的蛋,浮在茫茫的黑暗中,周围群星闪耀。   而蛋壳之下,是巨大的无法想象的瑰丽之形,虽然尚在沉睡,它但即将撕开整个世界,在无垠的黑暗中展开矫矢的身姿……   洪掌门忽然砸拳在桌子上,“如果我们脚下是个蛋,那我们是什么?”   “……佛卷中曾说水中四万八千虫,虽然说的道理不同,但我想借用这句话。”陈未举起手中的鸡蛋,“我想其他地方应该是差不多的,这颗鸡蛋表面也有许多看不到的虫子。而我们,就是神明这颗蛋上细微的虫子。”   洪掌门骤然抓起另一颗水煮蛋,“蛋?世间只是一颗蛋?!那这颗鸡蛋上的虫子们,也会飞天遁地不成!”   陈未按下对方的手,“隐山之主曾说过,神明是至高至伟的存在,这一点我承认。虽然不知道神明是什么生灵,但它在那片无垠黑暗中,也一定是十分伟大的存在,这份伟大影响着我们。”   他松开手,顿了顿道:“其实无需说明,一颗堪比星辰大小的蛋,自然伟大。”   洪掌门沉默片刻,看着手中的蛋:“那神明觉醒呢?”   咔嚓声响起,是陈未在剥手中的鸡蛋,蛋壳碎裂间露出滑嫩的白。   “是孵化。我们这些虫子淬炼了元气,神明随着元气的淬炼而成熟,成熟了自然孵化。”陈未慢条斯理剥着壳,“至于神国,我还不清楚。我想,那应该是神明诞生后给自己筑的巢。”   “这……这就是先人们死战的原因,这就是先人们绝望的原因,这就是隐山和雪月海倒戈在神明前的原因?”洪掌门喃喃道。   如果万物生灵都是一颗蛋上的虫子,而现在蛋里的东西要破壳而出了,但蛋外面是混沌无垠的黑暗……   那虫子们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世间最让人绝望的故事,这才是世间大恐怖,相比起来擎天峰的人才是疯子。   “是啊,所以在衡舟真人看来,不想着跑却要死战,这就是倒行逆施吧。”陈未笑。   “不要说衡舟,我现在都想跑了。”洪掌门怔怔道。   “跑不了的,那条路已经断了。何况真的送人出去,谁有资格出去,谁又能来决定这些资格?”   洪掌门和陈未对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深沉。两人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沿着讨论下去,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的恐怖。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我们还真的是倒行逆施。生老病死本就是大道,蛋破蛋生再正常不过。”洪掌门竟忽然笑出来,笑声滑稽,像是自嘲。   “我刚刚跟你说逃跑的路断了,就是因为天穹的约束前所未有的强,已经许多年没出现飞升者了。那是神明的力量和意志,它不允许我们离去。”陈未咬下一口鸡蛋,细嚼慢咽,“我想太古时一定有生灵和神明沟通过,沟通的结果就是那场大战,这是神明选择开始的战争。”   “是啦,你说过那时神明就尝试苏醒了……”洪掌门想起来了。   “应该是那场大战损耗了神明的力量,让它从成熟变得损耗,不得不重新陷入沉睡来积蓄力量,直到启神宫开启时,蛋壳外的气息会重新唤醒它。”   “但如果神明在蛋中,它如何征战?”   “神明的躯壳在蛋中,但它应该有办法把自己投射到人间,毕竟它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伟大存在。”陈未低垂眸子,“说不定现在神明已经来到了人间,只不过还在沉睡,要和自己的躯壳同步醒来。”   “那么启神宫是……”   “大概,是蛋膜上的气孔之类,从灵脉中酝酿而生,沟通蛋壳内外。”   “师傅,那所谓神眷,真的是神明身体上的寄生虫?”白虹终于开口问道。   “大抵如此。”   再没有问话,陈未扫视众人,能看到郑春息无神地坐在那儿,洪掌门状态好不了多少。   “大家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洪掌门终于缓过神,站起身来咆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还有一个疑点!还有一个疑点!这个疑点没有解释我就没法相信!”   “问吧。”陈未抬头看着对方。   “孵化也需要外力,一个鸡蛋要孵化,尚且要母鸡坐窝,靠体温孵化几十天,对不对?”洪掌门目眦欲裂,“如果我们真的在一颗要孵化的蛋上,哪里来的热去孵化它?一颗孤零零的蛋,那孵化加热的……”   洪掌门卡词了。   “孵化加热的机关。”郑春息终于回神,替洪掌门道。   “对,孵化的机关在哪里?!”洪掌门灼灼盯着陈未。   微风吹过房中,陈未回应随风飘荡:“孵化需要热,而无尽的光和热,其实我们每天都能看到。”   “无尽的光……”洪掌门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颤抖。   他骤然冲出房间,艰难适应着屋外光线,流着刺眼的泪直视天穹。   屋外的世界光明美好,冬日中也有温暖照拂在身上。   他曾无数次沐浴在阳光中,就像世间其他生灵一般,感佩于光明的恩赐。   他也曾无数次眺望天穹,感慨天地之大,造物之奇。   但他从未像此刻般战栗仰望,无以言说的寂灭在心中浮沉。   在天穹的最高处,那里有一轮天日高悬,普照万物。   (第二卷,擎天不周山,完) 第二卷卷末碎碎念   第二卷终于写完了,撒花!   首先呢,老规矩还是要感谢一路来支持我的读者们,感谢大家的票票、订阅和评论。   写长篇网文真的是个痛苦和快乐相伴的过程,其实很多次都被折磨到想放弃,尤其是夜半无人对影自怜的时候(笑)。   但每当这时候我就看看后台,嗯,还有人在订阅和投票,还有人在章评里说话……嗯,这世界上还有人在看我的书!想到这里就咬牙继续坚持下去,就这样咬着牙到了今天。   两卷140多万字,这是我敲下第一个字时从没想过的,感谢大家(鞠躬~~)   已经两卷写完,就整体来聊聊吧,也算是给自己写的,没有兴趣的大家就可以直接跳过啦~   先来说说结构问题吧。   设想中第二卷是在接近140万的时候完结,最后两卷四篇章超了几万,还算能接受。   其实在写第一卷的时候,我还没想过篇章这个写法。后来觉得自己作为新手又没什么笔力,结合写作习惯,慢慢就有了分篇章的想法,效果还不错,避免了自己写着写着不知所云,变成一篇水文。   说是四个篇章,其实第二个,也即是主角初入不周山这个篇章是有问题的。当时出于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把高潮给砍掉了,结果就显得太平。   后面就吸取了这个教训,无论脑内炸成什么样,都要把一个篇章完整写好。   当然这样也会有问题,后面会提到,余下的章节我也不一定会继续按这种形式,可能会在结构上尝试更多花样。   再来说说第二卷本身吧。   当时折山之礼结尾,其实也是个不错的结束契机。但第二卷擎天不周山,还是想在目前这里结尾。   所谓擎天不周山,不止是这个地方,更是那些擎天的人,擎天的事。从主角进入不周山开始,到最后明白究竟何为擎天,还算点题吧。   第一卷的时候其实主要就是在塑造角色和谈情说爱(不是),钱塘是个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台,各个角色登场塑造,核心就是主角,到结尾的时候才引出世界观。   到了第二卷核心就是两个,底层世界观的彻底铺开和人物的成长。   先说世界观,在第一卷的时候就确定了“蛋中神明”这个核心设定,一度忍不住要在卷末就揭晓。   但一是有顾虑在,二是觉得不是最好时机,所以忍啊忍啊忍,甚至用几个篇章去铺垫,到二卷末才终于放出,觉得这个时机挺好的。   二卷末也是全书的中点,后半本各方面都会有大变化吧。   至于顾虑就是,担心在玄幻题材中,引入这样星球蛋、神明生物之类的,会不会很出戏,甚至直到最后一章发出前都在忐忑。   后来想了又想,也没规定玄幻必须怎么写,那就试试新花样吧,想试着写出自己的玄幻。   当然即便有这个设定,后面也不会出现机甲biubiubiu之类的,后半本仍旧是玄幻,嗯,不一样的玄幻,希望能写出自己的味道。   至于人物的成长,主角最开始,朝千阳只是个会用剑的闷木头,算上江云晚也只是个花魁嘛,所以第二卷就是主角的漫漫成长过程。   那种生而强大、步步为营的主角作者笔力实在不够,所以不仅文慢热,主角也慢热,循着自己的道路慢慢蜕变。   就这样看着主角一点点美人蛇蝎,一点点以色惑人(不是),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嘛~   嗯,后面主角还会继续蜕变的,成长大概就是如此,慢慢得到一些,也慢慢失去一些。   其实整个折山之礼就是场漫长的告别。江云晚告别过去,告别自己,正式以江云晚的身份,站在世间所有人眼前,这大概就是第二卷后半要讲的。   最后还是惯例,聊聊经验教训。   其实字数越写越多,感悟也会越来越多,就像一场修行,看其他小说也会学到很多,甚至会将一些感悟记到小本本上,写到迷茫时就看一看。   但都比较零碎,还是来说说现在的问题吧。   第一就是之前提到要解释的问题——剧情一到中后期就太过紧凑,进了高潮就停不下,在篇章结构下就表现得更加明显。   这个问题在太兴城篇章其实就开始出现了,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将矛盾集中堆砌,然后在高潮集中爆发。   这样看起来会很有张力,但张力停不下来就会疲惫。这其实也是我笔力不足的表现吧,铺垫集中爆发也集中,节奏就会有问题。   后面会尝试解决,比如让矛盾栉比鳞次些,将节奏错开为比较舒服的状态。   第二个问题是最近在反思的,自己的手法单调,很容易重复,包括调动情绪的手法、人物的塑造和各种桥段等。   这个其实就是积累和练习的过程了,不停往脑海中添砖加瓦,然后慢慢用到书里。   希望自己能做到厚积薄发吧。   其实还有些其他问题,比如情节上枝蔓冗多的问题,也看到章贴中大家有时说的,后面慢慢提升吧,在此就不赘述了。   嗯,这本书对于我,其实也是场漫长的修行。   最后来说下后面的东西吧。   第二卷一百多万字,后面单卷应该不会这么夸张,也不会太少吧。   世界观最核心的一块已经揭开了,还有几块更重要的,会在后面慢慢揭开。   也会去尝试更多有意思的内容,这是最近才发现的,果然写有趣的东西会有动力很多,所以后面会更加的丧心病狂,咦,怎么突然有种自己棒打鸳鸯的感觉,打得还是自己闺女(笑)。   说回正题,唐湖在中后期是很重要的角色,有很多重要戏份,绝非挂件。所以不用担心,唐湖不会自闭太久的。   其实还有好多想说的,但不知不觉都快两千字了,那还是留到下次再总结吧。   昨天刚更新了二卷最后一章,所以想请个假,来好好准备第三卷。   今天更新个总结,就没有更新了,好不好嘛,嘤嘤嘤~~~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大家的支持花魁这本书就不会走到今天,希望后面也能有大家的支持。   当然有票票什么的就更好了,对啦,现在正好是月末。要票票~求求啦~我什么的都会做的(咳咳)。   好了,明天第三卷正式开更。   让我们在第三卷再会吧~ 第一章 三年   春风拂照。   一只燕子落在檐角,歪头打量着这片古朴的建筑,阳光下瓦片光泽灿烂。   嗯,是个筑巢的好地方。   “啪!”   屋宇中忽然传来惊堂拍木声,春燕被吓走,只留一片羽毛悠悠落下。   “且说三年前那场隆冬,正是一场大雪,不周山中白雪压黑血,乐游原上血流成河……”   屋中像是讲习的地方,一位年轻弟子正站在讲习的书案后唾沫横飞,下面各桌后面的弟子们也听得眼睛不眨。   燕子筑巢的地方,自然是燕子居,是不周山中新入弟子的居处。   三年前承峰大会,那一批雏燕已飞入六峰间,而今新一批雏燕已经在传扬那时的传奇。   “……就在各宗都危在旦夕之际,一位女子从天而落,一拳便击退强敌,挽救危亡,正是我不周山擎天峰卿!”   说书的弟子重拍下堂木,一段收尾,终于换了语气,“这江峰卿可不仅是乐游原上大发神威,祖园里也是她把各宗弟子护送到出口啊!”   “怎么样,各位,知道下次承峰大会该选哪座峰了吧?”讲案后弟子洋洋洒洒道。   讲堂里寂静无声,弟子们都沉浸在三年前那场腥风血雨中,许久后才如梦初醒。   “我有问题。”一位少女忽然伸手,“我听说江峰卿当时可不止出了一拳,还召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连各峰长老都认不出那是什么。”   “怎么认不出,宗门上头早有传言,说那是我不周山祖师显灵,是江峰卿从祖园里带出来的!”说书弟子道。   下面众人似懂非懂,但那样神秘的东西,似乎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也有问题!”有位弟子道:“既然江峰卿得胜了,为什么还至今昏迷不醒?”   “因为那可不是一般敌人,江峰卿付出大牺牲才得胜的。”说书弟子似乎也一知半解,支支吾吾许久,“反正不管怎么讲,江峰卿是力挽狂澜的英雄,虽然年轻但和那一战许多修士一样,功绩都是整个修行界公认的!”   弟子们纷纷点头,不知是谁轻叹一声:“但是三年了都没醒,江峰卿不会就此长眠吧?好不容易才出个千年不遇的天才啊。”   “不会吧,青溪木灵坊那么多药师都没办法吗?”有人惊愕。   “擎天峰白虹代峰主可是药道宗师,她都没办法谁还有办法?”   “说起来前两天白峰主好像离山了,还和其他峰主长老一起,说是北边又发现一座启神宫踪迹……”场间顿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小道消息,我听说有人找到江峰卿在峰下的住宅了,就在霞栖镇的落英巷,好多修士都去观仰了。”   “这什么小道消息,上个月我就知道了。宗门已经把守住去霞栖镇的要道了,理由是不让打扰镇子的平静生活。而且落英巷那宅子都人去屋空了,还有很强的阵法封禁着,扛鼎峰也派人盯着哨。”   “自相矛盾了不是,人去屋空了还封禁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里面还有什么宝贵东西?”   一位年轻男弟子忽然拍案而起,“诸位,以世俗身份还是能进镇子的,只要别靠近落英巷。霞栖镇可是个好地方,镇北边的锦青馆那是在整个中州道都出了名的,今晚可有人同去?”   见一位女弟子投来鄙夷目光,那男弟子急了,“黄师妹,锦青馆可不是寻常青楼,那里只谈风月,不落艳俗。不仅是个喝酒的好去处,姑娘们也都是雅趣能聊之人。”   “真的?”姓黄的女弟子问。   “当然,而且听说那里的客人小半都是女子,去找那里的姑娘们聊些贴心话,镇馆的杜美人更是愿留女客……黄师妹要不今晚同去?”男弟子嘿然笑着。   这下不仅姓黄的女弟子动心,整个讲堂都炸了锅,许多女子嚷嚷着要去,年少正是玩心张扬的时候。   “我听说锦青馆其实很不简单啊,而且不止在霞栖镇有,中州道内有好几家分馆。”有人讨论道。   “何止中州道,听说都开到春东道起去了……”   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讲堂中的喧嚣忽然凝固,像是沸水在渐开的刹那结冰。   那是位黑衣的男子,站在那像柄隐而不发的长剑,又仿佛都是错觉,唯独那挺拔的身形确实像剑。   弟子们一股脑都回到自己座位站立,说书的弟子也吐吐舌头跑回去,和大家一同行礼,“易师兄好。”   这位易清师兄是剑澜峰当代大弟子,身负独特天资,若不算江峰卿,其剑道修为在弟子中一骑绝尘。   况且这位师兄还面冷心善,大家都敬而不惧。   易清也朝弟子们还礼,等他坐于书案后弟子们才都入座。   燕子居弟子们都是新进,除了固定的讲师外,宗门也时常会让六峰的优秀弟子来讲课,易清便是其中之一。   一字便可为师,但大家都亲切叫他师兄。   他像是没听到之前的喧嚣,只是铺开身前书籍,声音平淡道:“上次讲到寒秋剑法的要诀,大家练习后有什么疑问吗?”   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靠前的一位显然领头的女弟子默契抬手,好奇兴奋道:   “易师兄,宗门里流传师兄你……其实喜欢江峰卿,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弟子们都暗叫一声好,兴奋地看着易清,但后者并没有想象中的窘迫,只是平静与他们对视。   很快弟子们自己先尴尬起来,抓耳挠腮翻书卷。   只是没有人发现,易清的一只耳垂微微泛红,他转头望向窗外,那正是擎天峰的方向。   一道鹤影恰好从窗外的天空掠过,去的也正是擎天峰方向。   易清忽然想起刚认识那个女子时,对方也像是教习般,在霞栖镇中给自己和师弟们论剑,   ……   白云簇拥着六座险峰,像是雾气飘浮在巨大的石莲上。   有白鹤自远方来,抓着一封信纸,乘风入云间。   它在最高的那座峰上徘徊片刻,丢下那封信纸,在清鸣声中又乘风远去。   信纸轻轻打转,恰在一间房前落下,顺着窗户的缝隙飘入。   房中门窗都掩着,黑暗中一切都静悄悄的,床边熏香的气味浮动,又夹杂着一种药香。   床上沉睡着一位美人,黑发枕在身下,那张脸像是无瑕的白璧。   若非女子还有着平稳的呼吸,一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玉雕的美人偶。   美人的腹上盘着一小团黑影,那是只毛茸茸的黑猫,和美人隔着层被子。   黑猫忽然挑开一只眼,见到了那封飘进来的信,兴奋地像是捕食虫鸟,一把跃下按住。   小小黑借着微弱的光,用嘴撕开信封,见到了信纸上的娟秀字迹。共有四五张信纸,看来写信的人有很多话要说。   四五张信纸都被两只猫爪排开,小小黑在最后那张上找到了落款。   嗯,郑春息。   小小黑翻翻白眼,顿时兴致少了一大半。   郑春息的信一定是先讲又在哪处州府开了锦青馆的分馆,自己把当年江姐姐的计划执行到了哪一步,现在锦青馆有多厉害之类的……像是小孩子讨奖励一般,到最后才会讲些好玩的事。   还是虞烟的信纯粹,无论从千剑湖还是世间各地寄来的,都是好玩好吃的事。   小小黑看向周围,地面上还躺着几封来信,其中南朱宗来的最无聊,全是一本正经的问候,虽然能感觉出对方的关心,但像是在听老学究讲话。   嗯,上次来信是什么时候了?半个月前?   小猫蹲在地面,胡子耷拉着像是在叹气。   还是在落英巷的时候开心,不仅吃香的喝辣的,还有那么多暖和的胸口能让它待着。   在这儿虽然也有吃喝,还有灵药供给,但实在太无聊了,连个耗子都没有。   小小黑望着床上的女人,三年了,整整三年了。   落英巷里都没人了,那个虞烟是回千剑湖了,还是在世间游历来着?   好像都有,说是要找到救醒这个女人的办法。   那个朱洛去哪了?哦对,说是回南朱宗的秘藏中研究办法了,似乎还被逼着继承家业。   那个郑春息也不知道如今又到哪了……   小小黑抬脚挠挠脖子,又看着床上闭眼的美人,美人的睫毛纤毫可见。   唉,都三年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   我就要另寻他主了……   想是这么想,黑猫还是叼起地上的一封信,跑到了墙边。墙上挂着一袭紫衣,能想到那个睡美人穿上时的绝代风采。   黑猫踮脚起跳,想把信封塞进紫衣的袖子中,但好多次才算成功,看着信封消失在衣袖中,好像里面能吞噬一切。   又到了每月一次的整理信件时间,三年来的积累都是这样处理的,要是没有本猫……没有本豹江云晚你可怎么办哟!   小小黑在房间里忙碌奔走,不断叼起信封往霓裳羽衣里去放,虽然成功几率很低就是了……   一时只见黑暗的房间中信纸起落,小猫漆黑的皮毛映着微光。   终于全部都整理完毕,小小黑气喘吁吁,两条前腿扒在床沿,准备回到自己的御用位置上休息。   但黑猫瞳仁忽然收细如针,警惕地望向房门。   有人来了!   这儿可不是说能来就能来的地方,竟然有人直接到门口了。   铿锵的脚步声已经响起,一步步像是踏在黑猫心头,它的喉咙里发出低吼,已准备若是敌人上门……就立刻开嗓子叫人!   吱呀声响中,房门缓缓开启,日光照出来人消瘦的身影。   小小黑全身都炸毛,朝门口嘶吼出声,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僵住。   “喵?”   ……   凌云峰顶。   三年时光荏苒,云路阁依旧通体雪白,檐角像是展开的鹤翼。   阁中下几层执事们还在忙碌,写字声沙沙如春雨。   顶层的空阁中,身形伟岸的男人随意坐在窗边,阳光照到他身旁的几个空酒壶。   三年时光似乎什么都没变,洪掌门仍喜欢忙里偷闲,躲在阁顶喝小酒。   三年又变了很多,他的手上多了块小疤,那是三年前不周山之战留下的。   但变化最多的是他的眼神,他躲在窗户后看太阳时,眼中深沉不见底。   咚咚的踩踏声响起,是有人在登楼,听起来很急促。   清婉女子出现在楼梯口,鬓角一缕发被汗水打湿。   “什么事能够惊到我们一剑退众敌的夏内助?”洪掌门笑着举杯,“喝一杯,然后慢慢说。”   女子自然是三年前名声大振的夏鲤,但那日的拔剑像是昙花夜开,三年来女子又恢复了低调,每日平静跟在洪掌门身后,似乎安于此道,让不少外人叹惋。   “江云晚被人带走了,已确定离开了不周山。”夏鲤来得匆忙,但早已镇定下来。   酒杯被缓缓压在桌上,杀意忽然在阁楼中呼啸。   男人眯起眼睛:“是谁?我在擎天峰周围布置了不少防卫。”   “已经查出来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是那位妖国使节。”夏鲤开口道,“他修为极高,又是不周山的贵宾,所以轻易得逞了。”   照理说三年前妖国使团就该回去了,但因为那场浩荡的折山之礼,人间从此大变。   人间既已换新,人妖二族间的旧盟约就不合时宜了,所以使团已经回妖国,那位使节则留了下来继续谈。   至少名义上是如此的……   杀意忽然消散,阁楼中安静下来。   洪掌门又缓缓端起杯盏,“那没事了。”   “掌门?”   “三年前陈未师弟离开前,曾说过可能会有这么一遭。”洪掌门回忆道。   夏鲤一愣,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既然如此,那应该无碍。”   洪掌门杯盏凑到嘴边,摇了摇头,“师弟说他也看不到结果,但这条路谁也无法阻止,剩下就看云晚自己的造化了,那个妖国使节或许是能救醒云晚的契机。”   “路?什么路?”夏鲤问。   ”云晚该走的路。”   男人饮尽杯中酒,望着阁楼外的天光云影。   ……   天云浩荡,春风流转。   春风向南再向南,一路春意越发浓厚。   马车在原野的路上奔腾,花瓣飘过马蹄下,青草被车轮卷起。   清秀的年轻人驾车飞驰,笑容却恣意野性,甚至露出半边持缰的臂膀。   “雪使节,我们这样真的好吗?”话中担心,但天狼脸上分明很兴奋。   宽敞的车厢内是锦缎软榻,角落点着安神的香。   妩媚的女子沉静睡在软榻上,那身紫衣已穿在身上。暖风从车帘闯入,拂动女子的发丝。   黑猫蜷缩在江云晚身旁,像是在守护女子,又半是戒备半是畏惧地看着车厢中的另一道身影。   那是个盘坐的墨色身影,他的氅衣已脱下,露出甲胄的线条,即便坐着也笔挺如劲竹。   “三年时间他们都医不好云晚,那不如交给我,何况我本来就要带她走。”甲胄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说来已经离开不周山了,你怎么还这样说话?”   “还不是因为使节你。”车厢外传来天狼委屈的声音,“你扮成这个样子,又装得深沉内敛的,说话也装模作样的,这么久我都习惯了。”   “也是,但云晚很熟悉我,不藏着掖着早就暴露了。”   甲胄中传出笑声,大妖忽然伸手,取下了遮面的头盔。   如瀑的长发忽然在车厢内扬起,暗金的色泽像是阳光的碎片。   角落的小小黑瞪大眼睛,眼前的一切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   甲胄下并非想象中的冷峻男人,而是肤白胜雪的美人。   美人活动着脖颈边睁眼,碧绿的眼瞳像是一汪湖水,那是张无比动人的脸,带着人族中没有的风情。   “果然没认出,笨啊笨。”美人侧躺在江云晚旁边含笑,声音也变作女声,会让人想起春风化雨的时节。   “但是美人姐姐,不周山派来追兵怎么办?”天狼的询问传进车厢内。   “我妖族出使不周山了,他不周山不该派个人过来吗?”美人端详着江云晚妩媚的脸,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她忽然笑了,捏着江云晚的脸蛋,“再说我不需理会他们什么,老婆都已经抢到手了,正是回去的时候。”   “好嘞!”   车厢外天狼挥缰,马车在原野的小路上飞驰,带起的风吹散落花,花瓣飘入旁边的幽林。   而在花瓣向后飘落的尽头,一只小巧的白狐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正在交织的树冠上奔跑,悄悄地跟随在马车。   但这一切天狼无知无觉,他在欢快地扬鞭,春风吹拂他的胸膛。   隆冬已过,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正适合来一场狂奔。   就该这样驾着一匹好马,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像是要直跑到天尽头。   “驾!” 第二章 海棠花开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Ps:抱歉,昨晚在床上写着写着就睡着了,今天白天才赶完。这是昨天的更新,嘤嘤嘤~~~)   “采莲云梦间,莲水清且喵……”   淡薄的雾气中,袅袅歌声在水面上飘荡,一叶扁舟压出浅浅波纹。   浩淼的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青碧得像是一幅画,小舟就是在画上荡开的一笔。   虽然歌声唱着采莲,但水面不见莲叶,且这也不是采莲的时候。   扁舟上玲珑的女孩撑着长篙,在薄雾中轻声哼唱,这是江南采莲少女们的歌谣,但不妨碍她喜欢并改来唱,人族的东西总是很有趣。   约莫到了地方,女孩停住小舟,忽然屁股对着水面,衣裙下伸出一条棕色的尾巴,毛茸茸像是猫尾。   女孩安静下来,尾巴末端探入水面,富有节奏轻轻扭动,她的其余身体则纹丝不动。   水面倒映着天光,或者说天空与水一色,清晨的阳光渐渐驱散雾气,周围静悄悄的。   忽然水面抖碎,女孩骤然提起尾巴,尾巴末端正有一条大鱼咬着。   在大鱼挣脱前,女孩已经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指末端是锋利的爪。   “大丰收啊大丰收。”女孩开心看着在手里跳动的大鱼。   身后的雾气忽然散开,像是被庞然大物撞碎,女孩回头看着钻出薄雾的黑影。   那是条在天空翱翔的深蓝大鱼,修长的鱼鳍在空中滑动,鱼背上承载着几间屋宇,栏杆围着像是庭院。   “真想知道这条鱼是什么味道啊……”   女孩端详硕大的鱼车片刻,开心笑了,朝着鱼车挥手,“远方的客人,欢迎回家哦。”   她又转身开始划舟,嘴中咬着大鱼,哼唱着模糊不清的歌谣。   “采莲云梦喵,猫猫有鱼喵……”   渐远的歌声飘到船头,头发随意扎着的男子趴在栏杆上,望着小舟消失在天水一色中,也懒洋洋挥了挥手。   “回来见到的第一个妖还挺可爱的,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天狼嘟囔着,望着下方的青碧之色。   这片望不到头的水面叫做小云梦,所以刚刚那只猫妖才唱着采莲云梦间。   世人皆知南朱宗北边有片浩瀚大湖,名为云梦泽,分割了人间南北。   但其实在万里妖国靠东的边缘,也有座湖名为云梦,因为小了些而被称为小云梦。   二者同名是因为二者同源相像,一条大江从万里妖国的最深处流出,串起这两座相隔遥远的大湖后,向东一直奔流入海。   而经过了小云梦,才算是真正进入妖国了。   自不周山离开大概小半个月了,从大地回春走到春意盎然,这速度十分惊人了,毕竟他们轻车简从。   但明媚春光也不足以慰藉天狼,他只觉得百无聊赖,美人姐姐一路都在检查江云晚的身体,希望今天能有进展。   小云梦宛如明镜,深蓝大鱼的影子纤毫毕现,仿佛真的有只大鱼在水中遨游,倒影中也能看到天狼在无聊叹气。   但水面倒影骤然破碎,血盆大口向上吞噬,白色的身影直立出水!   那像是个硕大无比的海怪,承载天狼的鱼车已经够大,但比起来就相形见拙,刚好够其一口吞下。   小云梦不仅有可爱的猫妖少女,更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这仿佛是妖国的欢迎仪式。   但天狼无聊的脸色都没变,只是轻吐出一个字,“雪。”   海怪庞大的身躯忽然僵在空中,张开的大口像是脱臼。   下一刻它便钻回水中,甚至动作轻柔不敢渐起浪花。   于是天狼的表情更无聊了。   雪,自然是美人姐姐的称号,虽然在外不显,但在妖国中何止如雷贯耳,简直能让小妖止哭。   天水间一片宁静,春风吹散晨雾。   而天狼只是眺望着天水一色的尽头,估算着要到岸的时间。   ……   鱼背上的一处房间中,地面上有巨大的青玉池,里面蓄满清水,竟是个可移动的浴池,且显然不是凡物。   江云晚安静沉睡在旁。   池边还有另外一位女子站立,暗金的长发披散,眼瞳中一片碧绿。   她还未脱下那身甲胄,但甲胄下的身躯已不再扁平,而是浮凸有致,墨甲紧贴着动人的曲线,显然这墨甲有某种变化之能。   女子掏出一只小瓶,打开后向玉池倾倒,一滴清液落入池中,池水仍然清透。   整个瓶子都只为装这一滴,这一滴便足以在世间引动灾祸,但女子用得平淡随意。   “只能应付一时,想彻底解决还是要到那儿去啊。”大妖看着手中空瓶。   悉悉索索的声响中,女子脱去了江云晚的衣服,抱起这具美好的胴体时,女子不禁轻啧一声。   “妖精啊……”   她将一丝不挂的江云晚放入池水,水面竟能承载着后者不沉下。   金发女子俯身一手按在江云晚额头,安静片刻挑了下眉。   “果然已经成了妖么?”   虽然在不周山她就已觉出端倪,也有从天狼那儿听了许多信息,但直到这时她才敢确定。   再没有什么犹豫,雪使节双手抚摸江云晚的脸,将其缓缓压入池水中,后者的长发在水中海藻般飘散。   水面忽然间像是幽深了许多,是那滴清液正在发挥作用。   那滴清液不仅对世上一切妖躯都有滋养作用,还能助她深探江云晚的身体情况,当然前提是对方昏迷不设防。   女子闭上幽绿的眸子,以肌肤的接触为渠道,以这方池水为媒介,她的意识不断深潜,像是在九万里天地间穿行,直到潜入一片彻底的黑暗中。   许久后女子终于睁开眼睛,挑眉打量周围。   她已不在鱼车上,而是在一方陌生的天地中。   天穹是一片虚无,脚下是漆黑的沧海,无数黑色的花瓣从沧海飘向天穹,像一场倒悬于天地间的暴雨。   ——借助那方池水,她的一丝识念竟来到了江云晚的陆府天地中。   这是片昏沉的天地,大妖的金发像是这里唯一的色泽。   “这妖气……”大妖伸手却无法实际触碰花瓣,因为她只是一道意识,能做的极为有限。   但即便如此她也感觉到这妖气的不同寻常,竟让她都隐隐觉得血脉被压制,而如此的妖气在这里汇聚如海。   “这便是你妖化的原因么?”   女子沉思片刻便向前走去,虽然江云晚妖化的原因值得深究,但如今更重要的查明为何其昏迷不醒。   只是女子走得越远便感受到越多,逐渐了解到这具身躯的情况,眉头也皱得愈发深。   忽然间女子停下,像是感觉到什么,目光向上似乎能穿透虚无的天穹,碧绿的眼瞳都凝住   “怎么会,这样……”   天与地似乎都凝固,只有绮丽的花瓣不断经过她身旁,女子静静望着天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收回视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再度往前走去。   不远处的海面与别处不同,十几个黑红色的大茧围成圆圈,各自悬浮在海水凝成的基座上。   雪使节走到那些大茧的中心,剑形的道树悬浮,剑身上蛇纹缠绕。   而在道树之下,海面有一团模糊的朱红印记,是只口中衔着黑蛇的雀鸟,周围有青白二色的剑痕编作牢笼。   “封印?”大妖皱起淡金的眉。   这片漆黑的汪洋底部似乎封印着什么东西,那是纯粹的混乱与黑暗,连她都觉得心惊。   这具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但见封印仍然很牢固,金发女子终于暂时按下心思,在那些大茧中前漫步。   每个大茧中竟都有形貌各异的美人,或艳丽或可爱,她们眼睛都闭着,姣好的面容上神色平静,像是都沉入美好的梦中。   大妖在其中一处停下,这座茧膜已经消失无踪,长发坠尾的女子悬在基座上,眉眼温柔如春雨,但感知起来似乎损耗严重。   “这些是……”   女子转身看着,天穹虚无,沧海无量,花瓣逆扬不休,此间除了这些美人茧和道树再没有其他。   奇怪,照在外面时的感应,江云晚的心神应该就沉在此间,为何没有见到?   忽然女子的目光停下,她走到一个大茧前,这个美人茧不同于其他,茧膜已经无比稀薄,像是随时都要破碎。   茧中一位美人正在沉睡,修长的双臂抱膝。不同于江云晚的妩媚,或刚刚那个的柔情,这位美人独具一格,介于冷冽和风情之间。   思索片刻,大妖手贴在茧膜上,尝试进行某种搜寻。   但变故突生,稀薄的茧膜破碎,茧中的美人倏然睁开眼睛!   沧海掀起风浪,金发大妖如遭雷击,下一刻她的身影便消失在这方天地中。   鱼车的房间中,整方清池都炸开,青玉碎裂成无数,池水高高泼下,大妖遍体湿透的醒来。   就在刚刚的一瞬,她的识念被驱逐出来了,这是对方的自我防卫启动,那么答案只有一……   喉咙上有冰凉锋锐的触感,大妖睁开眼睛,见到一个赤裸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握着锋利的碎玉长条,像是握着凶戾的长剑。   虽然肌肤同样白皙,但那并非是江云晚,而是个身形瘦挑的女人,那张脸介乎冷冽和风情之间,花片般的眼眸在眼角收束出销人心魂的线。   那是刚刚在茧中苏醒的女人!   “你是谁?”女人的嗓音就像她手中的玉剑,清润却又冷锐。   “你竟然认不出我……”雪使节倏然睁大眼睛。   但赤裸的女人没有回答,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这里不是钱塘?”   “这里当然不是钱塘,是妖国边缘的小云梦,我从不周山把你带来的?”   “不周山?”女人挑起剑一般的眉。   雪使节一愣,虽然那柄玉剑伤不了她分毫,但她的神情迅速低沉下来,“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她与对方对峙片刻,忽然抄起地面那堆紫色衣裙,朝房间的窗户奔去。   雪使节刚起身,那柄玉剑便飞来钉在她脚前半寸。   “江云晚!”   女人在窗口处转回身,她的神色茫然,幽深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   但下一刻湿漉漉的长发撩起,紫衣飘荡着遮住女人的细腻肌肤。   “我的名字,是海棠。”   最后回眸一眼,天光剪出女人骨感的侧影。自称为海棠的女人已裹上紫衣,脚踩窗台飞掠而出。   房间中清水漫流,大妖愣在那里。就在刚刚她才注意到,对方的光滑背上竟爬满海棠花的刺青,花间却有白骨和烈焰,极尽妖娆和凶恶。   那可不是寻常女人该有的东西。   但无论如何她确定那应该是江云晚,或者至少江云晚还藏在那副躯体内,一定是哪里出现问题。   何况这里是妖国边缘,怎么能放任不管……   屋外的栏杆旁天狼还在望风,但一袭紫衣忽然从他身旁掠过,直直跳下鱼车。   还没等天狼反应过来,又一道墨色身影从旁掠过,金色长发像是阳光的余烬。   “天狼,不要停下,在我说过的地方等着,我们很快回来。”   声音从鱼车下的空中传来,紧接着便是两道前后的落水声。   而等天狼往下看时,青碧的水面上只剩渐息的水花。   “这又是闹得哪一出啊?”天狼怔怔说道。   但深蓝的大鱼没有理会这些,在天水一色的清净世界中,它悠然在天空遨游,鸣声像是古老的歌谣。 第三章 魑魅魍魉之所   水波在岸边涌动,浩渺的大湖蔓延至此,已经成了幽静的河湾。   这里是小云梦的尽头,但不知道是哪个方向,岸边的竹林随春风摇动。   竹林中有条小路,细挑的女人行走其中,被竹叶剪碎的天光撒在她英挺动人的脸上。   名为海棠的女人刚刚潜藏许久,确定自己甩掉了那个金发女人,虽然刚入湖时那个奇怪的女人紧跟着,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女人折断两根细长的竹节,当作发钗盘起已经干燥的发,春天连风都是温暖的。   她身上已非紫色衣裙,而是紧裹身形的幽黑织服,领口漏出白色的内衬。   这是上岸后不久的变化,她当时觉得那袭紫衣不合身,便想起过去常穿的织服,不知怎么得那紫衣就变成了这样,竟连质地都变了。   不过怪力乱神的事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一件。   也不知这紫衣是谁的,从体裁尺寸看,其主人应该极妖娆。   是那个江云晚?   海棠每当想起这个听来的名字,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才该是自己的名字,脑海中甚至依稀浮现出一道妩媚身影。   包括“不周山”这个名字,想起时她脑海中也会出现巍峨群山,群山中央六峰参天,最高的那座最熟悉。   但这些记忆又很模糊,像是隔着层纸看下面的画,很快又从脑海消失。   女人愈发奇怪,最终不去想它。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不是钱塘,也没有缺月楼,得先弄清楚这到底是哪里。   走出竹林时已经日暮了,暮气中景色浑然一变,仿佛竹林是传说中的仙境门廊,把她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远处的山上有连绵的建筑侧影,盘踞山上几层。暮色中那里亮起了第一盏灯,山脚同样也有一道亮光,是那盏孤灯在水中的倒影,像是落在大地的星辰。   ——河湾不知从何延伸到那里的山脚,山水幽深得像是水墨画。   “港口的山镇么?”   海棠看向旁边,竹林出口处有座石像,是威严的神将,像是某种界碑,又仿佛在守护过路人。   思考片刻,女人朝山镇的方向走去,白皙的后颈处衣领起落,露出了绚烂的刺青一角。   而女人在暮色中前行时,夜幕已从后边碾过竹林,经过出口的一瞬,那尊石像倏然转动,漏出了背后的一面。   那是青面的恶鬼,手持剖心的利刃,在夜幕中无比狰狞。   ……   暮色中街道清冷一片,两旁都是黑檐古朴的房屋,清一色的木制。   海棠在石板路面行走,一路上只见到零星的行人,街旁房屋中也漆黑静谧,倒是有的檐下已经亮起暖黄的灯笼,那么必定有人存在。   这里果然是座临港的山镇,有的店铺前还挂着鱼干,鱼腥气恰到好处。   女人在一家房屋前驻足,旗招旁的灯笼已经亮起,暖光照亮灯笼的贴花,是柄漆黑的鱼叉,旗招上也有特殊式样。   赌馆么……女人认出了旗招上的式样,她对赌坊向来不陌生。   先弄些钱……海棠的脚步已朝赌馆走去。   掀开门帘去看,确实是间不错的赌馆,几盏未亮的花灯垂下,长桌一张张排开,从骰子、牌九,到双陆、麻将无一不全。   赌馆中人同样不多,零星散在桌前,还有的站在看不清的黑暗中。   海棠坐到其中一张赌桌前,当即有穿着宽松开衫的男子上前,额下缠着头巾,不知是赌馆的小厮还是什么。   海棠拍出一块碎玉,笑意清淡,这是她从醒来的房间带出的,“请帮我换成筹码。”   小厮接过碎玉端详片刻,躬身退去。   不多时码满木盘的筹码被送到女子手边,海棠挑了下眉,她想过那青玉价值不菲,却没想到这样夸张。   小厮已站在赌桌后,“还未到开赌的时候,但客人出手豪奢,那我坐庄来为客人提前开盘。”   “你们这儿天黑后开盘?”海棠纤长的手指搭在骰盅上。   “是啊,不过人多了也可以。”小厮忽然声音慎重:“客人,您是……人吧?”   “我想……应该是。”女人有张冷冽的脸,但笑时嘴角有浅浅酒窝。   “这里的人很少,难得又见到一位。”小厮笑着回答,但不知为何,他眼底那抹凝重却散去了。   原来并非化形大妖……   “是啊,这里的人确实很少。”在摇起的骰子碰撞声中,女子感叹道。   ……   暮色已浓重到与夜色无异,赌馆中光线昏暗,却仍未掌灯。   赌桌前海棠抬头,馆中不知何时已经有很多人了,但人影都笼罩在黑暗里,看不清切。   馆中只听到骰盅摇落,竹牌推倒,虽未天黑但客人足够多,赌局已经提前开始了。   海棠手边的筹码高了些,同张桌上也添了几位客人,但女子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桌和其他赌桌有某种格格不入的怪异。   喧嚣声忽然在赌馆中央响起,那里是最大的赌桌,一道人影举起托盘,揭开了上面的布。   “诸位,这就是今晚的头彩!”   赌桌周围都骚动起来,那些阴影中传出兴奋的低喝。   还没等海棠看清楚头彩是什么,只听到赌桌那有声音高喊:“客人们也到齐了,那么,今夜让我们开始!”   头顶的灯笼一个个亮起,另有无数明灯点燃,照亮了宽敞的赌馆。   强烈的光线让海棠有些不适,只听到整座赌馆热闹起来,笑声与下注声充斥,还有道沉重的闭门声,来自赌馆的正门。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终于看清了赌馆中的客人们。   阴影已被烛光驱散,远处有魁梧的身形在看牌九,衣袍外的身体却覆盖着褐色毛发,那张脸介于猿猴与人之间。   也有消瘦的身形在摇骰盅,青面獠牙宛若佛寺壁画上的夜叉。   不到膝盖高的土偶竟在走动,像是在推销它托着的酒水。   小巧的身影从头顶飞过,那是只类人黑羽的乌鸦,悠悠落在赌馆的另一头。   黑色的羽毛飘下,正落在海棠的指间,真实的触感在提醒她这不是梦境。   女子眼睁睁看着一团鬼火从眼前飘过,抓着筹码的手指轻轻一跳。   这里竟是魑魅魍魉之所,而今夜却有人误入。 第四章 恶女花魁   月亮大概已经升起来了,赌馆中则华灯灿烂,迷离的光影中月色反而不显。   但月夜降临后,赌馆却是像换了一面。   紫竹的地席铺在脚下,头顶是朱漆的清古木柱,一张张赌桌旁有烟气飘散,说不好是熏香还是妖气,在灯笼下就像是薄雾。   毛发褐黄的老猿抽着烟杆,吞云吐雾间摸着手中的牌张。   薄纱玲珑的侍女穿行,姣好的躯体上却顶着狐狸的头。角落有乐师在弹琵琶,戴着红发恶鬼的面具,宽袖中伸出的却是白骨纤细的手。   入夜后整间赌馆都成了妖馆,魑魅魍魉汇集于此,诡异中却有说不出的妖冶。   而角落的赌桌上却坐着直筒黑服的女人,素白的肌肤在灯光下耀眼,手边除了筹码还有倒着清酒的杯盏。   “九五至尊。”女人摊开了手中的牌九,点数大到令人炫目。   桌对面的荷官好半天才缓过神,根本不去看自己的点数,将筹码直接推给了女人。   “连着四把九五至尊,客人若是男子之身,我都要怀疑是哪位皇帝来了。”荷官苦笑。   “什么意思?”女人把筹码叠放在手边。   “客人没听过这个故事吗?传说古代有位皇帝草创时,曾被自己的强敌逼着用牌九来赌生死,那位皇帝开牌就是九五至尊,连着几把都这样。强敌本是要将皇帝戏耍至死的,后来却害怕得放了皇帝,说这是潜龙在渊的气运,后来历史果然如此。”荷官感叹,“客人若是男子,说不定将来就是人间的主宰啦。”   “有趣的故事。”海棠笑着,看出对方不过是在恭维。   不过虽然她的赌术很好,但今晚的运气也确实不错,筹码都摞两层了。   “难得碰到人族,这些故事妖怪们少有兴趣听的。”荷官已经在整理准备下一局。   “妖怪的山镇里为什么会有人?”海棠问。   “客人见过小云梦吧,那座湖隔开了两个世界,总有些人想逃到另外的世界里,大周边境也有潜藏的妖族。”   “是啊,活不下去或者想甩掉过去时,大概妖怪也会逃的。”女人端起杯盏自饮自酌,“但为什么天没黑时妖怪也没几个。”   “这里的妖怪大多是夜妖。”   “夜妖?”   “……就是只有夜里才能化形显出的妖。”荷官一愣,没想到女人连这些都不知道,他眼底的恭敬又消去几分,薄薄的轻视浮上来。   “客人是从外面来的吗?看到这景象竟然不害怕?”   “是啊,我也很奇怪,我从没见过妖怪,本来应该害怕的。”海棠轻声说着。   恰好有卖酒的小妖经过,女人随意丢了块筹码过去,从小妖的酒盘捡起一瓶酒。   喝干的酒盏又渐满,女人看着倒出的清酒,“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完全提不起畏惧的情绪,好像是……我还见过更夸张的……”   “客人说什么?”声音太小,荷官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继续吧。”   女人只是豪饮,然后笑着把几块筹码扔了出去。   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这是场未醒的梦吧。   ……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赌馆中的气氛还在高涨,这是家很懂得侍奉客人的赌馆,鲜切的鱼片流水般传上来。   今夜是不眠的赌局,但也是场豪饮的夜宴,妖怪中的女性也会娇笑,娇笑声和筹码挥洒声混在一起。   或许是气氛太浓烈,海棠坐在角落没被注意到。   她今夜喝了很多酒,也赢了很多钱,筹码堆在旁边像是小山。   但是时候离开了,今天简直是场幻梦,趁着幻梦没有变成噩梦,最好拿着钱去找回钱塘的路。   “原来妖怪也会酿好酒,多谢今夜的款待。”海棠端着盛满筹码的托盘起身。   桌对面的荷官脸色惨白,如果客人手气好他会讲些类似九五至尊的故事,但客人赢到这种程度他连笑话都讲不出了。   他从未料到会是这样,赌坊当然输得起这些钱,但唯独不能在今天。   而海棠已经拿着筹码往换钱的柜台去了。   “女人,这些钱你今日不能拿走。”深沉粗粝的声音响起,赌坊中心的老猿仍看着手中牌。   海棠挑了挑英挺的眉,原来还有人注意着这边。   “筹码你拿走,三天之后你随时可以来换。”黄猿的声音穿过长桌,在女人耳边像是钟鸣。   三天?在妖怪窝里等三天么?   海棠走到中心的赌桌前,望着另一端的黄猿,“如果我拒绝,会是什么后果?”   “客人,我想您最好接受这建议。”之前那荷官也来到了海棠身侧,有意无意漏出了手腕上的刺青。   刺青是把鱼叉,与赌馆外灯笼上的贴花一模一样。   显而易见,这是某个标志,某个黑道帮会的标志。   海棠忽然想到了什么,望向黄猿裸露的胸膛,岩石般的肌肉上有同样的刺青。   原来如此,赌坊的主人么,黑道弄赌坊生意确实常见……女人神色闪过古怪。   “黑道沾染钱场,更应该讲道义和规矩,难道妖怪中不在乎这些么?帮会的统帅就不在乎这些么?”海棠询问。   “客人,慎言。”荷官的脸色也变了。   “现在一个外人,也敢在我的地盘上指手画脚了吗?”黄猿的烟锅重重磕着桌沿。   一位小厮出现在女人身后,忽然从后抓住海棠的发髻,将其重重压在桌面,海棠一条手腕也被擒住!   长桌附近引起骚动,但很快被安抚下来,赌坊又变回欢乐场。   欢声中黄猿终于看向海棠,“一个女人也配谈黑道的仁义规矩?你见过那些讲规矩的帮会覆灭时的样子么?”   本来海棠还准备挣扎,但听到这句话她忽然停下来,侧贴着桌面的脸空寂下来,瞳孔却在冷冷收缩。   帮会覆灭么……   魁梧类人的黄猿吐出厚重的烟,烟气中獠牙狰狞,“如果你是个帮会的统帅大将,那帮会早就被人杀光了。”   深沉的话音刚落,长桌旁风云突变。   女人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本来束缚她的小厮发出惨叫。   小厮刚刚抓女人的手被钉在桌面,钉穿手掌的是一根细长竹节,伤口处鲜血淋漓。   海棠缓缓起身,她盘发的竹节只剩下一根,几缕乌发垂在脸侧,乌发下神色冰冷。   争斗中她肩头的衣服也被扒落,肩头下锁骨精致,幸好胸乳上缠着白布,否则早已春光泄漏。   长桌上或狰狞或魁梧的妖怪们都看过来,一开始女人漂亮的胸形吸引着他们,让他们燃起欲火,但随即女人裸出的半边背部让周围鸦雀无声。   光滑的背上是绚烂的刺青,从后颈一直蔓延到黑服深处。   那是无数海棠花盛开,花朵的间隙烈火围着白骨燃烧。   但花海中心更为慑人心神,那里以青红色勾出降世的天王,朱砂和松墨渲染出天王的威严。   虽然天王只漏出半边,却仿佛有淋漓的杀意在长夜中流淌。   ——降魔天王怒相,其意为“无上尊”,是黑道喽啰们远不可及的尊荣。   寂静中海棠冷冷开口,“可能你们不知道恶女花魁这个名号,但我白天在缺月楼征伐男人,夜晚在钱塘征伐对手帮会时,可从没人敢质疑我的统御力。”   长桌附近一片死寂,死寂还在往周围扩张,那副绚烂的刺青比灯光还耀眼,群妖看着那个冷艳的女人。   在天王像周围刺着海棠花,在黑道中都是离经叛道的女人啊。   寂静中黄猿缓缓开口,“那么这就无关人与妖了,用你在黑道的名号来对话吧。”   “钱塘的黑海棠,许多人是这样叫我的。”女人说道。   “黑海棠,这里确实有规矩,但今晚是个特殊的夜晚,所有规矩都得屈从,我说筹码不能兑便不能兑。”黄猿指指长桌末尾,那里盘上盖着红布,应该就是之前有人高喊的彩头,需要准备彩头的夜晚自然不平凡。   “这里道义都不存了,争一个彩头有什么意义?”海棠冷笑,“钱塘大半个城的赌坊都受我的庇护,我的治下从没有过这种事。”   “外人不需要知道这些,这条街上最近不能有任何风波流出,今夜你赢的钱不能拿走,你的人也不能走。”黄猿的声音沧桑,比常人大许多的身形十分压迫。   海棠安静下来,忽然间开口:“因为我赢得钱太多所以不能兑换?留着钱是要兑给最大的胜者?这个彩头便是今夜最大的规矩?”   “你想说什么?”   “今夜赢钱最多的客人赢得彩头对吧,我也是这里的客人。”海棠把她的筹码盘拉到身前,“我拿到彩头,让我离开。”   女人顿了顿,“我还要带走我赢的钱。”   隐约的烟雾飘散,群妖已经围过来,有和尚在海棠背后探头,整张脸上却只有个大眼。也有小些的身影在上方游动,石碑般的身躯直接长出四肢。   黄猿看着那些兴奋热闹的客人们,当着客人的面顾忌实在太多,何况今夜……   黄猿沉默片刻,呼出口烟气,“就这些吗?”   海棠笑笑,拔出了那名小厮手掌上的竹节,小厮又惨叫着跌撞到一旁。   小厮脸色惨白地捂住手,自己虽是逃到妖国的人族,但也有薄弱修为傍身的,但为何在那女人面前如纸糊?   海棠自然不知道这些,她只是随意擦去竹节上的血迹,重新盘好乌发。   “在钱塘违反赌约的人会被斩断手指,我有时会亲自行刑,但在这儿我只是血肉之躯的凡人,随时能被你们杀死。”   黄猿朝旁边一个小妖示意,不多时一个空木盒被呈上来。   “等下你随我一同起誓,誓约的力量会存在这法器中,另一头牵着心脏,不守约定的心脏不留,妖也会死。”   海棠笑笑,嘴角酒窝浅浅,“让你的手下一同起誓吧,不然这约束就是废纸,你应该懂这个道理。”   刚刚擒她的小厮身上也有鱼叉纹身,这妖馆中应该还有很多这帮会的人。   黄猿的眼眸一点点压扁,“……我决定了,只要今夜你没赢,我要拿你的心肝下酒。”   海棠坐在长桌前,将滑肩的衣服拉好,绚烂的刺青隐藏在黑服内。   “看来我没有选择了。”   虽然群妖环伺,自己作了刀下鱼肉,但钱塘的黑海棠谈笑自若,甚至准备带着钱一起离开。   ……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华灯仍然灿烂,妖冶的赌馆已经安静下来,群妖围在中央的一个方桌旁,只有角落的乐师还在弹着琵琶。   方桌周围四道身影,这是最后决胜的四位,其余客人都被淘汰。其中一个是红发胀肚的妖,红色的额头却有冷汗流出,他慎之又慎打出一张牌。   “三筒。”   “碰。”对面的黄猿把这张牌拿到身前。   红发小妖松了口气。   虽然又成一个搭子,但黄猿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余光看着右手边黑服冷艳的女人。   这女人竟也是最后四人之一,而且只要赢下这一圈,就会成为最终的胜者。   为何会至如此境地……   黄猿扫视,对面是红发小妖,左手边的妖则顶着黑羽鸦头。   这两个都是客人,但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人,另外还有几个安排好的手下,再加上作为老板有资格竞赌的自己,今晚的决胜圈子本应被内定,却真让那个女人杀进来了。   今夜之所以有彩头,就是为了刺激客人们豪赌,帮派现在急需大量的钱进账。之前答应女人的条件,就是为了平息骚乱,让各个赌桌尽快开赌下去。   平时就罢了,今夜赌坊的钱只能进不能出,吃遍全场的大赢家也必须是赌坊的人!   所以绝不能让这女人赢。   黄猿的神色已不再镇定,他本来对自己的赌术很有信心,早年在这条街上闯荡时,他就是靠赌术闻名的。   但今夜他的一切信心,都在所谓钱塘的黑海棠前溃败,女人手边筹码高如宝塔。   这女人无论骰子、双陆还是牌九都强绝,推牌章时九宝莲灯这种牌型都信手拈来,而在客人们的注视下是不可能出千的。   难道真如其所说,这女人曾纵横那个什么钱塘里的黑道世界?   但今夜即便是黑道的至尊来也没用!   他相信自己的赌术,也相信与手下们的默契配合。   那女人手中又是一把不错的牌,但要成型就得打出五万,他已经算过了,五万就在女人右手边第二张。   而场中他们三人全都听五万!   一家点炮三家,足够让这女人大出血,这便是反击的开始,今夜所有钱都得留在赌坊!   随着一圈圈打过,赌坊中愈发安静,牌章落桌的声音清脆,角落里琵琶声音像弹在群妖的心头上,他们都目不转睛看着拍桌。   又到海棠起牌,眼角却有难掩的喜悦,这显然是她要的牌。   女人的手已经摸在了右手第二张,显然是要打出五万,桌边三妖都屏住了呼吸。   海棠缓缓摸起右手边第二张,竟真得放在桌上,指肚已漏出一个“万”字,似乎对局势一无所知。   落子无悔,大局已定!   “胡!”三妖同时推倒身前牌章,旁观的群妖也喧嚣起来,他们释放心情时远比人族要热烈。   吵闹声中海棠看了看另外三家,那些野性的脸上笑意狰狞。   “你们,都胡九万?”   她撤开了手,那确实是张万字牌,却是张九万!   整个赌馆中死寂下来。   不可能,这女人什么时候调换了牌序……黄猿腾地起身,“你这样是把自己的牌型全毁了!”   “我知道。”海棠把玩着那张九万,“但你们全都输了,牌型还有什么重要的?”   明明未赢却推牌喊胜,这便是炸胡,炸胡便是败。   一张九万,三家皆败。   战栗从脊背窜起,黄猿全身毛发都炸开。   狡猾的人族!   一切都在这女人的算计中,诱导他们炸胡就是对方此局的胜法,这女人竟然连他们焦躁的心情都算到了!   这是什么样的赌术,竟然连场外都算得丝毫不差……   黄猿又想起那幅绚烂的纹身,降魔天王怒相在他脑海中飘过。   黑道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女人……恶女花魁么? 第五章 猩红之夜   华灯让夜晚显得迷离,赌馆中静悄悄的,琵琶声也停了,所有客人围着那张方桌。   三个妖族成了诈胡,按规矩算是大败,他们的筹码一扫而空,而海棠手边筹码堆得快要倒落。   已经没有必要再赌下去了,这就是最后一圈,胜负已经决出。   这结果让三个妖愣住,客人间也骚动起来,他们在山里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冷艳的女人随意推倒大半的筹码,一手去拿桌上的彩头,“我只要我最开始赢得那份。”   但黄猿忽然抓住了海棠的手,他粗大的手掌上毛发密布,对比下女人纤细的手腕盈不可握。   “我们之前订了约束的誓言。”海棠眼神冷冽。   “看来你真的只是个普通女人。”黄猿另一只手托起之前的那个木盒,“誓言确实是约束,但也要握在手中才有用。”   那张介于人和猿狒之间的脸冷笑,扁平的鼻梁层层皱起,“这里,是妖国。”   黄猿锐利的兽爪刺得海棠生痛,对方另一只兽爪也朝她抓过来。   电光火石间,海棠下意识出拳,她在黑道中也常被叫做“浴血的海棠”,但这次面对的却不是街头混混,而是牙爪狰狞的妖!   围观的客人们都在嗤笑,像群围观的秃鹫。   “砰!”   雄壮的身影被砸入墙壁中,围观的群妖缺了一大块,剩余的笑声都僵住,寂静中只能听到破墙上木屑掉落的声音。   黄猿撑着墙壁爬出,岩石般的胸肌上有小小的拳印凹痕。   口涎混着血水一同流下,野兽此刻凶相毕露,“你是人族的修行者?”   “修行者?”   海棠怔怔看着自己的拳头,此刻似乎有某种力量在自己躯体里流淌,这是过往黑道厮杀中不曾有的。   但这种感觉又如此熟悉,好像以前她常用这种力量挥拳,拳头下金石无存。   方桌另一边的红发小妖也缓过神,十指成爪横劈竖抓而来!   “砰!”   红发小妖也撞出一条路,和后面的几张赌桌一起横飞。   漫天的筹码和赌具落下,砸在地上像一场滂沱的雨,雨中海棠用力按着脸。   脑海中那层布似乎在消失,让她渐渐能看清下面的画。   那是雄伟的六峰,是奔流的春花江,是江畔一位青衣女子朝她伸出手…   但没等她看清这过程就被打断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她体内奔流,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疼痛。   女人骤然伸展身形,呐喊声中黑红色的波纹席卷四方。   群妖为之一退,但看清场间的情形后群妖死寂,只有筹码落地的清脆声。   那个冷艳的女人还在原处,但她腰身下已不见双腿,而是修长黑鳞的蛇尾,与她的黑色织服浑如一体。   “大妖……你是位大妖……”   黄猿原本暴怒的神情凝固,他本来身形是常人的两倍高大,那女人即便有蛇尾支撑也不即他。但他现在却觉得自己才是矮小的猎物,巨大的蛇蟒正冲他张开血口。   海棠怔怔低头,能看到蛇尾尖在随她心意扭动。这样狰狞又美丽的肢体出现在自己身上,寻常人都会惊得魂飞吧。   但她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生出一种亲切释放感,好像自己本该如此。   对蛇尾的使用也没有任何滞涩,熟练得仿若天生。   妖怪的惊叫声响起,有客人逃了出去,赌馆中乱作一团。那只黄猿似乎还在不甘心地指挥,叫嚣着那女人绝不是大妖之类的,身上有鱼叉纹身的妖怪们已经围过来了。   女人脑海中也乱作一团,或许自己真的和那个江云晚有关系吧,但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她握了握拳头,力量如潮汐般一波波涌来。   很好。   钱塘时她曾在黑夜中掌握暴力,而在群妖的世界她却稀里糊涂成了弱者,眼看着自己曾坚守的那些信念被践踏。   但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夜晚就该是猎场,此刻她重新掌握了黑夜中的权柄!   而更美妙的是,眼前就有一个帮会等待自己征服。   帮会的喽啰们正张牙舞爪冲过来,他们也确实有獠牙和利爪。   ……   一轮圆月在夜空高悬,笼罩着朦胧的猩红色。   这是一场猩红之夜,山水都染上红色,看起来美丽又危险。   小云梦的湖边,身着墨甲的人影从湖中走上岸,她拖着的巨大物体荡起波浪。   那是个数十丈大的水怪,翻起的肚皮上有狰狞的伤口,显然已经死去。   雪使节随手一挥,水怪小山般的身躯飞上岸,砸在林中惊起烟尘和飞鸟无数。   月光落在女人的金发上,她回头看着逐渐平息的湖面。   很奇怪,小云梦里的水怪竟然比以前多了些,是从妖国深处沿大江而来吗?   那一定是妖国深处起了变化,这些水怪从深处而来,它们就像是大雨前搬家的蚂蚁。   雪使节皱眉,更奇怪的是自己的名号竟会不时失效,平常水怪们听到名号或看到她就会四散亡命奔逃,但今天竟有几个无视这些。   譬如被她拉上岸的这一只,一直进攻她到死的那一刻,这才导致她跟丢了那个自称为海棠的女人。   妖族间的争斗更严峻了吗?杀伐气息让水怪们都失去了理智?   金发碧瞳的美人抬头,望着群山深处,那里的水港波光粼粼,映着上面山镇的灯火。   虽然还是边缘,但这里已经是妖国了啊,是每朵艳丽花朵下都有血水浇灌的妖国啊,而那个叫做海棠的女人,似乎只是凡人之躯。   “你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雪使节望着群山,心中阴霾一片。   那个有着绚烂刺青的女人,现在或许已经被某个妖兽捶打在地了……   ……   山中赌馆,一只骰盅骨碌碌滚过狼藉的地面。   地面上魁梧的黄猿正四肢跪着,细挑的女人则坐在他雄厚的背上。   赌馆中一片混乱,从墙面到地上都有坑洞,犹如飓风过境一般。   客人们大多都溜了,留下的都是有鱼叉纹身的帮会妖族,他们匍匐在地上,眼皮悄悄眺着那个冷冽又风情的女人。   其实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在倒下几个骨干,老大又被擒后,帮会成员们基本都束手就擒了。   毕竟他们已确定那个蛇妖是位大妖,而他们只是些夜妖,二者间有天壤之别。   海棠坐在黄猿背上,她的腰身下已变回双腿,变化仿若本能一般,轻跷的小腿曲线紧绷。   “接着奏乐吧。”女人朝赌馆角落道。   那名乐师没来得及逃跑,恶鬼面具遮住了神情,但白骨的手仍在琵琶上摸索起来。   寂静的赌馆中,琵琶声又起,哀美中带着妖冶。   海棠手中托着那个彩头,揭开红布来看,那是杆细长乌鞘的烟杆,乌鞘质地不俗,带着一种清雅的美感,两端则是晶莹的玉。   她在匍匐的人群中寻找,很快就找到了之前给自己坐庄的荷官,浅笑问道:“这是什么?”   “烟……烟杆。”荷官面有冷汗。   “我知道,它有什么用处?”   “是个……是个法器,能帮妖族提炼妖气,用它享乐便是修行。”   “就这些?”海棠一怔,“能让所有客人豪赌争夺的,只是这样?”   “是有更大的好处。”荷官清嗓,正色道:“这烟杆其实不用填烟草,点着了就有风味,不伤身体,很适合养生!”   女人哑然失笑,妖怪脑袋和人的果然不一样啊,猜不中他们的点。   不过……确实是令人怀念的味道。   烟杆法器被启动,女人朱唇轻吮,然后悠悠吐出一口烟气。   赌馆中再没人敢说话,只见到女人仰望着烟气飘散,仿佛是在用酒自饮自酌。   她眼神悠远,坐在黄猿背上像是黑道至尊。   而黄猿脸贴着地面正咬牙切齿,他从未受过这种屈辱,被女人骑着像是个坐骑。   但他很快神色倾颓,“我违反了誓约,你可以杀了我,但请放了我的兄弟们。”   上方的黑道花魁轻轻吐烟,烟幕在周围缭绕,“说说吧。”   “什么?”黄猿诧异地问。   “钱塘大半赌馆都在我名下,我了解这种地方,但今晚你作为赌馆老板表现得很奇怪。从你不许我兑换筹码,到后面不惜动武,处处都在砸自己的招牌。”   黄猿沉默片刻,声音低沉,“我们前不久在武斗中输给了山中的另一家帮会,要赔很大一笔钱,不然我们就会失去港口的生意,我们的家人也被绑了。”   “所以你不惜一切手段,不管是我还是别的妖,今夜大赢家都兑不到钱,要等着你三天后周转开资金?”海棠低垂眼眸。   黄猿忽然猛锤地板,獠牙都露出来,“我当然知道帮会道义的重要!但今晚月亮升到最高时我们就要去交钱,失去港口那大半兄弟都会失去谋生的依托,会被人像野狗一样撵!”   海棠扫视周围,黑道妖族都低头不语,虽然对方也是强大的黑道统帅,但在一个女人面前抖落败绩,对他们来说也是耻辱。   海棠没有说话,她打开了一个木盒,里面有团灰**流像是心脏。她伸手轻轻捏动,群妖都面色痛苦扭曲,像是自己的心脏被捏着。   那是之前他们一同订下的约束誓言,现在女人那只纤细的手握着整个帮会的命。   “明白了。”确实有花魁之姿的女人轻笑。   黄猿神色绝望,看来谈判失败,不用等到月升中天时,帮会就要覆灭了。   “等等,能让我念一首辞世诗吗?”黄猿大叫着伸手。   “你也懂诗词吗?”海棠诧异。   “从一个流浪诗人那儿学来的,本来准备死在帮会战场中时去吟,没想到会是今天这结局……”野兽低垂头颅,他确实有着诗一般的悲伤。   “不必了,你那首诗留着以后再念吧。”   木盒被扔到黄猿脸前,里面的气流散去,束缚整个帮会的枷锁就此消失。   黄猿惊诧地抬头,他背上的女人已经起身。   “还算有道义,让我想起我那些可爱的部下。”女人青葱般的手指捏着烟杆,“黄猿,你们来跟随我吧。”   黄猿和一众妖怪都愣住,他们明白这话的意思,这是邀请也是场征服!   虽然性命还系于他人之手,但黄猿愣神后竟在地面上跪膝正坐,颇有古代豪客的风采。   “想统治我们黄猿帮吗?那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野兽沉声道。   “与你们敌对的山中帮会,实力和你们差不多么?”海棠问。   “……略高一些。”   “那个山中帮会问你们要地要钱都可以,但他们触犯了禁忌,我来帮你们解决。”女人说着。   即便在黑道中,祸及家人也是禁忌,至少在她统御的钱塘便是如此。   “别开玩笑了!”黄猿忽然双拳捶地,作野兽吼,“仅三言两语便让我们性命相托,就凭你是化形大妖吗?想掌管黄猿帮会实力可不是最重要的啊!”   但在黄猿还在咆哮时,女人已经蹲在他身前,拿着两个倒满清酒的硕大杯盏。   “结义酒,是从你这里开始喝吗?”   黄猿的咆哮戛然而止,彻底愣在那里。   女人在他面前淡淡地笑,却似乎有千百种味道。   ……   赌馆正门被拉开,黑服束身的花魁出来,她腰身下又化作修长美丽的蛇尾了。   馆中的破坏没有波及到正门,赌馆的混乱也没有波及到长街。   街上不知何时已点起盏盏华灯,两侧的店铺都开张了,行人如织,热闹得像是场庙会,但街上的行人却非寻常。   野狼头的武士从海棠面前经过,向她轻佻吹口哨。   脸皮上没有五官的女人牵着小女孩游街,小女孩脸上则有张满是利齿的嘴。   还有巨大瑰丽的鱼影从上方飘过,像是被拽着的风筝。   这确实是座妖镇,入夜后整座山镇都活了过来。猩红的圆月高悬,月光下整条街都披着淡红的纱。   热闹声响中,黄猿为首的群妖跟着海棠鱼贯而出。   “那是什么?”海棠指着长街一角,两个燃着鬼火的灯笼漂浮追逐,像是嬉戏的孩童。   “那是怪,是从妖气中诞生的生灵,也可以看作是妖,所以世人都叫我们妖怪。”黄猿虽然奇怪这大妖的询问,但仍旧恭谨回答。   不仅是黄猿态度恭敬,帮会群妖都躬着身。   虽然也有对方实力和帮会覆灭危机的加持,但就在一碗碗酒中,他们已彻底被这个蛇女折服了。   “有趣的地方。”女人游动蛇尾妖娆前行,“那么钱塘暂时不回也罢,趁月亮还未到中天,带我去找那个帮派吧。”   “您是总大将,要亲身上阵吗?”黄猿猛地抬头,后面的帮会成员也都亢奋起来。   “记住,离你的兄弟近些,但要离你的敌人更近些。”女人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黑鳞蛇腹。   长庚妖躯。   这是她变出这蛇尾时脑海中闪过的词,随着力量的不断涌出,脑海中那层画布也快要消散了,或许就在这个猩红之夜结束前……   愈发熟悉的感觉正在回归躯体,蛇化的花魁望着渐渐上升的红月,空等总是无趣,那就再寻些乐趣吧。   女人手臂撑着烟杆送到嘴边,朱唇轻轻吸着,然后吐出袅袅白烟,看着白烟在红月下升腾。   那只黄猿同样抽烟,抽起来像是粗粝沧桑的大爷。   而海棠抽烟时却有种别样的美,风情中带着漫不经心,仿佛能借此瞥到她在钱塘时的时光。   女人妖冶回身,抬着烟杆轻笑,“小的们,吆喝一声吧。”   “噢!”   在热血激昂的喊声中,群妖列队跟在威仪的蛇女后,威风凛凛穿街过巷,朝着猩红之月的方向去。   就在这热闹绮丽的山镇中,冷艳的黑海棠盛大绽放。 第六章 人间有归客   长夜已经过去,红日在山中一角爬起,河湾的波浪被染成金红色。   墨甲人影在河湾边上行走,金发与晨光同色,像是山中行走的精灵。   精灵在河湾旁驻足,眺望山上的镇子。   昨夜从月色猩红如血,直到淡薄如胭脂,她都没找到那个女人的所在。   而眼前的山镇是附近最大的一处,以肥美的白鱼和凶恶的黑道闻名,她最不希望的就是对方来到这里。   不过今日这小镇似乎有些不对。   能看到山顶的密林中有烟柱飘起,像是野火熄灭后的痕迹,漂亮的青木林缺了一角。   向下山镇呈阶梯状分布,但有些偏僻地方房屋倒塌,在早樱丛的缝隙中,隐隐能看到有身影在处理,身影雄壮似是恶徒。   雪使节皱起淡金的细眉,这河港镇昨夜似乎过得不太平……又是黑帮间的火并吗?   火并甚至波及到了河港,港口本来几艘大船和许多小舟,天气晴朗时妖怪们会撑船而去,沿河道进入小云梦,然后载着满船的鱼回来。   但现在几只小舟已经成了水里的碎片,一艘大船正在竖直沉没,仅有硕大的船头还坚持在水面上。   雪使节沿着河湾往镇上去,旁边水上飘着碎木,在金色的晨光中像是浮鱼。   她忽然停住脚步,眼角微微放大。   就在不远处的河岸边,黑服的女人静静躺着,水浪像猫舌头舔着她白细的足。   难以想象重逢会这样突兀,雪使节走过去,见到女人脸色润泽,后颈漏出刺青一角,显然还好好活着。   就像是经历宿醉一般,女人睡颜恬静,呼吸平稳。   雪使节看着山上的骚乱,眼神复又落在女人身上……这个海棠,与昨夜的骚乱有关吗?   看起来她像是被河水冲上岸的,只不过衣服已经被晒干了,晨阳下女人的肌肤有莹润的光泽。   在雪时节还在愣神时,地上的女人忽然嘟囔着翻了个身,翻身过程中却有黑红色的光芒覆盖躯体。   等到光芒散去时,女人睡姿已变成侧卧,但不仅是睡姿,黑服内整个人都已经变了。   海棠消失,而江云晚重新出现,脸上是和海棠一样的恬静睡颜,嘴上还嘟囔着什么。   那袭黑服也因此不合身,漏出滑嫩的肌肤。   雪使节怔怔看着,她一时竟无法分辨,此刻眼前的到底是江云晚还是那个海棠。   晨光落在女子妩媚妖娆的脸上,雪使节忽然发现,江云晚的睫毛尤为漂亮,纤长浓密,正随着呼吸翕动着,但估计只有睡着时才会展露。   就和她自身一般,睁开眼睛便风华绝代,唯独入眠时人们才能一瞥其柔弱。   “还只是个姑娘啊……”   有脚步声在远方响起,似乎有一些人在沿着河湾寻找。   雪使节不再犹豫,抱起江云晚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金灿灿的晨光流淌。   ……   一只雀鸟落在枫林间,这片枫林显然与凡种不同,一年四季都是浓重的红。   只不过秋天时枫叶落下像雨,如今春天则只有几片红枫在风中起落。   枫叶落在清澈水面,山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而来,冲积在此像是静湖,能直接看到水底圆润的石头和凌乱水草。   天狼在水面另一头起落,四脚落地屁股朝后,而后转身瞧着旁观的黑猫,“怎么样?”   黑猫鄙夷地摇摇头,在草甸上也是往前一扑,身形虽小气势具足。   天狼晃晃手指,“一看就没生活,老虎不是这样跳的。”   他又蓄足力量虎跳,扎起的头发晃动,旁边静湖映着一人一猫竞逐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为什么在比赛学虎跳,热闹声还是隐隐传到不远处的房中。   隔着水面与枫林相对,山木筑造的殿阁古雅,就像在山中访古时,转角忽然会看到的神庙。   阳光照进殿阁的廊房里,山中静谧幽清,房间里女子在床上沉睡。   女子身上盖着薄被,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翕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很久,或许只是一瞬。   房外殿外水面外,枫林中那只雀鸟飞起的一刹,房中女子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瞳比山林更幽深。   仿佛风走三万里,离开许久终于重新回到了这方人间。   但人间静悄悄的,只有春光无言,缓缓流淌。   ……   江云晚猛然坐起身,眼底从虚无变得迷茫,但终于落在了实处。   女子低头看,寝衣和薄毯都很陌生,周围的房间也很陌生,苍白古木雕成屋顶的卯榫。   不知名的花香飘来,是不周山没有的味道。   江云晚四处打量,忽然看到窗台前立着一个背影,背影藏在阴影中,隐约能看到墨甲线条。   但那身影如此熟悉,犹如一根劲竹,让江云晚一眼便认出。   “雪使节?”   江云晚猛然想起什么,手臂撑床急促道:“雪使节,不周山现在战况如何?那些敌人击退了吗?!”   “敌人被击退了,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这里也并非不周山。”低沉的声音传来。   “三年前……“江云晚呼吸停滞了一瞬。   “首先,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窗台继续传来低沉声音,“现在你究竟是海棠,还是江云晚?”   “海棠?”江云晚愣住。   一袭黑色织服从窗台那儿抛来,江云晚入手便知道这是自己的霓裳羽衣,只不过变成了陌生模样。   但摊开来看的一瞬,忽然有闪电划过脑海。   繁密海棠的刺青,降魔天王怒相,山中妖冶的赌馆。   还有女人摇着骰盅的手,决胜的牌桌,猩红月光下的妖族黑帮……   一幕幕光影在脑海中掠过,那是名为海棠的女人的记忆,但也是自己的记忆。   赌坊中清酒的味道,那只黄猿的嗓音,长街中夜风的触感都记忆犹新。   准确说来,那一夜是自己彻底变成了海棠。   “分身么……”   只不过那夜记忆前后都很模糊,尤其是自己,或者说海棠率领妖怪们离开赌馆后,剩余的记忆竟像宿醉般模糊。   那一夜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房间中安静下来,江云晚脑海中纷乱如麻,许久才慢慢平缓,尝试着分析状况。   “我是江云晚没错。”女子抬头问:“这里是妖国?”   “这里是妖国的边缘,是我把你从不周山带来的。”雪使节回答。   “为何要把我带到妖国?”江云晚望着窗台边,忽然有些奇怪,只觉得阴影中的大妖身形有哪里变了。   “雪使节把我绑到妖国,却又藏身不现,这可不是待客之道。”江云晚笑。   “那么,你要我离得近些?”低沉的声音问。   “这样有何不妥吗?”   “对于我来说,没有。”   墨甲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金发更加耀眼,碧绿的眼瞳像是湖水。   啪嗒轻响声中,霓裳羽衣掉在地上,江云晚呆滞在床上。   “云晚,许久不见。”金发碧眼的美人说道,声音也变作清如山溪的女声。   一片死寂中,江云晚倒在床上,再度昏迷过去。 口乌口乌口乌   抱歉大家,今天的内容有些问题,到现在也没赶完,所以今晚没有更新啦,大家也早点休息吧。   明天我会尽早补更的,嘤嘤嘤~~~   那么又到了久违的睡前小故事环节啦~   曾经在某次洪掌门再度招惹是非后,凌云峰的长老们决定为其找个掌门夫人来拴住他,于是安排了修行界诸多玄门正宗的佳人与洪掌门见面。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见面时,不周山的事务都很繁忙,内助夏鲤都要贴身询问。   因此在迥异的氛围中,洪掌门的见面从没有成功过,此事最后就不了了之啦。(>▽<) 第七章 南有花开,北见春雨   妖国还是春光灿烂的时候,北地已经开始落下春雨。   云梦泽向北再向北,远离世俗的山中,古刹在春雨中若隐若现。   林琅沿着山中的小道上山,手中的纸伞溅出雨花,旧黄的颜色比他身上的金衣稍重。   小道的尽头山门斑驳,山门后的建筑群同样如此。   这里曾经也是名刹,虽然如今香火凋零,但不妨碍黑檐青瓦的深沉。   穿过层层寂静的佛殿,林琅在最后的大殿门口伫立,雨水在身后的屋檐挂出帘幕,似乎这样能挡住冷风。   初春就是这样的季节,冷热全看天公脸,日出则暖,落雨便寒。   “林峰主迟到了,遇到了什么事么?”殿中有清淡的声音。   那是位席地而坐的丽人,烛光落在其腰间的挂剑上,恍如古时持重的公卿侯女。   千剑湖影家家主,影月心。   “有些麻烦,已经解决了。”林琅把纸伞靠在门边,跨过高高的门槛。   虽然名刹已经没落,但这处佛殿保持得还算不错,只是宝相庄严的佛雕也脱落得只剩石胎。   “隐山么?三年来他们藏匿世间,但不时奇袭,奇袭对象里确实不周山的占多数。”   深厚的声音响起,是位发须皆泛红的壮汉,看起来是能与陆任峡捉对厮杀的莽汉,但其实神色沉静,毕竟能代表南朱宗来此的,绝不会是莽撞之人。   加上林琅自己,三大宗尽会于此了。   “让他们来杀便是。”   微凉的雨汽中,林琅望向殿中最后一人,那人正坐在佛像的阴影中,阴影中泛出血腥气息。   “林峰主。”阴影中人的问好,声音年轻。   借着天光看清了那张卖相不错的脸,林琅回忆着对方的资料。   何必来,似乎与擎天峰卿江云晚有渊源,曾是鱼龙卫分驻钱塘的独缇,三年前率部回帝都述职时,却正赶上太兴城之乱,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当然如今世间已知道,太兴城之乱亦是隐山的手笔。   “你也遇到什么事了吗?”林琅看着对方身上的血迹。   “路上接到线报,找到了几个隐山中人所在,去杀了他们才来的。”何必来拍了拍身上渐干的血迹。   林琅隐隐皱眉,资料中何必来是翩翩佳公子,佳公子此刻也确实身着染血的锦衣玉带。但对方眼底实在太过阴鸷,就像阴雨落在泥沼,噬人的泥沼泛出血腥味。   不过这样三宗一卫便全到齐了,千剑湖的家主,南朱宗的族老,不周山的峰主。   再加上,鱼龙卫未来的主人。   没有这个身份,何必来本不可能与其他三位共席。   曾经恩怨遍布天涯的四方势力,而今齐聚在这处无名的古刹。   ——是人间生死之事,那么人间谁也逃不开。   在曾经某些岁月中,三大宗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奇怪。但从三年前的折山之礼开始,三大宗每年都会见面,来说一些事,然后决定一些事。   而能居中协理,自然只有代表王朝的鱼龙卫。   “我错过重要的议题了吗?”林琅问。   “刚刚开始第一件,这件没有结果,剩余的也都不用议了。”何必来仰头,“这是很久前便提出的问题,现在该有答案了。”   年轻公子缓缓直身,“是战,是逃?”   佛殿安静了一瞬,只能听到外面的淅沥雨声。   林琅望向影月心,后者端起旁边的清茗饮了口,“我们掌门说,不逃。”   他又望向南朱宗的族老,只见到那个红毛脑袋摇了摇,“逃不了。”   “那我便将我宗掌门听到这问题时的反应,作为回答吧。”金衣男子点点头,唇线锋锐如刃。   “哪个王八蛋有脸拿这话问我不周山的?”   林琅说完缓缓吸气,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激烈的说话方式。   佛殿中再度恢复寂静,其余两宗的人各有表情,唯独何必来拍手鼓掌。   “很好,三位前辈,那我们都达成一致了。虽然我知道包括三大宗在内,世间各宗仍会有人或势力尝试逃离,王朝上下也不例外。”   何必来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但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向一切唤神之人开战,便是凌驾于世间的铁律了。”   唤神之人是这三年来才有的词,来描述那些尝试唤醒神明之人,其中自然以隐山为首。   仿若被殿内的杀气感染,殿外风吹雨斜。   “用三年时间来做这个决定,真是不容易啊。”南朱宗的族老感叹,“我现在明白世间为何会有种种隐秘了,仅仅是做这个决定,三年来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向唤神之人开战,便是彻底撕毁了倒戈神明的旗帜,三年来为这旗帜而死的,可不只是隐山的人,甚至包括各宗内部。   简简单单一个“战”字,仿佛是用饱蘸鲜血的笔锋写成。   林琅终于入座,看向阴影中的年轻人,“你受了很重的伤。”   “多谢前辈关心,隐山的人自然不容易对付。”   “虽然正式决定今日才下,但三年来许多人都在追杀隐山,你在鱼龙卫的部属所杀几近不周山。”林琅抬眉,“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浑身是血的年轻人脸上浅笑,但看起来却像是锻铁上开了口子。   “没什么复杂的,只要能杀了他们,我怎样都可以。”   ……   殿外阴风冷雨,殿内青灯古佛,但毫无祥和之气。   冷风不时吹动文页,那锋利的边缘像是刀刃。   一封封文书在四人间分传,记载着绝不可外漏的隐秘,四人所说的也是决定亿万人命途之事,所以会面地点选在了这处远离世俗的古刹。   三宗一卫每年轮流作为议事主持者,今年便是鱼龙卫。   “雪月海在北烈国地位堪比国教,过去只知道雪月海敬天祀地,追求的是天人一体,现在看来并不简单,北烈国本身的意向也模糊不明。”   何必来撕开一封纸,“雪月海我们还在查,由我们查也最合适,鱼龙卫在北烈国布局多年了。”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殿中只有一排排烛火燃烧。   自三年前折山之礼开始,许多隐秘已在世间传播,即便今日才挥动战旗,许多准备三年前也已经开始了。   当然有些秘密只有几方势力的极少数人知道,譬如关于那个漂浮于无垠黑暗中的蛋,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世间不会陷入疯狂。   但神明与人世的关系仍已流传开来,整个人世在三年中逐渐被拧合,处处都闻到铁腥气。   虽然这些在神明面前仍旧不值一提。   “到今天我们对隐山仍知之甚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暗中壮大的,但从冰山一角倒推,隐山的战力,大概不会弱于三大宗。”   何必来不断说着,虽然他是鱼龙卫未来的统帅,能拥有千军之名。   但至少此刻在三位前辈面前,他更像是情报的提供者,是王朝意志的传声筒。   “至于隐山中枢,应该是靠前的几位山卫,他们麾下也各有战力。”   “从一些蛛丝马迹来看,虽然不知具体,但隐山的五山卫,可能三年前已经死在了钱塘。”影月心轻声道,“四山卫……”   “四山卫去年不是被我们三大宗找到,然后联手围杀了吗?确实是场恶战啊。”南朱宗族老感叹着,“但从情况看,前三名山卫与后面的天壤之别。”   “三山卫关蕾,三年前曾在不周山现身,体魄上能压制我宗扛鼎峰卿。”林琅淡淡道:“一山卫幽泉鸣,凭剑道与我宗剑澜峰主力战许久,之后成功脱身。”   其余人面色都不轻松,单以剑道来说,如今世间敢说居于剑澜峰主之上者,不过大小剑仙和千剑湖掌门三人而已,这还是剑澜峰主实力展露不多的推测。   那么这两个隐山山卫,在天象境中也极为棘手。   “知道了便有办法应对,不知道的才最可怕。”何必来环视,“隐山的二山卫,直到今日都没有丝毫消息,我们鱼龙卫都找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何必来竖起一根手指,“这个神秘的二山卫,根本不在大周境内。”   “那么,他在哪儿?” 第八章 几分像从前   在北地风雨如晦时,人间西南的山中静悄悄的,阳光下檐角投出绮丽的影子。   江云晚长发披散坐在床上,这次昏迷没有持续太久,欢天喜地冲进来的小小黑把她踩醒了。   但本想邀功的小小黑现在也发觉不对,趴在江云晚怀中动也不敢动。   春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金发女子抱膝坐在窗沿上,修长的身躯抵在窗台两侧。   仿佛是一副隽永的画,耀眼的光芒勾勒出女子的线条,金色的发丝被春风吹动。   “我模仿天狼的字迹给你写了信,又用了他的印章,让你以为我不会去。”雪使节歪头看着窗外。   “嗯。”江云晚轻声低着头,五指抓挠着怀中的黑猫。   “我本就想过要带你回来,你在不周山三年不醒,那些修士也没什么办法,我就直接把你带回来了。”大妖顿了顿,“三年前那个冬天,我观察了许久,我觉得那种地方,你不待也罢。”   “嗯。”   “之前你说我拒人千里,怎么现在轮到你了?”大妖说着。   江云晚忽然将小小黑放在地上,“先出去玩吧。”   小小黑如临大赦,像支贴着地面的飞箭,转眼消失在门口。   江云晚脸上闪过挣扎,但她仍坐得笔直,郑重得像幅仕女图,朝窗沿上的女子开口道:   “雪……使节,三年前那些岁月里,我瞒了很多人,以后我也准备骗下去,但是对你,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窗台上金发女子终于转身,耀眼阳光中看不到她的神情。   ……   不知道天狼去了哪里,只能听到小小黑在屋外戏水的声音,春风摇曳枫林,红色的枫叶缓缓掉落。   “……总而言之,在我姐姐的帮助下,最后成了现在这样。”江云晚拂着胸口。   持续许久的絮语声终于停下,全程都是江云晚一个人在说,从三年前的春天讲到三年前的冬天,金发的大妖只是在窗台上静静听着。   江云晚低着头,不去看阳光中的英挺身影。   “至于那份婚约,我没办法……”   “比起云晚来,婚约只是童年儿戏。”雪使节忽然从窗台跃下,踏过软席朝床边走来。   有流水从窗飞入,在她手中凝为寒冰般的剑刃,她的声音也如冰刃一般。   “所以你不是真正的江云晚,我的云晚早已经死了?”   冰刃抵在江云晚的喉咙,大妖居高临下道。   床上女子没有反抗,任由冰刃陷入娇嫩的肌肤。   房间中寂静下来,杀意让阳光都显得苍白。   忽然清脆声响,那是冰刃碎裂成渣,渣滓飞出窗外。   “这是那天鱼车上,你变成海棠后对我做的,现在大家扯平了。”大妖说着,眼神睥睨。   “什么?”   “所以这些隐秘你为什么独独告诉我?又是想说什么?”   江云晚愣着,跟不上对方跳跃的节奏,一如记忆中许多年前。   “是你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江云晚?”大妖顿了顿,“还是很想念那具破损的躯体?”   江云晚彻底惊住,有关男身的现状她刚刚可没有告诉对方。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怎么会,你应该看不出的……”江云晚喃喃道。   “就在回妖国的路上,在小云梦的鱼车上,我探查你的身体时发现的。”雪使节顿了顿,“借助某种方法,我的意识进入了你的身体深处,常人做不到这一点。”   “那……”   “你变成海棠逃走了一晚,被我带回来后又昏迷了两天。”雪使节平淡道:“这两天一夜,其实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雪使节忽然在脚下软席上盘坐,仰望着江云晚,“我们来玩游戏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游戏?”江云晚完全跟不上对方。   “提问!”雪使节喊道。   “回答。”江云晚身躯下意识绷直。   “你喜欢早春还是晚秋?立刻答!”虽然气势汹汹,大妖的问题却十分寻常。   “都喜欢。”江云晚本能回答。   “你喜欢淡色还是浓色?”   “浓……”江云晚的回答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   软席上的大妖仰头,“你的回答和小时候面对我的江云晚一样,估计再问几个也是这样。”   “这些是……”江云晚说不上话来。   正在女子犹豫间,屋顶忽然坍塌,在无数巨木飞落间,遮天蔽日的巨爪落下。   巨爪从山外来,简直要将这处山涧拍平!   那是毛发狰狞的兽爪,带着恢弘磅礴的气息。狂风中江云晚脑海中闪过模糊记忆,自己似乎曾面对过这样的巨爪。   但无论如何,这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电光火石间,江云晚已从床上闪到金发大妖身前,来不及召出长剑了,她抬手以体魄硬抗巨爪!   但想象中的冲击并没有到来,巨爪在江云晚头顶烟消云散。   “那是什么……”江云晚怔怔道。   “那是天狼的幻术,我之前让他准备的。看来你身体确实还未好全,没有看出破绽。”大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江云晚抬头,确实是幻术,屋顶仍旧完好如初,和煦的春风从窗中吹进,山中仍旧祥和寂静。   “如果你不是江云晚,那为什么要救我呢?”金发女子忽然从后面靠上来,两人团坐在软席上贴着。   “这是因为……”   “因为你并不只是朝千阳。”雪使节轻声道:“就如你所说,你们的魂魄互相补全,继而融合。我所认识的那个江云晚,就如同这具躯体般,同样在我眼前。”   “……这是你两天一夜思考出的结论吗?”江云晚轻声问。   “两天一夜,还有一个冬天,再加上你刚刚坦白的瞬间。”大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的云晚是个好姑娘,她是不会瞒着我的,所以从你醒来我就在等,在等到的那一刻我便确定了。”   “这些只是你的想法推论……”   “那么一个只认识数月的妖族,重要到能让你刚刚以命相救吗?”大妖举起了江云晚的手,“你又为何不肯瞒我?除了江云晚还有谁会这样考虑?”   大妖身前的女子词穷,一时没有回答。   确实,从那场春雨后,自己就和那个江云晚融二为一,继承了她的一切,包括那些记忆情感,只是……   “我不确定,自己有多少算是江云晚。”女子轻声道。   “那我们来试试吧,把你切开斩碎,称称有多少斤两是朝千阳,有多少斤两是江云晚。”金发大妖说着,语气认真。   江云晚回头盯着对方。   “对,就是这副气恼表情,至少不是朝千阳能有的。”雪使节笑着。   “不管怎么说,我确定自己更多是朝千阳。”江云晚无奈道。   大妖碧绿的眼瞳清澈,“桃木上接了梨枝,结出的果子难道只是桃子吗?嗯,移花接木,你那个妖族姐姐名字起的倒贴切,有时间介绍给我认识。”   房门忽然被撞开,天狼的声音兴奋,“怎么样怎么样?我的幻术比以前是不是有很大进步……”   天狼的笑容戛然而止,看着软席上靠着的两位女子,和那双相握的手。   “抱歉,可能我来的不是时候。”天狼挠挠头。   “不,你来的正是时候。”雪使节望着对方道。   “我也要加入吗?”天狼神色羞赧,“这不好吧。”   “这当然不好。”雪使节向后靠着床沿,扶膝瘫坐道:“正好我饿了,所以给我们做些饭吧,我只想看看你厨艺是不是有很大进步。” 第九章 春风吹过的雪原   北地的深山古刹,春雨还在淅沥沥下着。   涉及整个人间的秘会已经散去,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像是秘会从未发生过。   天色昏暗,佛殿中一排排烛火空自燃烧。   林琅在屋檐下拿起油纸伞,看着雨水在石阶上奔流。   更下方无数黑衣武士从各方殿宇中走出,他们追随远处的何必来而去,黑衣上鱼纹似火。   这座古刹看似空虚,却像能捕杀春雨的刀网,每个鱼龙卫都是暗藏的长刀。   鱼龙卫们撑着雨伞,像是雨滴汇聚到中轴线,落雨成溪下山而去。   林琅向山脚眺望,已经看不到何必来的身影了。   三年前这位年轻人还是被罢任的独缇,如今却已是千军备选,短短三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仇恨在支撑么……   “林峰主不怕吗?”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是那位南朱宗族老,殿中只剩他一人,他在佛像下仰头,红发被烛光照亮。   “怕亦无用。”林琅回答。   “怎能不怕呢……这座古刹两年前还算有些香火,今年开春前所有僧人都走了。”族老忽然道:“过去每逢乱世,世人都是逃禅入道的多,如今却反过来了。”   族老在阴影中转头,“人们已经知道满天神佛都是假的,世间只有唯一的神明,求佛拜神都无用。大概这只是开始,以后会有更多的道观庙宇空置。”   漫天神佛都无法消解的恐惧,怎能不怕呢?   林琅开伞的手顿住,转身看着对方。   “我听闻苍梧城的大剑仙曾有过见解,满天神佛或许真的存在过,他们是离我们很久前的强大修行者,只是都已经寂灭了。”   “确有此闻。”   “这样一切就都对上了。”林琅淡淡道:“太古之战便是漫天神佛的战场,那么,他们承得起这份香火。”   南朱宗族老沉默片刻,“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们了吗?”   “大概是吧。”   林琅撑开伞面,沿着石阶走在雨中,“其实还有一项,我们没有达成共识。”   “什么?”南朱宗族老追到佛殿门口。   “根本没什么开战大战之分,从现在开始,已经是决战了。”   轻淡的话语声中,林琅消失在如烟如雾的春雨中。   殿门口南朱宗族老回头,看着石胎斑驳的佛像,阴影中佛像显得高大,仿佛青天那般高。   只有青天那样高,才能站在太谷的战场上吧。   “决战吗?”   或许近来没有修缮,一滴雨水从殿顶滴落,恰顺着佛像含笑的脸庞流下。   佛像朝着殿外的春雨人间,似喜似悲悯。   ……   青山脚下,青春靓丽的女子撑伞等候,雨水在伞面边缘溅出烟雾。   “峰主。”   见到金衣男子沿着山道走下,田薰开心迎上去。   “回不周山吧。”林琅带着田薰在山中穿行。   “要开始了吗?”小跟班田薰问道。   “大概吧。”   走过山脚,走过青山,他们一直走到这片绵亘山脉的山口。   向前看是一望无际的荒野,阔野上有诸多黑鳞神眷的尸体,大多都不完整,暗淡天色下仿佛一座座荒野上的墓碑。   这片荒野是他们来时经过的,这些神眷便是让他们迟到的阻碍,饶是林琅都费了些功夫。隐山仍在藏匿,但不时袭来的神眷就像他们射出的箭。   人间已不似过往,太古的异兽横行。   “走吧。”   林琅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带着田薰踏上荒野,踩过染血的泥泞,脚下是那些仍然狰狞的尸体。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   荒野中两道撑伞的人影渐渐远去,只有春雨在“墓碑”间冲刷出染红的溪流。   ……   北地风雨如晦,雨丝间似乎都带上血腥气。   但向南再向南,在西南万里妖国的边缘,至少这里仍还是春阳和煦。   幽静的山中,枫林和白木古殿夹出一片水面,及腰深的水中草石清晰。   水花不时溅起,夹杂着两位女子的声音。   金发大妖在给江云晚洗头,后者躺在她的膝上,绸缎般的乌发垂在水中。   “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我已经沐浴过了,还要被你再洗一遍吗?”江云晚已经换上了那袭紫衣,仰头说着。   “在不周山时我就想这样了。”金发大妖说道:“我的发色在妖国中都算特殊,其实我很喜欢黑发,但他人的都看不如眼。你的就很不错,我早想摸个够了。”   大妖也已换了墨色甲胄,身上的白服像是某种古制的礼服,简约却又华美。   在那头金发的衬托下,大妖像是自古老的壁画中走出,是该手捧玉圭的祭祀。   江云晚无奈,只能任凭对方捋着自己的黑发。   她从袖中掏出一串黑色手链,这手链是天狼给她的,天狼又是从雪使节那里得来的。   而一切的起源,却是在更久以前。   “天狼当年去钱塘,就是拿这东西去找……我,你真的一直在人间寻找啊。”江云晚问。   “说起来这还算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呢。”雪使节嘴角牵起,”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派人去接你的,然后我们就成亲,我要娶你做老婆。”   “等等,之前我就一直想问,小时候说的明明是你做我的老婆啊!”江云晚抬眉。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觉得很吃亏,还是你嫁给我比较划算。”   大妖低着头浅笑,金发像是阳光碎片,碧绿的瞳色与春风正相合。   江云晚避开视线,“其实……”   “我明白,都是孩时的话,我也不会只因为儿时几年,就要缠绵悱恻哭天抢地的。我只是想确定你的平安。”   雪时节抚摸着江云晚的发,“当然哪天你要是想嫁,我可是很欢迎哦。”   “我现在可是不周山峰卿,往哪儿不受欢迎?”江云晚哼哼着,神色终于轻松了些,把手链收回袖中。   “这里仍算是妖国边缘,是片无人的野山。”雪使节望向后面的殿宇,“我发现时这处古殿已经荒废了,大概是古时的祭祀之所。我派人将其重新修缮了,为保持古制风格可是费了不少钱。”   “所以现在是你的住所?”江云晚问。   “我在妖国有很多住所,这是其中之一。我有时会来这里,感受人世吹来的风。”   江云晚愣住,“你在妖国,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金发美人只是笑笑,“这里就送给你了,你在妖国期间可以住在这里。”   “送……”江云晚坐起身来,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显得格外诱人。   “乖乖躺好!”雪时节拍了拍溅在身上的水渍,又把江云晚按在膝上,   江云晚苦笑,“这样子总让我觉得,自己是被……”   “被包养了?”雪时节把怀中女子的长发放在清澈水中。   “你还记得这个词?”江云晚怔住。   “当然,这可不是这个世界常见的词,况且是我们小时候聊过的。”   江云晚想起记忆中那些场景,下意识笑起来。   那是大周极北的边缘,是一望无际的雪林。两个小女孩围在夜晚的篝火边,聊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稀奇古怪事。   “你还准备守着这个秘密多久?”雪时节看着女子长发在水中像是水藻,忽然开口问道。   “大概,永远吧。不说对这世界也无碍,说了反而可能会给你我引来灾祸。”江云晚说道。   毕竟这方天地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生机勃勃的蔚蓝色星球什么的,这些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这是属于曾经江云晚的秘密,现在也是自己的秘密了。   “那我倒要谢谢你为我避灾了。”雪时节道,“总之这不算是包养,就当是作为朋友的礼物吧。”   “朋友……”   “嗯,江云晚是我朋友,朝千阳可不是。”金发大妖笑容玩味。   江云晚在大妖怀中辗转,“但是我还不确定……”   “这个古怪腻歪的性子,还说你不是江云晚。”大妖开口:“那我们来做个测试吧。”   “测试?”   “接下来一段时间,你留在我身边供我观察,我来判定你到底算不算我的江云晚。”大妖耸肩,“反正你已经到了妖国,也感觉到自己的状况了吧。不周山没有办法,我这里倒是有。”   江云晚还在沉默间,雪时节已经揪住了她的脸,“快回答快回答快回答。”   “如果算呢?”江云晚被扯着脸含糊道。   “娶了。”大妖想了想。   “不算呢?”   “杀了。”大妖笑着。   江云晚拍掉对方的手,没好气道:“好啊,那给你个机会包养我好了。”   ……   春风摇晃枫林,枫林间还夹杂几棵竹子,翠绿的竹叶混着火红的枫叶一同落下,   雪时节已经离开了,天狼和小小黑也去山中玩了,水边只剩江云晚一人。   女子脱去鞋袜,小腿以下浸在水中,紧致的曲线动人,时而有飘来的竹叶轻碰她的肌肤。   江云晚仰倒在草甸上,任凭春光烘干还湿润的发。   “算是吗?”女子举起一只手,看着阳光从指缝间落下。   如果自己只是朝千阳,那自己和那位大妖应该只有一冬的交情,还是隔着甲胄面具不知对方身份的状况。   但刚刚自己不知觉间,就和对方十分亲昵,好像真的时隔多年,故人重逢。   大概自己真的不只是朝千阳。   又或者,是自己越来越像曾经的江云晚了吧。   一个真正的妖女花魁……   女子不再去想,放下手臂遮在眼上。   是温暖的春日,在幽静的山间,江云晚沉沉睡去。   春风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原仿佛被一道长线划开,线后是覆盖积雪的山林。   她自己站在雪林前,看着远处矮丘上的女孩。   女孩肌肤比雪还白,像是个可爱的瓷娃娃,头上的皮帽间漏出一丝金发。   “靠着这个气息,我就能找到你!”   瓷娃娃挥着手中的手链,兴奋得快要跳起。   “云晚,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妖国的大人物!等到了那一天,我就派人去接你,我们两个就成亲,我要做你的新娘!”   说完女孩朝西南方向跑去,脚下是偶尔漏出泥石的雪原。   在奔跑过程中,女孩身形渐渐变化,最后成了身段修长的美人,身着古老的礼服,金发顺肩而下。   美人回身朝她笑着,眼瞳是清澈碧绿,仿佛春风刮过雪原。 第十章 玩火(上)   一片枫叶缓缓飘落,但还未落在水面便被山峰吹离轨迹。   江云晚抬头望去,山中一角震起烟尘,隐约还能听到长啸声。   看来天狼和小小黑两个家伙玩得挺开心,都要跑出这片山区了。   正是午后春光明媚的时候,江云晚坐在浅溪边,双脚踩在清水中。昨天这样睡了一觉后她倒挺喜欢这种感觉的,安静的溪面下水流像是轻柔的手。   女子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放在身边后又掏出一叠。   一叠叠纸不断掏出,被放置在女子身边,它们有的是信件,有的是密函,甚至有的干脆是张纸条。   霓裳羽衣的双袖是能储物的袖里乾坤,得到这件极珍贵的衣装法器后,江云晚在里面存放过各式东西,但还从未放过这么多纸张。   这些都是小小黑的手笔,三年的信件都被存放在其中。   “三年啊……”   信件按照时间先后堆叠,时间最早的一封也是最厚的一封。   江云晚拆开来看,是春息的笔迹,大概写在自己昏迷不久后。   只是向下看了几眼,江云晚脸色眉头便跳了下,又缓缓将其放收好放回。   “世间的隐秘么……”   还是等到最后再慢慢研读吧。   第二封信的署名却让江云晚一愣,“燕歌”两个字带着少女的娇俏可爱。   果然还是那个傻傻的小徒弟啊,信中大篇都是关于少女在太兴城的生活,她是如何征服融入百里家,如何在修行上一日千里,露华浓照顾了她多少,某某食馆的饭菜又是多好吃……   少女东扯西扯总是落不到实处,却让江云晚会心一笑,傻徒弟也成长了很多嘛。   直到最后少女才笔锋一转,讲起那日在不周山的情景,即便以少女的青稚笔锋,江云晚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壮阔。   世家的修士们在太兴城就面对过神眷,三大世家的船队像柄血腥的长剑,从外围直接刺进不周山,将无数神眷钉在那里。   直到隐山退去,三大世家这柄剑才缓缓收鞘。   随后在露华浓带领下,世家的人在擎天峰和凌云峰都有过长谈,谈话的内容燕歌便不得而知了。   是啦,太兴城时露华浓曾说过,冬末时她会带着燕歌回不周山,却没想到正好赶上……   江云晚想起什么,在信堆里翻来翻去,都不见那三个字。   “真是小气,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没见面,走了连个信都没有。”   江云晚摇头笑笑,又看回燕歌的信,信末只剩离别的话,她跟随露华浓回了太兴城。   隔着信纸仿佛都能看到小丫头在挥手,让自己赶快醒来去太兴城找她。   但信末有行小字却让江云晚愣住,那显然不是燕歌的字迹。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快点醒过来,然后过来把你的徒弟领走。”   这样的口吻,大概是个整日冷面冷语的女子吧。   “还是老样子啊。”江云晚笑笑,想着对方在太兴城应该过得不错,松口气后把信封收好。   不过等此间事了,确实该去把燕歌带回来了,毕竟是自己的徒弟。   第一封离别的信像是开端,随着一封封信更多的离别在展开。   朱洛等了几个月后离开了不周山,但江云晚明白这已经是对方不顾宗族的结果了。毕竟朱洛原定就是折山之礼后离开,她又和家里人摊过牌,现在算是南朱宗的……   嗯,现在是南朱宗的大小姐了。   后面离开的是虞烟,等候许久后她终于回了千剑湖。   春息是最后一个走的,信中只是说要去执行两人当年订下的计划。   离开前她启动了守护宅邸的阵法,那是江云晚很久前就布下的,小蝶也有陆任峡派人盯守着。   江云晚想象对方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邸,独自锁上大门,离开了落英巷。府邸中从此飞鸟都进不去,只有流风偶尔吹进,轻拂那朵白色的小花。   沉默片刻,江云晚终于继续看下去。   时光仿佛在一封封信上流转,除了相熟之人的来信,还有各宗的问候。   也是,自己现在不仅是擎天峰卿,按照春息某封信的说法,自己现在好像有不小的声望。   当然也有些乱七八糟的信,譬如挑衅和邀战之类。   不过从第二年年中后,基本不见无关人的信了,大概连怀着恶意的人都失去了耐心,只有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仍时时出现。   简单看过几封,即便虞烟和朱洛都没有在信中说太多,但相互比对来看,也知道她们在为唤醒自己而奔走。   江云晚思索片刻,从袖中拿出紫砂小壶,像是用来泡茶的。   但这其实是极珍贵的远程飞信法器,是天工坊的得意之作,她成为擎天峰卿后才得到的。不周山中传令的法器也多与茶器相关,是天工坊那群大师的独特癖好。   犹记得多年前这类法器刚开始普及时,许多人错把信令泡在真正的茶壶中,而传令的法器则盛着沸腾的茶水,在六峰间到处泼洒,从峰主到弟子都是受害者。   江云晚拿出一枚玉片,将一些话刻录进去,随即把玉片连同些溪水都灌入壶中,手托壶底加热。   不多时壶盖因沸水而掀腾,整个紫砂壶骤然冲天而起,在热中消失在白云间。   那是擎天峰的方向,只要师姐知道了,其他人也就都知道了,不必再为自己担心。   “放心,我很快就回去。”江云晚眺望着云海,仿佛能看到世间的另一头。   三年如一梦,其他人又如何?   ……   “睽违人间三年,回来的感觉如何?”   磁性的声音传来,江云晚回头去看,金发的美人靠着古殿正门,白服裙带飘荡。   “算是,很奇妙吧。”   江云晚看着堆成半人高的纸堆,到现在才有种实感。   昏迷前自己还在不周山,那是严寒的隆冬,不周山危若累卵,血水在山中像是小河流淌。   但醒来后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自己在妖国的一角,人间至少表面上宁静祥和。   而落英巷已经成空,那些在樱树下饮酒的人散落四方。   轻轻挥动衣袖,那些无关紧要的信件都在空中碎裂,被女子压入水底,大概很快就会成为泥沙的一部分。   唯独春息她们的信还留着,像是白鸽般飞舞,纷纷钻回江云晚的袖中。   金发大妖已走过来在江云晚旁边坐下。   “怎么了?”江云晚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古怪,像是在审视一块上好材料。   “昨天听你说了那些,又联系之前我在你体内探查到的,我想你昏迷三年不久,应该是和那次在祖园中的变化有关。”雪使节说道。   “大概如此吧……”   江云晚沉默下来。   昨日她向对方坦白身份后,也说了许多自身的情况,包括蛇妖血脉引来的蜕变等等。   但祖园中那次因神眷而引发的变化,是在对方追问下她才说出的。   因为那次蜕变实在让她不寒而栗,甚至感到恐惧,那只自己化成的妖魔好像还藏在她心底深处。   “你也应该察觉到了,你这次醒来是种种阴差阳错的结果,算是治标不治本。如果不能根治,大概很快又会沉睡。”大妖顿了顿,“留给你的清醒时间也不多了。”   “是啊,一觉三年很有意思,但长眠百年就不用了。”   “我有些想法。”大妖看着对方眼睛,“你所说的那种妖魔化,应该能够重现,直面一次我大概就有办法了。”   江云晚沉默片刻,眉峰挑起。   “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第十一章 玩火(下)   微碧的水面穿行山间,宽处像是江面,窄得地方则只能容纳一条船通行。   而雪使节竟真的找来了一条小舟,在午后带着江云晚泛舟水上,两岸青山间有各色繁花盛开。   “妖国与我想的很不一样。”江云晚坐在舟头,白嫩的小脚划着水波,“我以为到妖国就会闻到血腥味。”   这里是山中一角,但哪里有血腥味,两岸传来的花香简直要让她睡过去。   “世人对妖国的看法对也不对,何况这里只是妖国边缘,等事态平息我带你去妖国深处,妖国确实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约莫江心时大妖放下桨,船下绵绵的绿水像条长龙,船周的水波是它的鳞片。   金发大妖伸出手指,从后轻按在江云晚的小腹。   “你体内有两种迥异于人间的东西,一处在这里。”   那是江云晚的陆府窍穴,里面的妖气汇聚成漆黑的沧海。   修长的手指顺着衣裙向上,停在了江云晚的眉心,“还有一处,就在这里,我想你应该知道那是怎么来的。”   “这就是我说的那具甲胄。”江云晚点点头。   在不周山祖园中,那具魔神甲胄融入了自己体内,醒来后寻找很久,才发现甲胄的力量安静蛰伏在那里,完全不似先前的狂暴。   江云晚想了想,将祖园中情况详细和对方说了。   “神眷化么……”大妖沉吟片刻,“我想那尊甲胄就像是催化剂,让那些神眷的力量汇入你体内,和你的妖化融合并产生反应,才诞生了你口中所谓的妖魔。”   “但那些神眷已经随祖园毁灭了,现在只有催化剂,缺了份原料啊。”江云晚慵懒枕在船头,看着水面的倒影。   “不,那些尸骨神眷虽然毁了,但它们的力量并没有消亡,而是当初就被魔神甲胄吸收起来,一同存放在你体内。”雪使节收回手指,“我能感觉出,那尊甲胄是催化剂,也是收纳的器皿。”   江云晚眼皮一跳,巨大的恐惧降临心头。   至高的力量是无数人竞相追逐的,但祖园里那种感觉她至今还记得,像是自己被一个叫做江云晚的妖魔占据。   如果说妖化带来的感觉是在深渊旁俯视,那妖魔化时,自己就是彻底被拉入深渊底部。   本以为已经将其甩开了,可妖魔仍旧追了上来,蛰伏在自己的躯壳中。   “这儿附近只有山和水,你可以尽情一试了。”雪使节双臂抱怀。   “怪不得要泛舟来这么远的地方。”江云晚随手划动水波。   “当然,古殿可是用来包养你的地方,打坏了怎么办?”   江云晚转头,笑容潋滟动人,“所以我才说,想包养我可没那么简单。”   ……   已经过了阳光最耀眼的时候,日头偏西,把天空渲染成温暖的色调。   江云晚的双腿还浸在江中,她闭上眼睛时,水面的折射似乎偏移。   下一刻紧致的双腿已经消失,修长的蛇尾在水中轻动,黑色的鳞片美丽又狰狞,像是有可怖的蛇蟒在水中潜藏。   细竖的蛇瞳血红,妖娆的蛇女已出现在雪使节面前。   像是喜欢蛇身游在水中的感觉,江云晚干脆整个腰身沉入水中,双臂挂在船沿,神色惬意。   “你的血脉确实奇妙,小时候在放逐之地时,我竟从没察觉出。”雪使节说着要去捏从水面另一端探出蛇尾尖。   “不许碰!”江云晚把尾尖藏在身后。   迎着对方的疑惑,江云晚只是扭过头去,“小时候你说自己是妖,我也没想到是真的。”   “是啊,谁能想到现在我们一样了。”   “我还是半妖。”   “妖国里种种妖物不尽相同,但有句话是大家公认的。”雪使节饶有兴趣打量着对方,“狐娇蛇媚,我想半妖也是差不多的。”   看着对方冷眼眯起的样子,雪使节笑笑,“不错,现在才有些妖的样子。”   “妖血带来的影响,我早就知道了。”江云晚轻拂心口,眼底深处显得嗜血诱惑。   蛇妖血脉不仅是让躯体嬗变,更会影响内心。时至今日内在已不知被改变了多少,许多所做所思,都是名叫朝千阳的剑修无法想象的,包括原来的江云晚。   “一知半解而已,你还不懂妖和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既然已经到了妖国,跟着我学做妖吧。”   雪使节看看天色,“开始吧。”   江云晚趴在船头有些犹豫。   “我对自己的实力还算有些信心。”雪使节和出水的蛇妖对望,“何况,你的时间不多了。”   对望的寂静中,江云晚终于闭上双眼,心神调动眉心处。   称为妖魔化也好,二段妖化也好,那种变化是以妖化为基础的,所以她才要先深度妖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当溪水在日光下渐红时,蛇妖倏然睁开双眼!   “……好像,不管用。”江云晚讪讪道。   雪使节放下戒备,无奈笑笑,把对方拉上船,“快到晚饭时间了,改天再试吧。”   一团光火在江云晚周边漂浮,很快她身上便烘干了。   两岸青山掠过,蛇尾惬意摆弄,江云晚看着那袭金发古服的背影。   “说来,你到底是什么妖啊?”   小舟另一头雪使节轻笑,手中木桨不停,“秘密。”   “哼,什么狐娇蛇媚,说不定你才是最过分的那……”   话语声戛然而止,雪使节只听到背后的扑通声。   转头看去,只见蛇形女子倒在船舱中,蛇尾挣扎绞动,而那张妩媚脸上不断有铜金色流质涌出,像是泥浆般将她的头颅包裹。   “云晚!”   大妖过去扶起云晚,手中术式已经抬起。   但只是须臾间那些流质已经凝固,像是有另一层躯壳吞噬了江云晚的头颅。   乌黑发顶丝缕般的金饰,犹如威严的冠冕。   发饰下则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像是极致魅惑的蛇,线条间却又带着威严。   而铜金色流质还在顺着脖颈蔓延,不断形成新的躯壳,上面妖纹纠缠,像是有另外一个人要把江云晚吞没。   雪使节不再犹豫,手中术法就要拍下。   “等等。”蛇妖抓住了雪使节的手腕,“我好像,还能控制我自己……”   雪使节一愣,身下女子虽然样貌变了,声音也低沉陌生,但眼神的确还是她熟悉的。   “大概因为这是第二次了,我能稍微控制些。”江云晚看着水面,水中是张威严陌生的脸,眼角锐利如刀。   她轻抚着陌生的脸,不仅是意识清醒,连蜕变的速度她竟也能控制了,妖魔的皮囊刚吞没到喉咙以下。   蜕变中的妖魔转过身来,适应着自己陌生的声音,“你可以开始研究了。”   雪使节松了口气,转过身去拿桨,“既然能控制那就回去再说吧,出来这么久,天狼大概已经在四处找我们了。”   片刻安静后,冷漠的讥笑声忽然传来。   “天狼么?一条无用的蠢狗,不知道你总是带着做什么。”   雪使节握柄的手忽然僵住,她缓缓转身,看着对方脖颈处的皮囊蠕动,“……云晚?”   妖魔靠在船舱中,一只手慵懒撑着脸颊,“何事?”   “你先变回去吧。”   “不必了,我现在感觉很好。”江云晚活动着另一只手,“你不必担心,我能掌控住,也很喜欢这些力量。”   雪使节起身,居高临下审视,“你确定?”   妖魔起身游曳,缓缓绕在雪使节背后,拿起对方的手摸在自己脸上,“怎么?你不喜欢这样的我么?”   雪使节皱起眉头,那张陌生威严的脸入手冰凉,好像真的是在摸一条毒蛇。   毒蛇的蛇尾也已经缠在她的脚踝上,像是要吞噬猎物的前奏。   “变回去。”雪使节冷声道。   枕在她肩上的那张脸不见悲喜,狭长的眼眸冰冷,“你在命令我?”   “不,我在恐吓你。”   雪使节一只手已经恰在对方脖颈上,但她身上的蛇尾也倏然缠紧。   两道身影纠缠翻滚下船,在彼此的角力中沉没如水。   而最后露出水面的是雪使节的一只手,术式已经发动,岸边一座山丘被隔空拽起,直接砸入水面!   万顷江水飞起,小舟都被打翻,在滚滚波浪中,江底闷声如雷。   ……   已经是日暮时分了,白鹭飞过平静的江面,红色的夕照让江面像是燃火。   小舟在碧色上荡开波纹,上面白服和紫裙相揉杂,紫裙女子双眼紧闭。   江云晚骤然坐起,茫然打量着周围情况。   自己身上湿透了,舟首的金发大妖也是如此,一团光火悬浮在船中央,烘烤着两人的衣服。   “你醒了。”   雪使节回头,金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之前我主动妖魔化,然后你说回去再研究,再然后……”江云晚用力按住额头,眼底满是阴霾。   金发大妖忽然抱紧自己,看起来柔弱委屈道:“做了那样的事,你竟然都不记得了吗?”   江云晚瞠目结舌,对方前后变化让她说不出话来。   “你那时说什么我既然想包养你,那就遂了我的愿,让我从此侍奉在你身边,然后你就,就……”雪使节似是说不下去了,只是深沉叹息。   “早就听说不周山的江峰卿水性杨花,果然是个提起裙子不认人的女人啊。”   江云晚脸上鲜红欲滴,“我,我只记得好像船翻了……”   大妖忽然噗嗤笑出来,别头掩住笑意。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爱闹啊。”江云晚扶额。   “不,你对我出手是真的。”雪使节收起玩笑,缓缓拉开胸前衣襟。   凹凸动人的锁骨下,那里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冒着热气缓缓愈合。   “这是……我做的?”江云晚呆滞在原地。   “向后看。”雪使节示意。   江云晚扭头看去,那是小舟刚刚驶过的方向,两岸的青山尽数倒塌,还有一座残骸正在缓缓沉入江水,像是历经狂澜的战场。   “确实是妖魔啊,可怕到让我不想面对第二次。”雪使节叹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是强行把我打出那个状态了么?”   “差不多吧。那时你蜕变没有完成,战力似乎只能发挥一部分,我才能把你从那副躯壳中拽出来。”雪使节坐到江云晚旁边,“如果让你彻底蜕变成那种怪物,连我都无法预估你战力的极限。”   “抱歉。”江云晚轻声道。   “没什么,对比起来小时候你发起火要可怕多了。“雪使节为对方撩开贴在脸上的湿发,“不过还好,我大概找到你昏迷的原因了。”   巨大的阴影忽然覆盖在江面,空中传来悠长的鸣声,像是古老精灵的歌谣。   两人抬头望去,深蓝的大鱼滑翔天际,长鳍缓缓划动,鱼背上庭院耸立。   年轻男子靠着庭院栏杆上招手,黑色小猫蹲在他的肩头。   “美人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丢下一只封着的玉筒,“妖国深处给你的急信。”   雪使节精准接住玉筒,“只为了这个就动用鱼车吗?”   深蓝的大鱼缓缓下降,天狼在上面喊,“当然不止,还有漂亮姐姐的事!妖国东北边缘六山三镇的黑帮开战了!”   “黑帮开战?管我什么事?”江云晚诧异。   “大战的一方是河港镇的黄猿帮,他们宣称如今是侍奉黑海棠之令在行动。”   江云晚神色尴尬,轻咳两声,“海棠是哪位?我都不认识的。”   雪使节笑笑,拆开玉筒来看,笑意却倏然凝住。   ……   深蓝大鱼已经浮下,身躯占据了大半的江面,旁边的小舟像是飘在鱼旁的小花。   两位肤色耀眼的女子,再加上天狼和小小黑,小舟显得拥挤。   “这是我的推论。”金发大妖把一枚玉片递给江云晚,“用识念感知即可,比说着要快。”   “你很赶时间,看来妖国深处有事发生?”江云晚接过玉片问。   “那只是其一,你的身体现在处于微妙的平衡,是我曾经用的那滴泉水让你保持清醒。”雪使节道:“但这情况至多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你就又会沉睡,长眠不醒。”   “那大夫我还有救吗?”江云晚眨巴眼睛。   “你倒比我还镇定。”雪时节笑,“好吧,大夫多跟你说两句,这玉片就是诊治情况,我回妖国深处取药,二十天内就会回来。”   “不能一起去?”江云晚问。   “那可是妖国深处,我怕你死在半路上。”   金发大妖跃上鱼车,“记住,在我回来前绝不能再妖魔化,无论变化多少次,你都不可能驾驭住,再有下次可能你真的回不来了。”   “放心吧,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江云晚仰望对方。   “天狼会留下来陪你,妖国之事你尽可以问他。尽量少动宜静,早睡早起身体好。”   “真把我当成你的包养对象了吗?”江云晚笑。   鱼车缓缓升空,江云晚和天狼在下面挥手。   “云晚。”金发大妖忽然又出现在栏杆旁,声音遥遥传下,“你还没叫过我的名字。”   江云晚一愣。   “雪是我的称号,使节只是我上次去不周山的职使,你从没叫过我的名字。”金发大妖喊着,“我的名字还是小时候你起的。”   江云晚怔住,旋即就要张口。   “不必勉强。”声音从鱼车传下,“等判定你就是我的云晚那天,我会听你喊个够的。”   声音遥遥飘落,鱼车已经飞出很远了。   在清越的笑声中,深蓝大雨再度发出古老悠远的歌谣,载着那位金发大妖,消失在火红的夕照中。   “从来没叫过吗?”江云晚还在舟头怔怔看着。   好像醒来后哪怕知道对方身份,也一次都没喊过。   自己是在害怕什么呢?   “漂亮姐姐。”天狼从后边凑过来,“我刚刚好远听到什么提起裙子的话,是大周那边的俗语吗?”   “是我水性扬花!”江云晚没好气白了眼。   她拽过船桨,在天狼指引下朝着山中某个方向划去,小舟载着女子也渐渐消失在火红夕照的倒影中。 第十二章 余月春晖   夜晚已经来临,小船在水面前行,天狼撑着船自得其乐。   江云晚坐在船尾,感应着手中的玉片。   果然如此,雪使节的诊断和自己猜测的差不多。   那具魔神甲胄既是催化剂又是器皿,这样强横的存在本不可能与妖气海洋共存,不知怎么自己承受住了。   但昏迷三年的原因也在此了。   甲胄就像尖锐异物,把自己身躯刺得到处都是洞,本元从洞里面流逝。   无论凡人、修士还是妖族,本元耗尽都是死路一条。   “所以漂亮姐姐你本能地封锁住躯体了么?连带着意识一起。”天狼听了推测不禁惊叹,“漂亮姐姐你好强大。”   江云晚不解。   天狼挠挠头,“姐姐你可能不知道,妖族与人族最大的差异就在这身血肉上。你能自我封闭说明不仅体魄强横,求生的欲望也融进血肉中了。这样的欲望比体魄更惊人。”   “……是啊,我一定要活下去的,然后不断变强变强……”江云晚怔了片刻笑笑。   “你的美人姐姐在鱼车上对我用了滴泉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江云晚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是妖国深处的东西,总之厉害又稀少。”   江云晚点点头,就是泉水中莫大的力量刺激自己醒来,但这不意味着自己痊愈了,此刻身躯仍像是四处漏风的袋子。   现在是泉水中的力量在代替自己的本元流逝,雪使节说的期限就是泉水力量还够漏一个月,漏完后就轮到自己的本元了。   到时候即便身躯没有自行封锁,自己也要强行沉睡封闭了,不然本元流逝就是死路。   江云晚看着自己的纤长五指,“祸兮福所依,那么福呢?”   “也不尽然是坏事啊。”船头的天狼说道:“美人姐姐说什么,你现在能妖化叠加神眷化,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眼里能够射电光吗?”   “射不了……”   妖魔化确实强大,但那也是通往地狱的钥匙啊。   不过好处其实也有些,譬如意外激发了第二个分身,而且十分特殊……   江云晚忽然想起什么,“现在神明之事应该传遍人间了吧,但天狼你们好像并不在意,包括我身上神眷的力量。”   “只是我自己不在意啦,美人姐姐也常说我没心没肺,但她不是这样。她只是见惯了大事,用人族的话说就是举重若轻。”拐过一个弯,天狼操纵着小船进入平缓水域。   “你的美人姐姐,在妖国到底是什么身份?”江云晚想起那座白木古殿,在雪使节手中也只是个小礼物。   “很不一般的身份哦,是妖皇的近臣,换句话说是妖皇的跟班。”天狼拍胸口自豪状,“而我就是妖皇跟班的跟班,我也很厉害哦。”   “妖国也有君主啊。”   “不,这只是借用了人族的称呼。照美人姐姐的话说,妖国就是棵开满血色花朵的树,妖皇是顶端最大的一朵,是统治者也是平衡者,来保证妖国不会自毁。”   天狼回身看着沉默的江云晚,“有什么不对吗?”   “只是太震惊了,天狼你是见着她侍奉在妖皇身边吗?”   天狼摇头,“美人姐姐每次去王庭都不带我,领了王命再带我去执行,我都没怎么见过妖皇。但美人姐姐确实很厉害,她巡行时便象征妖皇。”   “这样么……”   江云晚其实确有疑问,妖皇的近臣很符合那位大妖的一切,毕竟对方能代表妖国出使。   只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对方身上有说不明的感觉,不是近臣那么简单。   不过也确实是令人震惊的答案啊,许多年前在那片雪原上,瓷娃娃说要成为妖国的大人物来接她,原来并非空话,那时瓷娃娃就如此自信了啊。   ……   深蓝大鱼在夜幕中飞翔,越过大地上的山河,头顶的群星为它照亮。   时而有巍峨身影在群山中出现,但看到大鱼时他们又潜藏回去。   这只大鱼在妖国深处很有名,金发的女妖乘着鱼车巡行四方,“雪”这个称号在妖国象征至高的权柄。   雪使节此刻就在大鱼背上凭栏临风,这里不像小云梦那样春和景明,夜幕下藏着另一种危险致命的美。   她打开那只玉筒,拿出里面的信件又细细看了遍。   “老家伙,就不能多给我放些假吗?”   把信件揉碎成齑粉挥洒,大妖就靠着栏杆静候,碧绿的眼瞳映着星光。   片刻后手中的玉筒振动起来,这像是在意料之中,大妖淡漠地轻点玉筒,“何事?”   女子忽然换了种声音,高远威严,无法区别男女。   玉筒里有声音传来,另一头像是连接着某个地方:“在下惶恐,不敢打扰您休息,只是想问您的归期。”   “我不过离开了些日子,你们就无所适从了么?”   “不敢,只是王庭中事务堆积如山,都等待着您的决断。”玉筒中的声音不急不迫,但又无比恭敬。   “……我很快就回王庭。”大妖的神色也淡漠,是从未展现给江云晚的一面,“让那处妖乡做好准备,我需要取些东西。”   “准备很快会完成,您的意志便是至高。”   通话结束了,十分珍贵的玉筒也被捏碎,从高空坠落像是星光的碎片。   “江云晚……”   金发大妖的声音已恢复如常,她俯视着坠落的星光,浮现的却是紫衣女子巧笑倩兮的模样。   自己到底是真的确定对方是江云晚,还是只是把愿望强加给对方,让对方成为自己想要的江云晚?   夜风中无人回答,只有大鱼的歌声在群山间回荡。   ……   小船在河湾边停下,安静的水面倒映星光。   但这里并非白木古殿附近,水面还有无数灯火与星光作伴。   灯火来自靠着河湾的山上,分为几层的山镇热闹璀璨,隐隐的雾中来往都是妖异的身形。   江云晚仰头看着,忽然想起珍珑之城也坐落在河湾中,漂亮得像是琉璃,只是少了些热闹多了些出尘意。   春息的一封信中透露,千羽君两年前就已经离开不周山了,听说要出海去。   是奉掌门的意思,去验证世间的真相吗?   人间已经和三年前的不一样了啊,不知再见面时大家又会变得如何。   “真的要去吗?漂亮姐姐说你要静养,最好在床上躺一个月。”天狼说道。   “如果她没有成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月了,生命最后一个月你会做什么?”江云晚问。   “吃吃喝喝睡睡玩玩?”   “当然是要自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也说过我求生欲望很强。”江云晚笑,“妖躯出了问题自然从妖躯解,提升实力总是没错。”   “所以才要来这里?”天狼迷惑。   “此间事因我而起,顺便还能掌握和提升分身。”江云晚已经离船上岸。   “漂亮姐姐果然很厉害啊,长眠不醒不就是死?你很可能死在这个春天啊。”   天狼嘟囔着跟上,但仍旧深沉叹息。   他确实有些抗拒不想去,毕竟这附近,是那群狐狸的利爪下啊,危险藏在看不到的地方。   更何况……他还和狐狸很不对付。 第十三章 花有重开日   那是阴雨绵绵的城,春天时总有下不完的细雨。   光头的壮汉走在春花江畔,头顶是狰狞的刺青,脑后则是更狰狞的刀疤。   “呵,怪不得公卿世家们都喜欢往这儿跑。”   这位黑道打手狠狠吸着江畔的脂粉香,又低头朝胳膊窝夹着的女孩冷笑,“不过等我们消化完你父亲的地盘,我们也有钱来了。”   女孩十一二岁的年龄,身段还未抽条,那张脸已颇显姿色,将来必是名艳四方的美人,应该能卖个好价钱,这让打手很满意。   女孩四肢无力垂着,刚经历家族覆灭之夜,她的眼中一片虚无,甚至没有反抗的意识,就像只被猎人抓到的小动物。   打手带着女孩来到春花江深处,望着沿青山绵延的壮丽楼群。   “嘿,听人说你还是什么至阴之体,那更能卖个好价钱了,多少能弥补我们这一仗的损失。”   “不过以后你得换个名字了,可没客人敢找曾经黑道帝王的女儿寻欢,嗯……”打手拔掉了女孩的海棠发簪,那是她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了,“就叫海棠,你那位父亲不是喜欢海棠花吗?你就顶着这名字,做个人尽可夫的婊子给你死去的父亲看吧。”   男人狞笑着,“放心,以后我会常来光顾你的。”   而受过殴打的女孩只是茫然抬头,看着高悬的“缺月楼”三个大字,春雨中看不出她脸上是否有泪。   ……   那是几年后的又一场春雨,屋外伴着阴雷。   暖香帷帐中光头男人窒息惨叫,一根海棠发簪贯穿了他的脖子,名为海棠的花魁坐在他身上,冷冷地推着发簪,另一只手阻止男人挣扎。   男人最终暴起的眼瞳涣散,几年黑夜中搏杀,他很快就要摸到黑道的顶点,却没想到在准备与这女人缠绵时死去。   两个手下冲进房间也无济于事,没谁能想到这位尤物可人的花魁,能用一根发簪杀死三个人。   海棠站在屋中央拭去发簪的血,成为花魁并非只靠这张冷艳的脸。   这些年她学着怎样俘获人心,那双纤手能让任何客人屈服沉睡,连怎样笑都得重新去学,要笑出千百种风情,让男人们一见倾心。   但其实她学得最多的是如何杀人,每个深夜都在反复演练。   春花江畔像是染缸,她用了几年时间染出千娇百媚的皮,来遮掩那颗已经杀伐狠厉的心。   但这只是开始,仇敌并非她脚下这几具尸体,还有许多人未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一夜她在自己背上纹出无数艳丽的海棠花,重新投入钱塘的黑夜中。   ……   那是月光流照的清冷长街,尸体的鲜血流入青石板逢。   黑服冷艳的女人抽着烟杆,平淡的动作却摇曳人心,她呼出烟气往春花江畔走去,留下几具冰冷的尸体。   那几个都是坏了规矩的黑道,把手伸向了无辜的小孩。而女人现在已经黑道秩序的守护者,她的背后沉默的黑帮们跟随,她的背上也多了象征至高的“降魔天王怒相”。   曾有亲卫建议女人洗去天王周围的海棠花,那有些不合传统,但女人拒绝了。   那是父亲最喜欢的花,也是仇敌赐予她的名字。她已忘却了曾经的名字,如今她是缺月楼的花魁海棠,也是钱塘夜中的黑海棠。   杀尽仇敌后她并未离开缺月楼,因为复仇后是无尽的征服和空虚。   她已死尽亲友,如今只为自己的道义而活。春花江畔的时光也确实让她改变许多,用学来的技巧征服一个个男人,是她为数不多的娱乐。   而黑道的名声却让更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极少数能成为入幕之宾,被女人折服后又成为其在官面上的脉路,缺月楼也乐见其成。   “小的们,庆祝一声吧。”清理完不守规矩的渣滓后,女人朝明月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噢!”她的背后山呼海啸。   在月光簇拥下女人回到缺月楼中,房间的浴桶已照例满是热水,侍女在旁相迎。   “小姐今夜也出去了啊。”   “是啊,杀人放火这种坏事当然要勤快些,没闻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吗?”   女人脱去衣服露出高挑曼妙的胴体,坐于浴桶中刺青缭绕,她习惯在回来后洗去身上的血腥味。   “骗人,大家都说有了小姐后市面都安定许多。”侍女奉杯盏,“小姐,今夜的安神茶。”   海棠饮过香茶,在浴桶中闭眼放松,似是要睡去一般。   “小姐,别在这儿睡啊,等会儿要着凉的。”   “嗯,我只是休息一会儿……”   “小姐,小姐你真要睡着了。”侍女的声音越发遥远,像是雾气。   “小姐……”   ……   “漂亮姐姐!”   江云晚倏然睁开双眼,身前的热茶香味安神,飘出的热气像是遥远的雾。   热气外是热闹的长街,猩红的月光让夜晚都显得妖冶,妖国的月夜总是泛红。   “漂亮姐姐,你怎么了?”天狼在她眼前挥手,他们站在一个移动走售的茶摊前。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江云晚轻揉眉心,终于彻底回神。   这里并非钱塘的月夜,也不是属于那位黑道花魁的时代了。   “海棠么……”   天狼吹着茶面热气,“江姐姐,小云梦的鱼车上,你变成的女人完全是另一个人,是那个海棠还活着吗?”   江云晚摇了摇头,“她已经死了。”   海棠早已经死了,在这位黑道花魁生涯的最后,她的帮会终于也面临灭顶之灾。   但与其父亲的结局不同,海棠与当时的缺月阁宗主做了交易,以自己的献祭换来帮会的平安。   这是从缺月阁传到缺月楼的诅咒吗?花魁们都不得善终,要么面目全非。   那么自己这个妖女花魁的结局又是如何?   江云晚按住额头,海棠的感受在她脑海中回荡,仿佛她真的漫步在染血的街头。   在折山之礼前第二个分身就有显示征兆,历经三年孕育已经成熟,只是在跟随着自己的身躯沉睡。   小云梦的鱼车上,身躯三年的尘封被打破,分身自行激发。但自己沉眠三年的意识苏醒缓慢,属于海棠的记忆和情感覆盖上来,所以那时才觉得自己就是海棠。   或者说那个猩红之夜,出现得是海棠化的江云晚。   时隔多年,海棠的帮会都与那个时代一样消散了吧……   “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没有重蹈先辈覆辙,守护了自己的帮会们。”   江云晚看着杯盏轻声说道,仿佛能看到那位冷艳美人的倒影。 第十四章 妖山夜行   茶摊老板是只搭着汗巾的狸猫,推着小巧的木轮车,眼睛不时瞟着紫衣女子。   无论对方是人是妖,他从未见过这么妩媚的女子,不仅仅是样貌,而是那种骨子里的魅。   “镇上怎么多了这些带刀的?”江云晚朝狸猫轻笑。   记忆中海棠能笑出许多味道,但江云晚的笑更是一种毒,能销人皮骨。   狸猫老板只觉得整个山都开花了,夜中不知是花香还是女子的香气飘来,他看向女子指着的方位。   街头确实有许多身影都带着刀,无论顶着鸡头还是狗头,都是身形魁梧的恶徒,警惕的眼神似乎实在巡视。   “哦,附近几大黑帮今天都聚在镇子上了,好像说要停战。”狸猫压低了声音。   “停战?”   “歇会儿再打呗,直到有一方被吃掉才停,这次我看黄猿帮危险。”   “这样么……”江云晚向狸猫描绘海棠的模样,询问他几天前的猩红之夜是否见过。   “当然见过,领着黄猿帮穿街过市嘛,一看就是厉害角色啊。”狸猫拍大腿。   “漂亮姐姐那真的是你吗?”天狼在耳边小声嘀咕。   “差异很大,但那时的海棠确实是我。”江云晚低声回答。   “不过那蛇女可是大恶啊,路边见到卖花小女妖,见小女妖可爱就直接亲了一口,还问人家要不要跟随她。”狸猫感叹。   迎着天狼的微妙眼神,江云晚轻咳两声,“海棠是海棠,我是我。”   见狸猫知道的也不多,江云晚放回茶盏,付钱后带着天狼离开,狸猫还在后面望着。   她今晚和天狼一路从山脚打探上来,一是为找回猩红之夜自己模糊的记忆,二是要弄清黑道之战的缘由,两者似乎有很深联系。   “我承受过妖族血脉的影响,以为所有妖族都暴虐、狠戾,容易沉沦在欲望中。”江云晚回味着刚才那被温顺的茶味,“但看来不是所有妖如此。”   “所有妖都这样妖族早自毁了……虽然现在也有倾向。”天狼嘟囔着,“妖族血脉确实会带来这种特质,但越往深处的大妖才越明显,边缘的小妖们血脉都寻常,他们很多都是被挤出来求生的。”   “边缘的比起人族只是更狠厉张扬吗?”江云晚回忆着那晚的赌馆,又望向这个不知多少岁却朝自己喊姐姐的妖,”但你和你的美人姐姐好像也不止如此。”   “因为江姐姐你说的只是一面,也没见过我和美人姐姐的另一面。”天狼笑容灿烂,“说到底是姐姐你和世人一样,误解了妖的本质。”   妖的本质么……似乎雪使节也说过类似的话。   “可我为什么会这样?”江云晚抚着胸口。   太兴城蜕变后妖血的影响愈加明显,深度妖化时心绪更加高涨,就像那些蛇鳞长进了心中,要时刻在深渊旁拉回自己。   “大概,越厉害的血脉越疯狂吧。”天狼不确定道。   江云晚想了想一笑置之,好像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没有妖血自己就不会如此吗?   拨弄人心,暗操杀局,利用一切去提升自己,就像折山之礼前后那样,如今又为那些黑帮而来……   两只燃着蓝火的灯笼从旁边飞过,打断了江云晚的遐思,记得猩红之夜也看过差不多的。   “那就是怪?”   “诞生于妖气中的怪,可看作妖族中的一员,大多弱小,但强大者比大妖更邪异古怪。”天狼点头,“世人常说的怪谈、志怪故事,大多是他们引起的。”   “这位大妖脸生,但看起来很有见识。”   笑声在不远处传来,江云晚看去,蓝缎布的桌后坐着个短发男子,身上随意搭着开襟披衣。   两只灯笼飞到桌上,男子拿起笔在纸上勾勒,转瞬便画出两张海山纹的糊纸,两只灯笼换上后开心飞走了。   “也对,在这里应该掩饰下。”天狼自语道。   “先生是画师吗?”江云看见对方满桌的笔纸,对方耳后有些纹路,还显着妖身的特征。   “稍等,我今夜还有最后一位客人要来。”   男子正说着,一位盘圆月髻的妇人坐在他桌前,妇人衣装严整,唯独那张脸上长满眼睛,似是画出一般。   “夫人今夜又要换张脸吗?虽属无脸妖也要节省妖力啊。”男人说着。   “可是我现在这张罕见的脸夫君都厌了,只有您的妙笔能帮我。”妇人发出哀婉声音,脸上靠下的一只眼睛开合。   “世上没有看不厌的脸,以色娱人只是一时啊夫人。”男人整理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她这张脸就很好。”夫人发现了旁边的江云晚,兴奋地都要站起,“我就要这张脸。”   “天人之姿确实看不厌,但我也画不来啊。”男人苦笑,“我尽力画得漂亮,请夫人将就。”   男人拿布在妇人脸上擦着,不多时妇人脸上竟什么都不剩了。男人又拿起细豪小笔,在那张白板脸上勾勒飞舞。   不多时妇人便有了张颇具姿色的脸,虽然眉眼仍能看出是画的,但她对着随身镜子扶扶梳篦,便丢下钱欢天喜地离开了。   “在下水木郎。”男人笑着向江云晚行礼。   一直在旁饶有兴趣的江云晚终于开口,“先生喜欢书画?”   “书画只是形式,我不过是借其搜集故事,我喜欢故事。”   水木郎说着朝江云晚展示一叠宽纸,里面都是色彩绚烂的画,有的是武士们大战巨型的野蜘蛛,有的是披着人皮的妖怪掏出男人的心,每张都极具艳丽和狰狞,似乎有动人的故事被封存在画中。   江云晚走近拿起最外的一张,画纸大部分都被漂浮的灯笼占据,唯独灯笼后的角落,白衣的队伍抬着花轿前进,每个轿夫却都顶着狐狸脑袋。   “狐狸嫁人?”江云晚问。   “刚刚听到姑娘询问那只狸猫的事,心血来潮便画了这典故。”水木郎笑着。   “我问的是黑道事,和狐狸有什么关系?”   “这里是妖国东北一带,大多黑道都臣服在九尾族的势力下,他们开战也与此有关。”   “什么尾?”江云晚那画纸的手一顿。   “九尾妖狐啊。”水木郎回答。   看来确实走一趟了……江云晚放下画纸,“先生知道黑帮们聚会在何处吗?”   “黄猿的赌馆,为此他们今晚还闭门谢客了。”   江云晚道谢后便带着天狼离开了,赌馆本就是她的目的地。   望着紫衣女子消失在喧闹街头,迷离光影中不少妖怪都怔怔望着,水木郎只是轻笑。   他从桌底抽出一张画,画中女子妩媚绝色,一身浓紫衣裙。   “江云晚竟然已经醒了,竟还从不周山来了妖国……”经过刚才近距离观察,确定那女子就是擎天峰卿江云晚,为此他才搭话。   “那么得和二山卫说一声了,这女人似乎是个灾星啊。”水木郎笑着研墨,“但看来不过如此,一席话,一张图,又多了个入局之人。”   汇报是规矩,不过行动更要快啊。   何况隐山与妖国能否谈拢就在最近了,事关重大。   既然遇到,那还是顺手杀了吧。 第十五章 怪诞之谈   河湾镇因临近河湾而得名,这座妖冶的山镇分作几层,藏在绚烂盛放的红花中。   赌馆在靠近山顶的一层,这里的街道宽阔交错,本来是镇子里最热闹的,但今夜赌馆附近肃然,带刀的黑道们在街角巡回。   但这拦不住那位紫衣女子,她带着天狼站在死角的阴影中,距离赌馆不远。   “我们距离那个水木郎走了多远?”江云晚问道。   “他在下两层,怎么了江姐姐?”   “没事,只是觉得他的画不错。”   赌馆前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上面的贴花已经换了,从鱼叉变成了黑海棠。   夜空从刚刚便落起零星雨点,天狼撑开买来的油纸伞,“江姐姐,那些守卫来自不同帮会,今夜确实有黑道的聚会。”   江云晚看过去,那些恶徒衣服上绣着象征帮会的徽纹,从金盏花到猛虎头各不相同。他们的视线警惕而阴戾,大概都是各自帮会的精锐。   “江姐姐,找到了你准备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处理自己这群“手下”,他们连海棠徽纹都换上了。   “那夜只是我失控产生的意外,如果可以,让他们就此解除海棠之名吧。”江云晚笑。   虽然海棠分身还未彻底掌握,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环境,但收服黄猿帮终究是个意外,自己能否活过一个月还不好说。   雨点逐渐打湿木梁,赌馆正门的蓝帘布被掀开,一道身影忽然被扔出,冲出很远到了江云晚眼前。   江云晚有些好奇,见巡行的妖族们不注意,轻轻勾动手指,那个身影就滑到了她所在的阴影中。   那是个红发的小妖,脸上长着两个下巴。   只是他右手的一根手指断了,有着两个下巴的脸痛苦扭曲。   江云晚皱眉,这小妖她认识,那晚和她同桌打过麻将,是黄猿的打手。   江云晚蹲在伞下,“你的手指是被别人斩断的吗?”   小妖勉强睁开一只眼,看着那张妩媚绝色的脸,“是来接引我的天女吗……”   “你断了根手指但不会死,用不着接引。我是海棠的朋友。”   “老大的朋友么……”小妖虚弱地抽着气,晃动血淋淋的断指,“东林的巡山君借故要挟,逼我们抛弃老大跟随他,我照规矩和他们赌斗,这是失败的下场……”   小妖无力地朝江云晚伸手,“如果你是老大的……朋友,请找到她……”   “嗯,我会让她前来相救的。”江云晚从袖中掏出包扎用的纱巾。   “不,让她跑远走高飞……巡山君太厉害了。”雨点落在小妖满是血污的脸上,他的眼皮因肿痛而不敢合上。   像是心头被叩了下,江云晚沉默片刻,为小妖的断指包扎,“海棠似乎只和你们相处了一夜,值得你如此吗?”   “可她帮我们夺回了码头,我家里刚添了妹妹……很需要钱。”小妖颤声道:“而且老大的那些道义,我还是挺认同的。”   “明白了,你们在守护老大,也在守卫自己的家园。”   “如果是你的家园被毁,你会怎么样呢……”红发小妖终于昏了过去。   江云晚沉默下来,如果擎天峰被毁,自己会怎么样呢?   大概断掉十根手指,也要用嘴咬住剑柄吧。   女子找出一颗丹药塞进小妖口中,妖身血气旺盛,希望能保住他这根手指。   “天狼你说的对,妖和人天差地别,但妖和人其实也差不多的。”江云晚缓缓起身。   “江姐姐,你是因为海棠的关系在愤怒吗?”天狼听出了对方声音的冰冷。   “不,这是我自己的愤怒。”   ……   赌馆中灯火通明,大馆中黑压压一片,却又寂静无声。   每张长桌旁都坐满冷冽的身影,各个帮会的精锐们按着刀剑,杀意在无声流淌。   头目们的决议他们没有资格参加,但决议后的许多事还需要他们的刀剑来解决。   现在每个身旁的人,都是过会儿可能要厮杀的对手。   与正馆一墙之隔,古雅的内间要小得多。   房间角落陈列刀剑,旁边供奉着不知名的神佛,熏香飘出山木的味道。   这里的妖也少了很多,几位肃然的身影在中心围坐,他们的身后都跟着一两个妖,是能参与会议的心腹。   那只壮实的黄猿踩起一只跪坐的腿,全身褐色的毛发都炸起,若非身后的手下拉住,他已经朝对面的身影扑过去了。   对面正坐的身影魁梧,脸上带着斑斓的面具,露出的金黄眼瞳不怒自威。   “黄猿,赌斗也已经输了,还要继续下去吗?”   巡山君擦了擦衣袍上的血迹,刚才便是他的手下断了红发小妖一指,败者甚至无法在此间立足。   “你说的那个蛇妖大概是个骗子,还吹嘘是什么大妖,她今夜不会出现了。”巡山君的声音低沉。   “纵使没有出现,我们立下的誓言也不会更改!”老猿低吼着。   “如果你们归顺,地盘原封不动,九尾族那边我可以帮你们转圜。”巡山君眼睛渐渐眯起。   “丢掉港口时我也想过放弃,是那位蛇妖帮我想起了曾经的原则,即便没有她我也不会抛弃第二次了!”黄猿的手指抓破绣毯,“所谓黑道,不就是靠着这些可笑的原则,支撑着的可怜家伙么?”   “那看来没必要停战了!”   巡山君断喝,他身后的护卫拔刀出鞘,向前挥出凌烈的刀扇!   那显然是位好手,黄猿目眦欲裂,可他的身体跟不上反应!   刀光戛然而止,断裂的刀头插入绣毯中间,发出沉闷声响。   不仅是巡山君等一众头目,黄猿自己也愣住,他和手下都没来得及出手。   “既然不想停战,那就不要停好了。”清冷的声音自房间一角传出。   所有妖族循声看去,角落神佛前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位斜倚在枕垫上的冷艳女人,黑服漏出的后颈间刺青绚烂。   女人慵懒地捏着烟杆,口中吐出袅袅轻烟。   “你是谁?”巡山君铁块般的肌肉紧绷,那是行将暴起的信号。   那女子全无妖形,要么是个进来找死的蠢女人,要么就是……   “我就是你们在等的海棠,你刚刚要动的是我的部下。”女儿的锋锐的眼角看向黄猿,后者还在发愣。   风声忽然起于女人背后,那是巡山君的手下,他竟握着断刀悄悄绕过去了!   剧烈的轰鸣声中,那位手下与断刀一同飞出,撞碎了房间一角。   群妖这才注意到海棠旁边还站着一位,是个蒙着面巾的年轻人,仅漏出清新的眉眼和随意扎起的发。   “你又是何人?”场间又有一位头目大喝。   “我是海棠小姐的跟班。”年轻人甩了甩刚挥拳的手,“你们也可以叫我……”   “嗯……可以叫我夜之行刑者!”年轻人满意道。   满场死寂中,女人只是轻轻抽口烟,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你这是什么鬼名字,还不如之前备选的天狗。”   ……   春雨终于从北方推到了南方,入夜一个时辰后,雨点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   满街花灯被打湿,妖鬼们或飞或走,长街空了许多。   “猩红之夜见雨,阴气更重,天公作美么?”短发平头的男人收拾桌面,一边笑着感叹。   四个佩刀的妖族踉跄路过,衣服上印有徽纹,显然是今夜来到河港镇的黑帮成员。   “喂,是卖画的吗?给大爷们也画张像。”犬头武士喷着酒气大笑。   “画在一起还是分四张呢?价格是不同的。”水木郎望着明显刚从酒馆里出来的黑道们。   “受我们保护的小贩却伸手要钱?是完全不懂得恩义的混账啊!”四个妖族都大笑,为首的犬头把佩刀拍在桌上。   “论保护也是黄猿帮啊,你们不仅数量不足,脑子也令我失望啊。”水木郎微笑。   “嗯?没听过东林帮的巡山君大人么?”醉醺醺的黑道们咆哮,扯出自家统帅的旗豪。   但水木郎根本不为所动,他转头寻到街角又有几个黑道走过,笑着招手道:“那边的蠢货们,过来下。”   雨丝中又有几个魁梧妖族走来,恶狠的黑道们围着水木郎,有人拇指已经按在刀柄上。   “河港镇的妖如此无礼么?”后一组的黑道中,独目的妖怪直接把刀架在水木郎脖子上。   “刀上锈味很重,看来你杀生很多,估计都是弱小的妇孺吧。”清矍的男子嗅嗅刀刃,“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不顾肩颈上的冰冷杀器,水木郎从图纸中抽出一张朝黑道们展示。   那是张墨色淋漓的画,浓墨勾勒出阴密的山林,七个身影在林下拄杖行走,斗笠遮住了他们的面容,他们的脚埋没在荒草中。   “这是我在西南大山中听来的故事。山中偶尔会出现七人同行的队伍,没人知道他们的来路和去处,但山民们远远看到了就要立刻把脸埋进土中,因为见者必死。而每有新的生命死去,队伍最前面的人就会往生极乐,刚死去的则会加入队尾。”   “传闻队伍中最初的七个背负着莫大的冤孽黑暗,他们年复一年徘徊,在山林间吞噬着一个又一个生命。”水木郎笑笑,“怎么样?这个七人同行的故事很有意思吧,你们正好也是七个呢。”   周围花灯将雨丝染成五光十色,寂静中犬头妖怪忽然打了个冷颤。   他才注意到画中七道身影很清晰,他们走出的山林深处却很模糊,无尽的幽暗仿若地狱。   “……原来是个疯子。”独目妖怪冷冷收回长刀,疯子的血不配沾染他的刀刃。   水木郎却突然收起了笑容,本来他有张和煦温暖的笑脸,只有像这样眼白瞪大时,才能看出他的脸其实阴鸷冷俏。   “这样宝贵的故事,你们也不懂得欣赏吗?”水木郎冷冷道:“我可是在施展,你们平生奢求不来的神通。”   黑道们愣了愣,除犬头外都轰然大笑起来。“一个卖画的小贩,竟然也敢说有神通!”   天赋神通,在妖国中都是极稀少的存在。   他们本就比水木郎魁梧,围着后者就像一堵堵墙,大笑时投下的阴影都在抖动。   阴影中水木郎朝前递出图画,“那么,山中听来的故事,售价为零,你愿意买走吗?”   独眼妖怪下意识接过画。   “很好,交易成立。”阴影中隐约见到水木郎勾起嘴角。   犬头妖怪终于忍不住恐惧,拍向外帮独目的肩膀,“我们还是走吧。”   但入手质感让他愣了愣,那并非衣料,而是草苇一般。   犬头抬头看去,独目妖怪已消失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个蓑衣斗笠的身影,他手持探路的长杆,就像那幅七人同行的画一般,此刻画就在他另一只手上。   巨大的恐惧刚在心中炸开,犬头已经听到了一句阴测测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眼前斗笠下的黑暗,仿佛有魂灵寄宿其中。   “一个含冤被缚起,火中烧死惨凄凄。七人同行,七人同行。”   长街骤然烧起火光,水木郎低头像是不忍看,雨夜中只听到一声凄厉惨叫。   再抬眼去看,犬头的位置上有堆焦炭,焦炭中站起又一个蓑衣斗笠,腰间还挂着犬头的佩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剩余的五个妖族才反应过来,可他们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一个遇友遭厄难,尸衣斑斓血难干。七人同行,七人同行。”第二道蓑衣斗笠发出声音,像是幽魂又像是怨鬼。   长街上相继响起一声声惨叫,又很快平息……   “一,二,三,四,五,六,七。”水木郎满意点过身前的数目。   七个蓑衣斗笠的身影站在画桌前,那些本该是脸的位置被阴影覆盖,他们手中都握着探路的木棍,而原本的七个凶恶黑道已经彻底无影无踪。   “江云晚既然问路了,那么应该就在赌馆吧,那些黑道也正好该清除了。”水木郎轻声思量过,朝七道身影笑着,“去你们该回的地方吧,把那里无论人妖都杀光。”   一道道木棍擎地的声音响起,七道人影列成队离去,他们经过时彩灯的火光都黯淡下去,光线像是被黑暗吞噬。   水木郎眺望,只见到彩灯找不到的黑暗处,七道鬼魅逐渐消失在长街,只有幽冷的声音在雨夜徘徊。   “七人同行,七人同行。七人失一,见者来替。” 第十六章 春雨惊雷   赌馆外的雨越下越大,不时夹杂沉闷的雷声。   仲春时节,百虫惊而出走,万物出乎震,不是个夜游的好时节。   赌馆中的群妖似乎都受雷声激发,血气旺盛奔涌,视线死死锁在冷艳的女人身上。   “大将……老大您怎么来了?”黄猿沉声上前,一边斟酌用语。   “忠诚的部下有难,我当然会来。”女人声音轻轻,“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   黄猿还在惊诧时,女人已经望向那个戴着面具的妖怪,他们中间隔着断掉的刀刃。   “听起来你在找我。”   那张白底面具描着斑斓兽纹,街市上的孩子们常买来戴着玩,但在名为巡山君的妖怪身上却别样威严,他魁梧的身躯也同样少见。   “是我在找你!你这蛇妖还敢出现?!”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巡山君旁边另一个头目站起。   那是个宽鼻靛蓝的山魈,狰狞的疤痕斜着划破鼻梁,让他的神色都更显狰狞。   “我们认识?”女人歪头轻笑。   “想将这笔账糊弄过去么?好胆!”山魈嗓音尖锐,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   海棠,或者说江云晚挑眉,看向旁边的黄猿。   黄猿眼神古怪,凑在女人旁边低声,“他就是趁我们战败,讹诈大量银钱和港口的帮会头目。那晚您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地盘,乱战中亲自劈倒了他,当场了结了之前的讹诈条约。”   原来这就是那个猩红之夜的后半程啊,足够疯狂,不过也足够畅快……   “但看起来牵扯进来的不止山魈一帮啊。”   “山魈依附着巡山君,其他依附者便都参战了。”黄猿回答。   山魈拍席而起,“在巡山君面前你们也这样窃语失礼么?!”   “聒噪。”海棠抬眼。   明明没有妖法袭来,山魈却陡然窒息。   ——那女人的眼神像刀环束在他的脖子上!   “既然条约已解,应该尘埃落定才对,那你们又开战的原因是什么?”江云晚问黄猿。   黄猿愈发困惑,“妖国东北的帮会都会给九尾一族供奉,今年数额特别大,周围帮派都把数额压在我们身上。那夜天亮前您和我们饮酒,说这种不合理的供奉不交也罢,决断后您便醉带醉离开了,我们都很担心……”   “以邻为壑,沟壑拒水便要用强么?”海棠扫过房间中近十位头目,“九尾是?”   “从妖国深处青丘迁来的强大族群,狐狸们庇护着我们,是黑道中的仲裁者。”   “青丘九尾……”   跟苏卿卿姐姐有关?可未曾听姐姐说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海棠轻轻吐出烟气,望向长长地席的另一头,“大概明白了,为山魈的事情报仇是假,你们要强逼黄猿帮,替你们扛下过多的供奉。”   巡山君静坐如山,毛发旺盛的双手按在膝上,从海棠出现他便沉寂下来。   “黄猿帮占着百里内最富饶的港口和渔场,他们就有承担的义务。”巡山君缓缓说着,“听说你是外来的,那便告知于你,黑道能在妖国生存,从来都是靠着以小全大的原则。”   “如此混账的原则啊。”海棠笑。   “外来人,你要插手到底吗?”巡山君声音低沉。   “本该没有什么兴趣,但以我开始就该以我为终。”海棠淡淡道:“我不管你们和九尾一族如何,黄猿帮尽自己的本份就好。”   海棠用烟杆指指旁边几个黄猿帮的妖,“他们,我的人。”   铮鸣声响起,有木桶罩头的头目拔出怀剑,还有头目的利爪抓破地席。   他们平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统帅,但遇到真正威胁的挑衅时,黑道暴怒的一面便彰显,像是染满血锈的剑出鞘。   巡山君横举手臂,大袖垂下阻止了暴怒的群妖。   “或许你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但你连青丘的怒火也不在乎吗?”巡山君压着声音,“春天是狐狸嫁人的时节,没谁敢这时候惹怒狐狸们。”   “狐狸嫁人的传说我倒听过。”海棠想起今夜看到的那幅画,“说来狐狸们抬着的小轿,到底是去往何处的?”   巡山君沉默片刻,“那是狐族的秘密,听说是满藏财宝之地,是青丘强大实力的象征。都是绝世的珍宝,有能打破一切封禁壁垒的利刃,有能定住江河的法器,有……”   “等等!”海棠放下到嘴边的烟杆,“……你再说下那柄利刃。”   “你这放肆的……”山魈叫嚣。   “闭嘴!”海棠暴喝。   不仅是群妖,一直站旁边充侍从的天狼都愣住了。无论海棠还是江云晚,他从未见过对方这样冷酷霸绝的一面。   “能打破一切的封禁壁垒?”海棠盯着巡山君的眼神如同毒刺。   “……除了天地外的一切壁垒,传说中是这样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女人忽然收起了锋芒不语。   “我更改决定了……”清冷的声音升起。   “知道畏惧那些狐狸了吗?现在抽身你会得到我的应允。”巡山君说道。   “不,我更改只顾黄猿帮的决定了,我会接管这场黑道战争。”海棠嘴角牵起。   沉默片刻,巡山君的面具后传出声音,“那么,开战前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是位大妖吗?”   海棠挑眉,密语向旁边的天狼,“我听说大妖在妖国是奉承的词,对再弱小的妖都可以用,他们那么在意干嘛?”   “大妖本就是形容某种层次,才能用作赞语。”天狼解释道:“真正的大妖与修士中的天元境相近,最显著特征就是可以隐藏一切妖形,他们顾虑你的人身外形。”   海棠或者说江云晚了然,无论本体还是分身,自己平时能妖血人形,都是因为特殊血脉和嬗变是由人向妖所致,自己算来确实并非大妖。   难怪从那夜来到山中,许多妖族的眼神便古怪,一定要确认自己是否为人族。   “不是。”海棠淡淡回答。   黄猿惊愕抬头。   再不用巡山君下令,山魈咆哮者冲上来,尖锐的爪撕破气流。   那个猩红之夜的乱战中,他是重伤遇到女子当头一击,如今正面厮杀他绝不会输!   被利爪紊乱的气流飘散,扑空的黑影重重砸下。   天狼将山魈按在地面,后者被反束的手臂让他神色痛苦。   “没谁能突破我夜之行刑者。”天狼哼哼着,拔出先前的断刃,按在山魈后颈。   “你是……”山魈惊惧目眦,他听到海棠并非大妖,便再没在意这侍从的实力。   “不错嘛,看来你三年来进步不少。”海棠散漫笑着。   还有头目没反应过来,但巡山君知道至此已不可回转,大吼下房间中近乎所有妖族都跃起,朝天狼和海棠咆哮而去。   海棠缓缓收起烟杆,轻笑间正要站起,却倏然愣住。   离她不远的地方是关合的房门,她起身时却瞥到门底有浓稠血浆渗进来。   在众多落下的黑影中,海棠望向窄细的门缝。   外面应该是华彩的正馆,但不知何时所有灯盏都灭了。借着雷光能看到遍地倒下的身影,还有残肢浮在血浆中。   本来各帮的凶徒们都镇守在外,但今夜凶徒们遭遇了更凶恶的存在,滂沱雨声遮掩了这场屠杀。   悚然感在心中炸开,念头流转如电,女人就要沉下心神换回本体。   虽然不知为何,第二具分身继承了李幼念都没有的长庚妖躯,但海棠也只有空壳没有修为,对付小妖尚可,根本无力应付这诡谲场面。   “一个恶刑缠身死,链锈入骨无人识。七人同行,七人同行。”   森幽的声音在赌馆中响起,像是恶鬼的低语,又像是冤魂的哀歌。   女人眼瞳收缩如针,分身神通竟然发动失败了,自己被困在这幅躯体中了。   那是无形的领域正在赌馆扩散,此地所有神通都被禁绝!   轰然雷鸣压过了头目们的咆哮,盛大的电光终于照亮了真凶面目。   赌馆的正门早已洞开,七个蓑衣斗笠的身影并排在门前,似乎是夜雨时会在山中见到的赶路行人。   可他们的脚下血浆流淌,那是鬼狱般的情形。   在七个同行身影的背后,暴雨滂沱而下,吹进已如鬼狱的赌馆。 第十七章 鬼域(上)   春雷不知何时已变成炸雷,暴雨冲刷四野。   又是一道电光在外面闪过,照亮了赌馆中的可怖情形。   到处都是黑道打手们的尸体,夹杂着断肢残骸,牌九和骰子浮在厚厚的血浆中。   从房梁垂下的华灯都已熄灭,昏暗中顶着黑羽鸦头的妖族靠着门扇,他因左肢大出血而箕踞坐着,还能动的右臂握着长刀。   周围还有大片的黑道,他们来自不同帮会,本可能是拔刀相向的仇敌,但现在武器的方向都共同朝外。   那些铁刃所指的尽头,七道蓑衣斗笠的身影持杖前行,踩在血浆上竟没有任何声音,但这寂静的动作让幸存者们毛发悚起。   屠杀是从不久前七人出现开始的,但短短时间已接近尾声。赌馆汇聚的都是各大帮会的精锐,他们今夜需要警惕的只是彼此,却没想到在雨中鬼狱悄然降临。   也有人尝试呼喊内间的头目们,但声音似乎被隔绝了,内间的门扇也无法打开。   是那七人中的某位念诵了歌谣般的低语,于是鬼狱真的降临在赌馆,他们被困在其中。   死寂被最前方的妖族打破,僧侣般的身影横起锡杖,拔出尾端后竟是把刻满铭文的剑!   妖僧念着晦涩的诵言前奔,文字化作火焰缠绕在剑刃上。   他的修为几近头目们,远非镇中寻常的夜妖可比,这是他酝酿许久的一击!   杖剑斩过为首的蓑衣,后者来不及反应反应,化作挥洒的墨汁消散。   但来不及反应的并非只有蓑衣。   杖剑刚刚斩过,剩余六位蓑衣的手已经插入妖僧的躯体,妖僧生机断绝。   七人失一,见者来替。   当那些枯手离开躯体时,妖僧已经化为同样的蓑衣斗笠,带着粘稠的气息转向残存者们,手中还握着杖剑。   又恢复七位的蓑衣们气息再度高涨,让残存者们惊惧而绝望。   杀戮开始时就是如此,那七人并不会因成员消散而损失,但每有新的轮替进去,死者的本元似乎就会被吸收,七人的气息与刚开始时天差地别。   而新诞生的蓑衣已经举起手中杖剑,对准了内间的门扇。   门扇下的鸦头黑羽零落,他是黄猿的得力助手,以漂亮的刀术著称黑道,可现在刀口都在崩裂。   “老大,再不出来我们都要死光了。”他虚弱地喘息。   “或者你把海棠老大请来呀。”乌鸦绝望地苦笑,想起那个刺青绚烂的飒爽身影来。   虽然只有一夜,可那夜那个女人带给了他们勇气,也带来了一场奇迹。   杖剑飞出如电。   “我说了,住手!”   女子的冷喝骤然从内间传出。   门扇连同周围墙壁都炸裂,轰出的土石中诸多身影一同飞出。   黑服高挑的女子飞出间打飞杖剑,随后飘然欲落,天狼已冲过去一把接住。   “我说让你开路,不是让你炸房啊。”女子无可奈何地笑,天狼表情无辜。   其他帮会头目们则直接摔在血浆中,刚抬头便被那些蓑衣斗笠的气息慑住。   “说了情况有变,诸位现在清醒了么?”   海棠,或者说江云晚跃下,手中提着内间供在刀架上的长刀。   “再继续下去,你们的黑道战争就可以宣告结束了。”   参战各方都死干净了,战争自然结束。   在雷雨齐作的声音中,某位头目打破了寂静,他看着部下的尸体们嘶吼。   ……   又是一记轰鸣,某个角落的屋顶带着梁木塌落。   赌馆已经千疮百孔,大雨从许多破洞落进来,把地面的血浆搅成血河。   七个蓑衣斗笠散在赌馆各处,他们在妖群中散布死亡,冰冷而漠然。   “小的们的仇,我现在就要……”那只山魈挥舞利爪飞驰,朝最近的一个蓑衣咆哮。   “一个含冤被缚起,火中烧死惨凄凄……”   仿若冤魂的哭喊响起,山魈还未接触到蓑衣,躯体却赫然陷入烈火中,他在烈火中惨叫。   嗒嗒的声音急促,那是巡山君踩水飞驰而来,他一手扶着腰间刀鞘,另一只手已经挥刀斩下。   惨叫声戛然而止,山魈身躯从中间断开,化作两团焦炭落在血水中。   “如果不能拯救,那就杀死濒死的同伴,否则他们的一切都会被这些怪物夺去,这是对同伴的慈悲!”   巡山君振落刀上的血水,拼尽全力大吼,周围的黑道们神情悲怒。   江云晚在赌馆另一头看过去,巡山君是头目里的最强者,对比人族的地象境都是好手。   但他胸膛起伏剧烈,显然也到了强弩之末,面具多出的裂口漏出黑色毛发。   女子的不远处,黄猿搀扶着重伤的黑鸦,黄猿帮还活着的妖族也都散在周围。   背后忽然有破风声传来,一只蓑衣浮现在女子身后,高举长刀劈下,却只在血水中劈出波涛。   江云晚险之又险避过,她现在空有低境体魄而**为,不可能承受住这一斩。   “这只召不出烈火,但是能从任何的阴影中出现。”天狼一掌击退蓑衣,气喘吁吁说着。   “这不可能是寻常妖族的神通……是怪?”江云晚看着陷入黄猿帮重围的蓑衣。   她本以为蓑衣们是冲自己来的,但看起来是场无差别的杀戮,而她已经救下许多妖族了。   “比苍蝇还难缠恶心,一定是。”天狼骂着。   即便蓑衣们实力高涨也及不上他,可他每杀一个蓑衣,都有全新的在某个尸体上重生。   似乎被杀过的生灵都会成为蓑衣替补,而赌馆中尸体遍地,意味着那些蓑衣的复活近乎无穷无尽。   “他们并非无故袭来,是那个水木郎的手笔。”江云晚冷声道。   “水木郎?”   “我刚刚已经详细比对过了,这七个人和水木郎摊上的一幅画很像。”   “难怪……美人姐姐曾说十全者必有大漏,这些怪异能不合常理重生,漏洞一定在水木郎身上。”天狼摩挲下巴。   “是啊,破局之法在此间外。”女子全身都已被雨水湿透,水珠顺着细腻的肌肤滚落。   她点头望向赌馆出口,相距不远却可望不可及。   破局之法在此间外,可此间已被七个蓑衣封锁,在不停的死亡与重生间,蓑衣们已经要将所有黑帮吞噬殆尽。 第十八章 鬼域(下)   “这么久赌馆外就没个动静吗?”躲过一个蓑衣的闪击,天狼回头大吼。   “外面巡守的妖应该也都被杀了,赌馆的动静估计也传不出去。”黄猿咆哮回答,“我们也没法出去,这些怪诞们似乎能构建独特规则。”   虽然赌馆大门洞开,屋顶也都是破洞,但没谁能够离开。赌馆似乎成了没有东南西北的诡域,且无边无垠一般,黑道们朝着正门奔跑却永远无法靠近。   这样的限制一定有漏洞,可激战中没谁顾得上寻找。   天狼激战中忽然一个大跳到江云晚身旁,小声道:“漂亮姐姐,其实你有出去的办法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江云晚也诧异低语。   “猜的,美人姐姐也说你现在阴险又狡猾。”   江云晚气结而笑,“那些蓑衣的规则再诡谲也比不过阵法,有个外面的坐标我就能离开,恰巧我之前布了一个,刚靠感知寻找到。但只能供我一人离去,我正在想带你离开的办法……”   “漂亮姐姐你先出去,我正好保护你的小弟们。”天狼斩钉截铁,“你这具分身在这儿危险又无用,出去宰了水木郎那丫的我也得救了。”   江云晚皱眉,这自然是最好解法,但她不确定天狼能否支撑得住。   “虽然不知道你的神通是什么,但此间已经成了神通禁地……”   “放心吧,我能等到你回来。”天狼咧嘴笑着。   “何况死倒没什么,就是怕死后还要成为那副丑样子,不知道我的血脉顶不顶的住。”天狼咂咂嘴叹息。   地面上也有些尸体是蓑衣们无法利用的,似乎是因为那些妖族的血脉不俗。但血脉无法决定实力,他们已成为冰冷的尸体。   远处凌冽的刀刃荡开雨水和血浆,巡山君一刀斩断了一个蓑衣斗笠,可后者已经在角落的尸体上重生,且气息更为强大。   “黄猿帮的海棠!”隔着整间赌馆巡山君大吼。   他像是从血水被捞出,用长刀艰难支撑着躯体,宛如不败的霸主。   可他的头颅已经低下,压抑的不甘让毛发都颤抖。   “如果你能拯救我的部下,如果你能拯救我的部下……”   还活着的妖族已经不多,他仅存的部下们更是危在旦夕,精锐们是一个帮会的命脉所系。   黄猿帮的情况要好上很多,因为有海棠和他的侍从护着,那个侍从的实力甚至在他之上,何况其主人。   如果真的有希望……   “闭嘴,你的废话太多了。”   江云晚举刀按在小臂的血管上,力道之大连肌腱都被割裂。但她仍勉力举着,大量鲜血从天狼头顶浇下,染红天狼的脸。   “我这具分身也有妖血,若论及血脉古怪特殊,人间应该无出其右了。”江云晚轻声道:“不要死。”   天狼拍拍胸口,血渍下笑容灿烂,“我可是夜之行刑者。”   “活下去啊,夜之行刑者!”海棠,或者说江云晚,将长刀插入地面。   女子垂着鲜血流淌的手,避开一个蓑衣的截杀,脚踩某种玄妙步伐,竟真的靠近了正门,冲进茫茫的夜雨中。   也有妖族想依样学样,却怎么都无法靠近正门。   而赌馆内的厮杀还在继续,天狼一把扯过黄猿,后者刚刚所在的地方忽然升起千百刀刃,像是某种极刑。   黄猿心有余悸,那七个斗篷各有神通,但不论哪个都无比残忍。   “阁下准备怎么拖到大将成功?”黄猿询问天狼,在残忍的妖国谁都会尊重实力。   “你听过,天狼食月的传说吗?”   长啸声骤然在赌馆中升起,像是荒野上的狼啸。   赌馆之外大雨滂沱,可夜空却有猩红之月浮现,红色的月光和雨水一同落进赌馆,场面迷幻而妖冶。   又有千百刀刃从地面升起,但天狼这次直接拍手轰下!   千百刀刃被摧成碎片,天狼的手臂也如滚刀肉般,甚至能看到多处白骨。   但猩红的月华落在天狼身上,他破碎的血肉极速蠕动,快要断裂的白骨也愈合,转瞬这可怖伤势已好了七八。   “呵,封禁神通发动……我今夜可是来踢馆的,进来前神通就已经发动了。”天狼把黄猿扔出去,望向那些蓑衣,“只要有月光在,小爷就是不死之身!”   能够持续存在的神通……黄猿一惊,“不死之身?”   “开个玩笑,恢复得很快而已。”天狼拔起江云晚落下的长刀。   接连有三四只蓑衣斗笠被吸引过来,随着他们的浅吟低唱,天狼骤然没入烈焰中,又有刀剑加身,冤魂噬咬。   天狼一手拍散火焰,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可血肉又在迅速蠕动愈合,月华正汇入他体内化作生机。   雨水都被月光染成猩红,天狼在猩红的雨幕中踏浪前行,他的脚下刀剑和冤魂丛生。   “来来来,看看是我先倒下,还是你们的复活次数用尽!”   天狼沐浴在鲜血中大笑,挥刀斩杀蓑衣。   当雪使节和江云晚在时,他表现得就像无害的邻家弟弟。但当他尽情厮杀时,笑容狰狞而嗜血,这一刻妖族的特质展露无余。   “阁下且等我!”   被扔到墙角的黄猿摇晃起身,拿起长刀咆哮着跟随冲锋,他要守住背后的部下们。   可冲锋时黄猿也不禁心中腹诽。   “天狼食月……可传说中食月的不是天狗吗?”   ……   赌馆在靠近山顶的地方,因而下面几层未受影响。   但这样的大雨,镇子的居民也基本都回家了。空荡的长街上只剩摇晃的华灯,在雨中散出迷离的光影。   短发男子走在清冷的石板街上,雨幕从撑着的油纸伞外落下。他背着长方的木书箱,宽松的衣角随步伐轻晃。   水木郎看着手中的那叠图纸,最上方的就是七人同行图。   “真是不错的故事啊,让我忍不住期待结局了。”   大雨没有妨碍男人的兴致,他继续向后面翻阅图画,目光欢愉像是在欣赏珍藏。   “嗯?”   男人的目光在其中一幅停下,是那幅描绘狐狸嫁人的图画,他曾展示给江云晚看过的。   图画本身没有差错,可图纸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撮毛,齐平而呈黑色。   “猫毛?豹毛?”   不对……男人的眼瞳倏然收紧。   狂暴的气流席卷风声而止,水木郎向后看去,紫衣女子御剑而来,惊鸿般斩开暴雨。   脚尖轻点地面,已换回本体的江云晚手提长剑,另一只手上纸伞撑开雨幕。   暴雨连接天地,天地间一袭婀娜紫衣独立。   “这是姑娘留下的?”水木郎已无初时的惊骇,举起那撮毛询问。   “我的猫最近脱毛,本来是标记你以备不测的,没想到刚好用上。”江云晚淡淡道。   “那我是何处引起了姑娘的怀疑?我自问没什么破绽。”水木郎饶有兴趣。   “你的眼神。”   “姑娘风华绝代,我的赞美发自真心,都已经表现在眼神中了。”水木郎询问,“这都是破绽,姑娘竟如此了解人心?”   “我只是了解男人,那不是初见的眼神,赞美中还隐藏着审度。”江云晚挑眉笑着。   “我该说不愧擎天峰卿威名,还是不愧钱塘第一花魁的艳名?”   “如果到缺月楼做客我会和你谈风月,可是今夜我没有兴致,也没有时间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长剑如苍龙出水,带着满街风雨奔向水木郎!   男人幽魂般向后飘去,随手扔出一张图纸。   长街两侧的墙壁忽然拱起,一个个土石人形浮现出。都是两人上下一组的细长人形,下面的人腿极长却手短,坐在其上的人腿极短却手长。   无数只竹竿般的鬼手探出墙面,朝江云晚刺出的长剑抓去,虽然鬼手转瞬就被搅碎,但长剑的速度也确实被拖慢。   “传说古时南海深处,有个脚长国还有个手长国,国民们都身形畸变,无法独立生活,是手长国民骑在脚长国民身上,在浅海处合作捕鱼为生。”水木郎向后飞驰,一边笑着介绍。   “有趣。”江云晚搅动长剑,整条长街的鬼手都被搅碎。   但女子长剑未停继续搅动,无数雨水泼洒在路面,化作一团团轨迹玄妙的水纹。   “阵法?”水木郎惊讶。   每团水纹中都有极长的影子探出,那是水流的长臂抓向水木郎,像座鬼手丛生的地狱。   江云晚那边也没有停下,右手向上抛起纸伞,手指在虚空中画出无数繁复道纹。   她的身形再度加速,像是奔雷袭过长街,一剑斩过被水手困住的水木郎。   轰鸣声响中两道身影再度分开,江云晚轻盈落回原地,纸伞恰好落在手中,将大雨挡在伞面外。   水木郎还在原处,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击退了江云晚,连带地面的阵纹都全部毁去。   “剑阵合一,了不起。”水木郎的伞面多了个缺口,“受到了什么攻击,就原样还回来,真是个小心眼的女人啊。”   “你是隐山的人。”江云晚淡淡道。   “……漂亮的女人连直觉都更准些吗?”水木郎的脸藏在伞面下说着。   “不止是直觉。那些图纸应该不是凡物,但你仍无所顾忌给我看,甚至让我看到了那张七人同行。”江云晚歪头看着对方,“这是隐山一贯的高傲作派,总觉得众生为鱼肉,自己高高在上执子。”   “果然是我隐山的宿命之敌啊。”伞面下传出笑声,“隐山二山卫部下,头号大将水木郎,见过擎天峰卿。”   “你不是从外潜进妖国的,隐山的根早已扎进了妖国?”江云晚问,“但你今夜似乎不独为我……为何要杀光那些黑道?”   “就当是厌恶吧,原因都不重要,他们的命运已经注……”   水木郎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江云晚举起了指间图画,正是那幅七人同行,而两人刚刚只是近身了一瞬而已。   豁口的纸伞被扔在地上,水木郎用力鼓起掌来,任凭大雨浇在身上。   “很好,很好,无愧是擎天峰卿。”男人在雨中大笑,“江峰卿,不止是我一个,我二山卫之部尽在妖国。还是和以前一样,这盘局已摆好,峰卿敢入局否?”   “自然,就以杀了你,作为入局的开始。”   抬脚踏出遮月步,女子已出现在水木郎身前挥剑!   但波动骤然浮现于地面,是那把水木郎扔下的雨伞,翻过来的伞面里竟然也绘有墨色淋漓的画。   画中是堵朴实无华的高墙,但高墙竟生有手脚。   巨大的光影横亘在江云晚身前,像堵高无止尽的墙壁,高墙被江云晚一剑斩碎,可后面仍是墙壁。   且高墙不止一重,层层墙壁一直蔓延到长街另一头。   水木郎的声音也从长街另一头传来:   “既然赌馆之围已解,在下没兴趣以一敌众。江峰卿,敬候入局。”   显然他已逃到了层层高墙的另一头,那柄伞也被带走了。   江云晚只是斩碎一面墙便不再追赶,照这样的强度等她斩穿长街,水木郎早已无影踪了。   “局吗……众生为鱼肉,其实你们也不例外。”   江云晚又取出那副七人同行的画,握在手心片刻,便将其化作灰烬洒出。   隐约能听到冤魂般的尖叫,尖叫又随着灰烬消散。   看着逐渐从第一座消散的高墙,女子撑着纸伞转身离去。   “隐山……”   握着伞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婀娜紫衣渐渐消失在夜雨中,杀意让周围的雨水都飘散。   ……   大雨渐渐歇了,只有细碎雨丝飘洒,猩红之月挂在夜空,已经渐渐向西去了。   靠近山顶的赌馆几近废墟,血水里面流出。   那七个蓑衣斗笠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幸存的黑道们颓废坐在里面,伤势不重的都已出去警戒了,虽然今夜没谁敢靠近。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黑服高挑的女子踩着积水而来,警戒的黑道们一愣,旋即恭敬让开,眼神热忱。   海棠垂着的小臂冒着热气,被割裂的肌腱正在缓缓愈合,妖躯的特质展露无遗。   赌馆中遍是狼藉血腥,活下来的黑道们踉跄走在尸体中,检查是否有生还者。   海棠刚走进去,巡山君便已出现在眼前,高大的身躯满是血污,面具上遍是裂痕。   “虽然也与我有关,不过有人要杀你们,今后小心。”海棠仰头道。   沉默片刻,巡山君忽然长刀拄地,魁梧的身躯就要下弯。   “谢谢,你救了我的部下……”   深沉的话语戛然而止,女人忽然拽住巡山君衣领,将其庞大的身躯拉到眼前。   “道义不守,刀剑也弱,连自己的部下都无法保护,就别那么多废话了。”女人桀骜冷笑,“但是隐山要你们死,我就一定要让你们活,哪怕你们想死都不成,现在先滚到一边儿去。”   推开沉默的巡山君,幸存的头目们也都毕恭毕敬,女人快步到赌馆深处。见到黄猿守护着的角落,天狼靠着废墟拄刀,她终于松了口气。   “……不错嘛,小子。”   血污覆盖下,天狼全身竟没一道伤口,但仍能看出他无比虚弱。   天狼颤抖着比起拇指,笑容灿烂,“我说过,没人能突破夜之行刑者。”   女人回之以微笑,不顾那些血污,上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做的很好,夜之行刑者。” 第十九章 人间作沙盘   暴雨冲刷不周山,声音在八百里青山中回荡,像是细密的战鼓声。   已经是深夜,凌云峰顶的云路阁却依旧灯火通明,这座素雅的殿阁中充斥着执事们奔走的声音,还有笔锋的沙沙声。   所有的忙碌都如机关般精密,机关的中心是片灿烂的金色,那是座巨大立体的沙盘,沙盘中高山巍峨,大江奔流。   洪掌门站在山河盘旁边,四面八方汇聚来的资料流水般从他眼前经过。   金光峰的修士们打造出这座山河盘,整个人间都在其上。大江从西南妖国而出,飞越茫茫山河汇入东海,一切都是璀璨的金色。   应要求夏鲤将一壶热酒放在洪掌门旁边,虽然里面的酒已经被掺得与养生茶无异,但看男人一饮而尽丢在一旁,应该是没有察觉。   三年来男人大都是老样子,事务推在一旁,在阁楼顶偷得浮生百日闲。唯独遇到隐山之事时,男人就像睡狮睁开双眼,尤其是不久前三宗一卫确定下事宜后。   “下次还是直接上酒吧,倒春寒有些冷,我喝酒只是为暖身子。”洪掌门忙完一阵,忽然冲夏鲤笑:“虽然不年轻了,但我还没到养生的时候。”   “如果掌门是凡夫俗子,这个时节我该去给掌门上坟了。”夏鲤想了想道。   掌门对自己的内助总是无可奈何,“不要劝我什么松弛有度,对着神明舞刀弄棒那么些年,现在终于知道对手是谁了。”   “其实只是神明的喽啰和信徒。”   “那可是神明的喽啰啊。”洪掌门笑,“所以是有喽啰们的消息了吗?”   虚幻沙盘上标记星罗棋布,如两条长龙在山河间飞驰,又如两支大军对垒。   整个人间的消息都汇聚此处了,不知算振奋还是噩耗,种种迹象显示,隐山也在准备决战了。   而沙盘便如棋盘,决战双方已不知有多少子落下了。   “一山卫和三山卫仍旧无所踪,但找到了二山卫的踪迹。”夏鲤取出一封文书,“和之前的推断一样,二山卫确实不在大周境内。”   “妖国?”   “不仅是二山卫自己,其整个所部都在妖国中。是青莲峰主推算出隐山某部所在,在西北大泽追杀七天七夜所获的消息。”   “不可能,妖国近乎世外之塞,隐山如何能将整个二山卫部凿进去,除非……”洪掌门拆开文书看了,沉默不语。   “除非二山卫所部就是在妖国发展壮大的。”夏鲤说出了文书上结论,“经手消息的长老推断,二山卫既然扎根多年,现在却露出形迹,是要出妖国一同决战。”   “不,他们不会离开妖国,反而会扎根更深。”洪掌门摇头。   “……要将妖国拉到他们那边?”夏鲤很快就想到,皱起眉头,“记得前人书中记载,妖国之中盘根错节又危险,简单说服几人无用,隐山要如何控制整个妖国?”   百年前曾有天南修士,冒死入妖国一游,后来写了《杖客游记》一书,里面说妖国如同长在血潭的妖树,每有一朵瑰美的花盛开,便是树下血潭中又浸了尸骨。   “或晓之以利,或威之以刀兵,天下事向来如此。”洪掌门弹着文书,“你看隐山行事,会没有准备么?”   “……我们打进去?”夏鲤脸色淡然,口中话语却惊人。   “打不进去的,人妖二族征战不知多少年,人族向来也只能喊喊‘保我家园’、‘威镇西南’之类的话。”洪掌门苦笑摇头。   “我们也派人入妖国?但不提是否能得妖国信任,时间也来不及。”   周围执事和长老们仍旧忙碌奔走,不周山和鱼龙卫是两大消息枢纽,诸多关系人间的决策都从这里发出。   但山河盘旁边却安静下来,许多急需掌门定夺的决策都被推开,渐渐整个云路阁都安静下来,阁中气氛凝重深沉,只能听到外面的暴雨声。   “并非没有希望,如果掌门先前推测无误,那不周山亦有利剑在妖国。”夏鲤忽然说道,能被誉为利剑之人,自然不凡。   “我知道,所以不要让我想起来啊。”洪掌门深沉叹息。   暴雨如注,已经后半夜了,雪路阁终于也陷入黑暗,里面的人都散了。   黑暗中有一豆火苗,是洪掌门在照看山河盘。会想着之前的决定,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但大战将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山河盘隐隐散发光芒,上面排兵布阵如狂龙,洪掌门已经能想象到,开战后场面该是何等血腥。   “嗯?”   洪掌门忽然皱起眉头,从山河盘看隐山手笔,总觉得蕴含着某种趋势,像条通往远方的大道,但最后的方向却未明。   “你们要做什么?”   寂静的云路阁中,男人默不作声推算,烛光向北直抵放逐之地,向西到苍茫的北烈国,向南一直到苍梧城……   他在推算隐山所有可能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都快要燃尽时,洪掌门推算到最后一条方向。   油灯一路随着前行,掠过云梦泽,掠过东南形胜,一直到东海之滨。   那里大城林立,所出赋税近乎王朝的三成。   而其中最为繁华富庶之城,名字简单却王朝皆知。   钱塘。   ……   沿着黑夜的流云向南,在人间的西南春雨已经渐渐停了。   青山夹道的春水中,女子撑着一叶扁舟前行,舟头挂着一盏温暖的灯,照亮女子动人的眉眼。   她忽然仰头望着夜空,望见一道流星划过,飞向人间的最东方。   看着那个方向,女子轻声吐出两个字。   直到流星消失在东方的角宿间,女子终于收回视线,屈指盘算。   “还剩不到一个月……” 第二十章 雨过天晴   雨过天晴,温暖的春光拂照青山。   “啧,安静!”   清溪潺潺的水边,江云晚拿着一只刷子,蘸上褐色的汁水刷在天狼肩上。   “这真的不是烤肉用的酱汁吗?”天狼有气无力,躺在地上也确实像准备上架的肉,阳光贴着白木古殿的檐角照来。   白木古殿似乎是藏在某个狭小的山角,山角中堆着红枫和翠竹,不知源头的溪水穿过繁花而来,像是小小洞天。   昨夜赌馆大战结束后,天狼原本完好的肌肤很快皮开肉绽,所有积蓄的伤势全都爆发。江云晚用小舟把他带回白木古殿,就像从屠宰场拉回了一头宰好的猪。   “我的师姐是修行界最好的医师,你现在还有疑虑吗?”江云晚不停刷着,每刷过一处,旁边小小黑就咬着绷带贴上去。   “天狼食月,好威风的神通名字,但后遗症更威风啊。”江云晚调笑着。   天狼昨晚伤势集中在胸背,但现在双臂都爆满血口,神通的反噬比昨晚的伤都夸张。   照现有修行界认知,天赋神通是极少数妖怪悟得了天机一角。但看来强大神通会有限制,平凡的神通未必弱小,天狼也说他用了无数日夜打磨神通。   “后遗症不止这些,一段时间内我都不能再用天狼食月了,否则那年越秀山我也不会受困了。”天狼声音发闷,小小黑正在用绷带缠他的脸。   江云晚想起当年从包围中救出天狼,对自己来说还是夏天的事,但对天狼等人来说,已经转眼三年了。   “看来三年来你没闲着,已经从野狼要变成狼王了。”   天狼朝着天空伸手,最终无力撂下,“确实没闲着,但也只是借了东风。”   江云晚明白对方说的东风是什么,春息留下的信中有提到的。   三年前隐山扭曲了大地灵脉,让许多启神宫将要出世,但天地间的元气也充盈到太古以来的极点。   在人间将亡的压力下,借到这股东风的肯定不止天狼,也不知虞烟、朱洛她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步。   江云晚伸手感受,仿佛元气会像透明的风刮过。   嗯,确实充盈了许多,但比起自己体内的妖气转化,还是要差上不少。   天狼以为江云晚在感怀自伤,晃悠悠比起拇指,“只是睡了三年而已,就算寸步未进,依漂亮姐姐的天赋也能赶上的。”   “看来三年来你的嘴皮子也进步不少。”江云晚直接把酱汁刷在天狼嘴上。   “还有你,不准摆脸色!”女子纤长手指指向旁边的黑猫,“昨晚要是让你跟着,说不定你就死在赌馆了。”   一直悻悻的小小黑轻吼一声,收起了挎着的脸色。   江云晚笑笑,拿起一个药瓶放在小小黑面前,“不过你的毛发功劳很大,下次带上你就是了。”   小小黑本体是异种的黑豹,如果没有遇上不周山,大概率是茫然无知过一生,极小概率能成为不断挖掘血脉之力的妖。   但现在它修的是玄门正宗功法,吃的是金石灵药,已经走得是和妖族不同的路数了。   小小黑眼睛一亮,咬起药瓶啪嗒啪嗒离开了。   “把这个也拖走,我在东边的小山上挖了个土锅,把他埋进去下面点上火,快闻到肉香时再挖出来。”江云晚指着天狼。   小小黑藏好药瓶又跑回来,咬起天狼的一根绷带,不顾他的喊叫将其拖走了,“喂!这果然是要烤肉吧……”   “三年无寸功么……”   白木古殿前只剩下江云晚一人了,女子笑笑起身,褪去身上的衣裙,像山中的妖精褪去蝉衣,惊心动魄的线条会诱捕迷途之人。   江云晚缓缓步入静溪,不多时整个身形全都没入水面下了。   这片绚烂的山角安静下来,暖风送来春的气息,枫叶和竹片漂浮在如镜的水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镜面忽然被打破,整方池水如同沸腾,蒸起的水汽缠绕变化,像是一条巨蟒抬头峥嵘。   最后池面和水汽一同炸开,女子双臂撑着岸边起身,柔软的身形果然如蛇出水一般,水花落在她莹白的肌肤上。   ……   穿好衣服晒着湿漉漉的发,江云晚伸手握了握,细瘦的曲线中有强大的力量在流淌。   “嗯,三年来也并非无所得,但是要慢慢消化。”女子盘膝坐在草地上,“不过还是要看一个月后,希望能活到那时候……”   沉吟片刻女子从袖中拿出百折剑,捧在双手间观察。   三年前的不周山祖园中,小青在与金无昧的鏖战中力竭了,但怎么会沉睡修养得比自己还久?几次尝试唤醒,也都没什么动静。   不过能感觉到小青没什么大碍,似乎只是再需要些时日……   略作考虑江云晚还是收起长剑,决定不以外力刺激,等着小青自己慢慢回转。   至于分身的变化,只能自己慢慢探究了。   江云晚闭上眼睛,心神缓缓往体内沉去。   再睁眼睛时女子已来到漆黑的天地间,脚下是无尽的沧海,黑色虚幻的花瓣往天穹飘去。   而周围便是那些美人茧,又像是一颗颗浑圆的蛇蛋。   江云晚走到其中一处前,漆黑的海水凝固为基座,基座上已经没有茧膜了,长发坠尾的女子悬浮,眉眼静美温柔。   李幼念分身,在与金无昧之战中也有损耗,但慢慢蕴养已快要无碍了。   漫步在逆扬的暴雨中,江云晚驻足在又一处基座前,茧膜同样已消失,细挑冷艳的女人仿若沉睡。   这才是三年来最大的收获。   花魁分身们应该都属人身,李幼念便是如此,但不知为何海棠继承了长庚妖躯,还连带着获得了古老的妖蛇血脉。   是分身神通的提升吗?   但不管原因,这确实是最大的收获。   之前只有一具分身就带来莫大裨益,在阵道上一日千里,这是世间修士都不敢想象的,更不说分身境界提高后简直是又一个自己。   江云晚唇角勾起,第二具分身的专攻方向她早想好了。   以前自己运用长庚妖躯,就像穿着厚重铁甲横冲直撞,论造诣比抡大锤强不了多少。既然海棠误打误撞获得了妖躯,那正好是时候。   妖国此间的环境也正好合适……   江云晚抚摸眼前的美人,确实是张动人脸蛋,既有花魁的风情,也不失黑道至尊的威严。   要掌握新分身就该常常使用,但昨夜才是她第二次化身为这位黑道花魁,因为某种无以明说的隐惧。   在猩红之夜初次化身时,她险些迷失在海棠的身体中,忘记自己本来面目。虽然明知不会再现,但总觉得这些分身像是要吞噬自己的黑洞。   不过在昨夜被迫变为海棠,又体验过那些久远的记忆,江云晚忽然释怀了恐惧。   以前看着这些美人,就像在看自己的一件件衣服,现在却有了别样感受。   “同病相怜?物伤其类么?”   她扫视环绕自己的美人茧,就像在与里面的美人平和交谈。   “大概是天注定,要晚辈重现前辈们的风采吧。”   江云晚又看回那位背负天王怒像纹身的美人,心中对分身忽然有更深领悟。   化为分身时,就像把名为江云晚的蜡像烧化,灌进名为海棠的模具中。虽然那期间从外面看一丝一毫都与海棠无疑,但里面仍是不同的蜡芯,退出来也仍会重凝作名为江云晚的蜡像。   “黑道花魁么……还不错。”   江云晚轻笑抬手,点在了海棠的眉心处。 第二十一章 见狐   河湾镇靠近山顶的地方,一夜不见赌馆已经修复了很多,从一座像赌馆的废墟,变成了像废墟的赌馆。   但赌馆内外依旧冷清,这种情况遍布全镇,好像河湾镇是倦怠的小姑娘,夜晚则会梳妆为妖媚的美人。   赌馆里边的内间还算完好,熏炉飘出袅袅的烟,重新修复的刀架供奉着古刀。   黑服盘发的女人端坐于席上,满意看着自己随心律动的手指。   “您怎么了?”隔着一张矮桌,黄猿好奇问道。   “只是想多看看自己。”海棠,或者说江云晚笑笑,没想到心境有所悟后,对分身的掌握又更进一步,看来很快就能将第二具分身释于体外了。   黄猿没有深究,在桌面上摊开一张张图纸,旁边堆起契书一样的东西。   “河港镇是帮会的核心,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赌馆和港口。”黄猿展示从图纸中抽出一张,廊桥隔出无数码头的就是港口图纸。   黄猿又铺开一张占据整个桌面的大图,那是镇子连带整座山的全貌。   “我们保护着镇子不受外敌侵犯,同时要协调镇民的内斗和镇子建设。保护费则成立了专门款项,包括建工、济病和照顾孤寡等……”   女人抽起一张单子,这种黑道账目如今对她再简单不过。   “嗯,五十三年没有上调过保护费,难怪坐拥港口还这么穷。”女子点头感慨。   “这是不能对镇子竭泽而渔。”黄猿有些窘迫,又推开几张图纸,“向西十里帮会还有片林场,北山镇上也还有几家商铺,虽然不比港口也是重要资产,类似的还有……”   江云晚按下那几张图纸,笑道:“你是在向我交接么?”   黄猿扶膝直身,“虽然您昨晚流露了拒意,但我仍旧希望您成为新的统帅。”   女人抽着那柄无需烟草的烟杆,感受着体内血气被提炼,轻轻吐出烟气。   “先说说你退让的理由吧。”   “昨晚一役,我知道妖国一定又要掀起狂潮,我自认不适合乱局中守护帮会和镇……”   “说说真正的理由吧。”江云晚打断了对方。   黄猿沉默片刻才开口,“其实帮会最缺的不是钱,妖国终究是血腥之地,是我的实力不足,才让帮会到了今天的地步,帮会中也没有更强的妖了。”   “你是日妖?”江云晚问。   天狼曾经介绍过,在妖气单薄的妖国边缘,其实群妖的实力很好划分。   必须借助幽夜之气现形的便是夜妖,对比修士中的人初境还要稍弱。   而能不分昼夜自如化形的便是日妖,对比地象境也不相让。   当然人族修行以见道,妖族的道则在血脉中,二者境界比较只是个大概。   黄猿无言,只是摇头。   江云晚诧异,“现在可是青天白日。”   “很多年前我曾在山中吞食过古怪的黄精,后来就如此了,但实力也只是半只脚踏入白日之列。”黄猿声音沧桑。   难怪黄猿帮衰落至此,其他帮会的领袖基本都是日妖,那个巡山君在地象境也算高手了。   “所以你认定我,是为了给帮会一柄保护伞?”女子放下烟杆,“但如实说,我并非你所想的大妖。”   “您无需玩笑,我昨夜想过,拥有那样的侍从怎能不是大妖?即便并非大妖,您也不是寻常妖族可比拟。”   江云晚只是笑,对方这样认定,解释起来很麻烦。不过某种程度上也对,寻常的地象概念确实无法适用于自己。   “其实本不必说那么多的。”黄猿忽然抬头,眼神无比笃定,“那个夜晚,我们已经推盏喝过酒了。”   黑道花魁静谧无声,阳光照在她姣好的脸上。   “我曾存过收服你们的念头,我有一定要杀的仇敌,需要建立足够强大的势力。”女子也正姿,“我后来放弃是觉得,强抱入怀中的刀剑,是不足以出鞘杀敌的……”   黄猿忽然后退,撑手俯身,“黄猿帮愿意跟随。”   “你这是在把性命交给我。”江云晚淡淡道。   “我们曾受您两次救命恩情,即便以身相报也还差一次,这是我们的道义。”黄猿抬起头,“当然大家都能活下去,您带着帮会发展壮大就更好了,这是我们的愿望。”   江云晚还沉默未答,门外忽然传来沉有力的声音。   “既然谈及报恩,加我一个如何?”   房门打开后是位高大的身影,斑斓的面具正配华服,在外面守着的黄猿帮成员都怒目以视,手都悄悄按在腰间的刀剑上。   “巡山君之名,就是整日到处晃悠的意思吗?”女子笑着。   巡山君已经在方桌侧边坐下,“昨夜阁下救了附近十二家帮会,所以我不请自来。”   “分明是十三家!”黄猿在旁振声。   “午后接到了山魈帮全灭的消息。山魈已经死了,精锐们应该在选新统帅。据说发生了山崩,精锐们因昨夜的伤没有逃出,其他成员都被拖累了。”   巡山君说完,房间中安静许久,黄猿终于缓过神来开口:“据我所知,山魈那座山不是那样容易塌的。”   山不容易埸,那自然是有谁让它塌了。   女子轻轻吐出烟气,“原来如此,你看到天要下暴雨,便来我这里找伞。”   “阁下说的对,确实有妖要对我们动手。”巡山君沉声道:“我也知道阁下非寻常妖族,今次来是报恩也是寻求帮助。”   “青丘九尾一族呢?”女子轻笑,“记得他们是黑道的仲裁者。”   “名为仲裁者其实一直高高在上,近几年我们能接触到的,只有位叫做晏小雪的狐妖,但现在她也很少能联系到。”巡山君顿了顿,“我想下暴雨的不只是我们这里。”   “九尾不能指望,你们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庇护么?”   “复仇!”巡山君忽然以拳捶地。   “自保当然重要,但我们更想要复仇,从昨夜至今仍有重伤的同伴死去。”巡山君直直盯着女子,“如果阁下能帮我们复仇,我们奉上的将远超阁下想象。”   江云晚看着巡山君,又转头看黄猿,后者同样沉肃。   “我现在想象的只有一件事。告诉我,关于那件狐族秘宝的事,那把能斩开一切壁垒的兵刃。”江云晚说。   “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如果想要知道更详细的,只能去问狐狸们了。”巡山君回答。   “……很好,这样就简单了,事情都放在一起解决。”女人扣下烟杆,“告诉我怎样能到九尾一族那儿,其余的事容后。”   “您要去见狐狸们?这么急迫?”黄猿一惊。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等等!”女子忽然回首,透过屋顶的破洞看向远方。   但那里只有青天湛湛,白云悠悠。   “……我看错了。”江云晚回头,迎向诧异的两妖。   而在赌馆外附近的一座屋檐后,小巧的白狐正蹲在那里,眼角狭长似是在笑。   它静静望着女子,九条尾巴在身后轻晃,尾尖的红纹似是燃烧。 第二十二章 春时红叶已开遍   黄昏时赤红从天上压下来,海棠在镇子里漫步。   接近落日时已经有夜气浮动,街道上的妖影渐渐多了。昨夜那样的血腥,终归只局限在山顶,还有许多镇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山脚的河湾也是红色,远方有满载的渔船压碎波光回来。黄猿帮的几个刀客在码头巡视,他们亲切地和渔船们打招呼,但目光仍警惕着渔船后方。   河湾直通小镜湖,那里渔产丰富,但深处却藏着水怪。所以渔民们有不成文的规矩,渔船里流血的死鱼不得超过三成,以免血腥气引来能将渔船一口吞了的水怪。   但黄猿帮的人仍旧盯着远方,生怕忽然间有巨影浮出水面。   看来在这样的边陲小镇,镇民们需要的一切武力都由黑帮提供。这样的地方也才容易出黑帮,没有秩序的血腥之地,弱小者聚团自保。   有些镇民偷瞥那位驻足的冷艳女人,忌惮中带着好奇。   黄猿帮的妖怪则热情打招呼,神色尊敬。看起来海棠还未要接收黄猿帮,帮会成员已将她视为新主人。   “这些真的有用吗?看起来都是山中常见的药植。”黄猿跟在女人旁边,拿着女人开出的药单。   “药石成效与罕见无关,何况里面许多种只是在妖国才算常见。”海棠,或者说江云晚离开港口,沿着坡道上山。   因为她和天狼相护,黄猿帮的损失远低于其他帮会,大多都是伤患。她承自二师姐的医术还不足以出师,但救治这些妖族不成问题。   “您在曾经的帮会中一定很受尊敬,在这里也会如此。”黄猿折好药单收起。   “就当我是在收买人心吧,我不算什么好人。”   沿山脚向上观览河港镇,能见到旗招在晚风中飘动。   巡山君带着谈判的结果离开了,黑帮大战就在这个平淡的黄昏结束,但更血腥的风雨已经在酝酿。   “再详细解释下,你说的那个能见到狐狸们的安排吧。”江云晚道。   “其实根本不必安排,倒不如说已经安排好了。”黄猿叹息。   “什么意思?”   “现在是狐狸嫁人的时候,狐族向来有一进一出的传统,而‘进’的妖族这些年都是由我们这些帮会出的。”黄猿沉声道:“今次这个名额也轮到了黄猿帮……”   “屋漏偏逢连夜雨,确实是不容易啊。”江云晚笑,“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黄猿有些诧异,“那夜您带领我们踩了山魈的场子后,谈及此说这是混账之举,如果一定要送位女妖去,您已经定好了人选,还让我们做好报备通传。”   江云晚愣住,那夜海棠化的自己,究竟是有多么豪情万丈。   两只猫妖扛着大鱼经过,打断了江云晚的开口,他们是黄猿帮的人,热情洋溢打着招呼,说要把今天最大的鱼做成鱼生,献给新上任的统帅。   “您说过要接手黑道大战,也说过要从什么隐山手下庇护我们,但为何一个月后才会给出回应?”黄猿好奇道。   “给你们考虑的时间,也是给我自己时间。”江云晚笑。   已经有华灯亮起了,妖雾带着夜气升浮。   不知不觉已经又走回了山顶,江云晚看着不远处的赌馆,几个黄猿帮的人围着,不像是修缮倒更像是拆除。   “你们要关闭赌馆吗?”江云晚问。   “不是关闭,是选地方重建。”   “这里是上好的地段位置吧,你也说赌馆很多年了,看起来原地重建不难。”   “十成十还原都不难,但妖族的嗅觉都很灵敏。昨夜有太多同伴的血流在这里,即便用最上等的漆料也遮不住血味,大家闻了都会很伤心。”   江云晚心中一动,原来妖族是如此至情的生灵吗?狰狞的外表下情感堪称浓烈。   “嗯?”江云晚忽然回头。   “怎么了?”   “……无事。”江云晚收回视线。   奇怪,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又找不出异样,现在若有若无的窥视感也消失了。   赌馆外的灯笼亮起,清冷的月辉浮现天边。   “我有些记不起那晚的事了,那夜,我定的人选究竟是谁?”江云晚问。   “呃……”黄猿踌躇片刻。   “就是您自己啊。”   ……   已经是幽清的深夜,微红的月纱覆盖群山万壑。   那是远离河港镇处在内陆的地方,一片山脉尤为瞩目。深邃的山间开满红叶,像是盛装的美人,却独立于世外孤芳自赏。   而红叶间满是朱木古色的楼阁,藏在山间与红叶相得益彰。   与红叶山相对的一座山顶,自远方来的狐狸坐在那里,九条尾巴微微晃动。   狐狸狭长的眼眸眯起,在它眼中红叶山并非那么简单。   但似乎抓住了某个契机,小巧的狐狸一跃而下,消失在嶙峋山石间。   那是处位置偏高的房间,地面的黑石显然名贵,竟没有丝毫缝隙是整块拼成,朱红的雕拱下烛火摇曳。   黑发玲珑的女孩坐在书案后,如果只看可爱的脸蛋与人族无异,但她的头顶耸起两只小巧的尖耳,屁股后也有一团毛茸茸的尾巴轻晃。   女孩皱眉不展,手中飞快掀动书页,像是在寻找什么。   夜风悄然吹开房门,又将其悄然闭合。   “晏小雪。”忽然响起清冷的声音,引得女孩去看。   门后不知何时站着位高挑的女人,女人的面容精致魅惑,身着火红的羽衣,雪白柔顺的长发披下。   “苏卿卿!”女孩一惊,“你竟然没有死?”   名为苏卿卿的狐妖没有回答,步姿摇曳朝女孩走去。   “你竟然还活着?也对,当年那样你都没死……但你竟然还敢回来!你不仅触犯了青丘之法,王庭也在派人追捕你。嗯?三年不见你又变强了……”   苏卿卿忽然拍手在桌上,她俯视着喋喋不休的女孩,腰身柔软仿佛没有骨头。   “你今年朝东北边缘的河港镇要了个女妖,那是要给谁的?”苏卿卿的声音魅惑,其中的意味却冰寒。   “你竟然会关心这些?”晏小雪对视,烛光下她的眼瞳一金一红,竟是狐族中都罕见的异色瞳。   “也对,既然逃回来了,那你应该关心。如果你回来得再晚些,那就……”   “回答我!”苏卿卿打断了对方。   她的身后忽然升起九条修长的狐尾,每条火色的尾尖都对准女孩,里面蕴含着刀剑般的杀气。   女人的发顶也长出耳朵,雪白的发间一缕红发出挑。   在九条尾巴的包围中,女孩愣在那里,但很快反应过来。   “……你问给谁么?这倒是个不错的问题。”   女孩朝着苏卿卿的笑容古怪。 第二十三章 红叶流觞   又是一日春光,江云晚在水面行舟,小小黑趴在舟头懒洋洋玩水。   妖国深处地势更高,春天要比东境晚些。但高地势也无法阻止盛春时节,现在花海正沿着两岸青山,由东向西进军。   女子饶有兴趣赏着美景,丝毫看不出她拖着“千疮百孔”的躯体。   二十五天。   距离再次陷入沉睡还有二十五天,但天狼都比江云晚忧心,拼着伤势未愈也要跟随,结果被女子按在白木古殿那儿养伤。   约莫有些乏了,江云晚放下长篙任小舟漂流。   “如果我真成了睡美人,会有王子来吻醒我吗?”江云晚抱着黑猫,慵懒倚靠舟舱,“可是王子现在也还睡着啊……”   小小黑自然听不懂睡美人的故事,只听到女子自嘲地笑。   所以自己不能睡去,也不会睡去,至少清醒时要做些准备。   大江从妖国东流去,只是这段支流朝西,再过段时间就得穿行山间了。江云晚只是逗弄着怀中黑猫,赏着两岸春花。   几天前她与黄猿议定,对方不愿也仍旧呈报了九尾一族,现在就是去约定的地点。   这项传统九尾一族向来不为外人所详知,只知道不定期的春天,会是狐狸们嫁人的时节。有狐女出便有外族女妖进,过去在青丘时不知道狐狸们怎么选的,反正如今都是从东境挑选女妖。   晃晃悠悠已是日暮,江云晚弃舟在山间行走,小小黑蹲在她的肩头。   行走间女子的身影被一截爬满绿苔的断木遮掩,再出现时婀娜的紫衣已经消失,细挑冷艳的黑服取而代之,步姿窈窕从容。   黄猿呈给狐狸们的名字就是海棠二字。   这里距离妖国门户的小云梦有上百里,风景已然不同,堆满山谷的春花藤蔓盛极,糜烂中又透着妖娆。   而山谷深处竟然有雾,幽清的雾气在花木中徜徉。   花木的中心是辆车厢,绮丽的帘幕随雾气轻动,但除此外连拉车的马都不见,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便是约定的地点了,女人没什么犹豫,抱着小小黑坐进车厢,闭目养神静等。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忽然有异常。   模糊的身影站在车辕前,随即整个车厢被拉动,缓缓在山间移动,而拉动车厢的东西竟然连呼吸声都没有。   “终于有些妖国的样子了。”海棠,或者说江云晚笑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几团幽蓝的火焰飘在车辕两旁照亮。江云晚甚至无法判定是否还在地面,因为车轮传来的触感软绵绵的,像是在云端行走。   直到猩红的月光也照进来,车厢终于停了。虽然感觉车厢行得平缓,但至少已经走了成百上千里,因为连风的气息都变了。   外面响起牛吼般的长哞,江云晚掀开车帘,只看到缓缓消散的兽形身影。   几团鬼火在周围照亮,江云晚下车眺望,瑰丽的山脉就在眼前,满山红叶便是高山的妆容,隐隐能看到红木檐牙,这确实是个与鬼狐相遇的好地方。   但唯独有一个问题。   “这些狐狸,管送不管接吗?”   江云晚看着周围寂静的夜色,小小黑都不满地喵了声。   ……   红木的栈道在山中穿行,像是腾云起雾的长龙,不同方向的栈道上下交错,如云的红叶覆盖在最顶端。   双瞳异色的小狐娘光脚奔跑,匆忙到几次撞上其他身影,沿路的妖族都行礼问好。   后面有随从的女官赶上来,拿着白色袍裙往对方身上披,“小雪,衣服。”   “顾不得那些了,红叶流觞就要开始了。”晏小雪胡乱把腰带束上。   “但今天也是那个东境女妖来的日子啊,您不是派牛鬼车去接了吗?”女官快步跟着。   “她此刻应该已经到山下了,红叶流觞提前撞在一起,竟忘了这一遭……”女孩拍散飘落在眼前的红叶,“红叶流觞更紧急,让她在山下等着吧。”   “但牛鬼车接来的客人是能够入山的。”女官提醒。   “那派妖去找,别让她在山中乱闯被吃掉。希望那帮混混送来的不是蠢货,鲁莽的妖族是无法生存的。”晏小雪没好气说着,显然她的心情不佳。   但心情不佳并非只是两件事撞在一起。   之前的夜晚那个苏卿卿忽然出现,但天还没亮又倏然消失,鬼魅般的潜伏让她心神不宁。   “千万不要乱来,我可是好心没有暴露你……”   咂嘴自语声中,小狐娘消失在栈道深处。   在红叶山中的深处,楼阁和石壁围广阔浑圆的庭院,红木雕拱环绕在庭院顶端。   庭院两侧各有一班身影跪坐,红白两色相隔分明,但两班人马都高冠博带,手持白玉笏板。   无尽的红叶从上方落下,纷纷洒洒雨一般,映衬下那些持笏身影像是观庙壁画中的古雅神官。   虽然神官背后都有狐尾轻动。   晏小雪提裙跑进来,低头跑到白衣那边的尾端坐下。   虽然有几个神官视线瞥来,但女孩仍收腹挺胸,丝毫不因险些迟到而愧疚。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那么开始吧。”   苍老的女声从正位传来,却是只白毛原形的狐狸,她坐的位置最高,一只爪握着粗长的拄杖。   随着拄杖尾端磕在地上,赫然有流水声传来,那是地面上呈螺纹反复的水道。清水从不知名的角落冲来,随着水道遍布庭院。   每排神官前都有水道流过,水位低浅但足可以浮起红叶,每片红叶上都会盛放酒樽。   红叶流觞,九尾族中每年最重要的议事。   “那么第一件事。”高位的狐狸声音苍苍,“已经到了我族嫁娶之时了,外族呈奉的女妖送到了吗?”   角落的晏小雪挺身,“牛鬼车就在山下,已经派人去接了。”   “我不同意。”   清冷的声音来自庭院门口的阴影,高挑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在她精致魅惑的脸上,没有妖知道她何时出现的。   看清了来者身份,静若朽木的神官们哗然,晏小雪无奈捂脸。   噪杂中唯有那个苍老的狐狸镇静,片刻后缓缓开口,“我还没说要对那女妖如何。”   苏卿卿步姿优雅,行礼也优雅,唯独扫过两班神官的视线睥睨。   “关于此间的一切,我都不同意。” 第二十四章 冥冥(上)   女子在山中缓行,她的黑服与夜色融为一体,同样如此的还有那只黑猫。   月色落在满是红叶的山中,在这里会让人觉得幽夜是有味道的。那是类似花木的香气,雾一般在山中浮动。   江云晚本准备在山脚等候,她能看出整座红叶山被某种力量保护。但车厢旁的鬼火们却自行向前,像是盐块丢入雪中,打开了小小的门。   女子只是笑笑就走入了门中,照黄猿所说,写入名单就像是给九尾一族的贡品,但她从没有作为贡品的自觉,来见狐狸们本就抱着心思。   几团幽蓝的鬼火飘游前行,照亮了山间的草木,它们忽左忽右,像是随机改变着方向,江云晚已经跟了很久,她也没有什么目的地。   女子忽然驻足,她的脚下是条通往高处的蜿蜒小路,小路的尽头红叶飘落。红叶林下是座古老的社庙,斑驳的梁木像是老人的眉。   “喵?”肩上的小小黑好奇江云晚怎么停下了。   “没什么。”江云晚向后望,只看到来路淹没在林木中,这里已经是山中深处了。   踩过厚实的红叶,江云晚走入幽清的社庙,但里面并没有土地神之类的神祇供奉。   不大的庙中供奉着狐首人身的神像,神像的造型怪异,抬手像是在摘取什么。更怪异的是神像背后,九条蜷曲的狐尾似乎刚长出来。   “九尾们的先祖?”   猩红的月光照入,江云晚被两侧的墙壁所吸引,上面色彩陆离。   那是几幅巨大的壁画,上面漆料都掉了许多,还剩下古意的线条清晰。   只是第一幅图就让女子挪不开视线。   瑰丽庄严的身影飞天,流云般的火焰四处坠下,大地上有无数叩拜的身影去接。   “朱雀赐火图……”   这幅图因南朱宗而闻名,象征其家世的尊贵,世间各处都有见。虽然修士们对神兽朱雀还有种种疑问,但朱氏确实传承着朱雀血脉。   不过这幅图又与传世的不同,朱雀的背后是混沌的天地。天空降下雷霆,大地涌出烈火,无数身影在天地间穿梭厮杀。   这样的战场江云晚只能想起一处——是那场太古之战。   “那场大战并非只是修士们参与,而是万物生灵的战争吗?”江云晚揣摩着这幅画的含义。   九尾妖狐同样是亘古绵延的血脉,他们藏有这样的古画并不奇怪,古画在传承中有不同版本更是寻常。   当然或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解读。   后面接连几幅壁画都漆色衰朽,加之内容晦涩,江云晚无法品读。   倒是最后一幅图还能看清些什么,天地中同样有雷霆和烈火的意象,似乎是太古之战的顺延。   但这浩大的战争都成了模糊背景,整幅图要表现的只是一道亮光。   一道贯穿天地的亮光,像是无比锋锐的刀剑,要将天地从中断开。   福灵心至间,江云晚倏然收紧眼瞳——是巡山君说的那把利刃。   能够斩开一切壁垒的利刃!   青丘狐族果然与此有关。   社庙内除了这些再无其他线索了,不过已经足够,算是不虚此行了。   幽夜中忽然有咳嗽声传来。   江云晚眉头一皱,顺着声音寻去。   社庙后还有建筑,那是长长的大屋,像是社庙延伸出的腹肚。   江云晚站在檐下去看,大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孩童睡在锦毯上。都是粉雕玉琢的脸蛋,孩童们顶着毛绒绒的耳朵,身后是蓬松的狐尾。   那些是狐族的孩子们。   但大屋中不时响起咳嗽,有些孩童在睡梦中也痛苦皱眉。   江云晚有些意外,妖族们都血气旺盛,但堂堂青丘狐狸的孩子们竟如此虚弱?   她忽然叹了口气,“小小黑,看来妖国中也有蚊虫扰人啊。”   破风声骤然在身后响起,是直取后心的方向!   女子倏然转身,空手接住了对方的利爪。   猩红月光照亮了来人,是个年轻柔美的狐族,身着宽松的袴衣,符合世间对鬼狐公子的一切想象。   “一介小妖也有此等体魄?”虽然出手未尽全力,这结果仍让鬼狐公子惊愕。   “这里是九尾一族的重地吧。”江云晚看着对方尖锐的指爪,“是你控制着鬼火引我来的?”   狐狸们的山中不该这样平静,来路上她便察觉出异样,等着对方的出现。   “……还不止呢,费了大力气让红叶流觞提前,逼着晏小雪误事。再为了让你这小妖进来,我还得关闭沿途的绝命机关。”鬼狐公子惊讶地笑,“一介小妖也有此等见识?”   “想来我一介小妖的性命,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值得。你不来到这里,谁来劫走那些孩子。你不死在这里,我狐族又如何抓住真凶?”狐妖的笑声从容,“不过看见你这张脸,倒让人舍不得了。”   “原来是为了那些孩子。”江云晚点点头。   确实是不错的算计,引外族来此地杀死,再劫走孩子们离开。等狐狸们赶来只会发现一具死尸,便认定是外族们劫走了孩子,只留下一具没躲过机关的尸体,而不会怀疑狐族内部。   “日妖?”江云晚感受着对方修为,“再加上能做到这些,你在狐族中一定有不俗地位。妖族修行不易,你真的要杀我?”   世间事果然公平,自己夜中暗查狐族隐秘,便要卷进狐族的风波中,还一团乱麻不知究竟。   鬼狐公子只是笑着打了下响指。   夜风送来的气息骤然变了。   明明还是那些山石草木,可夜里有什么东西变了,连红叶间的月光都显得扭曲。   那是无数的阵法机关复苏,像是猎物走进了中心,蛛网才从周围缓缓升起。   远方的山林间骤然传来响动,看来阵法中还包括感知,发现异样的狐狸们正在赶来。   “你的时间不多了,除了求饶你还有什么遗言?”鬼狐公子仍然优雅,漂亮的女子总能受到他礼遇,即便临死前。   “你大概误会了,我念的是你修行不易。”女子说话间,身形忽然蠕动起来,黑红二色覆盖其上。   果然有问题……不过这些鬼狐公子开始就看出了。他作为狐族中新一代的翘楚,大妖以下少有敌手!   何况眼前这小小女子。   “看着我的眼睛。”狐妖的声音温柔,眼中升起暧昧的桃红,他决定施舍些仁慈。   “狐族的魅术吗?很好。”黑红二色中传出妩媚声音,“看着我的眼睛。”   鬼狐公子僵硬在原地,一双血红魅惑的蛇瞳,霸道地占据了他的视野。   ……   接连有破风声响起,数十个狐妖出现在社庙外,都是身形修健的武士,统一的束带锦袍和面具,腰后挂着森冷刀鞘。   地面上大滩血迹引起了武士们警觉,好在屋子里的孩童们都无恙。   他们按着刀柄搜寻,却在大屋的后面就撞见了身影。   “你是什么人?”一位武士低喝。   那是个黑服窈窕的女子,却抱着膝盖颤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抬起的那张脸也让武士们惊讶。   “我是东境黑帮们送来的……”女子的眼中还有恐惧徘徊。   她向武士们描述鬼狐公子的模样和计划,说自己刚入山就被对方擒来,要自己做替罪羊。但对方刚准备动手时,一道身影忽然掠过,剩下的她就不知道了。   女子的旁边蹲着只黑猫,黑猫还伸爪拍了拍她,显然在同情地安慰对方。   “是公子纠……”有武士向同伴低声道。   这种事态他们本该怀疑外族,可这女子描绘的模样,狐族中确有其妖。何况这女子应该的确是东境黑道送来的,不然怎会有那样一张艳丽的脸。   “你看清楚救你的人是谁吗?”有武士询问。   海棠头发微乱,抿着嘴唇摇头。生死危机后还勉作冷静,真是见者犹怜。   “我只看到了模糊侧影,不过应该是位女子,还长得很漂亮。” 第二十五章 冥冥(下)   伴随着流水声,落下的红叶没有休止,整座庭院像是古意盎然的画。   狐族们流觞议事在青丘时就有了,每个发言的狐妖都要先饮一杯酒,人族从不相信野兽间会有这样的风仪,而狐狸们即便离开青丘也坚持着传统。   但今夜率先发言的狐妖没有饮酒,她离开山中已数载,在这个长夜却如闪电般归来。   不少神官偷看正位高台上的反应,那位拄杖的狐狸被称为青丘夫人,是先王公之妻,如今青丘狐族名义上的统治者。   可狐青丘狐族只问了一句便不再出声,老神在在似是沉睡。   “苏卿卿,几年前你刺杀驺虞族王公,失败后遭王庭通缉,竟然还敢回来!”一位神官愤然起身,指着苏卿卿怒喝。   “当年确实是我稚嫩。”苏卿卿迎着神官们走去,“不然也不会被东侯逐出了。”   “那么,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吗?”低沉沧桑的声音响起,“你是回来乞情宽恕?”   声音来自靠近正位高台的地方,那是个峨冠博带的狐妖,浓密的胡须掺白,威严如古书中的公卿。   东侯,先王公去世后的实权角色,若说红叶山中还有一个主人,那便是足以呼风唤雨的东侯。   “是,后悔刺杀得太早,现在的我大概能成功。”苏卿卿淡然道。   白发红衣的狐妖踏步向前,负后的双手握着刀鞘,狭长的刀身横出,显然无意隐藏。   “狂妄!”东侯怒发冲冠。   “驺虞逐我族出青丘,两族已然不死不休了,大家还想着苟活吗?”苏卿卿继续说着,“也对,毕竟东侯还在其位,我族就同在驺虞控制下一般,再衰弱些就可以被直接吞并了。”   这下所有神官脸色都变了,苏卿卿的意思赤裸无余,就是在指控东侯勾结外族,且一手造成了这些年青丘狐族的衰弱。   虽然狐族被逐出青丘不假,这些年的衰弱也不假。   “放肆,你在……胡说些什么!”东侯直起身来,朝苏卿卿咆哮。   “停住。”苏卿卿只是轻笑,她轻动衣袖,诸多信纸和玉简从中抖落,“这是你和驺虞王公的来往密函,还有些其他名字,要我一并说出吗?”   东侯眼角狠抽,忽然踌躇,“愚蠢的污蔑伎俩……”   “哦,有信啊,那拆开看看吧。”苍老的声音响起,台上的狐狸似是醒来。   “青丘夫人!”   东侯发怒回头,却忽然有某种危机感浮现……今夜事有不对。   男子直接挥袖,台上拄杖的狐狸就此消散。   满庭皆哗然。   青丘夫人这些年向来很少以真身示人,刚刚高台上的也只是虚影,但东侯此举亦是僭越。   哪怕东侯近年已隐隐大权在握,红叶山的主人仍是青丘夫人。   “擒下她!”东侯目眦欲裂,根本不管周围。   数十道狐族的武士瞬间出现在庭中,腰后的弯刀出鞘。   可苏卿卿不进反退,踏步直入包围圈。   “卖族牟利,德不配位,其罪一。”女子随手打退奔来的几名武士。   “豢养死士,窥伺王政,其罪二。”诸多武士一同出爪,撕开的空气像是刀网,可苏卿卿鬼魅般穿过,没有妖族能够跟上她的速度。   “天地大变,独思苟活,其罪三。”苏卿卿已掠过第一排神官,直朝最深处的东侯而去。   神官们纷纷站起,他们这才发现苏卿卿的决意。   在流觞议事的夜晚重归并不是为了乞饶,她归来便是要杀伐。众所周知苏卿卿不惯用武器,今夜拔刀便是她的决意。   而在诸多神官们慌乱时,苏卿卿已挥刀掠过,途径的红叶都从中断裂。   女子飘起的衣角如火,扑向了场中最慌乱的东侯。   诸多忠于东侯的武士扑上前,又有诸多的身影在血花中飞出。   十步一杀,大致如此。   ……   已经远离社庙外的山道,狐族的武士们提灯在前。   海棠,或者说江云晚作为犯人被押解在后,她的双手也被套上了镣铐。   江云晚朝旁看去,还有佩刀的武士紧跟。   这些武士是从镇守社庙的队伍中抽调出的,看起来是要把自己押送到某地。武士们都非小妖,但自己想脱身也不难。   但既然想混入狐族调查,还是以海棠的身份和行动最妥当。   黑夜中忽然有凌乱的光芒闪耀,那是远处的山中一角,光芒中还有某种符号升起。   妖法激战?求援信号?   狐族的武士们驻足,江云晚也望向身旁的武士:“请问这是何事?”   “闭嘴,小小女妖也多嘴,是想死吗?”武士声音森然。   “看着我的眼睛。”   武士下意识望去,却正见到一双猩红蛇瞳。   “请问哪里是何处?又发生了何事?”   武士只觉得那双蛇瞳不断放大,占据了自己思维的全部。眼前这女子的声音也变了,像是妹妹般的甜糯撒娇,又像是毒蛇在耳边轻嘶。   这武士并非狐族翘楚公子纠,也只是暂时套几句话,魅术用来得心应手。   “那里是红叶流觞庭,我族最重要的议事之地。那信号是东侯的,他大概遇到了危险。”武士耐心解释,自己平生最爱的女子就在眼前,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前方的武士们还因变故而在讨论,江云晚轻笑低语,“东侯?”   “当年青丘一战,狐族老一辈死伤凋零,东侯便爬了上来。但很多族人都暗中不忿,说东侯与驺虞一族有利益往来,但没人敢明说。”武士顿了顿,“公子纠就是东侯的直亲,今晚这事儿肯定与东侯逃不了干系,狐族江河日下就是其造就。”   “这样么……就是不知姐姐与青丘的联系。”江云晚抬头,“你知道苏卿卿吗?”   “多年前苏卿卿刺杀驺虞王公失败,东侯堡暴露其身份还将其逐出,致使妖国通缉。有族人觉得苏卿卿大逆不道,有族人觉得她是英雄。”武士声音浑噩。   原来姐姐还真是青丘一族……江云晚望向流觞庭的方向,眼神忽然锋锐,仿佛刀剑闪过。   本来狐族内乱与自己无关,但东侯让姐姐亡命天涯。   那么,现在有关系了!   江云晚望着武士,巧笑倩兮。   “流觞庭中都是你们狐族的大人物吧?公子纠做了这样的事,你不该让大人物们知道吗?”   ……   已有衰老之相的东侯跌退,他庄严的髻发披散,如同乱发的狮子。   但他年轻时毕竟是青丘有名的高手,哪怕得权后已弛废日久,仍抵挡了苏卿卿片刻,没有当即身死。   “荒弛政纲,使青丘至此。荒池修为,使己身至此。其罪九。”   在妖国,弱小就是最大的死罪。   “当诛!”   苏卿卿手中的长刀被东侯格下,但她身后的九条狐尾骤然刺出。对许多妖族尾巴都是弱点,可苏卿卿却将其练成了杀器。   电光火石间几个修为强大的武士终于赶上,他们妖法尽出阻挡苏卿卿的狐尾,转眼就挡下八尾。为首的武士手绽铁光,直朝最后一尾拍去。   但一道黑影骤然从远方砸来,延缓了武士一瞬,让狐尾从他身旁掠过。   “混帐!”   将死的关头东侯爆发出强力,死死按住狐尾。   可狐尾蓬松的末端倏然绽开,异铁的长剑从中刺出,贯穿了东侯的喉咙。   厮杀震天的庭院安静下来,狐狸们都呆呆看着东侯站而未倒的尸体。   为首的武士低头,砸中他的是个酒盏,那来自晏小雪所在的方向,后者神情无奈地叹息。   苏卿卿震开呆滞的武士们,走到东侯身前,卷着长剑的狐尾横斜,东侯的脑袋抛血飞天去,又被女子稳稳接住。   苏卿卿踹倒无头的尸体,抓着头颅的发顶高举,转过身来声传庭院:   “杀东侯者,苏卿卿。”   死寂中一位神官起身,指着苏卿卿抖若筛糠,“杀了她……杀了她!”   “不!”又一位神官起身,指挥着武士们,“先看住她,我去请青丘夫人来!”   显然后者的地位更高,叫嚣的神官只能作罢,看着后者派使者跑出庭院。   满庭的武士将苏卿卿围聚在角落,另一头的晏小雪也被控制。   但在刀剑的环视下,苏卿卿只是泰然坐下,从流淌的曲水中取酒来饮。一盏接一盏,似乎还在遵循着流觞议事的传统。她今晚说了很多话,大概要喝很多酒。   苏卿卿忽然望向不远处,朝一位惊魂未定的神官轻笑,一边举起了手中头颅,“我游亡四载才回,你不记载些什么吗?”   那位神官似乎负责记录庭议,脸上还溅着鲜血。   但他仍控制着颤抖的手,掏出玉简来缓缓记录。   隐王三百八十六年春,苏卿卿游亡四载夜归,刺东侯于红叶流觞庭。   ……   “青丘夫人有话传来!”   先前离开的使者快步进庭,身后还跟着个外来的武士。   所有神官都围过去,现在东侯一死,谁是狐族的唯一掌控者显而易见。   使者高举着一封信纸,纸张边缘潦草,像是随手撕下来的。   但使者仍然恭敬打开,一板一眼地读:   “东,侯,死,了?那,不,是,挺,好,的,吗?”   神官们哗然,有的甚至愤然,“仅凭些书信,就定了东侯罪行?”   使者扯过身后的武士,“他是从社庙来的,有话要呈报诸位。”   一路奔来的武士缓了口气,将今夜社庙之事详细说了。   庭院再度死寂,公子纠是东侯的直亲,号称东侯之影,他受谁的命不言而喻。   而单是要劫走社庙里的那些孩子,这罪名便已够了。   ……   “公子纠的事,倒是意外之喜,我本来还打算先杀东侯,再搜寻其他罪状。”   庭中还在纷乱,苏卿卿和晏小雪已经并肩走出。   “一个负责东境事务的小小女官,竟敢同我一起犯上作乱?”苏卿卿盯着异色瞳的狐族女孩。   “东侯比你更讨厌,虽然我不同意这样激烈的方式,但没有东侯确实挺好的。”晏小雪叹息,“你才是大胆,虽然看得出你这些年修为猛进,但失手就是死啊。”   “今夜东侯那些死士没来,狐族中最厉害的几个也不在,你觉得这是谁的暗中手笔?”苏卿卿反问。   “青丘夫人?”晏小雪一愣。   “我与夫人心意暗合。”苏卿卿笑。   ”为何这样急?这事不会轻易平息的,青丘再经不起内耗了。”明明还是女孩模样,晏小雪却作老成叹气状。   “你们在妖国中,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到什么程度,我想王庭中比我还急。”苏卿卿望着夜空,“没有时间了。”   晏小雪还要说什么,忽然看到远方的夜里有灯笼探路,武士们押着一个女子过来。   像是被押解的犯人,江云晚被带到了流觞庭外,双手扣着某种特制锁链。黑猫趴在她的肩头,前肢和后肢也戴着小巧锁链,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江云晚倒是仍饶有兴致地四顾,这锁链针对她目前的修为,只需换回本体就可轻易挣脱。   如果照自己推断,那狐族中应该已经内乱,却不知到了何种程度。   但女子的一切泰然在庭边戛然而止。   庭边婆娑的高树下有位狐妖 ,红衣白发,是她从小见过不知多少次的身影。   姐姐……   姐姐?   江云晚呆愣在原地,她曾想过青丘和姐姐的关系,却从未想过姐姐就在此处,后者正看过来。   押送的武士已经迈过去,他还未弄清楚此间状况,只是朝庭边的晏小雪汇报。   ”找出公子纠!死活都要找出来!”晏小雪仰头望着武士,气势却具足。   “这就是东境那边送来的女子?”苏卿卿忽然问晏小雪。   异色瞳的狐妖点头,“名叫海棠。”   苏卿卿笑笑,款款向江云晚走来,“既然如此,为何还用这锁链羁押?”   她伸手掠过,那副锁链已经坠地。   但更冰凉的锁铐已经套了上去,“既然与公子纠失踪有关,当然该更加谨慎。”   江云晚突觉不对,这副新的锁铐气息深沉,显然不是凡物,正常情况下她根本不会让其近身。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此刻连话都说不出。   苏卿卿望向晏小雪,“先把我以前的房间收拾好,再把这女妖送过去,我顺便连夜审问。”   虽然不符规矩,但晏小雪想了片刻,还是无奈挥下手。   几个武士押送“海棠”离开,后者匆忙回首,只看到苏卿卿对其置若罔闻,已唤来神官安排其余诸事,在视野中身形渐小。   直到这时江云晚才真正缓过神来,一切都不是梦。   诶……   诶? 第二十六章 狐狸与蛇(上)   明月已渐往中天去,苏卿卿在一处红木廊下驻足。   女子朝山下看去,山间不断有星光飞掠,那是正在燃烧的狐火,不时还有厮杀声传来。   东侯在今夜死了,可东侯的势力仍旧庞大,今夜对狐族注定是不眠之夜。   但对她来说,内斗在斩掉东侯头颅时就已经结束了。   苏卿卿转身看着雕花门扇,这间小屋平凡无奇,在山中甚至显得寒酸,唯一的不同就是很高。   这座小屋在红叶山的最高处。   因为小屋的主人就在狐族的最高处,尤其是东侯死去后。   推门进去便是馥郁的花香,靠窗的桌上摆满花草,月光下正好有修长的花瓣在伸展。   “嘘。”苍老的女声传出。   桌后边杵着一根拐杖,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在杖头上,上大底细的拐杖竟晃也不晃。   苏卿卿静静看着那团锦花盛开,不过五息时间又看到花芯闭合。可这五息足以见证它的绝艳,花瓣纯白,又像是每息都在千变万化。   “很漂亮吧,这是锦夜昙,一年只开一次,一次只开五息。”苍老的狐狸说道,“你很有福气。”   “花只开一夜,听起来不像是有福气的东西。”   “可我们妖就是这样的生灵,用妖血和妖心做燃料,一生只开一次。”青丘夫人说。   苏卿卿没有争辩,见到满地都是信纸和玉简。   那是她在流觞庭里扔出的,是证明东侯的罪证,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送过来了。   “都是空的。”青丘夫人看向女子,狭长的眼缝像是在笑,又像是睡着了。   “当然是空的,我在外那么多年,回来也没多久,哪有时间搜集。”苏卿卿随意说着,要杀东侯自然是确定了对方该死。   “他掌握权力太久,自己却朽成了烂骨头。如果是年轻时,他见面就会杀了你。”狐狸说道:“如果我没有提前调开精锐,你今夜准备怎么办?”   “谁知道呢?”苏卿卿倚着门框,“夫人,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夜会动手?”   “前两天你踏入红叶山我就发现了。”青丘夫人说道:“你回来的比我想的要晚,动手的也比我想的要晚。”   苏卿卿只是笑,“夫人知道王庭雪臣的消息吗?”   那个拥有独一无二称号的女妖,时常驾大鱼巡视妖国,也被称为雪臣。   “那个妖皇近臣?哦,追捕你的任务她也有参与,最近没她的消息。”青丘夫人顿了顿,“明日我会传书,让王庭取消对你的通缉。”   “回来杀了东侯却取消罪名吗?如果我一直在外没回来呢?”   “作为青丘夫人要日理万机,当然不会为一个外逃的族人费心。”   “真是残忍啊夫人。”苏卿卿摇头笑着。   “能躲过那个雪臣的追捕,你这些年大概也不轻松。”   “我没有真正和她打过,谁输谁赢还不一定。”苏卿卿挑动指甲。   “最好收起这想法!”狐狸的声音忽然低沉,花草都随之蜷缩,“我前些年曾去王庭谒见妖皇,那个雪臣身上的味道,不太对。”   苏卿卿一愣,听青丘夫人的意思,竟是将那家伙和妖皇在一起比较。   山下忽然有爆鸣声传来,火光渲染天空,看来内战已到了新阶段。   “天亮前为东侯而战的人就会被镇压。”青丘夫人望着火光,“但是暗地忠于东侯的有些麻烦。”   “能轻易斩断东侯与其势力的联系,我想夫人并没有真正失去掌控,为什么不早些杀了东侯呢?”苏卿卿问。   “我已经老了,如果妖族继续青黄不接,杀了东侯只会再出个东侯,还不如由着这个随时可杀的。”青丘夫人发出沧桑的笑声,“说到底,我只是帮死去的丈夫,守着这群狐崽子。”   青丘夫人看向苏卿卿,“你已经是真正高强的大妖了,修为在红叶山中也是前列,要来帮我吗?”   苏卿卿伸了个懒腰,曼妙的曲线伸展,她用门框拭去手上的血迹。   “我知道夫人有很多事要说,但我今夜已经累了,明日再来见夫人吧。”   “那你今夜特意来是做什么?”   “我只是要说一声,我回来了。”苏卿卿转身就要离开。   “要记得你是苏氏公族之女啊。”青丘夫人深沉叹息。   白发苏氏和黑发宴氏,便如撑起青丘的两大柱石,声名远传整个妖国。   苏卿卿脚步一顿,“那里是我的氏族,但已经没有我的家人了,我的家人现在只有一个。”   青丘夫人沉默不语。   “我房里还有个犯人待审问,夫人早些休息吧。”   苏卿卿发出轻笑,脚步声渐渐远去。   青丘夫人透过窗户眺望,看着山中的叛乱如火如荼,甚至渐渐往山顶烧来。   但断臂疗伤就要有觉悟,何况东侯势力只是个稍顽固的疮疤。   只是望着廊下渐要消失的身影,青丘夫人忽然叹息。   或许当年,狐族不该抛弃苏卿卿的。   ……   山中的花香飘入房间,房中的女子却毫无舒缓,被铐着的双手放在膝上。   房间还显得有些闷,大概是因为姐姐离开了几年未用。但狐族的动作很快,她亲眼看着一群顶着狐耳的少女进来,很快宽敞的房间就焕然一新。   夜风裹进山里的清新味道,女子抬头望去,外面就是巨大的露台。这里靠近山顶,满山红叶与更远方的山景尽收眼底。   能隐隐听到某种喧闹,但喧闹在山的另一面,露台外的群山静谧美好。   清月流照,长夜如明昼,这样的胜景应该让人欢愉,但女子连表情都没有。   江云晚尝试活动身躯,可手上的镣铐似乎能锁住全身,无形的气场在冰封动作,她没有表情是因为脸都僵住了。   见鬼,这镣铐到底是什么,自己竟一时无法换回本体!   黑服冷艳的女子坐在床上,像是白瓷般的人偶,可心中却如狂潮。   虽然想过终有一日会和姐姐重逢,可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说来自己成为江云晚,就是姐姐的手笔……   可该如何面对姐姐?感谢姐姐让自己得以重生,还是给姐姐看已经面目全非的自己?   不过自己现在还是海棠的身份和身体,姐姐也不认识这张脸……   江云晚心头刚宽,却忽然又激起。海棠是被狐族逮捕的疑凶,又会被姐姐如何对待?   不行,至少也不能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江云晚强挣扎起身,却如关节生锈的木偶,直接摔倒在地。   晚风自露台吹过,带来一道清冷魅惑的声音。   “你,就是夜闯我青丘社庙的海棠?”   江云晚抬头去看,那张熟悉而精致的面庞就在眼前,白发的狐妖正冷冷打量着自己,眼中杀机浮现。   可她脸都僵住,自然连话也说不出。   完了,这下全完了。 口婴口婴口婴   民那,抱歉,今天的更新感觉有些问题,所以想修改完善后明天再放出。嗯,明天会加更补偿的,嘤嘤嘤~~~   (对了,昨夜忘记说了,祝大家圣诞快乐!🎄)   (嗯,虽然圣诞节好像已经过去了)   -------------- 第二十七章 狐狸与蛇(下)   “海棠,出身妖国东境小云梦一带,河港镇黄猿帮的新成员。按照东境黑道与我青丘之约,被黄猿帮奉上……”苏卿卿坐在高椅上,念着手中的一叠资料。   她望向瘫软在地的女子,“我青丘从不逼人,你是自愿来的?”   地面上的女子点点头,只是一直不敢抬头。   “很好,那你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吗?”   海棠,或者说江云晚摇头。   “狐族向来春时婚配,许多女子便要嫁出。我青丘有“一进一出“的传统,有嫁出便有嫁入。”狐妖淡淡道:“你,就是嫁入的那个。”   江云晚一惊,这可不在设想中。   “狐族通婚确实不随便,所以放心,你只是来做侍妾的。”苏卿卿望着女子惊讶的神色,“想知道自己要嫁给谁吗?”   看见女子终于抬头,苏卿卿嘴角牵起,指了指自己。   江云晚这下何止是惊愕,简直是悚然。   “倒是忘记你被锁着了。”见对方不断吱唔,苏卿卿伸手在那双镣铐上拂过。   江云晚只觉得轻松许多,体内真气都松动,只是口舌还麻木。   “我,我……”   苏卿卿神色显得愠怒,叠腿翘起,“我是青丘公室之后,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江云晚凛然,记得狐族男女对这种事确实洒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要拼着逃走。   “看……着我。”   江云晚眼瞳倏然血红,引起了对方注意。   海棠分身虽然自苏醒就在修炼,还配合着擎天峰的灵丹药石,比起本体还是差远了。   不过来自血脉的妖法,已经颇显其威。   “魅术?”随着苏卿卿的声音,她的眼中闪过桃花般的色泽。   江云晚随即身形瘫软在地,脸颊浮起酡红,呼吸很快急促起来。   “你这小妖难道忘记了,我狐族也有魅术吗?”苏卿卿笑。   是根本没意识到啊,从来没见姐姐用过,自己也下意识将姐姐与青丘狐族分开看待。   江云晚说不出话来,狐族与蛇族的魅术显然不同,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这滋味……   “你到底是什么妖?我竟然看不出来。”苏卿卿笑着,“显出原形来让我看看。”   见江云晚不回答,苏卿卿伸出一根手指,在江云晚肌肤上轻轻按动。   女子脸上的红霞蔓延到脖颈,咬紧的牙关发出闷哼。像是妥协一般,她的腰身下化出修长黑鳞的蛇尾。   “难怪玉皮其外,媚骨其中,原来是条蛇妖。”苏卿卿起身,“妖国中都说狐艳蛇媚,你来这里还算合适。”   江云晚忽然发出颤音,身躯都颤抖了下。   ――苏卿卿用一条狐尾缠住了她的蛇尾尖。   像是极痒的地方遭了电,“海棠”的体温在升高,却又冷硬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再出声。   果然是大多蛇族的通病……苏卿卿的笑意只在眼底而不表露,她转身朝露台走去,就这样用尾巴缠着蛇尾。   “今夜月好,来露台上服侍吧。”   房间响起轻微的摩擦声,蛇身的妖女被蓬松的狐尾拖动,黑鳞和衣物抹摩擦。   那种瘙痒像是随着电流奔走全身,女子脸上的红晕已蔓延到全身,软绵绵的蛇躯在下意识扭动。   但她呼吸急促间仍咬紧牙关,拖拽中只有不时的闷哼声。   屋外的月光清亮如水,到了露台上才发现其开阔。露台镶嵌在崖石间,两边的石壁上有绚烂的浮雕。   一面狐妖们在花林下举觞而饮,恍惚间似乎能听到娇媚的狐女欢笑,看来是场春日的欢宴。只是欢宴的背景明显不是红叶山,大概是传说中的青丘。   另一面仍是画着宴饮的狐妖,可刚才还欢笑的狐妖们此刻披发悲歌,哭声都要穿透石壁。远方嫁人的小轿正在远去,日光下雨丝飘落。   春日宴饮和狐狸嫁人,两幅壁画同时展现欢乐与哀伤,极致到仿若疯癫。   在两幅幻梦般的浮雕中,苏卿卿松开江云晚入座。   露台上已经准备好了类似壁画中的小宴,两张桌上琳琅满目,倾满的酒盏中浮着花瓣。   但江云晚甚至无力入座,她倾颓在苏卿卿脚边,用手撑着身躯,蛇尾无意识地拍打,全身肌肤都成了桃花的色泽。   这是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可能是因为现在用的海棠身躯,抑制力都弱了些。   “侍妾不来倒酒吗?”苏卿卿刚饮尽一盏,忽然觉得脚踝一紧。   她低头看去,那条蛇尾不知何时已缠了上来,像是在抑制什么,又在用力绞缠。   江云晚抬起头来,眼中迷离和清醒浮沉。虽然是张陌生的脸,但苏卿卿仿佛能看到那个看了三年的脸,此刻艳若桃花的样子。   我家弟弟,真是成了不得了的祸水啊……苏卿卿轻笑感叹,不过玩闹该结束了。   苏卿卿打了个响指,那副奇异的镣铐应声掉落,江云晚呼吸也登时平缓了些――真气解放下,她对魅术的抵抗增强很多。   她两指轻轻夹了下江云晚鼻子,笑道:“起来吃饭吧,特意为你准备的。”   狐妖正准备解除魅术,却看到江云晚整个都愣住。   江云晚望着苏卿卿久久无言,就在苏卿卿奇怪的时候,她忽然抽泣起来。   “怎么了?”苏卿卿一惊。   “我……在您面前漏出了这样的丑态,已经无颜再活下去了。”女子梨花带雨。   海棠本来冷俏,这样一张脸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   苏卿卿慌张,她只是想和自家弟弟……或者说妹妹开个玩笑,这可不在计划中。   而江云晚已经到了露台边缘,那里只有低矮的扶栏,轻易就能坠落。   苏卿卿上前拉住,但江云晚仍作势要跳,两人在露台边缘拉扯起来。   光芒骤然浮现于露台外,像是盛放的烟火袭来,但亦是强横的妖法!   “姐姐!”   “千阳!”   江云晚护在苏卿卿身前伸手,但后者的速度更快,白色的狐尾直接拍散妖法,其他几条狐尾则紧紧包裹江云晚,将其护在怀中。   苏卿卿挥动衣袖,无形的波纹防护住整个露台。   两位女子向下看去,后山不断有妖法升起,红叶林中有追逐的身影,刚刚的就像是无意的流矢。   “东侯的残党正式开始了吗。”苏卿卿轻声道:“不用担心,夫人会处理的。”   两人都收回视线,互相对望间气氛无比尴尬。   “你知道了?”苏卿卿清咳两声。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苏卿卿无奈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江云晚扭过头去,“我名叫海棠,是黄猿帮献给您的侍妾,您是认错了吗?”   “我知道你说不知道,其实是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狐妖漏出歉意的笑,白发顶上的耳朵一动一动。   “看来我们都知道了。” 第二十八章 我不同意   月光照入露台间,苏卿卿坐在食案后,江云晚靠着扶栏,蛇尾已经变回修长双腿。   破绽是在刚刚识破的,只有姐姐会那样捏她的鼻子,姐姐也只会捏她鼻子时那样。   “侍妾哦……”江云晚没好气道。   “开个玩笑,你当然不是来做这个的。但妹妹不就是拿来玩的……”苏卿卿小声道。   “嗯?”   “弟弟不就是拿来玩的。”苏卿卿立即改口。   “嗯?!”   “抱歉。”苏卿卿讪讪说着,“不过你成长了很多,识破后竟会反过来捉弄姐姐了,我原以为你会很窘迫。”   “有什么可窘迫的。”江云晚背对着苏卿卿喝酒,藏起自己神色。   不仅是因为已经历过对师姐师兄们的坦白,还有什么,是比刚刚身中魅术时更窘迫的……破罐破摔,大致如此。   “……解开。”江云晚声若细纹,打破了沉默。   “嗯?”   肌肤上升起旖旎的红晕,刺激下双腿也重化作蛇尾,江云晚瘫软间扶住栏杆。   “姐姐我不生你气了,先帮我解开!”   用真气抵抗只是一时,狐族魅术的效果还在,她忍到现在已是极致了。   苏卿卿倒是好整以暇撑脸,“那你先说说看,我和白虹那个女人,你认哪个姐姐?”   “……”江云晚咬着牙关。   “那我这就给白虹写信,她一定能千里来驰援。”脸庞魅惑的狐妖声音也魅惑。   “一个是师姐,一个是姐姐,两个都是!”   “两个字比一个,听起来赢了。”苏卿卿笑着起身,到江云晚身后探出手。   “等下。”   江云晚似是听到了什么,挣脱了苏卿卿的手。   江云晚的上半身瘫在栏杆上,衣服凌乱间酥胸轻垂。   但她没有理会这些,而是怔怔看着山下的景象。   厮杀声不止何时绕到了这面,山下成了星光的海洋,那是燃烧的狐火和出鞘的刀剑,那些宽衣博带的武士们在树冠间飞掠。   “姐姐,好像闹大了。”   “没想到夫人真的倾力镇压,本以为她会怀柔,不过这样似乎难免……”苏卿卿轻轻搂住江云晚,“是不是奇怪东侯的残党为何不隐忍?但在妖怪中怨恨往往不隔夜。”   “那些忠于东侯的狐妖,不知道大势已去吗?”江云晚轻声问。   “他们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为自己的忠诚献上生命。”   苏卿卿说着心中一动,想起了青丘夫人房中的锦夜昙花。一年只开一次,一次只有五息,却在盛开时极尽妖冶灿烂,妖族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花啊。   江云晚只是怔怔看着山下,不少武士面具破碎束发披散,狐族们俊俏的脸上满是血污。   而血污下的狰狞神情那样熟悉,也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她自己的脸上。   “这也是青丘自己的选择,至少表面的脓疮会在今天彻底清除,天亮后就是全新的路,你我不必去管。”   “至于现在么,我要给你讲的还有很多……另外既然你喜欢用魅术,那我顺便教教你狐族的魅术。魅术近乎幻梦,可不止现在这种用处。”苏卿卿捏着江云晚发烫的脸,笑道:“要用身体好好感受哦。”   “我干嘛要学这个……”江云晚有气无力,被苏卿卿拉后。   在倒下的瞬间,江云晚最后的视线朝旁边看去。   狂风中巍峨的身影浮现,那是数只高山般巨大的九尾狐狸,狐族中的强者显出原形。   他们的厮杀让红叶山地动山摇,露台的空隙都被巨化的皮毛填满,夜空与月光都被阻绝。   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房中江云晚已伴着恶鬼般的吼声睡去,她也曾如恶鬼作吼。   而在外面的黑夜中,搏杀还在继续,咆哮声震百余里。   ……   再漫长的黑夜也会流逝,天光终会浮现。   晨风吹拂红叶山,春光被枝条剪碎。山中一片祥和,丝毫不见昨夜的血战痕迹。   江云晚缓缓步入红叶飘落的庭院,地面看起来冲刷过,但仍能闻到昨夜留下的血腥。   衣袍分红白的两班神官已就位,流觞庭中一片肃然。   江云晚,或者说海棠,在庭院中央而坐,与两班神官互相打量。   那些红衣神官应该是以苏氏为首,白衣神官则是晏氏为首。   听姐姐说先王公便出自晏氏,与苏氏的青丘夫人成婚。不过今日无论姐姐,还是青丘夫人都不在场。   天才亮了不久,但这场议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大概是关于昨夜的风波,江云晚是在将收尾时才被召入。   “黄猿帮的海棠,其他事情暂且不论,你说黄猿帮有所求?”   苏氏为首的神官开口,威仪的声音在庭中回响,他浓厚的白眉甚至完全遮住了眼睛。   “不仅仅是黄猿帮,我代表整个东境的黑道而来,寻求青丘的庇护。”   江云晚向神官们诉说了河港镇那日的情形,包括那个山魈帮会的覆灭,只是略去了关于隐山的种种,这不是海棠该知道的。   这些也是来红叶山前就定好的策略,既然隐山的人要灭掉东境诸黑帮,那自己当然要保。   按照已知的消息看,黑道并非东境这个狭长地带独有。妖国的黑道起源还与人世不同,毕竟在这个血腥之地,向来不缺弱者抱团以自保。   但在更深处的地方黑道们都无法生存,之所以东境残留少许,据巡山君说就是因为狐狸们的扶持和庇护。   确切说是狐狸们从青丘驱逐到这里,壮大自己势力的一种手段。所以青丘狐族算是黑道们的主人,他们应该施以援手。   红叶缓缓飘落,庭院中的神官们都没有出声,那个白眉神官似是在沉思长考。   “晏小雪。”白眉神官忽然看向一边,“我记得那些东境那些混混的事务,族中在负责吧?”   靠后排的地方少女快步走出,在一旁正坐俯身,“是。”   “如果我记得没错,去年春在这流觞庭中就有决议,从此停止对他们的庇护。他们在今春供上一位女妖作为女使,便是最后的义务,没错吧?”神官的眉毛随着说话轻颤。   江云晚眯起眼睛。   “……是。”沉默良久后,晏小雪把身子俯得更低。   “看来这一年中,你还和他们私自联系着。”白眉神官点了少女几下,“你的罪责容后再议。”   他转过身来看着江云晚,淡淡道:“如你所听到的,东境那边的请求我们无法同意。”   良久的沉默后,江云晚轻声开口:“我也不同意。”   “你不同意什么?”白眉神官声音深沉。   “关于刚刚的一切,我都不同意。” 第二十九章 决议与决意   拍手声环绕庭院,更多红叶被震落。   白眉神官随手便拍碎了身前地砖,“不过是些黑道,何等不自量。如今东侯之乱未定,指望你们行吗?东侯死后驺虞便可能动手,指望你们行吗?”   神官的声音含怒,他养气功夫本来极好,但昨晚只是例行的议事没来,没想到那个苏卿卿便惹出这样的乱子。   苏卿卿也便罢了,青丘夫人竟也这样不顾大局。虽说乱世用重典,但他们就不怕青丘承受不住吗!   神官单手扶膝,平息怒气道:“青丘正逢危亡,任何事都要让路!”   庭院中央的冷艳女子不语,虽说来之前有预料,没想到费尽口舌会是如此。   究其缘由,大概在对方眼中,生存在阴影中的黑道不过是随时可抛的棋子。   呵,棋子……   女子用力按住额头,怒火让她的额角抽痛。在曾经的钱塘,每日又有多少人这样死在臭水沟里。   “这样说,青丘确定放弃东境诸黑道了吗?”   “你要说什么?”神官眯起眼睛。   “请神官忘记我之前说的请求,那么现在东境黑道便没有主从之限了吧?”女子缓缓起身,“既然青丘不管,从今以后我来管!”   黑服细挑的身影在红叶中离去,引得无数目光追逐。   “……就这样让她离去?此女身上有不少问题。”一片寂静中,白眉神官旁边有狐妖低声。   “这是苏卿卿那丫头一早送来的。”白眉神官递出一张纸给对方,“说是经过她彻夜不歇的严酷审讯,证明此女一身清白。”   “这……这也太敷衍了些。”狐妖看着纸上的寥寥几句。   “苏卿卿说了什么不重要,她的态度才重要。那丫头,或许是青丘未来的依仗。”白眉神官声音低沉,“所以那个海棠的事,到此打住吧。不过,真是可惜啊……”   “是啊,我们确实无暇顾及东境。”旁边的狐妖感叹。   “不,我是说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很希望这个女子,是我狐族的人。”   ……   当流觞庭中的会议结束,海棠已回到山顶的房间时,红日才刚刚摆脱山线。   她离开时苏卿卿还在沉睡,但推开门房中已空无一人。   女子站立片刻,看着山底淡薄的雾气汇聚,整个红叶山都还在沉睡。   “做黑道花魁,还真是累啊……”   江云晚走入房间,在凌乱的床上直接和衣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浓郁的日光穿透窗户,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睁开眼缝,看到了那张精致绝伦的脸。白发的狐妖就坐在床边,正把玩着一枝桃花,一团粉红含苞欲放。   “姐姐……”江云晚轻声道。   “还是午前,你只是睡了一会儿。”苏卿卿放下桃花,轻拂江云晚的颌线,“嗯,张脸也很有韵味,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之前那张。”   江云晚笑着闭上了眼睛,黑红色的光芒闪过,黑服冷艳的花魁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那袭窈窕的紫衣。   “姐姐看了三年,还没看够吗?”女子的眼神不再如海棠那般冷锐,声音也多了分柔媚。   “漂亮的脸蛋总是看不够,何况这三年我也并非只守着你,否则怎么有底气去杀东侯。”苏卿卿说着。   昨夜两人几乎秉烛夜谈,苏卿卿对那些年的事已经和盘托出,江云晚与其说惊讶不如说已经麻木了。   “姐姐那么早就到了我身边,但又离得那么远。”江云晚躺在床上伸出手。   苏卿卿缓缓握住,“其实一直很近,天冷时我还会趴在你身上睡觉,香香的又暖和。”   江云晚心中一动,或许一切都没那么糟。虽然自己突然被甩到离不周山千万里的妖国,这里每朵花开都带着血腥味,还有隐山在黑暗中窥伺,但至少并非独自一人。   想来即便在那个冬天最难熬的时候,每天夜里都会有只狐狸枕在身上陪着自己。   即便春息她们已离散在天涯,但大家都还活着,那便有重逢的一日。   更何况这还是个如此美好的春天,窗外繁华盛开,春意从东向西推进。在没有厮杀的时候河港镇民们会在小云梦上打鱼,山中的狐狸们也会枕着红叶安眠。   在天地面临崩亡,人间各处奔忙的时候,自己就像是度着悠闲假日。   阳光斜斜照入,光柱中尘埃旋舞。   江云晚小孩子般躺在床上,轻笑着紧握狐妖的手,苏卿卿宠溺地与其五指相合。时光仿佛减缓下来,一路退回到许多年前,两人在擎天峰中瞎跑的时候。   “你会怨姐姐吗?把你变成了现在这样。”苏卿卿忽然道。   “是啊,太怨恨了。如果姐姐不救我,我现在应该是具土里的尸体……嗯,我应该是两具尸体,春暖花开时正可以和骨头里的虫子聊聊天。”江云晚把脸埋进枕头里,状似遗憾道。   苏卿卿笑出声,“那不仅没成为尸体,反而成了这样明艳动人的花魁,如今是什么感受?”   “像是两世为人两种滋味,以前我和姐姐相处时不会这样,大概是……不虚人间此行的感觉吧。”   江云晚仍旧闷着脸,只是轻晃着苏卿卿的手,有种女子间独有的旖旎,又似是有些不适应。   “那这样说,从此我的弟弟朝千阳,就成了妹妹江云晚咯?”苏卿卿叠腿撑脸,饶有兴趣道。   江云晚的手“啪”地收回,脸在枕头里埋得更深。   “你早上那么累,好好休息吧。”苏卿卿笑。   “我早上只是出去逛了会儿。”江云晚回应的声音沉闷。   “你在流觞庭中时,我就在外面听着。”   江云晚身形一僵,枕头里没有回答传出。   “小弟也好,小妹也好,看来你都长大了。姐姐本已经准备好温暖怀抱,等着你扑进来安慰呢。”苏卿卿双臂抱着自己,神情十分惋惜。   “……姐姐不用担心,那些事我会有办法的。”   “嗯,我不管那些,这是给你长大的礼物,今早我特意去族中取的。”苏卿卿把一个东西塞进江云晚手中。   入手冰凉,江云晚抬头去看,是枚翠绿的玉简。   “你不是要借分身修行体魄吗?这是我青丘的淬炼体魄功法。”苏卿卿嗅着桃花,“虽然我狐族近来多舛,但也是妖国最强大的几族。你不用到别处费功夫了,这就是妖国最好的体魄功法之一。”   江云晚笑容刚绽放在脸上,感应过玉简后却又僵住。   “姐姐,为什么淬炼体魄的功法,入门要先修狐族的魅术?”江云晚嘴角抽搐。 第三十章 妖之花   午后。   江云晚和苏卿卿站在屋外的廊下,她们头顶的红木交错像是巨兽的脊骨。红叶山上有许多这样的廊道蔓延盘旋,如同无声的巨兽们潜伏。   这一面山底有狭长的谷道,向下能看到许多庄穆的礼车,首尾相接的车队漫无边际。沉默的狐妖们走在车队两边,最前方则有神官引路,他们唱诵着古老的章经,像是要引领向另一个国度。   “那是昨夜的死者,他们会环绕红叶山,最后埋葬在社庙旁边的陵园中。”苏卿卿轻声道。   “不区分敌对双方,大家埋葬在一起吗?”江云晚问。   礼车上都盖着素雅的毡毯,在金色的阳光中看起来很美好,谁能想到下面睡着血肉模糊的尸体。不仅死者们昨夜还在厮杀,那些护卫们应该也是活下来的胜利一方,有的还未脱去血衣,但他们沉默地护送着自己的敌人。   “妖族们生前为不同的信念而战,但死后大家都只是天地间降生的孩子,要回到天地的怀抱中,英勇壮烈者也会接受后人的祭祀。”苏卿卿望着队伍的前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话也可以用在妖族身上,那些神官们主持祭祀,也主持族政。”   “都只是天地的孩子吗……”   “妖国中也不只这些,来,我带你去看。”   苏卿卿抓起江云晚的手,沿另一个方向廊道下山,红叶下廊道逐渐替换成山路,两名女子轻扬的发梢也被遮掩。   快到山脚时,密林中传出江云晚的柔媚声音,“等等。”   叶隙间黑红色的光芒闪过,那道声音也变得清冷了些,“可以了。”   等苏卿卿走出红叶林,她牵着的女子已非妩媚的江云晚,冷艳的海棠取而代之。   “这座山叫做红叶山。”苏卿卿回望绵延的山顶。   “红叶山?听起来像是平铺直叙起名。”   “我们本来就没给它起名,起名就成为新家了。可我们的家在青丘,迟早有一天要回去。”苏卿卿轻声道。   红叶山并非是座孤山,绵延的山线包围着深谷和幽涧,红叶底繁华灿烂。   明媚的春光从天而落,红叶林在暖风中摇曳,似乎昨夜的腥风血雨只是幻梦。   可若能扒开那些密林,依旧能看到未干的血迹。   但这些并不妨碍红日高升,山间景象美好,残酷的消息似乎未影响到这里。   清泉沿着山线汇入大潭,潭水中许多少女嬉闹,水花折射出光彩。还有些狐女慵懒地卧在枝头,她们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尾巴随意摇动,白素的肌肤在阳光下闪耀。   江云晚在山谷站定,看着周围的年轻狐族戏逐奔跑,少年们宽厚的胸膛撞开春风。   红叶山中似乎不只狐族一种生灵,天空飞翔着翼展两丈的奇鹰,长着三颗头的大鸟从天际掠过,江云晚的视线跟随它们挪动。   这个清晨山间一洗昨夜的肃杀,像是娇憨的少女伸懒腰。   这就是所谓妖族的两面吗?   长夜降临时他们如同血狱的魔物厮杀,咆哮声威传百里。   可当天地光明后,万物生灵畅游,像是盛开到糜烂的花朵。   “所谓妖就是这样极致的生灵,爱人爱己,伤敌伤己。”苏卿卿说道。   江云晚怔怔点头,看着这方陌生而多姿的天地。   在河港镇那里妖国只是掀开了面纱一角,实力低弱的小妖们展现了与人世的雷同。   而妖国的深处更加残酷,也更加美好,这些陌生的景象却让她的血发热。   “既然你血脉的变化已无力扭转,那就学着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妖吧。”苏卿卿捏了捏江云晚的脸蛋,“我有些事要先离开,你先在这儿学着吧。”   ……   江云晚在山中漫行,也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打量过来,但不再像河港镇民那样惊恐。   女子此刻蛇瞳血红,细竖的瞳仁显露野性,手腕和锁骨处也有薄薄的蛇鳞,蛇妖的特征展露无余。   这样便会被认作是不知实力的日妖,而非能随意隐藏妖身的大妖。还好昨天入山是深夜,社庙那边的武士们没有仔细看。   浅浅的水面覆盖乱石,江云晚端详着自己的倒影,像是那个名为海棠的黑道花魁,逐渐被一只蛇妖同化吞噬,让她自嘲笑出来。   妖……   江云晚忽然闭上眼睛,隐隐有所悟,却总差了一丝无法抓住。   得益于分身神通,两具分身修行大道上毫无壁垒,只需一味堆量即可,但本体并非如此。   折山之礼那个冬天自己在霞栖巷中破境,虽然回忆起来只相隔数月,但在外界看来足有三年了。   三年寸步未进吗?   女子睁开眼睛浅笑,自己已经隐隐摸到了新的壁垒。等到本体中三年来的那些东西准备妥当,再真正抓住刚才所悟,大概就是破境之时了。   三年破一境,嗯,这样也不至于显得太惊世骇俗吧……大概。   “姐姐,你就是照顾小玉他们的女使吗?”奶声奶气的询问在背后响起。   江云晚转身,见到小巧可爱的狐娘正望着她,澄净的眼瞳像是天空,白发在日光下泛金。   和姐姐同一氏族啊……江云晚想起苏卿卿讲过的青丘常识。   “究竟什么是女使?”   小狐娘有些意外,歪头想了想,“那姐姐是小雪姐从外面召来的吗?”   嗯,那个叫晏小雪的女官,负责管理东境诸黑帮,自己又是被黑帮们“献”上来的,这样说也没错。   江云晚点头认可了。   小狐娘的脸上绽出笑容,转身跑开了,“等我。”   不多时狐娘再回来,手中已捧着个花环,看来是用香草临时搓制的,上面以红叶点缀。   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女孩拼命踮脚,江云晚会心笑笑,俯身让女孩把花环扣在自己发顶。   “这个只是临时的,正式的要等出发时才有。但这样大家能知道你的身份,都会很尊重你的。”   小狐娘喜笑颜开,张开双臂欢快跑开了。   “诶等……”江云晚愣在那里,还没来及问清详细。   忽然有一只手从后面将花环取下,江云晚回头,见到是苏卿卿去而复返。   “我还没走远。”苏卿卿解释着,“不过看来其他事要先放一放了,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疑惑。”   “这就是我此次要来完成的使命?”江云晚指着那个花环。   “对你来说是使命,但对青丘来说,是宿命。”苏卿卿盯着花环片刻,“趁着送葬的队伍还未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第三十一章 你就是我的命运   白日的青丘社庙与夜晚不同,檐角有石雕的无名异兽,袅袅青烟在日光下蒸腾。   这次社庙附近的机关守备全开,但苏卿卿所至畅行无阻,明面上的守卫都会行礼,两人一路到了社庙中。   殿中供奉着狐首人身的神像,抬手的动作仿佛摘星,苏卿卿在神像前焚香敬上。   狐族向来因轻佻不羁而遭恶,这种特质在苏卿卿身上尤为突出,唯独上香时她目光幽远,仿佛站在一则寂寥的故事中。   “这就是我青丘的创立者。”苏卿卿介绍着,却又像是要把小妹介绍给先祖。   “看起来狐族的尾巴很有文章。”江云晚示意神像背后,那九条蜷缩的尾巴像是刚长出来。   “是啊,在这位先祖之前,成妖的狐狸有二尾七尾等等异种,却从未有过九尾之数。据说’九’是秘仪极数,九尾便为天地不容,第九条尾巴刚长出就要遭雷殛,所以太古时从没有过九尾的狐狸。”   “这说法我第一次听说,不周山书斋中都没有记载。”江云晚惊讶道。   三年前在不周山书斋她不只是通读金光术典籍,更是利用分身之便强记无数,诸多道藏容储于心!虽然基本都不理解……   “这些在青丘也只是传闻。”苏卿卿看着塑像,“据说太古之后,是这位先祖误入一处大山,竟得到了某种力量而生九尾,从此能窥天地之秘,青丘九尾一族就此诞生。”   “但山中的狐狸们并非都是九尾。”江云晚回忆着之前所见。   “苏、晏二姓都是这位创立者的直系后人,其中只有少数生而九尾。青丘中也并非只有两姓,多年来不时通婚,如今其他狐妖也可能有九尾降生……”   苏卿卿“啪”地挥动尾巴,打掉了江云晚摸过来的手。   “从不知道姐姐这样珍贵,所以想感受下。”江云晚笑笑。   “好啊,那今晚不必睡觉,姐姐让你摸个够。”苏卿卿笑起时,小巧的虎牙危险又迷人,“当然你的尾巴今晚也让我抱着睡吧。”   那还能睡吗……江云晚转移话题,“这和我的使命有关?”   苏卿卿点头,带江云晚到一旁的壁画下。   首尾两幅画江云晚那夜已看过,都是以太古战场为背景。一幅是朱雀降火于世人,另一幅便是那道斩开天地的利刃,正是她此来所求。   剩余的壁画斑驳模糊,但在苏卿卿的解释下,江云晚终于清楚了些。   第二幅便画着一只狐狸走入深山,再出来已生有九尾,应该是那位先祖的事迹。   后面还画着九尾的狐狸们在树下宴饮,他们的眼下都勾着金线,衣着渺渺如仙,大概象征着青丘的繁衍昌盛……   江云晚在一幅画下站定,看起来像是一群狐狸围着几只躺着的狐狸哭泣。   “那是什么?”   “是诅咒。”苏卿卿轻声道:“或许我们真的有违天数,在青丘历史中,总会不时有九尾幼儿先天不足,不满十二岁就夭亡,用尽各族药石都无用。”   江云晚豁然想起那些大屋里的孩子们,“那这些孩子要怎么办?”   “无法可医,只能死后埋葬供奉,后来青丘又有了新规。”苏卿卿顿了顿,“大致是觉得我们逆天而行,才招来诅咒。与其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惨死,不如将他们送回先祖觉醒之地,就像是献上祭牲,说不定能平息诅咒。”   在苏卿卿指引下,江云晚看懂了最后一幅模糊的壁画。   那仍然是讲述狐狸嫁人的故事,天空下着太阳雨,送亲的队伍在虹光中前进。明明成亲该是喜事,可每只狐狸的神情都那样哀恸。   这与所有流传的版本都不同,难怪无法认出。   “送自己的孩子们去深山等死,终究很不光彩。所以青丘进行了误导,每逢春时狐族婚嫁,有的狐女会远嫁他方。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在诸多送亲队伍中,有的终点便是那座山,轿子里的却是命不久矣的幼童。”苏卿卿低声道。   原来如此,所谓狐狸嫁人,亦是去送命。   “但那座山……不是传说吗?”   “后来我们找到了,真的有这座山。但里面空空如也,没什么神秘力量。”苏卿卿掏出一本书递去,“但也有妖族考据,那座山痕迹古老,可能是整个妖族的宗祖之地。说不定是我们继承了祖宗的力量,继而又被诅咒。”   江云晚翻了翻那本书,详细记载着狐族如何靠着传说,一点点考究查证出了那座山。   “……为了这样的理由,就要让孩子们死在千里之外?”江云晚合上书籍。   “这些只是诱因,究其本质。”苏卿卿望向社庙后面的方向,“那些孩子活着是种酷刑,而对于青丘的狐族们来说,亲眼看着孩子们死去却无能为力,对他们也是种酷刑。”   ……   “名叫小玉的孩子就在里面,之前给你花环的女孩是她的朋友,大概还以为小玉只是要去很远的地方看病。”苏卿卿说着,“花环是路证的仿制品,女使们出发时会得到真正的花环。”   社庙后面的大屋外,江云晚听着里面不时传来咳嗽。那夜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此刻却觉得不忍。   命运,就是当你知晓其无法打破时,才倍感无力。   “所谓女使,就是带着足够的衣食,跟随到那座山中照顾孩子们,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也死去。”苏卿卿声音细微,“最开始女使都是青丘狐女,可回来的狐女大多整日哀绝,很快就会死去,所以后来都换成了外族。”   “这样不怕秘密泄漏吗?”   “外族的女使回来,会被用妖法抹去相关记忆,再送其回故乡。”   江云晚沉默下来,静静望着屋中。看得出那些孩子没有任何病症,但就是无比虚弱。   “你提到的那把能斩破一切壁垒的利刃,也是在传说中,先祖在山中所见。传闻还记载先祖见到无数珍宝,最后流言纷杂,成了狐狸嫁人,是去往无尽珍宝之地。”   苏卿卿声音低沉,“可那座山其实空空如也,所以那把利刃并非狐族所有,可能真的只是虚妄。”   “这样么……”江云晚望着屋子很久,“真的没有一个孩子活下来吗?”   “有。”   江云晚一惊,“是谁?”   苏卿卿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江云晚。   “那个活下来孩子,是姐姐你?”江云晚睁大眼睛。   “我生而九尾,但先天极为不足,显然是被诅咒的孩子,也没见过父母。神官们说这就是我的命,可我不认命!”   狐妖的声音忽然高涨,又吸气平缓,“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寻遍办法,跳入西方的鬼焰谷,吞噬剧毒的涂心花……我试过千百种方法。不知是哪一种奏效,还是合在一起奏效,我活了下来,摆脱了诅咒。”   “……但无法重现,也无法对其他孩子们起效?”江云晚推测。   “或许,只是因为我反抗了命运,命运便放过了我。”苏卿卿点头,“刚才留你在山谷,我就是要去找青丘夫人。这次回来,我就是想停止今年的’狐狸娶亲’,再想办法尝试一次。”   苏卿卿望着房间里,“我有了自己的命,他们也该有自己的命。”   狐妖忽然被柔软包围,清幽的香味让她一愣——江云晚抱住了她。   “姐姐活得也很辛苦啊。”江云晚捋着苏卿卿的头发,“不管怎样,我都会帮助姐姐的。”   苏卿卿闭眼露出惬意神情,但旋即把江云晚按开,“怎么像安慰小孩子,我是姐姐还是你是姐姐啊?”   看着对方的嗔怪神情,江云晚只是笑,“好了姐姐不要再伤感了,我送个礼物给你。”   说着江云晚已经走出屋檐,在春光中踱步而去。   女子忽然回首,笑意比春光更明媚,“姐姐,即便是天定的诅咒,你也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命运。一切都过去了,未来不会再有苦难了。”   “大概老天也怕恶人,我很多年前就恶名在外了。”   “是艳名在外吧。”   “嗯?!”   在苏卿卿发怒时,江云晚已经笑着走开了。   屋檐苏卿卿收起佯怒的神情,望着女子在阳光下的背影,目光幽静,仿佛一眼看穿许多时光。   “……既然是天定的诅咒,哪那么容易逃过?”   所以在很多年前,一次意外她身受重伤,显出原形命悬如蛛丝。   那是命运追来的大手,将她无情丢在路边,随意来个猎人都能结束她的性命。   所以在那一年的那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名叫朝千阳的少年,不仅没有杀她请功,反而无视人妖两族的天堑,顶着宗门的严戒,不断偷出师门的灵药来救她。   所以在那一天,命运真正被打破,孤身无亲的她从此有了个弟弟。   “不是我打破了命运,你才是帮我打破命运的人啊。”苏卿卿轻声道。   “你就是我的命运。” 第三十二章 魅骨   密叠的叶片将阳光切成无数条线,洒在两位女子的身上,清寂的林中只有春风摇曳声。   江云晚带着苏卿卿在社庙附近的林中穿行,很快就在一棵老树前站定。   虬结苍老的树根崛出地面,树坑中除了落叶别无他物。   但江云晚随手掐出一记手诀,树底仿佛有无形的屏障融化,一只昏迷的狐狸骤然出现,皮毛如火色。   “公子纠?”苏卿卿感受出狐狸的气息,惊讶道:“我以为你直接杀了他。”   “他冲我施展魅术但是遭反噬,我顺便抹去了他的相关记忆,用阵法将他囚禁在这儿……”江云晚说到一半停下,她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念头。   ――这个狐妖,或许还能用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习惯了计算这些?   “不周山的森罗法咒?”苏卿卿惊讶于这样的禁咒,江云晚用来竟已十分娴熟。   “多个人多条路。”江云晚笑。   苏卿卿拎起那只狐狸,眼中有弧光跃动,“这样东侯遗祸就能很快平息了,确实是不错的礼物。”   从种种迹象推断,东侯遣公子纠劫走那些孩子,大概是要带到驺虞族那边去,虽然原因还不清楚。   东侯已经身死,残党的叛乱也被镇压,但族中还有许多潜藏的支持者。而这些罪状就如猛烈阳光,大概能将黑暗中那些身影涤荡一遍。   “嗯,一些神官宁愿东境黑道覆灭也不会松手,找到公子纠解决东侯遗患的功劳算你的,应该够打发那些神官了。”苏卿卿笑道。   “就这么简单?会不会太敷衍了?”江云晚担心。   “如果是整个青丘不松口当然困难,但东境黑道已无关青丘大势,现在只是堵住某些神官的嘴。”   苏卿卿拎着狐狸就要离开,却突然觉得袖子一紧。   回头去看,江云晚捏住了她的袖子一角,树荫中看不到神情。   “姐姐,我会尽力帮你取消这次’狐狸嫁人’,但事后能不能给我地图和路证,我想去那座传说的大山看看。”女子小声道。   “还不死心,想要找那把利刃?”   “嗯。”江云晚点点头。   苏卿卿无声叹息,捏了下江云晚鼻子,刚要点头却想起什么。   “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   “修炼我给你的功法。”狐妖狭长的眼眸含笑,“这样我也不用再费力去找其他了。”   江云晚掏出翠绿的玉简,无奈道:“但我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修行体魄还要先学狐族的魅术?”   “传说莽荒时代狐族还很弱小,就是靠魅术闯出名声,后来的功法都以此为基础,这是很合理的。”苏卿卿说着,“何况这尤为得适合你。”   “为什么?”   “狐族魅术,讲究一个“媚”字,不正与你这个花魁相配?”   “媚……”江云晚难得脸红,支吾半天终是叹了口气,“那姐姐你得保证,这确实有修行体魄之效。”   “当然当然,而且是世间最顶级的体魄功法,学习魅术只是顺便。”苏卿卿笑起时漏出小巧的尖牙。   ……   红叶山的深处,整座山中最高的一处房间,晏小雪正忐忑坐着,拄杖的白狐正在给花草浇水。   “夫人,苏卿卿从族库中拓印了一本功法,这本功法品阶极高,照规矩需要向您报备。”晏小雪见对方花草浇得差不多了,寻了个时机开口。   她取出一本泛黄的古卷,呈给青丘夫人看。   “哦,是这本啊。”年老的狐狸看了眼,“算是压箱底的东西了,可是如今没几个族人能练了,它对修炼者体魄的要求实在太高。”   晏小雪点头,“我大致翻了下,好像是魅术和妖躯兼修的功法。”   “不要被蒙骗了,其实这是本彻头彻尾的魅术,只不过同时对妖躯有淬炼之用。”狐狸转过头,伸出短短的前肢,剪去一根乱茎。   “诶?”晏小雪吃惊地看着封面,书名只有一字,是个形迹古旧的“魅”字。   “所谓魅术,被大多妖族都视为小道,其实是他们不知道魅术的本质是什么。”   “催情?”晏小雪试探道。   “是操弄人心,乃至欺瞒世间。”青丘夫人发出笑声,“譬如蛇族的魅术,其质就在于一个’惑’字。”   狐狸伸爪拂过一朵盛开的花,花朵竟然收拢闭合,似乎觉得春去秋已来。   “不过这样只是以外力临时侵夺。而你手上这卷更加特殊,蛊惑人心的不单是术法,而是修行者本身。如同春雨润物,一点点去腐蚀他人心神。”   “喀”的一声,青丘夫人剪掉一只花朵,“识别人心,操纵人心,这才是真正的妖魅。”   晏小雪听得入神,听到声音忽如梦中惊醒,“那……那和体魄有什么关系?”   “魅术能杀人,刀剑也杀人,这种魅术就像是以身躯作刀剑,自然要彻底掌控自己的身躯,连每一寸肌肤都要淬炼到极点。修行此法时血气会如潮水般冲刷躯体,是最笨的方法但能锻出最霸道的体魄。”   “以极柔御极刚,确实也可算是体魄功法。”   青丘夫人到晏小雪旁边,伸爪抹过古卷上的尘埃,另一个字浮现出来。   魅骨,这本功法的完整名字。   “魅皮其外,霸骨内藏,不觉得很像我妖族本质吗?”青丘夫人笑。   房门开了又关,晏小雪在栈廊尽头回眸,双瞳中的异色仿佛有波浪起伏。   这是今年来第一次见到青丘夫人,她极少能见到夫人,但每次要见夫人时她都会不安。因为她能感觉到夫人对她的奇怪态度,那不是厌恶,更像是淡漠。   这样的淡漠无比明晰,就譬如刚刚她在屋中坐了那么久,除了手中的功法,夫人对她的一切半点提起的兴趣都没有。   无论爱恨,其实都是浓烈的感情,唯有淡漠,才是最遥远的距离。   ……   夜幕覆盖人间,清冷的月光席卷万里妖国。   房中江云晚已经入睡,小小黑在山中疯玩了一天,此刻也在枕边趴成一团安睡,能听到隐隐的呼吸声。   苏卿卿坐在床边,看到女子还握着那只翠绿玉简,显然下完决定就开始苦练。   “天地剧变才刚刚开始,从此人间会愈发不一样。”苏卿卿轻抚江云晚的脸庞,“所以或许你不喜欢,但要学会掌握人心,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啊。”   ……   红叶山外缘的山脚,月光像积水般澄明,照亮入山的小路。   “青丘的狐狸们,已经没落至此了吗?”短发的男子望着山道发笑。   路过的妖怪哼着小曲经过,注视男子片刻道:“大叔,红叶山禁地,擅闯者死哦。”   水木狼收回视线,朝妖怪和煦笑着。   “月色正好,这位客人想听个故事吗?” 第三十三章 爱吃火锅的女孩   阳光斜斜照入房中。   海棠锋锐的眉眼在热汽中若隐若现,圆形的锅中沸腾着红汤,香料和葱段漂浮,这些恣意畅游般的佐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女子又望向热汽另一端,黑发的狐女正在来回跑动,不断端来一叠叠切好的肉菜,甚至蓬松的尾巴都当手用,连举着七八盘像是杂耍。   “今天早上刚猎杀的达达鸭,我特意把它的肠子留下来。”晏小雪把一盘推到江云晚面前,里面是水晶般的细肠,“这绝对是整个妖国最好吃的肠子,但记得不要涮得太久。”   江云晚尝试拉回理智,“嗯,我知道,脆肠涮太久就不好吃了。”   “不是这个原因,肠子里还蕴含着达达鸭的妖力,煮太久会爆炸。”晏小雪态度严谨,“不过吃了很补的。”   辛辣热油的香气不断钻进鼻孔,江云晚忍住扶额的冲动。   曾经她以为妖国是个蛮荒世界,顶天立地的大妖们在龟裂的大地上搏杀。可即便进入妖国已有些时日,也见过血流之夜,和妖怪同桌吃火锅依旧让她觉得来错地方了。   且看起来不止是晏小雪一个人喜欢,她在山中还见到了专做火锅底料的小店,店后面堆着用来煎油的巨兽肉块。   “你需要麻酱吗?我这里不止油碟哦。”女孩跑到摆满调料的桌边,蓬松的尾巴雀跃着。   “……都可以。”江云晚只觉得幻灭。   为什么妖怪吃起火锅来这么熟练啊?你们的发展路线很不对啊!   一盘盘菜肉倒入锅中,房间中热汽缭绕,晏小雪看起来不亦乐乎,正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各种调料的区别。   还好江云晚听过对方的话痨之名,只是微笑听着,一边自饮自酌,直到听完三十八种调料配方,房间才安静下来,只有红汤嘟嘟的声音。   “所以你想问那些黑道的事?”晏小雪忽然开口。   “听说你为此受了罚。”江云晚问。   “接下来禁足半个月而已,正好能每天吃着火锅唱着歌,还落得清静。”晏小雪盯着翻滚的油面。   “青丘一年前就决定放弃黑道,为什么你还佯装不知,照常收取供奉?”江云晚夹起鸭肠在锅中涮着。   供奉倒是其次,但黑道们希冀的保护其实早已成空,而河港镇的黄猿在她出发时还满怀期待。   “……我需要那些供奉。”晏小雪下肉的手停了。   “为什么?看起来你不缺钱。”   “先王公和青丘夫人的孩子早夭了。”   江云晚有些意外,没想到话题突然岔到了此处。   “青丘没有继承人,东侯乱政的根源就在这里。即便现在东侯死了,过几天苏、晏两氏也会为此把脑子都打出来。”女孩眼含讥笑,“若不是有东侯这个大敌,说不定内乱早就开始了。”   “先王公没有直嗣,那难道连备选都没有吗?”   “两族内外各有几个,虽然质量参差不一,背后的支持倒是相差无几。”晏小雪两指比出缝隙,“这时黑道们那点供奉,就显得尤为重要。”   江云晚探入锅中的筷子一顿,看着对面这个面相甜美的女孩,“你也参与进去了,你要支持谁?晏氏的哪个吗?”   “其实那些备选我都不看好,也就苏氏里有个还算凑合。”   “你支持的是姐……苏卿卿?”江云晚一惊。   “她如果愿意,事情就没那么麻烦了。虽然我和她关系一般,但也得承认她很不错。”晏小雪吐舌头,“是苏氏中的另一个,勉强能算个守成之君。”   江云晚捞出一块看着吊诡的兽肉,看起来不知道是哪种异兽的肝脏,试探着放入口中。   女子露出惬意神色,如今这躯体倒挺爱火锅,“听起来你很有信心?”   “我大概是红叶山最不受注意的女官,但藏在暗处反而能看透那些神官。等到局势彻底平衡那日,我这颗微尘也会重若千钧。”女孩撑着脸蛋,“如果不是因为苏卿卿,我不会和你说这……对了,豆腐!”   女孩跳起身来,快步到菜案边找着什么。   江云晚饶有兴趣打量着女孩。   晏小雪,话痨,偶尔还显得迷糊,在一众女官中也显得平凡,但绝不平庸。仅凭这份敏锐和推算,她的未来绝对会比那些神官耀眼。   女孩又欢快回来,手中托着盘豆腐,看起来是用某种黑色的兽血制成,另一只手托着青菜。   “你大概对权争没有兴趣,为什么要参与这些?”江云晚问。   晏小雪放下长箸想了想,望着窗外道:“我记事没多久大家就被离开了青丘,我喜欢青丘也喜欢这里,但我更喜欢大家。如果能回到青丘更好,但更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   “所以你要推上去一位优秀的王公,哪怕是从傻子里挑个缺根筋的?”   “是啊,所以为傻子们干杯,我们都是傻子!”晏小雪举起酒杯。   江云晚碰杯饮下,看着对方脸色染红,看着对方笑得花枝招展,口中又话痨得不停。   黑帮遇到危机显然是对方没料到的,虽然听对方说以后会补偿那些黑道,但江云晚并没有心思追究对方。狼吃兔子兔吃草,世间从亿万年前就是这样,这个女孩可爱的外表下其实有颗冷酷理智的心。   而且她也没有时间追究了,终于理清了青丘和黑道间纷杂,但更重要是弄明白隐山想要干什么。   热汽让房间都暖烘烘的,两位女子隔着火锅饮酒,筷子不时落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被下了锅。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一位朋友。”江云晚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我没有父母,名字是长大后自己改的,因为我很崇拜那位妖皇的近臣,可惜我的修为实在不济。”晏小雪打着嗝,歪头道:“你和那位大妖很熟吗?”   没想到还真有联系……女子只是摇头笑着:“不熟。”   和那家伙一起长大的是江云晚,管我海棠什么事?   菜案上的盘子相继空了,江云晚用酱汁调了碗热汤,小口喝着来驱散醉意。不知为何今天总有些奇怪,像是体内有团火在膨烧。   “干杯!”晏小雪那边还在独醉,口齿都开始婴儿般不清。   两人不过数面之缘,照理说晏小雪不该这样热情。大概她只想找个一同喝酒吃火锅的酒友,江云晚恰好上门。   是啊,无论是人是妖,生于世上总是寂寞的,多少酒都浇不开。 第三十四章 不过三剑而已   火锅中还在嘟嘟响着,江云晚在热汽中沉思。   晏小雪私收黑帮供奉,是为了推看中的王公备选上位,早日成功还能避免内乱。   那么隐山对黑帮下手与此有关?   可黑道们在妖国终究是底层,全部覆灭又能如何?顶多晏小雪收不到供奉……   江云晚抬筷的动作忽然一顿,锋锐的眼眸抬起。   晏小雪是盘面外的一只小虫,她没有办法发力,那盘面上的对峙很可能会继续下去。青丘轻则长期没有新王公,重则直接内乱分裂……   而哪怕狐族已经离开青丘,他们仍是几大顶尖妖族之一,在整个妖国举足轻重。   如此……   不对,那隐山为何不直接除掉晏小雪?因为进入红叶山太冒险?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外面响起奶声奶气的声音,“小雪姐姐。”   “我新点的肉到了。”晏小雪高兴站起,“火锅就是要一顿吃到天黑。”   门推开是个稚嫩可爱的小男孩,手里着比例夸张的大篮子,白布下大概是满满一筐肉。   “辛苦了~”晏小雪揉揉男孩的头顶,认得这是肉铺的孩子。   “辛苦了~”小男孩并不抬头,重复着晏小雪的话,欢快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   门外的风吹散了热气,江云晚微醺的意识陡然清醒。   隐山在河港镇受挫,各黑帮也警惕起来了,那现在正是尝试冒险的时候!   “小雪!”江云晚猛地回头。   但同时响起的还有无数细碎声音,晏小雪低头去看,菜篮子的白布下有条虫子爬出,继而是无数奇形怪状的虫子,甚至顺着篮子的缝隙掉落。   那是虫子们彼此拥挤摩擦的声响!   “你……”   “你……”   男孩终于抬头,小脸上无比苍白,而眼中是同样的苍白,却没有眼瞳。   他骤然长大嘴巴,节肢怪虫们瀑布般落下。   篮子的白布也骤然掀开,奇形怪状的虫子们犹如井喷。   虫潮冲入房门,猝不及防下晏小雪直接被撞飞,撞碎墙体不知死活。   而虫潮还在呼啸,半个呼吸间就将江云晚吞没,房间中已经成了虫子的海洋。   “你……”   “你……”   “你……”   男孩仍呆立在房门外,口中重复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虫子的海洋在房间里爬行起伏,像是要吞噬一切。入耳密密麻麻都是啃噬声,但除此外一片死寂……   剑吟声骤然响起,仿佛疾风过千山!   红叶山中有的狐妖抬头望去,只觉得山中一角有磅礴的气息升腾,仿若仰天嘶吼的巨蟒。但转瞬气息和巨蟒都消散,似乎只是幻觉。   而房中桌子的位置处虫潮骤然炸开,妩媚女子提剑而立,紫衣的裙角被剑气吹荡。   她另一只手还抱着黑服冷艳的女子,海棠的双手垂下,紧闭双眼仿佛无主的空壳。   “论酒量,还是现在的我好一点。”江云晚品尝海棠唇角的酒水,笑容妩媚动人。   虫潮呼啸涌过来,但江云晚只是举起长剑,涌来的潮水便被震开。   这些虫子绝非凡种,一旦被扑倒大概连换回本体都来不及。   但好在晏小雪飞出的瞬间,自己正好完成了海棠分身的炼化掌握,直接将本体释放于外。   难怪今日总觉得身体不适……   剑气清风般回旋,虫潮盘踞却无法靠近。   吊诡刺耳的声音响起,来自门口的男孩处。   江云晚望过去,那是男孩背部的血肉在撕裂,八只巨大的蛛腿生出,看起来就像是生出狐尾的蜘蛛。   虽然眼睛仍旧虚无苍白,但男孩喉咙憋出咆哮,以蛛腿发力弹射而来!   “无趣。”   江云晚随手挥动长剑,但一道道璀璨的剑光如长河挂起,又仿若蛛网般纠缠,那只扑来蜘蛛陡然成了猎物。   时间仿佛变慢,阳光中的灰尘静止,男孩的脸皮一点点狰狞,可蛛网般的剑光来去如旧。   八条蛛腿从末端被寸寸绞碎,沿途的虫子都成齑粉。   从男孩起跳到此刻不过一息,一息之后时间恢复如常,而男孩已坠落在江云晚脚下,被女子单脚踩住。   男孩挣扎得地面都开裂,但女子脚面岿然不动,她厌恶地看着满屋虫潮。   江云晚朝剑刃弹出一滴鲜血,随即挥出第二剑,无数血光抛落,每道血光都化作了黑红相间的长蛇。   密密麻麻的蛇群覆盖虫潮,它们在潮水中彼此撕咬吞噬,蛇群与虫潮的撕咬声绳仿佛暴雨。   但不过三五息暴雨便停歇,房间中狰狞的长蛇还剩下一半,而虫子们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乖孩子们。”江云晚妖娆笑着,弹指让蛇群化作黑红色的烟气蒸发掉。   江云晚用脚尖将男孩翻过来,剑锋划开衣裳,果然见到肚皮上贴着一幅图纸。   图纸上墨色淋漓,每道笔触都是只凶恶的怪虫,而虫群中心有巨大的蜘蛛坐镇。   似乎已经感觉到事情不成,那张图纸骤然飞起,后面粘连着粘稠模糊的虚影。   那是男孩的生机——这张图竟还能吸取生机来逃亡,男孩的呼吸已气若游丝!   江云晚劈下第三剑,图纸在空中碎成飞屑,又在尖锐的虫鸣声中化作墨烟。   再没有其他异动,男孩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昏迷间再无其他异常。江云晚回眸,确定碎墙中的晏小雪也只是昏了过去,虫潮还没来得及吞噬她。   虫潮从爆发到结束不过七息时间,七息时间江云晚也只是出了三剑,虽然三剑中阵意森森。   这样的袭击寻常地象修士都很难招架,但对如今的她来说已不是很强的对手了。   “可惜了这锅好汤。”   江云晚瞥了眼倒地的火锅,将海棠横抱在怀中,往门外走去。   果然水木郎已经杀过来了,很好,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   江云晚停住,眼中无数光芒幻灭。   她倏然晕倒在地,海棠也压在她身上,化作黑红色的光芒融入体内。   日光照耀如旧,房间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个女子,一个晕倒在墙中,一个晕倒在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徐徐春风吹过,红发白妖的狐妖骤然出现。   苏卿卿看着房中的混乱景象,神情阴怒如水。   远方不断有脚步声传来,在确定晏小雪无恙并将其挪出放好后,苏卿卿抱起昏迷的江云晚,脚步一踏消失在原地。   变幻的日光中,只有春风如旧,一片红叶被吹入,缓缓落在那只火锅的炉顶。 第三十五章 我自不周山中来   春光明媚。   苏卿卿正坐在窗旁插花,她的身前有只细颈瓷瓶,昨日摘的桃花正静静开着,她又将今日采回的一枝山樱放入,看着粉白两色被日光渲染。   木无源不成活,但她只需要简单的布置和水,就能让花朵盛开许久不败。   青丘夫人也喜欢侍花弄草,但苏卿卿总觉得那样环境安逸的花,慵懒到失去了魅力。她独喜欢眼前这种插花,挣扎在死亡中的美惊心动魄。   当瓷瓶上方已春花错落时,苏卿卿听到床边轻咛一声。她抽出一枝花,坐到床边看着女子缓缓醒来。   “姐姐……”妩媚女子睫毛翕动。   “我算过你今天醒来,倒还算准时。”苏卿卿笑,“你的分身消失了,我只好对外说很喜欢海棠,让她一直住在我房中,现在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江云晚想到什么,“水木郎…… ”   “那天的袭击就是那个水木郎么?”苏卿卿拨弄江云晚的手指,“狐族的武士们后来搜遍了红叶山,没有外来人的踪影。肉铺的小孩当天出去过,应该是在外面被下了咒。”   苏卿卿把桃花插在江云晚耳畔,微笑道:“放心吧,那小孩和晏小雪都没事。如果不是你刚好在,那他们两个就都有事了。”   江云晚摇了摇头,“那还不是水木郎的真正实力,他应该是怕太强力的咒术会被发现,说不定他还在青丘外围徘徊。”   “你还有心思担心这些吗?”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江云晚取下那枝桃花看着,“大概是那滴泉水的力量要流逝殆尽了,我的身体像是打了个呵欠。”   “那应该是妖国深处的妖梦泉,只有极少的妖怪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过。”   “妖梦泉。”江云晚想起什么,“……我睡了几天?”   “现在是早上巳时,你睡了将近六天。”   “六天!”江云晚坐起身来,“那我…… ”   “对,你只剩十七天了。”苏卿卿忽然握紧江云晚的手,尽力维持的云淡风轻都被打破,“不要再等那个家伙了,青丘狐族底蕴深厚,现在就开始治疗,十七天时间说不定会有希望!”   “姐姐,这件事我们早就讨论过了。”江云晚轻笑,“等她从王庭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苏卿卿松开江云晚的手起身,沉默片刻掏出封信,“那头蠢狼通过黄猿帮,转送到红叶山的信,前两天刚到。”   江云晚在拆信的时候,苏卿卿已经走到床边,看着那些日光下招展的春花。这六天里她都是靠着插花,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这对妖族来说尤为困难。   “那个雪臣失踪了。”   江云晚一愣,抖开信纸来看,确实是天狼的笔迹。   信中天狼说自己还在白木古殿那儿养伤,他和雪使节本约定好半个月联系一次,但前两天才发觉已经无法联系到对方了,雪使节似乎消失在了茫茫王庭中。   两人都不再出声,江云晚无声盯着信纸,苏卿卿把玩着花枝。   “姐姐……”   “留下来!”苏卿卿倏然转身,“你如果再睡过去,哪怕白虹加上天下药师都没有办法了。过去我看那个雪臣胸有成竹,才愿意让你等她。但十七天内你没有找到她,那就是在送死!”   “这六天里我已做了许多准备,结合青丘狐族之力,也有很大希望能治好你!”苏卿卿一气说完,胸口起伏。   江云晚沉默片刻,朝苏卿卿微笑,“姐姐你知道我的选择。”   “……你要去王庭找她。”苏卿卿叹气,知道已无法改变对方心意。   江云晚取下一片桃花,放入口中,“嗯,不过在出发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   红叶山最深最高的房间中,苏卿卿双臂抱怀靠着门,看着那些沐浴在日光中的花草,精致绝伦的脸上阴沉。   江云晚坐在青竹矮桌旁,看着对面的九尾狐狸调茶,狐狸的皮毛纯白无垢。   “江……”青丘夫人开口。   “江云晚,是不周山的擎天峰峰卿,我在外面结识的好友。”苏卿卿烦躁道。   “我知道,江姑娘,还要多谢你救了我族晏小雪一命。”狐狸递来一杯绿茶,“听闻江峰卿重伤三年未醒,没想到会悄然来我红叶山,一杯茶祝贺江峰卿醒来。”   江云晚接茶的动作顿住,苏卿卿也惊愕望过来。   “虽然我已经老了,但还不至于别人在红叶山动手时,我都察觉不到。”狐狸发出笑声,“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匿的事。”   江云晚接过茶盏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是察觉到自己六天前斩杀虫群的动静,但只要自己和海棠的关系没有暴露就好。   “我也是来看望卿卿,顺手救了那个狐族女孩。”江云晚指尖抚过杯沿,“只是那一战受了些轻伤,所以找了个地方修养了几天。”   “那么,江姑娘今日来见过,是以个人身份,还是以不周山擎天峰卿的身份?”   “是以擎天峰卿的身份。”江云晚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不周山峰卿在王庭也是贵客了,那该盛重以待,请容老妇去换身衣服。”狐狸说着起身,转入后面的里间去了。   江云晚有些意外,苏卿卿只是盯着花草。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穿着层叠华裳的人影走出。对方显出人形江云晚倒并不奇怪,可抬眼看去仍愣在在原地。   那根本不是想象中的老人,层叠华裳也遮不住女人的风采,倒像是在宫中才会看到的贵妇,怀中还该抱着进贡的白猫。   “江峰卿在惊讶我的年龄?”青丘夫人坐回原位,继续调着浓绿的茶,声音也年轻许多。   “不,我在惊讶夫人的美貌。”江云晚已经缓过神来,轻笑道:“明珠蒙尘,让人感叹。”   “毕竟要替先王公守着这里。”青丘夫人斟出第三杯茶,“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总比一个惹人侧目的寡妇要有震慑力。”   而门边的苏卿卿毫无吃惊,只是轻轻勾动手指,隔空取来茶盏,靠在阴影中小口喝着。   “江峰卿来我处,是奉了不周山掌门的意思?”青丘夫人问。   江云晚轻饮口茶,随即笑靥如花。   “是啊,我从不周山出发时,掌门千叮咛万嘱咐,还说对妖族的美人倾慕已久呢。”   “无视人妖两族隔阂,贵掌门果然如传闻中那般豪放啊。”青丘夫人感叹。 第三十六章 哪怕地老天荒   日光中有轻微的声响,仿佛蝉翼在撕裂,那是窗前一朵婉约的花绽放。   “我族已经从青丘来到这里,竟还能值得隐山耗费心力下手。”青丘夫人恬淡笑着。   自三年前不周山折山之礼后,隐山之名早已传遍世间。   “不止是针对狐族,更是针对青丘继承人之事。”江云晚问:“想请教夫人,近来妖国有什么大事涉及青丘继承人吗?”   “十日后王庭有祭春大典,各族王公都会赶赴王庭,朝见妖皇。”美妇人漫不经心道,很难相信青丘如今的统治者,会有这样一张该养在深宫的脸。   “朝见妖皇?”   “是啊,同时要决定妖国未来一段时间的大事,妖皇决断也要虑及诸王公。”青丘夫人饮茶,“先王公去世多年,照规矩我族也该送继承人到王庭去,相王行仪后成为青丘的新王公。”   “成为新王公就有权议事了吧。”江云晚点点头,“那妖国近来有什么要决断吗?”   “要决断的千头万绪,但能影响诸王公的只有一件。”青丘夫人顿了顿,“在未来的世间,我们该怎么做?”   “或者说,该如何对待隐山?”江云晚将杯盏放回桌面,说出来自己的推断。   美妇只是笑笑,“其他大族要怎么做我不知道,青丘暂时还未下决断。”   “没有下决断,便是不稳定的因素,所以隐山才会下杀手吗?”江云晚渐渐明了。   妖国幅员万里,与人族相持不知多少个千年,犹如龙虎相争。隐山想擒龙唤神,自然要将妖族这条猛虎拉过去。   大概隐山已解决了许多大族,除了青丘狐族这个不稳定因素。   所以一张血腥的网悄然铺设,却是从不受注意的角落开始。   打断东境黑道与晏小雪这条线,后者便再无力搅局,狐族会因内耗僵持而久无王公,这颗不知会作何选择的棋子将直接出局。   江云晚轻轻拂动杯盏,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人间便是杆秤,神明凌于万物,万物皆是秤砣,绝不能让妖族滑到另一端去!   “那么,夫人接下来准备如何?”   “青丘王公不可再空置,否则狐族真有可能分崩离析,是时候该让继承人去王庭了。”   “……距离祭春大典不过十日,但看起来青丘的继承人远未定下。”江云晚不确定道。   “定?为何要定?我狐族早已有继承人。”青丘夫人道。   这下不仅江云晚,苏卿卿也诧异望过来,“夫人早有中意人选?苏氏的?还是晏氏?”   “先王公出身晏氏,我出身苏氏,我们两个的孩子,应该会让全族都无可指摘。”   这下苏卿卿直接压到桌前,“夫人的孩子不是早夭了吗?”   “我和先王公其实有两个孩子,只是第二个未对外公布。”青丘夫人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个死了的夜里,我就把第二个也扔了。”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江云晚和苏卿卿都悚然,不由得对视。   那该是怎样一个夜晚。   “夫人第二子在红叶山?”江云晚回首问。   “前几天江峰卿刚救过她的性命。”   “晏……小雪?”江云晚如遭雷击,旁边苏卿卿说不出话来。   那个看起来玲珑可爱,喜欢吃火锅的狐族女孩,就是先王公之女,青丘未来的主人?   “她被扔时还是个婴儿,被族中一个外出的狐女捡到,以为是青丘流落在外的血脉,就带回来当作大家共同的孩子抚养,她自己不知道这些。”   妇人朝江云晚敬茶,似是在感谢她。   江云晚沉默,看着这个浅笑的狐妖,对方两只狐耳轻轻动着。   哪里是人畜无害的寡妇,确实是只狠厉果断的老狐狸啊。   江云晚想象着那个夜晚,那时先王公大概已经死了,无主的青丘暗潮汹涌,先王公的血脉无声死去。但夫人甚至来不及悲伤,天还未亮就把仅剩的孩子扔出青丘。   “苏晏两族争得头破血流时,没谁能想到一个小小女官,会是先王公的血脉。”苏卿卿终于缓缓直身,叹息道:“夫人对自己和小雪都这样狠心吗?”   “如果不够狠心,我夭折的就会是两个孩子了。”青丘夫人饮尽茶水,取下些花瓣来泡新茶,“这些年我见过她多少次?五次?十次?”   苏卿卿没有回答,这是她也没想到的答案。但凡是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总有别样感情,可夫人面对晏小雪,从未表现丝毫喜爱,也没有刻意憎恶。   如此淡漠,就像晏小雪只是族中的一个平凡孩子。   “……这是青丘的绝密,即便我是不周山特使,夫人为何愿意相告?”江云晚打破了寂静,“夫人是见到我时才决定披露吗?”   “ 不,是六天以前,我察觉到江峰卿出手时,便在考虑中了。”青丘夫人换上新的花茶。   江云晚一愣,“原来不是我找上夫人,是夫人一直在等我上门。”   “我要让小雪继承她父亲的王公之位,就要遣人护送她去王庭。可如今妖国局势如鼎沸,族中谁都不可信。”青丘夫人笑着。   “我也不可信吗?”苏卿卿皱眉。   “你声名在外,太容易引起各方注意。”青丘夫人回答。   “那夫人为何会相信我一个外人?”江云晚问。   “有时利益才是世间最牢固的关系,青丘与不周山并无仇怨。”青丘夫人看过来,“江峰卿来此,也一定有所求。”   “……我护送晏小雪去王庭,夫人满足我的愿望?”江云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心中忽然一动。   这个以老示人的狐妖,对自己的孩子或许并非只算利益。明明近在咫尺,却忍受日夜煎熬不去见,为其安全甚至求助人族。   是啊,那是她呕心沥血保下来的孩子,自然也爱得呕心沥血。   “那如果今春我没有来红叶山呢?”江云晚问。   “那就等,让小雪继续做她的小小女官,直到时机合适。”   “哪怕地老天荒?”   “哪怕地老天荒。” 第三十七章 针锋与相对   春风吹度山脉,漫山却层层染红,红林中廊道飞驰。   最高处廊道下的房门开启,江云晚走出几步忽然回眸,“我还有个问题,夫人为何愿意相信,我能将晏小雪平安护送到王庭?”   虽然自己是不周山峰卿,但毕竟最年轻的一个,境界甚至未至天元。   “看来江峰卿苏醒后,是直接从不周山到妖国,你应该到人间走走,看看自己的名声已经到了何种地步。”房间中声音已恢复苍老,“盛名之下无虚士,何况江峰卿这样的美人。”   房间中再没有声音传出,江云晚行礼告别,和苏卿卿行走在蜿蜒的廊道中,高山深涧在廊道下起伏,日光穿破薄雾。   “这位青丘夫人,根本不像她的容貌那样天真,确实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江云晚朝苏卿卿谈笑。   苏卿卿忽然驻足,静静看着江云晚。   迎着高挑狐妖的目光,江云晚只是歪着头:“这下王庭不去不行咯。”   只是几杯茶的功夫,事关整个妖国乃至人间的大事已议妥。她护送晏小雪去王庭相王,青丘狐族则会站在不周山这边,或者说隐山的对立面,阻止整个妖国倒向神明。   “其实这些交给姐姐就好,我也不会让妖国倒向神明一方。”苏卿卿叹息,捏着江云晚的鼻子,“这些不是你该背负的。”   “可我也不止是姐姐的弟弟,更是不周山擎天峰的峰卿。”江云晚瓮声瓮气道。   “不是弟弟,是妹妹啊。”苏卿卿搂住她,低声道:“是个不懂得怜惜自己的妹妹啊。”   “我的报酬,早已经收到了。”江云晚笑着,望向廊道下方。   站在这里能直接看到流觞庭,俯瞰下整座庭院像是团簇的花朵,红叶为其染色。   庭外黑服细挑的女子步姿袅袅,正在一位狐女的引导下,进入流觞庭中。   “来夫人这里前,就先给流觞庭投去拜帖,这样太急切了些。”苏卿卿也望过去。   “毕竟,我的时间不多了。”江云晚笑着。   ……   红叶在流觞庭中飘落,两班峨冠博带的神官分坐,红白两色的袍衣分明。   能听到涓涓的水声,流水再度环绕庭院,红叶盛放酒樽漂流。   照青丘古老的规矩,议事时要先饮一樽。但今日神官们已无力维持名士风度,妖国漫天风雨,此刻不断传来的铃铛声更让他们头痛。   青丘的流觞议事向来分多阶段,最先是议定族中的事,要召见外族的都压后,对到访的客人亦如此。   而今日议事还剩下两位外族之事,其中一位已在庭中央。   白眉神官看过去,冷艳的女子在红叶中正坐,身姿笔直得像是春笋,黑服勾勒出动人的线条。   尽管有些看重对方,白眉神官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   一支玉简呈放在他身前,金色的文字从中升起,悬浮为虚幻的华章。   这是一封契书,签署后东境黑道虽然仍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但不再侍奉如奴仆。而华章的最后有几行小字,记载着海棠擒来公子纠,帮助平息东侯遗祸的功绩。   便是这项功绩催生了这封契书,白眉神官无言长考。   老实说如今那些混混们已经无用,还是青丘名声上的污点。留下当然也可,但这样要投在东境的资源太多。现在狐族已无心东顾,只想向西重回青丘……   清脆不绝的铃铛声打断了白眉神官思索,那声音来自上方,又绵延开如同落雨。   “五神官还坚持反对么?”白眉神官望向侧边方向,即便他已准备舍弃混混们,但照青丘规矩,至少要六成的神官首肯。   虽然那些混混对整个青丘已无用,但不少神官还有利益纠缠。   白衣晏氏中有神官站着,黑发下的脸皮冷峻。还有许多神官的目光都投过来,至少有三成之数。若将东境黑道看作将飞的纸鸢,黑发神官就是攥紧的最后一只手。   “自然,那些混混确实已无用,但要扔也该卖个好价钱,而不是就这样松开缰绳……”   黑发神官话语一窒,心头骤然浮现危机感。他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冰冷血红的蛇瞳。   在冷艳蛇女的注视下,神官只觉得像是刀剑悬顶。明明对方不过是个蛇妖,自己是血脉尊贵的青丘狐族,怎么会……   “你的意思,是要找个好买家?”白眉神官低沉出声,唤醒了愣神的黑发神官。   “……是。”黑发神官缓过神来。   白眉神官手指敲膝片刻,“那么……”   密集的铃铛声又从上方传来,红叶随着悠悠落下,让神官们皱眉看向庭外。   这同样是项古老的传统,在庭外有只系绳的铃铛,客人进来前摇铃以示礼节。绳子从隐秘角落入庭,在如织的树冠中盘附,上面同样系满铃铛,以玉片作铃舌。   外面的客人摇绳,庭中便会响起清越连绵的金玉声,听起来自有一番风趣。   但现在那位客人把铃铛用来催促,尤其以那样的身份,清越的金玉声都显得摧磨心神。   “请客人先进来吧。”白眉神官叹息。   金玉铃铛声停下,踩在红叶上的脚步声取而代之,轻轻袅袅,却让诸多神官翘首。   并非他们太过看重,委实是那个名字太特殊。   若说三年前那场折山之礼,是彻底撕破世间样貌的一道雷霆,那“江云晚”三个字,就是雷霆中最耀眼的火光。   火光在世间燃烧,甚至蔓延到妖国,整整三年不歇。   何况不周山峰卿这个身份,本就足够尊贵。   落下的红叶中忽然出现一抹紫色,像是撷来虹光中最浓烈的色彩,何等的姿色才能压住这样的浓烈?   很快神官们就有了答案。   “不周山江云晚,见过青丘诸位神官。”女子走到海棠旁边驻足,朝神官们轻笑。   这份姿色确实足以惊鸿。   红叶在寂静中飘落, 最终还是白眉神官先开口,“不知多少个千年了,江峰卿是第一个到访的不周山峰卿,又为何这样着急呢?”   “我并非不尊重青丘,只是听到庭中所议,与我来此的目的相关,不由心急了些,请诸位神官见谅。”   “庭中所议,是关于我妖国东境黑道的处置。”神官厚重的白眉皱起。   “确实是为此而来。 “江云晚指着那篇悬浮的文字,“如今隐山要引神灭世,人妖二族不可再内耗,反要从密合……”   “江峰卿有话直说。”白眉神官眼皮一抖。   女子没有因被打断而生气,巧笑倩兮,“妖国东境有小云梦勾连外界,正是合力合作的好地方。”   “那里妖气淡薄,没什么强大族群。”白眉神官声音低沉,”所以江峰卿看上了那些黑道?“   “若上来就得派出精锐,妖族也会犹疑吧。我观察过东境一带,那些黑道在妖国也可有可无,很适合作为起始。”   “照此说,谁要来统辖那些黑道?”   “大概,是我吧。”女子笑着。   “无耻。”黑发神官冷笑,“名为合作,实为人族讨地!“   “这位神官请冷静些,确实是我一人想要那些黑道,与人族无关。“江云晚一脸坦诚,“你知道我擎天峰首当其冲。”   “可笑,这分明是蚕食之策,今日割东境,明日那里就会成为人族的军营!“黑发神官咆哮,”东境势力可以卖给妖族一方,唯独不会给你!“   即便如今天地大变,人妖二族又有和盟,可女子的要求,确实字字刺在妖族们的心弦上。   “是吗?但既然是我看中的山芋,无论谁家接手都会觉得烫手吧?”女子淡淡笑着,庭中却冷寂下来。   这种话作为江云晚说出不足为虑,可作为不周山峰卿,便是谁都无法小觑的威胁。   “江峰卿可曾问过我们?”   清冷的声音打破寂静,江云晚看去,一双血红蛇瞳正望过来。   “你想说什么?”江云晚饶有兴趣打量着对方。   “我只是一介小妖,不知道两族间的争斗。”海棠平淡道:“但我明白一件事,即便是黑道也是妖族的黑道。”   江云晚笑着点头,却忽然扼住海棠的喉咙,拉近道:“既然知道自己是一介小妖,就不要这么多嘴。”   她的手指紧紧按在海棠脸上,似乎有无形的气机扩张,海棠发出痛苦闷哼。   神官们都一惊,自三年前折山之礼后,许多人都认为江云晚已是天元之下第一人。这也是刚刚他们忌惮的原因之一,却没想到流觞庭中,竟是一个外来的蛇妖敢于反抗。   “江峰卿,这里是我狐族之地,请自重。”白眉神官开口。   “抱歉,我失态了。”江云晚状似轻松地松开手,海棠在旁喘息。   ……   几番争论过后,庭中无声。   “五神官,看来我们别无选择了。”白眉神官道。   黑发神官脸上万般不愿,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白眉神官从袖中掏出一方印章,另一手掌心骤然升腾起森蓝火焰,他将印章在火中烧得通红,就要往身前的虚幻文章印去。   “大神官不再考虑下吗?”江云晚忽然高声,皱起漂亮的眉。   “这是妖族之事,江峰卿,你终于只是个外人。”   烫红的印章按在身前,在那幅虚幻华章末尾,留下了同样虚幻的印记。随即整篇文字都如珠玉落盘,尽数收进地上的玉简中。   “很好,我这个外人,多谢大神官的好意。”江云晚攥紧拳头。   “既然知道自己是一介外人,就不要那么多嘴。”海棠目光锋锐。   江云晚踏前一步,立在海棠面前。两人呼吸可闻,各自起伏的曲线贴合,紫裙与黑服相映。   “海棠,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下了。”江云晚为对方扶髻,在其耳边轻声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和那些黑道尽皆臣服。”   “听起来好像不错,拭目以待。”海棠毫不相让。   “江云晚就此告辞。”   目光扫过所有神官,最后紫衣女子倩然一笑,转身消失在红叶落雨中。   一众神官终于松了口气,却又对女子最后那一笑心悸,对方很有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黑发神官甩袖,“这不周山峰卿实在不像话,若不是如今两族微妙,我早就……”   “嗯?”白眉神官示意对方慎言。   黑发神官最后叹了口气,“曾听闻擎天峰卿是个只懂修行的小白兔,今日一见才知,是头阴险的狮虎。”   白眉神官将玉简抛给海棠,“东境黑道,都在你手中了。”   海棠手握玉简,朝神官们行礼致谢。   她望着江云晚离开的方向,挑眉道:   “确实是个阴险的女人啊。” 第三十八章 此去三千里   红日逐渐向西去,一只纯白的狐狸在廊桥上眺望,四肢踩着根拐杖。   流觞庭中响起连绵的铃声,身影自里面四散,像是蚁群出潮,其中有几个更是直接往峰顶去。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   狐狸扭头,视线沿着廊道的西边延伸。红木的廊道在山中四通八道,仿佛架在天上。   红叶山并非是座孤峰,她知道视线中某个山头上,某个房间中,住着位先受紧闭,后受刺杀的倒霉少女。   照本来的想法,直至最后她都不会去找对方,而是直接将其塞上去王庭的马车。   但她想起就在刚刚的谈判中,那个江云晚临走前说了句话。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何况是失去选择如此些年的一个女孩……   青丘夫人静静望着那个方向,这些年女孩一直有些怕她,来这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女孩不知道,每当她离开家门往这儿来时,就有一道视线会静谧注视着她。   而从这里到那个山头上的房间,这些年青丘夫人明面上一次也没去过。但不知多少个深夜,她独自在这条路线上走过,走到女孩的房间外,静立片刻又回来。   四千二百八十四步,这条路线共需要四千二百八十四步,她一直记得很清楚。   深深一声叹息,狐狸出声苍老,召来了一位侍女。   “去山中德字号那家铺子,买些火锅底料来。再去陈七狐那家肉铺,多买些下火锅的肉来。记住,只要陈七狐家的肉。”青丘夫人照着某个女孩的口味,如数家珍,“肉多些,菜果随意。照两妖的……嗯,照四个狐妖的量买吧。”   侍女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见对方这样,“夫人,您……”   “去吧,我只是要陪族人吃顿火锅,记得多买些达达鸭的鸭肠。”   狐狸望着西边,同样是夕阳的方向,露出如释重担的笑。   这么些年了,她终于能陪对方,一起吃顿火锅。   ……   灿烂的夕照从露台进来,屋顶和墙壁像是有流火蔓延。   江云晚已从流觞庭回到房间,学着苏卿卿的样子插花。   房门忽然被推开,细挑冷艳的女子走到桌前,低头望着江云晚。   她并不言语,只是指着脖子上的红痕。   “做戏总要全套嘛。”看着对方的冷锐眼眸,江云晚笑道:“好吧好吧,我道歉。”   海棠轻哼一声,拿起一枝桃花把玩,“今天流觞庭这样太冒险了,夫人可能会起疑。”   “无妨,夫人顶多会觉得我和你有联系,我们真正的秘密没暴露就好。”江云晚回答。   “以不周山的名义恐吓,不担心不周山乃至修行界找你麻烦吗?”   “我都说了与不周山和修行界无关,都是我自己的想法,他们不信而已。”江云晚笑,“而且我也只是实话实说,无论天地怎么样变化,人妖二族永远都会互相觊觎,我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   海棠点头,“交接事务已完成,我离开时那些神官还在议论。不知他们会怎么说我。”   “他们还得谢谢你呢,愿意担下抵抗江云晚的重责。”江云晚摆弄花枝,“反正只要能摆脱可恶的人族,他们都是开心的,至于与江云晚作对的海棠是死是活,他们可不会顾虑。”   “不过这样也完成了与巡山君他们的约定,还了他们自由。”海棠眼角潋滟。   春风从露台吹入,红色衣袂在窗旁垂下。   “这是在自己梳理情况,还是在自言自语发呓病呢?”调侃的笑声响起,带着狐族独有的味道。   江云晚猛地站起,看着从青丘夫人那儿回来的苏卿卿。   “姐姐……这个是,分身神通的影响……”江云晚吱唔道。   海棠亦不再风轻云淡,脸上同时泛红,“……每具躯体也都有不同特性,必须要融入其中。”   “哦,好像听你说过,你们是一个人,也可以看做两个人。”苏卿卿挑起嘴角,“那我到底有一个妹妹,还是两个呢?”   见两人的窘迫神情,苏卿卿摇头笑笑,“有两个好消息。第一,我让夫人加快流程,明日就能完成所有准备,后日就可以出发。”   “那就有时间供我们施展了。”江云晚满意道:“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啊。”苏卿卿朝两人走过来,“你来红叶山后姐姐还没陪过你,马上要去王庭了,姐姐今夜特意来陪你。”   “诶?”海棠还在愣神时,雪白修长的狐尾已经缠在她腰身上,将其拉入苏卿卿的怀抱。   “还有你。”苏卿卿望向门口,缠住了正蹑手蹑脚逃走的江云晚,“今晚两个我全都要,一个也别想逃!”   “这根本就不是好消息啊!”被拉回怀中的江云晚发出悲鸣。   ……   斜阳渐落去,墙上的流火变成了清水般的月辉,山间的花木香从露台吹进来。   燃烧的烛火旁,苏卿卿躺在床上,搂着位妩媚窈窕的女子。   “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苏卿卿忽然问。   江云晚原本还有些局促,听了怔怔道:“姐姐是青丘中极罕见的九尾,名声传遍妖国,出现在去王庭的路上,太容易被识破目的。”   苏卿卿轻拂江云晚的头发,“你走之后,海棠也要跟着消失了。”   “就说她回东境河港镇了,反正今年‘狐狸嫁人’也取消了。”江云晚放松下来,“夫人不是已经允诺,倾全族之力再试一次吗?姐姐正好抓紧时间,帮助那些被诅咒的孩子们。”   “这些也有你和夫人谈判的功劳。”   “那这趟镖,我压的倒挺值。”江云晚笑,“我也会帮姐姐调查诅咒之谜的。”   不仅是让青丘倒向不周山,青丘夫人已经给出了路证,相王之后,她还可以去探访那座青丘先祖去过的大山。   苏卿卿宠溺笑笑,忽然望向另一端,“海棠姑娘怎么不说话?”   冷艳的女子本来不出声,此时漏出求饶神情,“姐姐……”   “姐姐?我只有一个妹妹,何时又多了一个?”   她转身撑起身子,一手自海棠的后领滑下,抚摸那片细腻肌肤上的刺青,“嗯,这具躯体也很动人,看在这份上我倒可以认下这妹妹。”   海棠的脸色不断通红,干脆闭上了眼睛。   苏卿卿仍不停手,轻笑捏着对方脸蛋,似是对这副美眉眼也很中意。   不断的后退中,女子像是突破了某种极限,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种别样的神情附着脸上,冷冽而风情,会让人想起黑夜里的鬼魅。   “好啊,那今夜我就让姐姐认下我这个妹妹。”   “嗯?”   苏卿卿还在发愣,身后已经有柔软贴上来。   “姐姐。”   “姐姐。”   左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让苏卿卿平躺,不知该望向那边。   “既然有了两个妹妹,那姐姐觉得哪个妹妹好呢?”江云晚依偎上来,声音妩媚,“是我呢?”   “还是我呢?”海棠也贴上来,声音低沉而魅惑。   苏卿卿苦笑,好像逼破某种界限后,逼出了可怕的结果。   “两个都是。”   “不行,只能选一个!”“不行,只能选一个~”   两种不同的香气传来,像是山樱和靡花的区别,触感也不尽相同,甚至包括细腻肌肤的温度。   如果说左边的海棠是醉人的酒,那右边的云晚就是蚀人的毒。   “嗯,这样下去,以后妹妹会越来越多吧,那我只能择优选择了。”   “什么?”“姐姐耍赖么?”   两位女子正要攀附起发作,苏卿卿已经率先起身,双手和狐尾并用,一番拉扯将两个女子按在身下。   看着两位女子因拉扯而泛红的脸色,苏卿卿眯眼笑着,“就让姐姐来评判一番,谁更让姐姐心动。”   床边的帷帐落下,苏卿卿已经朝两人的衣服抓去。   “等等……”“不行!”   随着惊呼和娇笑声,帷帐中被褥纷飞,顿时乱作一团,春光无限。   ……   天色还是蒙蒙亮的时候,山脉都沉浸在浓雾中,雾气像是在从每一片叶子里蒸发。   沿着逶迤的山脉直到尽头,虬结的高树矗立在山口,仿佛执戟的武士。   高树之下,故人相别。   “临别小礼物,路上可以解闷用。”苏卿卿拿出一根玉简,“都是妖族血气和体魄的基础功法,但对你正合适。”   “还是姐姐了解我。”江云晚接过,虽然身怀神秘血脉,但关于妖族修行自己确实是半吊子。   她从袖中掏出一物,像是白檀做的玩具,玩具丢在地上,转瞬便化作宫殿般的车厢,厢壁上有残月牡丹的图徽。   “嗯,太张扬了些。”江云晚伸手一点,车厢肉眼可见缩为正常大小。   这是太兴城三大世家送她的“云宫”,当年她就是乘着云宫返回不周山。   小小黑本蹲在她的肩上打呵欠,见女子示意,便跃到车厢前,从人畜无害的小猫,化作比骏马还高大的黑豹,皮毛闪烁寒光。   黑豹舒展身形作吼,声音直传到不远处的林中,林中几道身影都一惊,不禁又高看江云晚几分。   他们是青丘最核心的几位神官。送先王公之女去相王,虽然是天大的秘密,总还是有许多事物需要辅助。   他们这些知情的神官今早便是来送别的,除此外山口空空荡荡,再没有其他。   江云晚朝那棵高树下招手,少女从林翳中走出,九条火色的尾巴摇动,可爱的脸蛋上双瞳异色,仿佛一眼就会陷进去。   晏小雪走到江云晚身旁,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只是怔怔望向山脉顶端。   或许在那些浓雾后面,在那个摆满花草的房间中,也有位贵妇人在望着这里。   “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时间已经不多了。”江云晚说道。   晏小雪沉默片刻,无言点下头,在两位女子目送下率先踏入车厢中。   “走天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从地面走安全些,多看地图。”苏卿卿收回视线。   “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苏卿卿最后夹了下江云晚鼻子,“此去三千里,一路小心。”   江云晚轻声应着,再没有其他话语,转身登入车厢。   黑豹一声低吼,拉起车厢沿着山路奔跑,快速远去的车辙直通西边的方向。   车厢中江云晚最后回眸一眼,山间的浓雾已经开始散去,晨光穿照在交错的山脉上。   除了峰顶璀璨耀眼,下方尽是苍红色的海洋,波浪是那些摇曳的树林。   而在红海的最下方,山口的高树下,红装的狐妖仍站在那里,仿佛从海洋中落下的一滴鲜血。   ……   车轮碾碎尘土,落花在两侧飘零。   车厢里宛如真正的房间,檀木的桌榻一应俱全,厢壁包着锦锻。根本不需熏香,车窗送进的暖风花香最为安神。   江云晚慵懒倚在榻上,看着手中的地图。   红叶山虽然已属妖国内域,但仍旧偏东,距离中心偏西的王庭足有三千里。   而距离自己再度沉睡,只剩十五天时间了。   晏小雪趴在车窗前,只是安静看着窗外景象,不知道在想什么。   “嗯?”江云晚忽然皱眉,轻敲两下厢壁,“小小黑,停一下。”   能听到地面被踩破的声音,豹车极快停下。   江云晚挑帘站在车辕上,往四周看去。   已经离开了红叶山脉,前方是狭长的平原,周围都是山地。   江云晚盯着远方的一座山顶,良久后轻笑,“看来这一路上不会寂寞了。”   横跨整片原野,那座山顶上一个小小的人影矗立,像是崖边长出的嫩松。   “难怪‘应声虫’无功而灭,原来是你。”水木郎揣袖笑着,目光居高临下,直抵那架车厢形成的黑点。   车厢中晏小雪钻出脑袋,随着江云晚的目光看过去。   “是那天吃火锅时,来暗下杀手的家伙。”江云晚说道。   “他怎么会追上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也正随我愿。”   女子两指如剑,朝远处的地面斩去,剑气纵横中土石飞起,在天空隐隐形成一个大字。   那是个“三”字。   三千里的三字。   此去三千里,可要一战?   山顶上水木郎看懂了这字的意思,不由得一愣。   他旋即大笑起来,一脚踏裂崖顶,雷鸣般的声响便是回应。   原野之上,江云晚拍了拍高大的黑豹,“小小黑。”   黑豹朝那处山顶怒吼,咆哮声回荡荒野,似是应战。而那座山上再没有响声,对方似乎已经不在了。   “好了,出发吧。”江云晚不再去看,拎着晏小雪回到车厢中。   三千里路,十五天,应该会很有趣。   小小黑不再管那处山顶,撒脚朝西边狂奔。它也明白若那个水木郎知道了,就是很多人知道了。   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了,红日车厢的后面高高升起,日光投向狭长的荒野,仿佛是铺就出一条血腥的长路。   长路上只有黑豹拉着车厢奔跑,像是要奔向遥无止尽的远方。 口婴口婴口婴   民那,抱歉,今天有事耽搁了,更新没有赶完,所以今天没有更新了,明天会两更补上的。   大家早点睡吧,嘤嘤嘤~~~(>﹏<)   ------------------------------------------ 第三十九章 盘肠小道(上)   漫山遍野的雾都已散开,红日高悬在天空,树下的女子终于收回视线。   从来都没有望不尽的路,也从来没有不会结束的送别。   苏卿卿在山道中行走,红叶从两侧飘落。   女子打了响指,便有一个肃杀的武士出现在身后,落叶都被惊飞。   “去找苏氏的大神官,他会准备这些东西的,今日内便要。。”苏卿卿递出一张清单。   “是。”武士接过时瞥到几个字,清单上的东西不多,但甚至有血牛鬼这样的奇珍。   不过他丝毫没有担心,红叶山中都知,如今苏卿卿是青丘夫人的左右手,甚至被誉为狐族复兴的希望。   “另外这两天要注意各大族的动向,每日呈报上来。”   “所有大族一视同仁吗?”武士问。   “当然有所轻重。”苏卿卿望着西方,日光将那里的山野染成金红,“重点,自然是驺虞一族。”   ……   山溪倒映着天光,刻着残月徽记的车厢停在山溪旁,可爱的狐娘正在收拾火堆余烬,黑猫在旁边打着饱嗝。   虽然是用野火潦草吃了顿火锅,但其中的美味让小小黑很满足。   江云晚在溪边漫步,到了水流平缓处驻足。   虽然这里山高谷深,比起来女子就像水墨画中的一个墨点,但她的意识像蛇群般扩张,抓住了这方山水的各处角落,甚至像树根般深入大地。   右后方三丈远的地下,一只春蝉正在沉睡。   前方的山溪中,肥硕的白鱼正要溯游去产子。   天空中飞鸟舒展羽翼,勾勒出风的轨迹……   阵之一道,其实就是人们对天地的拙劣模仿,天地自有灵犀,无数先贤探寻其妙。   不过如今江云晚又有了新的感受,如果自己脚下是颗星辰般的巨蛋,那么或许天地之间九万里,本身就是个蕴出亿万劫灭的大阵,由神明亲自编织出。   江云晚伸出手去感受,虚抚起伏的山线。   但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不周山九曲连环一带,也曾有个大妖,握着自己的手去感受山河神韵。   也不知那家伙现在究竟如何……   脚步声打断了江云晚的感悟,晏小雪走到身旁,摊开地图对照着眼前的山水。   “我们没有走西行大道。”晏小雪说,“我们甚至比出发时更远了,这里距离王庭不止三千里。”   西行大道是个模糊的统称,妖国万里山河,处处风景不同危险也不同,山樱下可能埋着小山高的尸骨。   不知是哪代雄才大略的妖皇,修建了各方通往王庭的驰道,传说当年仅石料就凿空了上百座高山,入夜后驰道两旁的火光彻夜不息。   “大道上可能会遭遇各种敌人,这条野路虽然距离绕远了,但没有敌人阻挠,时间上反而更快。”江云晚回答。   这本就是在红叶山就定好的路线,遇到水木郎时那样挑衅,就是要让对方认为自己会走大路,会坦坦荡荡应战。   二山卫也好,隐山也好,要灭也不急在这一路。   江云晚向西眺望,漆黑冷峻的山峰参天,似乎将山溪和春光一同截断。   从红叶山已经出发两天了,一路上春和景明,但看起来无论地貌还是历程都要进入新阶段了。   “险山恶水,不如早还家。”江云晚带着晏小雪往车厢走去,准备趁着天色未晚上路。   “但王庭不是我们的家。”晏小雪抬眼。   江云晚只是笑笑,沉默不语。   ……   山中的夜有些清冷,云层不时遮盖月光,黑暗中连虫鸣都没有。   但黑暗中有两团黄光,照亮了青黑的瓦檐。   ——那是悬在宽长旅店上的两盏灯笼,旅店的窗棂整齐如刀切。   旅店二楼的走廊狭长昏暗,江云晚带着晏小雪行走,黑猫蹲在她的肩头东张西望,眼瞳细得像根针。   前面一个穿曳地长裙的女人在领路,手中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照亮了古旧的地板。   “客人,这是你们的房间。”   女人在一间房前停下,护着油灯转过身来,脸上敷着白粉涂丹朱,看不出原本的面容,也不知是什么妖。   小小黑的尖叫刚出嗓就被江云晚捂住,女子笑道:“孩子出门少没什么见识,请店家见谅。”   店主反倒是露出歉意的笑,“山野中过路的鬼神多,我太正常就会显得不正常,无非是给自己壮胆。”   江云晚点头表示理解。   狗吠声忽然打破了夜的寂静,还伴随着哭闹声,像是某个孩童和狗住在一块。   “是天刚黑时住进来的客人。”店主说着,很快吵闹也平息下来。   晏小雪有些疑惑,“深夜这么吵没有其他客人投诉吗?店主不该去稍稍劝解吗?其实经营之道就在这些细节中啊,旅店更该让人宾至如归,我曾经看某本书,唔……”   江云晚一只手捂着猫嘴,一只手捂住晏小雪话痨的嘴,对着店主笑笑。   “我等下就去劝解。”店主神情更显歉意,推开房门道:“客人要的两床房。等下我就把饭菜送来。另外……请客人晚上不要随意走动。”   “难道那条狗除了叫,还会吃人么?”江云晚饶有兴趣问道。   “客人该知道,荒山野岭中奇怪的事多了,许多客人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好几次我都看见……”店主深叹息,“若不是为份活路,我早搬走了。还是请客人谨记。”   店主已经关门离开了,可能一时遗忘,房间中连灯火都没留下,还好不时的月光能视物。   晏小雪打量着房间,虽然古旧但还算明净,唯独有股淡淡的腐烂味道,大概是房间太老旧,让她有些嫌弃。   很难想象山中会有这样的旅店,她们本已做好了露宿准备,没想到行至亥时望到了灯笼。   江云晚倚在窗前望着,后院和前楼隔得很远,有一条长长的连廊通着,后院中隐约只能见到一口水井。   “有趣的布置。”   很快店主就把饭食放在了门外,还附送些品相不错的桃子蜜饯之类。   约么一顿饭的功夫,等两人将空盘子放在门外,不多时就见到有人收走,看拖地长裙应该是店主。   夜色深沉浓厚,两人还未休息时,又断断续续听到狗吠声,还有孩童的哭闹声。但这次没有很快平息,两者都极尽凄厉,直让人胆寒战栗。   透过窗纸能看到走廊,一道兽影忽然从外面跑过,让晏小雪一哆嗦。   “我去看看。”江云晚起身,拉开门直面黑暗。   但黑暗骤然涌动,像是张开大嘴的泥沼,将女子拦腰咬断!   泥沼般的黑暗又回落下去,带着女子的上半身一同消失无踪,只留下还在惯性向前的双腿。   晏小雪还没反应过来,小小黑的尖叫破嗓而出,却再次被捂住。   “嘘。”江云晚竖起纤细手指,朝黑猫眨下眼睛。   黑猫小小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它望向门口,却只见到一个被咬烂的幻影,正在缓缓消散。   “一点小手段而已。”江云晚把黑猫抱在怀中顺毛,一边指指地面。   月光照亮古旧的木板,上面不知何时竟已刻满回路——那是道玄奥的阵法,似乎是女子进房间后就布下的。   忽然一点灯光在走廊亮起,随着急速呼吸声靠近,店主气喘吁吁扶着门,“两位……两位客人快跟我跑!” 第四十章 盘肠小道(下)   白粉丹朱遮面的女人疾行,一边用手护住油灯,声音却比火苗更抖动,“客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可今夜入住的几家客人都死了,都死了!”   江云晚和晏小雪跟着前行,后者一脸狐疑。   忽然有沉重的喘息声,两人一同回眸,只见走廊的尽头,一只黑狗探出身子。   黑狗的身躯已然腐烂,毛皮下露出白骨和蛆虫,眼眶中便是肉芽在涌动。   “这是……什么东西?”江云晚挑眉。   “快走!”店主拉起江云晚就跑,“我就知道不该在这儿开店,赚得多也没命花!刚还看到有个客人开膛破肚,用肠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看起来店主精神已接近崩溃,江云晚停不住对方。   旅店的后门直通连廊,两边都是幽深的树林,三位女子在连廊上疾奔。但后面某种声音在更快接近,像是腐烂的骨骼摩擦。   小小黑还蹲在江云晚肩头,它回头看了眼,只见到一个低矮的身影,仿若只有四条腿的蜘蛛,又像是人影四肢触地狂奔。   可再仔细看去,竟能看到向上的人脸,看起来是个孩童,脸和肚皮都朝着廊顶,口中不断有黑发涌出。   这次江云晚顾不得捂住它的嘴,黑猫的尖叫抛散一路,不断在江云晚腿上蹬腿,似是在助力奔跑。   连廊不算太长,很快三位女子都跑到后院,四面的房屋围着一口水井,三位女子在井边暂歇。   “店主,你说的躲避之处在哪里?”江云晚问。   “井底……”店主喘息着往下指,“你们藏在井底,什么东西都不敢下去。”   “为何?”晏小雪问。   “因为这口井底,能够腐蚀一切啊。”女人拍着胸脯受惊状。   狂风骤然生于背后,井底像是有个风穴,将两人一猫都卷了进去。   水井深不见底,狂风已经平息,但江云晚和晏小雪仍像是从高空坠落。   “小小黑!”   井中骤然有刺耳声响,那是黑猫的身躯在下落中变大,用四肢撑住了井壁,一段滑行后稳住。   江云晚脚尖缓缓落在它背上,一手接住晏小雪。   向下望去,水底一片幽绿,还漂浮着几具森森白骨。   江云晚抬头轻笑,“店主,能腐蚀一切我见到了,但看起来并不安全啊。”   “在我胃里谁都吃不到你们,当然够安全!”   店主跃入井中,可她的裙下并非腿脚,而是一条滑腻肿胀的肉条,一直延伸到井外。   但刚下落两丈,迎面一道剑气就将她的脸打裂,白粉簌簌掉落。   吃痛声中女人伸出利爪,但更多剑气呼啸而至,将她的体表搅得破烂。   “你们逃不出这里!从没有吃了我东西的生灵能逃离,你们都会在里面烂掉!”女人发出尖啸的诅咒。   女人破烂的体表蠕动,转瞬衣服也消融,彻底化作一条滑腻肿胀的肉条,急速回缩回井外。   “那是什么?”晏小雪瞪大眼睛。   “看起来,像是条舌头。”江云晚望着井口,笑道:“进入旅店就觉得古怪,确实是个别出心裁的陷阱啊。”   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井壁忽然也蠕动起来,变成深红滑腻的肉壁,上面长满舞动的肉芽。   小小黑显然觉得恶心,想缩回手脚却又不敢,井底的绿液正在冒泡。   “还真让我说中了。”江云晚啧啧称奇,“店主是条舌头,穿长裙就是为了遮住脚。那旅店大门就是嘴巴,每间房都是牙齿。”   “这样说连廊就是食道咯?”晏小雪一惊,“那些追逐的怪物又是什么?”   “大概是体内寄生的虫子吧。这里应该是胃袋,底下那些液体就是胃液。”江云晚耸肩,“这应该是个巨大的妖怪,我们进旅店就是直接进它的嘴里了,现在正作为食物等着被消化。”   “这样的妖怪……我们该怎么逃出去?”晏小雪瞪大眼睛。   深井果然是是个胃袋,井口的肉壁已经收合,而下方的绿液正在不断上涌,漂浮的白骨也在靠近,看起来还有完整的牛犊被生吞过。   “这妖怪真若如此强大,就不会籍籍无名了。”江云晚仰头望着,“它大概是有某种奇异的神通,吃过它的饭菜便无法离开,若心生恐惧便会被压制。”   “那这只猫不就没用了?”晏小雪向下指,黑豹不满地吼了声。   “它是不周山养大的,怎么会害怕寻常妖物,大概见到妖皇才会犯怵。”江云晚无奈道:“但它确实有个缺点,尤为害怕恶鬼,毕竟不周山讲学都是言明世间无鬼的。”   肉壁一角忽然蠕动,化作了那张敷白粉丹朱的脸,尖声笑着,“我当然是恶鬼,是你们命中注定的恶鬼,是水木郎大人派来的恶鬼!”   “水木郎啊……”江云晚眼睛眯起,“我和小朋友讲解,要你多嘴什么!”   “吃了我的肉,还敢这么……”店主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云晚抛起一只桃子,再接住时桃子已成肉瘤,“你的烹饪实在太差,更不如小雪的火锅,谁又会去吃呢?”   “而一个阵师忍着恶心到你胃中,手握着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猜她能否找到你最薄弱的一处呢?”   江云晚柔媚笑着,朝那张惊恐的脸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已有阵纹流淌。   “森罗法咒之五十二……”   ……   云层覆压群山,这本是个静谧深沉的夜。   但某座漆黑的山岭一角,雷鸣般的声响骤然回荡!   千万斤的山石被炸裂,十丈方圆的光柱洞穿而出,紫色的雷霆纠缠光焰,直轰散上方的云层才缓缓消失。   大山忽然晃动耸起,山石不断掉落,漏出了下方的事物。   ——那是个山岭般的妖怪,肚子上的血肉却有十丈方圆的烂洞,血水正从里面井喷。   而跟随着血水涌出的还有三个小小黑点。   江云晚刚一落地,就弹指出一道剑气,将泼天而落的血水斩开。   两团亮黄的光忽然在夜中闪现,但那不是旅店的灯笼,而是妖怪的眼睛。   妖怪宛如无数巨大的肉块堆成,此刻因疼痛而在愤怒咆哮,粘连石块的大手拍下。   但另一个魁伟的身影瞬间迎上,那是只山峦般高大的黑豹,拍爪挡下大手,钢鞭般的尾巴直接将肉山妖怪打倒。   已经出来了,小小黑即便恐惧也不会受压制,且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江云晚在旁微笑仰望,小小黑吃了擎天峰秘库中那样多的丹药灵石,也算是地象境的修士了,对付一个重伤的野妖不成问题。   果然愤怒嘶吼间,黑豹口中吐出暴雨般的罡气,将肉块妖怪冲入群山中。   可它刚欲上前,只见群山中忽然生出数条畸形的长手,将挣扎的妖怪拉入黑夜深处。   江云晚皱起眉头,踏起脚步消失,再出现已是黑豹的头顶。   妖怪已经消失在远方的大山中,那里的密林不断有狼烟和鸟群飞起,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   听起来那妖怪正在被分而食之。   茫茫夜色下,群山忽然变得危险而不可知,隐隐能看到更多的巨大身影出没,还有比山都高大的骷髅,在天尽头探出脑袋,月光照亮它苍白的眼眶。   而那些妖怪绵延盘踞的,正是一条迂回的山野通道。   一条通往王庭的通道。   “水木郎……不愧是二山卫之下头号大将。”   江云晚已回到地面,黑豹也在她身后缩小。   “妖鬼云集啊,还有荒骷这种传闻中的鬼怪。”江云晚朝晏小雪笑笑,“计划被水木郎看穿了,这条偏路已被他的部下们守着了。”   那样多的数量,除了隐山二山卫的部下,应该还有其他被调来妖怪。   “通往王庭,只有这一条路可绕了。”狐族女孩想了想。   “绕路已经没有时间优势,那便回主路好了。”江云晚从袖中掏出云宫车厢,“反正都是条血路,那里的风景说不定更好些。”   “不过首先……”江云晚闻了闻袖子,笑道:“先找个地方洗澡,我可受不了那妖怪胃里的味道。”   ……   云层已经散去,月光照耀山林,黑豹拉着车厢在其中奔跑。   晏小雪已在车内睡着,江云晚就坐在车辕上,任夜风吹干湿漉漉的发,望着西方星斗不语。   距离自己沉睡,还有十三天。   而距离王庭,还有三千二百里。 第四十一章 长路迢迢   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水木郎在画桌后懒洋洋晒着太阳,砚台里的墨汁闪耀明光。   桌上铺着几张墨迹还未干的画,上面有斜倚花树的美人,也有快要拔掉自己头皮的鬼怪。   微风像是要抢走这些墨画,却只掀起纸角,冷硬的镇纸压在上面岿然不动。   镇纸造型是尊奇异的坐兽,身上的纹路如同闪电,长尾盘在身上。   驺虞,在整个妖国都地位尊崇的妖族。   风中坐兽的眼睛忽然一闪,水木郎像是打了个盹般惊醒。   “想见王公不易,连听到王公的声音都这么难。”水木郎啧啧笑着。   “隐山还会卖画?”坐兽的声音低鸣,像是铁与铜摩擦。   水木郎吧桌角的定金收起,“隐山是因为志同道合聚在一起,无关钱财。我作画还能养活自己,何乐而不为?”   “卖画该到繁华的大市,而非这种乡野。”   “我挑客人看眼缘,缘分可不以繁华定多寡。”水木郎撑着头,“王公还是这么不喜欢隐山。”   “隐山想要妖国,但在神明眼中,妖族同样是虫子,是神国中的污垢。那么神明降临后,妖族又该如何存在?”   “神的国度那样辽阔,总有些角落需要装点,妖族总比人族看起来好些,神国中会有你们的位置。”   “哪怕只有极少妖族能活下来?哪怕像蟑螂那样活着?”坐兽的声音像是青铜钟声回响。   “总比妖族从此湮灭、传承断绝的好,隐山包含各族生灵,大家都为了各族的存续而战。”水木郎笑道:“不过王公这样的豪杰,在神国中也会有不错的位置。”   “把我的位置留给我的族人吧,我对神国没有兴趣。”坐兽发出声音,“神明苏醒时,我会在他门前侯战。”   “王公要与旧世界共存亡么?”水木郎拍起掌来,“果然不负驺虞的仁兽之名。可既然是仁兽,又为什么要把青丘一族驱逐到那种境地?”   “青丘和我们太近,注定只能生存下来一族。”坐兽声音低沉,“置自己的族人不顾,来对外族仁慈,这样的仁慈你会相信吗?”   “我只相信王公,也想请王公相信我。”   水木郎提笔蘸墨,抽出一张白纸勾勒,很快就绘出一片山河,关城在上面星罗棋布。   那是幅地图,地图中心“王庭”二字醒目。   但从未有这样真实的地图,墨色的云层流动。某条从东向西迂回的山路,上面布满妖兽的身影,有的在角落啃噬骨肉。   还有条向西的路恢弘宽敞,一个红点出现在大道的起始处。   “昨夜江云晚走偏路被我堵回去了,她一定会向西走大道。”水木郎叹息,“可是为了封住偏路,我二山卫所部已捉襟见肘了,需要王公相助。”   “隐山在妖国的力量,不可能只有这些。”   “当然,所有关系都用上了,各关卡都会排查缉拿,我隐山在妖国扎根这些年,足可以让整个妖国动起来!”水木郎挠挠头,“但对付江云晚,还需要有形的刀剑出鞘。”   驺虞坐像沉默片刻,“你曾和我说过,隐山之主正在妖国之外,和陈未隔着整个世间下棋。”   “现在,你也在和江云晚……下棋吗?”坐兽品咂着这个词汇。   水木郎一愣,被对方点出他才惊觉,那张地图也确实像张棋盘。   以整个妖国为弈的棋盘。   几年前不过一个青楼女子,如今已能和自己对局了吗?   “确实是个厉害的对手,不过……昨夜还是我胜了半子。”水木郎最后洒脱笑着。   “这些关,她闯不过去。”坐兽下了判断。   “希望如此吧。”水木郎耸肩,拿起块肉放入口中细嚼。   那块肉满是肉芽,殷红到近乎粘稠。   “那是什么?”   “我的一个手下,昨夜因为自大让江云晚逃了。”水木郎边嚼边皱起眉头,“果然是愚蠢的货色,连肉都透着股蠢气。”   水木郎拿酒浇在肉上,再次品尝后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他托起一个盘子,上面盛满殷红的肉块。   “王公要不要来一块,我可以包送到您那里。”   ……   檀木散发出的香气清淡,悠悠飘浮在四方厢壁间漂浮,似乎一切都染上了檀香。   女子在镜前梳妆,衣裙如同紫罗兰。   小桌上脂粉鲜红明亮,黛粉青如碧螺,旁边还放着几根发簪。   如果时间倒流回几年前,女子只会想着长剑青锋过一生,从未觉得自己会碰这些红妆,更想不到会熟稔至此。   “你的脸还需要修容?”坐在后面的晏小雪好奇问着。   “平日少些,但今日特殊。”江云晚回答。   随着体内妖血的增多,她的气态线条也在悄然变化,早已不需施脂粉。但她仍不时如此,花钿描红已然算是爱好。   江云晚放下梳篦,回头道:“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像只狐狸。”晏小雪神情古怪,盯着对方的眉眼咕哝,“看起来很能祸害人的狐狸。”   “这就对了,带着小狐狸的当然也是狐狸,不然令人生疑。”江云晚轻抚描线的眼角,“何况西行大道旅者众多,我这个擎天峰卿总不能大摇大摆。”   “眉眼是遮掩了些,但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江云晚掐出一道手诀,真气在体表环绕。   她的头顶骤然长出两只毛茸茸的狐耳。   “阵道和幻术的结合。”江云晚轻笑着抬手,从虚幻的狐耳间穿过。   打开厢门下车,这里是片高丘,向远看能见到白云在青天横斜。   白云下一段曲折的大道显现,如同长龙穿过云间,只露出小段的苍然身躯,大道上的闪光便是龙鳞。   “走吧。”江云晚收起云宫车厢,拉车的黑豹也化作小巧的黑猫,灵巧跃上她肩头。   “对了,狐狸应该怎么叫?”走出几步的江云晚回首,轻笑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晏小雪翻着白眼。 第四十二章 狂飙   白玉般的大道穿行山间荒野,流云在上方慵懒飘着。   漆黑冷峻的铁柱屹立在道旁,方形的基座深埋土中,向上逐渐收缩成棱形,像是有数丈高的巨人在这里坐化,只留下铁塔般的脊骨。   “神女关。”   一位妖族的少年在铁柱下仰望,念出上方的三个古体刻字,刻字旁密布云纹。   头生鹿角的少年四处眺望,见到云雾笼山的势头,不禁点头,这确实是个偶遇神女的好地方。   不过还是赶路要紧……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香,点燃后插在道旁,盘膝坐下等候。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少年将道上的纹路都看了几遍。   整条路像是白玉铺就,上面密布古朴的纹路,却又从两侧向中心凹陷,像是光滑透亮的水渠。   石子忽然在大地上雀跃,远方传来滚雷般的声响,又像是千万片铠甲在地上用力摩擦。   狂风压得少年睁不开眼睛,巨大的雪蟒已经贴着白玉道驰来,那些雪白的鳞片从他眼前呼啸而过,犹如一场雪崩。   狂风又渐渐平息,长蛇的中段就停在石柱前,蛇头已经没入前方的山中。   “吱呀“声响起,一扇漆黑的大门对着少年开启。   沿着大蛇的脊背线,无数黑色的车厢前后相连。如果这些车厢都用骏马拉曳,骏马会填满整个山谷,而现在长河般的雪蟒成了车厢们共同的马夫。   车厢和地面还隔着高大的蛇身,少年已轻松跃上。   ……   车厢内远比想象的宽敞,也远比想象的阴暗,天光拼命从几个小窗挤进来。   少年找了个临窗的角落坐下,怔怔看着外面的山景。   车厢缓缓关闭,外面的山景正在迅速倒退,那是下方的雪蟒已经再度疾驰,却又感觉不到晃动,车厢以某种妖法固定。   “神女关,关城又在哪里?”少年自语道。   “以前这里确实有十丈高的雄关,六百年前人妖二族大战,曾有位人族剑修独闯千里至此,一剑摧城而去。那代妖皇欣赏其勇,后来便没有再重建。”轻柔的话语声响起。   少年猛地回头,背后阳光与阴影交错,依稀是位窈窕女子,头上毛茸茸的狐耳轻动。   “姐姐……姑娘……姐姐好,我叫王襄。”   “叫我苏千阳就好。”女子在阴影中轻笑。   少年因为局促而脸红,确定对方是个狐女无疑,但他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狐女。   “姐姐对这些历史好熟悉,是住在这附近吗?”   女子摇了摇头,“我从红叶山来。熟悉是因为当年守关的大将,是我苏氏的一位先人。”   原来是青丘苏氏出身的贵胄,难怪气质脱俗……少年心中一动。   “红叶山距此接近两千里,姐姐是要去哪里呢?”   “是要带着我的女儿,去王庭探亲。”   王襄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女孩,是个小巧可爱的狐女,罕见的异色瞳藏在阴影中。只是不知为何,女孩此刻的神情颇为不悦,挠得怀中黑猫喵喵叫。   而苏千阳不管这些,轻轻将女孩搂在怀中,神色悲戚道:“实不相瞒,此去王庭是为了寻找我的夫君。我的夫君名叫苏烟,去王庭做生意却数年未归,我想他已经抛弃我们母子了。”   狐女的声音如丝如缕,王襄也不禁被感染,暗叹天道不公。   大蛇沿着白玉铺就的道路飞驰,不时会停下开门,路边的妖族便会从某个车厢上车。   少年已经扭过头去休息,这一路他和狐女相谈甚欢,对方似乎有种别样的魔力,每个字都落在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期间有巡行的武士路过,见苏烟脸生要验查身份,也被他愤怒打发走。   狐女就坐在少年后面,看着远方影影重重的山景,对这种蟒车有些新奇。   鱼车之类的座驾不周山便有,但像这样的蟒车只有妖国才有,这种不知疲倦的蛇蟒在妖国都极为稀少。   “听说越靠近王庭妖气越浓厚,这里无论夜妖日妖都能化形。”狐女轻声道,“这样看满车客人也不算夸张。”   “的确如此,但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儿?”晏小雪咂嘴,   “总要有个掩饰的身份。”改换妆容的江云晚笑着。   在西行大道上已经走了近两天,途中多是坐这样的蟒车,让她感叹当年那位妖皇的手笔,仅是那些暗藏妖法的白玉道就是无价。   女子眉头忽然一动,往后方的车厢门看去。雪蟒上无数的车厢首尾相连,通过一扇扇门贯通。   她能听到往这里来的脚步声,虽然还距离很远,但这样绵长悠远的呼吸……大概是冲自己来的。   自踏上西行大道,她已不知遇过多少敌人,明里暗里都有,改换妆容也只能骗过少数。有的是隐山的人,有的则是各城关的武士,似乎认定她是穷凶极恶的逃犯。   所幸除了一身足以血战的修为,她所学甚多足以应对。尤其是最近才得到的那本魅骨功法,虽然出发前修习还未深,但里面一些东西她已能用出,甚至在尝试将言语化作力量,刚刚就借前面的少年做了练习。   前方的厢门打开,一只容貌姣好的女妖推着木轮车,猫耳朵和猫尾都露在裹身的套服外。   “食铁貘族所锻的刀剑有售,哪位客人需要?”猫女推着木轮车走过车厢,“下个停歇点就是终点,我们这里遗书代寄也很实惠。”   猫女的声音有甜美,步伐摇曳,吸引了不少目光,但她所说的内容却让人心惊。看来越深入妖国,不仅需要武器防身,生死都是寻常,可能写遗书都来不及。   猫女已经推开后面的厢门离去了,江云晚忽然站起身来尾随。   “苏姑娘要去写遗书吗?”王襄回头,“你一定会找到夫君,平安无……”   少年又像是没什么底气,摸摸鹿角道:“妖国深处确实生死无常,要不也帮我带一封……但我也不知道写给谁,还是算了。”   “有信心才能平安活下去,你应该不需要遗书。”江云晚朝少年眨了下左眼,“就当这是个祝福吧。”   江云晚笑笑,也进入了后面那节车厢。   车厢门关闭,少年仍旧怔怔望着。   但没过一会儿车厢门便开启,推着木轮车的猫女竟又回来了。   “食铁貘族所锻的刀剑有售,哪位客人需要?”猫女重复着刚才的叫卖,声音依旧甜腻,“下个停歇点就是终点,我们这里遗书代寄也很实惠。”   她腰肢款款路过王襄身边时,忽然低头道:“客人需要代寄遗书吗?”   王襄想了想,摇头拒绝了。   “这样么,那祝客人好运。”猫女朝少年眨了下左眼,笑着离开了。   王襄目送着猫女进入前方的车厢,忽然有种说不清的古怪。   他回头望去,不仅那位苏千阳姑娘没有回来,她的女儿竟也失踪了,后座上空空荡荡。   ……   “客人请让让。”   甜美的声音穿过一节节车厢,木轮车中有刀剑晃荡的声响,猫女款款走过雪蟒的身躯,直来到最前方的一节车厢。   头节车厢中没有客人,这里是供蟒车上的专人休息。   “小晴,你不是该在车尾那儿收工吗?”车厢中另有一位猫女,好奇问道。   “总是在车尾待烦了,一时兴起就回来了。”名叫小晴的猫女关上门,推着木轮车到了深处。   另一位猫女不以为意,转过头收拾着,却后颈一凉晕了过去。   已变回原身的江云晚扶住猫女,将其挪到角落放好。   “小小补偿,请做个好梦。”江云晚取出一只安神益气的香囊,挂在猫女的脖子上。   她回身打开那辆木轮车,从不大的空间中拉出晏小雪,还有刀剑夹缝中的小小黑。   “等蟒车要到终点时,我们从这里下车,应该能甩掉隐山的追兵。”江云晚说道。   晏小雪点点头,忽然头顶的耳朵轻动。江云晚也听到了什么,刚扭头车厢门已经打开。   “你们是谁?”温婉的女妖推着木轮车,脖间隐隐有厚重的鳞。   “我和女儿第一次坐蟒车,所以想到处看看,不小心迷路到这儿了。”江云晚显得慌乱。   “这里是不允许客人进来的,我带你们离开。”女妖把木轮车推到一旁,过来要拉江云晚的手。   江云晚本来歉意点头,却在肌肤相触的一瞬暴起,骤然将女妖压在墙上。   “什么时候你们才能学会,动杀机时要先平复心跳。”江云晚冷冷扼住对方喉咙,随即划破对方手臂。   女妖脸上的无辜转瞬便为冷冽,她反手拍在墙壁上,被推进来的木轮车炸裂,各式森寒的刀剑飞起。   但大多刀剑刚对准江云晚就被撞飞,小小黑已经化作半个车厢高的黑豹,他的皮毛如今已胜过凡铁。剩下的刀剑也被晏小雪用狐尾打飞。   女妖还要反击却呼吸一滞。   江云晚蘸着女妖的鲜血,在其身上画出种种符咒,构筑成牢笼般的阵法。   “江峰卿果然天元之下无敌么?”女妖艰难笑着,“那江峰卿觉得我一个日妖,怎么敢来找你?”   她调动起近乎凝固的血气,狠狠打了个响指。   江云晚忽然一个趔趄,那是脚下的车厢骤然加速,窗外的山景都在模糊。   “都要到终点了,雪蟒应该减速才是!”晏小雪一惊。   江云晚望向窗外,前方有巍峨高耸的黑影,那是白玉道终点的关城!   “玉石俱焚,你也会死。”江云晚明白了女妖意图。   “如果能让我的族亲在神国活下去,死也划算。”女妖讥讽笑着,“水木郎大人说你狠如蛇蝎,胜过妖族,我却觉得这只是假象,江峰卿会看着这车妖族惨死么?”   “…… 告诉你的水木郎大人,从一开始,他就输了。”江云晚冷笑以对,完成符咒的最后一笔,直接一脚踹在女妖身上。   铁一般的厚壁直接洞穿,女妖瞬间掉下蟒车不见,狂风从洞口呼啸而入。   “小小黑,带着小雪先走。”   黑豹没有犹豫,低吼一声叼起狐族女孩,直接从洞口跃下,能听到轰鸣的落地声。   江云晚则从洞口翻身而上,直接落在了车厢顶端,视野豁然开廊。   两边的草野外都是青山,雪蟒刚刚穿过一个山洞,正沿着笔直的白玉道飞驰。白云在远方堆积,下面是夹在两山间的雄关。   剑山关,千里白玉道的终点,雪蟒本该通过山洞后就减速,现在撞上关城只是时间问题。   江云晚跃下车厢,在雪蟒的背上前行,狂风吹起她的青丝,浓紫的衣袂鼓荡。   雪蟒本来每个时辰驰行百里,现在速度至少翻了一倍。这样的风压寻常小妖根本难以站立,江云晚则纹丝不晃。   蟒头处忽然轰鸣,几团黑影从两旁掠过,整个蟒身都颠簸起来。似乎是雪蟒撞碎了白玉道的终点建筑,现在是在草地上强行前进,这下大概车上的客人都在翻滚吧。   首节车厢距蟒头不过十丈,江云晚走到蟒头上去看,雪蟒双眼血红,瞳孔绷紧近乎开裂,鳞片间有血雾蒸腾。   本来雪蟒是靠白玉道上的妖法驱动,现在却是在压榨自身血气,已变得暴怒痴狂,连头上站了个人都不管不顾,显然是被动了手脚。   “醒来。”江云晚随手打出不周山的醒神咒,但雪蟒仍旧前冲。   沉闷的号角声忽然升起,江云晚眺望,大概剑山关的守备已察觉到情况,城头无数魁梧的妖族聚集。   暴雨般的罡气笼罩城关,最长的四道围绕城头飞转,犹如一架巨大的绞肉风车。那是镇守剑山关的禁制,绝非外力能轻易打破,蟒车撞上去会被整个搅碎!   十三息。   江云晚一眼就看出剩余时间,转身朝着雪蟒施法。   “醒来。”两息之内,修行界中常见的醒神术法都被施展,雪蟒依旧不停。   “醒来!”江云晚在雪蟒额顶画出数道阵法,后者的眼神仍然狂暴。   已经能感觉到绞肉风罡的风压,只剩下最后九息时间,江云晚忽然作怒。   既然自己是什么最古之蛇的后裔,难道会对一只雪蟒无可奈何吗?   江云晚取出盛装自己血液的瓶子倾倒,双手按在血上怒吼:   “我命令你,醒来!”   仿佛有震荡自魂魄中爆发,太古的威压降临。雪蟒眼中的混乱骤然消散,终于意识到了前方的危机。   大地上千百顷泥土翻飞,雪蟒身躯扭成无数段,鳞片摩擦出鲜血,江云晚站在蟒头最前方施展法阵。   四息!   雪蟒痛苦嘶吼,速度骤降,江云晚已感觉到脑后的锋锐。   一息!   一截青丝缓缓飘落。   雪蟒贴着风车停下,一片白鳞也被刮下。   江云晚回头去看,罡气贴脸吹拂,再往前一寸就算能抗住风罡,自己也会遍体鳞伤吧。   她眯眼看着上方的三个大字。   剑山关。   “你说,我到底是什么?”江云晚拍着雪蟒额顶,后者只是投来感谢眼神。   “走了。”   女子不见惊惧,吐了口气轻笑,在剑山关的妖族下来前,倏然消失在雪蟒额顶。   距离彻底沉睡,还有十一天。   距离王庭,还有八百里。   ……   雪蟒扭曲的躯体两侧,诸多车厢在刚才的动乱中掀翻。   王襄从车厢中爬出,揉着酸痛的手臂前望,渐渐明白了刚才的局势,顿生劫后余生之感。   他忽然想到那个叫苏千阳的狐女,连忙四处呼喊名字。   “别叫了小子,我闻不到什么血味,说明没死几个。”一个钻出车厢的熊族大叔拍了拍其肩膀,满身狼狈还不忘叼烟斗,“苏千阳?你的婆娘吗?”   王襄松了口气,随即怅然若失,“是一个庇护了我的神女。”   “这世道哪来的神女。”大叔取下烟斗递过来。“大难不死,要不要来一口庆祝?”   王襄望着剑山关上渐歇的罡气,轻声叹息:“可是,她真的给了我好运。”   “那就不要放弃!大叔我也年轻过,这时候就算神女也还该去追求,不要让炙热的妖血平息啊!”   “她已经有孩子了。”   “……哦。”   ……   水木郎坐在乡间小道旁,在暖阳中昏昏欲睡。   春风忽然自远方来,几张空白的画纸飞起。   水木郎倏然睁开眼睛,他直起身来伸手,像是要从风中捞出些什么。   “从一开始,我就输了么?”水木郎品咂着这句话,眉头罕见得拧起。   他轻敲桌面,像是要唤醒那尊坐兽镇纸。   “江云晚两天之内,连闯三城十七关。王公,该醒醒了。” 第四十三章 落子王庭   翠绿的大地在震动,黑豹拉着车厢沿河岸狂奔,后方浩浩荡荡的黑潮吞噬大地。   那些是无数妖族的武士,森然的甲胄反射天光,胯下是喷出火气的妖兽。   漫天箭雨从后方落下,夹杂着各式妖法,万兽奔腾仿佛要踏断河水,   晏小雪还在车辕上给小小黑指路,江云晚已经站在了车顶,猎猎狂风掀起她的裙摆。   “已经三天了,这些妖族不会疲惫吗?”江云晚在风中喊着。   “是几班军队轮番追杀,能有这样实力的应该是哪家王公,他们在把我们逼离王庭。”晏小雪高喊回应。   “我们现在离王庭多远?”   “不知道,但从剑山关连奔三天,至少也有两千里了!”   黑潮的前锋已经压上来,几道妖法在车厢周围炸开,江云晚撑开双手,两侧旋转的圆阵挡住飞石。   她身上没什么伤势,但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追杀是从三天前跨过剑山关开始的。   跨过剑山关,最后八百里便没有蟒车了。   但她们不过朝王庭走了半个时辰,便遇到漫无边际的军潮,如果不是小小黑溜得及时,这场追杀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照这么算,我们前面走的那些天,已经全部白费,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江云晚不断在空中勾勒符咒,经脉因鏖战而发痛。   三天里虽然大多都是互相望着烟尘的追逐,但这样短兵相接也不在少数。   “比回到原点更糟!”晏小雪指着前方。   江云晚回头望去,原野的尽头是个断崖,河水在那里形成飞瀑,冲落的声音像是滚雷,听起来下面还有几道阶梯。   断崖在视线的尽头,在惊险的逃亡中很难注意到。兽潮的声音也遮掩了瀑布声,必须要侧耳专注才能听到。   “你不是拿着地图吗?怎么把路引到这儿了?”江云晚一惊。   “这三天东折西拐,地图早没用了,我们一直在沿着河走。”晏小雪回应。   “难怪今日妖兵们不顾损失,他们是要把我们逼到断崖下。”   “那怎么办?”   江云晚随手打散一记袭来的妖法,沉默片刻道:“封锁两条去王庭的路,还有派妖兵随我们东奔西走,隐山已经底牌尽出了吧?”   女子嘴角隐隐勾起,“跳。”   “跳?”   “是啊,他们如果敢跟着下去,那场面一定很壮观。”江云晚望向黑豹,“小小黑!”   黑豹低吼一声示意明白,他是不周山豢养的灵兽,这三天时停时赶的逃亡还不至于伤及元气,但也让它筋疲力尽了。   谈话间原野转瞬即过,雷鸣般的断瀑就在前方,水花溅出虹光。   但黑豹丝毫不减速,直接跃起在瀑布上方。   江云晚施出最后一道五雷法咒,阻住了车厢后的兵峰一瞬。   她跃起在空中,抓住了晏小雪和已经缩小的黑猫,云宫车厢也收入袖中。   望着近在咫尺的黑潮,江云晚只是笑笑,随即抱着女孩和黑猫,坠入不见底的瀑布中。   在水雾中只是隐隐能看到,下落的最后一瞬,狐族女孩忽然将江云晚抱在怀中,自己反垫在最下方落去,   在看到瀑布时黑潮已经在减速,此刻最前方的兵峰正好停在瀑布口,妖兽的蹄爪蹬破地面。   一个统帅般的妖族来到瀑布边,望着下方白茫茫的一片,水雾遮掩了断崖下的山势,只隐隐看到几层落差极大的阶梯,应该是极壮观的连环瀑布。   “收兵。”统帅回身,一身甲胄作响。   “可她们还活着,这瀑布甚至不会让她们重伤。”有妖兵在旁边惊愕道。   “瀑布下没有去王庭的路,她们也爬不上来,这样便足够了。”   统帅重新登上坐骑,带着浩浩荡荡的兵潮离去,只有飞瀑依旧在这里轰鸣,虹光跨过断崖。   距离江云晚永远沉睡,只剩八天。   而距离王庭,还有三千四百里。   ……   乡间小路旁,水木郎伸出一只手在风中拨弄。   春风能送来生发万物的生机,也会送来他要的讯息。   “三千四百里,重重断崖之下,明天就是妖国祭春大典,江云晚不可能赶到王庭了。”水木郎并没什么狂喜,仍就着清酒画画,像是完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王公,您的臣下,好像并不愿下杀手。”   “我要的是保全妖族,而不是杀了不周山的人,然后与天下第一大宗开战。”   “只是一介峰卿,不周山峰主峰卿十几位,何况江云晚最势单力薄,上位的过程也很勉强。”水木郎不以为意。   “一介寻常峰卿,不可能连逃三日,还在大军的围追堵截下逃出生天。”坐兽发出冷笑,“呵,为了一介寻常峰卿,这样大的动作,王庭那边应该已经察觉了。”   “无妨,王公及您的盟友,已占据妖族王公的小半,再加上我隐山的盟友,足以拿下王庭决议。”水木郎举杯,“一切不足为虑,妖族在神国会有一席之地,我们的血脉及历史将传承下去。”   驺虞坐兽安静片刻,忽然发出声音,“你们的二山卫如今在何处?”   “王庭。”水木郎自饮自酌,“二山卫向来坐镇王庭,当然极少出现,我也很久没见了,虽然还保持着联系。”   “最高统帅便在最危险的地方么……”坐兽想到什么,“锁天关,王庭的门户。”   “锁天关无碍,隐山在妖国守军中的力量已经尽出了。从红叶山向西到王庭,路上没有一处会松懈。”水木郎微笑,简单说了锁天关的布置。   “这些对付江云晚,或许会不够。”   “可江云晚不会出现在那儿了。”水木郎拿起一枚棋子,缓缓压在妖国地图上面,“这盘棋,已经结束了。”   ……   王庭以东,三十里之外。   这是片草色苍郁的原野,原野尽头高耸的一线峡矗立,像把锋锐的双刃戟。   冷峻的高峡寂静,上方几朵白云懒洋洋飘浮。   一线峡连带两侧的高山,就组成了妖国最雄奇著名的锁天关。在妖族争霸的时代,势弱的妖皇凭关就能死守,但诸族王公也把妖皇困在了王庭,锁天由此得名。   跨过锁天关,便算是进入王庭了。但今日关隘内外寂静,肃杀的风吹拂草野。   一线峡底部,一个高大的妖族正靠着山壁睡觉,他魁梧的身躯上贴满符咒,仿佛是被道家镇压防止作祟的尸体,怀中还抱着森然的长枪。   但他分明呼吸均匀,还睡在关隘的入口,似乎是位守关大将。   大将忽然挑开眼皮,透过符咒的缝隙望向天边。东边的白云像是密集的鱼鳞,阳光温暖恰能入睡。   但是有哪里不对。   实在是太安静了,甚至……连只飞鸟都没有。   一道线出现在云间,像锋利的刀划开豆皮。等守关大将站起时,那道线已经来到了原野上,炽烈发红像是流星坠地。   不是今天鸟儿们都在睡午觉,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天上,所到之处飞鸟都惊惧逃走了!   流星已经到了锁天关前,守关大将终于看清了,那是辆在天上飞驰的牛车。古朴的车厢不大,但拉车的牛却像是全身流血的怪物,血气随着它的狂奔而燃烧。   血牛鬼!   守关大将想起了这种奇物,传说只有青丘的狐狸们掌握了豢养之法。   “射!”大将根本没有犹豫,举起拳头大吼。   今天任何妖族都不能过关,何况是狐狸们的牛车。   寂静的荒野忽然变了,每一块石头乃至每一根草都杀机四溢。群山间无数道声音在同一瞬响起,像是整片大地都绷紧成了弓弦。   又是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仿佛天神的大手松开了大地这根弦。   但并没有弓箭升空,反而是无数道流光溢彩的妖法,像是千百道虹光从大地升起,奔向天空的牛鬼车。   哪里是大将单枪守关,他忠诚的部下们便是锁天关的利爪。妖法所过之处,雷霆烈焰不休。   阳光忽然被遮蔽,九条铺天盖地的尾巴从牛鬼车后出现,通体雪白,唯有尾尖像是烈焰燃烧。   狐尾在天空横扫,所有妖法被一扫而空。   “大妖!”守关大将一惊。   机会稍纵即逝,牛鬼车已经冲到了眼前。   大将长枪平举,颇有古妖万夫莫敌的气魄。虽然只是一关守将,但他在日妖中也很有威名,当得起这份气魄。   牛鬼车的厢门忽然打开,两柄长剑飞出。   时间慢了下来,先是大将周身妖气被刺破,继而是护体的符咒,双剑洞穿他的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山壁上。   这点伤对日妖不算什么,可他想拔剑再战时,却发现长剑渗透出玄奥的纹路,像是蛛网将他粘在了墙上。   牛鬼车带着狂风和烈焰冲过,烈焰中有笑声落下,“帮我转问水木郎一句,仅此而已?”   牛鬼车瞬间就贯穿一线峡,两边的山壁都燃烧起来。还有幽蓝的雾气抛下,弥漫在山谷间阻碍视线。   两柄长剑飞出,冲进烟雾中去追牛鬼车了。   守关大将撕下头顶的一张符咒,他痛苦地嘶吼起来,但力量顷刻宣泄,打破了困住他的阵法。   但他追出两步,便知道无力回天了,凭血牛鬼的速度对方早就离开了。   守关大将呆立在蓝雾中,在牛鬼车经过的一瞬,他终于看清了车上的身影,上面竟然只有三位女子。   驾车的是个异色瞳的狐族女孩,释放雾气的也是她。   而车厢中则是个九尾狐妖,还有个紫衣身影,那张绝色的脸他看过画像后就再没有忘过。   不周山峰卿,江云晚。   另外两个,则是晏小雪和苏卿卿,后者应该就是那个大妖。   守关大将深深吸了口气,望着一线峡的另一边。   那个江云晚,竟然真的带着青丘的继承人,无视千军万马闯进了王庭。   距离江云晚永远沉睡,还剩八天。   而距离王庭,已经咫尺之遥。   ……   “仅此而已……”   水木郎从风中得到了这句讯息,脸上不见表情,可握紧的指甲陷入肉中,额头的青筋像是细蛇。   “……看来这场棋局,你输了。”桌上的镇纸坐兽发出声音。   “这不可能!”水木郎忽然咆哮,“她此刻应该还在距王庭三千四百里的断崖下,怎么可能出现在锁天关!何况她出发时苏卿卿根本没有跟着,这一路她们也不可能有汇合的机会!”   “我不喜欢也不懂棋,但想来应该是一着绝妙的无理手,否则如何能赢。”坐兽的声音低沉。   水木郎愣住,许久后他捂脸大笑起来,笑声戛然而止,水木郎一掌劈碎了画桌,脸上的神情阴鸷。   难怪对方曾传话,说他一开始就输了,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一着棋。   如果妖国是盘棋局,王庭就是天元的位置,而对方从一开始,就落子在天元。   “很好,很好,不愧是我隐山头号大敌。”水木郎望向西方王庭的方向,嘴角的笑容嗜血。   ……   千万顷的水从高崖坠落,青色的水潭被砸得支离破碎,水流像野马群那样狂奔,两岸的山上长满桃树。   两道身影随着狂瀑落下,刚砸起巨浪就被冲走,和落花一同冲向下游。   激流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无数道符文流光在手间汇聚,最后化作金色的绳索,牢牢套住了山崖上的一棵桃树。   江云晚从激流中站起,她另一只手提着晏小雪,晏小雪手中提着小小黑。   靠着绳索她们涉水上岸,沿着青山和碧水的夹道前行,最后遇到了一片开阔的桃花林,水流也已放缓。   两位女子围着桃枝架起的火堆,都沉默不语,发梢不断滴水。接连三日转战千里,云宫车厢的车轮不知碾过多少妖族,她们此刻都疲惫不堪了。   “干嘛最后用自己垫背?”江云晚问。   “我的体魄比你好些嘛。”晏小雪揉着发痛的后背,那样高的距离水面如同大地,“但这样我们没法赶到妖国了。”   “是啊。”江云晚叹息。   晏小雪忽然眼圈泛红,鼻子抽泣着,“母亲对我寄予厚望,不能到王庭相王,我又该怎么向狐族交待?”   “是啊,如果不能阻止隐山,我这个擎天峰卿也无脸回去了。”江云晚掩面。   气氛沉重下来,小小黑蹲坐在火堆旁,飞速地摇头抖水,又在两个女子间来回看着。   掩面的江云晚忽然噗嗤笑出声。   “你怎么还能笑出来?”晏小雪瞪眼。   “只是觉得看你这样,觉得很有趣。”江云晚掩嘴,声音温柔。   “哪里有趣。”黑红色的光芒浮现,晏小雪的身形在光芒中伸展,声音也变得清冽。   转眼狐族少女消失,高挑许多的海棠取而代之,“这个晏小雪话痨又贪嘴,就算有神通辅助也麻烦,还要时时刻刻伪装。”   另一侧同样升起黑红色的光晕,光晕中女子的眉眼变得柔和,带着弱柳扶风的美感,“是啊,可这也是云晚的安排。”   李幼念解开极长的乌发,靠近有阳光的一侧。   “没良心的家伙。”海棠冷笑。   小小黑惬意地烤火,又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嗯,看着两个主人发神经。   飞瀑的声音不绝于耳,应该是溅起的水花滋润了两岸,山樱丛在春光中开得绚烂。   高崖之上是兵荒马乱的战场,这里则像是春日桃源,连瀑布声都因为距离而变得柔和。   “但这样所有敌人都被吸引过来了,云晚的策略很奏效。”李幼念起身,拉着桃枝轻嗅。   这是在红叶山就对定下的策略。   隐山在妖国有无数双眼睛,怎样隐藏都没用,何况带着晏小雪。   但太阳浩荡西行时,再多的眼睛也会被吸引。   所以两个分身用神通伪装西行,而本体带着真正的晏小雪和苏卿卿,只晚了一日出发,却像是躲在日辉中的星辰,直接掠过天际。   所以从一开始,盯着太阳的水木郎就输了。   “你要去哪里?”海棠看着李幼念往桃林更深处走去。   “去摘些山楂蜂蜜,和桃花一起煮会很好喝。特意来犒劳你啊,你一路这么辛苦。”李幼念小心摘下几片花瓣。   “想吃肉和火锅了。”海棠撑脸。   “小心吃胖哦,多吃些素食还能养性。”蓝衣长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桃花深处,只穿来温柔笑声,“对了,欢迎加入。”   海棠咂嘴,又看到小小黑正用某种看疯子的眼神看过来,便直接将它抓起来。   “怎么?多两个主人不开心吗?”   小小黑四肢垂下,连连摇头。   “呵,我记得,豹子会打猎吧?”   “喵!”   小小黑表示抗议,顿时挎起了脸。就算真的多出两个主人,它也更喜欢那个温柔可人的。   “好了,你这一路也辛苦了。”   海棠忽然笑笑,把小小黑放在怀中,为它梳理着烘干的毛发,另一手掏出烟杆来。   女人怀抱黑猫,在桃花枝下吞云吐雾,青溪从旁边潺潺流去。   看着远方的飞瀑,和上方藏在云雾中的断崖,海棠抓挠着黑猫,惬意地吐出一口烟气。   “其实你的主人很聪明,对不对?” 第四十四章 涌动的心脏   火色的血牛鬼在山中漫步,每个脚印都生出烈火,燃烧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   “这样说,我的两个妹妹都没事咯?”   苏卿卿与后面的牛鬼车隔着距离,问向旁边的女子。   “她们只是有些疲惫,需要休息,现在正吃着火锅唱着歌呢。”江云晚无奈,“姐姐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啊?”   “那么能干的妹妹,拉着敌人满妖国的转,谁会不喜欢呢。“苏卿卿捏着江云晚的脸,“快多给我生几个妹妹。”   江云晚哭笑不得,这话怎么听都怪怪的,本质上拉着隐山部下满妖国跑的,就是她自己啊。   如她先前所料,那些妖兵并没有追下断崖,两个分身正在桃花林中修养,接下来就可以带着小小黑继续按计划前行了。   到此在红叶山定的计划基本都完成了。   从和青丘夫人达成协议,到用分身与姐姐装作送别,本体则在藏在红叶山中迟一天出发,环环相扣确实曲折。   “姐姐,小雪怎么了?”江云晚忽然低声问苏卿卿。   不像海棠变成的晏小雪那样亲近,真正的晏小雪这一路都不怎么说话,沉默地拟定路线驾驶牛鬼车,对她甚至有些疏离。   “出发前你找人家详谈,忽然咬了人家一口,谁能不害怕,妖族间也没有互食的传统。“苏卿卿回答。   江云晚讪讪笑着,那只是为了发动神通。   不过也是,自己作为海棠还和对方吃过火锅,但作为不周山峰卿则完全是个陌生人。   两人谈话间,血牛鬼已经慢慢赶上来了。   与寻常牛鬼不同,血牛鬼赶路时会流出混有血气的汗,汗水会在空中燃烧,燃烧越烈速度越快。当速度到达极限时,整个牛鬼车就会像飞空的流星,当然这种方式不能持久。   现在即便懒散缓行,牛鬼周身也有一层火焰燃烧。   “苏卿卿,夫人真的是我的……母亲吗?”车辕上的晏小雪忽然开口。   “我所知道的路上都告诉你了,出发前夫人似乎也见过你,你仍有所怀疑?”苏卿卿盯着对方的脸,“嗯,现在仔细看,你和夫人其实很像,将来应该会是张雍容华贵的脸。”   “我不想什么华贵,我只是……有些……”   “乱?”江云晚出声。   晏小雪不敢直视江云晚,还下意识捂住自己脖子,最后轻轻点下头。   苏卿卿拉住火牛车的缰绳,“不管你是不是夫人的女儿,这些事都是夫人的选择,你只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够了,即便现在回红叶山我也支持。“   晏小雪沉默片刻,忽然两手拍下脸蛋。   “想不透就不想,我不管夫人是谁了。我现在只知道狐族需要新王公,只有我能做到,那我就去王公之位拿回来!”   女孩手指前方,“苏卿卿,我们走,今夜就要赶到王庭!”   ”哦,已经到了。“   “诶?”   转过一个山口,光芒倏然出现在山下,璀璨得让江云晚一愣。   大地上是漫无边际的灯火,像是燃烧的星海在倾泻,一直蔓延到天尽头,朦胧的群山截住了星海。这是座群山环绕的盆地,巨大的城市却没有城墙,仿佛是被燃烧的星海冲垮了。   “这就是妖国的王庭?”江云晚问。   “它还有另外一个别称。”苏卿卿眺望天边,“夜之都,一座永远在燃烧的都城。”   “夜之都,宝石一般的王都啊。”女子幽深的瞳孔映着星海。   群山像是打造出的架子,上面镶嵌着这颗巨大璀璨的宝石,像是大地要用来祭祀给上天。于是苍天欢喜,用雷霆将宝石点燃,来照亮黑夜。   这座妖冶的城市很陌生,但江云晚并不觉得畏惧,伸起手像是要将其握住。   或许,因为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或许,因为这里是所有妖族的归宿。   “你在闻什么?”苏卿卿注意到了江云晚的动作。   “我在想会不会闻到血腥味。”江云晚已经见过了这片山河的妖娆,也知道其蕴藏的血腥,那这座王庭又该是如何集天下之恶?   “如果列一份王庭百年失踪名单,大概整个红叶山都放不下。”苏卿卿笑,“但世间哪里不是这样,行于黑夜者,总是容易消失在黑暗中。”   晏小雪也从牛鬼车上下来了,刚才她还豪气冲天,此刻却蹲在山边,异色瞳在星海前显得有些丧气。   “怎么了?”江云晚走到旁边问。   女孩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也是我第一次来王庭,我倒觉得它像个王冠。”女孩双手环绕比着王庭,“但我第一次来就是要掰王冠,不知道会不会掰得满手血,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得住。”   “你尽管掰就是,谁来抢我就砍掉谁的手。承不住也没关系,我会死死按在你头上,你想逃都逃不了。”江云晚望着璀璨灯海。   “江峰卿,为什么这么看重青丘的事?因为和夫人……因为和母亲的约定?”晏小雪抬头。   “因为这已经不是青丘的事了。这个世界是许多人守卫下来的,还有许多人在努力活着,包括许多我重视的人,所以我不会让神明苏醒。”   江云晚眼瞳如剑。   “如果神明能用剑砍死,我就会拔剑。如果剑断了,我还有手脚。即便手脚都断了,我也会用牙咬死神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   整座王庭如燃烧的星海,最耀眼的地方炽如白昼。   白昼中却有座宫楼,周围像是浸在浓稠的墨中,高处的夜色都相形见绌。   沉闷的声响传来,宫楼外的黑暗骤然膨胀,又缓缓收缩。声音不断从宫楼内传出,外面的黑暗随之膨胀收缩,像是颗鲜活有力的心脏。   这是处极为隐秘的角落,自然也没谁知道,这些黑暗的禁锢胜过山岳,这景象就意味着有谁来回顶起山岳,又被不甘地压回来。   可惜这样的奇景无人见证。   宫楼里同样黑暗,黑暗中有喘息声,听起来是个女人。又有轻微声音响起,是那个女人靠着墙坐下了。   黑暗中寂静无声,女人酝酿着下次冲击的力量。   忽然有豆粒般的灯火亮起,照亮了女人附近。   雪使节适应着光亮,金色的长发比灯光还耀眼。   她眯眼看向前方,门前果然多了个挺拔身影,但看起来又很虚幻。   “我回来多少天了?”她在这片黑暗中不知时日。   “十七天。”黑影传出平淡的男声。   十七天的时间里,这颗漆黑的心脏日夜跳动。   “十七天……那就只剩八天了!”   雪使节豁然起身,所剩不多的妖气再度沸腾,白色的古服再度鼓荡。   “没有用,你再修行一百三十四年,才有希望能闯出去。”黑影说。   “……那为什么我一回来就把我关起来!”   “我之前心血来潮,算到你离开王庭可能会死。”   雪使节一愣,气势稍弱,“只是有可能而已,但我必须要找她。”   “你不用找了,她已经来到王庭了。”   雪使节彻底呆滞,升腾的气场彻底消散。在自己被囚禁的这些日子,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影打了个响指,外面粘稠的黑暗忽然消散。房门自行打开,远方的灯光流水般照进来。   “那个叫江云晚的女人,看来对你很重要。”   “我对她许下了承诺,就该完成。”雪使节瞪眼。   “这就是人族中常说的,青梅竹马?”黑影点点头,“但如果我说你和她会死一个,你怎么选?”   雪使节怔住,“云晚,可能会死?”   “结局早已定好,你只需要去寻找。”黑影说,“你可以离开了,但要记得履行自己的指责。”   黑影在灯光下消散,或者说他本来就是个幻影,从未真正来过。   雪使节沉默片刻冲出宫楼外,她沐浴在璀璨的光芒中,“侍从何……”   “侍从何在!”   她清清嗓子,换了副威严声音,在光芒中踏步向前,仿佛要奔向命运本身。 第四十五章 游行与血行(上)   江云晚走在如昼的灯火中,光影在周围的建筑上流淌。   从红叶山到王庭三千里,路上也见过许多妖族之地,建筑风格因族群而变化,都与人世不同。   但这座万妖之都熟悉得让她惊讶,檐牙高耸,朱楼林立,俨然纸醉金迷的城都。若说最大的不同,就是这里的建筑都很高,仿佛要搭到天上去。   “王庭是古时各族妥协的产物,历史比各族都短,修建时受到了许多人世的影响。”苏卿卿如此解释。   不仅仅是纸醉金迷,此刻已经是深夜,即便太兴城也该歇息了,但这座巨城依旧在燃烧,灯笼下群妖夜游。   奇形怪状的妖族勾肩搭背从酒肆走出,漂亮的女妖步姿小巧,撑着伞不知在遮什么,但路过漆黑的巷口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想来里面堆着尸体。   大概是许多妖族都有夜行习性,王庭确实是座夜之都。   江云晚以人身走在街上,但并没有引起轰动,只是周围的妖怪都戒备让开。人身是真正大妖的象征,王庭中不仅时有大妖现身,许多日妖的外表也近乎人身。   “人族天元分三境,是因为修士要体察大道,步步如登天。大妖则无法这样区分,硬要套上境界来算,大妖只有两种层次。”苏卿卿看出江云晚所想,伸出手指,“九境之下,和九境之上。”   “那姐姐是哪个层次?”江云晚问。   她叫起来倒并不避讳晏小雪,这称呼早用在不周山时便感情甚笃已经割鸡头喝血酒今生姐妹一起走的理由糊弄过去了。   “呵,我若是九境之上,就去直接挑战妖皇了。”   “姐姐要当妖皇,是有什么抱负施展吗?”   “当然。”苏卿卿九尾收起来了,身后只有一条尾巴晃着,“我若是妖皇,就先把那个雪臣吊在红叶山上三天三夜!”   江云晚只能苦笑。   “小心。”苏卿卿把江云晚拉到一旁。   一条纸糊的长龙从旁边呼啸而过,像是舞龙的道具,却能在空中畅游。纸龙每个骨节上都坐着或青面或赤面的小鬼,醉醺醺的小鬼们挥手大笑,妖怪们躲避着它们泼洒的酒水。   “王庭还有这种小妖?”江云晚望着显然已成精怪的纸龙离开,晏小雪也看得眼睛不眨。   “妖国越往深处小妖越难生存,唯独王庭是个例外,妖皇的镇压和庇护不分实力。”苏卿卿解释,“但小妖们生存得也很艰难,所以大多是买醉度日。”   “姐姐似乎对王庭很熟悉。”   “照规矩各大族在王庭都设有驿馆,很多年我就是青丘驿馆的成员,在王庭待过一段时间。”苏卿卿遥望灯火海洋,“那时狐族还未离开青丘,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狐妖。”   江云晚了然,她们现在就是在去青丘驿馆的路上。姐姐曾经说过,青丘夫人就是通过驿馆,远程让王庭解除了对她的通缉。   苏卿卿在前方领路,她们穿行在灯火如昼的街,不时会有火热的目光投来。   穿过两条街后,苏卿卿忽然驻足。街边站着一队白衣身影,上半边脸都带着狐狸面具,除了为首的年轻男子。   男子有张清秀无害的脸,头上两只灰色狐耳,衣装让江云晚想起流觞庭的那些神官。   “玉章携青丘驿馆,在此恭迎小雪小姐。”   在男子带领下,后面十几个狐妖一同拱手俯身。   晏小雪愣住,这才想起自己是先王公之女,连忙让狐妖们起身。   但男子又朝着江云晚再拜,“玉章携青丘驿馆,多谢江峰卿对青丘之恩。”   “各取所需而已。”江云晚点头。   “可以啊小子,都成驿馆之首了。”苏卿卿双臂抱怀。   “卿姐……”玉章直起身挠头,那股肃穆消散无踪,淳朴得如同乡间年少。   “这是我当年在驿馆的手下。那个雪臣有个叫天狼的小弟,我这个也不差吧。”苏卿卿笑容满意,尾巴都得意翘着。   江云晚无奈笑着,以前没发现姐姐这样记仇。   苏卿卿在队伍中寻找,“你娘子也是驿馆成员吧,怎么没见她来?”   “她还是老样子,一年能病倒九个月,等修养好了我带娘子来见卿姐。”玉章有些尴尬。   苏卿卿点头,“怎么不在驿馆等候,迎到大街上了?”   “游行快要开始了,小雪小姐和江峰卿都是初次来王庭,所以想带她们看看。”玉章腼腆解释。   “对啊,我倒忘记了。”苏卿卿耳朵一竖,引着江云晚和晏小雪前行,“快到子时了,再迟就赶不上了。”   “游行是什么?”江云晚问。   “每次祭春大典的前夜,王庭会有盛大的游行,祭祀天地和先祖。”   驿馆的队伍压后,一行人穿过长街,苏卿卿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上。   这是城中几条主干道之一,几乎要赶上太兴城的御街。而两侧楼宇高耸,衬得长街像是峡谷。   江云晚刚在街边站定,就听到钟声在城中回荡。   子时了。   长夜最浓时,却也是灯火最浓时,长街两侧挤满兴奋的妖怪,唯独中间空空荡荡。   金色的雨忽然从远方洒下,那是极细小的花瓣,长街顿时异香盈袖。   夜里忽然响起一声妖冶的吟唱。   伴随着沉重的鼓声,游行的队伍出现在长街尽头。   琉璃的檐顶最先出现,那是座层叠奇异的庙宇,檐顶雕满蟠龙和神像,浓绿天青华金……浓郁到近乎溢出的色彩,让庙宇有种迷幻而庄严的美感。   载着庙宇前进的是只巨大的妖兽机关,似象似虎,摇头晃脑地呆滞前进,但又诡异得让人惧怕。   江云晚仰头愣住,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游行,也从未见过那样的建筑,各处细节绚烂到眼晕。   女声的吟唱愈发诡谲,吊到了顶点时大鼓带着乐器轰鸣。   庙宇后各节队伍纷至沓来:   巨大的宝船载着八角的琉璃顶,绚烂的舞者在顶下起舞,面具近乎半个身子那样大。   还有楼宇般的天王机关,他们成群结队摇晃前进,巨大的狰狞面具晃动,四周金色的雨落下。   “那是什么?”   江云晚望向队伍中心,比两侧楼宇还高的雕像出现,像个盔甲华美完备的将军,双手按着长剑杵地。   “那就是主祀的对象,大概,算是万妖始祖之类的。”苏卿卿仰头,“大家也不知道始祖什么样,但妖族好战,就把始祖塑造成了征战大将的样子。”   “始祖……修行界中很少听说。”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妖祖是什么,唯一可以确定,妖怪和人不同,并非被天地自然孕育,所有妖族都起源自某个太古的存在,我们便称其为始祖。”   “那该是怎样伟大的存在……”江云晚喃喃道。   “所以自三年前开始,有种说法甚嚣尘上。”苏卿卿回头看着江云晚,“创造出妖族的,就是神明。” 第四十六章 游行和血行(下)   “所有妖族都起源自某个太古的存在……”   金色的细雨落着,苏卿卿在妖怪中点头,“所以才会有些蠢货和隐山合作,他们认为如果妖族真是神明的造物,那神明苏醒后未必会将妖族赶尽杀绝,抵抗反而会灭种。”   江云晚沉默片刻,望着身前的游行队伍,那尊始祖祭像的后面跟着舞者,硕大漆黑的面具,飞扬颠起的大袖,有些像大周境内南方的傩戏。   重生重死,那舞步就像妖怪们炽烈的感情,这样的生灵当然会拼尽一切求生。   “我觉得他们的希望会落空。”江云晚想了想。   “我也这样认为。”苏卿卿说,“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神明完全不同于任何一种生灵,律条、道德、感情……这些都无法约束神明。神明的霸道甚过世间的君王,是规则和欲望的化身,还未出世就要吞噬世间所有生机。”   霸道……君王……江云晚心中一动,想起什么又抓不住。   “放心吧。”旁边的晏小雪老气横秋,身后的尾巴一摇一晃,“至少青丘会尽力阻止神明出世。”   苏卿卿揣起袖子,笑道:“你还不是王公呢,再说最终决断也要妖皇去下。”   “妖皇,是怎样的妖?”江云晚问。   “我也不熟悉,历代妖皇都很神秘,许多甚至都不留姓名和种族。妖皇就像根楔子,将嗜血凶暴的妖族们钉在一起。”苏卿卿感叹,“不过就像我刚说的,妖皇也是天地间的君王,论霸道应该无出其右,实力也冠绝妖国。”   “是啊,统帅各方者谁不霸道,遑论君王。”江云晚一顿,“我家的掌门除外。”   已经进入子时很久了,游行的队伍仍然络绎不绝,各种绚烂又诡异的形体出现。   鸟群飞过命明昼般的天空,金色的雨中妖怪们开始狂欢。   苏卿卿皱眉,她抬头仰望,猩红的圆月藏在云中,月光被灯火海洋阻碍。今晚又是个猩红之夜,难怪妖怪们的情绪异常高涨。   游行也已经看过了,片刻间苏卿卿就下了决定,带着江云晚和晏小雪往驿馆进发,驿馆的狐妖们在前方开路。   但长街不知不觉间已经非常拥挤,小妖簇拥着跳傩戏的舞者,队伍被分隔开,江云晚和晏小雪落在了后面。   瞬间双方就被挤开很远,嘈杂声铺天盖地。   “姐姐,你们先行一步吧,我知道去驿馆的路。”江云晚抓住晏小雪的衣领,隔着熙攘朝苏卿卿喊着。   苏卿卿正要喊话,数层楼高的游行木偶从头顶跨过,连她都不得不避让,再抬头便找不到江云晚的身影了。   长街已经变成了狂欢的海洋,各色的妖怪推搡,好斗得已经争吵起来。   “卿姐不用担心,我让同族去找他们。”玉章一挥手,驿馆的那些狐妖都挤开熙攘,朝江云晚之前的位置散去。   “卿姐咱们先回去吧,明天祭春大典,好多东西还要准备,我也想再听听卿姐的指点。”   玉章挠挠头,似乎是为自己能力不足而尴尬。   苏卿卿眉毛一挑,拍着对方肩膀,“自信些,你可是我的小弟,早能够独挡一面了。”   ……   长街另一头,江云晚左踏右挪,从容离开妖群。她的左手微微发力,将狐族女孩从妖群中拉出来,发出“啵”的一声。   晏小雪踉跄两步,正撞在江云晚胸前。   “小丫头这么心急吗?但我在缺月楼时也不接女客哦。”江云晚把晏小雪扶好,后者满面通红。   而江云晚已经在扫视长街,整个王庭都陷入狂欢的海洋,稀松的地方像是海洋中的孤岛。   女子轻揉眉心,回忆着之前看过的王庭地图,转瞬便计算好了路线,带着晏小雪前行。   绕开游行巡回的地带,坊间的灯海依旧璀璨。虽然这样走有些迂回,但周围不再熙攘,江云晚带着晏小雪漫步,甚至好整以暇地赏看夜景。   时常有目光偷瞄那袭紫衣,晏小雪在狐族也算貌美,但完全被江云晚盖过风头,委实是后者气场太浓烈。   “江峰卿,以前真的是青,青……”晏小雪咬着舌头。   “妖国中没有青楼,就不用为难自己舌头了。照你们的说法,我确实是花街娼馆的出身。”江云晚瞥了眼对方,女孩似乎仍然怕她,拉开着距离,“怎么,不相信?”   “我只是觉得你身上有很多秘密。”晏小雪避开目光,“比如你和苏卿卿,肯定不是那么简单。”   江云晚只是笑。   “还有你的修行速度,不可能有修行者这么快。还有那天你咬我一口,说这样就能调开隐山。”   “还有你说是花魁出身,但我能够看出,你还……”   “啧。”江云晚忽然拉过晏小雪,俯身低语道:“原来你真的很心急长大,我以前不接女客,但也跟姐妹们学了很多研磨之术。”   江云晚用牙尖轻咬女孩的脸畔,吐气如兰,“明天才是大典,今夜我可以让你一晚不睡,来让你知道花魁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晏小雪忙护着自己倒退,脸红欲滴。   “真不像是狐族的孩子。”江云晚笑。   “那传说你生性风……”晏小雪护着脸,竟还要发问。   “不许再话痨!”江云晚呵止。   见旁边就有个小食摊,她直接买了堆零食,填满晏小雪的嘴。   “你真的泥丸过一锅人咩?”   “什么?”   “你真的喜欢过一个人吗?”晏小雪满嘴食物含糊道。   江云晚一怔,目光落向手中的糖葫芦。   “……喜欢糖葫芦算吗?”江云晚笑着抬起手。   “嬉皮笑脸,那就是没有咯。”晏小雪咽下食物,“有时我觉得你很可怕,时刻都冷酷谋算,根本不是表现出的风情花魁。”   “那些都是弱点,不要暴露出来。”江云晚咬下一颗糖葫芦走开。   “所以其实你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咯?”晏小雪连忙跟上。   走入一条偏街,江云晚不再回答晏小雪,只是默默吃着糖葫芦。   忽然江云晚驻足,望向街口的黑暗,“看来不应该陪你话痨。”   “什么?”晏小雪愣住,怀中还抱着一堆吃食。   黑暗中忽然有脚步声响起,一个个魁梧的身影走出。他们穿着毛毡般的衣袍,头上的鬼怪面具垂到胸口,应该是刚才跳傩戏的部分成员。   长街另一边也有傩戏的舞者走出,他们手提刀剑,铁锋划过地面的声音刺耳。   晏小雪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这条街已经没有狂欢的妖怪了,仿佛大震来前野兽四散。   这是处猩红之夜的杀场,专为她们两个设立。   江云晚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子交给晏小雪,“保护好自己。”   “靠这个?!”晏小雪挥舞着只剩糖渣的木签字。   “当然是靠我。”   江云晚滑出百折剑在手,望向长街两侧笑着。   “谁先来。”   ……   靠近王庭东边的坊市,苏卿卿已经绕过了狂欢的妖群,在僻静的巷中行走。   “小雪小姐的礼服已经准备好了,族书也已呈给夜宫了,但夜宫倒现在都没回应。”玉章叹息,“一切都太仓促了,明天就是祭春大典,我族能得偿所愿么?”   夜宫就是妖皇的御所,是整个王庭的心脏。   “族书上盖着青丘之印,这就已经满足了所有流程。”苏卿卿说着,“如果夜宫愿意赐牙尊王,只剩一个时辰也能办妥。如果夜宫不愿意,提前一年申报都没用。”   抛去族群不谈,妖国的高层和人世的没什么不同,都是些寄生权力的腐蠹,太兴城各府的官僚,向来以杀人不见血著称。   “就算夜宫大开方便,还有很多来不及准备啊,仪仗还没有检查,赠予各大族的厚礼还有缺漏。”男子撕扯着头发,像是要把烦恼根撤去。   巷子里寂静无声,连春夜里常见的猫叫都没有。   苏卿卿忽然驻足,望向箱子外的灯火光影。   “你的部下们动作太慢了,他们是去找小雪云晚,还是在逛街看游行?或者,去通报位置了。”   “可能城里现在太拥挤了,卿姐别担心,都是些能干的部下,再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找她们。”玉章握拳拍手。   苏卿卿回头,面无表情,“玉章,你何时背叛了青丘?”   男子嘴角抖动,“卿姐……你在说什么?”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起谎来质朴动人,可一旦被戳破就面无常色。”苏卿卿低垂眼眸,“你故意带我们看游行,让我和云晚她们分开,这样那边就好下手,对吗?”   玉章踉跄倒退,撞倒墙边的废料都不知,他此刻确实面无常色,“卿姐……”   黑暗中忽然有寒光抖动,刺骨的寒意肆虐巷子。   光幕铺天盖地,每一丝光缕都让人战栗,仿佛举世的杀机蕴含其上。光幕所过之处废料粉化,地面和墙壁都在消失!   苏卿卿眯起眼睛,可玉章已经扑了上来。   “卿姐!”   两个身影重叠,一起被光幕淹没。   光幕持续了整整十息,地面便消失了十寸,两边的石墙只剩薄薄一层,石屑漫天落下。   苏卿卿扶着玉章坐下,就像扶着一块人形的烂肉。   前方的黑暗中响起逃走的脚步声,可已经来不及了,苏卿卿的一条狐尾刺出,飞速延伸,犹如毒龙势的长枪!   连惨叫都没有,黑暗中一个妖族倒下,他的心脏从后面被瞬间摧毁。   苏卿卿缓缓收回带血的尾巴。   “是孟尾蝎中的异种,他的毒刺对我有危险,但伤不到我。”苏卿卿轻声说。   “我没想这些啊……小弟不就该保护老大吗?”玉章是用背部挡住万千毒刺的,他的脸还算完好,只是在无力地咽着鲜血。   “总要有个理由。”   “雯雯……我娘子,她其实已经病逝了。”玉章倚着苏卿卿的膝,“他们说,在神国中雯雯可以复活,那是个有她的世界。”   “蠢。”苏卿卿擦去玉章眼上的血,让他能看见自己,“神国是野心家和疯子的乐园,你我和世间众生都是他们的门票。”   “我以前就很笨,没有卿姐在旁边看着……还是不行啊。我太想她了。”玉章的眼瞳开始涣散,“和驿馆里其他同族没关系,但今晚随我来的那些,都要杀掉。”   “嗯。”   “卿姐,你还认我这个小弟吗?”   玉章等不到回答了,他问出这句话后停止了呼吸。   苏卿卿也没有回答,她咬出血来,伸手贯穿了玉章的胸膛。   ……   “第三剑,黄沙。”   铺天盖地的剑气冲出长街,连带着那些傩戏舞者,他们全身密布细孔,鲜血从细孔中流出,像是经历了一场绝命的沙暴。   江云晚拉着晏小雪走出,手提淌血的长剑。   晏小雪眼神惊恐,却是望向江云晚。她忽然觉得自己才是人族,拉着自己的则是个强暴的妖物。   江云晚看向左右,外面的长街也没有妖怪了,看来周围已被清场,只有华灯依旧。   但更多的黑影从长街两头走出,仿佛潮水压过来,让江云晚想起之前那场衔着分身数千里的追杀。   隐山绝不敢在王庭出手,这只能说明他们的盟友遍布妖国。   “走。”   江云晚拉着晏小雪前行,一如之前游街那般泰然。但她并不准备跟敌人纠缠,如果幕后的妖族不顾一切,那敌人将无穷无尽。   胜过华灯的光芒在长街绽放。   剑法、阵道、直追大妖的体魄,还有各种诡谲的招式……江云晚带着晏小雪厮杀,甚至没皱过眉头,她随意施展平生所学,看着血花在周围飘落。   可在晏小雪眼中,没有谁能身负如此多的手段。   这个女人简直无所不能,宛若神祇。   大概江云晚的实力也超出了敌人的预料,长街的合围还没有完成。   “第五剑,下山。”   剑光犹如蛟龙过街,江云晚随着长剑直接冲出了包围,带着晏小雪奔驰。   但这里毕竟是陌生的王庭,转过一个拐口,江云晚骤然发现进入了一条死巷子,尽头的铁石楼不像是能轻易凿穿的。   江云晚回头,黑潮已经涌进狭长巷子,依旧是傩戏舞者们打头,有的衣袍下面无数触足舞动。   “闭上眼睛。”江云晚说。   “什么?”晏小雪一愣。   “你不闭眼睛,我没法出全力。”江云晚感受着体内正在沸腾的妖血。   晏小雪心惊肉跳地闭上眼睛,她对江云晚的恐惧早已又加一层。   江云晚踏前一步。   一条狐尾忽然在巷子外闪过。   于是无数血肉飞上天。   惨叫声都没有,外面的敌人像是遭遇了天灾,黏稠的血浆溪流般涌进巷子。   江云晚随巷子里的敌人一同望去,却愣在了原地。   璀璨闪耀的背景下,高挑的狐妖站在巷口,九条狐尾在头顶舞动。狐妖染血的长发也向上舞动,已看不清原本的白发。   红衣包裹着的狐妖,双手捧着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看不出身上有多少鲜血。   江云晚从没未过那样的姐姐,也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冰冷得让她窒息。   傩戏舞者们只是愣了一瞬,立刻改变了进攻方向。   “杀……”   音节吐出一半就戛然而止。   喊杀的傩戏舞者上半身已经消失,露出白森森的脊骨断面,染血狐尾缓缓从上面收回。   再没有丝毫犹豫,所有舞者朝巷口冲去。   于是所有狐尾对冲而来。   每杀死一个敌人就有条狐尾就收回去,一瞬之后又爆射而出。明明只有九条尾巴,可巷子中像是横着下起了白色的暴雨。   苏卿卿在巷口岿然不动,却像是用铺天盖地的箭群封锁了巷子。   舞者们只前冲了一步就停住,他们在狐尾的风暴中摇晃,然后开裂,然后碎成肉泥。   只不过十息时间,巷子中所有敌人都消失了,黏稠的血肉覆盖在地面上、墙壁上 ,傩戏戏服的碎片掺杂其中。   九条狐尾缓缓收回,苏卿卿踏着肉泥走进来,仿佛血狱洞开,恶鬼走出。   刚刚玉章就是这样的死法,于是她连所用的时间都没有差错。   “姐姐……”   “玉章出卖了我们。”苏卿卿捧起手中心脏,“不过一切都解决了,驿馆中的其他叛徒也都死了。”   江云晚怔怔点头,并没有太多震惊。   这也是擎天峰历代先人隐藏秘密的原因,神国的诱惑下,任何人都可能成为你的敌人。   她听着这个喜讯,看着对方精致绝伦又沾染血渍的笑脸,上面并没有泪水。   可是姐姐,你在哭啊。   “姐姐,玉章的尸体呢?”江云晚忽然觉得不对。   “被我撕成肉屑了,按照青丘的规矩,背叛者会被挫骨扬灰。”苏卿卿轻轻抚摸着心脏,“不过我留下了他的心脏,这样就可以带回红叶山安葬了。”   看着这诡谲的场面,江云晚却忽然觉得自己能理解,姐姐此刻的感受。   她一定爱护着作为晚辈的玉章,她也一定狠绝身为叛徒的玉章。   妖族就是这样的生灵,爱与恨都浓烈到无法呼吸,于是厮杀成了常性。   她走上前,敛去苏卿卿脸上的血渍,然后轻轻将她抱入怀中。   金色的雨从上空落下,远方又传来高亢的吟唱,游行的队伍正从附近经过。   一边是血流的地狱,一边是狂欢的海洋,二者隔着薄薄的一条线。   “云晚,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的唯一,所以永远不要抛下我。”苏卿卿轻声道。   “嗯,我永远都在,姐姐。”   江云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还是只是个一心醉剑的少年。某个寂寥的午后,她救了条路边重伤的狐狸,惊叹于狐狸的美丽和处变不惊。   现在想来,是因为姐姐她生来就一无所有,那时连仅剩的生命都要失去了,所以无所畏惧。   但也是那一刻,一无所有的狐妖重新有了软肋。   “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事没做。仪仗还没有检查,赠予各大族的厚礼还有缺漏……”苏卿卿说不下去了,静静枕着江云晚的肩头,仿佛姐妹的身份互换。   游行的声音又远去了,只有金色的花瓣雨还落着。   “我还不能睁开眼睛吗?”寂静中晏小雪忽然弱弱道,但是没有得到搭理。   这个盛大光明的春天,祭春大典的前一夜里,一条消息在忽然在王庭的暗涛中流传。   这是条用无数生命验证过的消息。   不周山峰卿江云晚,非大妖不能杀。 第四十七章 我觉得你不是   天蒙蒙亮的时候,还有薄雾在山中漂浮。   王庭正北方的山峰高峻,山峰在平原上的倒影像柄长剑。   如果有人从高空俯瞰,就会发现“长剑”和王庭中的夜宫在一条直线上。   山峰比王庭的历史更悠久,古时大妖们就在这里祭祀天地,随着无数岁月更迭,逐渐成了如今的祭春大典。   今日便是祭春大典。   各族王公还没到,已经有王庭的侍从们登山做准备,手捧着各种礼器。   薄雾之上的山顶早已被削平,铁青色的山石筑成肃穆的高台,四面的阶梯都有九九之数,血红的大纛在高台上招展。   花瓣落满阶梯,一切都简素如古时。   半山腰的侧面有间大屋,过去用来暂存祭品,但今日屋外的武士比山顶还多。   武士们目光忌惮,手都搭在刀柄上,望着高坡上女子的背影。   静静感知良久,江云晚睁开了眼睛。   风中并没有自己要找的气息,一如昨夜在王庭。   昨夜回到青丘驿馆后,在苏卿卿安排诸事的时候,她则站在驿馆屋顶感知。   在王庭中无法用太张扬的手段,至少风中没有雪使节的气息,对方仿佛真的蒸发在王庭中了。   江云晚轻揉着眉心,倒不是恐惧自己时日无多,只是很想确定对方现状。虽然照姐姐所说,对方在九境之下的大妖中亦属强者。   但每深入妖国一分,江云晚便越感受到这里的残酷,而对方就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雪原,如今又会是什么样?”   江云晚忽然自嘲笑笑,差点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   时间像是把磨刀,快要把身体里属于朝千阳的部分磨掉了,只留下那个从雪原中走出的花魁。   女子不再想这些无谓的思绪,转身走到大屋旁查看情况,沿途的武士都紧张避开。   大屋中只有两道身影,苏卿卿和夜宫来的内臣相对而坐。   内臣是个皮毛苍灰的豺妖,头上的高冠比红烛还高。   “苏使实在是为难在下。”内臣擦着汗水,“还有一个时辰大典就要开始了,连封爵用的赐牙都没准备,更别提大典上尊王了。”   “这是夜宫的意思?”苏卿卿问。   “夜宫到现在也没有回复。在下只负责祭春大典,对青丘尊王的事实在不知。”   苏卿卿点头,“我青丘的仪仗已在山下,先王公之女也准备好了。如果今次不能尊王,我们现在就回红叶山。”   内臣慌忙站起,“不可呀!青丘是九大族之一,怎么能缺席祭春大典!”   “九大族之一,便可王公空悬么……”   大屋内针锋相对,苏卿卿的声音倒不急不缓,但江云晚知道姐姐根本没那么轻松。   重新掩上门,江云晚转身见到层层叠叠的武士,轻笑道:“这山中景好,让出条赏景的路都不行吗?”   也难怪武士们紧张,她或许不是近百年进入妖国最深的人族,但一定是身份最高的。   “确实是好景。”   深沉的声音传来,炭火般的妖兽已经跃过高坡,稳稳落在大屋前,粗粝的风呼啸。   这匹雄壮的妖兽似马似虎,但它身上的骑手更加高大。   武士们如临大敌,远胜面对江云晚时。   江云晚也有些惊讶,通往山顶有平坦大道,但来大屋这儿的小径连徒步都难,没想到对方直接驰马上来。   何等火烈的性子。   骑手大氅裹身,眼瞳比身下的赤马还浓郁,像是积郁火浆的山口。   “要杀我?”骑手俯视武士们。   只是随意一句话,气氛便压抑肃杀到了极点。   终于有武士撑不住了,手中长刀出鞘半寸,却被带队的武士一脚踹翻。   喝令所有武士都收刀,为首的武士深深吸口气,转身长拜,“见过驺虞王公。”   他紧跟着半跪到马侧,要用背供驺虞王公下马。   “你比拔刀的有勇气,但你是王庭的武士,一双膝盖只能跪陛下,怎么能跪我?”   驺虞王公直接从另一侧跃下马,比场间的武士都高大威猛。   他径直走到江云晚面前,走动间铿锵有声,女子毫不避让地打量。   “百闻不如一见。”驺虞王公赞叹点头,“江峰卿和青丘夫人的约定,护送晏小雪到王庭已经算完成了,为什么还要逗留?”   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江云晚轻笑,“回驺虞王公,因为我贪心,想要的更多。”   “贪心好,没有欲望不如死了。”驺虞王公似乎很满意这回答,“那江峰卿在这里等什么?”   “我在这里等看谁回来。王公您来了,那我等的就是王公。”   昨夜血流如注,但天亮后王庭清净,连石板缝中的血污都消失了。说明要杀自己和小雪的妖怪,比想象中的还要强盛。   譬如眼前这位,妖国中权柄最盛的王公。   “好,贪心又聪明,不比我妖族女子差。”王公推开门,“一同来吧。”   屋中两妖都注意到了来者,青丘和驺虞族势同水火,苏卿卿还镇静坐着,夜宫来的内臣已经惊慌迎上去了。   “驺公……见过驺公!还未到大典开始的时辰,驺公怎么来这儿了?”   “夜宫对青丘迟迟没有回复,是因为在等我们这些王公的意思,我当然该来。”驺公侧目,“你不必为难了。”   “在下惶恐。”内臣退到客位落座。   驺公直接坐在苏卿卿对面,又伸手邀江云晚坐下,女子笑笑坐在苏卿卿旁边。   驺虞王公和苏卿卿对视,两者间安静无声,王庭的内臣却在旁边不断抹汗,显然知道些内情。   “简单些吧,这次大典青丘不必想着尊王了。”驺虞王公忽然斩钉截铁,“这与两族的仇怨无关,你们该知道。”   苏卿卿皱眉,驺虞王公的话,便是代表着近半数的其他王公了。   狐妖刚要说话,江云晚却暗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我也简单些吧。”江云晚开口,“我希望晏小雪能成为青丘新王公,就在今春,就在今天。”   “这是擎天峰的意思?”   “这是不周山的意思。”江云晚也斩钉截铁。   既然是不周山的意思,那何止几位公王,整个妖国都得慎重考虑。   可驺虞王公忽然低低笑了。   “江峰卿沉睡三年不醒,忽然出使到妖国,大家都很惊讶。可有位王公派部下去人世查探,不周山根本未派出特使,更遑论来支持青丘了。”   苏卿卿暗中一惊,朝江云晚挤眼色,“你对着夫人信誓旦旦,我以为你和不周山联络过了。”   “当然没有。”江云晚看懂了意思,挤眉弄眼回去。   “你是假装钦差?!”   “何止,我还假传圣旨呢!”   江云晚暗自叹息,最后一个联络宗门的法器,在白木古殿那儿已经用了。   “不周山距离妖国路远,消息一时闭塞也是正常的。”江云晚镇定道。   驺公忽然笑意更盛,“你真的是江云晚吗?”   “当然是。”   “我觉得你不是。” 第四十八章 敬新王   如何证明一个人的身份?   印玺、名刺、信物、旁证,这些都可以,不过江云晚一样都没有,苏卿卿同道而来,无法作为旁证。   但外物其实都是辅助,信与不信在一念之间。   而驺虞王公并未说是否相信,他只是下了判定。   你不是。   那在妖国中便没谁敢说是,这与事实无关。   江云晚转瞬想通了这一层,“那驺王准备做什么?”   “一个女人深入妖国万里,当然是人族的探子。挑拨青丘与王庭,扰乱祭春大典,那么杀了也无妨。”驺虞王公说着。   “即便这个女人真的是不周山峰卿?”   “不知情误杀了,也是合情合理的。”   室内的灯火一闪,像是刀光剑影纵横,帷幕投下的影子都在轻晃。   但座前几人还未说话的时候,地面的影子忽然急速扭动,像是波浪一般朝江云晚卷去。   当江云晚抬眼时,影子已经化作森然的一斩,烛火都慢下来,仿佛时间被凝固!   女子岿然不动,百折剑的剑柄已经滑到手中。   但对面的男子忽然随手擒住黑影,将其按在地上碾碎,烛光又轻轻摇曳起来。   “苍影部的味道,应该是位大妖出手。”驺虞王公闻了闻掌心。   “我以为王公要杀我。”江云晚说,有其他妖族杀来她并不吃惊。   “当然要杀,但是以天元杀地象都要偷袭,传出去太丢人了些。”   驺虞王公已经抬起手,手指缓缓向江云晚点来,像是在贯穿岩石,室内的烛火彻底熄灭。   苏卿卿倏然挡在江云晚身前,九条尾巴扬起,九种不同的图腾照亮黑暗,化作古老的光盘阻挡。   明明只是根缓慢的手指,苏卿卿却像是面对世间最锋锐的剑。   江云晚终于明白对方的目的,这位王公纵马上山,不仅是来镇压青丘,更是要堂而皇之杀她。   霸道方正至此,实在让人说出话来。   既然说不出话,便只能出剑。   袖中花魁剑也落在掌心,但女子刚要出手,却忽然望向屋顶。   刺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像是极薄的叶子撕裂狂风,引得驺虞王公和苏卿卿都去看,   上方的屋顶轰然碎裂,长剑从天而落,正刺入双方中间,天光尾随其后。   空旷的大屋仿佛是座舞台,光柱落在黑暗中,正好照亮对峙的双方,还有在旁边惊恐的豺妖内官。   内官此刻大概是舞台上最悲愤无辜的戏伶,本以为是来安抚青丘,上演一出漂亮的将相和。没想到这就是场霸王开宴,根本不需要刀斧手,霸王自己摔杯为号,自己就要冲上去把客人大卸八块。   没有人来安慰内官,场间所有目光都紧盯着那把从天而落的剑。   那是柄古老威严的剑,剑柄上龙纹绞缠,风吹过剑鞘仿佛龙吟。   虽然第一次见到这柄剑,江云晚已经认出其名,毕竟这柄剑三年前随其主人名声大噪,春息写的信中都大书特书。   夏阁哀帝剑,前朝大夏末代帝王之剑。   光影在长剑上方生成,化作虚幻的女子身形,气质清娟如教书先生。   “夏内助?”江云晚一愣。   “江峰卿,现在你看到的是一段影像。我们收到了你的传信法器,靠上面的气息反向定位。”女子的声音依旧如温水般平淡,“能传送的影像很短,请江峰卿仔细听。”   江云晚想起在白木古殿送出的传信茶壶,没想到宗门凭此就能一路定位到王庭,这样传送影像的方式很罕见,大概也是靠夏阁哀帝剑的特殊。   驺虞王公放下手,正静静望着夏鲤的身影。   江云晚放松下来,枕靠在苏卿卿的肩头轻笑,“夏内助请讲吧~”   “隐山近来调动频繁,且不断有消息入妖国,宗门推断决战已经不远,妖国尤为重要。”夏鲤言简意赅,“两族间有未完善的盟约,但现在宗门落后隐山一步,再派特使已来不及,故有此信。”   宏大杀伐的乐声骤然响起,宛如刀剑在铁甲上轰鸣,夏鲤的声音也变得空旷高远,甚至扩张到大屋外面。   “经诸峰合议,现钦命擎天峰卿江云晚为不周山特使。”   江云晚点点头,却没想到夏鲤继续开口。   “经三宗一卫合议,现钦命擎天峰卿江云晚为修行界特使,全权负责与妖族合谈,千宗为支撑!”   女子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引得峰顶的妖族都去看。声音随着恢弘的乐声继续推进,王庭中都有诸多妖族抬头。   “江云晚所至便是千宗所至,伤江云晚者便是与千宗为敌,杀江云晚者视为宣战!”   千山万壑回响,最终都落回大屋中,江云晚和苏卿卿都愣住,没想到修行界会有如此大的魄力。   看来人间确实已翻天覆地了。   “宫大师,请让大家把奏乐停一下,还有回音效果也取消,我不需要这些。”光影中夏鲤忽然扭头,像是在朝谁招手。   奏乐很快平息,夏鲤的声音也恢复正常,“宫大师结束后记得提醒我,给那位拉胡琴的大师请乐师指导……”   背景声中有某位大师的抗议声,江云晚会心一笑,显然夏鲤是在天工坊中完成的影像记录。   虽然相隔千万里,江云晚却觉得像是回到了鸡飞狗跳的不周山,在掌门的带领下大家群魔乱舞。   “最后一句话,江峰卿你的消息我已经传给白峰主,许多人都会知道你平安醒来。另外,请江峰卿暂存此剑。”   话音刚落,夏鲤的身影倏然消散,只剩古老的长剑在原地。   “厉害大了,这下你不算假传圣旨了。”苏卿卿捏着江云晚的脸怔怔道。   江云晚点头,朝对面挑眉道:“驺公,现在还要杀我么?若仍有质疑,可拔剑一验。”   夏阁哀帝剑,上面还有大夏残留气运,除了夏鲤这样的夏氏后人,驺公这般大妖都不可能拔出。   “不必了,不过还可以杀你,只要把他也一起杀了。”驺虞王公指着旁边的内臣,代表王庭见证者。   “驺公自重……”内臣颤抖着拱手,却又义正严辞。   “但他是王庭之臣,我不会杀他,所以也不会杀你。”   驺虞王公看着江云晚点头,“今日才真正见识了人族,很好。”   他想了想,朝门外招手,“取我坐骑上的酒来。”   片刻后有王庭武士进来,手捧着酒坛,又从屋中取来白玉樽。   “妖族好酒,赠与峰卿饮。”驺虞王公说罢起身,向外走去。   那名王庭武士并未离去,又手捧一封信件到内臣身前,言明是刚刚山下从来的。   内臣眼皮一抖——那信件上印着夜宫徽记。   拆开信件看了,内臣忽然起身疾呼,“驺公且慢!”   见驺虞王公回身,内臣高举信件过肩,“夜宫传陛下意,于祭春大典上,为青丘赐牙尊王!”   “夜宫竟绕过各族?”   “为何拖到此时?”   驺虞王公和苏卿卿齐齐开口。   内臣来回扫视两者,最后庄重道:“陛下说了,若江云晚能从驺公手下存命,便赐牙尊王,也算对驺公有交代了。”   驺虞王公皱眉,他明白这话的意思。若江云晚存命,便说明不周山的手成功落在王庭,不周山就是交代。   望了眼外面天色,驺虞王公道:“祭春大典马上要开始了,尊王仪式如何能完备?这是儿戏。”   内臣却是又看了遍信,然后走到屋中一角,打开不起眼的箱柜,惊喜地捧出一叠东西。   江云晚一怔,就在这位内臣手上,剑印宝书一应俱全。   就在刚刚剑拔弩张的时候,那些仪礼之物竟然就静静躺在箱柜中,想来早就放进去了。   “这些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也在山下备好了,和宫侍一同等待此间结果。刚刚不周山传音四方,宫侍便知道结果了。”内臣朝驺虞王公战战兢兢地笑,脸上满是褶子,“陛下还问,若青丘因不允而反叛,驺公愿为先锋乎?”   “……陛下是一代雄主啊。”驺虞王公忽然长叹,“本公倒是生不逢时了。”   他转身朝外走去,却又在门口回头。   “记得几年前,是你行刺我。”驺公看着苏卿卿。   “驺公说笑了。”苏卿卿颇显无辜。   几年前她行刺时遮面掩息,是东侯出卖了她的身份。东侯死后,青丘夫人请王庭撤销通缉,言明当年行刺者的身份有误,另换了个重罪的狐女名字呈上去。   这笔糊涂账已经不了了之,但即便双方心知肚明,有些事也是不能认的。   “我不是要找你算旧账。”驺公声音淡漠,“我只是感叹,青丘举族无男儿,竟是位女子有胆来行刺。你的修为又精进了,现在还有胆一试?”   “我不知道驺公的意思,但再过些年,我应该会有胆气去见驺公,收回青丘之地。”   “好,希望那时狐族还在。”驺虞王公跨出屋门。   “驺公。”苏卿卿喊着,“为何指使东侯,劫掠我族孩童?”   “东侯,枯骨而已,本公两年前已弃之。”   已经不见驺虞王公背影,只有雄厚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一声妖兽长嘶,大概是驺公纵马而去了。   “不是驺公,那是谁?”苏卿卿皱眉。   内臣却是不断擦着冷汗,他本来只是王庭一个寻常官员,负责大典礼仪,现在恨不得割下听了那么多的耳朵。   “我替你说了吧。”江云晚看着内臣的脸色,笑道:“驺公来日必是王庭大患。”   “特使慎言!”   内臣又转向苏卿卿,捧着剑印宝书道:“苏使,要行尊王大礼,时间确实不多了,请随我来。”   苏卿卿忽然抱住江云晚,亲吻她的眉,“我的特使大人,在山下等我,我去给小姑娘加冕了。”   江云晚还没反应过来时,苏卿卿已经跟随内臣离开了,狐尾跟着笑声跃动。   “哪有这样谢特使的?”   大屋中只剩江云晚了,女子摸摸眉毛,无奈笑出声,看着地面上的长剑,“千钧一发啊。”   天光从破洞照下来,坐席间的地面寸寸龟裂,那是刚刚驺公手指经过的区域。   拎起驺公的赠酒,倾满身前的白玉樽,江云晚收起夏阁哀帝剑,端着酒樽走出大屋。   王庭武士们已经跟着内臣离开了,她站在高坡上眺望。   红日从群山后面升起,照耀下方辽阔的平原,平原中恢弘的宫坊街市蔓延,像是俯在地上的巨兽,贪婪地吮吸着阳光。   极沉重的角声响起,从声音来看,那号角至少比牛马还大。   祭春大典要开始了。   江云晚望向登山长阶的方位,一路望到山顶的高台,大纛迎风而展,下面已站满绯衣的礼官。   女子仿佛已经能看到,晏小雪身穿华服,步步登天的样子。   她举起白玉樽,对着高台轻笑:   “敬,青丘的新王。” 第四十九章 见皇   红日高悬青空,山影像是天神的长剑落在平原上,深沉的角声在群山间回荡。   祭春大典已经开始了。   山下已经站满了各族的妖怪,王庭的官员们在最前方。妖怪们从王庭赶来,在原野上汇成长龙,但大部分不被允许靠近祭祀的高山,王庭的武士们持刀以待。   就像那位曾深入妖国历险,后来写下《杖客游记》的天南修士所说,妖怪们的大脑和心脏间可能有根直管相连,只要心脏跳得够快,他们干出什么都不奇怪。   山道上不少黑袍的礼官在眺望,他们要主持大典很早就到了山中,之前那道近乎示威的传音响彻群山,神官们听得很清楚。   祭春大典看似平稳进行,但实际上已有诸多暗卫投于四周,宛如潜游水中的群鲨,正在搜寻那个不周山峰卿的身影。   江云晚并没有参加祭春大典,她站在山底无人的树翳中,提着酒壶自饮自酌,回想着先前种种。   夏内助说消息已经传给了二师姐,那春息、虞烟等便也知道了,她们可以松口气了。   有宣唱声高喊,女子望着光芒万丈的祭祀台,妖皇竟然没来参加祭春大典。   能站在上面的除了礼官就只有尊崇的王公们了,驺虞王公应该也在那些身影中。   一座青铜大架赫然出席在山道上,足足二十四位黑袍礼官抬架,上面是头丘陵般的巨兽尸体,那是近来武士们捕获到的最大猎物,用来作为主祭。   大架已经抬到高台前,绯袍的礼官割下巨兽的一块肉,和其他牲祭一同放在桌上,随即开始高声诵念祭文,两边的王公们都神情肃穆。   江云晚听不清对方念的什么,她也没有兴趣,在此只是为了见证。   就在女子静静饮酒的时候,宏大的礼乐已经奏起,听起来没有大周的繁复,却尽显杀伐武烈,像是铁甲做乐器。   红衣的狐妖从山底开始引路,身后跟着几位狐族的神官,引来无数惊艳目光。   神官后面小小的身影礼服华贵,裙裾拖过登顶的石阶,缓缓通往封王之地。想来与青丘敌对的一些王公,现在注视着心情不会太好。   按照王庭的规矩,礼官会卸下巨兽最锋利的牙齿,将其赐给新生的王公,象征妖皇对其开口:   “汝为吾之利齿。”   尊王之礼也开始了。   看着晏小雪踩着奇特的步伐摇曳,江云晚笑笑,小姑娘确实聪慧,连夜学会了这种古老的礼步。   江云晚不再去看,只要知道小雪能顺利尊王就好,她走出树翳背对盛典而行。   能听到山呼海啸的声音,没谁知道一手推就尊王之礼的人,只是提着酒壶在喧闹的妖族中逆行。女子步伐轻妙,像是在随意饮酒,却总是能与寻找她的暗卫擦肩而过。   祭祀大典沿袭了不知多少年,古时妖族们寻找自己在天地中的位置,如今妖族们寻找在王庭的位置。   权力没有永恒,无论人妖都是如此,但这些不是江云晚要寻找的。   青丘之事已落定,之后面对隐山就会更有把握,但该去寻找某个满头金发的家伙了。   “江峰卿,陛下想邀您一见。”   一个王庭的武士出现在江云晚面前,恭敬俯身。   “什么?”江云晚一怔,妖皇竟然来了?   武士似是觉得对方没听清,深吸一口气,振声高喊:“江峰卿,陛下想邀您一见!”   这下不仅附近的妖族,山脚的臣子们也望过来,江峰卿三个字像是青空白日的雷霆。   “我知道了。”江云晚揉揉眉心,把白玉樽放在对方手上,“请引路吧。”   在这里的妖怪们喧闹起来前,江云晚已经跟着武士离开了。   起伏的青山环绕王庭,江云晚沿着山线前进,祭祀山下的喧闹已经渐渐远去了。   转过一个山壁,幽清的山谷出现在眼前,山谷中仪仗威严,旌旗随春风鼓动,两侧的武士们纹丝不动。   没想到王庭庄严祭天时,妖族的君王会悄悄待在这片山谷中,无声地注视着。   但江云晚并没有在居中的御辇前落定,武士直接带她到了队伍末尾,那里停着辆雅致的车厢。   打开厢门后,武士悄然退去。   天光照进昏暗的车厢,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见过陛下。”江云晚行礼。   虽然感觉不到什么气息,但车中显然便是王庭之主,万妖至尊,亦是这万里山河的君主。   妖皇。   “你在想孤为什么待在这座山谷?”君王的声音清淡。   “只是有些好奇。”   “孤本不想来大典,有臣下谏言说这样于礼不合,后世妖皇也会效仿,孤便来了。”妖皇的身姿像是劲竹。   “即便近在眼前,陛下也不愿去看吗?”   “过去祭天无妨,但如今祭天就像是祭祀那位神明,孤没有兴趣。”   江云晚了然,许多修士也因此而挣扎——神明就如同天地,甚至可以说天地就是神明的一部分,很难让人提起反抗的心。   妖皇点了点身前坐席。   江云晚微怔,随即笑着提裙上车,“软玉暖香的御辇就在那里,陛下似乎不喜欢。”   “如果你常坐在那个位置,你也会不喜欢。”妖皇挑起窗板,“何况这里还有御辇没有的东西。”   “什么?”江云晚在妖皇对面娓娓坐下。   “一位远胜软玉暖香的特使。”   日光从小窗射入,照亮了内衬瑰美的车厢,也照亮了对面的身影。   江云晚眯起眼睛,妖皇身着某种古制的礼袍,白色的罩帽遮住了他的面目,暗绣的衣料衬得他倒像根玉竹。   没想到血气旺盛的妖族中会有这样的身姿……但江云晚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   “陛下召我来,是为了何事?”   “不周山的特使,总是要见一见的。”   “请陛下吩咐。”江云晚笑。   “没了,只是要见一见而已。”妖皇纤长的手指敲击车壁,“乏了,回宫。”   “陛下不等大典结束了吗?”江云晚有些跟不上这位万妖之主的节奏。   “御辇和仪仗还在,没谁会来检验孤是否还在。”   “……那我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改日再来请见。”江云晚起身就要下车。   “随孤一起回夜宫。”妖皇话音刚落,车门已经关上,日光在不大的车厢中流淌。   “陛下?”   “你不愿知道,孤那位头号近臣的下落?”身长如玉的君主抬头,脸庞被阴影覆盖。   ……   仪仗御辇还停在谷中,旌旗随风鼓动,武士们仍旧纹丝不动。而队尾的那辆小车已经离去,绕过了熙攘的祭祀山下,直汇入王庭中。   不知过了多久,浩荡的大典终于停下,等那位红衣白发的狐妖从山上下来,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一位女子的身影。   “嗯?云晚呢?” 第五十章 夜之宫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马车已经驶入王庭。   江云晚透过车窗看向北方,不知道盛大的祭典是否结束了。记得尊王之礼之后,还要王公与礼官们祭天。   “觉得他们很无聊?”清淡的声音响起,君主坐在阴影中。   江云晚摇了摇头,“天地虽然是神明的一部分,但命运却是众生意志的汇聚,冥冥之意犹可敬。”   “信人胜过信神,这便是擎天峰历代前赴后继的原因?”   江云晚只是笑笑,“多谢陛下对青丘的恩典。”   “那是青丘自己争来的,落败于驺虞一族却不伤元气,还在红叶山逐渐壮大。青丘夫人算是无冕之王公,今日其女加冕理所当然。”   江云晚点头,大概还应该感谢那位驺公。君王的制衡之道就像饲养狮虎,一方太强了就得把另一方喂得强壮,否则自己就成了饲食。   当然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凡有威胁的,全都杀了便是!   江云晚忽然一愣,下意识抚摸自己的脸庞,那层妖魔的皮囊并没有生出。   ……是自己越来越像她了,还是那个妖魔本就是自己妖心的放大?   “江峰卿也有功劳,有你这位特使在前,孤才能打发驺公及其他王公们。”   妖皇撩拨着车厢一角的炉香,香气幽幽,让女子有些放松惬意。   江云晚想起先前种种,好奇道:“如果我死在邹公手中,陛下又准备如何安排青丘?”   妖皇修长的手一顿,“孤不会让你死的。”   “什么?”   “孤是说。”妖皇扭过头来,在衣帽中注视着女子,“今日孤在那里,你就不会死,毕竟雪臣她亲自拜托孤。”   在妖国中能以雪臣之名,代表妖皇巡视山河的,自然只有一位。   “我已经随陛下回宫了,还请陛下告诉我她的下落。”江云晚叹息。   “她就在夜宫。”妖皇说,“你联系不到她,是因为她被孤幽禁了。”   “为什么?”   “你且去问她,她已被放了出来,就在夜宫中等你。”   “……多谢陛下成全。”江云晚愣了愣,还是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陛下在山中可能已经听到了,我大周愿与妖国修……”   “今日不提盟约,孤说过已经乏了。”妖皇淡淡说着,“夜宫到了。”   显然已经到了王庭深处,一路上都很平静,此时才热闹起来。   王庭的夜晚像是妖娆美妇,白天则是安谧静美的佳人,反而透出另一种美。   江云晚顺着车窗外望,此刻马车应该是在王庭中轴大道上,大道尽头有静谧的昏暗笼罩,连日光都很难穿透,像是嵌在白昼中的暮色。   夜宫,王庭乃至整个妖国的中心。   周围渐高的楼宇像是海浪,楼宇间的阴影就是海水,但海水到这里戛然而止,夜宫犹如定海之柱。   江云晚还在遐思时,马车已经转进一条小路,兜兜转转最后到了夜宫后面,驶入了那片寂静的暮色。   暮色中宫楼对峙,风格与大周迥异,像是清健的武士环拥美人。   江云晚忽然扶住膝盖,直觉得体内的妖血躁动,体温渐渐上升。   凡妖怪群居的地方都有妖气滋生,浓郁的地方甚至会催生各种鬼怪。妖国越深处妖气越重,王庭中无论白昼黑夜,最微弱的小妖也能显形。   而夜宫显然是其中之最,这片暮色就是浓郁的妖气,让她甚至压制不住,要化出妖身。   “闭眼休息片刻。”妖皇忽然关上了车窗,“等你再醒来就能见到她。”   封严的车厢似乎能阻隔妖气,江云晚松了口气,看向对面的妖皇。   夜宫紧要,不让自己看见?   不过也正好……江云晚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   夜宫一角的庭院,寂静中桃花缓缓飘落。   妖皇负手行走,江云晚跟在后面。   “你就在这里等候,她自会来找你。”身长如玉的君王在树下站定。   江云晚点头,竭力忍受着妖血的躁动,妖气化作的暮色在周围流淌。   但妖皇并没有当即离开,他就负手在树下,仰头似是在赏花。   “陛下……在等什么?”江云晚鼻息渐重。   “那朵花要开了。”妖皇指着枝头的一朵花苞,“听说修士中有花开得道的美谈,孤,也想试试。”   眼见花开一瞬,蓦然得道,确实是修行界中传说般的美谈。但江云晚知道妖皇再不走,世间就要多出个奇谈了。   不周山峰卿,竟是只半人的蛇妖什么的……   但江云晚也无法扭头离去,只能尽力忍耐,还好遮月步能掩盖自身妖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等到女子腰肢微颤的时候,妖皇忽然语气惋惜。   “看来此花无情,无缘得见。不过孤倒有些舍本逐末了,不周山的花本就在眼前。”   妖皇取下一朵盛放的桃花,交在江云晚手中。   “不必忧虑,孤与雪臣也算亲密,幽禁她是为她着想。”   妖皇踏着落花离开庭院,只剩女子拿着桃花,在树下等候。   第二十三朵花片落下时,调侃的笑声响起。   “啧啧,不周山特使果然不同,能得陛下亲自赠花。”   江云晚回眸,只见到身着古服的女人倚着院门,璀璨的金发连暮色都无法压住。   “啧啧,妖皇近臣果然不同,能得不周山特使亲自来救……”   江云晚向对方走去,双腿却像是没骨头般一软。   她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   “难为你能忍这么久。”雪使节扶住女子,看着其腰下修长的蛇尾盘踞。   “不要……让别人看到……”   “放心吧,我已经遣散了周围的宫侍。”   江云晚彻底瘫软下来,靠着对方的肩头喘息,口中尖锐的蛇牙也探出,   “你倒是也显出原形啊,让我看看你是什么妖……”   “这是秘密。只要你适应了这样的妖气浓度,就也能藏住妖身了。”   雪使节忽然将江云晚拦腰抱起,不顾其蛇尾来回地挣扎。   “还剩七天时间,我说过我会在终结前见你的。”   “什么见我,明明是我来找你。”江云晚有气无力,蛇信渐渐显露。   “好像是我的错,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吧。”   清溪般的笑声中,雪使节抱着江云晚,走向庭院深处的宫楼。   在浓郁的妖气和落花中,江云晚有些昏昏沉沉,她只闻到了雪使节身上的一股熏香味。   那香气幽幽,让她有些放松惬意。 第五十一章 榻前说万古   红木铺就的大屋中,雪使节端坐在榻上,江云晚懒洋洋趴在另一端,蛇尾在身后轻动,桃花在外面飘落。   “这里就是你在夜宫的歇脚处?”江云晚打量这座宫屋。   “这片都算是我的地方,我是陛下手中的利剑,好剑当然要配好鞘。”雪使节眼眸含笑。   “妖皇对你倒真是……恩宠?”   休息一段时间后,江云晚已经能适应夜宫的妖气,只是总觉得刚刚昏昏沉沉的时候,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你也看出陛下很低调,许多明处的事是我替他做。”雪使节耸肩。   “那么请问这位一妖之下万妖之上的大妖,怎么被囚禁起来了呢?”江云晚双手撑脸,像是天真无邪的女孩。   “就是因为一妖之下万妖之上,所以不能和你这个不周山峰卿走太近。如今妖国暗潮汹涌,陛下便干脆将我囚禁,直到你来王庭。”雪使节道。   “仅此而已?”江云晚有些难以置信。   “一个只剩七日性命的人,还有时间忧心我吗?”雪使节笑,“总之不必担心我,来看些东西。”   说罢雪使节下榻而去,不多时又拿回一个大玉板,和一叠文书。   玉板堪比桌面,里面有数十根细长的竹片,玉板中充斥着粘稠的液体固定玉片。   “回到王庭还未被幽禁的时候,我在王庭的秘藏中找到了些东西。”雪使节抚摸玉板,“这是在妖国西南方出土的古简。”   “古简?”   “是啊,出土的时候简片都蜷缩焦黑,像是深埋地下的枯虫尸体。王庭的礼官们用了很多办法才将其复原了些,直到现在也必须封装在玉液板中。”   雪使节顿了顿,“礼官们都无法辨别这些文字,他们推测这些竹简至少是太古前的东西。”   “太古之前……”   隔着玉面和液体,江云晚看着简片上的模糊字迹。她在不周山书斋中学过训诂,但也无法认出这些文字。   太古是个无比神秘的词,那个时代仙佛们行走于大地,神话与历史混杂。   直到神明苏醒的那一天,席卷天地的战争将时光强截为两段,所有秘密都埋在了另一段中。   “这些东西本该束之高阁,但三年前折山之礼事变后,礼官们重新燃起希望。他们对照着当年一同出土的器具涂画,结合不周山流出的秘密,夜以继日研究,终于解读出了部分。”雪使节拿出一张抄好的译文,“这是则神话。”   “神话?”   “传说天与地初开的时候,清气与浊气之交创造了生灵。那时世间没有战争与灾荒,宛如乐园一般,人族的始祖就生活在乐园中。“雪使节声音忽然高远,“准确说是一对夫妻,他们耕织收获,繁衍子嗣,幸福愉悦得近乎永恒。”   “童话中才会有永恒,神话中没有,他们后来遭遇了什么?”江云晚叹息。   “后来的某天,一条黑蛇潜入了乐园。黑蛇盘在树上,引诱那对夫妻偷食了禁果。于是天神作怒,将那对夫妻和他们的子嗣赶出乐园,并让人间从此充斥灾难与血腥。”   “听起来真是耳熟啊。”江云晚咂嘴,“为什么神话中蛇总是充当这样的角色?”   “因为蛇类本就善于蛊惑啊,”雪使节笑,“你没有发现随着逐渐妖化,你自己也越发会蛊惑人心了吗?”   江云晚一怔,似乎确实如此,晏小雪也曾说过自己狡猾如蛇。   “不过很多太古神话都是历史,这则也不例外,礼官们做了某种解读。”雪使节指着某个字样,“禁果,其实是指天地间的元气。黑蛇,则是奉着神明的意。”   “那神话中的天神,就真的是那位神明?”江云晚挑眉,转瞬便已推衍出神话的实情。   太古时凡夫们本来过着寻常生活,直到一条黑蛇引诱人族开始以天地元气修行,从此亿万生民都成了为神明淬炼元气的……炉子。   “这些,与我有关?”江云晚心头忽然一跳。   “礼官们还译出了其他的一些神话,唯独这则对妖国最重要。在这则神话前,从没有妖族的身影,之后的神话才开始陆续出现妖族。以下是我个人的推断。”雪使节竖起一根手指,“这条黑蛇不仅是世间出现的第一条蛇,更是世间原初的妖族。”   “最古……之蛇。”江云晚念出了这个缠绕她许久的名讳。   雪使节又掀开一幅画,“这是从某个陶壶上拓印下来的,手法与现世迥异,应该也是太古前的作品。”   江云晚看去,那确实是副色泽稀疏的画,但粗旷的线条勾勒出压迫心神的古画。   顶天立地的巨人隐在云雾后,云雾的前方黑蛇峥嵘,它嘶吼着冲向大地尽头的人海,它的背后万妖追随。   “不要被其意象迷惑,要看这幅画真正要讲的。”雪使节说。   “这幅画过去叫做‘缠世之蛇’,意为曾有位蛇族大妖,它带领过妖族与人族开战,但现在这幅画就有了新的解读方式。黑蛇便是最古之蛇,它可能是神明亲自创造的,甚至可能就是神明的一部分。”   “神明无所不能,他应该也预料到人族的崛起,所以早有安排。”雪使节声音悠悠,讲述着太古的秘密,“神明或许依照最古之蛇创造了妖族,也或许是命令其创造妖族,但总之妖族诞生于世,是被用来,有一天毁灭人族。”   江云晚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她想起前夜看到的祭春大游行,妖怪们抬着妖族的造像环游王庭。如果雪使节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最古之蛇……亦是万妖源头?   所谓最古,原来是“古”在所有妖族之前。   而无论直接间接,妖族确实也是神明的造物。   “神明的工具么?”江云晚幽幽说。   人族就像田中的苗,神明用其收获。可苗长得太旺就成了野草,神明便提前准备好了镰刀,镰刀由万千妖族的血肉凝成。   “但人族并没有被妖族灭亡,两者打得头破血流也是为了利益,太古之战甚至是神明被镇压了回去。”江云晚皱眉。   “不知道。”雪使节耸肩,“不过也能猜猜看,大概是神明失去了对妖族的控制,毕竟万千妖族都是炽烈想要活下去的。说不定神明被踹回去的时候,还是妖族们填的土。”   江云晚想要辩驳什么,又按着额角无奈笑笑,“妖族确实敢做出这样的事,甚至可能在坟头上跳舞。   江云晚又沉默片刻。   “但如果神明真的无所不能,神明难道没有为自己的复苏准备后手?”   “谁知道呢?或许坟头上妖族们跳得太尽兴,神明便被震昏了头。” 口乌口乌口乌   嘤……(今天又是摧残的一天哦)……呜呜呜~~~   抱歉,民那,因为些事更新没有赶完,所以今晚没有更新。   大家早点睡吧,身体比较重要,明天会两更补上的。   ---------------------------- 第五十二章 云后面的是什么   妖气化作的暮色照入屋中,江云晚慵懒倚在榻上,蛇尾绕到身前晃着。   “那我又是什么?”女子轻抚蛇尾,“如果最古之蛇亦是妖族们的源头,那所有妖族都算是它的后裔,更不用说万千蛇类。”   “或许寻常妖族血脉疏远,蛇蟒也只是对最古之蛇的拙劣模仿。唯有你,真正继承了它的血脉。”   雪使节揣摩着,“最古之蛇和神眷都与神明有关,所以不周山祖园中,这两者的力量才在你体内融合。”   “太牵强了,说得我像是磁石,会吸引所有与神明有关的东西。”江云晚无奈。   “不管真假,至少你确实很特别。”   雪使节想起江云晚化身的妖魔,那张陌生的脸上威仪具足,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如果最古之蛇是这样的存在,那你变成之前的妖魔并不奇怪,或许有天还能三头六臂眼射激光呢。”雪使节笑出声。   “是啊,我是灭世的妖魔, 江云晚这个名字只是我的掩饰。”江云晚翻白眼,“云海后面总是雷霆万丈嘛。”   雪使节无奈摇着头,嘴角却隐隐翘起。或许对方没有意识到,但两人私处时江云晚总会变回小时候那样,烂漫又任性。   “雷霆万丈……”   她望向窗外的花树,视线似乎能穿过暮色直指穹顶,但雪使节忽然怔住。   无论四季,其实雷天都不常有,反倒某样东西一直都在。   云后面藏着的……   其实是天。   “喂。”   雪使节从愣神中醒来,发现江云晚真的如蛇般游曳过来,妖娆的脸蛋就在眼前,彼此呼吸可闻。   “还有这些是什么?”江云晚拿起玉板旁的一叠纸。   雪使节把混乱的念头扔出,“我以为你知道了一身血脉的源头,会变得彷徨无措,要扑入我怀中求安慰呢。”   神明创造了最古之蛇,又以最古之蛇创造妖族,将妖族作为悬在人族头上的一把刀,虽然这把刀已经失控了。   但如果一切推测都是真的,江云晚的存在便古怪起来,像是站在天与地之间的阴影缝隙中,何处都容不下她。   “……早就有些预料了。”江云晚盯着律动的手指,“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这身皮或许只是幻象,自己其实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早晚会被世人钉死在火架上。”   “不过现在看来还不错。其实无论妖族世人,万物生灵都算是神明的造物。”江云晚又笑起来,“就像大家都有着共同的可怕先祖,我只是谱系特殊,长得更像这个混账先祖而已。”   “最古之蛇的血脉,也不知道算馈赠还是诅咒。”雪使节握住对方的手,“还好太古已经不可追溯,最古之蛇和漫天仙佛都湮灭了。用来毁灭世人的妖族都已经独成一脉,没谁会知道你的秘密。”   “就算诅咒我也会使用。”江云晚一字一顿,“即便要被钉在火架上,我也会拉上神明一起。”   “听起来真是深仇大恨。”   “你会让人抢走你的东西吗?”江云晚笑意冷冽。   雪使节一怔,像是看到那个妖魔在眼前说话。   她沉默片刻,从江云晚手里接过那叠资料,“还记得大鱼车经过小云梦时,我给你用过的那滴泉水吗?那是妖梦乡的泉水。”   “这些是妖梦乡的地图和资料,我已经想到了办法。”雪使节抖动纸张,“你的身体有很多看不见的洞,去妖梦乡我能堵上那些洞,洞口堵上后就算要把所有人钉在火架上也随你。”   雪使节起身,“大鱼车就停在夜宫中,准备将近完成,我们明日就能出发。”   江云晚忽然拉住了对方的袖子。   “八成会成功的。”雪使节挑眉。   “我没有怀疑。”江云晚摇头,“但这样会花些时间吧?祭春大典后明日就是王庭大议,隐山已经蠢蠢欲动了。”   “你这是拿命在开玩笑。”雪使节叹息。   “如果能把隐山钉死火架上,那我真的会笑出来。”江云晚仰着脸,眯起的眼角勾人。   ……   “原来在这里。”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雪使节挑眉,她想遮掩这座宫楼时已经来不及了,修长的狐尾直接拍碎宫楼正面,高挑明艳的狐女在碎木的暴雨中走进来。   “你怎么找进来的?”雪使节眯起眼。   “我青丘公王正在夜宫中,我刚进来便闻到些讨厌的气息。”苏卿卿眯起眼。   雪使节明白了,新王公入宫受礼苏卿卿也来了,自己交代让宫侍们不得靠近,这自然拦不住苏卿卿,她在江云晚身上应该还布了标记。   “你们在做什么?”苏卿卿声音一冷。   江云晚还愣在榻上,她此刻还离雪使节极近,两人衣裙相叠。   “谁说狐族聪明,这样你都看不出吗?”雪使节忽然一把将女子入怀,抚摸着还在发懵的江云晚的脸蛋,眼神挑衅。   雪白的狐尾快如闪电,直接将江云晚卷过去,“我确实看不出,一团顶着黄水藻的肉怎么会说话。”   满头金发的雪使节眼神趋冷,“看来你的记性也不好,忘了自己在不周山是怎么慌不择路的。本来知道你身份后我准备放你一马的。”   “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可以再试试。”苏卿卿尾巴的红色炽亮如火,她这次可没有伤重在身。   “诶?”江云晚终于理解了现状,只是不明白两人怎么见面就要开战了。   “那便试试。”   雪使节踩着碎木走到苏卿卿身前,沸腾的气机直冲到高耸的穹顶。   “诶,等等……”江云晚试图说些什么。   “不是你的原因,乖乖等我。”   苏卿卿把江云晚拽到身后,一条狐尾已经朝雪使节拍过去,撞在雪使节手上的一层微光上。   两种狂暴的气机如江河对撞,气机的交界正在沸灼滋鸣,白色与金色两种发丝凛冽扬着。   “等等!”江云晚终于横在两者间,“王庭的通缉都取消了,你们是要做什么?”   狂暴的气机缓缓消融,但苏卿卿和雪使节的目光依旧如电。   雪使节忽然把江云晚拉到身边,“我们从小就认识。”   “可笑。”苏卿卿把晕头转向的江云晚夺回来,“‘移花接木’是只能用一次的绝世神通,不管朝千阳还是江云晚,我的参股都更高些!”   “那就来看看,她是愿意留在这儿,还是跟你回去。”雪使节笑容睥睨,捋着江云晚一截发。 第五十三章 姐姐,可以大力点   “跟姐姐回驿馆。”苏卿卿忽然按住江云晚双肩。   “诶……”   “这是姐姐一生一次的请求。”苏卿卿的声音虚无,眼睛里弧光都已经消失了。   “哦。”江云晚怔怔点头。   苏卿卿拉着江云晚的手便往外走。   “呵,云晚,别忘了大议后来找我。”雪使节挥手。   “找你做什么?”狐妖凌厉回头。   “当然是约好了一起私奔啊。”雪使节双臂抱怀,淡淡笑着。   看着苏卿卿的微妙眼神,江云晚头摇得像拨浪鼓。   “呵。”苏卿卿最后朝雪使节讥讽笑了下,然后带着江云晚扬长而去。   半边废墟的屋中,只剩雪使节咂了下嘴,自嘲笑着。   “这算是输了吗?”   ……   苏卿卿拉着江云晚走在幽深的庭院中,暮色昏黄,从远方飘来樱雪。   江云晚过去显出妖身都是在激战,很少有这样漫步的时刻,附近的宫侍都被雪使节驱散了,她干脆就这样拖着蛇尾游曳。   “姐姐,抱歉。”江云晚忽然说。   苏卿卿驻足,回望那座宫楼的檐角,“其实我并不恨她,只是当初被她追得那么狼狈,刚刚出口恶气而已。”   她又夹了夹江云晚鼻子,笑道:“刚刚你让我赢了,所以我和她之间已经两清了。”   江云晚松了口气,但仍然眼眸低垂,“‘移花接木’毕生只能用一次,是姐姐给自己的保命手段,结果用在我身上了。”   “用神通换个妹妹,怎么想都是赚,何况没谁能逼我用到神通,你每活一天我都是大赚。”苏卿卿笑,“不过你的想补偿我,倒也可以。”   “姐姐想要我做什么?”   “靠近些就好。”   等到两人曲线相贴时,苏卿卿唇角牵起,掐起两指做出要弹的姿势,“你身上哪里最硬最经打?”   补偿就是被弹一下吗?姐姐还是那么温柔……   “最硬最经打?当然是头啊。”江云晚忍俊不禁,还将脸稍微前伸。   “没事的,姐姐可以大力点。”   ……   那处门庭塌毁的宫楼中,雪使节正在考量着什么,忽然听到外面的庭中一声轰鸣,脚底都轻晃了下。   不多时她见到苏卿卿去而复返。   “怎么?要来赔偿我的门庭……”雪使节愣住了。   苏卿卿横抱着江云晚,后者应该已经昏迷,蛇尾都重新化为双腿。可她的双眼仍旧睁着,眼瞳幽深不见色泽。   “先是一击打乱她的真气体魄,再趁虚而入下了魅术。她的六识被蒙蔽了,几个时辰也只会以为是一刹间。”苏卿卿示意江云晚的额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你丧心病狂,竟对自己不设防的妹妹下手?”雪使节挑眉。   “这意味着她的身体其实已经千疮百孔了,甚至无法撑住余下的七天,否则即便不设防也不会至如此。”苏卿卿望着雪使节:“我来时听到了你们的一些对话,带她去妖梦乡吧。”   “……你竟然能信任我。”雪使节愣住,看来对方拉着江云晚离开也是哄骗的一环。   “我在红叶山找到了些妖梦乡的信息,大概能猜到你要做什么,确实是能救云晚的办法。”苏卿卿淡然道:“若非妖梦乡是王庭禁地,我已经带着云晚去了。”   “准确说是专属于陛下的禁地。虽然很感动我们关于云晚能达成一致,但你可能漏听了几句。”金发大妖脸色忽然古怪起来,“去云梦乡需要准备,最快也要明天。”   苏卿卿脸色也古怪起来。   干扰云晚六识的魅术无法持续到明天,除非再施加一次强力的,而云晚的真气已经渐趋正常了……   一片沉默中,雪使节开口,“要不,再来一次?”   ……   苏卿卿把双眼无神的江云晚放在榻上,撩去其额角的青丝。她刚才那一指击内不击外,以云晚的体魄不会有什么痛苦。   “不知不觉你已经成长到这地步了。”苏卿卿叹息。   寻常地象修士可不需要她如此费劲,还好江云晚云晚魅术尚未大成。   “明日王庭大议,我和小雪足以应对。但我很好奇,你对神明和隐山持什么态度?”苏卿卿忽然抬头。   “我是陛下的鹰犬,陛下什么态度我便是什么态度。”雪使节说,“但陛下亦是维持妖国的楔子,还要看各族各王公。”   “小雪已经成为青丘王公,她能影响整盘棋,我会让驺公无法拿下大议。”苏卿卿说。   “若能到那一步,剩下的交给我和陛下。”雪使节点头,“不过我也很好奇,你是为了云晚才这样?”   “和她无关。虽然世间乱糟糟的一塌糊涂,但我喜欢青丘,喜欢红叶山,甚至喜欢那座不周山。谁要开启神国的大门,我就会先把谁送去地狱。”   苏卿卿低头看着女子,笑容如花绽放,“也有些关系,要让云晚平平安安活下去,我才能继续赚下去。”   “赚?”   苏卿卿没有回答,她抱着江云晚的躯体,朝雪使节示意。   “为何要我动手?”雪使节咂嘴。   “总不能让云晚醒来,只找我一个的麻烦。”苏卿卿眼睛眯起,像是真的一只狐狸在笑。   庭院中又响起一声轻鸣,大地微微震动,宫楼上方落下木屑,几片震落的桃花悠悠打转。。   “要进妖梦乡,我还得拜托陛下。”   昏黄暮色中,雪使节走出已经没有房门的宫楼。   路过庭院的那株桃树时,雪使节忽然驻足,看了片刻。她伸手朝枝头的花苞一点,那朵久久未开的桃花彻底绽放。   “陛下么?”   雪使节取下桃花,轻轻嗅着,笑着离开了庭院。 第五十四章 一个和一百个   夜宫最高处的望台,妖国的君主在此夜饮。   夜宫已经进入了真正的黑夜,浓郁的妖气像是雾。望台下面王庭一览无余,如同烈烈燃烧的星海。   白色的石案上除了清酒便是诸多待处理的文书,君主的坐姿依旧挺拔,又偏偏生出种慵懒的感觉。他用修长的手指挑着文书,还不时批改着什么,文书落向两边像是蝴蝶纷飞。   一位宫侍不断将分成两组的文书码好,右边的会放入火炉烧掉,左边的则会被盖上大印去实施。   虽然妖皇对每份文书停留至多不过三息,还以王庭夜色佐酒,但宫侍相信陛下的判断,陛下的判断极少有错。   “陛下,驺公请见。”一道隐秘的声音在妖皇耳边萦绕。   “……那就请吧。”妖皇淡淡道。   旁边的宫侍有些惊讶,此代妖皇异常低调,甚至曾被坊间调侃为“隐王”,几年前陛下索性将年号改为“隐王”,否则如今该是承命三百八十六年才对。   而他是极少能常伴左右的宫侍,深知不时在望台上饮酒批阅,是陛下不多的爱好之一,向来不许被打扰。   看起来,今夜陛下似乎心情极好……   不多时铿锵的脚步声响起,驺公登上露台,氅衣鼓荡在高大的身姿外,隐约能看到森冷甲光。   宫侍忙搬来锦席,但饶是在妖皇身边当职,他靠近驺公时仍眼角直跳,   “驺公今夜所来为何?”妖皇问。   “有件事百思不得解,特来请教陛下。”驺公与妖皇对坐。   “驺公请讲。”   “王庭以西一千二百里,有个叫做怒山的地脉入口,今日黄昏一群山妖冲进地脉,扬言不满足他们的条件就毁掉地脉。大概是昨夜月色太腥红,引起了山妖的狂暴。”   驺公顿了顿。   “地脉动荡可能会杀死方圆百里的妖族,最稳妥的办法是以雷火天降,在反应前就镇杀那群山妖,但这样会波及怒山旁边的一座小镇,因而一时踌躇。”   “方圆百里的妖族数量,至少有小镇的百倍了吧。”妖皇点点头,“救一个还是救百个,原来驺公是以此来问孤。”   “陛下教我。”驺公按膝俯身。   妖皇想了想,朝宫侍挥手,“取孤冕旒来。”   比狼头还大的木盒很快放在了石案上,妖皇朝驺公推了推木盒。   “妖国最贵重的应该就是妖皇之位了,那群山妖提出的要求不会高于这个。请驺公尽可能满足山妖们的条件,待小镇和方圆百里都安全后,再请邹公找到那些山妖,哪怕倾举国之力都没关系。带头的枭首传边,影从的随驺公处置。”   “陛下的回答总是出乎意料。”   “临时想的总会漏洞百出,真正的解救之法还要靠驺公,这些只是孤的态度。”妖皇眺望如海的灯火,“世间总会有生死两难的问题,但两难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该死,创造出这个难题的才该死。”   男子的声音平淡,在旁边的宫侍耳中却如惊雷。   “怒山之事,就拜托驺公了。”   妖皇挥毫写就一封诏令,隔着石桌向驺公递来,后者伸手去接,可诏令却绕开驺公的手直抵其眉心。   从手掌到眉心,诏令足足走了两息。   驺公在大妖中也属强绝,两息足够他斩出千百刀,也足够他变幻出千百种手法。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诏令抵在自己眉心。   “明白了,谢陛下教我。”   驺公接过诏令,起身长拜行礼,随即离开了望台。   “驺公,竟然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宫侍心有余悸地望着驺公离开的方向,驺公就像把冷峻的长刀,破夜而来,破夜而去,果然是一贯的凛冽风格。   “驺公所言,当然无小事。”妖皇甚至没有目送驺公,只是盯着桌案上的文书。   望台上安静片刻后,妖皇将剩余的文书分为两堆,结束了今夜的批阅,“取孤印玺来。”   “陛下,这些明日臣来就好。”宫侍小心收起左边的文书。   “雪臣呈来封文书,孤要今夜处理。”   “雪臣…… ”宫侍声音一窒。   相比平日低调的君王,那个金发的大妖才是笼罩妖国的阴霾。她乘坐鱼车巡行妖国时,大多妖族都觉得像是有长刀从头顶挥过,只有少数才能意识到,那柄长刀是被看不见的手握着,一只至高无上却又极为低调的手。   但宫侍又有些疑惑,他午后就守在望台上,只有黄昏时陛下登台,那个女妖何时呈过文书?   “怎么,你看印太久,都舍不得拿出来了么?”   “陛下,臣不敢!”   虽然着古服的君主是笑着发问,可宫侍却如遭雷击,惶恐跑去取印了。   妖皇摇了摇头,他望着璀璨的王庭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凑在月光下看着。   文书首行便有明晃晃的“妖梦乡”三个字,字迹显然出自那位女子之手。   “陛下么?”   ……   今夜月色淡了许多,像是给王庭披上一层腥红的薄纱。   马车走过群妖夜游的长街,月上中天时群妖最是亢奋,没谁会注意车厢上的驺虞族徽。   王庭西南的某条长街颇为拥堵,马车到这里似乎走不动了,紧靠着路边的一个画摊,但摊主并没有什么抱怨。   “客人要买画吗?”水木郎举起一幅白绢,上面画着王庭的俯瞰全图,气象颇雄浑。   “你来迟了。”更雄浑的声音从车中传出,也只有水木郎才能在喧闹中捕捉到这声音。   “我重走了江云晚在西行大道的上的路线,但仍没明白她怎么眨眼就到锁天关的,这三千里的比拼我投子认输了。”水木郎笑着,“还好我赶上了最后一局,明天才是王庭大议。”   “青丘已经有了新王公,摇摆的王公本就将近半数,在青丘的影响下他们可能会做出某种选择。”   “那么除了大议,能握住整个妖国这把长刀,并随心调转方向的,王庭中只有一位了。”水木郎收起笑脸,“我很想知道,那位究竟是怎么想的。”   车厢中沉默良久,低沉的声音才再度传出。   “一个和一百个,他全都要。”   水木郎也沉默下来,随即望着远方高耸在昏暗中的夜宫,片刻后长叹出声。   “我承认您之前的说法了,那确实是位雄主啊。” 第五十五章 齿轮声响   悠扬的钟声一慢两快,意味着夜晚已经到了最浓时。   长街上妖怪们骤然欢呼,喝醉时他们会为了一切欢呼,哪怕有足以灭世的陨石砸向王庭。很快长街蠕动得更缓慢,游女们的欢笑声覆盖过醉徒们和武士们的争吵声,樱雪从不知处的远方吹来。   “真是个不知疲倦的城市啊。”水木郎笑眯眯看着,“王公要守护的就是这些吧。”   “驺虞族中醉酒闹事者,徙军南疆。”车厢中传出声音。   水木郎笑容僵了一瞬。   “但确实不能没有这些,妖族文明不该如此断绝。”   一根手指忽然伸出窗帘,遥遥应着水木郎的眉心,却如粗粝的长枪,“你觉得自己挡得住吗?”   “驺公玩笑,在您面前我只有逃的份。”水木郎笑容不变。   “我面对陛下同样如此,陛下对我亦如此。就算你要把这局棋下下去,但陛下才是站在妖国最高处的那个,在陛下面前你如何落子?”   “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确实这样才好玩。”水木郎忽然拍手一笑,“王公不是对我二山卫很感兴趣么?”   他望着如织的街景,眼神却幽深不见底。   “谁说天意不足畏?”   ……   夜宫在王庭中线靠北,最高处的望台夜风阵阵。   “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那么妖言呢?”君主轻晃着杯中的残酒,“人世那边常说妖言惑众,似乎不无道理。”   “陛下是在问我么?”额头长着小角的宫侍捧着一摞文书,笑呵呵充当着应声虫的角色,但又倏然一惊。   “妖言惑众”一词的起源,是妖族中常有以言语施展的力量,能够蛊惑心神,陛下的话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对了,明日便是王庭大议,正是妖族王公们唇枪舌剑的时候!   宫侍当即噤声,各族王公与妖皇间的平衡保持了不知几千年,一旦平衡被打破,任何夹在两者间的东西都会被碾碎。   他可还想活得久一点,最好混一个三朝元老之类的啊。   妖皇并没有理会,将那张写有“妖梦乡”的文书丢在宫侍怀中,其上有朱红批文,“照此处理吧。”   “陛下您明日要出王庭?”宫侍看清了文书,声调陡然拔高。   “你也有妖言?说来听听。”君主笑声清浅。   “臣不敢。”   虽然每次祭春盛典后的大议尤为重要,但明日只是初步议出个结果呈上,妖皇确实不会出席,可在大议之日出宫也算离经叛道了。   当然对当今陛下什么不算离经叛道就是了……   “陛下,要悄悄得办吗?”宫侍小心试探。   “不,要锣鼓喧天得办。”君主饮尽杯中残酒。   ……   日光,明昼,沉静如睡兽的王庭。   说沉睡其实并不妥帖,夜之都包容万象,即便白昼也有妖怪们在躁动,且更多的妖怪在醒来。   譬如靠近王庭西陲的大街,双眼无神的女子半梦半醒,又像是被抽调魂灵的绝美人偶。   “三。”   “二。”   “一。”   有人打了个响指。   江云晚的眼神骤然凌厉,百折剑出袖挥斩!   虽然对于她来说,昨日午后到此刻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但身为天元之下历数的强者她已经察觉不对――自己竟中了他人的手段!   “真是吓人。”雪使节用两根手指按住了对方手腕,“这可不是我的好姑娘~”   江云晚看清了对方,但手中长剑没有收回,在对峙中两人眼神像是被熔铁浇铸。   “是姐姐干的?”江云晚忽然叹息。   “只过了一晚上,现在是午前,你还有六天时间。”   雪使节手指轻敲着江云晚手腕玩弄,金发在阳光中耀眼。   江云晚四望,是条商肆林立的大道,平时大概会有宿醉的妖怪们从酒铺钻出,但此刻大道空空荡荡,一个身影都没有。   “离夜宫有多远?”江云晚终于收回百折剑,目光很是不善,落在雪使节眼中像只发火的小猫。   “大半个王庭那么远,特意把你搬来这里,大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开始后便不许再入场。”雪使节戳着江云晚僵硬的嘴角。   江云晚向远方眺望,隐约能看到夜宫的影子,这个距离确实已来不及了。   “可……”   “有晏小雪和你姐姐在,王庭大议不会输。”   “可……”   “妖梦乡已经开启,错过这次你就真得长眠了,所以不许拒绝。”   江云晚拍掉对方手指,按着额角道:“可为什么我头这么痛!”   雪使节轻咳两声,扶着江云晚的双肩让她朝向西边,“陛下已经在王庭外等着了。”   “陛下?”   江云晚惊讶地望向西边尽头,王庭没有城墙,那里高耸的牌楼一样的东西,应该就替代了城门。   “妖梦乡是极特殊的禁地,陛下不亲往是不会开启的,还好我与陛下算是有点情分。”雪使节咂嘴叹息,“好了,陛下会带你去妖梦乡,我这个陛下的鹰犬要先替陛下去开路了。”   似是要不给江云晚拒绝的机会,雪使节就要离去,却忽然被江云晚从后拉住了袖角。   “你被妖皇幽禁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江云晚直视对方双眸。   “……等你治好身体后,我就告诉你。”雪使节轻笑着挣脱,消失在大道拐角。   江云晚在原处沉默,很快一声长鸣响起,像首古老的歌谣。   她抬头去看,只见深蓝色的大鱼在远方升起,很快就挥动长鳍到了白云间,化作青空中的一个小点,前路应该就是妖梦乡的方向。   女子只是想起对方最后的那个眼神。   “你到底,在躲什么呢……”   ……   王庭最北侧,两只巨大的兽首石雕凿入大地中,仰望的兽口中吐出两根石柱,向上延伸十几丈才汇聚,化作一张巨大的兽面,会让人想起青铜礼器的雕纹。   这座兽面牌楼便如同王庭的西门,王庭在里头,君主的仪仗在外头,周围早已经封锁,所以江云晚醒来时才见不到妖族。   不少公卿则立在牌楼下,除了主持大议的臣子外很多都来了,一时间朱玄各色的礼袍在风中鼓动,他们的前方便是君主的仪仗。   鼓动便是焦躁,便是困惑。   陛下如此盛大出行,却又在北门外滞留不发,是在等谁吗?   可谁又值得陛下亲侯?!   很快他们知道了答案,答案就在门内,大道上一个婀娜的身影浮现。   那袭紫衣浓烈,像团紫色的霞云飘然而至,却比霞云更明艳。   “竟是,江云晚……”   “那位不周山峰卿?陛下这是真要与人族盟好?!”   “盟好不论,但她怎么担得起帝王亲侯!”   惊怒声与嘈杂声此起彼伏,公卿中不乏血气深厚者,一时间牌楼下风动如镰。   江云晚心中无奈,但仍旧风轻云淡地与公卿们问好,笑容勾魂夺魄。   在众多灼灼目光中,江云晚随一名武士到了仪仗队伍中,果然又是在一辆雅致的车厢前停下,而非前方空置的威仪大辇。   车厢门缓缓开启,光影中身形挺拔。   “陛下。”江云晚行礼。   “江峰卿让孤好等。”车厢中传出回应,君主点了点他身前的坐席,   在臣子们或愤怒或惊羡的目光中,在恢弘奏鸣的礼乐声中,江云晚无奈登上车厢。   春风裹着落花吹过上方,观看着这幕足以作画以传世的帝王起游图。   远方之外的天空中,深蓝色的大鱼恣意畅游,看不清上面的景象。   而在王庭深处夜宫深处,白发魅惑的九尾狐妖已经到了某处,前面就是整个妖国的权力中枢。   如果掌控世间命运的是个巨大的机关,那么此刻命运的齿轮已经轰然作响。   众人已经踏上命运的战场,他们在齿轮的咬合声中奔向浩荡的尽头,手提刀剑再无回头。 第五十六章 掀起你的帽子来   天光静谧,江云晚坐在车厢中。   她的膝下只是张软席,但世间再没有几个比此更尊贵的位置,毕竟对面是统御亿万生灵的君主。   君主的面庞隐藏在阴影中,纹丝不动像是在沉睡。也确实是睡觉的好地方,车轮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天光在变换。   江云晚看向车窗外,光影模糊得掠过,以她的目力也只能偶尔捕捉到一朵山花或一片绿叶。这意味着车驾正以惊人的速度跋山过水,即便安静平稳如行宫。   能判断出车驾仪仗正一路向西,终点应该就是妖梦乡。   江云晚有种古怪的感觉,自己进入妖国后似乎在一直往西,从河港镇到红叶山再到王庭,自己每往西一步,就在这座妖冶血腥的漩涡中卷得越深。   这趟旅程的终点又会是什么?   无妨,自己有剑,还是两把。   只是那家伙现在在哪儿?   “你在找自己的朋友?”对面的罩帽下忽然传出声音,“雪臣在前路上巡视,你们会在妖梦乡见面。”   雪臣这个称号在妖国能止小儿啼哭,以前有个小部族早上举旗反叛,听到是雪臣来平叛后下午就砍了旗子投降,因为曾有过数倍实力的部族反叛,结果那个金发大妖只率二十八骑,便把那个部族的统帅抓回了王庭受审。   但更让群臣不满腹诽的是,这样一个没有品阶的近臣,名义只有统御王庭暗卫一职,权柄却近乎通天。   江云晚都觉得奇怪,这该是何等深重的君臣之情,好比君王颠颠地把印玺交给重臣,说爱卿什么事你都看着办吧,还担心印玺太硬会硌到爱卿的小手手……   “多谢陛下。”江云晚前倾致谢。   “无妨,孤无亲无友,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唯独养了个鹰犬,便帮她个忙。”君主淡淡道:“何况一个孤家寡人总呆在王庭,也会觉得无聊。”   “说来,江峰卿想去妖梦乡做什么?”   江云晚一怔,见鬼,那家伙竟然没跟妖皇编个理由,那她是怎么说服妖皇的?   “……听说妖梦乡的泉水神奇,便想去瞧个究竟,回宗后可以说给钻研药石的师姐听,也不算白来妖国一趟。”江云晚面不红心不跳,确实如雪使节所说,她越发像条善于惑人的蛇。   “是么?”   不知是否是错觉,江云晚总觉得对方笑了下。   “妖梦乡被列为禁地,是因为危险而非珍贵,江峰卿尽可以带回去一些。”妖皇说。   江云晚笑眼柔媚,“陛下这样说,我可以将其当作两族盟好的信物吗?”   “孤说过,近来不提这些。”妖皇拿起一根细长的金匙,拨弄着角落的熏炉。   香气悠悠,像是漂浮的纱幔。   江云晚心中一动,自己在哪里闻过这种味道,让人放松惬意,如同午后暖阳,不止是这座车厢中。   忽然女子不动了,她怔怔看着掩面的君主,冒出了一个想法。   “怎么?孤有何……”   鬼使神差的,江云晚伸手掀开了妖皇的罩帽。   掀帽的人和被掀的同时愣住。   那是双冷狷的眉眼,苍白的长发落下,便如其身形般,会让人想起迎风如刀的劲竹。   江云晚愣在了那里,手指还捏着衣帽的边缘。   那双眉眼也惊愕住了,但随即变得森冷,变得如长刀的边缘。   “你在做什么?”   江云晚缓缓收回手,状似镇静地点头,“听闻陛下风姿绝佳,所以想看看。”   “那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   “看来,两族盟约确实不用再谈了。”男子淡淡道。   “陛下真是龙章凤姿天人之表,高山之玉独立于世!”江云晚拱手低头,语气坚定。   女子心中却是苦笑,自己怎么会生出那种想法,现在想来确实荒诞,因为这荒诞的想法祸却是闯大了。   不过这些词倒不算夸张,妖国的君主确实一幅好皮囊,甚至带着些魅惑。   “你可知,此举如刺君?”君主的声音冷淡,车厢内杀机流淌,让女子俯得更低。   君威似天,便是如此。   而在女子看不见的角度,男子的唇角却悄悄牵起,“江峰卿准备如何?”   “但凭陛下处置。”   “江峰卿可听过类似的故事,侠女蒙面走江湖,发誓要杀尽看过自己脸的人,或者,嫁给对方。”   江云晚猛地抬头,“陛下不可,我只是一介出身风……”   妖皇忽然大笑起来,“第一次见到江峰卿惊慌的样子,嗯,这便算是你的赔罪了。”   望着江云晚的错愕神情,妖皇拿金匙末端挑起其下巴。   “怎么?一定要孤像市井小说那般,说‘女人,你成功引起了孤的注意’?”   ……   已经不知道是西方的何处,绵长的仪仗停下,旌旗在风中招展。   车厢的侧门打开,妩媚的女子落下,扫视着眼前的山脉,只有春风拂枝。   “雪臣很快就会到,你在此等候便是。”车厢中传出声音,妖皇已经带回罩帽。   江云晚点点头,虽然唐突之举得到了谅解,但后续一路上气氛都很古怪。   “请恕我斗胆,为何陛下要遮住自己容貌呢?”江云晚忽然回头。   “孤只是讨厌一成不变,自己这张脸看多了也会厌烦。”   车厢关闭,仪仗再度启程,不知向着何处去,很快连旌旗都看不到了。   江云晚看着飘落的烟尘,心中却有种直觉,那一定不是真正的答案。   女子轻揉眉心,站在不知名的山野中。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忽然有大笑声,江云晚转身去看,树下靠着位金发大妖,碧瞳如同春天的溪水。   “敢掀陛下的帽子,这件事足以写进史册了。”雪使节擦着笑出的眼泪。   “你怎么知道?”   “身为陛下的鹰犬,自然有独特的联系方式。”雪使节笑得花枝乱颤,“你能活下来,也足以写进史册了。”   “不许笑!还不是因为…… ”   江云晚瞪眼,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莽撞,实在是许多事前后串联,让她生出一个惊天想法,必须要去验证。   可惜不是。   还好不是。   雪使节走过来捏女子的脸,脸上笑得酡红,“是不是你的分身太多,精神真的开始分裂了?”   “什么分裂?”江云晚翻眼嗔怪:“我和幼念还有海棠,都觉得我很正常!” 第五十七章 坠落   “那你的陛下去了何处?”   “陛下难得离开王庭,自然是去游山看水了,看来江姑娘还是喜欢君王作陪。”   雪使节神情哀叹,她带着江云晚攀山而行,青天看起来就在头顶。   山体像是披着碧绿的毯子,最上方则是粉红的妆容,那是烂漫的桃花。   江云晚站在桃花林中深深呼吸,没有杀戮的时候,妖国总是不吝于展现它的妖娆。   “这便是妖梦乡?”   江云晚在山的边缘俯瞰,春风在陡峭的崖边吹过,崖下面是深阔的原。桃花顺着山势向下铺,蔓延过原野,一直爬上对面的高峰。   峰顶巨大的桃树向天空伸展,仿佛是这片桃海中的王,蛇蟒般的树根压入山沟,想必夜晚来临时,那些绚烂的桃枝足以遮蔽星辰。   “如果没有陛下带着,我们根本无法到这里。”雪使节说,“妖梦泉是只有那座山才有的泉水,对妖族是非常珍贵的疗伤之水,但并非不可替代,何况妖族大多血气雄浑。”   江云晚点了点头,确实只用了一滴泉水,就将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吊到了现在。   “但这里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妖梦泉还有另一种作用,仅对半妖才起效。”雪使节仰望那棵巨人般的桃树,“妖梦泉,能够提升半妖的妖血。”   江云晚愣住。   “何况你陆府中还有如海的妖气,虽然平时慢得像冰山融化,但妖梦泉便如同烈火。”雪使节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冰山完全融化会如何。”   “脱胎……换骨。”江云晚缓缓道。   或者说,成为彻底的妖族,一只真正的蛇妖。   在修行界,脱胎换骨也好,洗筋伐髓也好,都是药师们常说的话,这种事可遇不可求,非人力所能为。   而自己每增多一丝妖血,身体便嬗变一分,彻底成为妖族,那确实与脱胎换骨无异了。   骨头都换了,自然什么病都好了,包括道基上的破洞……这是江云晚没想到的解决办法。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彻底激发最古之蛇的血脉,没准你就成为第二条最古之蛇了,是不是很厉害的办法。”雪使节笑眯眯拉起江云晚的手,“走吧。”   但雪使节走出两步便停下,她回头看着纹丝不动的女子,女子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眉眼。   “云晚?”   ……   越过两山之间的桃花海,在那棵以山峰为基的巨大桃树上,江云晚和雪使节站在树干顶端,头上是流云般的粉红树冠。   难以想象,树干竟然是中空的,高台般的顶端有个巨大的洞口,里面闪烁着幽清的光。   这就像是个凿在树干中的巨型水井,井水就是妖梦泉,泉眼应该就在山体中,一路贯穿树干涌上来。   “如果它真的能提升半妖的血脉,为何不周山都没有其消息?”江云晚问。   “因为用泉水提升血脉的半妖基本都死了。”雪使节说,“王庭曾彻查这种奇异的泉水,但对其成因一无所获,只能推测是这里的地脉太特殊。泉水本身就有种强大的力量,能为妖族补元疗伤,你已经体验到了。妖梦泉对于寻常妖族只是个大补丹,但对于半妖,这就是让他们趋之若鹜的毒药。”   江云晚无言点头。   她明白半妖在世间是怎样的地位,在人界被叫做妖血后裔,他们被视为肮脏危险的妖类,在妖族眼中他们是违反天理的异类。   在河港镇时她便见过一个半妖,在妖国边缘都只能混在帮会外围,后来她以海棠的身份让其真正入帮。   从红叶山到王庭的三千里路上,她也见过几个黑暗中求生的半妖。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如若暴露身份,大概会在修行界被钉穿四肢论罪。   或许人世的妖血后裔渴望恢复人身,但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半妖就像飞蛾,妖梦泉则是炽烈的火焰,就算灰飞烟灭也要扑上去。   “既然能确定功效,就说明还有幸存者?”江云晚问。   “很少,遍历青史不过寥寥。”   雪使节点头,带着江云晚眺望来时经过的起伏地势,桃枝浓密到春风都被阻隔,堆在那里像是粉色的海浪。   在她的指点下,江云晚才注意到海浪中散落着矮小的茅庐,一些角落甚至有炊烟。   原来妖梦乡真的是座乡。   一座半妖之乡。   “能住在这里的,都是实力强横的半妖,也都立过功勋,被允许使用妖梦泉,也是在守卫妖梦泉。”雪使节说,“但他们也不敢直接用,而是等待泉水自然蒸发到山野,但这样基本没有效果。”   “效果太霸道了么?”   江云晚回头看巨大的洞口,泉水从山缝接触树根,又一路贯穿树干到顶部。但这棵桃树不仅没有死去,反而生机糜烂到如此。   但满树房屋大的花瓣,离开枝头后就会粉碎,化作风中的一缕香。   生命和死亡同在,这棵桃树被异化成了盛装泉水的容器,可见妖梦泉的霸道。   “半妖们承受不住妖梦泉,但如果不施手段,妖国会因为妖梦泉而风雨飘摇。”雪使节叹息,“所以陛下说的对,这里成为禁地是因为危险,而非珍贵。”   江云晚点头,她想起神话中那个奔月的女子,如果那样的灵药有很多,大概许多人都愿意承受月亮上的万年孤寒。   但妖梦泉不是灵药,倒像是魔鬼调出的酒。   “你对妖国政事也这么熟悉?”江云晚坐在树顶边缘,双脚凌空晃动,下面的树干仿佛峭壁,山顶反而在很远的底部。   “要做陛下的鹰犬当然不简单。”雪使节也坐在一旁。“我调遣了王庭数十名术师推演,泉水奇烈,但对你却是安全的,大概是最古之蛇的血脉更加霸道。妖梦泉对他人是毒药,对你却是烹油烈火。”   江云晚轻声应和。   “即便没有妖梦泉,你迟早也会彻底妖化,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雪使节顿了顿,“抱歉。”   江云晚收回双脚抱膝,下巴放在膝盖上,眼瞳映着花海。   “我确实已经接受了,甚至偶尔会乐在其中,只是……”江云晚自嘲笑着,“我是个奇怪的人吧。”   “从小就是。”雪使节笑着起身,“无妨,还有六天时间,我们取些泉水带回去研究,延长你的清醒也好,尝试修复身躯也好,总会有办法的,也算不虚此行。”   “乡民们还奉了我的意在做准备,我去让他们停下。其实不管对这些半妖还是你,我都有句话想说。”   雪使节最后拍了下江云晚肩膀,踏步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话音在树冠间回荡。   “决定自己是谁的,根本与血肉无关。”   ……   春风在巨大的花瓣边缘流淌,最后无力滑下。   江云晚独自坐在树顶。   “那我又是谁呢?”   江云晚笑笑,与其说抗拒彻底妖化,倒不如说还没做好准备。   她留恋体内不多的凡人血脉,就像留恋过往的日子。似乎心底有种直觉,一旦成为真正的妖物,过去闲适的时光再不会有了,无论钱塘的红花绿柳,还是霞栖镇的隆冬大雪。   江云晚撑着脸蛋,坐看天色变化,山鸦孤鸣。   其实她知道雪使节刚刚是强自乐观,除了借妖梦泉脱胎换骨,应该真的别无他法了。   如果自己彻底妖化,师兄师姐一定不会在意吧。   师傅呢?   没想到折山之礼把师傅都引回来了,但自己竟没有见到师傅的面,还要靠春息的信才知道师傅说了什么。   女子皱了皱鼻子,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师傅像是在躲着自己。   但师傅是天地崩于前而不变色,自己这点事师傅连眉头都不会眨吧。   至于春息,无论自己变成什么,她都会跟在后面姐姐长姐姐短吧,更不用说本就是妖族的小青。   朱洛应该会义正言辞,说江姑娘只要你能秉持本心,是人是妖都无妨,我永远支持你!   虞烟呢?   江云晚不自觉笑出来,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说不定还会拿着扇子载歌载舞,叫着大家来庆祝。   江云晚悠悠吐出口气,望着东边的天空,碧空万里不见日头。   那你呢?   我又该以何见你?   江云晚缓缓起身,回到巨大的井口边。桃树的另一边山脉蜿蜒,直抵天边,像条在山海畅游的长龙。   她低头俯视巨井,从这个角度看里面甚至连明光都没有,像是会吞噬一切的深渊。   “不是任性的时候啊……总以为这一天到来时,会有很大的场面呢。”   江云晚背靠井口,张开了双臂。   “喂。”   她朝雪使节离开的方向轻笑出声,随后放松了双脚,向后仰倒。   雪使节走在山下的桃林中,她忽然心有所感,回头仰望,听到了春风送来的笑声。   桃林间还有道极细微的落水声,但依旧逃不过她的耳朵。   “云晚……”   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袭紫衣在黑暗的水中坠落,然后坠落,直朝向不见底的深渊。 第五十八章 大议   妖梦乡东边不知多少里,王庭笼罩在灿烂的日光中,春风吹过静谧的街道。   王庭正北位,夜宫仍笼罩在浓郁的妖气中,里面暮色沉浮。   坐北朝南以望山河,今日夜宫中坐望山河的却不是君主,而是为君主统御山河的王公们。   几座冷峻的高楼竞逐天空,像是披甲执坚的武士,拱卫着中央的高台,如同在拱卫王座,坚硬的线条让这片建筑像是威严的画卷。   高台并非王庭最高的建筑,至少比不上妖皇常常夜饮的望台,但它一定是最宽阔宏伟的,足够容下祭春庆典后的大议。   九把铁色的王座围成圆,一如周围的建筑般凌锐如剑。在九大族王公的座位外,玉席层层铺开,那是留给仅次九大族的一些部族。   部族中隐隐有私语声,还在议论在今早,妖皇那场盛大的出行。   “今日是大议的第一日,照规矩我该念诵开场的祭文。但如今妖族逢千古未有之大变,我便省去开场,为大议留出足够的时间。但在此之前,请让我们向先祖祈祷,庇佑我们……”   王庭最年老的礼官站在高台中央,颤巍巍就要站不住,正在做着说要简练实则已经绵绵铺出的开场,苍朽的胡子抖动。   苏卿卿就“侍奉”在一个王座旁,高耸的座椅衬着,其中的女孩更显小巧,但没谁会小觑这个异色瞳的狐族女孩,如今的青丘王公。   “你那部分准备怎么样了?”趁主持大议的老礼官还在喋喋不休,苏卿卿低声问女孩。   “赶在天亮前完成了。”晏小雪揉揉眼角,嘟嘴小声道。   因为之前玉章暗叛,驿馆失去了近三成的人手,大议的准备资料最后是苏卿卿和晏小雪带领,昼夜不休完成的。   晏小雪确实如她在牛鬼车上所说,并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将王公视为一份差使,如同她在红叶山的女官职务般努力。   兢兢业业但少了份从容,以后还要慢慢带啊……苏卿卿笑笑,“等下可不要睡着啊。”   女孩用力点头,小手拍打脸蛋。   “在此,让我们祭祀去年北境与邪修血战而亡的勇士们,哀哉,壮哉!”   场间都是妖国最尊贵的存在,但没谁敢质疑礼官是怎么从简练开场,绕到了祭祀去年的亡兵,毕竟对方是真正的三朝元老,陛下都要敬重几分。   好在老礼官的开场终于结束,随即几项礼仪和几个部族的发言后,所有目光都振奋起来。   “诸王齐肩,但长幼有序,请青丘王公为先。”老礼官朝晏小雪拱手弯腰,长袖及地。   根本不需要题目,谁都知道今次唯一的议题是什么。   晏小雪微微坐直,扫视场间其他的王公,有的体型十分魁伟,王座在身下像是小马扎;有的浮凸玲珑面遮黑纱,还有只熊妖全身竟是黑白两色。   这些便是妖国权柄最炽盛者,也站在实力的顶点,即便一言不发气息也巍如山岳。   据苏卿卿所言,这里面小半都与驺公同盟,剩下的也有游移不定。   但晏小雪无所畏惧,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见过诸位前辈。”晏小雪招手,场间一只玉碟浮到她手下,“神明与隐山之事无需赘述,我只想给大家看份地图,是大周境内启神宫的分布。”   一枚玉片被塞入玉碟中,巨大的光影随之投出,那是女孩先前准备的资料。   “如今每座启神宫附近都成了战场,虽然妖国从古至今都没有启神宫出世……”   “青丘王公。”老礼官忽然咳嗽两声,压低了身子,“请您自重。”   晏小雪茫然起来,抬头看了眼光影,肤色瞬间从脸上涨红到指尖。   光影中是幅旖旎春情的画,两只狐妖在罗锦大床上缠绵,衣裳与床单凌乱,他们十指相扣,纤薄的肌肤清冷,尽显狐族的冷魅。   那根本不是什么地图。   苏卿卿也目瞪口呆,“这是你常看的小黄本么?”   “我拿错了……”晏小雪捂住脸嘤咛。   “青丘王公不必介怀。”一位王公声音洒脱,“本公年轻时也常看这些,谁没有年轻过呢?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些年,小家伙们看的东西也没什么进步。”   “是啊,画功甚至还退步了。”熊妖双手拢袖,老神在在,“只是有一个问题不解,为何床上的是两只公狐狸?”   “你懂什么?”浮凸玲珑的女妖不屑,“现在的小女孩们喜欢这些,时代已经变了。”   “呵,年轻时我什么没看过……”   明明是掌御无数妖族的王公,可此刻王公们竟谈笑自若,说起这样的话来。后面许多部族的使者都未见过王公,但都不敢腹诽什么。   因为那些王公只是坐着,便像是有看不见的凶兽再场间徘徊,一举一动都带着腥风。   不行,不能这样!   嘈杂声中晏小雪用力拍了拍脸蛋,她的身体发烫起来,心脏加速将血液泵向全身,异色的瞳孔中一种威严散出。   玉片迅速被抽出换了枚,真正的地图展出,上面是大周的山河形胜,南北两地都有详细标注。   “诸位,虽然原因不明,妖国自古没有启神宫出世,但若与隐山并肩,为了让神明早日苏醒,他们不会在妖国开几个启神宫吗?”晏小雪环视场间,“到时神眷肆虐,诸位能保住多少疆土,能抵住人族几次,又有多少同族能活到神国降临呢?”   并非晓之以道义理,开口便是赤裸裸的利益,诸王公都消了打闹心思,头次认真打量起这个晚辈。   而这些也只是一个开场,女孩清冷的声音不断吐出,上方的光影变换。   吾家王公初长成啊……苏卿卿笑笑,仿佛看到了青丘夫人的影子。   在女孩的锋锐言辞中,她暗暗扫视场间,目光却有忽然一凝。   九大族王公,其中一个座位却是空置——驺虞王公告病未来。   转瞬间便已推算许多,女子心神微微一动。   高台之外的夜宫边缘,一根枝头上挂着根雪白的细毛,尾端又有抹火红。   忽然一阵春风刮来,裹着这根细毛离开枝头,离开夜宫暮色,在王庭的日光中飘荡,直奔向东边的青丘驿馆。 第五十九章 陛下何故   日升月落。   茫茫群山间,巨树的影子填满沟谷,粉红的花瓣飘落,又在空中碎成一缕香。   雪使节端坐在树顶,远方的山脉如长龙蜿蜒,桃树就像坐落在龙尾巴上。   巨大的桃花间不断有虚幻的身影闪烁,像是围着树顶起舞的飞天,仔细看她们都是粉裙薄纱的佳丽,但下一刻又变得青面獠牙。   她们在世俗被称为花仙,但其实是妖气中诞生的“怪”,常见于花木灵秀之地,有稳固山河灵气的作用,饥渴时也会将男子引入花丛中捕获。   但此刻她们都在雪使节的驱使下,战战兢兢稳定着树顶的气场。   围绕着巨大的井口,坚石般的树皮上被蚀刻出星轨纹路,各个节点都悬浮着秘仪之物,对应诸天星辰,有隐隐荧光闪烁。   雪使节盘膝撑着脸,手指状似无聊地调动,那些秘仪之物便随着运转,复杂的周天星象在此重现。   雄浑的道韵淌入井口,像只大网在兜着什么东西。   修行界有个观点:妖物无定,所以无剑,妖物无心,所以无道,不过是仗血肉行凶。   前半句妖族自己都承认,因为心绪常随血气难平,所以自古难出剑道大家。   而后半句则是部分大修行者都嗤之以鼻。妖族修炼确实是以挖掘血脉之力为主,可一旦成为大妖,妖族反而比修士更能体察天心道韵。   譬如雪使节现在施展的,信手拈来似术近阵,传出去足以击碎大多数修士的常识。   那些道韵此刻正深入妖梦泉中,保护着泉水中的女子,让她即便浸在深水中,也只让周遭的少数泉水发挥效用。   烈火蒸冰山,也要避免爆燃,否则就是场山崩冰碎。   这也是她前两天在准备的,还有山峰下的桃花海中,许多半妖也在暗处行功,保证这片山水的稳定。   “啧啧,盟约还未谈成,我妖国就先给不周山峰卿这样的大礼……嗯,但这样不周山峰卿算是我妖族卧底了吗?”   “我之前出使不周山,你现在来妖国又成了特使,现在我们都是特使了……”   雪使节对着井口自说自笑,像是在和谁聊天。   距离江云晚投井,已经过去三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若是俗世寻常,她就该找只唢呐吹一吹,唤不周山老少来吃席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此时井中的详情,但能确定江云晚还活着,像只化茧的蛹。   “你会不会变成一条大蛇爬上来呢?”雪使节的手指一顿,“其实我不该这样期盼的……”   她悠悠吐气,望着头顶的缤纷落英。   是啊,自己如此期待,其实是下意识渴求着,对方能变得和自己一样。   女子忽然想起件往事。   她平日有喝热水的习惯,但常用的储水器皿很小,喝不了两杯就得再去烧水,她也懒得去换。直到某一天,天狼送来一批量大份足的水瓶给她。   那天她便摆了上百个水瓶在家中,烧足了热水将其灌满,想到很长时间内不用再去烧水,一种富足幸福感将她包围。   人总是贪心的,即便富有天下,也希望属于自己的东西越多越好,哪怕是草芥。   何况她从未真正拥有天下。   一道流光忽然自天边,像是飞火流星般直朝着巨树,到了树顶时被雪使节强横钳住。   那是只被空气摩擦得火红的玉筒,雪使节倒出里面的信件来看,眉锋悄然扬起。   “苍影部叛乱,引兵王庭?”雪使节忽然呵笑,望着远方长龙般的山脉,“该来的总是会来。”   苍影部是仅次九大族的部族,甚至只是少了份名义,还裹着其余部族,但女子毫无惧色。   轻轻拍了拍手,下方的桃花海中不断有身影走出,恭敬望向高空。   这些身影有的宽肩窄腰,腰下却有马身四蹄;有的身形魁伟,但每块饱满的肌肉都是花岗岩。这些高低不一的妖族除了气息雄浑,还都有着近人的轮廓。   “我用你们的时候到了,这里如果出事,你们都可以跟着死了。”雪使节背对着他们,杀伐之意尽显。   所有身影俯身称是。   他们便是常驻妖梦乡的半妖,也是曾沾满血腥的凶徒,累积功勋才能来此。   普通妖族寻摸到这里,大概刚到对面的山头,就会悄然成为树下的一坨烂肉。   而等半妖们在抬头时,金发大妖的身影已经消失,只剩那些天女般的花仙还在起舞,秘仪之物沿着星轨移动。   落英缤纷无声。   ……   春光早已霸占妖国全境,浓密的绿条随风轻动。   一处两侧环山的春原,君主的仪仗在此行军,本来这支仪仗还在妖梦乡附近待命,但两个时辰前仪仗忽然直奔王庭。   虽然妖梦乡和王庭之间重山叠水,但这拦不住君主的仪仗,两个时辰已经把妖梦乡甩在遥远群山中。   妖皇竟没有在车厢中,反而端坐于四面春风的大辇中,手捧一卷古简研读。   忽然仪仗停下,妖皇抬头去看。   浩荡原野上满是春草,春草中一只英武的妖兽拦路,上面坐着更英武的大妖。   “陛下。”驺公合手行礼。   “驺公啊,竟相会于此。”妖皇看向驺公旁边的身影,“隐山的?”   “见过陛下。”水木郎恭敬行礼。   茫茫原野上,只有他和驺公两个拦路,却像是横立天地间的高墙,春风都在此止步。   “说说吧。”妖皇没什么意外,放下了手中古卷。   “陛下封王青丘在前,亲近不周山特使在后。”驺公的声音如同炭火,“陛下是已经决意,要与大周人世携手,共同与神为敌了吗?”   “若孤说是呢?”   “陛下此举不合祖制,这是涉及万里妖族的大事,理应诸王公会同各部族,在大议上议出个结果,再呈给陛下参议。”驺公叹息,“请陛下三思。”   “驺公之意,是孤逾越了吗?”   “陛下自然该乾坤独断,只是陛下此次实在太过,甚至不顾王庭大议,带着不周山特使远游。”驺公沉默片刻,“此与民心向背,与天道大势相……”   笑声打断了驺公的话,君主慵懒靠在辇上。   “向来霸道火烈的驺公,何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了照顾孤的脸面,真是难为驺公了。”君主好整以暇,“千言万语不过是为了掩饰一句话,好了,孤知道那是什么,孤替你说了吧。”   “陛下何故反耶?” 第六十章 或可木已成舟?   “断无此意。”春原上驺公勒着缰绳。   “是么?那山对面的是什么?”妖皇朝远方指了指。   春原尽头是一排高山,上方黑云覆压——但大修行者都能看出,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聚集升腾的妖气,可想那边藏着多少强大的妖族。   “……王公出门带些兵甲,也是很正常的。”驺公沉默片刻道。   “驺公竟连笑话都会讲了,今日不虚此行。”   妖皇走下大辇示意,近侍搬来两张垫子到春原上,还摆上酒盏。妖皇径直坐在其中一张,朝驺虞王公伸手。   驺虞王公没什么犹豫,下了坐骑入席,和君主遥遥相对,水木郎侯在一旁。   “都说驺虞兵甲雄壮,今日让孤看看吧。”妖皇说。   “敢不请从。”驺公叹息,双手拍出重音。   周围春原上的石子忽然跳动起来,像是有只磅礴无比的大手,在拍着大地这面鼓。   ——春原尽头一线妖潮袭来。   那里有满身燃着烈焰的火妖,每个脚印都是火坑。有三丈高的巨蛛,身体顶端却长着女人的躯干,暴露出大片妖娆的肌肤。还有四手的怪妖在地面狼突,四手两脚并用。   而在潮水的后方,十数丈高的巨妖们正跨过矮小的丘陵而来,他们身上随便掉个甲片就能砸毁山包,巨妖间各色狰狞的禽妖盘旋。   随之而来的狂风将这边的春风都倒逼回去,妖皇头上的罩帽被掀下,露出那张漂亮冷狷的脸。   狂潮于前,毫不变色。   “不是驺虞的兵甲啊,那么是隐山?”妖皇语气有些失望,他干脆将帽子撕下,只剩一身袍服。   “在陛下前献丑了。”水木郎微笑俯身,按住被风吹动的衣袍。   “驺公,你我也可算君臣名分,说说你的方略吧。”妖皇看向驺公,“九族王公,我一直不愿信你这个最知兵的先倒戈,是怜惜驺虞族的儿郎么?”   “就是因为最知兵,所以三年来我心血熬干,在无数个夜里,做过无数次推演。”驺公直直盯着妖皇,“陛下,伐神之战,我们打不赢,即便人妖二族情同手足般合众御敌,我也找不到丝毫胜算。”   “是很难啊。”妖皇望着天穹,狂风后那里只剩空洞,“可是驺公有没有想过,这场仗不是能不能打,而是要不要打。”   “……我前半生知勇,是为保住驺虞祖业,如今知退,是想保住的更多。”驺公说。   “孤了然了,再说说你今次的谋划吧。”隐山二山卫所部越来越近,君主处变不惊。   “大议必须要议出一种结果,只要让陛下待在这里,我就能让他们议出那个结果。”驺公拱手,“请陛下,赐臣个‘木已成舟’。”   “从王庭发兵到这里,最多只要半日,你如何困孤……”   君主忽然一怔,敲了下额头,直视驺公的脸,“难怪见不到驺虞一族,驺公确实知兵。”   ……   王庭。   被暗色笼罩的夜之宫,铁色的建筑棱角尖锐。   大议已经持续到了第三日,肃杀之意却不减反增,苏卿卿随晏小雪登着高台。   前面两日,王公中果然分为几派,言语间刀光剑影。双方其实已不必去论道理,无非是选择而已。就连围在王座后面的各部族,这两日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鏖战两日,晏小雪反而愈发神采奕奕,让苏卿卿都有些惊讶。   也不知是否算成长,女孩两日来竟不落下风,因为她根本没有与王公们坐而论道,反是用铺天盖地的一堆话淹没议场,虽然在苏卿卿眼中这就是女孩的话痨彻底爆发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小巧可人的女孩,会叉腰站在王座上,把那些王公拉过来骂街。   换言之,她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都拉到了自己的同一水平去辩驳。   “你在想什么?”晏小雪忽然问。   “我只是在想,云晚怎么样了?”苏卿卿望着王庭的西方,回想着云晚被带走的那一日。   从弟弟变作妹妹,她现在更有种错觉,像是自家的女儿要被街头的坏小子勾走了!   嗯,虽然自家女儿才是坏小子也说不定……   遍体华袍的晏小雪登上高台却一怔,苏卿卿踏上时也愣住。   宏伟的高台上王座依旧,老礼官已经拄着拐杖等在中心了,但王座后的那些玉席上,各部族的身影却少了很多,王座上同样如此。   “可能我们今日来得早吧。”晏小雪抬头看苏卿卿。   “不止如此。”苏卿卿沉声道。   “确实不止如此。”魁梧的熊罴从王座起身,周身黑白二色,浑圆的大脸上两朵黑眼圈,他是唯一先到的王公。   “宝熊王公。“苏卿卿恭敬行礼。   妖国大山深处的食铁兽一族,是百熊之中的王者,体魄刚健至极又无心世事,其王公也被尊称为“宝熊”。   宝熊王公叼着根竹签,懒洋洋踱到两个狐女前,苏卿卿已算高挑,放在一起便相形见绌。   “就算还有几个货没睡醒,前两日这个时辰,王公们至少也该到一半了。”宝熊王公说着,“咱刚派部下去使馆巷转了圈,那几个盟好驺公的王公,已经带着同族全消失了,连毛都不剩下。”   苏卿卿眼睛眯起,心头忽然一跳。   “小丫头,你看咱做什么?”宝熊王公低头,和怔怔仰头的晏小雪相对。   “我能……我能摸摸你吗?”晏小雪问,接连两日,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王公。   “啥?”   但晏小雪不由分说已经伸出手,丈量着对方浑圆的肚皮,“毛茸茸的,好可爱……”   “看小黄本都没品味的丫头,不许摸咱!”宝熊王公直接把晏小雪拎起来。   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像是千万顷的海啸卷着雷霆狂奔。   高台上所有妖怪都远眺望去,却是朝不同方向看去,因为各个方向都有震动传来。   王庭之外,盆地之外,八方的高山之外,巨大的黑影成群而来,比祭春大游行中的那些天王像更有压迫力。   无数飞鸟从群山惊起,乌云般掠过王庭。   一大一小两位王公还在发愣时,苏卿卿已经拎过晏小雪,下意识梳理着她微乱的头发。   “我现在明白,为何那些王公愿意陪着闹了,都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苏卿卿望着天地间的黑影。 第六十一章 狂昼与深渊   狂风已成大势,天地呼啸,旌旗猎猎。   “围而不杀,只求结果。”以疾速袭来的妖潮为背景,驺虞王公欠身道。   “围而不杀,是指王庭,还是孤这里?”苍白头发的君主问道。   驺虞王公沉默,“若不愿会于此地,陛下不该如此。”   “嗯,孤浩荡出王庭,放往常该有言官上奏了。”妖皇忽然叹息,“盼公不来此,怕公不来此。驺公,何至于此?”   妖皇也拍了拍手掌,便有无数道裂帛声响起,紧接着无数道黑影自两旁蜂拥掠过,仪仗两侧则已经空空落落。   前锋是仪仗护卫,但更多者是那些抬辇随驾的宫侍们,他们都已撕去了外袍,各自显出或大或小的妖身,迎着春原尽头的隐山群妖冲去。   随仪仗出行的宫侍们本该羸弱,但今日这些何止刚强,甚至遍体森然甲胄,手中都是刀剑和法器。   仪仗中大辇小车的骨架,甚至那些旌旗的杆都消失了,它们本来就是以各色刀剑法器伪装成的,被抽去后只剩满地狼藉。   水木郎瞪大了眼睛,这哪里是仪仗,简直是只武装到牙齿的悍军。   “看他们的身法,都是王庭中的暗卫吧。难怪陛下要大张旗鼓出王庭,原来陛下亦是在围堵我。”   驺虞王公深沉叹息,“陛下亦知兵啊。”   喊杀声隐隐传来,显然第一波短兵相接已开始。   “青天大道谁都可走,但妖国只能走一个方向。”妖皇淡然道:“要走哪个方向,便在你我之间了。”   驺公明白君主的意思,虽然暗卫们数量劣势,但个个都是精锐,至少能拦住隐山群妖一段时间。   两军相峙,便是大将起身决胜负的时候了。   而面对妖国实力最强的王公,再加上隐山二山卫的柱石,以一敌二妖皇毫不为意,连敌手们都觉得理当如此。   因为他是妖皇,是妖国至高无上的皇。   驺公沉默片刻,双手举起酒盏,“战前最后一杯酒,敬陛下一代雄主。”   妖皇也举起酒盏,和驺公一同饮尽。   那边滚烫的鲜血已经开始泼洒,狂风将猩红的雨吹过来。   “最后一个问题。”驺公扔了酒盏,“陛下带着暗卫,却没带那位暗卫之首吗?”   暗卫之首,自然是那个能代皇巡行的雪臣。   “我留她去陪不周山峰卿了,那是孤的贵客,自然不该被这些戏码打扰。”   “如此,倒也不算扑空了……”   “什么?”妖皇皱眉。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我们未与大周开战,自然是可以斩来使。”驺虞王公缓缓道,“何况必须要斩。”   酒盏骤然被妖皇按下,妖皇眼瞳冰冷,里面是连驺公都未曾见过的愤怒。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帝王一怒又如何?   苍白的长发扬起,帝王身后整片春原尽皆粉碎,亿万顷土地崩飞呼啸,仿若末日。   ……   那是天光都照不到的黑暗,紫色的衣裙在水中荡漾,女人的长发像是水藻。   江云晚能感觉到自己仍在下坠。   或许是她坠得太慢,或许是妖梦泉真的没有尽头,直通幽冥。   能感觉到肌肤都被冰冷的泉水包围,但仔细感觉泉水又炽热如火,妖梦泉确实像种催化物,引得妖血在体内沸灼。   周围还有看不到摸不清的黏稠,那应该是雪使节的手段,像是兜网般保护着她。“井”中真正起作用的泉水只有体表的薄薄一层,但只是一层便已如烈火烹油。   陆府中的妖气海洋已然狂涌,像是有千百条蟒蛟在里面翻滚。经脉不断发胀,肌肤刺痛像在寸寸剥落……   妖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炼化,妖血水涨船高,炼化出的真气则冲入已经盈满的经脉。   这是江云晚意料中的事,她在不周山沉睡三年,身躯尘封陆府也平静下来,但妖气炼化并非完全停止,只是慢了很多倍。   滴水穿石,三年时间经脉中已溢满真气,但她醒来后反而将其封存,等待的就是身体痊愈时,借力扶摇直上。   便是此刻了。   妖化彻底完成时,或许能得境界圆满?   身躯虽然痛苦万分,江云晚意识反而清明,像是神游天地以观己,推演能力如夏河暴涨,百千种道符在脑海中融汇,剑光来往飞掠……   女子眉头忽然一凝,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是过往学的什么道法?   不,似乎是某个画面,就是这两日看到的。   是什么?   自离开王庭西行开始,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掠过,从沿途山河到那棵参天的桃树……   一幅画面骤然定格。   那是她落入妖梦泉之前,看到的远方山脉。   青山如海,其中一条山脉蜿蜒到天边,就像大海中的游龙,桃树就坐落在龙尾处……   江云晚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她曾经见过这山脉走势,还在地图上特意标注过!   红叶山的社庙中,她曾听过狐族的往事,青丘先祖无意钻入一座大山,再出时身显异象。从此世间多了个名为九尾的强盛族群,但也多了种诅咒,红叶山现在还有婴孩们在痛苦挣扎。   更何况传说那座山中还有把利刃,能够斩断天地间一切壁垒,所以她在红叶山就背熟了地图,想要将来去看看。   ——而照地图所示,那座长龙山脉的尽头,正是青丘先祖去过的大山!   竟是在同一条长龙山脉中,龙首孕育出了九尾一族,龙尾则造化出妖梦泉,雪使节又说过这片山脉并没什么异常……   在沉向无边黑暗的过程中,女子周身境界却愈发高涨,心神流转比电光还快。   龙?   龙……   自己一定漏了什么……无数光影在女子脑海中飞掠。   黑暗中一点猩红浮现,那是在急剧的蜕变中,女子的躯体几近极限,指尖一缕鲜血渗出。   忽然间不止是体内的妖血,整个妖梦泉都沸腾起来,周围黑暗狂涌。   万斤的力量都随泉水朝江云晚挤压,她本来升腾的气势骤然破碎,被生生压出一口鲜血。   狂暴的泉水中,女子形体蛇一般挣扎。   像是真的被一条巨龙绞缠,江云晚直直往下,仿佛要沉入深渊。 第六十二章 天地一十字   明明是春光最盛的时候,近期也没有雨水,可天空渐渐阴沉下来,狂风卷来乌云。   ——那不是乌云,而是太多强大妖族聚集所散发的妖气。   古人说风从虎云从龙,便是这个道理。   而今日相斗者,又何止龙虎。   就在妖国偏西的腹地中,妖影涌动如潮,上方风云汇聚,像柄古煞的长刀,王庭是它的刀尖,妖梦乡方位就是它的刀锷。   而此刻风云最激荡处,则是长刀的刀身,王庭与妖梦乡的中心。   硕大的甲片坠落,在山坡上卷着土石翻滚,虫鸟四散逃离。山丘一侧几层楼高的独眼巨妖进军,另一侧同样有妖身高大的王庭暗卫迎上,赫然是个红面双角的山鬼。   他们围绕着山丘厮杀,摔倒间山丘都被压碎,飞石覆盖整片战场。战场中流光纷飞,群妖们神通和妖法尽出,整排青山都变得嶙峋破碎。   飞妖们在妖法乱矢中追逐,武士们在巨妖脚边厮杀。   庞大的隐山二山卫所部,对上王庭暗卫精锐,但即便算上交战双方,他们引发的风云也不及春原另一头。   那里的阴云已成风暴漩涡。   漩涡中一道黑影急速下坠,砸碎数丈土地。   甲胄开裂的驺公昂然屹立,正对着风暴中心的君主。两个权力顶点的大妖没用什么绚烂招式,他们靠体魄便分出了胜负,像是两者的尊严之争。   驺公败了。   可他不能逃,还要直面妖皇的堕天一击,否则就是一泻千里。   堕天一击已经来了,白发妖皇从天而降,却又像是去踩一只蚂蚁。   不远处遍体鳞伤的水木郎扔出一张大画,上面血红淋漓,那是用他的血做的画。   寻常画作如何能对付妖皇?他自己都会觉得有失尊重。   “二十四面千百相!”   随着水木郎一瞬掐出上百道手印,驺公周围的土地拱起,巨大的木雕破土而出,像是寺中供奉的罗汉菩萨却长着张恶鬼般的脸,喜怒哀乐足足十几张脸,身后长着成百上千的怪手。   二十四面千百相,妖国东北一带流传的恐怖传说,邪灵会引诱民众许愿,起先万事皆成,最后却是要以许愿者的命来偿还,尤以孩子为先。每吞噬一个生命邪灵就长出一臂,长出千臂时就会化身魔王。   对付妖皇,便要以最浓的血绘就最恐怖的传说,施出最多的妖气。   木雕环护驺公,每条手臂都举起武器,和驺公一同迎向从天而降的一脚。   下一刻木雕轰然碎裂,烟尘中驺公和水木郎一同飞了出去,后者脸色苍白。水木郎借着神通特殊与大妖无异,但他此时面对的是大妖中的至尊。   “隐山二山卫还有多久能到?”驺公咳嗽着。   靠二山卫所部困住妖皇的计划已经行不通,但他从未低看妖皇,所以他和水木郎还有二山卫,三者联手足以成为备用的囚牢。   “没有料到陛下还带着禁卫,我们被提前逼到这一步,距离二山卫抵达还有一炷香时间。”水木郎回答。   “要和陛下鏖战一炷香么?”驺公直身。   妖皇缓缓从烟尘中走出,衣摆随风飘荡。   “驺公,那夜你来见孤,孤曾点你眉心,那已是最后的警告。”   驺公和水木郎不约而同望天,乌云的风暴中忽然生出很多道裂纹,像是天魔欲降。若等那道天魔真的降下,即便他们两个大妖也要被镇压了,偏偏又无法阻止。   似是不喜水木郎在旁的各式妖法,妖皇只是出了一式,便将他们逼入绝境。   “让陛下,失望了。”   驺虞王公扬起氅衣,身后忽然无数黑光闪烁,化作一支劲旅的虚影,皆骑着高大妖兽,甲胄森然与之前追袭江云晚分身的近同。   军威如天。   独属于驺虞王公的神通,却能重现整支族军的军威。   地动山摇间,漫山遍野的大军冲锋而去,直朝向那道迎风猎猎的身影。   ……   春原尽头,那排青山前后的激战还在继续。   双方都只顾眼前厮杀,不去闻其他动静,或者说不敢听闻。春原另一头的厮杀像是地狱的战场,地狱的君王们在那里厮杀,听了都会肝胆碎裂。   地狱的战场上,万千军马都倒卷而回,化作团团妖气消散。   地面上两个大洞如矿坑,水木郎陷在其中一个,周身血色画卷纷飞,口中念诵声轰然,不断有怪谈中的邪异妖物浮现。   还需要坚持半柱香。   另一个坑洞的驺公已经高高跃起,一拳便蓄出可怕的势,直朝空中的妖皇而去。   “驺公,时也,命也。”   妖皇深沉叹息,头顶的乌云终于落下,像是天魔伸出两条狰狞的手臂,分别拍向驺公和水木郎。   水木郎眼神一凝,恐怕要斗转星移,提前牺牲那些部下了。   可忽然间手臂消散了,天魔再度回复为乌云。   大妖之间的生死往往转瞬即分,没有了这层阻隔,驺公狂雷般的一拳瞬间就到了妖皇面前,双方竟都很错愕。   妖皇瞪大眼睛,里面明泽消失,充满难以置信。   “怎么会……”   错乱间妖皇只来得及抬手去挡。   拳掌相接,天地间都静了一瞬。   喷出一口鲜血,白发男子从天而坠。   驺公还愣在空中时,水木郎已经看出来了,虽然不知何故,但妖皇身体一定出了问题!否则靠其体魄,硬抗驺公一拳都无妨。   水木郎撕开衣袍,漏出精干的躯体,躯干上竟生着十几个狰狞肉团。但那根本不是他身上长出来的,倒像是外来的血肉吸食在他身上,伤口凹陷与肉团正相合。   ——他竟然在以己身饲养那些血肉!   水木郎用力撕下那些血肉,连带下自己的皮肉,将其扔向了妖皇的落点。   那些狰狞的血肉甫一落地,就化作浓稠的黑暗,直朝妖皇噬去!   他周身的怪谈妖邪们也一拥而上,封住重伤虚弱的妖皇四周。   苍白的头发乱舞,在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妖皇最后一个举动,只是望着西边妖梦乡的方向。   “原来你我,真的只能活一个。”   黑暗联通天与地,化作巨大的十字,将妖皇镇压在其中。   那些妖邪都在镇压过程中被牺牲消散,十字周围散碎的黑暗漂浮。   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十字。 第六十三章 撞钟观潮   “难怪你要穿宽松的长袍。”驺虞王公落下,仰望通天彻地的黑色十字,“这团黑暗是什么?”   “黑暗,只是因为世间没谁能理解它的色彩,呈现在我们眼中便成了黑色。”水木郎穿回衣袍,遮住淋漓伤口,“它真正的名字,叫做混沌。”   三年前的秋天,名为饕餮的太古凶兽只是用了两小块肉,便将太兴城搅得天翻地覆。更何况今日这些血肉,来自更神秘的太古凶兽。   混沌。   三年中他唯一一次离开妖国,就是亲手接下这些血肉,三年来以自身血肉和妖气喂养。   水木郎从未想过,凭此能镇压妖皇……除非对方虚弱到了一定程度。   这本来是要等到半柱香后,和二山卫联手才能达成。   “我们这位陛下出了什么事?”水木郎问。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陛下像是……”驺虞王公摇头,“大概正如陛下所说,时也,命也。”   就在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妖皇眼中的迷茫,那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有只天神般的大手,将这位世间至尊的脊骨抽走了,气息甚至下降到比他都差了一线。   “时也,命也,都是神明的意。”水木郎探手半握。   十字架周围的黑暗骤然变得修长锋利,犹如民间变戏法用的刀箱,将黑色十字捅得密密麻麻。   鲜血自十字架上留下,画面凄美而宏大。   现在妖国至尊的命也在手中了……水木郎眼角一跳,就要彻底握拳,将所有残余漂浮的“混沌”都捅进去。   驺公忽然握住了水木郎的手,“我说过,围而不杀。”   水木郎有些诧异,“我以为驺公是在哄骗陛下,或是在说笑。”   “围而不杀,两边皆如此。”驺虞王公重复。   水木郎眼角耷拉下来,“驺公以为,到了此时还有退路吗?遗臭万年也罢,不弑君,无以救国。”   “幽禁也好,操纵也好,陛下不能死,否则妖国会乱,会是一场大乱。”驺虞王公沉默片刻,“那样大部分妖族,甚至没法活到神国降临那一天。”   “求什么举国安稳,留下火种便好。”   “不好。”   驺虞王公紧握水木郎的手,两者在死寂中对视,春园上忽然肃杀起来。   甲胄碰撞与低吼声响起,二山卫所部群妖都靠了过来,缓缓如同潮水。山那边的战事已经结束,那些暗卫毕竟数量太少,只是逃窜走了几个。   “……王庭外我驺虞所部,连同其余几位王公,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困死王庭。”驺公淡淡道:“那样大家仍功亏于溃。”   制衡与后手,会随着权柄刻入每个高位者的骨子里。   “驺公……”水木郎皱眉叹息,“妖,真是种复杂的生灵啊。”   确实如对方所说,他指挥不动那几个大族,这是他的死穴。   但忽然间水木郎和驺公都一愣,旋即齐齐望向东方,满脸不可置信。   ……   王庭。   偌大的城池坐落在环山盆地中,四面都没有城门,但有代替城门的标志建筑,譬如西边的兽面牌坊。   而在王庭南面,前突于城池最前方,便是座宏伟的观星楼,里面还有座大钟,每日子时都会有撞钟声回荡不绝,宣扬着长夜已到浓时。   观星楼还是王庭最佳的望景点之一,今日便有位夜宫的宫侍,在观星楼顶摆了把藤椅,懒洋洋地眯眼晒太阳。   宫侍头生小角,虽然修为一般,但因为常伴陛下左右,没谁敢去轻视。他距离宫侍最高衔还差了一线,但已经很多妖族私下称其“常侍”   譬如此刻旁边的另一个年轻小宫侍,便殷勤为其捏肩,“徐常侍,今日大议,怎么不在夜宫中?”   “今年大议一定不简单,凑上去说不定要被哪位王公捏死,不如来此逍遥。”姓徐的宫侍嗤笑,“你以为我常伴陛下夜饮,只是在旁边当摆设吗?”   大议本来就可去可不去,他还想多活些年,最好如同那位主持大议的老礼官,也能混个三朝元老的名头。   徐宫侍忽然眉头一皱,“天怎么阴了?”   “徐常侍,不是……不是天阴了。”旁边的小宫侍结结巴巴。   徐宫侍睁大眼睛,只见王庭四周妖气成云,环山外面都是影影幢幢的巨大黑影。   ——王庭已经被重军包围了。   “叛乱,这是叛乱……”   徐宫侍霍然起身,思绪纷飞如电,他毕竟是能伴陛下夜饮的。   王庭没有城墙,因为四方都有像东面锁天关那样的天堑雄关,它们就是王庭的城墙。   但叛军显然已越过了重重雄关,说明叛乱远比想象得还要厉害,否则不会没有传讯警示。   忽然滚雷般的声音传来,徐宫侍极目远眺,只见到南面尽头,妖军已经越过了高山,密密麻麻朝王庭冲来。   他们乘着孕育出妖气潮汐,就仿佛真正的海啸,高逾十几丈,浪头群魔乱舞。   想必其他方向的进攻也开始了。   “他们怎么敢……”徐宫侍喃喃说这,一边推着同僚往楼梯去,“跑,跑!”   两妖沿着环绕观星楼的楼梯而下,只是刚下一层,徐宫侍便愣住了。   这一层便是大钟所在,青铜大钟犹如沉睡的蛮兽。   便是因为没有传讯,叛军才能忽然兵至城下。现在是白昼,说不定城中大多妖怪还在睡觉……   “徐常侍,来不及了!”下面的小宫侍在喊。   “赶紧滚回去,去夜宫报信!”徐宫侍大吼。   见对方被吓得离去,徐宫侍把衣摆塞进腰间,便走到了大钟前。   这一层还有个朝南的窗口,正好能看到如潮的妖军滚滚而来,比观星楼都高出三丈。   “妈的,老子的三朝元老啊!”   徐宫侍忽然大骂,他抱起巨大的钟锤,拼命朝大钟撞去。   从更高的视角看去,观星楼跑出来的小宫侍,和其他逃出来的妖怪就像群仓惶蚂蚁,朝不远处的王庭奔去。   宏大的钟声在这一刻响起,钟声传遍王庭,一声声在群山间回荡。   而妖军们的妖气潮汐已经卷来,将高耸的观星楼,连同里面的钟声和笑声一同拍碎,余势不减地朝王庭滚滚而去。 第六十四章 心囚   狂风从东方吹来,血腥气在春原上盘旋,王庭方向云积如山。   “进攻开始了……”驺公怔怔道。   “妖,确实是世间最复杂的生灵啊。”水木郎忽然按着额头大笑起来,“并非所有王公都如驺公,要拖着妖族前行啊。”   驺虞王公本来的命令是围而不杀,但驺公还未下令,只是到了预定的时间,各族便直接向王庭进攻了。   水木郎和驺公都有些难以置信,但转念想来也简单。比起逼迫王庭做决定,还是直接掌控王庭更安全。   驺公曾有一问:救一个,还是救一百个?   水木郎选择只要一个,驺公希望越多越好,妖皇则一百个全都要。   而对于更多的妖族来说,他们只希望自己是那个一,能拿到进入神国的门票便好。   “驺公还是坚持己见?”水木郎问。   眼下妖国局势,显然已脱出他们两个的控制了。   “陛下都不能改变我的意,谁也不能。”驺公沉声道:“不可弑君。”   “真是令人难过的回答啊。”水木郎叹息。   隐山群妖正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大将周身贴满符咒,正是之前镇守锁天关的守将,是隐山渗透多年的成果之一。   攻守异势,风中的气息令人不安,吹过黑色十字两端。   “即便驺虞族没有跟着冲击王庭,也是在王庭外围,来不及赶到了。”水木郎说。   隐山群妖,本就是照能压制妖皇的目标建制的,更何况驺公。   驺公只是冷冷瞥了眼隐山群妖,“他们也还隔着段距离,足够了。”   水木郎安静片刻,忽然笑了,“我曾说过,在驺公面前,我只有逃的份儿。”   短发的男子倏然消失,驺公紧随其后不见,沿着某个方向大地轰鸣撕裂出长长的线,那是两者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在追逐。   水木郎说自己只有逃的份儿,也可以理解为,他面对驺公都有信心逃脱。   春原上寸寸开裂,天地间只剩下巨大的黑色十字,仿若鲜血流淌的刑架。   ……   一切都是昏昏沉沉的,江云晚处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却觉得真的有条巨龙在缠着自己,像是密密麻麻的茧,让自己动弹不得。   不知多了多久,江云晚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站在潺潺的河边。河水却是红色的,像是条血河般,业火红莲从上游漂来。   不止是河水,天地也是血色的。   “梦?”江云晚只觉得浑浑噩噩,自己应该是在妖梦泉中完成妖化才对。   妖化完成了么?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条蛇?   真是不甘心啊……明明坚持了那样久。   河水的上游忽然传来震动,江云晚犹豫了会儿,还是沿河而上。   前方是浩荡无尽的平原,蛮荒的大地上尽是沟壑,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身影,甲胄映射天光。   江云晚像是觉不出危险,就在战场边缘看着。   并非两军交战,而是举世之兵都涌向战场中心,那里有道看不清的身影。   咆哮声骤然响起,太古的生灵们也加入了战争,它们脚踏祥云从八方而来。   有赤羽的大鸟展开遮天蔽日的翼,有矫夭的古兽拍断山脉,还有划破天空的利爪……   这些太古的生灵也失去了理智,它们和举世之兵都愤怒地冲向战场中心,像是要集世间之力杀死那个身影。   天与地之间充斥着喊杀声,江云晚捂住了耳朵,只觉得听到了恶鬼的嘶吼,那是一切的杀戮与凶暴,嘶吼声要将她扯碎。   可捂住耳朵也没用,恶鬼的嘶吼像是就在她的身体里响起。   难怪河水是红色的,那是战场的血在那里汇聚。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终于停止了,战场上静悄悄的。   江云晚抬眼去看,大地上只剩尸山血海,凶兽们的尸体像是山脉。   一道身影自战场中心而来,娓娓到了她身前,那是举世不败的胜者。   漆黑修长的蛇尾,蛇尾上妖娆的人身,还有那些黑色的骨质甲壳和黑红缠绕的妖纹……   江云晚缓缓放下手,看着那张威仪陌生、却又曾经见过的脸。   那是她自己,或者说妖魔化的自己!   黑发上缠绕金色丝缕,蛇形妖物仿佛天地间的女皇。   “你在害怕么?”   妖魔化时大多没有记忆,江云晚第一次听到这威仪声音,充满冷酷和支配的意味。   女皇忽然仰头,“我们被它的力量困住了,可它只是一介败将,不配与我们为敌。”   困住……江云晚懵懵点头,忽然觉得确实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困住了,天地外有什么东西在缠绕,甚至能听到其摩擦声,让她呼吸困难。   女皇游曳到江云晚背后,以高挑的身形抱住了她,“不要怕,我们是世界的主人,只要愿意,它的力量也是我们的。”   说着女皇以手指天,于是漫天星辰都坠下,化作星光涌入江云晚体内。   天地外的摩擦声消失了,江云晚神情惬意,只觉得处于温暖光热中,那光热像是将她周身的创伤都治愈了。   但江云晚神情忽然又痛苦起来,她的体内涌出无尽的力量,转瞬就胀满经脉。   人郁郁不得出就要鸣,身体郁郁不得出,大概是要炸的。   她痛苦挣扎起来,但女皇从后面紧紧抱着她,狰狞的指尖摩挲她的下巴。   “你看,我们无比强大,只要你愿意接受真正的自己,便能君临世间。”妖魔般的女皇魅惑地笑着。   那笑声有种魔力,让江云晚双眼失神,停下了挣扎,“真正的自己?”   女皇的体表忽然裂出道缝隙,自下颌一直到腹沟,露出里面的空腔。   血肉的囚牢再次打开,妖魔把江云晚缓缓拉入缝隙,那曼妙的躯壳仿佛待穿的衣物,后者无神地任由摆布。   “是啊,真正的自己。”   江云晚彻底进入躯壳的黑暗中,那道裂缝在其眼前消失,血肉蠕动缝合,直到将女子彻底吞没。   尸山血海中,只剩蛇形的妖魔独立,双眼便如之前的江云晚那般无神,像是等待苏醒。   长剑忽然自胸口刺出,随即下划出骇人的伤口!   血肉阻挡着江云晚,但女子手持长剑,奋力向外挣扎。   “很抱歉,我最近刚听过某位关于自我的歪论,近期不想再改变了!”   江云晚彻底挣脱妖魔的躯壳,千百道崩裂声在她体内响起,她像是同时挣脱了某个桎梏,彻底来到全新的世界。   女子来不及适应全新感受,蹒跚着走到一处血坑边,想借倒影看自己是否还保持着自我。   可天地的尽头忽然不断传来巨响,大地震颤,血坑的水面也波动起来,让江云晚看不真切。   “吵死了……”   震颤的水面前,江云晚骤然朝着巨响的方向,发出愤怒的咆哮,“吵死了!”   那赫然是妖魔女皇的声音。   于是天地破碎,她在天地的中心坠落。 第六十五章 大梦初醒   大地震颤,桃花漫天燃烧。   妖梦乡并非是个村庄,实际是指围着妖梦泉活下去的那些半妖,他们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在两山夹出的桃源中生活,也靠着对妖梦泉的念想而活下去。   圆月孤悬的夜晚,甚至会有些半妖,朝着那棵巨大的桃树祭拜。   但此刻半妖们都背对那棵参天桃树,迎向对面那座高山而战。   硕大无朋的身影压在山巅,五颗巨大的头颅压下,漫山遍野的花木都被碾碎,炽热的风暴混合着硫磺的气息。   那是只长着五个头的巨大妖兽,它的身上满是烈焰,像是背负着数座火山。   兽爪拍碎一角桃林,妖兽又是一声怒吼,火龙卷肆虐桃原,又有几个半妖倒飞而出。   桃林中心一个男孩茫然无措,他显然是妖血极低的半妖,只有肩胛处有块妖纹,而火焰风暴已经到身前了。   长有马身的半妖倏然出现在男孩身前,手中的长戟狂舞旋转,将烈焰风暴尽数挡掉。若不看长有四蹄的下半身,他像个披挂森然的武将。   “马哥……”男孩艰难起身。   桃林中的温度不断升高,人马粗砺呼吸,染血的胸膛剧烈起伏,“我没事。”   “马哥……我们逃吧。”男孩按着伤口,流出的血水都被蒸干了。   “混帐话,陛下和雪臣对我们恩深如海,他们交代要保护的人就在我们身后!”   “可那只是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凭着好奇心就跳进妖梦泉,就算她现在出来也无济于事。”男孩切齿道,“为她去死我好不甘心,我也没受过陛下的恩典,还想活下去。”   人马深深叹息,“就算你未受恩典,你难道要放弃妖梦泉吗?”   男孩哑口无言。   对妖梦乡的进攻是一个时辰前开始的,大批强敌忽然出现在二十里之外。为防止家乡和妖梦泉被毁,半妖中的强者们决定御敌于外,主动在二十里中迎敌,留下除少数高手便只剩妇孺。   却没想到会有这只妖兽冲破层层封锁,在外的半妖们还没来得及回援。   人马重又眺望压在山巅的五头犬,不断有半妖乡民顶着烈焰冲上去,又旋即被拍在大地中。   不仅仅是火象充盈,妖兽背上还不断有犬群出现,它们借着妖兽的头颅作斜坡,狂奔的四肢带出残影,宛如乘着火轮俯冲。烈焰组成的犬群在桃林中肆虐,燃烧声和哭喊声夹杂。   五头巨兽加上犬群,压迫力几近大妖。   似乎是因为饱饮妖梦泉的气息,这些桃花燃烧出血腥的气味。   五头巨兽作势欲扑,那根本不是人马能应对的。   “妖梦乡……半妖之乡,从此亡了么?”人马仰天而叹。   “吵死了。”   妖梦泉口骤然井喷,女子的声音低沉慵懒,狂风将血腥气一扫而空。   人马惊愕回头,只见参天的桃树顶端,女子的身影独立,渺小到只剩窈窕轮廓。   可她的气息巍巍如山。   “好一场大梦啊……”女子悠悠地说,如梦如醒。   “江……峰卿。”人马一愣,就想喊对方快逃。   但下一刻无数剑气纷飞,在天空构建出磅礴的阵。   “……世浊不清,蝉翼为重。森罗十七,浊流。”   吟诵声在树顶轰鸣,将山间所有的声音都盖过,像是天罚降临。   果然有天罚降临,重力洪流顷刻落在作势欲扑的巨兽身上。   巨兽庞大的身躯直接压碎山头,它惊人的体重此刻成了累赘,隐约能听到脊骨开裂的声音。   那些燃烧的猎犬注意到了女子,可吟诵声片刻不停。   “角宿尊命,八面何当……森罗十六,八宝封难。”   无数个八面琉璃落下,将每只猎犬都暴力扣住,琉璃中剑光闪烁,精准地将每只猎犬拦腰斩断。   只剩巨兽的五个头颅还在废墟中挣扎。   极细的银光横掠天际,像根绣花针刺在一个脖子上,那张似狗似虎的脸狰狞起来。   下一刻剑光像扇面挥过,五个头颅同时被斩下,落石般滚入桃林。   脖子上的断口光滑如镜,巨兽的身躯轰然倒塌。   那根“绣花针”在桃花间翩然而回。   不过一片桃花从山巅落到山脚的时间,那只显然已到极致的日妖就此殒命,倒像是女子随手宰杀了,让场间半妖们都呆住。   ……   桃林中一个个八角琉璃消散,只剩下火焰如鲜血流淌。曾经江云晚以低序列的森罗法咒对敌,不过是起辅助作用,如今再用出却已是凌冽杀招。   江云晚收回百折剑,脚步往前一踏,下一刻就出现在桃花林中。周围都是燃烧的桃树,烘烤着女子湿漉漉的衣服,她的发间低落水珠,别有种魅惑的美。   “多谢,江……江峰卿。”人马抱拳行礼,却没有抬头。   这女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明明外表依旧,却像是刀剑涂上了绚烂的毒汁。关于江云晚的传闻已算惊世骇俗,但刚刚种种,甚至远远超出了那些传闻。   “沿着这条山脉走到底,那座山叫什么?”江云晚只是歪着头询问,语调没有起伏。   人马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叫龙冢山,因为那座山的风声像是龙吟,这条山脉又像是卧龙,妖国就传言是有条真龙埋在这儿,那些风声是龙威不散。”   江云晚没有回答,她静静看着那个方向,龙冢山就是青丘始祖曾进过的大山。   忽然女子转向东边,识念犹如狂风横扫,目光仿佛能贯穿那些可怖的乌云,只落到万里河山间的某处。   “妖国出了问题。”江云晚目不转睛,“外面二十里尽是敌人,你们能挡住吗?”   人马眉峰一紧,马蹄不安地踏动,“抵抗些时间还是没问题的,江峰卿不必理会我们。”   江云晚点点头,又望向躲在人马背后的男孩,男孩用绿色抹额束着狂乱不羁的金发,肩胛处有块像是五角星的妖纹。   “你倒像人多一些,告诉姐姐,为什么选择要成妖?”   “作妖好……”男孩闪身出来,沉默片刻后道。   “小小年纪就决定了吗?”   “虽然我年纪还小,但我从这短暂的几年里已经学到了一件事,做人是有极限的!”男孩咬牙大喊,“我不想再做人了!”   “是吗?”江云晚忽然笑了,在眼前舞动着纤长手指,“但我可是千辛万苦,要保留做人的美妙啊。”   “祝小弟弟你好运。”   剑光冲天而起,霸道地搅散上方乌云,随即强折向东,斩破满天乌云而去,引得半妖们惊呼。   “天,天……”男孩颤声道。   “天下事没有绝对。”人马仰头感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第六十六章 救君却见君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极薄的声响在春原上回荡,像是筋膜在跳动。   自北向南横越春原,浓郁的妖气汇聚成数里的“弓弦”,为拉动这根绷紧的弓弦,上百名血气充沛的日妖臂膀爆筋。   弓弦前是一簇锋锐的黑暗,那是水木郎逃离前留下的“混沌”碎片之一,为了将其放置到弓弦前,便牺牲了十几个妖族被吞噬。   黑色十字的八方已被包围,飞鸟都进不来,整个春原成了行刑场,隐山群妖肃杀无声。   水木郎离开前留下了凌驾一切之上的任务。   诛杀妖皇。   “御!”   为首的魁梧大将名为白夜叉,遍体都是符咒,高举长枪下令。   令人牙酸耳鸣的声音响起,狭长的弓弦被拉到了极致。   除了防护和行刑的妖怪外,剩余的群妖填满刑场,他们不见骄傲,反而静穆地对黑色十字表达敬意。   此刻要行刑的是妖族的君主,即便已经重伤被镇压,他们也无法取其性命,必须要借助太古凶兽混沌的血肉。   可见那是何等至尊的存在啊。   但这不是两军或两族之争,这是席卷整个世间的战争,沧海横流,再伟大的角色也会成为时代的注脚。   三枚混沌碎片已射其一,三枚全出能终结一切生命,第二枚已蓄势待发。   弓弦几近极限,正对着淌血的黑色十字。   黑色十字不断震颤,君王不会坐以待毙,双方都在与时间竞赛。   “抱歉,陛下,时间在我们这里。”白夜叉仰仰着头。   行刑场的西侧由一组水虎妖防御,他们将甲壳般的厚盾高高叠起。水虎是种在江河中择人而噬的厉妖,虽然常在江河中,但他们的躯体胜过虎豹,靠这份膂力自信没谁能突破这壁垒。   但最底层的一只水虎却觉得不对,他握着的盾甲逐渐滚烫,仔细去看,铁盾的表面已经熔化起泡,温度显然来自另一面。   有什么高温的东西在靠近!   见鬼,这是火山飞过来了吗?   “放!”   爆裂的松弦声压过了这只水虎的警讯,混沌之箭直奔黑色十字。   但下一刻火浪自西方席卷而来,每只水虎连同盾甲足有数百斤重,但他们全在瞬间被掀翻崩散。   像是流星天降,燃烧的剑光自西向东横掠天际!   高温来自剑锋与空气的急速摩擦,这道剑势自妖梦乡起飞便开始蓄势,足足百里不息,天地间尽是热浪。   狂舞的热浪隐隐化作巍巍群山的模样,如果这里的妖怪曾去过大周中州境,便能看出这就是八百里不周山。   ——那确实是座飞来的火山。   八百里山河横飞,谁能当之?   “山河一剑。”   剑光撞碎黑色十字,去势未止,再撞上那根同样漆黑的箭。   仿佛有星辰在天空炸开,炽光成圆截面爆发,热浪冲击天地,剑意如瓢泼的暴雨。   简直真的有八百里山河压下,方圆数里的原野在龟裂,地面上大片妖怪跪下,膝盖碾碎土地。   “却。”   白夜叉以长枪刺出毒龙般的势,还有几个妖怪出手,将漫天光热与剑意一扫而空。   黑色十字和混沌之箭都消失了,天穹上一袭紫衣猎猎。   “江云晚。”白夜叉重重吐出三字,随即大吼,“备!”   万千道光芒在大地闪烁,仿佛盛大待放的烟花,那是无数的妖法和神通,正对天穹上的身影。   女子如同天人睥睨着世间众生,一手提着长剑,一手搂着妖皇。她冷漠扫过地面的攻势,眉头却微微皱起。   地面上没有妖怪是她的对手,但这样浩如沙海的数量,足可以蚁多咬死象。更何况那根本不是蚂蚁,妖怪们体魄都胜过虎狼。   “江峰卿,走……”怀中的男子虚弱道。   “临危救驾,陛下,不该给我些封赏么?”江云晚笑着侧目。   笑声戛然而止。   那身暗绣的长袍遍是殷殷血迹,妖国的君主显然已重伤,但就在那张狷气的脸上,眉心处赫然有个箭孔。   君主整张脸都沿着箭孔向下开裂,犹如受撞的瓷器。但裂纹下并非血肉,而是另一张雪白动人的脸,碧绿的眼瞳像是春溪。   “怎么,怎么会……”江云晚伸手又不敢触摸。   愤怒的喊声响彻天地,仿佛蛇蟒的嘶吼,令大地上无数妖族胆寒。女子本来已调头的剑势再度凝聚,却是指着大地,地面上每个妖怪都感觉如剑悬顶。   但妖皇抓住了江云晚肩膀。   “离开……这里。”染血的手滑下,妖皇终于闭眼,再无声息。   虽然还是劲瘦如竹的男子身形,但江云晚确定,那张露出的脸就是雪使节。   江云晚咬牙切齿,血红的蛇瞳欲滴。   大地上一道又一道妖法升空,仿佛漫天光焰炸开,春风都被渲染。   但天穹的紫衣也动了,“天海……一剑。”   剑光骤然炸穿乌云而去,却不是向下,而是笔直斩往春原外。   一道接一道的剑气荡开,仿佛天与海的交界,大潮滚滚,永无止尽,那些妖法尽数被剑气挡掉。   “御。”白夜叉再次举起长枪。   隐山群妖确实一支军纪严明的铁军,浓郁的妖气瞬间被释放,横跨数里的“弓弦”再度出现,成百的力士再度将其绷紧。   最后一枚混沌之箭被放在弓弦前,尝试锁定那道剑光,却总是摇摆不定——力士们做不到协力又如此精确。   白夜叉忽然将长枪插在地上,撕下双肩上的符咒,他的双臂骤然膨胀爆筋。   犹如老猿挂树,白夜叉抓住刺手的妖气,仅凭个人勇力便让横跨数里的“弓弦”转向,死死锁住那袭紫衣。   “放!”   松弦声犹如炸雷,那道剑光已十分迅猛,可黑暗的箭影更快,像是蜇人的蝎尾,狠狠刺了上去。   那袭紫衣一滞,但随即剑光再起,以更快的速度斩开云海遁去,转眼只剩个小点。   白夜叉松开渐散的弓弦,拔出长枪直指天边,“杀。”   冰冷的喝声回荡春原,漫山遍野的妖怪们随即拔身,朝江云晚的方向蜂拥而去。   春园上只剩下白夜叉一个了,他擦了擦鲜血淋漓的掌心,伸手在空中感受。   天海一剑的剑意还有残留,似乎和春风混合在一起,他的袖口被割出一道圆弧。   “其意不平,便得天地鸣……”白夜叉指尖对碾着感受,这道剑意已隐隐得天地气象,在人族中这便是修士破入天元的标志。   若非如此,之前那道山河一剑也不会崔巍如此。   “可若真已到天元,你又是在跑什么?” 第六十七章 我的陛下   这是片无人的荒野,山脉的余韵让地面起伏,湛蓝和殷红的小花交织。   荒野深处有座矮山,下面是个黝黑的洞口,向里走洞穴显然是被人为拓深了,石壁上布满森然剑痕。   江云晚抱着怀中人走到最深处,忽然踉跄了下,但还是从袖中拿出张软席,将怀中人放了上去,又开始操弄起光源。   不多时篝火燃起,洞顶还挂了颗明珠。   昏迷的妖皇靠在石壁上,江云晚蹲下身去握对方的手,分明与雪使节的柔细不同,就连身形也是清瘦男子。但她抬头端详,妖皇开裂的面孔下,又确实是那张熟悉动人的脸。   忽然簌簌一声轻响,那张冷狷的君主面孔,像是再也坚持不住,竟直接掉落在地上,变成一张布满裂纹的铁胄面具。   江云晚愣住,再抬眼看去,雪使节的脸彻底露出,苍白的长发也变为金色,像是阳光照入山洞,细节都全然不同。   面具入手冰凉,江云晚像是想起什么,她倏然扒开对方的衣肩,下面果然是同样冰凉的甲胄。   ——对方一直是身着甲胄,再在外面套上君王的衣袍。   “原来……是这样。”江云晚缓缓坐了回去,   铁胄面具和这身甲胄,她都曾见过。那是三年前的隆冬,妖国遣使不周山,眼前的女子就是穿着甲胄带着面具,外面再披着氅衣,陪她玩了一个冬天的潜伏游戏。   记得对方后来还说过,这身甲胄能够改变身形,只是她没有在意。毕竟妖国武德昌盛,许多王公贵卿都是这种武将风格,譬如那位驺虞王公。   现在看来只有这副甲胄是量身定做的。   江云晚注视着那副温暖漂亮的眉眼。   难怪你能随身带着妖梦泉,又有把握进入妖梦乡。   难怪你权柄滔天,却从未受疑。   难怪你和妖皇从未同时出现,却都有那个车厢中的熏香气。   难怪,万妖君主会对自己这样看重……   原来,真的是你。   记忆在脑海中复苏,无数细节彼此对应又串联,江云晚轻揉眉心,自己之前那个荒诞猜测竟然是真的。   不知该作何表情,江云晚只是悠悠叹了口气。   是啊,寻常人若知道身边人竟是世间君王,掌亿万生灵,岂不是该连放一千八百响的炮仗,说陛下洪福齐天苟富贵莫相忘啊。   但江云晚没什么喜悦,甚至想将面具扣回去,让妖皇还是那个冷狷贵气的男子,雪使节只需要整天骑鲸巡游、无所事事。   受国之重,亦受国之不详啊。   就如现在这样。   江云晚抚摸雪使节的脸颊,入手便如那张面具般冰冷,气息也近乎断绝。   “蛇妖善于惑人么?那你又是什么妖,这么会骗我……”   江云晚把火源挪近了些,又掏出瓶瓶罐罐的灵药丹石,开始调制起来。她自己也是半个妖族,再加上从二师姐那儿学来的医术,至少知道此刻什么药有效。   不多时闪烁赤芒的药液制成,江云晚给对方灌了进去。   感受着对方的渐凉体温,江云晚直接抱紧对方入怀,线条相贴,彼此靠在对方肩上。   真气在体表高速奔涌,手指也按在对方几个窍穴上,江云晚犹如人形的炭炉,暖和着对方的身子,也激发着药力。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女子悠悠转醒。   “……江峰卿,你这是在做什么?”雪使节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出口却是嘶哑的男声。   江云晚眉毛一挑,随即还是搂着对方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当然是想要陛下的封赏啊。今日难得有救驾之功,想着再亲近些,说不定就能得陛下青睐,成为王庭后宫的第一人。”   “……想做孤的王后可没那么简单。”能闻到如夜的幽香,雪使节将江云晚推离,掩饰着神色间的慌乱。   看着本该在妖梦乡中的女子,雪使节回忆着前事,还是压下心思虚弱地问,“你带孤飞离了多久?”   “向南一炷香时间。”江云晚满脸惋惜神色。   “如此距离,还不足以甩开他们。”   想来现在山洞外面,应该到处都是隐山二山卫所部,甚至还有其他反叛的部族,那些洞外的春光都看起来杀机四伏。   “这里还算隐蔽,我在洞口也加了遮掩法阵,何况陛下你危在旦夕。”江云晚说,“陛下,你现在也只是吊着半口气而已。”   能感觉到千疮百孔的躯体,雪使节虚弱地靠后,“无妨,王庭暗卫有预案演练,他们会回王庭求援。即便路上重重封锁,也至少能有一两个暗卫赶到。”   “但若我没感应错,王庭也出事了。”江云晚皱眉。   “若孤的王庭也沦陷,那确实是时也,命也。”雪使节有气无力,“那孤这个妖皇也不必做了。”   虽然忧心姐姐和晏小雪,江云晚还是点点头。   “对了陛下,雪臣没有侍奉在您身边么?”江云晚忽然问,“她本来说要在妖梦乡见我,但我出来后却找不到她。”   女子忽然皱鼻色厉道:“果然她只是陛下的鹰犬,对我全然靠不住,竟就这样弃我而去!”   “我……雪臣是发现孤的仪仗遇险,特来护驾,现在应该是在回王庭求援的路上。”雪使节强自镇定道。   “这样么,我倒是误会她了。”江云晚叹息,“可惜走得太急,我本来还捡到了她的东西,想要还给她。”   “什么东西?”雪使节好奇道。   “就是此物啊。”江云晚拿出那张满是裂纹的铁胄面具。   雪使节一愣,慌忙往脸上摸去,才发现线条已变,发色如金。她醒来见身躯未变,本还以为无虞……   “我的陛下,你是要代为转交吗?”江云晚和煦无害地笑。   一片死寂中,雪使节怔怔盯着江云晚。   她忽然向后仰倒,再度昏迷过去。   “嗯,还需要再提高金麟花液的量。”   通过几句话的调侃,也得出了对方现在的虚弱程度,江云晚收起笑容,开始再度调起药来。   很快第二杯药液也制成,江云晚朝雪使节走去,却忽然像是牵扯到哪里,额头冒出细密冷汗。   轻轻吸口冷气,江云晚仍状若无事地到雪使节身旁。   “该吃药了,陛下。”   将药液灌进去后,江云晚探察着对方的状况,但脸色一点点难看下来。   她再次抱住对方入怀,却是轻蹭着对方的脸,轻声道:   “不要死啊,我的陛下。   “我们,都要活下去。” 第六十八章 孤家寡人   “第三副药。”江云晚端起杯盏,“啊~~”   雪使节靠在角落,看着江云晚哄小孩一样,无奈接过药喝了。   “每半个时辰一副。”江云晚指着角落的几个药碗,里面药液如玉。   雪使节早已经醒了,但是身体仍极为虚弱,还未脱离危险。虽然正是盛春,她却搭着被褥在身上,嘟囔着王庭的医官都不敢这么命令自己。   火堆噼啪作响,将山洞染得光影迷离,江云晚和雪使节静坐两端,双方保持着默契,谁都没有谈论到那件隐秘。   “还好,你看起来很有精神。”雪使节忽然打破了寂静,“但按照原本的估算,你现在本该……”   “本该像个女鬼那样泡在妖梦泉中?”江云晚把玩发梢。   “那倒也算是只艳鬼了。”雪使节望着对方在火光下的眉眼。   借助泉水妖化凶险且耗时,但不过短短三日,江云晚体魄道基上那些破洞显然已经无碍了,不再有变成睡美人的危险。   这简直是个奇迹。   “我在泉水里做了个梦。”江云晚忽然说。   “梦?”   “是啊,光怪陆离的一场梦。”江云晚望着火焰投在石壁上的影子,像是古老的精灵在舞动。   那是她在妖梦泉承受煎熬的时刻,不知为何泉水忽然暴动。   大概是妖梦泉太过激烈,她那时已经无法维持清醒,但身体还本能在行动,于是现实便融入梦中呈现。   梦中天地外仿佛有巨龙缠紧,便是现实中泉水的力量肆虐。   梦中另一个妖魔化的自己助力,竟将天地外的力量化作漫天星辉吸收,便应该是不知为何,自己竟反而将泉水中的力量吸收了。   体魄道基上的破洞,本来药道医法都无能为力,但以妖梦泉的力量为助,再加上自己误打误撞境界大成,那些破洞竟就这样在沸灼的泉水中愈合了。   妖梦泉究竟是何来历?   “你连那样暴动的力量都能吸收,是因为妖魔化的力量?那妖魔化的力量岂非更霸道?”雪使节缩在被褥里,听了江云晚的解释点头道:“看起来你受益良多,不止是痊愈。”   江云晚笑。   自己本就积存了大量未炼化的真气,在那种玄之又玄的处境中,真气与泉水便如暴涨的江洪,竟帮自己冲破了大道上的桎梏!   梦中自己郁郁不能出,最后破壳而立,便是如此。   这算是意外之喜,也算是修行来最惊险,却又不为自己所知的破境。   “天元?”雪使节饶有兴趣地问,她也感受到了先前春原上那一剑。   江云晚无奈,自己经历过血脉觉醒的蜕变,所见所悟早已远超同境,但九重高楼毕竟只能攀缘,如何能轻易飞度?   “是地象三境的最后一重,万象境。”江云晚笑眯眯地用两指比出缝隙,“不过地象境确实已无法拘束我,算是小天元吧。”   “真容易满足,你积势三年,醒来后又一路以战养道,还数经最古之蛇的血脉淬炼,有此机遇很正常。”雪使节啧嘴,“卦经中说否极泰来,便是如此了。”   否极泰来么……江云晚却又想起那个长梦的其他。   梦中她被一分为二,一个是妖魔化的女皇,在太古的战场上与世厮杀,另一个则是彷徨无措的旁观者。   修行界中有种观点认为梦境是天机映射,甚至有专为人解梦的玄士,但江云晚觉得这些不算天机,倒像是心境的投影。   自己身上种种,包括结合妖族和神眷化为妖魔,一定都与最古之蛇的血脉有关。   所以梦中自己才与世皆敌。   这血脉可能来自神明,所以才如此强大,但又像是颗深埋的魔种。妖魔化时便是自己妖心的极致表现,它并非在强夺自己,反而是诱发自己去转变,潜移默化间去变成那个君临的妖魔。   所以梦境的最后,自己被妖魔的皮囊吞噬,复又逃脱出来。   江云晚轻揉眉心,如果这场梦真有什么启示,便是妖魔化的危险,绝不能再如此。   那就像扇直通地狱的大门,门后的力量化作了恶鬼来引诱。   火苗摇曳,映照着雪使节的苍白脸色,虽然缩在被子里,江云晚却发现她在笑。   外面杀机四伏,但江云晚也被其感染,挑眉道:“这么高兴,像是你破境一样。”   “我只是开心,从此你就平安无事,没有长眠之忧啦。”雪使节仍笑着。   江云晚心中一动,“坐拥万里山河的君主,还这么在意我一个小女子的生死么?”   “没什么坐拥山河。”雪使节摇头,眼瞳映着火光,“我从来,都只是个孤家寡人。”   江云晚愣住了。   那一刻,不仅仅是千疮百孔的身体,就连金发女妖的眼神,也是她从未见过的虚弱。   ……   阳光已经退离,王庭上方阴云如海,但尚不及地面的狂涌。   王庭四面的雄关已如摆设,狂潮般的大军兵临城下。   但观星楼的警戒钟声起了作用。   王庭到底是妖国的心脏,第一时刻便有护庭大阵启动,最外围的守军也如蛟龙入海。   有守军操弄锋利如刃的青色绳弦,挥动间割裂一只三尺高的山魈躯体。   有守军身如四翼的暗鸦,手提长刃在苍影部的阵地中划出闪电。   还有狂沙汇聚成巨人,在东门城关下一夫当关。   四方战于野,夜之都的尊荣不容侵犯。   王庭武备是倾注了当今陛下的心血所打造,凡能入选都不是俗物。   但警醒出动的守军只有最外一层,无论守军还是护庭大阵,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狂风呼啸,十几颗燃烧的陨石应某位妖怪的神通而落,砸在王庭南边的战场上如同擂鼓。   烈焰和雷霆肆虐,这片大地上血浆融在光影中挥洒。   一处被砸出的坑洞边,叠起的尸体堆忽然晃动了下,一个身影爬出来,朝王庭的方向跑几步又卧倒,防止敌军发现还有他这个活口。   徐宫侍眯着眼缝打量状况,一边将旁边尸体上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装作伤重而亡。   “啧,臭鼬一族的,难怪气息怪异。”徐宫侍瞄着这个头身分离的躯体,因其守军的甲衣而恻隐。   听说鼬族有接头续生的秘法,也不知这个还有没有救,但徐宫侍还是挑了个算是完好的无头尸体,也不管是男是女,就把鼬妖的头接了上去。   “新的身体,祝你好运。”   虽然在观星楼倾塌时,徐宫侍躲进青铜大钟里保住一命值得庆祝,但活了下来也只是陷入另一个战场。   他本就是文职,战场上双方像是狮虎相争,他则是误入进来的小羊羔,只能瑟瑟发抖,一边靠着装死尸,以每六十息移动一丈的龟速前进。 第六十九章 过去与现在的女孩   战场上徐宫侍无法自证身份,攻守双方都不会对他留情,甚至多次都被守军误伤,他只能念着忍字诀。   万事忍为先,更何况关系性命。   忽然一个兵士踉跄走过,正在他裆下踩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   顶着深入灵魂的巨痛,徐宫侍一把将那兵士拽下,当即就探出利爪要夺其性命,后者已虚弱到无力抵抗。   “陛下的暗卫?”徐宫侍认出了对方的服饰,收回指尖。   “这样强行回王庭,难怪会伤成这个样子。”徐宫侍抹过污血,往对方脸上拍,“快跟我一起装死。”   “陛下,陛下有难……”   “你别大喘气,会被发现的!”徐宫侍低声厉喝。   但暗卫似乎已神志不清,“驺公反叛,陛下伤重,王庭必须立刻出援。”   长着镰刀的纤长触手忽然刺在两尺外,敌人似乎还在凭着呼吸来搜寻。   情急之下,徐宫侍直接用嘴堵住对方。   呕!   为了活命,为了三朝元老的梦想,万事忍为先!   就这样跌跌撞撞,徐宫侍带着重伤的暗卫不断爬起又倒,对方一要说话就去堵嘴,也算是为其换气。   直到距离王庭边缘五丈远,徐宫侍终于瞄准机会,带着暗卫一路狂奔到城下。   护庭大阵的表面流动着绚烂的光,像是阳光下的泡沫,好在腰牌能与大阵反应,徐宫侍带着暗卫入城。   大阵的开口在背后复原,像是精钢的大门落下,徐宫侍喘着粗气,暗卫也渐渐缓了过来。   “多谢这位宫侍相救,但我嘴里怎么有股怪味儿?”满脸血污的暗卫抱拳道。   “是臭鼬,我用了臭鼬的血刺激你。”徐宫侍面不红心不跳,“你刚刚说状况如何来着?”   暗卫点点头说下去,“不知道是否还有别的暗卫回来,我是暗中兜转多探查了些才回。陛下重伤,但好在已逃离了敌方禁锢。   “驺公反叛啊……”徐宫侍叹息,那夜他侍候陛下夜饮时就觉得不对,却没想到是如此剧变,“但陛下是何等修为,重伤应该也能行走,说不定能自行回转。”   暗卫摇了摇头,“我赶回王庭的路上,已见到漫山遍野都是叛军,除了隐山还有许多部族的势力。他们似乎已发现了陛下的踪迹,齐齐往某个方向搜寻,我就怕陛下不知。”   “那请随我去夜宫!”徐宫侍脸色一变,带着暗卫疾行。   但转过一个街角,暗卫的脸色也跟着变了,两妖一同上了处屋顶眺望。   王庭早已不复白昼时的平静,一望无际的楼宇间到处都是硝烟,像是有条燃烧的大蟒在街道中流窜。   这里也不乏弱小的妖怪,他们在硝烟中奔逃,街道中隐隐能看到刀剑的闪光。   “王庭中也有叛乱……”徐宫侍喃喃道,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反叛的程度,难怪出动的守军不足。   “外有强敌搜山,内有叛贼掣肘,援军无法速达,陛下该如何?”暗卫咬牙切齿。   大地忽然剧烈摇晃,两妖齐齐回头,只见环绕王庭的高山前多了许多身影。   那些巨大的身影本来隐藏在山后的雾中,此刻似乎是得了军令,直接翻山落地而来。   比山脉差了少许的身高,臂展胜过双腿,全身赤红的肌肉裸露在皮肤外,呼出气息像是灼热蒸汽。   风防族!   在妖族中也足称巨人,虽然不通妖法,却在古时被誉为妖国的攻城车!   地动山摇,那是风防巨人们发起了冲锋。   ……   “你在看什么?”   寂寥的山洞中,江云晚循着雪使节的目光看去,只见到洞外阳光渐渐退去,残花在风中飘零,冷气渐渐降下。   “只是在想王庭如何了,这场大乱就像场测验,若我的王庭不堪一击,那我也不配为君了。”金发女子虚弱道。   “但看起来陛下仍有信心。”   “自然如此,孤对王庭倾注了心血……”听到熟悉的称呼,雪使节下意识吐出男声,但又立刻抿嘴。   “……你已远超地象境,说不定某些造诣还能与天元初境的修士对垒。”雪使节望着江云晚,尝试转移话题,“但人族修行的难易都在此了,悟道最易破境最难。”   “总比某位修为登峰造极,却只能躺在这里的大妖强。”江云晚眼角笑意潋滟,“对么陛下?”   转移话题失败,雪使节无言以对。   江云晚往近挪了挪,雪使节带着被子偏离。   江云晚再进,雪使节再退。   “其实……”   就在退无可退,雪使节低声开口时,江云晚却噗嗤笑出声。   “好了,我确实对你的秘密很有兴趣,但我欺瞒的人不比你少,我能够理解。”江云晚起身,“我去外面巡视,你再睡一会儿,等伤势稳定些了再说。”   忽然感觉到手边一滞,江云晚回头,见到雪使节拉着她的袖角,“我不想睡觉,你也不要离开,好不好?”   雪使节的眼眸隐在阴影中,声音低弱,让江云晚想起生病的小孩子。   恍然间记忆流淌,江云晚想起许多年前的极北雪林中,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金发的可爱女童流着泪让自己不要走。虽然那时女孩边哭边倔强言定,说自己只要生病或受伤时就会流泪,根本不知缘由。   后来女孩每次生病也确实如此。   是因为寂寞害怕么?   这么多年过去,唯一变的就是女孩已经长大,这样的伤痛都不会流泪。唯独自己要离开时,像是被过往给追上,长大的女孩还是伸出了手。   “我告诉你我的秘密,留在这儿,不要走。”雪使节低着头。   久远而柔软的某处被触动,江云晚蹲下身,摸着对方的金发,动作熟稔,一如许多年前的雪林中,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做的那样。   “我就在你身边,直到你好起来,我哪儿也不会去。”江云晚轻笑着,“所以你不用讲你的秘密也可以哦。”   雪使节吸下鼻子抬眼道:“这是欲擒故纵么?”   “不,这是在哄弄问题儿童。”江云晚撑着脸笑靥如花。 第七十章 承命者   凄清的山洞中火光涌动,雪时节缩在被褥中。情绪失控似乎只是一时,她又变回那个集君主与权臣一身的大妖。   “你知道妖国的纪年吗?”   江云晚点头,“隐王三百八十六年。”   “隐王是我五年前改的,本来的年号应该是承命三百八十六年。”雪使节端详那张开裂的铁胄面具,“这才是承命。”   “什么?”   雪使节拿起面具贴在脸上,铁青色溶化,布满裂纹的脸覆盖掉雪使节的本来面目,眉眼冷狷。   “这就是承命妖皇的模样。”雪使节吐出清淡男声,“你曾问过我从极北雪林到西南妖国,我是怎么一跃成为王庭重臣的。”   “你之前说喜欢繁华奢靡,便直接到王庭立身,从小小暗卫直到被妖皇赏识。”   “那是骗你的。分别后我一路南下来了妖国,但王庭居,大不易,很多年我都在山野中打转。”雪使节说,“比起王庭的黑暗血腥,深山远乡就没那么难捱了,何况极北雪林那样的绝地,我们都捱了过来。”   江云晚默不作声。   “过了几年后我觉得修炼有成,就来到王庭,结果仍如很多来闯荡的年轻妖怪,遍体鳞伤,甚至快要倒在臭水沟旁。但那次我遇到了一个大妖,他说要送我个礼物。”   “礼物?”   “要想得到礼物,就得经过考验。我被扔进了王庭暗卫中,此后才是与你说的,我从小小的暗卫开始,走过了一条满是血和火的路……”她眉毛一颤,像是被那段血腥的岁月追上了。“直到路的尽头,我才知道礼物是什么。那是**山河,亿万生灵。”   “那个大妖,就是承命妖皇。”雪使节指着自己裂纹的脸,“他把自己的君位,连同整个妖国都交给了我。”   “为什么?”江云晚一惊。   为权力赴死的人自古多如泥沙,将皇权拱手相送的疯子还没怎么出过。   “简单说是了无生趣,对整个世界都意兴阑珊,就差死一死的样子了。”雪使节回忆着,“我现在都忘不了他的眼神,比参禅的老僧还寂灭,那是我模仿不来的,他又怎么会留恋王座?”   “难怪……我知道承命妖皇登位时间远超你的年纪,之前还猜想你是他失散的女儿,然后女承父业什么的。”江云晚说。   “我生在雪林,和你一样无父无母,若非生而知之早就死了,那个放逐之地就是我的家。”   窗外冷风呼啸,恍然间把江云晚带回了很多年前,雪原的风更加尖啸……她下意识抱住了双臂。   如果仅从朝千阳的角度,她是没有体验过这些的,但回味是如此真实,肌肤上都重现那种针扎的痛。   雪使节也意识到了什么,山洞安静下来,她们像是要借助篝火驱散回忆的寒冷。   “所以……你把承命妖皇的脸都给剥下来了?”江云晚打破寂静,一脸惊恐状。   迎着对方的白眼,她讪讪笑着,“开个玩笑。”   “他送了我这副甲胄和面具,除了教我修行,还指点政例国事,甚至帝王心术。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我做替身,是要控制我。”   “要控制就不会教那么多了,听起来更像是带徒弟。”江云晚揣摩,“不,更像是培养继承人。”   “继承人?”雪使节挑眉,“还不如师傅和徒弟。”   “只是种感觉。”江云晚摆手,“那承命妖皇挑中你,是看中了你为君的潜质?”   “只是一方面吧,可能还与我的神通有关。”雪使节似乎很冷,脖子都缩进被子,“虹玉照影,我从未告诉外人的神通,只要以血脉彼此定契,再通过长时间的学习和模仿,我可以施展出另一个妖族的招式和气息,甚至在短时间内复原出其九成的修为。”   “九成……”江云晚脸色古怪起来。   真不知该说这神通鸡肋还是强大,世间哪位高手愿意让人不劳而获,就能到达自己的实力?但碰上承命妖皇这样的另类,轻易就造就出一位人间极致的大妖。   也是,越强大的神通限制便越多。   “九成只是约数,有时还要看天公脸色。”雪使节哆嗦了下,“至于平时,你看到的都是我的真正修为,不过穿上这身甲胄,可以阻止他人窥伺。”   “真正修为即便未至九境,也是如此一个大妖了。妖族中虽然修为进速受血脉影响,有的生而至顶,有的老而弥坚,但你这样的速度,在妖族中比我在修士中还要惊世骇俗了!”江云晚调笑着,“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就是我的报酬啊。我冒充妖皇来坐国,妖皇教我修行,才会有这样的速度。”   江云晚了然,一个妖族的语气风格都可以模仿,修为和招式才是难点,但这对雪使节反而容易。   那么如果那位妖皇要摆脱一切,又不致妖国生乱,雪使节确实是天赐的绝佳选择。   这也解开了她心中盘亘已久的一个问题。   三年前的隆冬,雪使节穿戴甲胄和面具,就在身边瞒过了自己一个冬天。因为那种淡漠森冷的性子全然不似小时候的她,绝非临时起意。   现在便能解释了,她假扮妖皇已经炉火纯青,完全是先假扮成妖皇,再以妖皇假扮成使节,这种状态自然没破绽。   这样算来,三年前妖国出使,竟然是妖皇亲临?!   “那真正的妖皇呢?”   “最开始他和我轮番出现,确定天衣无缝后就离开王庭了,之后我就是实质的妖皇了。”雪使节说,“我在不周山的三年他也只出现了一次,说军国大事全都送给不周山的雪臣处理,下完命令就又走了。我刚回妖国不久,也被他催回来……打工站岗了。”   “真是决然啊,应该不是位庸主吧。”江云晚走到雪使节旁边坐下,端详着那张甚至带着魅惑气的脸。   “是位懒主。”雪使节虚弱地笑,“这位君主就差剃度出世了,现在不知道在哪个山坳里,这次妖国大乱对他也是寻常,即便我死了他也不会出现,除非妖族真的要死光了。” 第七十一章 冰雪与红痕 裙 四 八 八 七 四 九 七 九 九   “倒像是张会为情所困的脸。”江云晚盯着对方。   面具的妖异变化后,雪使节似乎也逐渐进入状态,再配着颈下的清瘦躯体,依稀是那位登位四百多年不倒的君王。   “什么?”   “我是说他。”江云晚沿着雪使节的下颌,撕下那张白瓷开裂般的脸,后者吃痛轻嘶。   把铁胄面具丢在地上,江云晚看着复又出现的金发女妖,“还是这样顺眼,你会一直这样下去么?”   “我和妖皇有过约定,直到我突破九境,或者他找到满意人选。”雪使节抖下嘴唇,“在此期间,我会尽力施展,做一个合格的君主。”   江云晚心中一动,许多地方对方都一语带过,但想来无论初入王庭在山野中打熬,还是后面的妖皇历练,乃至一路的磨砺,都该是条溢满血与火的路。   “这样不辞艰辛,只是为了提升修为么?”   “我有幸来到这个世界,便要看看太阳,不知天高地厚地闯闯,还有什么是比这条路更壮丽的?”雪使节忽然笑了,“好吧,听起来过假过空,细说的话勉强有两个理由。”   “哪两个?”   “一是回家,二是去接你。”雪使节望着江云晚。   “这样看我辛苦修行倒是傻事了。”江云晚笑,“那我应该回到极北雪原,等着你带来荣华富贵。”   “那等我过几年真地名正言顺后,江姑娘肯做王后么?嗯,还可以找天狼做伴娘。”雪使节调笑着,“不过听说三年来各地求亲聘书都填满擎天峰了,江姑娘愿意让我插队么?”   “本姑娘可以让你代替我去站在队伍前头。”江云晚眨眼,“说来天狼不知道这些么?”   “曾找了个机会想告诉他的,但他刚到夜宫外就腿软走不动了,后来就不了了之让他继续当小弟了……”   雪使节捏着被角的手忽然一松,被子滑下一截。   “没事,只是手滑了。”雪使节想重新抓住被角,可手指不断颤抖,竟几次错过。   江云晚忽觉不对,握住对方的手,“怎么会这么冰?!”   再细细感知,金发女妖的内息都在崩泄,危如火苗上的蛛丝。   “怎么会,那几帖药喝下去,至少能吊住你元气……”   江云晚扒开被子,眼瞳一紧。   那副漆黑甲胄上破口嶙峋,大部分都像是箭伤。但此刻仔细看去,才发现伤口里还有灰色的气息残留,像是附骨之蛆,又像是留在肉中的箭头。   ――那是太古凶兽混沌的气息!   难怪金发女妖先前一直在被子里颤抖,她并非重伤体虚,而是混沌的气息阻止了伤口愈合,就像堤坝上的豁口。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应该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想尝试硬抗。”雪使节笑容虚弱。   “那你刚刚还那么多话!”不顾瓦罐翻打,江云晚把那些药都扫过来,还不断从袖中掏出东西。   “想着至少要把秘密讲给你,让你知道,你的发小其实很厉害……”   “不许说话!闭嘴稳气!”江云晚额头冷汗,心神极度集中,绷紧的眼瞳在药石中来回飞掠。   “没用的,我的药理不比你差。”雪使节摇头。   江云晚的动作一顿,骤然回身,按住雪使节的双肩,“有!还有办法!”   “什么?”   “把甲胄和里面的衣服全脱了!”   雪使节惊恐护住胸前,“你给我钱,还是,我给你钱?”   “你说过最古之蛇可能来自神明,而我体内也有那些祖园神眷的力量,说明我能容纳神明之物。”江云晚快速说:“太古凶兽是神眷中的极致,混沌气息也是神明之物!”   “胡闹。”雪使节已猜到办法,“再说这些气息不受控,无法轻易转移。”   “我能吞食掉这些混沌气息!”   “我不准。”雪使节一字一顿。   江云晚攥紧对方的手,“你说过在妖国的两个目的,再拖延就都没有了。”   雪使节沉默。   “或者你觉得一个君主战死的妖国,我能从大乱中活下来?”江云晚又说。   山洞中陷入沉默的僵持,只有火舌游曳,像是在灼烧江云晚的心头,时间所剩无几了。   “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收起来吧,味道混在一起让我头痛。”雪使节忽然道。   虽然不明所以,江云晚还是咬咬牙,转身收拾起来。   铿锵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回头,只见地上一堆落下的甲胄部件。   金发女妖跪坐在地上,被褥外露出紧致的腰肢。她似乎是因为寒冷而抱胸,向上看肩头盈润,锁骨纤挺。   没有了甲胄的限制,她的身躯又恢复了原本的曼妙。   江云晚愣住,刚才因为太急迫她才没想到,女妖遍身都是伤,混沌气息无法受控,要吞食自然会面临这种尴尬局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对方的身体,虽然记忆中在雪林里也见过,但那时大家还都是孩子。雪使节的肌肤素白,也确实会让人想起极北的冰雪。   冰雪上有许多猩红,那是凄美却致命的痕。   “抱歉,我无意让你难堪。”江云晚轻声道。   “那还有时间看?敢窥探妖皇的躯体,是要被挖去眼睛的。”雪使节低着头。   “你不是个假冒的妖皇吗?”   江云晚也跪下,扶住对方的双肩,对着颈下的一处伤痕口轻咬上去,去吞食里面的混沌气息。   确实是历经淬炼的躯体,凹凸间没有一丝赘肉,摸上去也润泽弹性。   “没差,等哪天转正后……就挖了你的眼睛。”雪使节忍着刺痛。   吸食完一处,江云晚忽然涨红了脸咳嗽,惊得雪使节去扶,但女子示意自己没事。   “好像喝了口烈酒啊。”江云晚按着火辣的喉咙,“但是成功了,这样能救你。”   女子忽然低笑起来,声音自嘲,“我之前玩笑说,自己像是个能吸引神明之物的磁铁,没想到是真的……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听着对方悲凉的笑,雪使节想抬手安慰,却又无奈地收回。   若都有嶙峋伤痕,心与身,哪个更痛些?   “……天阴了。”雪使节忽然望着外面。   江云晚下意识看过去,不知是妖气所致还是真正的乌云,外面的天空黑云翻滚,狂风在山中呼啸,相比起来山洞倒像是温暖的小窝。   一只纤长的手忽然勾住了江云晚的脖子。   江云晚随那只手倒下,倒入微凉却柔软的躯体上。   锦罗被褥扬起,又悠悠盖住两个女子的身影。   山洞中安静下来,只有火堆空自燃烧,试图烘暖这片空间。 第七十二章 我想也是   (Ps:因为每天都是单数章结尾,看得作者强迫症实在忍不住,所以今天两章合一块来调整了,嘤嘤嘤~~~)   荒野幽邃的山。   春风中一道身影倏然浮现,水木郎带着血水落下,但又脚点山巅回身。   血红的画卷飞起,巨大的荒骷髅从天而落,它的两胸肋骨中塞满人头,眼眶中也是两颗人头滴溜溜转着。   邪异的气息横扫,但水木郎不看一眼便继续前奔,他在崔巍的群山间飞掠。   刺耳的声音爆发,如同雷霆化作长刀斩下。那只与山并肩的骷髅被竖劈成两段,铁甲氅衣的驺公闯过那些抛洒的头颅,踏过水木郎的足迹。   这里是**河山的一角,他们已不知追逐了多远,像是天涯海角也不会停下。水木郎甚至仍挂着笑意,像是来游山玩水的,虽然不知他蘸满鲜血的十指,还能画出几张图。   又是一张画卷被扔出,水木郎随手抓向旁边的春风,噙着笑意的嘴角忽然一僵。   狂风卷过氅衣,驺公接连斩杀数个妖邪,却在一座高山停住。   这里遍是参天的古木,水木郎站在山腰的一棵树顶,竟像是在等他。驺公落在山顶的树上,两者错落相对。   “本以为大局落定……驺公,我们这又是在追什么呢?”   水木郎望着驺公,将从风中听到的传讯说了。   山中无言良久,只有风卷春枝。   “这便是陛下的气数不绝么?”驺公忽然说着,“那么,你们发现陛下的踪迹了吗?”   “近在咫尺了。”水木郎说,“陛下的气数不绝,你我就该让他绝,再论其他。”   驺公点头,“你调动你的,我调动我的。”   得到了满意答复,水木郎却仍僵在树上。因为驺公身上的杀气丝毫未松懈,像是酝酿的雷劫,他动根手指都要招来天威雷霆。   “驺公何意?”   “我一路上想了些,我们能暂时趋同,却是循着不同的信念暂时同路。本公决定的妖国未来中,容不下你这样的危险,甚至你比陛下更危险。”驺公眺望王庭方向,“这么远的距离,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儿郎们去决定未来,你我便继续决定生死吧。”   驺公以某种秘法传令后,回过头来望着水木郎,“如何?”   “……驺公霸道如此,好像我没得选。”   水木郎也随手在春风中写出几字,笑道:“敢不相从。”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妖脚下的古木都倒塌。   两道飞影斩破喧天的烟尘中,再度消失在群山万壑中,像是两道纠缠的雷霆,不死不休。   ……   春风吹度几千里,把那些森然的话语洒向战场。   苏卿卿踏出夜宫的暮色,手中提着衣袍华贵的女孩,若没有她在,这位最年轻有为的王公也要成为最年轻殒命的王公了。   暮色之外是更鲜红的乱世,街角有积血漫过来,整个王庭糟乱胜过战场,让女孩瞪大了眼睛。   “披甲执刀的反叛者,混入王庭的隐山信徒,还有诸多倒戈的勋贵……”腰阔肚圆的黑白熊罴也走出暮色,遥望各处硝烟,“势如累卵啊,咱还真没见过这场面。”   “不止是反叛……”苏卿卿眺望那些在街巷中追杀的身影,王庭中本就鱼龙混杂,矛盾与仇恨就像积火,现在这把火也被有心之人点燃了。   “那个老礼官不是召集各部堂去平叛反击了么?”被提溜着的女孩挥拳,“青丘夫……我母亲说王庭是用铁和血打造出的暴力机关,掉几颗齿轮也能运转的。”   “小丫头,咱现在教你为王者的第一课。”宝熊王公弯腰比手指,“人世那边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治国也是如此。虽然不在此刻不必在,但王庭这个机关能否发动,发动后有几分力,都要看他平日里养出了怎样的势。”   “看起来宝熊王公没什么信心。”苏卿卿问。   宝熊王公正要回答,远方一座高楼在硝烟中倾塌,喊杀声沸腾起来。   确实已势如累卵了。   苏卿卿和宝熊王公对视一眼,两者并肩在中轴大道上前行,在混乱的长街上越行越快。   “我确实没什么信心,只是也不解,你是何时被陛下养起来的?”宝熊王公问。   就在之前观星楼钟声响起时,夜宫中的大议也终止了。关了一批甚至杀了一批,那位三朝元老率先稳住了局势,已经召集着护庭各部,带着王庭全力运转起来了,勤王的诏命也都已发出了。   虽然场间还有两位王公,但王公入庭不带兵马,这样的倾国之战他们反而作用甚微。   唯独有一事出了缺漏,就像机关上少了核心的齿轮:   城外最难处理的便是风防巨人一族,王庭对此虽有预案,布置有对风防族的兵器,但掌握兵器枢纽的军官显然也叛了,带着枢纽藏在兵甲重重的地守阁中不至。   这件事最后由苏卿卿接下了。   “宝熊王公不也接了守城重担么?我的理由与王公一样。”苏卿卿闪过一柄钢刀,将躲在人群中的暗杀者踩翻在地。   已经分不清这是隐山的杀手,还是城中的乱兵了,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妖族。   乱战至此,妖族们狂暴的血都被燃起来了。   “咱倒想一走了之,可王庭若倒了,咱估计以后就得在神国活着了。”宝熊王公随意拍碎一个暗杀者,“那可是个竹子都不长的地方!”   苏卿卿笑,眺望着远方的南门牌楼,“城中应该还有一两个未撤的王公,您不去找他们帮忙么?”   守城兵器未启,阻止风防巨人的重担,自然落在了宝熊王公身上,这位九族中最不喜征战的王公。   “都是些指望不上的墙头草。”王公沉声呵笑,“何况养势与养士,我对陛下都没信心,公卿们的忠心比养士更难。”   “小丫头,死得太早可是要丢我们王公的脸啊。”宝熊王公朝忽然晏小雪一指。   “你是看不起我么?”晏小雪挺起腰身。   宝熊王公大笑:“现在教你为王者的第二课,要想装气势,先从自称拿捏起吧!”   整个街面都被踏碎,宝熊王公高高跃起,几乎贴着护庭大阵朝南门牌楼而去。   苏卿卿则狐尾横扫,带着晏小雪走到了一条偏巷,将她放在地上,伸出了两根手指。   “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是就跟在我身边,二是帮我……”   晏小雪直接握住对付第二根手指,挺起腰身道:“你是看不起本公么?”   ……   望着晏小雪跑向城东的身影,苏卿卿无声叹息。   势如累卵,王庭的妖皇都赌上去了,青丘的王公也不得不跟着赌了。   苏卿卿快步出偏巷,再度在狂乱的长街中疾行。   在大议刚停下不久,夜宫便收到了一条暗卫拼死带回的讯息,才知道那座春原上发生的一切。   虽然除了高层外还秘而不宣,但整个王庭火力全开其实就是为了这传讯。毕竟王庭还能死守,但妖皇若死,妖国就要真的分崩离析了。   而即便要撕开一条口子出援,也先要守住王庭才行。   随着长街上的乱兵越来越多,苏卿卿也愈发不耐,狐尾挥动间,脚下踩着鲜血而行。   那道暗卫带回来的讯息中,没有江云晚和雪使节的消息。   是啊,正常来说,她们两个应该正在妖梦乡中,说不定还凑巧避掉这祸乱。   但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苏卿卿的心跳便如擂鼓,好像,自己要永远失去什么了……   最后一个暗杀者被刺死,苏卿卿已在西城区深处,来到了一座高大的朱门前。   “云晚,等我……”   苏卿卿推开了朱门,门后面是条狭长的窄道。   森然的甲胄铿锵,獠牙闪耀着冷光,窄道中站满了气息强悍的妖怪,像是把守地狱的恶鬼们。   两面都是高不可逾的墙,窄道直通名为地守阁的殿群,那里是王庭的城防核心之一,却已被敌人所占。   “隐山?”苏卿卿问。   没有妖怪回答她,只有冰冷的杀机流淌。   “很好。”迎着望不到头的群妖,苏卿卿走入窄道,腰肢轻摆,朱红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   “在我动手前,还有谁想退出的?”   ……   洞外风声呜咽,明明是午后却不见天日,粗粝的洞缘像是兽牙。   紫衣美人跪坐在火堆旁,金发女妖枕在她的膝上睡着,被褥滑落出女妖的肩头,白白软软的。   篝火静谧燃烧,时间仿佛停滞。   石壁上一滴水珠落下,清脆有声。   雪使节倏然惊醒,伸手便要斩去。   紫衣美人握住了她的手。   望着燃烧的篝火,雪使节松口气,虽然呼吸还很虚弱,但至少稳定下来了。   “没事的,你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江云晚睁开眼睛,轻揉金发女妖的鬓角。   “你怎么样?”雪使节问。   “嗓子有点痛。”江云晚笑,一边给雪使节盖好被子,“把我折腾得这么厉害,等下客人记得多结些钱哦。”   那些混沌气息全进了她体内,但除了喉咙火辣,竟再无异常,不知该是喜是忧。   江云晚揉了揉左肩后边,“王庭援军未到,我们现在哪都去不了,再睡会儿吧。”   雪使节摇摇头,翻身对着江云晚,碧绿的眼瞳溢满笑意,“你没彻底妖化也算有好处,不然哪来这一双大长腿给我枕?”   “可能,是我潜意识地抗拒吧。”   江云晚又想起泉水中做的梦,若照常看,她本该彻底妖化,那样或许能真正到天元。但就是心里还有眷恋,那种执念反而让她破境,破境与泉水协同让她活了下来。   “其实,我也利用了带你来疗伤,来诱驺公他们动手,驺公任由各族反叛的消息传来,我反而倍感期待。”雪使节轻声说,“本以为你在泉水中闭关至少要一个月,自己那时已处理好一切了。抱歉,让你也陷在局中了。”   江云晚心中一动,对方究竟废了多少心血,“你能再现承命妖皇的修为,又怎么会落败?”   “神通发挥的时间有限,又面对邹公和隐山,所以我用了妖皇至强的镇敕之术。那本来是我的极限,不知为何这次竟没有撑住,随即便一泻千里。”雪使节轻声说,“九成,终究只是九成,时也,命也。”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江云晚想了想,“或许那位承命妖皇,真的选了你做继承人。”   妖国与大周不同,能统御亿万妖族者也必是至强者,易鼎时血腥,想要宗亲继承却更不易。   “……那夜宫就真是永久的牢笼了,所以我才不愿坐那张大辇。”雪使节笑,“把年号改为隐王,也是我为发泄下小小的不满。”   隐王,隐于山水间的君王,也是隐于面具后的君王。   “但你戴上面具后,看起来可是霸道杀伐,雄心捭阖啊。”   “厌恶约束不代表没有雄心,甚至我确实有野望。”雪使节朝洞顶伸出手,“我向往自由,所以从雪林来到妖国。我喜欢妖国,所以想要让它存续,我也讨厌以众生奠基的神国。权柄是实现这些的工具,没有王位我也会做下去……”   听着淡淡的话语,江云晚眼中这个漂亮的女妖,和那个车厢中披着罩帽的帝王,两者渐渐重合起来。   “好了,陛下的雄心万丈,还是保住命后再说吧。”江云晚笑着,拿来新调的一帖药。   但雪使节喝到一半时,忽然望向洞外,眉目如剑。   “他们来了。”江云晚也抬起头,外面的狂风忽然止住了。   “他们应该找不到这里的,怎么会?”   “……是混沌的气息,他们能寻着混沌的气息追来。”江云晚想通了什么,起身向外走。   “可是混沌的气息已经被你吞食……”雪使节愣住了。   江云晚的左肩后有个极小的伤口,里面竟有森然的混沌气息在肆虐,江云晚一直在瞒着她。   是最后一支混沌之箭!   雪使节裹着被子站起来,难怪江云晚坚定能吸收混沌之气,她自己身上已经有过试验了,足量的混沌之气让她到现在都没吸收完。   可即便混沌之气不危及性命,那细深的伤口依旧可怖,她又在忍受着怎样的疼痛?   雪使节要说什么,但江云晚旋衣回身,手指点在对方眉心。   “外面交给我,好好休息。否则即便情况危急,你也帮不上我。”   ……   走出深邃的山洞,把火光抛在黑暗中,江云晚迎面腥风煞气。   天空像是怒涛的大海,大地上密布的青黄小花们都俯下,弧形的地平线站满黑影,他们是天与地之间的枷锁,拦着后面如潮水般的群妖。   江云晚望向三丈之外,白夜叉独自拄着长枪,像是奋力钻出土壤的毒刺。   群妖静默无声,仿佛能闻到血腥味,原野上的妖气渐渐浓郁起来。   静默中白夜叉终于开口:“你和陛下……”   “只能活一个?”江云晚柔媚笑着,“那我可得回去和陛下商量商量了。”   “你和陛下,都得死。”白夜叉说。   “我想也是。”   江云晚点点头,长剑自袖间滑落。 第七十三章 大舟将覆   王庭。   绚烂的光芒在大阵外狂舞,像是彩虹的纱幔从天而落,下方以赤红为底。虹光是漫天的妖法和神通,赤红则是大地上浮起的鲜血。   随着夜宫反应过来,护庭各部开赴王庭外,成百上千的尸骨在垒起来。   隔着光膜都能看到那些飞掠的血影,但王庭内更加汹涌,不断有进攻在某个角落发生,随即又被平息。   水木郎说得没错,隐山二山卫部是妖国开出的恶之花,它的触须早已伸入妖国的各个角落。   徐宫侍在王庭的大街上狂奔,扒开拥堵的妖怪们,奋力向西。   “你在做什么?夜宫不是这个方向,我们要去为陛下报信。”灰头土脸的暗卫跟着。   “暗卫的制度我了解,回来的肯定不止你一个。看这动静,夜宫肯定已经知道消息了。”徐宫侍说。   暗卫愣了下,当即回转。   “你又在做什么?”徐宫侍拽住他。   “既然不需要我传信,我要出去参战。”   “我这边更重要,跟随我,保护我!”徐宫侍喊。   “你在命令我?”暗卫眯眼。   徐宫侍怔住,虽然以宫侍指挥暗卫确实僭越了,但他是陛下身边的内臣,第一次被这样拒绝,“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我现在只愿杀敌,而不是做谁的护卫。”   “……不做就不做,咱们就此别过!”   徐宫侍愤怒地大袖一甩,挤入拥堵的街中。暗卫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后,也转身离去。   但徐宫侍还没走多远,几个凶徒见他身着宫服,提着刀剑便朝他围了过来。   “……救救救!”徐宫侍本想求救暗卫,才想起对方已离去,而自己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慌乱之下朝周围高喊。   疾风扫过长街,暗卫去而复返,撂倒几个凶徒后,拉着徐宫侍便往西走。   “说,你要去哪!”暗卫没好气道。   徐宫侍愣了下,挠头尴尬道:“我看过夜宫中的守城枢要,风防巨人本是守城之重,他们能这样肆虐一定是地守阁出了问题。看起来夜宫也没向那边遣军,我不放心。”   “你不怕死?”暗卫听了问。   徐宫侍默然,他扫视混乱的长街,独眼的妇人拢着孩子彷徨,成怪的大茶壶将一盘子小茶杯举在头顶奔逃,哪怕身上已经开裂,还有煤炭球那样大小的小妖们相拥痛哭。   到处都是生离和死别,光幕外的战场足以令人绝望,爱人们在硝烟中拥吻。   “如果王庭都没了,我未来还有什么奔头呢?”徐宫侍叹息,何况观星楼敲钟时他就像死了一回,现在反而多了丝胆气。   忽然间地动山摇,引得两妖趔趄。   “风防巨人们开始冲撞王庭了!”   徐宫侍高喊,暗卫也拉着他在长街狂奔起来。   ……   地守阁前街道寂寥,风中都是肃杀气息。   徐宫侍带着暗卫蹑手蹑脚地靠近朱红大门,里面静谧无声。观察聆听好久,在暗卫的催促下,徐宫侍终于小心推开了大门一角。   殷红浓厚的血滩从缝隙流出。   徐宫侍登时窜起,尖叫中搂着暗卫的脖子,后者茫然地拦腰抱住他。   朱红大门忽然彻底开启,黏稠的血蔓延长街,像是地狱的大门开启。   嗒嗒的脚步声在门后响起,徐宫侍更加搂紧暗卫,后者也全身一紧,仿佛面对将要走出地狱的恶鬼。   九条狐尾优雅摆动,白发高挑的女妖踩着血河般的地面走出,她身上的红衣也如血河,精致绝伦的面容让徐宫侍呆住。   ――若恶鬼们都是这般外表,那地狱早就人满为患了!   苏卿卿也没想到这里还有妖怪,打量了对方一眼,“宫中内侍?”   徐宫侍怔怔点头,“御前近侍。”   苏卿卿点头回应,“青丘驿馆司仪……前司仪。”   “这个会用吗?”苏卿卿抬起手,掌心托着个华美的玉磬。   徐宫侍仍怔怔点头,他一眼认出这就是地守阁的镇守之物。   “这个时候能大胆来,陛下养士还算不错。”苏卿卿随意抛出玉磬,“那就交给你了,我还有其他的事。”   徐宫侍慌忙接住,窘迫道:“我只是侍奉陛下的,不算士。”   “敢赴国难,便是高士。”   魅惑的狐妖已经朝南门牌楼去了,那里是敌军攻势最盛大之地。   但狐妖毫无畏惧,她的腰肢袅袅,步伐也袅袅,脚下踩出血色的印记。   暗卫抱着徐宫侍,徐宫侍抱着玉磬,他们呆呆地看着那蓬狐尾消失在视野中,才又呆呆地转向朱红大门。   门后的窄巷中积血如同小溪,残骸是溪中的石头,如果没有尽头那成堆的尸体作坝,想必冲出来的血河会更加汹涌。   哪里是夜宫没有想到地守阁,这狐妖独身便全灭地守阁中的敌军,她自己便是一支军队!   “现在,我们可以去夜宫了。”四目相对间,徐宫侍怔怔道。   暗卫甚至没有放下徐宫侍,抱着对方便朝远处的夜宫劲射而去。   沧海横流,大舟将倾,但仍有许多人想要力挽狂澜。   或者说许多妖。   ……   大地在震颤,越靠近王庭边缘越明显。   宝熊王公站在最南边的牌楼上,他的脚下是巨大的兽面浮雕,是王庭的象征之一。   再下面是血色的战场,尽头则是十几个风防巨人,而他们是破城的象征。   没有之一。   妖国从古至今的历史便是一部征战史,史册中从没有记载过哪座坚城,能抵挡风防巨人的进击,让人感叹还好这一族数量稀少。   王庭的兵力已开始不断投入战场,但叛军同样源源不断,且集中攻势在此。   大地震颤,便是巨人们刚刚在撞击护庭光幕。   宝熊王公瞥了眼开始稀薄的光幕,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城中发力,王庭便要破了。   “这城里又没有竹子又没有奶,你们何苦来哉?”宝熊深沉叹息,“又要掉几斤体重了。”   他从牌楼跃下,身形迎风见长,骤然化作比牌楼还要大的巨熊。   他的身躯呈黑白两色,耳朵和眼圈都是黑的,传说这是为了威吓敌人。但即便变大无数倍后他依然显得圆滚滚,皮毛呈现出毛茸茸的质感。   左脚刚刚踏碎地面,宝熊王公已然怒吼:“熊的力……”   但右脚还未落地,两只风防巨人便撞在他身上!   一路风驰电掣,交战双方被殃及无数,大地都如同被犁过。两道深沟的尽头,宝熊王公被顶在光幕上咳嗽,战吼都被硬生生憋断。   “趁咱不备,来偷袭……”宝熊王公双爪顶住两个风防巨人的头,他们全身都是铁铸般的肌肉块。   但更多的风防巨人已经冲上来,相继撞在两只巨人的背后。   宝熊王公被挤在光幕和巨人中间,浑圆的肚皮不断被撞动,本来威武的登场瞬间变成了一场角力,让他叫苦连天。   余光扫视间,宝熊王公忽然看到牌楼上站着个小小的王庭武士,在他耳畔边像只小蚂蚁。   “你有什么事吗?咱这儿……现在有点儿忙啊。”   武士急切行礼,“宝熊王公,夜宫让我来通知,他们已经找到了陛下的位置。是个叫兰丘的地方,就在王庭的西南部,一个时辰的路途,但现在王庭水泄不通……。”   “一个时辰啊,太长了……”   “王公是怕陛下坚持不住?”武士问。   宝熊王公与身前的巨人们相持,勉强推出条缝,吃力呼吸:   “不,咱是怕咱们坚持不住一个时辰啊。” 第七十四章 我会带你走   云积如山。   江云晚眺望远方黑压压的潮,比起春原上少了很多,应该是白夜叉带着速度最快的一组,跨山赶海而来。   这情形就像渔民驾船忽然遭了海啸,沧海之水悬如高墙,渔民本准备奋力一搏,却发现海潮悬而不落。   虽然眼前的海潮是那些强悍的妖族,悬而不落的是他们的刀剑和利爪。   “你在等什么?”江云晚看向三丈之外的隐山大将。   “但求一战。”白夜叉满身符咒轻动,“那日锁天关外,我未施展便败,心意不畅达至今。”   “但求一战?有彩头吗?”江云晚随意问道。   “胜了我,你们可以走。”白夜叉说。   “不是说我们都得死吗?”江云晚有些讶异,“隐山尽出,你能做主?”   “我只能保证在场的不会动手,其他几路正在赶来,你们胜了会有个时间差。”白夜叉拔起长枪,“但你们仍旧会死,逃出去也只是换妖来杀。”   “只为出口气?”   “若能得胜,便是我步入大妖之时。”   江云晚明白了,这是种下了心魔,所以对方弃部下不用而来单挑,心魔勘破便是桎梏勘破。   “没想到隐山也有醉心于武道的疯子,很好,我会带她走。”江云晚横剑身前,三尺青锋出鞘。   “不止为武道,也为名利。人族地象与日妖相近,他们说你这女子是地象修士第一,兼胜妖族,我不信。”   “因为我是女子之身?”江云晚饶有兴趣地笑。   “因为你是擎天峰陈未的徒弟。修道如修心,一个只敢满世间逃的男人,又能教出怎样的徒弟?”白夜叉淡淡道。   江云晚安静片刻,忽然不笑了,手中长剑反而收入鞘中,周身气息竟也下降到入妖梦乡之前的水准。   她以剑鞘末端直指白夜叉,“擎天峰,江云晚。”   面对女子的举动,白夜叉沉默片刻后平举出长枪,“隐山,白夜叉。”   长枪亮锋,长剑归鞘。   先出手的竟是常用守势的江云晚,她一步便踏出三丈,百折剑裹着剑鞘劈下。   长枪毒龙般刺出,和白夜叉的腰身绷成一条直线,是圆满如意的一枪!   但百折剑已带着剑鞘砸在白夜叉肩头,随即借力弹回女子手中。   圆满一枪的势头被撞偏,江云晚已欺身而入。   秋风悲回,擎天峰剑法中的基础一式。   这一枪竟成了白夜叉的唯一出招,下一刻他便陷入女子狂风暴雨的攻势中,久久不能抬手。   白夜叉手臂上的一张符咒忽然震落,周身气息高涨,他自信能防住女子的下一剑,然后便是反攻!   百折剑分出三道剑影,破了白夜叉身前的长枪,这是剑澜峰的“域中三权”。   白夜叉左臂符咒尽落,露出像是被烫过的赤手。   江云晚挥剑破之。   又二十张符咒落下,江云晚一拳击破。   白色的符咒不断掉落,像是洋洋洒洒的一场雪,白夜叉气息逐渐高涨。   但江云晚招式变化万千,从不周山所学到自遮月步中所悟的缥缈剑招。   破之,击破,再破,再破……   再破!   白夜叉狼狈倒退十几步,其势如山崩,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怒吼声中全身符咒都掉落,白夜叉的本体也确实如佛寺壁画中的夜叉,他的气息拔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刺出的枪锋狂舞,搅出的罡气像是风暴!   江云晚只是伸出了一只手。   白玉般的手伸入罡气风暴,也果真如白玉般丝毫未损,并在枪影中牢牢抓住了枪杆!   百折剑连鞘抬起,劈断长枪。   旋转,闪身,断枪刺入白夜叉的前肩,江云晚交错间朝断枪拍下,枪锋从白夜叉的后背刺出,鲜血淋漓。   女子在白夜叉背后止步,衣摆旋动间如盛放的紫罗兰。   丘原俱静。   “天元之下,我本就是天下第一。”   迎着如潮的群妖,江云晚淡淡说着。   这不是对白夜叉的回答,而是一句平静的陈述,陈述着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   问道而不争,是她身为朝千阳时便有的性情。   要争便争魁首,亦是她身为朝千阳时便有的习惯。   激战不过十几息,那些本来骚动的群妖,此刻都死寂下来。   死寂中白夜叉踉跄倒下,手中还握着半杆断木,他吐出一口鲜血轻声道:   “我输了,你可以带着陛下走了。”   大地忽然震颤起来,那是群妖的潮水冲下高坡,直朝江云晚袭来,令女子眉头皱起。   “你们在做什么?”白夜叉忽然断喝。   他重伤跪在地上,只是抬高声音便用尽了力气,但因为身体里的半截断枪,他腰身仍旧笔直。   “忘记我之前说的话了么?”   山坡上的群妖都站住了,他们默不作声像是波浪平歇。   但下一刻群妖便继续奔袭,这次是真正的决意,他们杀机纵横,喝声震天。   白夜叉僵在了原地。   一根极长的触须从山坡上袭来,卷住了白夜叉的腰身将他往回拉。   经过江云晚身旁时,女子并没有阻止,甚至对这结果没有丝毫惊讶。   时间仿佛变慢,两者目光交错,背景是那些越来越近的妖群,白夜叉神情沮丧,嘴唇翕动。   “抱歉。”   “武士之道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啊,何况如今。”江云晚淡然对他说。   女子纹丝不动,眼睁睁看着这个外表凶煞的夜叉被拉回本营,不知道若能活下去,等待着这个擅作主张将帅的又是什么。   天地早已大变,过去神明将每个修士视作炉子,现在整个人间都是座大铜炉,所有的规则和信念都在被熔炼。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江云晚侧眸望向那个黝黑的山洞。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那个赌约,但我说过,我会带你走。”   绚烂的光自大地升向天空,那是隐山群妖们放出妖法,率先抢攻。   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人。   可那是天元之下,天下第一人!   黑潮冲下高坡,在原野上席卷而来,天元高手见了都要头皮发麻。   花魁剑从袖中落入江云晚右手。   百折剑出鞘,花魁剑也出鞘。   狂风漫卷乌云,女子手提两剑,淡然朝狰狞的妖群走去。   她的青丝飘扬,紫衣猎猎。 第七十五章 进击   夜宫中暮色依旧,但已不见往日的宁静,到处都是奔跑的身影。   徐宫侍已经没空理会,凭着身份带暗卫一路狂奔,在夜宫中心的建筑群里攀登。   “怎么了?”暗卫看着前边停住的徐宫侍。   徐宫侍站在阶梯上眺望王庭,在某个角落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两个身影,他们不是作壁上观吗?   幻觉?   不,之前陛下似乎召见过他们……   徐宫侍摇摇头,带着暗卫继续向上。   最顶端便是大议的高台,大议早已中断,此刻徒留那九张王座,这里倒是僻静,只剩下周围高耸如枪林的建筑。   徐宫侍气喘吁吁,托起手中的玉磬。他也只是看过相关的文书,知道这里是启用玉磬的办法。   不是铜钟就是玉磬,我干脆出家好了……徐宫侍正要敲下玉磬,忽然破风声响起。   杀手一直藏在高楼的阴影中,直到此刻才如毒蛇突来。暗卫劈手便拦住对方,但破风声又起。   杀手竟然有两个!他们前后而出,显然是吃定了这一单。   只剩下徐宫侍惊慌失措,看着那团黑影突到眼前。   砰然响声,杀手软倒在地。   徐宫侍呆呆看着杀手背后,老人家须发皆白,正收回手中的拐杖,赫然是主持大议的三朝元老,他毕生向往的目标。   另一旁暗卫也解决了杀手,将两个一同踹下高台,即便摔不死下面也有甲士会解决。   “不必再看了,今日这么多势力,你也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和目的。”三朝元老捶着后背,显然用力过猛。   “您没事吧?”徐宫侍目瞪口呆,又问道:“您怎么会在这里?”   “若没个两下子,我能活这么多年吗?”老官员蹒跚走到高台边坐下,双腿垂在外面,“能做的都做完了,来高处看小儿辈杀敌。”   他的声音沧桑,望着同样沧桑的妖气,今日夜宫的妖气仿佛染血,“你还在等什么?”   徐宫侍回过神来,重重敲在身前的玉磬上。   清越的响声在高台上飘动,回应它的声音却如山崩。   那是周围的高楼在晃动,铁冑般的碎墙如暴雨而落,露出里面的肉体,声音在夜宫中轰鸣。   十几个高大的巨人站起身来,他们拍掉身上的砖灰,黝黑的肌肉仿佛铁铸,狂暴的力量藏在肌肤的花纹下。   夸族,据说血脉中掺有太古中某位巨人的血,如今已被视为传说,但绕是风防巨人,也不过是他们威名的继承者。   夜宫中的忙碌一瞬停滞,所有妖族都呆呆望过来,高台上的徐宫侍和暗卫也呆滞,唯有那位三朝元老还老神在在。   “他们一直与王庭有盟,但陛下几年前请他们入王庭驻守。”   徐宫侍一惊,虽然知道周围的高楼不许进入,但这些巨人是何时进去的?   “这便是对风防巨人的武器……陛下早就料到了今日?”   “陛下天资英断,我们只管做就是了,下你的命令吧。”三朝元老说。   徐宫侍高举玉磬,一手指着王庭南面:   “诛敌,御国!把他们一个不留地驱逐出去!”   夸族的巨人们奔跑起来,硕大的耳环在阳光中闪耀。   根本不需担心误伤,他们几步便跨过了王庭,冲入光膜外的战场。   大地震鸣。   ……   王庭以南的地形早已被改变,沟壑间是巨大的脚印,顶天立地的巨人们在其上角力,从肩膀到脚板间的每一层都有飞掠激战的身影。   宝熊王公在兽面牌楼顶上喘息,缩水的身躯上虽然不见伤痕,但皮毛光泽黯淡了许多。   牌楼另一侧坐着苏卿卿,她显然也经历过激战,狐耳无精打采。   “奶奶的,可算有人来换班了。”宝熊王公望着对面,“敢刺杀驺公的大妖,办事儿确实算利索。”   苏卿卿勉力笑笑,又望向战场,“驺虞族的大军到现在还未出现,总觉得有些奇怪。”   抛却大小各部不谈,此次反叛的主要是驺虞为首的四大族,但现在只见其中三族刀兵。   “不是听回来的暗卫说,驺公和隐山有分歧么?”宝熊王公撇嘴,也望向战场。   有他和苏卿卿两个大妖先后入场,王庭总算缓过一口气,那些夸族巨人也压制住了风防巨人们。   但这只是让王庭没有了倾垮之难,但双方的兵力正如洪流般冲入战场,战事陷入了焦灼。   而胜负的关键不在此地,时间,是拖不得的。   “再不打开西南边的路,咱门就可以给陛下叫魂儿了。”宝熊王公望向西南山间的关隘,那里盘亘着赫赫重军。   “开路需要尖刀,但是王庭精锐都被钳制在城下了,去哪里找尖刀来。”宝熊王公捂眼叹息,“咱是不是该考虑囤点儿竹子,然后跑到神明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时间就像指尖沙,流尽时王庭不败也败,敌人乐见其成。   不仅是宝熊王公,城关内外都气氛煎熬,包括牌楼周围的身影们。   有风在天空流转,送来远方的气息。   苏卿卿的耳朵忽然支起来了。   自始至终唯有她从未绝望过,她就像是阵前将欲参战的大将,让人觉得应该摆上美酒,再为她撑把大伞遮光。   “一盏茶时间。”苏卿卿竖起手指,仿佛大将拔剑,“再等一盏茶时间,熊公要的尖刀就到了。”   宝熊王公一怔。   “熊公不信?”   “不,我信了。”宝熊王公怔怔指向对面,“一定是有什么动静要来了,不然他们不会出动静。”   三个小小的黑点悬在对面的高山上,气息却如星辰般耀眼,那是对面坐镇已久的三位王公,却是准备入场。”   “一盏茶时间,怎样……都要拖住!”苏卿卿扶着膝盖勉强站起,“熊公还能战吗?”   “你杀了咱吧……”宝熊王公哀叹着准备起身。   “啊,抱歉,睡过头了。”慵懒的女声响起,“没想到一觉醒来大议终止,真到了这般地步啊。”   两妖一同回头,只见到一位遍体黑纱裙的窈窕女妖,她的脸上也遮着黑纱。   这不是初次相见了,苏卿卿在大议上便见过对方。   女妖旁边还有位高大男子,面色坚毅如磐石。   正是先前一直中立的两族王公,照宝熊王公的说法便是两根墙头草,根本不能指望。   “拦住他们就可以了是吧?”女妖一指对面。   “你们做出决定了?”宝熊王公诧异。   “我们可没要站在哪一边,我们只是愿意出手。”女妖王公笑着。   “嗯。”男子附和。   “只是前不久我们欠了陛下的一些情,或者说陛下开了很不错的价格,我们只是投桃报李。”女妖又笑。   “嗯。”男子符合。   “别嗯了!”   女妖直接将男子踹出,她紧随其后,两道气柱呼啸而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宝熊王公和苏卿卿。   宝熊王公摸了摸有撮呆毛的脑袋:   “陛下,什么时候这么……阴险了?”   他起之前的养势和养士之辩来,看起来陛下皆不差,甚至准备万全,只是总觉得冥冥中有股力量,将时局推到了如今的地步。   时也,命也? 第七十六章 一剑去两剑回   再等等,再等等……   剑光在妖潮卷动,鲜血随之瓢泼。   再等等,再等等!   紫色的衣袂在妖潮中闪现,上面逐渐血色斑驳。   王庭西南不知多少里的兰丘,原野上是铁色的漩涡,中心是那一袭紫衣,泼天的鲜血作为点缀。   江云晚不知挥了多少剑,真气已经见底。围攻的群妖足有近千,若非地形不足以让他们全部摆开,情况会更糟。   挥剑荡开一片妖怪,便又有后来者。长着两个脑袋的山鬼挥锤,女子终于慢了一瞬,但被击出的同时,她还击的一剑同样斩过大片。   连续沉闷的声响中,江云晚撞飞沿途的妖怪,双剑在地面划出极长的痕,才缓缓停住身形。   再等等,再等等……   女子擦过嘴角血迹,回望一直守着的山洞。   山洞中那位君主曾经说过她的一些后手,虽然起初是为防最坏结果,但那些后手若能起效,自己这里便不会孤立无援。   更何况,自己也有后手……江云晚的眼中浮过另一番景象,耳边依稀是震天的杀声。   “再等等……”   江云晚晃荡起身,像是对着山洞又像是对自己说。   女子的神情苍白,但妖怪们比她更苍白。短短时间里,围攻的群妖就少了两成。   这真的是个人吗?他们到底是在和什么战斗?   但妖血都已经沸腾起来了,只是片刻的迟疑后群妖攻势再起。   巨大的铁锤当头砸下,江云晚左手抬起,但因为肩后的箭伤一滞,让那个石磨般的重锤到了身前。   但百折剑忽然暴射而出,钻破铁锤和胸膛,将力士血淋淋钉在地上。   长剑倒转而回,落在江云晚手中。   “……小青?”江云晚不敢相信,刚刚分明是百折剑自己在行动。   “真是睡了好长一觉啊。”   青黑色的烟气散发,在旁边汇聚成一个玲珑女子,她的声音温婉,眉眼也温婉,朝江云晚伸出了手,“姐姐。”   江云晚呆住,从到了妖国她不知多少次的呼唤都石沉大海,小青的沉睡比她还久,却没想到会在这时醒来。   小心翼翼地,江云晚握住了绿裙女子的手,在真实的触感中拉她入怀,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这是世间最困难却又最牢固的相拥,只有剑灵和主人,才能这样轻易接触。   在渐近的厮杀声中,江云晚绽出笑容,“小青,欢迎回来。”   “回来的可不止我一个哦。”小青说。   群妖已在十步之外,但花魁剑忽然拔地而斩,像是轻灵而舞的雨燕,剑光成圆,斩出漫天狂血后折返。   秀丽的长剑避开江云晚的手,刺入她身前的地面,周围为之一静。   白色的烟气散出,化成一个虚幻的女子,无论样貌还是身形都和小青一模一样,除了玲珑身段上的白衣。   另一个小青?   不,不对。   “秦……柳姿?”江云晚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那一年的春天,这个缺月楼的姑娘在钱塘的动乱中身死,魂魄却与自己相遇,并阴差阳错成为了花魁剑的剑灵,到剑意圆纯时才会苏醒。   本以为要等很多年,没想到会在今日想见。   小青得意点头,“就是为了唤醒她,我才睡了这么久。”   江云晚扫视着双胞胎般的两个女子,与其说小青与对方相像,倒不如说是借用了对方的外表,甚至恩怨纠缠。   “柳姿,当年……”江云晚揉揉眉心。   “现在是叙旧的时候么?我可不想陪你们死在这儿。”秦柳姿冷冷地看过来。   江云晚一怔,在小青耳边问:“她怎么成了这个性子?”   虽然秦柳姿以前善妒心机,但到底还算是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   “大概是被剑气洗练久了,深受影响,有点回炉重锻的意思。”小青小声道。   想到三人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江云晚摇摇头,顺手提起两把长剑,“好吧,等尘埃落定,再来分清是非。”   一声娇笑和一声冷笑,两个女子分别化作青黑和白色的烟气,融入各自的剑身中。   两种不同的剑气骤然喷薄,江云晚衣袂鼓动,周身剑意更是节节高涨,令她剑意也高涨。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剑士苦求剑灵而不得,她却独得两个剑灵。   真正剑意精纯的剑灵,不仅能自御飞剑、提升其力,更能像现在这般与主人相合,剑气在剑体与主人间贯通为身外的大周天。   这样每一式都不再费力,滚滚不落,便是生生不息,如此便能再撑上许久了。   仿佛手提两只盘缠的蛟龙,尽管遍身伤痕,江云晚仍盎然放声,“再来!”   “别吵。”花魁剑中传来了冷淡女声。   江云晚讪讪收声,只是提剑再入妖潮,仿佛要卷起千钧潮水。   ……   王庭之南。   连串的火柱在山对面冲天而起,隐约能看到几个身影纠缠而去,山下的战场同样如沸。   “到时间了。”宝熊王公打了个嗝,放下半个身子高的水壶。他喝茶从来先嚼茶饼再灌水,比牛嚼牡丹好不了多少。   “是啊。”苏卿卿笑笑,她在狂风站起,手中最后一滴残茶被吹落,许久后才落到地面。   啪嗒。   大地忽然摇晃起来,东方天空的乌云也变了,扭曲又妖娆,因为它受了下方妖气的影响。   战场的潮水被撕开了,数只巨大且漂亮的狐狸撕开了阵线,九条尾巴搅动烈火和冰霜。他们的身后是尾数不一的狐妖们,率领着红叶山的各色妖兽,铺天盖地而来。   那果然是把尖刀!   晏小雪站在最前面的火狐头顶,抓着对方的一只耳朵,仿佛驾着战车。她哼哼笑着,对着西南方的关隘趾高气昂,犬牙闪闪:   “随本公冲呀!”   “喏!”   回应声山呼海啸,狐族武士们驾着牛鬼车在上方驰骋,战线从天空到大地,敌军的防线全都如热油般融化。   “红叶山到王庭,怎么会……”宝熊王公明白了什么,望着苏卿卿,“你是怎么猜到今日的?”   “我没猜到,只是模糊有个感觉,只是有个决心。”苏卿卿想起到王庭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个死在她怀中的狐妖,想起被她亲手清洗的驿馆。   “任何伤害青丘的,都该付出代价。”狐女一字一顿,“以血还血,千倍偿还。”   三天前大议开始时,隐约预感到乱局,她便操纵一根狐毛去了青丘驿馆,之前便是让晏小雪去接应。   风雷未起时,已有青萍暗动。   “明暗并起,狐族,有望回青丘了。”宝熊王公轻叹,看着苏卿卿和晏小雪。 第七十七章 时也,命也   交战双方都未料到搅局者,但在王庭的统一指挥下,以青丘为尖刀,王庭精锐浩荡随后,像是螺旋的钻头在西南方势如破竹。   但攻势在西南雄关下受阻,明明只差一线,王庭所有力量尽出,漫山遍野的妖潮却巍巍不倒。   所有人都知道此战的关键,妖国的未来,不在王庭是否陷落,而在那位君主的生死。   “来不及了……”宝熊王公勉强站起,他和苏卿卿都已是强弩之末了,但也只能一试。   宏大的吟诵声忽然在山的背面升腾,听起来是清雅的女声,却又像成百上千的大钟在轰鸣。   轰鸣声中山体开裂,雄关倾斜。   随即西南整座高山都倾塌,两道兽影从背后撞出,咆哮着撕开防线,它们几近山头那般高!   银白的巨狼和漆黑的巨豹并肩,它们体表流淌着金色符文,共同睥睨着战场。   小小黑的头顶李幼念飘渺如仙,她只是朝那些惊惧的眼神笑笑,便继续念诵加持的法咒。   而在关隘的废墟上,不断有魁梧的妖族将缺口扩大,并顺手向踉跄的守军敲闷棍。他们是东境一带的黑道,敲闷棍装麻袋之类的动作简直行云流水。   “竟然真的赶上了。”苏卿卿也有些意外,随即解释:“那是……我请来的助力。”   “人族的修士……”宝熊王公一惊,“她到底是何身份,能出现在这里。”   “她是,嗯,开连号青楼的。”   苏卿卿笑着跃下,在狂风中化作巨大的白狐,朝行将崩解的西南关隘攻去。   “青楼……妖国有分号么?”   宝熊王公也嘟囔着跃下,化作魁梧的熊罴,敛着最后的气力朝关隘奔去。   胜负要分了。   关隘仿佛是泄洪的闸口,狐狸和黑帮们镇住两头。   王庭的武卫们浩荡而出,剑指西南!   ……   兰丘。   剑气在妖潮中肆虐,矫如狂龙,切碎血肉。但剑气的主人也倒飞而出,撞碎了山洞旁边的壁垒。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成百上千只手,隐山群妖中不乏匹敌地象修士的日妖,亦不乏觉醒神通的天眷者。   鲜血顺着衣摆滴落,江云晚像是从血河中被捞出。真气见底,遍体伤痕,最要命的还是左肩后的箭伤,拖累了她的剑势。   女子忽然朝洞口抬手示意。   山洞内侧的阴影中,雪使节换上寻常衣服,虚弱地扶着墙边。   若非江云晚阻止,几次她都要冲出来轮换了。   乌发低垂间,女子忽然笑起来。   何止是笑,她按脸大笑起来,笑得狂放恣意,眉眼狰狞,笑得朝前方的群妖咆哮。   “我,做到了……”江云晚收口气,看向阴影中的雪使节。   分身李幼念正带着王庭武卫朝这里来,那是她布置了许久的一子。她真得撑到了这一刻,即便其他路的追兵到此也没用了。   这场波及万里的战局,已经落子为胜了。   她说过会带对方走,就一定会带对方走,她承受不起食言的代价。   阴影看不清女妖的神情,但显然也松了口气。   江云晚强提口气,手提双剑,踏出步步血印向前去。   这一批还活着的妖怪只剩三成,都是实力强大的日妖,但他们已经断了杀死江云晚的念头,只求能将她困在这里。   但就在群妖惊惧,江云晚举起手中剑时,她却忽然愣住了。   ……   兽足踏断狂风,逶迤的黑影在群山间呼啸,那是王庭武卫们骑乘奔驰,上方还有飞妖如云。   黑豹在队伍中心飞驰,李幼念侧坐在它身上,敛去额间的发。她和海棠落入深崖,休整后便带着小小黑回东境了,这本就是计划好的一环。   她们不仅带来了约定好的东境黑帮,还带来了伤势痊愈的天狼,后者死缠烂打跟了上来,现在也正在战场上拦截追兵,一边抒发着养伤日久的苦闷。   王庭前的战场复又僵持,但冲出这一支武卫便够了。   前方两山夹出隘口,这是通往兰丘最近的路,过了隘口就是只剩百里了!   磅礴的黑影从天而降,百万顷的土石飞起,最前方的武卫们像麦秆般飞起。   高逾山脉的身躯上尽是玄奥的纹路,那是比狮虎更英武的身姿,铁一般的尾鞭甩动,有的还背生双翼。   异兽茫茫排开。   驺虞,抛去个体不论,他们才是妖国最强盛的族群。   传说驺虞是古时的仁兽,它们确实也没主动进攻的意思,却牢牢封住了隘口,天空都被截断。   飞驰的军队强行停下,迎面驺虞们威严的睥睨,妖国中也唯有他们,能挡住王庭不顾一切的武卫。   但武卫的将帅只是愣神瞬息,下一刻便怒声而起,带着武卫们咆哮冲锋。   烟尘中小小黑不住回头挑眼,询问女子咱们也上吗?   但李幼念只是怔怔仰望,“驺公,这是你的最后一子么……”   善于阵法者必也精于算,转瞬间她已经算出结果。   来不及了。   ……   来不及了。   在驺虞一族面前,王庭武卫即便不败也赶不过来了。   兰丘之上,远处的群妖还严阵以待,江云晚已缓缓收剑,她比群妖感知得更快更远。   整座兰丘都震动起来,远方的天际线被铁色的洪流覆盖,从四面八方卷了过来。他们来得缓慢,每一步却像是齐步踏下,地面都在龟裂。   不是先头部队,而是真正的追兵到了。兵过一万,无边无沿,却不知道这漫山遍野是多少只妖。   天空的乌云随洪流前移,妖气浓郁近乎实质。看起来洪流赶到还需要些时间,但去路都被封堵,已成困兽之斗了。   所有准备都出尽了,王庭那边大抵也穷力了,此刻即便两个分身加上本体也无济于事。   终究,是棋差一着。   近处那些妖怪还在发愣,江云晚已经走回到山洞外,和里面的女子对望,像是作别。   她背后的群妖终于反应过来,有援军在压阵,群妖呼啸而来。   “只差一点我们就赢了。”江云晚忽然笑了,“这是不是你说的,时也命也。”   雪使节沉默,抿下嘴也笑了,她蹒跚着向外走,准备和江云晚并肩打完最后一战。   “但是我不信命,这也不该是你的命。永远,不要认命。”江云晚对着山洞抬剑,然后斩了下去。   落石滚滚而下,堆在山洞前。洞中那些开凿的剑痕也明亮起来。   从最开始江云晚就没想过让雪使节参战,她的伤势太重了。而开凿的每道剑痕便是一道阵意,合起来便是座大阵。   隔着落石相望,雪使节骤然明白了对方要做什么,脸色苍白地朝洞口挪挣扎,“云晚,你不……”   轰然声响中,落石彻底封死洞口,其上金色的剑痕流淌。   一道石墙,隔绝两界。   江云晚仿佛站在彼岸,那是绝不能跨过的界线。   肃杀的天地间只有灰暗,大地上铁色的洪流在汇聚。   铁色的中心出现一点金色。   那是山洞之前,铜金色的骨质涌出,将女子彻底吞没。 第七十八章 地狱的君主   徐宫侍带着暗卫跑下高台,直登上陛下常夜饮的望台,这里才是王庭的至高处,冷峻的建筑都匍匐在脚下。   “看。”   或许带着炫耀的心思,他想让这个桀骜的暗卫,在这里看到大胜的场景,看到自己平日陪伴陛下所见的风景。   暮色的嘈杂中已经隐隐传来欢呼,经过艰苦合战,王庭武卫已浩荡西下,奔赴御驾。   即便王庭外还在鏖战,但只要妖皇能够归来,王庭只会从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   暗卫却忽然挑眉,“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徐宫侍侧耳聆听间却愣住了。   欢呼声忽然停止了,就连嘈杂都消失,整个夜宫寂静无声,所有妖族都在看着某个方向。   徐宫侍怔怔走到望台边缘,西南天空的尽头,漆黑的天云下垂,雷光像是千百条蛟龙在涌动,让整片天空都像在开裂。   忽然间徐宫侍也听到了那道异响。   那是道心跳声。   心跳声越来越强,仿佛天地间的战鼓。   天地异象,有什么存在降生了……   但那究竟是天地的愤怒,还是朝贺?   ……   兰丘。   铁色洪流的奔腾像是被凝固,山洞前残存的妖族们正蜂拥而起,利爪撕向那位女子,画面在这一刻定格,天空的雷霆还在扭曲。   只有那滩铜金色,在逐渐吞噬如玉的美人。   “啊……还是逃不掉啊,本来已经下过决心了。”铜金色骨质的流淌中,女子轻声说着,“我这又算是认命么?”   声音在迅速低沉,可那自嘲的语调又带着哀伤,让袭来的群妖觉得心惊。   但在仿佛变慢的时空中,他们只能看着女子转身,看着她身上的骨质在凝固,看着她探出利爪。   于是漫天血花打破了画面,崩碎的血肉中时间重新流动,只剩下一道身影站在血色的雨中。   铜金色的骨质正在凝固为全新的躯壳,躯壳中那颗心脏高速泵动,将滚烫的血液和磅礴的力量送往全身。   江云晚没有去看自己的样子,妖梦泉中她才从逃脱噩梦,现在仍被噩梦追上了,大概再也无法醒来。   能感觉到心神在沸腾,至少在失控前,要把最后几件事做完。   她朝已经封闭的山洞抬手,平常难以企及的阵法勾指间完成,八方万象这一刻在她眼中都是简单的线条,其中几根线条牢牢封住山洞。   随即她又不顾双剑中剑灵的反抗,强行布下封禁后,将双剑对着王庭的方向掷出。   天地间闪过两道惊雷。   ——这些封禁不是为了阻挡敌人,而是为了阻拦她自己,当然越远越好。   变化正在完成,江云晚闭上眼睛,意念顺着天空的裂缝飞驰,瞬间扫过数千里的山河。   这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领域了。   “找到你了。”   皮囊正在脸上蔓延,猩红欲望的唇覆盖过嘴边,江云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已变得威仪而惑人,就像梦中那般。   做完最后一件事,洪流已到前方,她停下了所有举动。   前所未有的力量降临,让她陡然觉得即便对上真正的妖皇,自己也不会败。   原来开启地狱是这么简单的事。   让妖气在陆府升腾,另一种力量从眉心沉降,仿佛天与地的碰撞,便胜过人间无数。   最后一丝变化也完成,江云晚睁开眼眸,血红的蛇瞳中只剩嗜血。   铁色的洪流已到了前方的山坡,最前方的妖族意识到天象的不对,可他们来不及停止了。   青紫的雷光照亮了他们的目标,遒劲的蛇尾撑起躯体,却又带着瑰丽的魅惑,还有金属般的森黑甲壳,和那些白腻肌肤上的妖纹。   “我主啊……”   前排的妖族们发出了窒息的吟声,作为隐山的信徒他们掌握着诸多隐秘的学识,却依旧无法形容眼前高挺的蛇女。   恶鬼,神魔?或者说蛇蟒中的女皇?   停下已经来不及了,女皇张开了甲壳狰狞的双臂,像是起于大地的十字,要降下审判。   下坡的路仿佛是在通往地狱,后面不知所以的群妖席卷着前方,铁色的洪流撞击在了地狱的君主身上。   于是九天之云都下垂。   ……   妖国腹地的某处青山中,一支妖族队伍正在飞掠,他们身形魁梧,领头的却是位细挑女子,后颈隐隐有青红的纹身。   海棠忽然止步。   她和李幼念在中途分开,一直率领这支队伍像是孤狼般前进。   看到女子的异状,黄猿和巡山君都不由询问。   “那个方向……”海棠用力地按住脸,一边指着某个方位。   要彻底结束这场乱局,自然要从源头,有本体的帮助,他们现在可以直奔源头了。   她的脸色在狰狞和痛苦间变换,显然受到了本体的影响。   即便如今计划已乱,至少……   “撑不了多久,我就会……消失,不必担心我。”海棠咬牙坚持,“记住……不要贸进,要按计划……或者等待时机。”   队伍不过数十个妖族,去了王庭战场也增益不多。但他们都是巡山君和黄猿这样的精锐,这才是真正的尖刀。   以正合,以奇胜,大抵如此。   群妖互视一眼,终是拱手应下。   ……   偌大的丘陵带上已没有洪流了,洪流碎成血色的海洋,蛇形的妖魔在海洋的中心。   战场边缘的坡地上,白夜叉无力地躺在那里,体内的断枪已被取出。若非重伤撤下战线,他早与先锋部队一同覆灭了。   也有其他重伤的妖族在旁边,有的濒死间口中还不停呓语——过往所有认知被击碎,失心疯倒还算正常了。   眼前的一切也超越了他的认知,之前还令他敬佩的女子剑修,转瞬消失在那个妖魔体内了。   白夜叉看着战场中心,不,那是地狱的中心 ,地狱的君主正在施加刑罚。   他大概是隐山群妖中最好战的,但这是他第一次对战斗恐惧,甚至苦笑出来。   白夜叉颤抖抬起手,在狂风中写下最后一道讯息,随即用断枪捅穿了胸膛,鲜血泼洒在周围重伤的妖族身上,为他们恢复血气,他把最后的力量也献出来了。   “杀了她!”   白夜叉声带嘶鸣。   这已经无关自己的生死了,若不能阻止那个妖魔,一切都要被其吞噬了。 第七十九章 天地无用   天空到大地被分割成诸多方位,每个方位都被一位强大的妖族占据,他们时时变换方位,内外两层,像是天象仪般封锁住那个妖魔。   隐山并非许多世人所想的那样浅薄,他们是传承已久的势力,时光赋予他们底蕴,甚至有不弱于三大宗的镇山大阵。   可那又怎样呢?   岩浆与雷霆在天地间穿行,却甚至无法靠近大地上的妖魔,剑气在她周围构成禁域。   江云晚手中没有剑,但每根利指都胜过世间名剑。   力量仍在肌肤下高涨,她兴奋地松握双手。多么令人惬意的感受,此刻再普通的剑招,在她手中都能蜕去腐朽。   最令人惊喜的是,她现在还维持着清醒,大概是因为这已是第三次妖魔化了。   没错,自己能够掌握这力量,力量只是力量,只要自己还记得是为何而战。   这样自己甚至能维持住分身,控制妖国各处的局势,让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下!   女皇的脸已取代了她的本来面目,但她没有厌恶,甚至对其有些嫉妒。   不过没关系,既然能维持清醒,她就可以永远使用这具躯体,包括这张绝世的脸,还有这份绝世的力量!   忽然剑域破碎了一角,烈焰与风灾刺在江云晚肩后,即便没有受伤,这些微的疼痛也让她暴怒。   都是因为她左肩后的那道箭伤,才让剑域有了破绽,也让她感受到了疼痛。   隐山群妖像是受到了鼓舞,地面忽然碎成了蛛网状,无数条明亮的线交叉切割,但妖魔毫发无损。   江云晚闪现到某个位置,随意点在身前,空白的地方便显出一只女妖来。   巨大狰狞的蛛体,躯干却是美貌艳丽的女人,便是她操纵着蛛网。   苍影部的“影罗妇”,凶名与艳名同样在外的暗杀者一族,论实力比白夜叉也不遑多让,但江云晚只是抚摸对方的脸,女人惊恐的神情就变得痴醉,抬起青黑的唇向江云晚索取。   “唔……”   妖魔俯身间,美妇像是得到极致的幸福,酥软在妖魔怀中,像是要把融进对方体内。但很快她就翻起白眼,在欢愉的顶峰颤抖。   所有生机都被吞噬,影罗妇枯萎的尸体被妖魔随手丢弃。   江云晚轻动左肩,那处箭伤已经痊愈。   粗韧的蛇信舔过猩红的嘴唇,江云晚朝群妖露出摄人心魄的笑,但眼中最后的明光也被冰冷替代。   还好,她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而战。   当然是为了君临天下。   “来,让我们继续吧。”   ……   兰丘百里之外,激烈的攻防还在继续。   这里也注意到了远方的天象,武卫们更加急迫。他们不愧是王庭的精锐,攻势如同狂潮。   但驺虞们就像一座座高山,沉默地拦住狂潮。   而在武卫的后方,黑豹正焦急地原地转圈。就在刚刚,它身上的李幼念彻底消散了,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向前无路,回去又是王庭的战场,压力焦虑到让它掉毛。   黑红色的雷光忽然从西南来,粗大的雷柱席卷天空。   武卫和驺虞们都及时避开了高空,可远方的青山就没那么好运,数里的青山被拦腰扫断,像是有人拿着擎天的柱子碾过。   那是什么?   攻势都有些放缓,爆炸声中,攻守双方都朝西南望去。   那根本不是人间该有的力量。   ……   乌云近乎黑夜。   血色的雷柱肆虐天空,妖国不知几千里都能看到那可怕的光芒。   某座遥远的青山,水木郎仰望天空,指甲快要刺破掌心。   他还在亡命途中,但驺公也会被这景象惊得停住吧。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水木郎面目狰狞,第一次陷入彻底的疯狂,他已经感知到了战场的现状。   明明只差一步。   他不断从袖中掏着什么,一边歇斯底里地咆哮,“二山卫大人,二山卫大人!快杀了她,快杀了她!”   深山中自然不会有回应。   但水木郎撒下大量的泥丸,那是二山卫大人曾赐给他的术式。   每个泥丸便代表一个部下,他对每个部下都做过后手。   “我来替二山卫大人杀了你,我来替二山卫大人杀了你!”   嘶吼声中,他割开了双腕,鲜血浇灌在地面。泥丸在鲜血中融化,随即汇聚成一张泥纸。   他趴在泥纸上,用鲜血如注的双手作画。   他平生作过无数的画,但都是收来世间最诡谲的传说为己用,而这是第一幅他自己的画。   血红的身影在泥纸上成形,像是要吸尽所有泥丸的生机。   撒豆成兵。   屠世的凶兵,这本是用来与妖皇同归于尽的预案。   “我来杀了你,我来杀了你!”   深山中只剩水木郎趴在画上,如痴如狂。   ……   兰丘之上,连破碎的血海都已经消失了,大部分妖族像是伏倒的麦田,只有少部分的还在惊惧逃亡。   尽管手段还未用尽,可兵败如山倒,便是如此。   但他们也无处可逃,第一道血雷轰出前,那个妖魔就封住了整个兰丘。   这连猫捉老鼠都称不上,根本就是蔑视万物的冷酷,是怪物的游戏。   又一道血红的雷柱横扫,绵延不绝的爆炸后,大地上已没多少站着的身影了。   虚幻的蟒角在额头前消失,劈啪的电弧也消散,妖魔缓缓前行,准备结束这场玩闹。   忽然江云晚停下了,她注意到了场间的变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好整以暇地等待。   随意勾动手指,战场上到处有零落的铁甲飞来,汇聚成森然的铁甲王座,江云晚慵懒地靠在上面。   “水木郎,我很期待一场旷世之战。”   战场掀起风暴,无论是生是死的妖族都化作乌泥般的流光,在天空汇聚成一道身影。   数十丈的火翼鼓动天云,中间的身影倒显得渺小,但气息却通天彻地。   那身影散发出浓烈的硫磺气息,赤裸的双脚滴落沥青,手中的长枪投下狭长的影子。   无论人妖各族,世上从不缺乏百川归海的聚力招式,还是要看究竟是怎样的江流汇聚。   而眼前这已称得上惊世骇俗了,那是整个隐山二山卫所部!   但妖魔却露出乏味的神情,“水木郎,只是如此吗?”   她随意挥动手指,天地间数以万计的水流涌出,汇成海潮般席卷而去。   长枪刺出,十丈外的海潮从中分开,但那道身影无喜无悲。   他像是杀戮意志的化身,对着江云晚冷酷地射出长枪,沿途的土地都迸发出火柱。   长枪被江云晚随手打飞。   但长枪自行调转,再度刺向王座。   江云晚甚至能听到水木郎的狂笑,这是必中的一枪,万物都将在它的枪锋陨落!   于是江云晚伸出狰狞的利爪,就这样钳住了枪锋,然后捏碎。   前所未有的火柱冲天而起,铁甲王座在里面融化,蛇形的女皇直起躯体。   “乏了。”古朴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夏阁哀帝剑,大夏朝残存的气运纠缠其上,世间除了夏鲤这样的夏氏后裔没人能拔出。   但江云晚以狰狞利爪握住了剑鞘,然后上提,然后长剑出鞘。   她是掌握天地的君王,何况一个人世王朝的气运?   风云变色,剑光席卷天地。   江云晚已出现在火翼的身后,下一刻千百道延迟的剑光闪烁,那身影被斩成千百块掉落。   但平滑的切口流出沥青,碎块们在空中就开始粘连。   这近乎不死之身,即便天元中的大修士都会觉得棘手,但妖魔只是勾起猩红的唇。   “之前你曾分海,可这样一个污浊的怪物,也该在我面前分海?”   她骤然转身,收起长剑,张开了双臂。   眼前并没有海,只有一片血色的大地。   于是大地张开了裂缝,自中间被分开。   千百块躯体,连同碎裂的火翼都落入宽阔的鸿沟。   一滴鲜血自妖魔的指尖落入鸿沟,随即化作成千上万的蛇蟒,去缠绕和吞噬那些碎块。   曾经在红叶山中,她也曾用过这一式,那时她只化出一片小蛇,但眼下整个鸿沟都成了蛇蟒的繁殖池一般。   已经完成吞噬的蛇蟒徐徐化作黑烟,大地在蒸腾的黑烟中合拢。   一把剑,一滴血,兰丘成了整个二山卫所部的坟墓。   乌云下只剩下那个威仪的女皇,她张开双臂,像一个瑰丽的十字。   “隐山,只是如此。”低沉的声音在云层间飘荡。   妖国中隐山已灭。   那么,王座之前,还有哪些阻碍?   妖魔在空中远眺,望向远方的王庭。   片刻后江云晚又回首,看向那座天雷地火中都安稳如初的山洞,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的眼角忽然泛出雾气,像是要流泪。   天空中妖魔擦去锋锐眼角的雾气。   并非情愫涌动,她只是觉得困乏。   天地无用,不如来臣服,万物亦当如此。 第八十章 白骨之路   (Ps:两章合一,这样章节就又是偶数啦,啦啦啦~~~)   乌云卷山,闷雷阵阵。   兰丘是山脉蔓延出的丘原,山花烂漫,曾是踏春的好去处。但现在却像是被天神的大手犁过,深沟浅壑中尽是血污。   谁能想象席卷山野的铁色洪流,就被镇压在这片大地深处。   大地的中心一道竖痕,像是烙在流犯脸上的刺字,那是君王降下的惩罚,亦是隐山群妖的墓碑。   君王高悬天穹,雷光照亮她可怖又曼妙的躯体。   江云晚并不为其所动,这只是复仇的开始,凡忤逆她的都该死!   即便还有漏网之鱼,隐山二山卫所部也算是覆灭了。   但妖国还有座王庭,王庭还有个主人。   漆黑的蛇躯降在地上,江云晚向那座山洞游曳,堆石上阵纹闪烁。那是个能破而不能解的阵法,力量又与她持正。   那么再加些外力就好了。   江云晚再次召出夏阁哀帝剑,这把帝王之剑倒是意外之喜,令她很满意。   妖魔低沉笑着:“准备好臣服了么?我的发小。”   古老的长剑出鞘三寸,便有剑光席卷山体,落石纷纷,阵纹顷刻崩解。没有什么反应,大概里面的人早就虚弱到昏迷了。   再有一剑便足够了。   想到那个金发女妖,还有剥去衣服后的雪白躯体,江云晚眼中尽是炽热的欲望,蛇尾尖左右拍打。   但长剑拔出一半却停下了,江云晚望向西方,眼神睥睨。   她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气息,之前因为激战而忽略的某种气息。   那似乎本就是她的东西,正吸引着她去取,就像婴儿在呼唤母亲。   这种感觉让她心头愈发火热。   “等等再来予你恩赐。”   看了山洞一眼,蛇形的妖魔倏然消失,只剩下冷风吹动丘原上的血花。   ……   丘原向西再向西,妖国的深处。   妖梦乡。   两山中间夹出粉色的海,风过海面时,却有许多黑色的波浪,那些都是焦黑的桃树。   近半数的桃树都被烧得焦黑,血腥的风裹起桃花,撞在对面倒塌的山上又回头。好在敌人已经退去了,活下来的半妖们在扶起坍塌的茅庐。   雄壮的人马在桃林中仰望,根据消息外面的敌军也退走了,妖梦乡的精锐正在返程。   “他们撤去了哪里?”   人马的左蹄轻踏,想着那个不周山峰卿又如何了。   “他们有的去了王庭,剩下的,都被我杀了。”桃林中响起低沉魅惑的声音。   人马倏然低头,一片半枯半荣的桃花落下,桃花的轨迹后面是漆黑修长的蛇尾。   “你是谁?”人马全身的青筋都暴起,长戟举起间斩断桃花。   高挑的蛇女就站在他面前,乌发比夜色还浓郁,黄金织缕的发饰宛若冠冕,可他竟没发觉对方什么时候来的!   他以长戟锁准那张魅惑的脸,蛇女则手无寸铁,但巨大的恐惧仍吞没了他,像是蛮荒时的猎人举着根石矛对准巨蟒。   “受过我的庇护,却认不出我了么?”。   两只前蹄率先跪裂地面,人马竟分不出这是对方的力量所致,还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最后两只后蹄也跪下,他跪拜在江云晚面前。   人马想要呼喊,却发现影影绰绰的桃林后,半妖们一下子变得遥远。   这里像是成了独立空间,只剩下他和蛇形的女皇!   “是这里么?”   江云晚仰望那株巨大的桃树,吸引就是从桃树中传来,从山体中传来,不仅仅是妖梦泉。   她的额头出现虚幻的蟒角,暗红的电弧狂涌,骇人的雷暴在蟒角前蓄势待发。   人马的心头被绝望占据,他就在雷暴的去路上,但他的余光忽然注意到背后还有个人。   是那个渴望成妖的金发男孩!他跑过来要救自己!   长戟刺穿自己的手掌,巨痛中人马终于能够行动,他抱着男孩翻滚,下一刻血色的雷柱洞穿他刚刚的位置!   整片桃海都被洞穿,四散的桃花像是大雪,轰鸣声响中,雷柱一直洞穿到山腹深处。   人马惊魂未定地回头,只见到山底多了个巨大的洞口,黑黝黝不知道有多深。   窸窸的声响中,漆黑的蛇尾从他身边游过,鳞片森然又美丽,向着桃树下的黑洞前行。   人马彻底被这力量所震撼,根本不是这蛇女绕过了他们,是蛇女漠视他们的存在,就像两只蚂蚁从雷柱前逃离了。   这是何等的冷酷……   修长的蛇尾忽然探来,将他怀中的男孩卷走。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现在觉得做妖,才是最惬意的。”江云晚俯视着男孩,笑声惑人。   男孩被挤压在妖娆蛇女的怀中,与那张魅惑的脸呼吸可闻。可他只觉得恐惧,层层蛇尾缠绕中,他像是被捕获的猎物。   看着男孩的惊惧表情,江云晚忽然勾起猩红唇角,“你现在有个机会,我可以让你成为真正的妖,愿意么?”   “什么……机会?”男孩不敢去看那双冰冷的蛇瞳,只觉得下一秒就会陷进去。   “那匹人马是你的亲属吧?我给你一个选择。”江云晚捏住男孩的脸,强行让他看着人马,“杀了他,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大妖,或者作为屈辱弱小的半妖死去。”   像是有魔鬼在耳边蛊惑,男孩怔怔与人马对视。   但下一刻他便挣扎起来,“不做妖我照样能掌握命运,半妖们也该有半妖们的救世主,那就是我!”   “是吗?”江云晚锋利的指尖抚摸男孩,似乎就要刺进去。   但下一刻男孩就被丢在了地上,像是失去了兴趣,江云晚朝山体的洞口而去。   男孩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脸上的倔强消失,连滚带爬跑到人马怀中,拽起四只马蹄护在身前。   “别抖了。”   人马按住男孩,望着蛇女走进山体的破洞中。   那蛇女的性情像喜怒无常的君王,肆意玩弄他人的生死,大概男孩的回答给了她乐趣,才逃过一劫。   “这是何等的恶鬼。”人马长叹息,“世间从此多难了。”   天雷阵阵似是回应。   最后一截蛇尾也消失在洞口的黑暗中,狂风吹过,只有山顶巨大的桃树迎风不动。   ……   黑暗中有颤颤流水声,这里是常人无法抵达的山腹深处,冰凉的水流淌过冰凉的石壁。   狰狞的利爪探入水中,蛇形的女皇俯身在水上,丰盈的胸脯触碰水面。   她将冰水送入口中,旋即曼吟出声,蛇身欢愉地伸展。   这条山中暗溪就是妖梦泉,泉水在长龙般的山体中蔓延。直到尾端的山头,泉水钻破山石撑开桃树,却又霸道地不让桃树死去。   江云晚确定这泉水的力量属于她,只是之前她还未摆脱那个弱小的躯体,没有察觉到。   她直起蛇身,沿着泉水前进,狰狞的蛇信吐露。   既然属于自己,那就该重归于自己,成为王座的基石!   遇到阻碍她便伸出利爪,古老的山石像豆腐般粉碎,然后坍塌。   行了一段时间后,她在泉水的拐角处停下。   以这个拐角中分,前方的泉水中竟没有那种力量,只是寻常的地下水。   一切问题都出现在这个拐口,   尽管山体中一片暗黑,但在她眼中万物分明,每一片山石的走向都是很简单的规则。   “愚蠢的伎俩。”   血色的雷柱闪耀黑暗,轰击在拐口上方的空气,竟爆出盛大的光华。   模糊的声音响起,像是云雾消融,直到声音停止,血色的雷柱才跟着停下。   前方景色骤变。   巨大的骨椎悬在溪水上方,末端蹭着水面,于是其后的泉水被赋予了奇异的力量。   那骨椎像是某种野兽的尾椎骨,它向上到石顶,并嵌在山石中继续向前,蔓延进一个巨大的空腔中。   那里本是石壁,在血雷轰击后显出了本来面目,空腔幽深遥无止尽,修长的骨椎撑在洞顶。   难怪没有人能发现这山体和妖梦泉的异常,山体里有某种古老而玄奥的结界,它扭曲了事物的样貌,就像将另一个世界藏在山中。   眼前的白骨似乎只是尾椎的一小部分,那它的本体又该是何等魁伟?   “是你啊。”   江云晚忽然吐出这句话。   她没有关于这白骨的记忆,可她觉得自己是认识对方的,那种感觉轻蔑而厌恶,于是她的语气也轻蔑而厌恶。   那种感觉来自血脉,像是君主看着背叛的臣子。   轻笑一声,她进入空腔,将妖梦泉甩在身后。   那不过是条流动的珠链,前方才是巨大的宝山。   那是她的东西,现在正要物归原主。   ……   蛇女在黑暗中前行,她头上的尾椎骨已变得很宽韧,伸出肋骨一样的骨骼,撑起整个空腔。   这是条白骨之路。   江云晚忽然止步。   再向前一步,会有风。   阵道中风与水常常同在,这里已经离妖梦泉很远了,但她能够确定。这与直觉无关,而是万物运转都在她眼中。   别人来应该碰不上,那是只针对她的杀意,是某种远古意志的残留,她就像是在预知未来,那是还未发生的事,只要就此退去,就永远不会发生。   但远方的黑暗仍在呼唤她,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有趣,那让我来看看吧。”   蛇躯向前滑动。   水起,风生,狂风自极远处而来。   那何止是狂风,青色的狂流自黑暗卷来,简直是龙吟般的怒啸。   不,那确实是白骨的怒啸,她走得太深,让这具白骨察觉到了她。   蛇女也怔住了,那不是寻常的远古意志,那是太古巨兽的本能,于是杀意凝聚为狂潮。   头顶的白骨震动起来,周围的山壁也震动起来。那是白骨想要杀她,山石想要杀她,每一缕空气都要杀她。   那是沉积千年万年的仇恨!   “是你,是你!”   江云晚骤然咆哮,她仍没有记起什么,可心中的厌恶已经变为怨毒。那是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但退却已经来不及了。   青色的狂流席卷过她的身体,嘶吼中的怨毒变为痛苦,每一丝气流都像是带钩的钢刀。   她如今的躯体已是世间极致,却仍然被狂流撕裂,像是绸缎被钩出千万条碎屑,那痛苦足以断魂。   躯壳在狂流中撕裂又愈合,直到蛇躯烂如碎缕,融化间露出了里面的另一个女子,她像是被浇满黑红色的蜡汁。   江云晚在融化的躯壳中挣扎,她的神情在冷酷和焦虑中变幻,双眼中半是蛇瞳半是黑瞳,融化的躯壳又像是无数条蛇攀附着她。   “滚开!”   江云晚咆哮,不知在说狂风还是这躯壳。她猛然拉扯躯壳,狂流也已增强到极致,简直是场风暴。   痛苦的嘶吼声中,江云晚飞出躯壳,重重撞在石壁上。   眼眸宛若桃花,腰身下是修长双腿,她已经恢复了原本躯体。   明明之前那样痛苦,可此刻狂流吹过她的躯体,却只像寻常狂风一般。   杀意是在针对那妖魔。   白骨和石壁都已平复,而狂流又持续了片刻,直到妖魔的躯壳彻底崩塌,化作地上的一滩烂泥,最后化作飞灰消散。   狂流徐徐停止,末梢像是春风,然后消失无踪。   白骨之路恢复如常,只是抹杀了那个妖魔的存在。   山洞中彻底安静下来,江云晚靠着山壁坐下,这时才留下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地面上还剩一点灰烬,但她知道消散的只是躯壳,妖魔的力量还在她体内,像是摆脱不掉的梦魇。   伸手按住额头,江云晚大口喘息,呼吸冰冷,许久都没有动作,仿佛还在梦魇中。   记忆混乱一团,各种情绪在纠缠,江云晚甚至不知道这是哪儿。   但她仍拼命扯碎那些记忆,从中找到了一些画面,确定了此刻最关心的事。   她忽然大笑起来,畅意甚至癫狂的笑声在山洞中回荡,直到她用手捂住脸旁。   “还好,还好我救下了你……我答应过你的,我做到了……”   ……   山洞中一片黑暗,只有巨大的白骨森然。   虽然头痛欲裂,但江云晚已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   妖梦泉,白骨之路,太古而来的杀意……   但现在不是长考的时候,王庭还陷在如火如荼的战事中,山河一片动乱,而自己却在这不通天地的绝境。   不能停下,绝不能停下,她还在等着自己……   女子扶着石壁起身,回望来路。   自己是妖魔化前来的,即便能回到那个岔口,但最初的来路在经过后也已塌陷,很容易迷失在黑暗中。   她又望向前方,巨大的骨架撑起通路,撑天般的脊柱蔓延入黑暗深处。   江云晚随手扣下一块石片,石片扔在地上,尖端也指着前方。   只有这一条路了。   黑暗像是一层层帷幕,将两个世界阻隔。   江云晚忽然想起曾听过的某种神话,世界上有个名为塔尔塔洛斯的深渊,那是深埋在大地深处的冥土,也是地狱。   冥土被三重暗幕和三道铜墙隔绝,里面镇压着祸世的凶兽们,只有一条冥河与人世相通。   那不正像是妖梦泉?   “地狱的君主,就该回到地狱吗?”   江云晚忽然觉得,妖魔的躯壳破碎,是它冥冥中已经完成使命,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是通往地狱,还是通往结局?   沉默片刻,江云晚捂着欲裂的额头,踉跄走入那片黑暗,再无回头。 第八十一章 千万年的对视   黑暗中一点火光晃动。   女子在通道中前行,火折照亮她漂亮的眉,一块块巨大的骨节在她头顶闪过,紫色裙摆拂过山石。   强大的修行者本不惧黑暗,但她仍点亮火折,事实上她一直靠盯着火光前行。   她已经脱离了妖魔的躯壳,可她的心神还摇摆不定,像是在妖魔和江云晚的形状间变幻。   暴虐的情感犹如毒液翻涌,她的眼神时而无比冰冷。   妖魔化如同噩梦,但和前两次不同,她这次清楚记得梦中的经历,甚至包括思维和情绪。它们在脑海中狂舞,像是群蛇缠动。   江云晚转移念头,强迫自己思索些别的。   这里应该就是妖梦乡后,那座蜿蜒到天边的山脉,她在山腹的空腔中行走。   雪使节说这座山脉没有异常,那是因为空腔被古老的结界藏匿,连同里面巨大的骸骨。   泉中破境时她就想到这座山脉的不凡,山脉尾端孕育出了妖梦泉,尽头则是青丘先祖曾闯入的大山。   曾想过一切结束后再来探查,却没想到被迫来此,自己应该正在走向那座山,算算路程差不多快到了。   火折微微抬高,江云晚看着不断向后的骸骨。   骸骨不知深埋多少年,色泽已经苍苍,但它竟没有丝毫腐朽的迹象。   仿佛巨兽并没有死去,它只是失去了力量在沉睡。岁月冲刷不休,这具骸骨就像冲天不倒的战旗。   但这是怎样的巨兽,骸骨竟能贯穿整条山脉?   而且一路走来所见,骸骨的形制特殊,只有一条极长的脊柱扭曲,两边都是弯曲的肋条。   蛇?蟒?   江云晚想象出太古巨蟒般的存在,所以自己是在一条巨蟒的遗骸中行走?   可巨蟒残留的意志,为何会攻击妖魔化的自己?   同类相残?   也对,同行才是冤家……   胡思乱想间,江云晚头疼终于好了些,但下一刻她便愣住。   走过一个狭长的陡坡,高大的空间赫然在眼前,像是经过长廊走进了宫殿。   江云晚抬起火折去看,巨大的脊骨贴着石壁向上,直没入到看不见的黑暗中。   不会有错,这里就是青丘先祖曾进过的大山,自己已经走完了那条山脉!   记得这座山极为广袤,相比起来山腹倒不算夸张,勘查完应该不许太久。   空旷的山腹回荡着脚步声,江云晚沿着山壁探索,推敲着古老的往事。   妖梦泉因为冲刷过骸骨的尾椎,才拥有神异的力量,或者说那就是巨蟒的力量。   青丘先祖也是获得了巨蟒的力量,才从普通的狐狸异变成九尾妖狐?   那又该是怎样的过程?巨蟒忽然活过来,说小狐狸乖乖把嘴张开?   正遐思间女子忽然驻足,盯着火光后的山壁。   山壁上青红交织,但那不是青金石之类的彩石,显然是人为抹上的颜色。   那是副壁画!   火折顺着石壁游走,江云晚窥到壁画的全貌,漂亮的眼眸逐渐睁大。   她曾在红叶山社庙中见过这幅壁画,是入门为首的朱雀赐火图!   这个版本无论技艺还是内容都与世间不同,所以江云晚记忆犹新。   朱雀赐火图描绘着天南朱氏一族的由来,虽然神兽的存在备受质疑,但世间也将赐火图当作喜庆彩头,任何版本中朱雀都浴火翱翔,庄丽吉祥。   唯独青丘社庙中,赐火背景是天地堙灭的大战,朱雀在雷霆中泣血,像是要在死前降下最后的骨血,浓郁的悲壮冲出画面。   而眼前这幅同样如此,看来青丘先祖并非什么都没留下。   女子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剧烈的心跳声响彻山腹。   即便刚刚踏入这座山,她对青丘的传说仍半信半疑,就算是真的,可能山中什么痕迹也不剩了。   但壁画是真的,青丘先祖存在过,那他的其他痕迹也可能是真的。   譬如社庙中的另一幅壁画,亮光贯穿天地,切开惨烈的太古战场。   是那把能斩开一切壁垒的利刃!   她最初就是为此去红叶山!   举高火折仰望,整面山壁都是壁画,空隙里都填满古老而陌生的文字。   “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江云晚急促起来,就算整个世界的秘密给她她也不在乎。   她只要那把利刃!她只要那个人!   重重弹动火折,江云晚挥指施咒,火星化作爆裂的流火,沿着四面山壁旋转照亮。   ——整个山腹间都是壁画,大小不一的壁画接洽在一起,但都无比绚烂,描绘着光怪陆离的世界。   心神急转中,江云晚的头痛愈发强烈。   青丘先祖在绘这些壁画时,状况应该不比她好,每一道笔触都显得狂乱。   且青丘先祖是将山石磨粉来作画,他大概狂乱到手都磨烂,因为壁画中很多朱红之处,都显然是以血直接糊上。   壁画难以辨认,文字更加麻烦。   她也曾见过这瑰丽的文字,雪使节曾给她看出土的古简,讲述关于最古之蛇的推断,古简上都是这些古老的文字,训诂大家都不见得认识。   血红蛇瞳浮现,真气在经脉狂涌,江云晚扫视四方。   成为训诂大家并非一日之功,但她现在一日都嫌慢,就要一时之功。   雪使节曾给她解释过一些文字,她在以此为参照,凭算力强行解构那些文字!   那些文字如狂蛇扭动,江云晚脑海中的“蛇群”似乎都被勾动了,她痛苦地按住额头,目光却仍在飞掠。   她确实能够解读出一些,文字似乎记载着太古的往事,还有太古的力量,甚至可以和如今的修行典籍做参照。   普通修士来到这里,一定恨不得闭关研读,这里简直是修行圣地,是天赐的福祉。   “没有……”   但这些在女子眼中全是废料,她的眼白渗出血丝,周身气息已经开始不稳。   “没有,没有……没有!”   嘶吼声在山腹中回荡,像是毒蛇怒啸。江云晚扔飞火折,将其在高空爆裂。   火光照亮高空,也照亮了穹顶下的事物。   暴雨般的火星中,江云晚仰着头愣住了。   巨大的骸骨垂下,因为位置太高而没被看到,现在它才被火光照亮。   那是个嶙峋的头颅,苍白的脊椎攀爬到穹顶,又在黑暗中垂下头颅。   江云晚从未见过这样的骸骨,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样头角峥嵘的存在,世间再不会有第二种。   “龙……”   这条山脉中沉睡的根本不是什么巨蟒,而是条太古的巨龙!   龙的身躯比蛇还要修长,她之前是在龙身中走过。   巨龙像是在黑暗中俯身,隔着千万年的时光与女子对视。 第八十二章 传说与传说   妖梦乡的半妖曾说,这座山叫做龙冢山,因为风吹过山峰的声音像是龙吟。   没想到一语成谶,这里真的埋葬着一条巨龙,蜿蜒的山线就是巨龙的身躯。   想到刚刚在四面看画时,巨龙就在身后不远处,江云晚椎骨发冷,头疼都被震撼碾碎。   那是如此震撼的生命,即便只剩苍白的头骨,江云晚仍像是直面威仪的注视,巨龙的身姿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她能想象这条巨龙活着时,在天地间兴云吐雾,秋伏春升,那是何等瑰玮。   青丘先祖也这样与龙骨对视过吗?   龙?   龙……   忽然江云晚僵住了,泉水破境时她隐约想到了什么,现在终于抓住了!   裙摆荡回山壁旁,一粒火星轰然壮大,江云晚手托烈焰照壁画。   居前的朱雀降火图还算清晰,越往上越狂乱,像是疯子在梦中挥笔。   但那个猜想如同裂天的闪电,壁画重新被照亮,被江云晚一点点辨别出来。   龙。   龙!   山腹中有条龙骨,山壁东边也画了条龙,湛青色组成狂乱的龙形,指出了龙骨的身份。   太古时代是否有群龙畅游,修行界至今都争论不休,因为如今四海无龙,只有江河中有虬蛟等近属,虽然也有人猜东海深处还有真龙驰骋。   但修行界公认,有条苍茫古龙必定存在过,到今天人间也处处有它的痕迹,大地上到处是它的供奉。   世人奉其为东方之精,星宿之魄。   天之四灵,青龙!   现在江云晚也相信了,因为青龙的骸骨就在她的身后。   青龙,朱雀……这片壁画的核心是四象图!   只不过在青丘祖师笔下太过迥异,仿佛他真的见过四灵在天地间狂舞,这份真实让江云晚心悸。   青龙与白虎列在东西,玄武与朱雀分居上下,空隙间太古的神魔厮杀,雷霆挥下九万里,在大地上凿出岩浆。   那么许多文字都能串起来了。   “青龙”这个词像是钥匙,山壁上打开古老的大门,信息洪流涌进江云晚**的眼睛,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解构。   越来越多的信息被解读,已经不止修行宗义。文字在讲述历史,江云晚仿佛看到青丘先祖的鬼魂还在山壁前狂涂。   是啦,青丘先祖曾来过这里。   很久很久以前,妖国曾有个普通的小狐妖,他想振兴狐族又无力,于是念着勇敢的少年快去创造奇迹,在妖国四处游历修行。   直到某天他来到了龙冢山,阴差阳错间竟闯入了结界,他也在黑暗中和青龙对视。   青龙没有说小狐狸乖乖把嘴张开,但青龙确实赐予了他力量。   和力量一起的还有磅礴信息,力量像是报酬,青龙要借他的嘴跟世间说些什么。   但他毕竟只是个小狐妖,禁忌的信息让他几欲癫狂,所以他趴在山壁上狂草,写不出来就用画,似醉似狂,直到双手血肉模糊,鲜血代替朱砂,所有疯狂倾泻而出……   然后他逃了。   而青龙的力量让他异变,成为从未有过的九尾狐狸。   江云晚想象着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仓惶的狐狸像是逃出地狱,它的皮毛沾着鲜血,它的背后一根根尾巴正在长出。   但这个怪物确实振兴了狐族,成为青丘一脉的先祖。   就像自己妖魔化,龙冢山对青丘先祖也像场噩梦,醒来记不清梦中的东西,所以他只留了还记得的几幅壁画,龙冢山再次沉睡在历史中。   或许他还记得,只是不愿把噩梦传承下去。   “找到了……”江云晚的目光倏然钉在某处。   是那道贯穿天地的亮光,与社庙中的很相似。   她终于明白为何以前认不出亮光面目,因为画面不完整,这片壁画其实是“青龙”的一部分。   那道亮光是青龙的利爪。   合在一起就是“青龙开天图”。   那把能斩开一切壁垒的利刃,是青龙的利爪!   山洞中安静下来,剧烈的心跳缓缓平复,江云晚擦去嘴角的血丝,她像是在刀尖上跳了致命的舞。   还有许多文字没结构,包括白虎和玄武的壁画,但她无力再解了。   仔细探寻山腹,某块山壁上有大片突起的怪石,如同登天的阶梯,尽头和青龙头骨很近,可能就是青丘先祖修的。   火焰悬浮在掌心,江云晚提裙登阶,直到尽头,这里伸手就能摸到巨龙嶙峋的面骨。   向上看去,青龙的利爪应该就在黑暗深处。   很久很久以前,青丘先祖也站在这里过吧。   青丘先祖已是传说中的存在,可在太古的巨龙面前,那只狐狸也只是误入奇境的孩童。   那时青龙就已经死了,只不过残存着力量,不知道现在还剩多少。   “晚辈江云晚,见过青龙前辈。”江云晚行礼,“请前辈见谅,晚辈要动您的遗骨了,等结束后晚辈会来好好安葬前辈的。”   江云晚含着歉意伸手,她想过为青龙念篇悼文,但人和龙是截然不同的生灵,人族的悼文在青龙耳中大概就像乌鸦呱呱叫。   但就在她摸到骸骨上时,洞中的气氛忽然变了,像是阴阳两界的隔膜被打破。   龙骨苍白的眼眶仍旧空洞,可江云晚却觉得巨龙睁开眼睛,在她眼前活了过来。   巨龙真的活了!   整座山腹,不,整条山脉都在震动,声响如闷雷般传来,那是修长的骨骼撞破山道前行。   怒龙的啸声铺天盖地,铺天盖地的还有青色的狂流,山腹中挂起青色的风暴。   如果女子能听懂巨龙的语言,她会听出这啸声的含义,和她妖魔化时说的相同,简短而暴怒。   “是你!”   但江云晚听不懂,她接受擎天峰的教育长大。想让擎天峰教龙文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师兄师姐们准备去屠龙了,但这世上已经无龙可屠。   所以江云晚如普通修士般茫然,也如普通修士般坠落,砸碎了山壁一角。   动力沿着一节节椎骨传来,最终汇成磅礴的大势驱动龙骨,太古的怒龙从天而落。   女子终于看到了巨龙的利爪,那果然是能开天的利爪,即便只剩枯骨也胜过绝世的刀剑!   狂流中女子动弹不得,小天元的修为此时如同孩童,青龙在许多地方都被作为天神祭祀,那是太古的天神! 第八十三章 遥远的逆鳞   原来咆哮也是有颜色的。   湛青的咆哮席卷每个角落,与山道中的狂流相同。   江云晚本以为狂流只针对妖魔力量,现在看来自己才是源头。   但一切来得太快,那狂流快过如电的思绪。   女子刚从茫然到惊愕,苍白的骨爪已在她身前,每一根都像是破山的镰刃,   她的最后反应,只是死死盯着咆哮的龙骨。   简直如疯子的狂想,天神的骸骨从天而降,带着倾世的怒火。   可忽然间狂流停止了。   山洞中静悄悄的,落下的碎石清鸣。   骨爪已经要触到江云晚的肌肤,骨爪后方就是峥嵘的头骨。巨龙仿佛真的活了过来,苍白的骨已经染上了青色。   但青龙就这样停下,像是高大的猛虎在抚摸蚂蚁,其后是伟岸的骨身。   蚂蚁般的江云晚屏住呼吸,手间捏着森罗法咒未出,那是她最后的挣扎。   巨龙像是在审视着她,空洞的眼眶幽深,时间在里面流淌。。   清脆裂声打破寂静,龙面上的裂纹像是冰纹瓷,继而扩张到全身。   龙骨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俯视江云晚,随即又仰起头,这一刻它重新焕发尊贵美丽,千万年不曾褪去。   它仿佛是在望天地之悠悠。   江云晚忽然在想,龙骨这一刻是在看山外的天日么?   下一刻整架龙骨碎裂,大小不一的骨节暴雨般落下。   江云晚仰着暴雨发愣,看起来是青龙不屑杀她,但或许也是来不及了。   但无论如何龙骨最后的力量也耗尽了,江云晚松了口气。   空中的骨节迅速褪去青色,并在苍白中粉化。   神兽诞生于天地,死后也重归天地反哺。   好吧这下不用安葬了……江云晚忽然愣住。   青龙的利爪才能斩开一切壁垒,可若龙骨消散,她又去哪儿寻找?   山腹摇晃起来,巨石和骨节一同落下。   整条山脉都是青龙的骸骨在支撑,现在骸骨散去,山脉也在倒塌。   山石洪流般将江云晚包围,仿佛大地出现漩涡,要将整座山脉吸吸进去。   她的体魄能勉强承受,只是行动受限。但她非但没有逃离,反而在洪流中咆哮起来。   她拼命去抓落下的骨节,可每块落在手中就消散。   “不,不,不不不!”   江云晚厉声咆哮,如果把她算作巨龙,那她的逆鳞正沉睡在钱塘,救出的希望明明就在眼前。   龙有逆鳞,触之则飙。   失之亦然。   血红的蛇瞳仿佛燃烧,狰狞的利爪自指尖蔓延,小臂被妖娆的甲壳包裹。   “如果你想杀我,来啊!”江云晚的咆哮声已带上威严。   女子全然不顾对妖魔化的恐惧,再度开始融合两种力量。   还未消散的龙骨忽然战栗起来,它们在空中调转方向,如刀剑般对准江云晚。   即便青龙已经死去,可对这气息的仇恨如同本能,这仇恨万年不曾消失!   山穹坍塌,泥石流转的漩涡中,无数青骨射向江云晚,细小的骨刺击穿身躯,巨大的骨节撞出鲜血。   但江云晚只是怒吼,吼声如青铜大钟轰鸣。   她一边将龙骨往怀中拦,一边向泥石洪流外挣扎,不甘如恶鬼,像是在爬出地狱。   巨大的穹顶塌落,山腹中的一切,连同那些绚烂的壁画,太古的遗骸,还有紫衣的女子,全都消失在黑暗中。   ……   一片黑暗的角落,泥石堆积如同坟墓,一片死寂。   石缝中忽然有火光亮起。   狰狞的利爪忽然轰出,继而反复数次,开出条路来。   江云晚从坟墓中钻出,紫衣染血如同厉鬼,照亮的烈焰悬浮在身旁,后面落石填住通道。   这仍旧是龙冢山腹中,山体坍塌大半,女子生生从底部挖出废墟。   踉跄两步,江云晚靠着山壁坐下,喘息间去看双手中的东西。   她的左手中是块弯刀般的利刃,那是青龙利爪的一块碎片。   她的右手中是块不规则的骨块,不知道来自龙骨哪个部位。   在末日般的山崩中,这是她拼上性命保存下的两块,两块碎骨都散发熠熠清晖,说明其力量也被完美封住了。   证据便是掌心的剧痛。   江云晚这次并未被妖魔的躯壳吞噬,妖娆的甲壳只吞没到手肘,青龙的力量在压制着它,就如之前白骨通道中一般。   借着悬浮的火光,江云晚注视着左手握着的骨质利刃,她忽然大笑起来,将其重重按在额头上,感受着它的存在。   女子的笑声癫狂,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哭声。   哭声中还带着点些许的委屈。   ……   龙冢山,位于妖国西方的腹地。   这里尽是茫茫山海,荒野到连小妖都不愿居住,只有一些灵怪徘徊。   但今日山海中忽然爆发了大面积的山崩,自龙冢山始,到天尽头的妖梦乡止,那里是山海中唯一有烟火气的地方。   山崩所过如蜿蜒的长龙,都是山腹以上塌陷,只留下破碎的山基。   沿途的山鸟都惊起,在烟尘中蔚为壮观。   塌方很快就结束,除此外再无其他,山海恢复了壮美的寂静,塌陷的山脉则像是大地的伤痕,又像座坟墓。   龙冢山也是塌陷了山峰,下面还有绵延的山基承重。   青山一角,山壁忽然从内部破开,紫衣女子从其中走出,遮眼仰望。   青天白云,恍若隔世。   她手上的甲壳正在消散,连同那份磅礴的力量,若没这力量她很难逃出来。   但既然这次有青龙的力量压制,她乐得在失控前解除。   出来的一路她都在思考,为何青龙如此仇恨妖魔化的力量,又为何要杀自己。   思来想去,她只得到一个大概的推论。   太古之战是不分人妖,所有生灵对神明举世而战,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四方神兽。   虽然神兽非人非妖什么都非,关于神兽的信息基本都是迷雾,但青龙毫无疑问曾与神明对战,说不定这就是它陨落在此的原因。   那青龙痛恨神明理所当然。   而自己的血脉承自最古之蛇,最古之蛇又是神明所造,甚至青龙直接把自己认成了最古之蛇也说不定。   这份痛恨也理所当然。   大概血脉的力量只有在妖魔化时,和与骸骨直接接触时最明显,才会引来青龙的袭击。   江云晚边走边思索。   嗯,这样妖梦泉中的变化也能解释了。泉水中含有青龙力量,自己的血脉气息引起了泉水暴动,却又反利用其完成了破……   江云晚忽然驻足。   她转身望向妖梦乡的方向。   龙骨已经消散,那些围绕其生活、视其为曙光的半妖们又该如何?   她低头去看龙骨,那个骨块虽然不能开辟壁垒,但既然蕴含青龙之力,放之四海都是能引发浩劫的宝物吧。   忽然女子将青骨利刃收如袖中,又举起不规则的骨块。   妖魔利爪即将消散,趁着那份力量还在,江云晚将骨节朝着妖梦乡的方向暴射而出。   仿佛流星穿云,骨块消失在茫茫天际线中。   靠着尚未随力量散去的强大识念,骨块应该会落在那株巨大桃树的树干中。   这样妖梦泉的力量,应该还能持续很多很多年。   没有丝毫留恋,紫衣美人只是望着天空笑笑。   “每个人,都该有选择的权利。” 第八十四章 太阳雨加雪   祭谢过塌陷的山峰后,江云晚在山中行走。   关于青龙还有种种谜团,但江云晚没时间去细想。   白云在头顶的青天里慵懒地漂浮,这片山海像是世间净土。但在更外面的妖国中,妖气汇聚成狂卷的乌云,乌云下血流成河。   龙冢山的主峰已经塌毁,但蔓延的山势仍旧广袤,足够文人墨客踏青三天不重样了。   但旖旎的山景对江云晚没有意义,此刻龙冢山是座必须走出的迷宫,然后才能分辨方向离开山海,她甚至都没法御剑赶路。   百折和花魁二剑已经被送走,夏阁哀帝剑则理都不理她,除非她再度身化恶鬼。   清凉的雨丝滴在额头,又在山道中碎裂,水汽悠悠升起。   江云晚抬头去看,日光还洒洒落下,将染出绚烂的虹,这是场太阳雨。   但很快就看不到红光了,水汽氤氲成了雾,浓雾一直淹没到山腰,只能凭偶尔落在肌肤的上冰凉,确定雨丝还在浓雾之上飘着,仿佛落在海面。   江云晚忽然放慢了脚步,幽邃的眼瞳收缩。   传说狐狸嫁人时才会有太阳雨,这时家家户户就要紧闭房门守着孩子,路过的狐狸们不一定会带来什么。   但这些都是讹传,连传说都是虚假的掩盖,狐狸们将被诅咒的孩子们送往远山,将死亡和悲伤也一并送走。   太阳雨,只是那座远山的气候,却意外为故事蒙上了绮丽色彩。   是啦,那座远山正是龙冢山,这里就是许多狐族的埋骨之地。   放慢了脚步江云晚才发现,她一直顺雾气的稀薄处行走,那些稀薄处并非无序,反而隐隐是条曲折小路,将她带到了一座山谷前。   放眼望去,深谷两岸有许多影影绰绰的石柱,像是一道道幽魂。而整座山谷雾气弥漫,更像一座坟墓   原来如此   缘来如此。   自己本应该以海棠的身份,作为青丘女使护送那些孩子们来此,陪他们走过最后一程,结果并未成行。   但兜兜转转,自己还是来了这里。   太阳雨下的雾气显然是有人相邀。   是那些死去的九尾妖狐吗?   江云晚反而是笑,片刻后她轻轻袅袅走入山谷,消失在渐疏的雾气中。   ……   薄雾在山谷中流淌,雨丝已渐趋于无了,天光照出参差的通路。   江云晚环视左右,山上有铁色的窄柱排开去,顶端蹲着石刻的狐狸,每隔数丈就有一个。它们在两岸青山上对望,如同恢弘的神道。   每桩石柱大概都是座坟墓,因为柱子上刻着名字,以苏晏二姓居多。   狐狸们小巧可爱,九条蓬松的尾巴团在身后,高傲地仰着头颅。   它们是天生的奇妖九尾,值得骄傲。   可它们也是被诅咒的孩子,甚至还未体验世间的悲喜,便只能在这里看日升月落。   即便千年以计的光阴,石柱也有尽头。   但江云晚惊奇发现,阵列的末尾并没有坟冢,春花托着苍白的骨,狐骨的头颅都朝着某个方向,像是落地的云。   江云晚来到“神道”的尽头,在高墙般的浓雾前驻足。   “狐死首丘……”江云晚和狐骨一同远眺,方向在苍茫的山海外,“前辈,那是青丘的方向吗?”   女子忽然在寂静的山谷中询问,她转向后方的雾墙。   浓雾忽然散了,像是揭开另一个天地。天地中立着根铁青色的墓柱,墓柱两旁各有等人高的狐狸石像,像是披甲的武士。   而墓柱顶上也有只小小的九尾狐狸,可那只白狐并非石刻,而是活的!   它被两旁的石像拱卫,睥睨如君主。   白狐没有开口,它只是和狐骨们一同,眺望着山海外的方向。   江云晚静静相候。   她并不意外,对方无意藏匿到底,借太阳雨相邀应该就出自对方之手。   “那确实是青丘的方向。”白狐终于开口,声音比雾气还淡。   “不知前辈是青丘的哪一位?”江云晚执礼问道。   “活了太久太久,青丘已经没有相识了。他们每次来这里,都只能看到这片浓雾,走进浓雾也见不到真实,便连新相识也没有连。”   狐狸轻盈跃下,雾气遮住了幻变,再现身已是长身如玉的男子。   白色的衣袍清简,长发同样苍白,从男子冷狷的眉眼旁垂下。   江云晚呆滞在原地,并非因为男子精致的容貌,而是这张脸她曾看过许多次。   在飘着安神香的马车中见过,在黑色十字破碎的空中见过,想必王庭许多公卿都见过。   “你怎么来……”江云晚急切向男子走去,却又想到什么怔住,望着男子淡漠的脸色。   片刻后江云晚眼神惊愕,却是向对方郑重地再行礼,“见过陛下!”   那是承命妖皇的脸,当然不会是重伤的雪使节来此。   那只能是真正的承命妖皇,万妖之主!   “那个称呼孤已让给你的朋友了,你可以喊孤的名字,青丘狸悠,或者苏狸悠。”承命妖皇淡淡道。   江云晚瞳孔收紧,只觉得那头白发此刻无比显眼。   是啦,那是和姐姐一样的白发,承命妖皇,是青丘苏氏的血脉!   难怪妖皇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本就像他的宗族陵园。   那袭白发像是大雪,绵密的雪线要将一切都穿起来。江云晚只觉得像是抓住了一块血肉碎片,拼在妖国这朵血肉之花上,就能看到其妖娆下最隐秘的面目。   但她一时找不到落点,何况真正的万里河山之主陡现,江云晚只觉得思绪纷乱,像是处在一场暴风雪中。   “那我替她把称呼还给陛下,她应该也会高兴。”江云晚起身勉自笑着,“陛下,红叶山可没您的记载。”   “圣天子垂拱而治,在妖国是无名而治。”妖皇不以为意,”每代妖皇都不会展露名字和族属,至隐便是至公。“   江云晚转瞬就想明白了,确实如此,妖国的帝位并非以血缘为纽带,族属反而是治政的拖累,若厚此薄彼,甚至会是灾祸的起源。   何况戴上旒冕时,帝王就已经脱离了所有族群。   帝王高高在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看来孤那个继承者用这副脸与你相处很好,所以你并不畏孤。”   江云晚不在意妖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只是正色请命,“陛下,妖国势如累卵,您的继承者也危在旦夕!还请……”   “已经结束了。”承命妖皇望着江云晚,“你守住兰丘时,战事便已算是结束了……嗯,你已来此,孤再加把力吧。”   妖皇忽然朝天东探手,像是抓着什么轻旋掌心。   天尽头风云突变,乌云汇聚成崔巍的天魔,朝大地拍下手臂,隔着山海都依稀可见,仿佛陆地龙吸水。   烟尘在天尽头开出小小的花,现场应该极为壮观吧。   若在近处应该是震耳欲聋。   “那是……王庭的方向?”江云晚呆呆道,想必王庭外的战场上,震耳欲聋后就是死寂无声了。   能御使天地倒转乾坤,这是何等的伟力!   就是不知若放任自己妖魔化,能做到这地步么?但那却是以自我为交换……   妖皇没有回答,他只是偏移了手掌方向。   天魔另一条手臂也落下,乌云如山镇压,双臂像是天柱撑在山河两端。   恍然间能听到细风般的声响,山海边缘有气浪涌动。   江云晚蓦然有种直觉,“水木郎?”   “你推动了天平倾斜,孤只是加了些码,他们也只会知道君主平安无事。战争不会立刻停止,但确实已经结束了。”妖皇风轻云淡收手,“不必担心雪臣,兰丘那里很安全。”   江云晚还怔怔望着天边,良久才松了口气。   确实如妖皇所说,双方见到天魔封阵,会以为兰丘的君主已复起。   对阵双方不断加码,押在棋盘上的东西比天高,但王庭久未陷落,胜负关键早就成了妖国君主的存亡。   兰丘的君主重伤不起,自然局势危急。但此刻真正的君主入场,便一拳砸翻了棋盘,棋子满天飞,想必王庭的棋子们现在已如猛虎下山了。   即便想通所有关节,江云晚仍有些恍惚,仿佛还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切……原来都在陛下的掌握中。”江云晚皱起眉头:“那陛下为何坐看妖国板荡?”   “你在让孤回答?还是教孤做事?”妖皇走回墓柱旁,在石像前清理着什么。   江云晚轻咳两声,换了脸色,“不知陛下邀我来此何意?”   “临近看看你,才能决定是否杀你。”   明明背影清淡声音也清淡,山谷中却忽然风薄如啸,让女子一凛。   帝王之威,便是如此。   “从你坠入妖梦泉时,孤就在考虑了,你知道什么时候孤最想杀你么?”   声音如同雷鸣,江云晚沉默良久。   是啦,自己在妖梦泉中破后而立,泄漏的气息即便如丝缕,也瞒不过这位至强的大妖,更遑论之后种种了。   “是兰丘上的时候?”江云晚问。   “不,是你进入龙冢山时,那一刻孤前所未有地想要杀你。”妖皇回眸,眼锋如刃,“因为那是孤都不曾踏入的地方。” 第八十五章 他曾经活过   (Ps:嗯,这其实是两章的,但为了内容完整性,思来想去两章合一了,超大量哦,超长预警!嘤嘤嘤~~~)   整个山谷呼啸起来,江云晚衣袂飞扬,却迎着妖皇的杀气岿然不动,雾气如潮汐涌动。   但呼啸又停了,薄雾悠悠落下。   “那陛下又是何时决定,不杀我的?”江云晚轻声问。   “直到现在孤都想杀你 ,你掩盖血脉的功法很奇特,但在孤眼中你就像只火炬,想移开目光都很难。火焰太盛,孤也难断定你是什么东西,杀了比留着好。”   江云晚默然,妖皇也不会忌惮她的特使身份。如果血脉暴露,修行界会率先燃起火架,妖国也没她的容身之处。   她是世间的异类,是只能潜藏的孤魂。   “但看到你闯出龙冢山时,孤便决定看你一眼再做决定。”   “那……陛下的审判是什么?”江云晚问。   妖皇回看远方的塌峰,“如果孤近来没算错,妖国太古以降从未有启神宫出世,就是因为龙冢山在。虽然山里的东西气数已尽,但你能走出来,就是命不该绝,就当是给那个小家伙的报酬吧。”   这消息倒比忽逢大赦更震撼,江云晚也倏然回首。   难怪妖国从未有启神宫,原来太古的神兽并非待在山中衰朽,它至死都在镇守人间。大概对青龙来说,太古之战从未结束,它至死都在与神明鏖战,这杆战旗就在时光洪流中,千万年不倒!   看起来妖皇只是在山外坐看,但他对里面究竟知道多少?   “以后妖国也会有层出不穷的启神宫,妖国不会向神明投降,但也无法和人世并肩。”妖皇回过头,“妖族按不住心血汹涌,人族也放不下芥蒂,相看两厌,不如不看。”   “宿怨难消。”江云晚点头,又想起这个春天的种种,“世人都以为妖族是怨恨中诞生的生灵,但妖族实在太复杂。”   “没什么复杂的,所谓妖族,本质都是那颗跳动的心而已,外面再厚的血肉不过是铠甲。妖因心而生,因心而死。”妖皇不以为意,“没有强烈的爱,又哪来强烈的恨。”   江云晚手指拂在心口,怔怔如有所得,真气暗涌……   是啊,放纵不羁意,无拘是寻常,真是种奇妙的生灵,所以当年才会反抗神灵吧。   而自己也在渐渐变成这样,算悲算幸?   “今后妖国会独力镇压境内每一个启神宫,但也只能做到这些。从此两族断绝,各扫门前雪便是。”承命妖皇淡淡道:“乱世如此,这便是盟约了,你的使命已经完成。”   江云晚沉默片刻,垂袖拱手,“谢陛下。”   天光将雾气染得如同牛乳,女子终于放缓心神,顾盼左右。   “陛下,为何这附近的狐族都是裸葬?”   “你进了龙冢山,如果你知道青丘先祖事,现在应该已知道诅咒的谜底了。”   “大概,是先祖传下的力量太强。”江云晚说,这是她的猜想。   青龙自然不会降下诅咒,它的力量在狐族血脉中传承。但力量时而会产生富集,强大的力量藏在幼儿血脉中,那不是诅咒,反而是种恩赐。   但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所以那些孩子们都夭折了,只有姐姐撑了过来。   “差不多,但表现出来就像诅咒,所以狐族是让那些骸骨受天地洗涤,直到许多年后,罪孽被冲刷干净才会入葬,他们想以此结束诅咒的传承。”妖皇说。   “那这座坟墓为何特殊?”江云晚看向妖皇身前的墓柱,两边的石像庄重。   “墓主并非狐妖,里面的女妖是孤的挚爱。”妖皇说着。   江云晚一愣,见鬼,妖皇还真是为情所困,才无心世事。   能把整个妖国甩掉不顾,这位君主大概情伤太深,自己戳到了痛处可是不太妙啊。   “陛下节哀,墓中人大概也不想陛下如此。”   “如果她还在,应该会杀了孤。”   “什么?”江云晚困惑。   “孤今日,彻底毁了她的心血。”白发男子看着墓柱,“她是隐山的二山卫,是隐山的遥封藩王,在妖国当然心血甚重。”   平平淡淡,石破天惊。   “隐……”江云晚怔住,困惑化作惊愕,捆住舌头。   “可……可……可今日浩劫,就是二山卫率领隐山众一手推动的。”   妖皇回眸看了女子一眼,轻敲墓柱左侧的石像,那竟然是个机关,狐狸自中缝对开,雪片般的信件涌出来。   “妖国与外隔绝,来往大多靠传信。她死后我得了她的信息网,这是自她死后,从隐山本部来的信件。”   妖皇又走过去轻敲右侧的石像,狐狸同样剖开,推出的信纸像是海边的泡沫。   “这是自她死后,水木郎为首的妖将们的来信。”   江云晚目瞪口呆。   “两边都不知道二山卫已经死了,孤假装她的存在,这些不算难事,接触从疏到密,这几年可以说隐山群妖就是在孤的掌控下。”   江云晚瞠目良久。   本以为二山卫所部基本覆灭,但魁首仍潜藏这方山河中,自己还要花费些心血,没想到对方早已沉睡在这隔世的山谷中。   难怪到了最后,二山卫都未出现。   女子重重揉了眉心,“陛下暗控二山卫所部,来推翻妖国?”   “她对部下向来约束甚少,任其自主,尤其是水木郎。隐山本部也不会轻易受骗,来的命令都被孤如实传了下去,否则早就被识破了。”男子轻抚墓柱,“这些年孤只是传声,落下的大多是闲笔,只是近来关键时刻,改了些其中细节。”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江云晚明白以帝王手腕,改变细节就足以掌控结局。   但她的眼睛仍一点点眯起,“陛下放任山河不稳,血流漂橹么?”   “聚敌灭众,引出降臣,消除隐患,大致如此。”妖皇拾起几封信件,“孤可以早些切掉隐山,但许多部族早晚仍会叛向神明。等他们暗中板结一体,尾大不掉时,会更加难切,牺牲也会更多。”   “……左手隐山,右手王庭,陛下操纵着两方开战,是要把驺公那些人物全都挤出到台前?”   “要挤得一滴一点都不剩!这就要够真,在孤的掌控下战事才会限在最低。”妖皇折叠手中信件,“以今日来看效果不错,这些信今后再也没用了。”   天光拂照,江云晚却觉得周围渐冷。   本以为自己和水木郎隔空落子,不知道互相拆了多少招,原来彼此只是在更大的棋盘中,早有只大手在落子起子。   万里河山做棋盘,妖皇才是真正的棋手。   而驺公又哪里是知兵,妖皇才是真正的知兵。   且这只是自己随口问出的,对于妖皇来说似乎也可讲可不讲,这个男人从未自矜,也从未自重,似乎一切都不重要。   “原来今日所有,都已在陛下的控制下……”   “并非所有,你就是变数。但今日无你,兰丘那些妖军也都会死,剩下的部族已成死棋,慢慢取子就是。”妖皇将信件折成一朵纸花,托在手中察看,“不过对你和雪臣,孤确实花了份心思。”   “心思……”   “孤曾心血来潮,算来雪臣有劫,只能把她按在王庭。也是为了她,孤借两边所控,驱你早日来王庭。”妖皇看了江云晚一眼,“她的劫在你身上,却没想到也解在你身上,你确实很特别,天机再如何纷乱,你总能在里面横冲直撞,影响周围。”   “可若陛下真的掌控局势,她又怎么会遭遇春原上那些?”江云晚问。   “与天作对,就会冥冥中受限,她那手本来能勉强的天魔封镇就勉强不来了。记下孤刚刚亲自施展的,回去告诉她照着勤练。”   “我知道她的神通,若陛下真的坐看战局,应该有办法不让她失力。”江云晚盯着妖皇,一字一顿,“陛下是视而不见。”   妖皇沉默片刻,他拿起另外许多的信件折花。   “她是孤教出来的,所思所做倒是得了真传。”妖皇望向江云晚,“她以带你去妖梦乡为诱饵,想引出倒向神明的部族。但这些还不够,许多部族不到最后不撒鹰,所以孤以她为诱饵。”   江云晚与妖皇对视,许久后忽然用力按着额头,“呵,我明白她为什么不贪恋王座了。”   沉默在山谷中漂浮,春风吹过青山,和那些花草中的白骨。   “你对青丘先祖的平生了解有多深?”妖皇忽然问。   “没有多少。”江云晚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青丘先祖年少立志,毕生心愿就是振兴狐族。他在龙冢山得到力量,但他是世间第一只九尾,所以他回到青丘被当作了怪物,崛起后也被各方势力忌惮。在即将振兴之时,他被同族杀了,他那些同样九尾的孩子们被放逐了。”   男子眼神缥缈,仿佛看到千古,“后来是他的孩子们回来复仇,并完成了父亲未竟的大业。”   江云晚无言,她回忆起龙冢山中那些字画,想象着那个倚壁挥毫的狂徒,他也本该是明媚的少年,在世间寻找奇迹,不惜自己沦落,却是这样的结局。   “青丘的崛起史,充满了混乱、血腥、权欲和欺骗。”妖皇继续道,“孤提这些,是想说妖国以前和现在也是这样,今后亦会这样。以后妖国就是雪臣的,她也会面临这些。”   江云晚无言反对,她也渐渐变得理解并熟悉这些手段,甚至也如那个先祖和眼前的妖皇,不介意用任何手段去铺平前路。   女子想起什么失笑,“陛下不是说找到更满意的人选,就结束和她的契约吗?。”   “永远都找不到便是了。”妖皇忽然抬眼,“若你是纯血妖族,倒也可以接替孤。”   江云晚一愣,“我做不来这些。”   “你已经是个很好的棋手,孤像你这年岁不如远甚。”妖皇顿了顿,“不过这样也好。”   “为什么?”   “你不该执子,你注定杀敌最凶时,伤己也最深。”妖皇朝江云晚一指,“不过你逃不开这些,你的结局只能自己去找。”   这几句近乎恶谶,但江云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只是悠悠落在无名墓柱上,“陛下和二山卫之间,一定有段很长的故事吧?”   妖皇没有应声,他从未显过疲态,这一刻却像是有些累了。   他在墓柱旁坐下,手边满是叠好的漂亮纸花,花心层叠璀璨,像是剥不尽一般。   片刻后男子才开口,“没什么复杂的,很多年前她潜到了孤身边,孤爱上了她。后来发现了她的身份,孤就杀了她。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个一塌糊涂的故事。”   江云晚心中一动,想起对方先前所说,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这便是帝王的爱恨啊,浓烈和淡漠得都让人心惊。   “那二山卫,她也爱着陛下么?”江云晚小心翼翼地问。   妖皇没有回答,他只是扬起一阵风,纸花承风飞起,然后在风中燃烧。   “她最喜欢这个花形,以前总喜欢摘了插在孤发间,现在连同她的隐山所部,都一起还给她了。”   “很漂亮的花。”江云晚仰头望着,片刻后笑着,“陛下,我要离开了,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狐族吗,他们还不知道您的存在。”   “让他们继续不知道吧,孤给不了他们任何照顾。但作为补偿,让苏卿卿把那些受诅咒的孩子带给雪臣,孤这些年研究了些,大概能助他们。”妖皇说着,“为不惊动,孤曾以二山卫的名义,让红叶山的东侯把那些孩子带来,但是被意外搅了。”   “原来授意东侯的是陛下?”江云晚一愣。   “他以神国的门票为报酬,他也确实背叛了狐族,红叶山那边应该还能查到他更早更多的罪状,所以杀的没错。”   江云晚长出口气,郑重行礼,“我不会在妖国待太久,这次便算辞行了,陛下的盟约我会带到的。我还要去接个人,恕先告辞了。”   妖皇点头后,女子转身离去,雾气已经彻底散去,天光照亮来路。   行出一段距离后,江云晚忽然驻足,回头问道:“陛下,我还有一事不解,为何要冒着暴露风险,将二山卫葬在这里?”   “孤将来也是要葬在这里的,便把她提前葬在这里了。”妖皇眼皮都不抬。   江云晚不解,“可是这里是那些被诅咒的孩子……”   “孤也是被诅咒的孩子。”妖皇抬起头来,“苏卿卿之前,孤才是第一个,破开诅咒活下来的九尾。”   江云晚如遭雷击。   难怪妖皇对诅咒这么了解,难怪他那么有信心能帮助那些孩子。   难怪他和苏姐姐的天资在青丘中与众不同,因为他们都消化了青龙的“馈赠”!   “很久很久以前,孤小时候也被抬到这里,在满山花草和雾气中等死。但是孤不甘心,孤还没在世间走过。所以孤拼了命尝试去活,哪怕多活一年,一天,一刻也是好的!”妖皇看向江云晚,“孤瞒着青丘爬着离开了龙冢山,直到孤开始能承受那份力量,孤再也没回过头,然后孤成功了。”   “……陛下走了条很长的路吧。”江云晚轻叹。   “是啊,御极也有三百八十六年了,也看了许多风景。只是孤后来觉得,世间也只是个更大的山谷,和这里没什么区别。”妖皇将最后那些花也送起,“所以二山卫死后,孤便带她回到了这里,以后应该也不会出去了。”   天光璀璨下,漫天的纸花烈烈燃烧,仿佛是祭文在山谷中回荡,下方坐着孤零零的男子,和一座孤零零的墓。   “既然结局一样,那陛下后悔当年离开么?”江云晚轻声地问,看着那个从垂死少年,到将妖国的光明与黑暗一同背负,乃至轻描淡写将乾坤反复的男子。   有意无意间,这个男子已向她讲述了一生。   “再来一次,青丘先祖还是会踏入龙冢山,苏卿卿也还是会去刺杀驺公。”妖皇挑眉。   三只九尾,一脉相承。   “陛下!”江云晚忽然再度行礼,但这次真心诚意,赞叹而好奇,“那这一路行来,您觉得如何?”   妖皇仰起头来,目光穿过燃烧的花海,直抵春日的晴空,太阳已经西斜了。   朝霞和晚霞景色总是相同,若生命的始末亦是如此,简直如同朝生暮死。只是一生便是一日,一日中便有了许多许多的风景。   他忽然笑了。   这是江云晚第一次,在这位君主的脸上看到笑容。   “不虚此行。” 第八十六章 我来接你了   夕阳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炬,将天地间烧得一片血红,青山都被染成红色。   青山深处的浅溪中,水木郎艰难行走,溪中错落的圆石此刻都成了不可逾越的高山,他不停地摔倒,又不停地爬起。   “二山卫大人,二山卫大人……”   溪水边几个猴子嬉闹,好奇地看着水中的无毛猴子,后者几乎死在妖皇的天魔封镇中。   他像是从刀山中滚过,每一处伤口都有黑色的云气缠绕,伤重的躯体无法自愈,妖气都所剩无几,只有手中还抓着根断笔。   再次跌倒,怀中最后一张画纸飘飞,被溪石上的一只猴子抓住。   水木郎勉强撑起身子,朝猴子伸出手:“把画纸给我。”   猴子抻着褶皱的纸,一边嘲笑水木郎的丑态。   “……把画纸给我,我能把你画成世间最强大的猿王。”水木郎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笑容。   猴子挠挠头,并不在意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野猴子!把画纸还给我,不然我拔了你的皮作画!”水木郎彻底咆哮起来。   他朝猴子刺出断笔,平时这一击足以开山断石,此刻只是让猴子颤了下。   这记疼痛猴子感受到了,它撕碎画纸蹦到水木郎旁边,举起一块光圆的水石,冲着水木郎的头砸起来。   一下,两下……   妖国的猴子都无比凶暴,猴群们都吼叫欢呼起来。   水木郎满脸是血,却连还击都做不到,他在浅溪中爬着躲开。   “杀了你……我会杀了你!我要让二山卫大人杀了你!二山卫大人会杀了你!”   水木郎狰狞嘶吼,却仍拖着残躯前进,流出的血染红周围的溪水。   宽阔的刀鞘砸碎卵石,挡住了水木郎的去路,猴子们惊慌逃走。   水木郎抬头去看,魁梧的妖怪们团簇如山,面具绮丽的巡山君居中,他拄着刀鞘蹲在水木郎的身前。   “部下们之前受你的照顾了。”巡山君俯视,后面的黑道们凶神恶煞。   “是来嘲笑我的么?”水木郎冷笑。   “不,我很佩服你,否则就让猴子打死你了。”巡山君说着,“已经到了这地步,还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大概仍想着你的愿景吧,只是我们的道不同。”   水木郎最后瞥了黑道们一眼,任由自己倒下,半边脸侵在冰冷的水中,像是变得很累。   “弱者抱团又有什么用?你们注定死在神国降世的那一天,我不过是先行一步。”   ……   那是世间极北的雪原,狭长的山林带将生机断绝。这里几乎全年都刮着风雪,夏季的晴天里气温也让人连希望都冻结。   雪原荒凉到妖兽都没有几种,能杀死人的只有寒冷和孤寂。   两个小女孩在山上采着干瘪的草果,她们都被裹得严实,只露出可爱的脸蛋。雪峰被阳光照成灿烂的金色,天地间像是只有她们还活着。   “你到底是哪来的,这附近几十里都没人烟的。”黑发小女孩边摘果,边好奇地问。   “我的家离这里太远太远,已经很难回去了,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金发女孩插腰道,却又被远方吸引了注意。   七彩的虹挂在天穹,像是要将雪原与外面连接。   “虹啊……”   “别愣了,出来一趟很危险的。”黑发女孩轻拍对方。   山峰忽然震动起来,金色的雪顶倾泻下来,像是白色的军潮身披火焰。   “这些反叛的蠢货,孤在救他们的性命却不自知。”金发女孩的眼神忽然变得桀骜。   “什么反叛,是雪崩来了呀!”   黑发女孩拉起对方跑起来,脸色苍白,晴日中这是最大的危险,但为了食物不得不冒险。   可两个手小腿短的女孩怎么跑得过天灾,雪潮像是野兽的舌头,快要舔到她们的身后。   好在半山腰有两座大石夹出的石缝,但石缝只能容纳一个人。   金发女孩正要推对方进去,可自己已经先被推进去。   “云晚!”女孩嘶声裂肺,眼睁睁看着雪潮自身旁。奔过。   “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我会来接你的!”   黑发女孩还在与死亡奔跑,雪浪已经将她赶到了远方,小小的身影几次都险些被吞没,到最后只有坚定的声音传来。   “我会来接你的,我会来接你的……”   金发女孩想闯出去救对方,可巨大的黑色十字从天而降,将她镇压在石缝中。   女孩狂躁地拍打,但黑色十字岿然不动,她甚至害怕得快哭出来,因为她要失去自己在雪原唯一的东西了。   石缝被狂雪淹没,女孩最后筋疲力尽地昏过去。   雪崩已经停了,巨大的黑色十字立在高山上,天地间除此外只剩白皑皑的洪流,仿佛重军围困,这里是行刑的刑场。   不知过了多久,撕裂声打破了寂静!   黑色十字和积雪都被撕开,天光照在女孩翕动的睫毛上,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黑发女孩站在璀璨的逆光中,那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象。   黑发女孩额头和嘴角都是擦伤,不知道被雪潮卷着滚了多少圈。她遍体鳞伤,但她仍遵守诺言回来了。   呼唤着对方的名字,黑发女孩笑靥如花,邀请般伸出手,虹光挂在她的身后。   “我来接你了。”   ……   残阳将天地烧得通红,大地一片血色,也确实满是鲜血。   江云晚扒开倒塌的山体,轻柔地搂住里面的女子,就像很多年前那场雪崩。   雪使节从混淆的梦境中醒来,勉强睁开一次眼缝。   黑发女子站在夕阳的光中,满身是血,遍体鳞伤,一如梦中那样。   “我来接你了。”江云晚笑靥如花。   将废墟中的痕迹处理掉,江云晚抱着昏迷的金发女妖,在淌血的大地上行走。   夕照与紫色的暮气纠缠,仿佛长虹高挂。   大地尽头是无边无垠的重军,王庭的旌旗像是潮水般涌动,他们在等候自己的君主。   徐宫侍颠颠儿跑过来,看着江云晚的怀中发愣,“陛下呢?”   “陛下说他先行回宫了,你们不必相候,去收拾残局吧。”江云晚说。   徐宫侍怔怔点头,即便不是陛下,对方抱着雪使节也让他心惊肉跳,“我引您去歇息。”   “不必了,带我直接去陛下的寝宫,陛下让我带几味灵药。”   徐宫侍连忙应下,却又不禁嘟囔,“陛下坐拥山河,什么样的药没有?”   “不是这样的。”   “什么?”   江云晚没有回答,她抱紧怀中的陛下,轻轻笑着。   陛下并非坐拥山河,她真正拥有的只有一条蠢狼……   和一个发小而已。 第八十七章 天亮了   日落月升,春日昼长,也会一点点流逝。   夜幕覆盖大地,自纷乱的东境一直到西边深处的山海。   东境各山的城镇中,受之前波及的黑道们已经开始重建家园,一边眺望王庭,祈祷老大们凯旋。   极西山海,参天的桃树仍旧摇曳,半妖们在桃花海中整饬废墟。   人马带着半妖少年在桃树顶上眺望,远方整条塌陷的山脉在月光下嶙峋,那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风景。   而妖梦泉的气息虽然弱了些,但仍旧稳定,泉水亦会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风景,只要他们能做出抉择。   春夜浓重,甚至早已过半,但大地上仍见不少灯火。   从王庭到兰丘,沿途到处是干涸的血水,无数的血肉带着秘密深埋地下。   四方关隘已重归王庭手中,深夜仍旧通明,仿佛刚刚淬火的甲胄,雄关上兵卒不卸甲。   而王庭依旧是那座不夜城,仿佛要永无止尽地燃烧,以欲望和鲜血为燃料。   这大概是许多妖族平生最漫长的一天,许多妖族的命运在这一天转折。   一切尚未过去。   但一切都已改变。   夜宫深处的某个房间,药香在昏暗中漂浮,烛膏堆了几截。   靠窗的大床上,金发女妖沉睡在床边,虚弱的气息正在好转。   大床里侧窗板高抬,江云晚就趴在窗沿上,曼妙的曲线尽显。   她只披了件单衣,脸色苍白,甚至无力到要枕在靠窗的手臂上。   但她另一只手仍坚定握着剑柄,看守着这个深沉的夜晚,这间房屋任何妖族都不准靠近,妖国的君主沉睡其中。   雪使节作为大妖的自愈能力已经开始显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王庭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但雪使节最危险的时刻正是现在,谁能确保不会有妖族敢来窥探,一经发现便是绝境。   侍从们被锁在旁边的房中,也无法让苏卿卿来镇守,那只会引来更多猜度。   说到底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所以也只能她一个人来守。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风吹动女子的发丝,她只是静静盯着烛火,像是在昏暗中潜伏的毒蛇。   月轮行过天边,夜气时浓时散。   直到烛火轻摇,虚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天亮了。”   金发女妖不知何时醒来了,她在江云晚身后挣扎坐起,碧绿的眼瞳赢弱,却分外清晰。   江云晚也笑了,她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外面天空,东方的晨曦已经亮起。   “是啊陛下,天亮了。”   现在轮到她了。   女子放下长剑,终于靠着臂弯沉沉睡去,她也早已到了极限。   雪使节没有说话,她只是从后面抱住了女子,虚弱地将被子裹在了彼此身上。   怀中女子睡去,白昼则在窗外升起。   这一刻大窗像是画框,相依偎的女子则是画框中的风景。   金发女妖只是轻靠着江云晚的肩,看着外面天光燃起。   是啊,天亮了。   ……   惠风和畅。   距离王庭大战已过了数日,妖国的君主今日心情颇佳,因为还是白昼,他已在庭院中临风饮酒,身后暗卫随侍。   君主坐在繁盛的桃树下,春风吹动他的白发,桃花落在酒盏中。   宫中上下都有些奇怪,陛下近来似乎很少遮面了,要知道陛下有段时间最不喜抛头露面。   至于这位饮酒的君主,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王庭之战败退的部族中,已有两位王公全军收缩,预计降书也会很快呈上。”徐宫侍在酒案前奏对,“但臣子们最近吵得厉害,焦灼在是否诛首恶上。”   妖皇摩挲杯缘,“驺公呢?”   徐宫侍把一份文书放在桌上,“只有驺公的大军还呈扩张态势,毕竟驺虞族在大战中没损什么元气。驺虞族周围的关隘都有重军,派往各族的使者也日夜不休。”   “这才是驺公。”妖皇轻笑,“无妨,隐山群妖已灭,叛向神明的也都粉墨登场了,这便简单很多,无非是慢慢收拾罢了。”   徐宫侍恭敬应声,但又局促起来。   “有话就说。”妖皇自己斟满酒盏。   “陛下,之前臣提及的……那个暗卫,不知道有消息没有?”   “怎么?看你这样子是要以身相许么?”妖皇笑。   “陛下不要打趣臣了,他毕竟对臣有救命之恩,重礼道谢甚至结拜个兄弟都是应该的。”徐宫侍红着脸搓手。   “放心,你们两个都立功不少,不会漏掉谁。只是暗卫这么多,你对他的描述语焉不详,找到他需要些时日。”   徐宫侍谢恩应下,又是几番奏对后,行礼离去了。   徐宫侍的背影已经模糊,妖皇侧目身后的暗卫,“还要继续瞒着他么?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的女子之身?”   代号七十三的暗卫按刀而立,武服紧裹身段,赫然是位英挺飒爽的女子,垂下的乌发遮住一只眼睛。   暗卫躬身抱拳,“我除了守陛下安危外别无他想,徐宫侍太过烦闹,求陛下成全。”   “一切随你,孤向来不强迫,那就让徐宫侍慢慢找吧。”妖皇饮尽杯中酒,轻笑着离开了树下,“孤要散心,不必跟来了。”   “是。”   暗卫站在桃花树下,却是望着徐宫侍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   她又想起大战那日,自己蓬头垢面,声音嘶哑,同僚的衣服也不合身,与今日容貌大相径庭。   但对方刚才明明借奏对隐蔽抬头,来回看了自己好几眼,竟一点都没认出……   “你对陛下的回答我都听到了。”   金发女妖忽然从树后转出,倚着树干抱怀,饶有兴趣看着暗卫,“你真的这样打算?”   “雪姐。”   暗卫并不意外,显然很习惯对方的神出鬼没,包括陛下宠信出的肆无忌惮。   女子忙摆手,“我没想让他一直找下去,只是我…也没准备好。而且他还那么笨,半点察觉不到……”   “所以想要惩罚他,等他能自己察觉到再说?”雪使节笑意古怪,这话可是身为君主时听不到的。   漂亮的暗卫脸颊染红。   “那祝你们两个好运,我会替你和陛下解释,说不定陛下还能帮你点醒他。”雪使节笑着离开。   “雪姐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看我的那个笨蛋。”雪使节摇摇手离去了。   桃花飘落,庭院幽静,暗卫又看了眼徐宫侍离开的方向。   “笨死你算了!”暗卫忽然气恼道。 第八十八章 未曾说出的   夜宫一处阔庭桃花深深,那位雪臣的住所依旧保持幽清,倒是这几日住进了一位养伤的女子。   女子的身份、雪臣罕见的亲切、陛下罕见的容让,这些都让夜宫上下惊得恍惚,浮想翩翩。   或许是王庭之前损耗了元气,夜宫的妖气暮色都淡了许多,今日灿烂的春光像瀑布般落入,又涌进庭院的大屋中。   大屋红木铺就的地面上,红衣的狐妖靠在床榻边,白发在满目朱红中鲜亮。   “那些是诅咒又是恩赐,族中的神官们也都承认了……无论如何,以后不会再有青丘的孩子被抛弃了。”   苏卿卿摆弄着身前的插花,背后的狐尾则从慰问品中卷起了一串葡萄,对着榻上的女子摇晃。   “这样龙冢山也不会再有白骨了吧。”床榻上江云晚说着,目光跟随葡萄游移。   她又想起那个蹲在墓柱上的狐狸,承命妖皇是第一个打破诅咒的九尾,也是最后一个来到龙冢山的狐狸,但那才是他追寻的归宿。   无论妖国还是青丘,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还担心姐姐没了这块心病,又要去找驺公拼命呢。”江云晚尝试去抓葡萄,又因扑空而气恼。   “王庭要镇压叛乱都要徐徐图之,何况狐族想重返青丘。”苏卿卿用灵活的狐尾挑逗江云晚。   “这样也好,姐姐总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看起来简直如同自毁。”这次江云晚终于一把夺下葡萄,笑眯眯将一颗塞入口中。   “喜欢刀尖跳舞的到底是谁啊?”苏卿卿叹息,回头打量着江云晚,“看来恢复得还不错,但是为什么不肯留在青丘驿馆修养?”   “青丘刚刚有了新王公,举族的实力和地位都在上升,我就不去添乱了。”江云晚取下一颗葡萄喂进苏卿卿嘴中。   前些日子是她带着重伤的雪使节回来,但后者借大妖的体魄很快复原,倒是她大伤小伤,一直修养到今天。   看着江云晚的笑容,苏卿卿却无声轻叹。   喜欢刀尖跳舞的到底是谁呢?   在不周山时她便注意到了,江云晚心中藏着某个幽魂,那是种时而蒸灼的内疚,她似乎很痛苦于自己在曾经某个时刻的无能为力。   所以她拼尽一切去变强,却又在不自觉惩罚自己,森罗地狱都会去闯。于是她总是将自身置于危险中。   存命却不惜命,死去或许是种释然。   像是脆弱与坚强混杂的怪物,她才是那个有强烈自毁倾向的人啊。   好在王庭一役后这种情况好转了些,是因为那把龙骨利刃么?   “你找到自己的路了吗?”苏卿卿捋着江云晚的一缕发,轻声呢喃。   “什么?”   “没事。”苏卿卿笑着起身,“上次出去已是三天前了,明天再随我去王庭里放风吧,难得来到万妖之都。”   得到江云晚答应后,苏卿卿转身离去。   “姐姐。”江云晚忽然喊住对方,“你也找到自己的路了么?”   苏卿卿沉默片刻,看着手中夹着的桃花,那是她从瓶中取出的一朵插花。   她以前独喜欢插花那种在死亡中挣扎的美,因为很像她自己,很像那个在九尾诅咒的追赶中愤怒,愤怒于无能为力的自己。   是啊,其实姐妹两个很像,又都将对方看得清楚。   但她已经破除诅咒了,不仅是因为诅咒被证明是恩赐。   ――她这次守住了想要的一切。   如果命运可以被战胜,那也不该只有这一次,对吗?   “是啊,我找到了。”   狐妖在轻笑中离去,离去前桃花被插在庭院的土中,转瞬妖冶开放。   它终于挣脱了束缚。   ……   阳光倾斜,江云晚正捏着一颗葡萄打量时,今天的第二个访客出现在门边。   “王庭已经通过那项议案了。”雪使节靠着门边,“我会命令改良出能使用泉水的法子,让妖梦乡那些半妖不单是望泉兴叹。”   “陛下真是大度。”江云晚靠在榻上笑,这议案来自于她,算是她这个“半妖”,离开妖国前能做的不多的事了。   承命妖皇说各家自扫门前雪,她只是遇到了顺便踢一脚。   “你说过的,所谓选择的机会,何况那只是妖梦泉而已。”   雪使节顿了顿,忽然歪着头看着江云晚,“为什么最近总和我有距离感?”   不仅是门与床榻的距离,最近几次三番的探望,都被对方避开。   “没有的事。”江云晚撇开视线。   清风吹动瓶中的花枝,雪使节已到榻前,直接按住江云晚的双手压倒她。   “为什么最近总和我有距离感?”   金色的发丝垂在江云晚脸上,女子无奈转头,“好吧,不是距离感,是心有余悸。”   “心有余悸?”   “之前妖魔化的那个我,对你杀意最盛。大概是这次妖魔化太久,结束后也会被那些情绪沾染,所以我总怕会对你出手。”江云晚咂嘴,“不过这些天观察来已经没事了,那些情绪也都消散了。”   “只是如此?”雪使节一愣。   “是啊,考量已经结束,现在可以任由你碰啦。”江云晚咬唇笑着,做出任君采撷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仍在意……”   “在意什么?”   雪使节却是缓缓起身,“你凭记忆画出的那些壁画和文字,我之前已经交给了礼官去破解,明天便出结果了,到时随我一同去看吧。”   江云晚怔怔应下。   雪使节没有再说什么,叮嘱对方好好休息后,转身离开了大屋。   屋外真正的暮色已经降临,雪使节走到中庭却忽然停住,她在昏黄的光线中沉默,仰望落英缤纷。   “到最后还是没有喊出口啊。”   ……   屋中江云晚收回目光,轻松的脸色消失。   她捏起一颗葡萄在指尖,心神轻动间,森然的气息裹在手上,化作狰狞的利爪。   尖锐的利指下葡萄竟然果皮都未破,女子像是在控制着什么。   而狰狞的利爪后,妖娆的甲壳即将显现。   下一刻暴戾与冰冷席卷心神,尽管再三抗衡,女子仍狠狠碾碎了指尖葡萄,杀机四溢。   将手上的妖魔化消散,江云晚大口呼吸起来。   不止是心有余悸,也是浓重阴影。   兰丘上那次妖魔化,她事先其实心存希冀,想着已有两次先例,这次或许能控制住。那么不仅能度过难关,自己还将拥有无比强大的助力。   她迫切需要那种力量。   结果事与愿违。   这些天趁躲在夜宫深处养伤,她又做了许多次试验,即便如今已经能局部妖魔化,但只要时间稍长心神就会被吞噬。   这些事实都只证明了一件事:多次使用可以熟练妖魔化,却依旧无法阻止心神被侵蚀。   ――她此生都无法甩掉那个妖魔了。   “那便如此吧。”   江云晚自嘲笑笑,伸指抚在墙边,墙上就多了道惊心动魄的紫色。   夕照折射进来,与墙上的葡萄紫共辉映,熔汇出彩虹般的色泽。   虹啊……江云晚静静看着墙上的光泽,却又倏然一怔,像是反应过来什么。   “嗯?明天?” 第八十九章 转角遇到谁   (Ps:除夕快乐!啊已经过12点了,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次在码字中跨年,真是难忘(>▽<)还是祝大家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事事顺遂,天天都有好书看,撒花~)   (哦对了,为了完整性今晚是两章合一哦。)   ————   华灯照夜,整座王庭像是烈烈燃烧的宝石。   江云晚走在满是春柳的长街,远方烟柳中的楼台名为三守阁,那是王庭中位比钦天监的所在,她这位不周山特使也无法进入。   在龙冢山的那些壁画前,她虽然急于寻找开天利刃的线索,到底是记下了许多。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她将还记得的一些壁画,包括文字都重绘出,为此房间里都堆着很多颜料。   虽然重绘出的数量不多,有的还明显走样,但那毕竟是太古青龙遗留下的信息!   信息交由王庭礼官们去破译,每位只负责一小段,最受倚重的礼官之首聚拢出结果。   “妖国中本该只有我和妖皇能看,现在你是第三个了。”   身旁的金发女妖手托一个乌黑小匣,那是她从三守阁中取出的。   “那我其实算是第二个?多谢陛下宏恩。”江云晚笑着要去开匣。   雪使节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神情肃然,“我在三守阁听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想了整整一个时辰。这是关乎世间的消息,也或许只算是无用的秘辛。我不确定是否该让你知道。”   “一个青楼花魁都和妖国的君主并肩了,还有什么不该的?”江云晚笑容潋滟。   雪使节无奈,她边行走边打开匣子,里面嵌着三块玉片,在花灯下流光溢彩。   长街熙攘,两位美人并肩而行,衣香鬓影,引来无数窥探,却又因那抹金发而退却。   “每块玉片便是一件事,壁画文字中能破解的讯息不多。”   江云晚拿起第一块,微一感知便愣住。   “妖族和神眷?”   “那些文字确实和妖国曾出土的同为一系,礼官们应该没断错。”金发女妖为江云晚拂开前面的柳枝 ,简单叙说着。   “妖族本是神明铸造出的利刃,却在最后背叛了神明,神眷一族应该就是在那前后诞生的,来替代妖族的空缺。”雪使节说,“这是从那些文字中提取出来的。”   “……所以妖族和神眷并非孤立的两族?”江云晚问。   “大概神眷和妖族互为参照,就像一面镜子的里外。”   江云晚缓缓驻足。   是啊,现在想来妖族和神眷间确实无比相似。   都以血气为基,同样体魄雄浑,又以暴戾和欲望浇铸其心。   记得凌云峰的何正哉长老曾有呈报,折山之礼时曾出现一位名叫祸斗的强大神侍,他有某种近乎不灭的手段,完全打破常理,自称那是神明赐下的“权柄”。   神侍是蜕变到更高层次的神眷,就像妖族中的得天独厚者,而所谓“权柄”,岂不正与千奇百怪的“神通”相对应?   那都是修士们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东西,现在知道原因了,那确实都是神明的恩赐……   女子仰望被柳枝剪碎的光影,妖娆的月光洒满紫色裙裾。   桥头的游女朝武士谈笑,小妖顶着十几层的食盒在街头奔跑,酒醉的客人们刚离开酒肆又钻入浴堂,分不清是热气还是妖气在弥漫。   整座王庭就像妖娆起舞的美人,生机勃勃到溢出,这才是红尘滚滚。   可江云晚却觉得荒谬,原来妖族和神眷不过是神明的左右手,不同处在于妖族拥着烂漫不羁的心,而神眷的躯壳内只有暴虐,它们是绝对忠诚的眷族。   红尘滚滚又如何?果然万物生灵都起源于神明,真是场让人绝望的战争。   “妖族来自最古之蛇,神眷不知谱系如何,但它们就像是神明力量的一体两面……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雪使节欲言又止。   江云晚明白对方的意思,难怪她体内妖族和神眷的力量能够相融,但为何相融后的妖魔会那样强大,简直能掌控天地。   仅仅因为两种神明力量的相遇?   那又为何她能容纳这两种力量,毕竟两者间是既统一又对立的矛盾。   两人都没有明确答案,最后索性不想,至少这还不是眼下之事。   她们沿着辉煌的长街行走,雪使节带江云晚远离三守阁,本就是想带她领略王庭夜景。   毕竟上次她在王庭夜游,还是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   “走这边吧。”   绿柳街头,江云晚却忽然拉雪使节转向,走入一片交错的水道,水域上长桥也交错,像是群龙卧波,群龙上则花灯如昼。   “钱塘也多水多桥,想看看王庭的有何不同。”江云晚解释。   雪使节没有反对,只是含笑顺着对方,走入那片花灯下,递出了第二枚玉简。   “神兽起源?”江云晚握在手中,对里面的信息一惊。   “太古时代神话与历史交织,壁画和文字也驳杂难辩。前一枚玉简礼官们还算确定,这一枚就是推测多一些了。”雪使节伸出一根手指,“礼官用了一个词来描述这种起源,异化。”   “异化?”   “神兽们的传说模糊,痕迹如雪泥鸿爪,但仔细思量神兽的存在其实不合常理。”   江云晚点头,明白对方的意思。   神兽的存在确实不合常理,它们非人非妖非邪祟,却又并非自成一族,而是在太古的神话中不时出现,就像一座座破江而出的山岳,影响历史洪流的走向。   而其中为最者,便是被称为天之四灵的四方神兽了。   “天地之精的汇聚?”江云晚推测。   “不,根据壁画文字的记载,太古神兽并非一族,相反它们来自世间各族。除却人妖两大族,甚至包括沧海中的鲛人或者北冥的生灵。”雪使节说。   “来自各……神兽者法天象地,修行到极致的妖族还有可能,人族如何能褪去凡躯?”江云晚一愣。   “这便是异化。”雪使节悠悠道,显然她也难以置信,“神明虽然沉睡,但天地大劫多少载,总有生灵会直接接触到神明的力量。承受不住的都死了,承受住的则是蜕化到全然不同的生命层次。”   “蜕变……成为神兽?”江云晚问。   头顶花灯轻摇,光影在周围流转,仿佛太古的巨兽潜行。   江云晚沉默良久,“原来神兽是这样来的,这样说无论朱雀还是青龙,都可能并非生来如此,甚至起初只是两个弱小生灵?”   “这些只是推测,更关键在于那幅四象图,说明太古大战中,天之四灵为首起了重要作用。”雪使节沉声道,“否则即便妖族倒戈,也还有如山如海的神眷,世间各族还缺攻坚的利刃。”   “所以我想这才是青龙想讲给世间的话。”雪使节一字一顿,“天之四灵正是能打败神明的关键。”   “天之四灵啊。”江云晚揉着眉心。   这话不难理解,神兽都是因接触神明而异变成的强大生灵,所以办法很简单。   ――要用神明的力量打败神明。   “可是天之四灵都已经陨落了,青龙连骨头都没了。”江云晚苦笑。   “礼官们有个说法,天道不全故有恒补。其他神兽不论,天之四灵因劫而生因劫而灭,如今神明将醒,四灵也都会以某种方式会再现。就像一颗星辰落下,原有的位置会再起一颗新星。”雪使节指指江云晚手中的玉片,“这就像是青龙留下的预言,它已经为人间找到了出路。”   夜风吹过水域,引得连绵的花灯轻碰作响。   “出路啊。”江云晚片刻后轻声说着。   半妖们说大风刮过龙冢山时就像龙吟,或许那真的是青龙在呼啸。   它曾将煌煌的神明都镇压在黑暗中,最荣耀的仗已经打完,却依旧在坟冢里坚持千年万年,只为将几条讯息传下,来让世人能与神明再来一仗,就像替它去嘲笑神明这个败军之将!   可是青龙会寂寞吗?   它是否也会怀念天风吹过鳞片的感觉,而在无数个夜里仰望明月?   真是寂寞啊。   “那么青龙送佛送到西了?”江云晚叹息。   “四象神兽。”雪使节伸出手指去计数,“新一代的青龙已经在世间某处酝酿,朱雀自然跟南朱宗相关,这两者最为清晰。玄武只言明了一个方位,而白虎则只有一个图徽相关。”   “图徽?总不能又是一张画吧?画中套画,这是什么解谜游戏吗?”江云晚苦笑。   “只有这些了。”   雪使节取回江云晚手中的两枚玉片,放回小匣中摇头,“简单归纳便是只有这两组消息,壁画文字破解后的细则都在玉片中,你以后慢慢看。”   “还有个玉片是什么?”江云晚伸手去拿。   啪的一声,雪使节直接将乌匣关上,“我给你的送别礼物,离开妖国后才能去看。”   “……我还没说呢。”江云晚无奈。   “我不喜欢听人向我说再见,我知道留不住你,不如自己先讲。”雪使节把乌匣递给江云晚,拢袖在桥面上行走,桥下有艳丽的女妖们在水中欢笑。   “第一枚玉片不论,四象神兽半真半假,但你也会查下去吧,那实在太危险。”雪使节叹息,“下面这段话是我作为妖皇说的,接下来妖国要锁国疗伤,我没办法能帮到你。妖国内外连情报都很难维持了,不能再让隐山渗透进来。”   “放心吧,我又不是什么天命之人救世之主,这些消息当然会传给宗门,让大人物们去忙吧。”江云晚笑,“最好的结果就是神明醒来时,我们能多四把利刃,小女子也只会顺手查查。”   “但是……”   “好啦,难得出来游玩,就不要忧国忧民忧人间了。”江云晚轻扯对方的嘴角。   “你离开前的行程我已经安排好了,每晚都要来陪我闲逛。”雪使节漫不在乎,“谁让你不肯留下。”   “谨遵圣命咯。”   “走这边吧。”江云晚拉雪使节忽然拐向另一座桥,“那陛下之后准备如何,继续兼任九五至尊和天字第一号权臣?”   按照承命妖皇的安排,雪使节现在已经不止是妖皇的影子了,大可以几年后略作安排,抛开面具和甲胄,以自己真正身份登上王座。   不得不承认这位妖皇的明睿,只是收了个学生,便生造出一位强者,解决了妖国的隐患,同时将自己抽去,还能完成妖国历史上最平稳的王权过渡。   “我说过我有野心,还想将野心付诸实践,但我也不愿被永远锁在王座上。”雪使节拨弄花灯,仿佛在拨弄印玺,眼神一点点深邃。   这一刻即便没有带着面具,她也如君王般沉威。   “接下来的锁国岁月中,我……不!孤会将那些部族一一降服,再将孤的愿景实现,让妖国不再沉沦!然后等开禁时……”   “开禁时什么?”江云晚问。   “开禁时我就也把王位甩出去,带着天狼出去走遍人间,还能投奔你这个擎天峰卿啊。”雪使节笑。   “啧啧,小女子何德何能……走这边。”江云晚又拉着雪使节要改道,这次却反被对方擒住手腕。   “走原方向又会如何?”雪使节向前指,那是离开水域的最后一架桥,两排灯笼顺着桥直蔓延到对岸。   “……不会如何呀,我只是觉得另一边更好看些。”江云晚勉自欢笑。   “是吗?顺着你走了一晚上,也该顺我一回了。”雪使节嘴角翘起,强拉着江云晚走长桥,后者眼底惊慌。   刚走过长桥,便听到迎面的熟悉声音。   “姐姐,花灯都看乏了,我们还是换个方……”   “我倒觉得花灯很好,或许能照亮些很有意思的东西。”魅惑而揶揄的声音响起。   金发女妖与白发的狐妖在灯海下相遇,她们都不由分说在强拉着一位紫衣美人,两位紫衣美人不仅容貌完全相同,大祸临头的表情也一丝不差。   “在王庭中兜兜转转,就是为了相互避开?”雪使节眯眼,显然早有所料。   “不小心约定在了同一天嘛,我又不想让你们两个失望。”两个江云晚同时开口,同时心虚地摸摸鼻子。   苏卿卿直接朝路边的老树伸手,老树上的藤蔓飞来,被她像鞭子般重重甩在地上,声音让两个江云晚都眼皮一跳。   “哪个是分身?”苏卿卿冷笑。   “是她!”两个江云晚同时指向对方。   “我记得她分身上的感受,都会反馈给本体吧。”雪使节朝苏卿卿淡漠道。   “那便一起吧。”苏卿卿也面无表情点头,两个向来不对付的大妖,这一刻却轻易达成共识。   两个江云晚更加默契,转头就要撒腿跑,却同时被擒住。   “想跑?”两个大妖异口同声。   两位大妖各带着一位女子,显然是要去找个好施展的地方。   哀嚎求饶声遥遥传开,在水面惊起涟漪。   不远处的摊贩前,一路尾随来的天狼,怀中还抱着小小黑,“还以为她们是出来找什么好吃的……”   天狼把一根肉串塞进嘴里,也把另一串塞进小小黑嘴里,“别看了猫哥,我估计两个都是分身,本体指不定在哪儿隔空调度呢,但现在也只能跟着哭了。”   “喵。”   “怎么还看呢猫哥,大喜庆日子还是别看这吓人事儿了,咱带你去家酒馆,老板娘是只很漂亮的猫妖哦……”   天狼带着小小黑转身离去,只留下远处的可怖景象,还有一轮绮丽月光,流照红尘。 第九十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猩红的月光从窗缝照进来,照亮江云晚淡紫的纱裙。   漆黑的长发不经修饰散开,女子形如美艳的女鬼,女鬼席地饮酒,月光与散落的衣摆纠缠。   她这般装容就是准备睡下了,但或许是妖血的缘故,她常在深夜静坐,敛去白日里妩媚照人的一面。   何况她今夜也着实睡不了。   “是你杀了我。”白衣清幽的女孩冷冷说着,身形虚幻得比江云晚更像幽魂。   “皮囊身死而已,剑灵之体总胜过凡人,我还算帮了你!”绿衣女孩针锋相对,抱怀站在对面。   两个女孩温婉的眉眼丝毫不差,像是双胞胎争吵。   江云晚被夹在中间,身前的地板插着两柄利剑,交错间仿佛争锋。   大战时江云晚把双剑扔去了王庭,后来被天狼收起,当夜就回到了她手中。   但那场大战中两个剑灵都力尽,不得不和她一起休养生息,但到此为止了。   “这只是阴差阳错的结果,与你无干。”秦柳姿眼神锋利。   她确实如小青所说那样,经历剑气淬炼,性子也如出鞘的长剑。   “那个……”江云晚插嘴。   “姐姐不许说话,这是我和她的事!”小青咬牙切齿,江云晚悻悻喝酒。   “呵,若没有我不惜沉睡相助,你这个剑灵还有百年千年才能苏醒,与身死道消又有什么区别?”小青毫无在江云晚面前的乖巧。   秦柳姿沉默间皱眉,这确实算还了她一命。   “好吧,确实是我杀了你,还夺了你的身份,但也是这样才和姐姐相遇,我并不后悔。”小青冷笑着敞开身前,“大不了以血还血,你也来杀我一次就是了。”   绿衣的女孩露出了獠牙,她本就是凶狠暴戾的妖族,除了面对江云晚时,她心中别无是非道德。   气氛剑拔弩张到极点,江云晚无奈揉着眉心。   “我杀不了你也不想杀你。”秦柳姿忽然开口,“你说的对,这是笔扯不清的烂账。我也确实与活着时不同了,那些记忆都像是隔世……”   女孩别过脸,“我们扯平了,从此互不相欠。”   这结果倒让江云晚意外,她本想着自己替小青赎偿这笔债。   倒是小青变脸如同盛夏,她拍着手笑道:“那我们以后就是搭档了,要一起辅助姐姐哦。”   “我只是不算旧账,没说要和你们休戚与共。”秦柳姿说。   “但你现在也只能靠姐姐存活,借剑体潜心修行,来日才能以剑灵之身问道啊。”小青瞪大眼睛。   秦柳姿屈膝坐下,冷面以对。   小青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却被江云晚拦下。   江云晚举起花魁剑,“这把剑对我很重要不能送你,但我会想办法将你灌注到其他剑中,结束主仆约束。从此你自成剑妖也好,另寻剑主也好,我都无妨。”   莹白的剑灵望过来,江云晚只是微笑。   “……我倒确实要感谢你们,让我见到了另一个壮丽世界。我曾经毕生的宿愿只是成为缺月楼花魁,再捞笔钱财,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秦柳姿眼神幽深,“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我有个条件。”   江云晚意外于对方的回答。   眼神是骗不了人,秦柳姿已非从前的普通女子,确实是脱胎换骨了。或许剑中数载,便如隔世。   是啊,见过沧海,又怎甘心囚于小溪?   “什么条件?”   “我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秦柳姿忽然踟蹰。   “缺月楼的陈姨后来在照料,现在应该还不错。”江云晚回答。   秦柳姿望向窗外月光,片刻后坚定开口:   “带我回钱塘,让我确定母亲的平安,从此我愿意相随。”   大屋中安静下来。   花魁剑插在秦柳姿面前,江云晚忽然笑起来,“很好。”   “我答应你,但这不是交易,我刚才的话仍旧作数。等去了钱塘后,去留你自己来定。”   秦柳姿愣住。   纱裙拖过地面,江云晚推开窗户,乌发被涌进的春风扬起。   女子转过身来,窗外晨曦已冒头,光影勾勒出她的曲线,如同一尊玉人,秦柳姿愣在那里。   “小青,我们是该回钱塘了。”   ……   王庭正是慵懒的白昼,就像在夜晚华美恣意的美人,此刻懒洋洋卧在榻上。   但其实暗地里并不平静,甚至是惊涛骇浪。   前晚夜宫邀江云晚赴宴,极尽盛大,只为她一人饯行。   江云晚作为特使奠定两族盟约,避免无数牺牲,又有勤王救驾的大功,倒也当得国之大礼。   但大宴上妖皇却醉眼举杯,问江峰卿可愿留下为后,这便是惊涛了。   而那位美人听后竟然含笑拒绝了,这便是骇浪了。   受拒后的君主没再说什么,宛若饮恨自酌,那就更是惊涛骇浪了。   都不必等写进《起居录》去震惊后世,单是流传出去,就足以撼动人世了。   而惊动夜宫的女子此刻已走出王庭,本来明日还有公卿群臣折柳相送等,但她已悄然离去。   准确说来并非悄然,还有一人相送。   “漂亮姐姐,你怎么就走了,还以为你能再坚持几天的。”   王庭东边的大道上,春风卷着山花飘落,天狼几乎要执手相看泪眼了。   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话……江云晚扶额苦笑,“这几天不是日日陪你吗?说来你怎么知道消息的?”   天狼眼神缥缈,却总忍不住偷瞄江云晚怀中。   女子怀中的黑猫炸起毛来,满脸你这个叛徒的神情。   “漂亮姐姐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何止是执手相看泪眼,天狼简直要嚎啕起来。   “我还没死呢!”江云晚重重弹在天狼脑门上,“老实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我嚎得太假了。”   天狼委屈地揉着脑门,“其实我是为自己在嚎,美人姐姐忽然说陛下要召见我,我怕陛下一怒,这次就真是永别了。”   不知为何天狼这样怕妖皇,江云晚哭笑不得,“你不会死的,而且估计还要加官晋爵呢。”   “真的?”   “真的。”   “那我就放心吧,漂亮姐姐我帮你拿行李,咱们走吧。”   天狼按住江云晚两肩,欢快地推着她往前走,还把唯一的行李小小黑放在了自己头顶。   江云晚无声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天狼。   这不是她和天狼第一次分别了,之前她曾在霞栖镇送别天狼,这次则是反过来了。   旷达之辈送别时会说,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可那终究是离愁,否则怎需三千场。   而天狼从不为分别悲伤,对他来说大概就是……   人间何处不相逢。   相见时便要狂饮,离别依然欢笑。   大道朝东,两人伴着春风而去。 第九十一章 春风送月去   王庭外的大道如同江河,天狼送江云晚一路到尽头,前面就是关山。   江云晚止住脚步。   天边云卷云舒,春风卷来漫天飞花,是个静谧的春日,也是个适宜送别的日子,那么自然有人来送别。   落下的花瓣被血色的气焰燃烧,那是一辆横亘在关山前的牛车。   血牛鬼,江云晚就是乘着这辆牛车破关斩将,带着晏小雪浩荡入王庭。   而晏小雪此刻就立在车边,大袖及地行礼。   “狐公。”江云晚笑着还礼,却是无比正式。   “边境路远,江峰卿乘这辆车,一路上都会畅通无阻。”已是王公的女孩咧嘴。   “看来都知道了。”江云晚无奈摇头,“姐……苏卿卿呢?”   晏小雪举起一根开花的桃枝,“她不来了,只让我给你看这个。”   “送给我的?”江云晚问。   晏小雪摇头,“她说等桃枝长成树,树上开了花,花中结了果,你若是还不回来,她就去找你,敲开你的头再种一棵!”   “知道了,多谢狐公相送。”   江云晚无奈苦笑,从天狼头顶拿下小小黑,登车前却又停住。   回望王庭,道路在这座夜之都交汇,就像无数血管汇入心脏。而当王庭这颗心脏泵动时,整个妖国也会随之激荡。   而心脏之中,还有最重要的一颗心。   “是在等美人姐姐吗?”天狼挠头,“她大概是不会来了。”   “她应该还有个问题在等我回答……”江云晚柔声笑着,“算了,我已经告诉她答案了。”   ……   夜宫中那座深处的庭院中,金发的女妖靠着花树,仰望妖气流动。   天狼忽然探头探脑出现在院门边,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夜宫深处。   虽然他过去跟着美人姐姐,在妖国各处大杀四方,在许多妖族眼中就是恐怖的化身,但此刻他就像初来乍到的忐忑孩子。   天狼欲言又止。   “我不喜欢送人离开。”雪使节声音平淡,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漂亮姐姐已经走了。”天狼小心翼翼地说。   雪使节沉默间仰头。   日光将沉浮的妖气染成漂亮的光影,女子却轻咂嘴,只觉得光影乏味到泛灰。   就这样走了啊……   “随我去见陛下,他有些话要告诉你。”雪使节不再去想,而是往朱红飞檐的宫楼走去。   “不是说去见陛下吗?”天狼跟上。   “先拿些文册,接下来我们会有很多事要做。”雪使节说。   那座宫楼是她的住所,之前还被苏卿卿打碎了正面,修缮后就让给江云晚住着养伤,有些东西一直没拿。   伸手去推门,似乎还有女子的气息萦绕,可门后已经没有对方的存在了。她什么也没带地住进去,又什么都没留下地离开,仿佛从未来过。   门开了,流光映满瞳孔,雪使节愣在了那里。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有一抹紫色,葡萄般的紫色,紫色在墙上溢开。   然后是很多很多颜色。   整面巨大的墙体上布满颜料,嫣红到姹紫都在纠缠,饱满到近乎溢出,仿佛绚烂的海潮扑面涌来。   大屋的角落堆着用空的颜料罐,那本是用来复原龙冢山壁画的,不知对方什么时候藏了些。   这一刻日光从偏窗涌入,带着墙壁上的色彩在屋中折射,绚烂的光影赫然是彩虹流动。   女妖恍然间像是回到很多年前。   那是在世间极北的雪原上,那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崩后。   两个女孩牵着手下山,黑发的明明遍体鳞伤,还帮同伴掖好围巾。   金发女孩眼角还带泪,但显然已被安慰好了,她此刻只是怔怔望着天边。   “又在看彩虹?刚刚就是因为你在看彩虹,我们才没注意到雪崩的。”黑发女孩气鼓鼓道。   “但那就是我的名字啊,是你给我起名叫‘虹’的。”金发女孩瘪嘴,“我明明想给自己起名叫‘雪’的。”   “还不是你说自己是什么彩虹化身,用你常说的话这就叫中二。”黑发女孩插腰,“再说漫山遍野都是雪,我才不要再有个‘雪’在身边。”   “那才不叫彩虹化身……”金发女孩耍赖般坐下,“等我离开这里后,就给自己改名叫‘雪’!”   “你干脆连起来叫‘虹雪’好了。”黑发女孩也没好气坐下。   “那不如再给我加个‘傅’姓,叫起来还像个浪荡的刀客。”金发女孩嘟囔。   “什么刀客……”黑发女孩也看着天边的长虹,轻声呢喃,“我们真的有一天能离开吗?”   “会的!”金发女孩朝着彩虹呐喊,“早晚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这样就能养你了,再也不让你离开了!”   ……   绚烂的虹光流淌,仿佛相隔多年的虹光相连。   日光和虹光一同在屋中漂浮,到最后一切色彩相融,只剩下金色的海洋。雪使节面对海洋,同色的长发仿若溶化。   眼前的光晕是一个字,也是一句回答。   她曾说你就是我的云晚。   她曾说你什么时候能喊出我的名字。   现在她得到了回答。   “真是过分啊,明明已经离开了,还要留下这些,是要让我搬回来睡吗?”   面对整墙虹色,女妖轻声抱怨,嘴角却牵起。   她抬头仰望东方,血色的流星当空划过,仿佛作别。   “是什么是什么?”天狼在后面跳着想看屋内。   大门被砰地关上,雪使节瞪眼,“不准看,这是给我的。”   虽然大门已闭,里面的虹光却仿佛流淌出来,让周围的一切不再空洞泛灰。   而在王庭之外的一座山中,红衣的狐妖就立在高树枝头。她说是不来相送,实际却一直在这里,看着火牛鬼化作血色流星,直奔天边。   天边剑气忽然荡开层云,遥遥像枝桃花,在春风中招摇挥手。   “被发现了啊。”狐妖轻声笑了,“那早点回来。”   直到血牛鬼消失在天边,狐妖也飘落无踪。   ……   又是一个腥红之月,月光如薄纱飘下,覆盖在妖国狭长的东境。   河港镇,水湾倒映满月,山镇已恢复繁华热闹。   靠近山顶的一层中,两只魁梧的妖族走在熙攘街头,周围的妖怪们目光热切,因为那两位赫然是已完成复仇,早早回到东境的黑帮老大。   “妖国要封禁了。”巡山君双手揣袖。   “是啊,听说东境一带太过荒僻,封禁线只是刚好覆盖六山三镇,防御力薄弱,妖国要我们内迁到更安全的地方。”黄猿感叹,一边和巡山君往赌馆去。   “我们东林帮不准备走。”巡山君说。   “迁起来不算太麻烦……”黄猿一愣。   “六山三镇的许多妖怪都是因为太弱小,或者躲避妖国内的厮杀才来的。”巡山君说,“所以很多妖怪不想回去,我们东林帮准备留下来,保护他们。”   “前有人世,后无依仗……”黄猿感叹,“那可是真正在夹缝中生存啊。”   “六山三镇的黑道们,不就是弱者们抱团以自保么?”巡山君淡淡道。   “不愧是巡山君……算我一个!”黄猿豪气干云。   “很多帮派都想留下,但我准备请示海棠老大再做决定。”巡山君说。   “听这称呼,看来你们终于下定决心了。”黄猿啧啧道。   “没什么,早该如此了,我不是个称职的领袖。”巡山君随黄猿进入赌馆,“她履行了承诺,让我们完成了复仇。何况她那样的手腕,就该成为黑道之主。”   “是啊,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黄猿推开内间的门,“海棠老大,到底是怎么说服青丘放手的?”   “因为我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清冽的声音响起,黑服女子在内间转过身来,怀中揉着一只黑猫。   “海棠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黄猿惊喜道。   “刚刚回来。”海棠手持烟杆,“不过我很快又要暂时离开了。”   “您什么时候回来?”黄猿苦涩道:“六山三镇还有好多事等着您处理。”   “不会很久的,而在离开前,我还有些时间,给你们讲些……未来。”海棠悠悠吐出一口烟,笑容潋滟。   ……   正是长夜浓时。   河港镇以东的河道上,殿宇般的黑豹腾空而起,身后也拉着殿宇般的车厢。   黑豹在夜空奔驰,黑檀的车轮便碾碎夜云。豹车沿着河道方向,直奔向妖国门户的小云梦湖。   车厢中也奢华如宫殿,江云晚坐在榻上,小青慵懒地趴着,小腿在身后轻翘。   “内乱和启神宫一同镇压……这样说妖国很快就要封锁咯?”小青问。   “是啊。”江云晚回答,“抱歉,妖国本是你出生的地步。结果来去匆匆。”   “我对妖国没什么感情,只要能待在姐姐身边就好。”小青枕着双臂哼着,“不像那个。”   虚幻的白衣剑灵站在窗边,俯视大地的夜景,山脉逐渐穷尽,碧绿的大湖仿佛镜海。   “谢谢。”秦柳姿朝江云晚轻声道。   “只要你和小青以后能和睦相处就好。”江云晚说。   “姐姐放心,我们已经尝试着相处了。”小青忽然笑意温婉,朝秦柳姿挑眉,“对吧?”   秦柳姿沉默片刻,也僵硬点头。   “那就好。”   趁着江云晚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乌匣时,小青却是脸上冷笑,朝秦柳姿施以口型:   “听姐姐的话,不然灭了你。”   “闭嘴吧,贱人!”秦柳姿无声开口。   那只匣子是雪使节给的的,里面陈列着三枚玉片,第三枚正是对方所说的送别礼物,要离开妖国才能打开。   江云晚将那枚玉片握在手中时,无数光点从指缝中迸出,如同群星般升起,又化作一个个金色的文字,围绕中轴旋转。   江云晚睁大眼睛,她认得那些文字,那是龙冢山古文中的一部分,涉及大道修行的部分,记载着太古的认知。   但这些太过驳杂晦涩,她本来准备丢弃的,没想到对方分门别类梳理,竟抽丝剥茧梳理出一部道经!   要知道这些对她多有裨益,对雪使节这个大妖反而用处不大……   “《虹照经》,还用自己的名字,是让我天天念叨你吗?”江云晚抚摸玉片上的三个小字,不禁轻笑。   但当她准备收起玉片时,那些光点又风暴般流动,变成了一张地图,那赫然是整个妖国!   地图上还有有两个光点,分别在妖国深处,和东境的边缘。   妖国深处动也不动的,自然是王庭中的某位女妖。而在边境缓慢向东的,便是她自己。   江云晚愣住,明白了地图用处。   ——以后只要她再进入妖国,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对方。   且想必凭这块玉片,无论边境还是王庭都能畅通无阻。   “是想见到我在外面受欺负后,哭着回来找你吗?”   良久后江云晚才笑出声,眼神温柔。   小小黑的吼声在车厢外响起,仿佛询问,江云晚听懂了它的意思。   敲击壁板,女子轻笑出声,“向东,一直向东。”   将这枚功法玉片收起,江云晚又拿起了中间第二枚,她对天之四灵的详细有些兴趣,上一次雪使节也只是说了个大概。   尤其是青龙所留下的的,关于新四灵的预言。   仿佛在浩瀚星海中检索,她很快找到了那几条讯息。   嗯,确实是朱雀和青龙的最清晰。   朱雀自然落在了南朱宗上,他们本就是朱雀血脉的传承者。   新一代青龙则被描述为,已在人间某个角落蕴酿,如同蛹化。   而玄武则只给出了一个方位,是在天之西北。   西北?有多北?北烈国一带?这倒不是眼下能考虑的了。   江云晚的思绪最后落在了白虎上,白虎的讯息更加模糊,或许在龙冢山中被描绘得清楚,但留下的只有一块徽记。   嗯?这徽记怎么有些眼熟……   江云晚的瞳孔一点点收紧,她曾见过这徽记!不,更不如说这是个图腾,虽然只见过一次,却至今也没有忘掉!   “我还真是,找了个了不得的家伙啊,真有你的……”   白云之下,青碧的小云梦浩渺无尽,暮春时节仍有淡淡的雾气漂浮,天光云影在如镜的湖面中流转。   “采莲云梦喵,莲水清且喵……”   一叶扁舟荡开湖面,猫妖少女撑着长篙,哼唱着传自人世的歌谣。   她朝湖面轻抬后裙,毛茸茸的尾巴探入湖面,仿佛垂钓。   水面忽然泛起波纹,却不是大鱼靠近,而是天空巨大的车厢经过,气浪遥遥压下。   猫妖少女按住裙摆,看着远去的车厢,却是热情地挥手,“离去的朋友,欢迎早日归来哦。”   黑豹的恣意啸声在云间回荡,四肢飞奔间转眼已至天尽头,仿佛要跑进猩红的明月中。   忽然整片湖面破碎,巨大的水怪高高跃起,在无尽浪花中嘶吼,仿佛要吞下一轮红月。   长篙电一般射出,将庞大的水怪射落在湖面,千百顷的水域被染红。   “大丰收啊大丰收。”猫妖少女乘着小舟靠近。   血色的水面倒映着同样血红的圆月,无论岁月更迭,妖国永远是美丽与血腥共舞之地。   “采莲云梦喵,猫猫有鱼喵……”   轻轻袅袅的歌谣飘荡在水面上,很快小云梦就恢复了平静,到最后豹车也消失在云间。   天地悠悠,只剩一轮妖娆的血月孤悬。   ——————   万里妖国篇,完。 新年快乐和碎碎念   妖国篇终于结束了,撒花~~~   大年初三,拜个晚年,祝大家新年快乐!!!   首先还是要感谢大家,从敲下书名到现在将近170万字,没有大家的支持作者早就放弃了,感谢大家的投票和订阅,感谢大家的留言和评论,感谢感谢❤️。   辞旧迎新的时候,正好旧的篇章也写完,新年开启新篇章,那么,又到了碎碎念的时间啦。   后面就是些总结了,是为提升笔力的自我总结,没有兴趣的大家就直接跳过吧~   妖国篇和过去几个篇章不同,主要是为了裨补短处,便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尝试了更多。   第一是写法问题。   以前几个篇章中,主角大多囿于一地,比如钱塘、霞栖镇,比如太兴城。所以妖国篇就尝试着换个写法,从河港镇到红叶山,从王庭再到更深处的腹地,就像一场异域的游历,在行程中去经历不同的人和事。写着虽然不习惯,但还算有些意思。   第二是结构问题。   以前几个篇章中,我总是习惯不断堆砌矛盾,再将它们一同引爆。这样看上去会张力足些,但也会显得头重脚轻,前面铺垫得太无聊,后面又高潮得停不下来,让人麻木疲惫,写起来也让人头痛。   所以妖国篇中,便是尝试着让矛盾依次爆发,高潮及收束也比以前轻快些,效果还算不错。这样也便于控制,譬如前四篇都是35万字左右,这篇最初打算控制在20万字以内,虽然最后足有25万字,但比之前算是有些进步。   希望以后自己能做到张弛有度,无论多少万字都能自由调配吧。   再来说说妖国篇章本身吧。   其实整个妖国篇就像一场假日,主角突然从风雨飘摇的人世被扔到了妖国,虽然妖国也风雨飘摇起来,但至少这里是场美丽的春天。   江云晚见了些人,了结了一些因果,也看了许多风景。虽然仍有紧张危险的时刻,但也尽可能削去苦大仇深感了。   也因此甚至连那位敲钟鸣警的徐宫侍都奇迹不死,大概还能抱得美人归(笑),嗯,至少在这个篇章中,大家基本都还活着。   篇章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塑造人物了,重点当然是雪使节和苏卿卿,是对她们塑造的一个完成点,但不是终点,她们还会在后面的故事中出现。   其实我一直不想让整个故事中,只有主角光芒万丈,其他人就像木偶,希望其他角色也能一起成长。   所以两个女妖都被赋予了心结,又让她们自己解开,至少目前为止,也只能学着尝试这些粗笨方法。   其实妖国篇写起来也会有许多麻烦,因为它是和人世完全不同的另一套系统,不仅仅是修行体系,这里的故事也几乎是独立的,但若完全独立也不行。   所以与隐山的决战,在这里已提前上演,还有种种世界观将妖国内外粘连起来,这个也是全书的转折点之一。   总之就是让这个世外妖国,也作为整个故事的一环去行进。而环环推进中,也把主角重新推去了命运之地……   嗯,稍稍扯得远了,最后再来说说缺点和不足吧。   或许是跳出了舒适圈去创作,整个妖国篇我有很多不满的地方。   譬如我想把妖国塑造成一个不同于人世的魅力之地,这里群妖夜行,这群魔乱舞。但像是被框架在追赶,很多地方都只是隔靴搔痒,回头再看有些遗憾。   譬如因为笔力的问题,许多人物都觉得差了些,故事大师那种一针见血,一笔立人的功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练到(哭)。   再譬如无论生活还是写作,状态都时好时坏,有时根本没时间去写,有时一章就筋疲力尽……   好吧,尽管问题有很多,至少我还在磕磕绊绊走着,还在干着自己最爱的写作,有此足矣。   嗯,希望自己能进步得越来越快吧。   还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否则无法坚持至今,也希望今后能与大家继续同行……当然如果有更多的票票就更好了(笑)。   另外今天更新个总结,就没有更新了,想好好梳理下后续篇章,嘤嘤嘤~~~   最后祝大家新春快乐,假日愉快,诸事顺遂。   让我们下个篇章再会吧~ 第九十二章 船上人(全新篇章)   暮春时节,天南一角。   山中有处竹林掩映的院落,素雅的厢房围着石幢,像是给人清修的地方。   一名弟子立在院中,肌肉在衣袍下起伏,身躯如同铁铸的造像。   大地为基是银阁寺的法门要诀,站立便是修行。   衣袍如同僧衣,但弟子仍留着短发。虽然佛家风气浓重,但照世人的话说,银阁寺中人,便是群杀生时念着佛经的武夫。   悠悠钟声穿林而来,弟子从课业中睁眼,望向院门,又到了每日的这个时刻。   不多时院门被推开,一道墨袍恭敬行礼,“请天藏大师知晓,掌门今日仍未出关。”   “多谢,我会禀告师傅。”银阁寺弟子点头,待墨袍飘然离去后,弟子深沉叹息。   抬头望穿竹林,远方的群山吹来薄纱般的烟气,缠绕冰凉的檐角和高楼。   墨色的楼台连绵不尽,若从天空俯视,那简直是座层阶向上的铁城,又如同森然的巨人盘坐在大地上。   墨珠门,修行界中仅次于三大宗,是与北地落星门相辉映的豪门。   能以手中珠算去评点天下人物,自然本身便超凡不俗。   所以墨珠门能划下山中一角,细致供养他们三年,只是凭着对银阁寺的敬重。   但周全至此,三年来依旧等不到回答……   弟子走向厢房,房门打开后热气扑面而来,明明是温暖的暮春,房中却烧着暖炉,榻上的人呼吸虚弱。   “师傅,今日……墨珠门掌门仍未出关。”弟子朝卧榻行礼。   “……知道了。”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   榻上的修士肌肤枯皱,如同垂朽的老树,唯独眼神仍旧平静。   天藏大师,银阁寺的高士,曾因庇护百姓斩杀恶蛟,修为从天元直落地象,但仍得世间敬重。   而在三年前不周山的风波后,他本就不多的寿元便见了底,就像一盏熬干的油灯。   从不周山直往墨珠门,他在这里躺了三年,也在这里等了三年。   “师傅,那我们要回银阁寺么?寺中多次来催了。”弟子说。   “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个预言么?”天藏大师说。   “记得,是墨珠门先掌门临终所作,高枝花间,妖魔所寄。”弟子回答。“弟子曾亲眼确定过,我们已经找到了那妖魔,她的罪行也是佐证,可是没谁会相信我们。”   弟子眼眸低垂……那只是晦涩的预言,那只是可大可小的罪状,想来若自己是听众,也不会相信。   可如果世人也面对过那个厉鬼般的女人,那世人也会坚定。   “不肯相信,与不肯得罪不周山,没什么区别。”天藏大师平静对着屋顶,“墨珠门现掌门是先掌门的弟子,只有他会相信。他如果不在,墨珠门与银阁寺一样不中用。”   “明白了师傅,弟子会陪您等下去。”   ”不,我们该离开了。”   “为什么?”弟子一惊   “我要死了,已经等不到墨珠门掌门出关了。”天藏大师轻声说着:“人间如火宅,只有我们找到了真正的火源。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熄灭这团火……至少,也要证明给世人看。”   弟子鼻翼颤抖,师傅还未老,可师傅真的要死了。   “是,师傅,我送您回银阁寺。”   “银阁寺有心无力。”   “那我们该去哪里?”弟子低头问道。   房间中陷入良久的沉默,只有外面的钟声悠扬。   “金山银阁,终究是我们傍名了。”苍老的声音叹息,“我们去金山寺。”   弟子猛地抬头。   若说入世的墨珠门与落星门并驾齐驱,那天南地北的世外之争,便在北地正歌山,与天南二寺之间。   可在许多人眼中,银阁寺便如金山寺的附庸,师傅为此抗争一世,却在这时候低头了。   一切只为卫道。   “是,师傅。”弟子声音也跟着颤抖,但坚定地听从师命。   这个春天的末尾,在墨珠门卧床三年的天藏大师下了山,弟子抱着他上了小船。   小船沿水而下,往佛光遥远的的金山寺而去。   一路上天藏大师只是看水,他的身体已如枯槁,眼神却平静得如同大海。   ……   东海之滨   无量的沧海在天地间涌动,万千巨浪拍碎在高崖脚下,又被狂风吹成暴雨。   今日东海上狂风骇浪,再老练的渔夫们都不敢出海,而在高崖下却锁着一条小船。   船体便是伤痕,因为它曾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人去过沧海深处,又从沧海而回,不知去处。   可如果小船有灵识,面对这样的天风海雨,不知是否渴望着再行一遭?   ……   小船在颖江上穿行。   这里是远在北地的不周山,颖江在八百里不周山中穿行,有支流通往莲花般的六峰。   小船在六峰附近停下,如同军中的斥候,带回了各地的讯息,譬如太兴城,譬如钱塘。   消息一路传入凌云峰顶,传入云路阁顶层的阁楼中。   洪掌门手中一叠文卷,看一张丢一张,只有某些极重要的消息才会让他稍稍停下。   比如妖国自行封禁了。   比如隐山越发暴动起来。   “看来我们的小姑娘做的不错。”洪掌门抬头望着楼梯口的女子,弹着纸张轻笑:“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等女子回答,洪掌门将手中纸张全部扬起。仿佛站在洋洋洒洒的雪中,男人的笑容一点点收起。   “夏鲤,是时候准备决战了。”   文秀的女子只是点点头,“掌门,这已经是你月内第十六次说这句话了,就算每次换不同的姿势,也不会有大将决断的感觉。”   “……这不是给自己找点儿信心嘛。”洪掌门石雕般的表情融化,揉着脸轻声道:“不过,这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夏鲤静默不语。   “你又是在想什么呢?”男人靠在窗边,望着群山的目光幽深,“不如让我猜猜看。”   “你是在想那把夏阁哀帝剑,现在到哪里了吗?”   有入便有出,在消息进入六峰后,更多的乌篷小船驶入颍江,穿行八百里不周山向外,仿佛是巨人血管中的热气,要将不周山的意志传向四方,让世间蒸腾起来。   ……   船在烟波浩渺的水上前行,如同沧海一叶,一切都笼在白茫茫中。   船门被打开,紫衣美人站在船头,发丝随微风轻动,目光仿佛能穿过江面。   就在这条大江的尽头,便是江南明珠之首。   钱塘。   世间还有许多小船已起航,载着形形**的人,通往各自的远方,如同刀剑斩去。   世间已成沧海横流。 第九十三章 江南好   深夜,暴雨冲刷铁青色的屋檐,砸起的水汽像是千万匹丝绸,但丝绸尾端却是赤红的。   那是血水在流淌。   两名年轻弟子靠在屋顶的高墙后,暴雨冲刷着衣袍上的浓血,血水裹着飘零的杏花,从青色的滴水瓦檐冲下。   暴雨本该带走体温,但两名弟子身上反而热气蒸腾,像是雨中的两块炭火。   他们是南朱宗弟子,直到死去都要烈烈燃烧,连同敌人一块烧掉。   身后阶梯状的高墙是江南道常见的屋顶,宅邸宽深的江南民居易燃,这种马头墙是用来防火蔓延的。晴天里许多高墙排开,便如群山起伏。   雨夜自然不用隔火,这堵墙便用来隔断生死。   朱淳隔着墙窥探,长街上雨水横流,敌我的伤者都被拉走了,只剩残花冲过长街,等到天亮前连血水都会被清理干净。   隐山阵亡者不少,但玄门正宗这边伤重的更多,战场上伤重和死亡没区别。   朱淳目光凛然,粗略估算下,自己和师弟大概是己方最后像样的战力了,敌人却还有不少。   大雨中隐隐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像是野兽在雨夜中游荡,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   街巷里飘着酒香,是用杏花酿酒的好时候,应该有许多人饮酒后睡去。但他们不会知道这样滂沱的夜里,头上的屋顶有人在厮杀起落。   大概只有明朝卖杏花时,才会发现石板上的几道剑痕。   脚步踏花,刀剑斩雨。   三年来一直如此,只是愈演愈烈。   “你在做什么?”   雨夜太昏暗,已经分不清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厮杀一时僵持。朱淳回头时,却发现师弟掏出一幅油纸版画。   “薄荷叶嚼完了,用这玩意儿来提神。”虽然这种画不怕水浸,师弟还是小心遮雨。   画布不算太大,但浓烈的紫色几乎要溢出,带着惊心动魄的美,画师拥有绝佳的笔力。而将这样的笔力付诸一张美人图,同样令人吃惊。   朱淳回忆片刻,“不周山的江峰卿?”   “师兄你那么高傲的人,竟然愿意口称峰卿?世间还有很多人不服呢。”师弟拍头,“哦对了,三年前你被江峰卿救过。”   “与那个无关。”   朱淳回忆着三年前的不周山祖园,虽然只有匆匆一瞥,但那确实是张让人惊叹的脸。   “用来提神……你对江峰卿芳心暗许了?”   “不不不,是很诱人啦,但我没想过。”师弟羞怯摆手,“只是江峰卿濒死三年都能活过来,想想都觉得勉励,我只是想找些希望来挺过今夜。”   “她醒了?”朱淳一惊,又压低了声音,好在夜雨是绝佳的掩护。   “小道消息,不仅醒过来还去了趟妖国,拿回一份盟约,据说妖国闭关就是为此。”师弟说,“我是听到有师长称赞,说盟约一纸便抵千斤万两,江峰卿一人便胜千军万马。”   “……确实该称赞。”朱淳只觉得雨声刺耳。这是第二次有人将他的高傲碾得粉碎,第一位是他的族中大兄。   “也不只是称赞,现在非议也很多哦。”   “什么非议?”   “大致是说江峰卿如此身份,眼见生灵有倒悬之急,却在妖国后不知所踪,不周山都找不到。”师弟耸肩。   “世上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总会有非议,猛虎怎能在意乌鸦的聒噪。”朱淳顿了顿,“江峰卿是有其他要紧事吧。”   “师兄消息还是太闭塞,江峰卿可是近年来唯二在绛红谱上突飞猛进的女子啊。”   “另一个是谁?”   “咱们南朱宗的朱小桐啊!”师弟拍大腿。   朱淳默然,想起那个外表娇弱的女孩,照辈份还是他的族妹,这几年确实风头渐盛,尤其是在宗门中。   而与之相比,大兄这几年却甚少露面……   “说来如果是小桐执掌本家,倒也……”   “执掌本家的只会是大兄,而不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朱淳低喝。   “好啦,知道师兄你崇敬洛哥,讨厌小桐。”师弟忽然叹气,“南北两位美人,现在其他女子都在我眼中失色了。”   “那你大胆些,把范围扩大到女性之外吧。”   “诶?”   朱淳不再理会,藏在高墙后起身观察,长街边上有口石井,供应坊间的饮水。   风雨依旧飘摇,落进深井无声。   今夜所有厮杀,都是为了这口井。   其实三年来许多厮杀,都是为了类似的不起眼之物。   三年前不周山折山之礼,那位隐山之主改变大地灵脉,启神宫从此层出不穷。   虽名启神,却如一座座地狱的大门。   而这种大门并非世人想象的那样恢弘,在未真正出世前,它可能是一泓泉,可能是一个树洞,也可能……   是一口井。   离井不远处有柄染血的符剑,他们不知付了多少代价才将符剑送到井边。虽然只剩两人,但也必须要投剑入井。   井口是最有可能的出口,双方都在争夺,隐山是要去彻底激活,而己方则是要提前以最小代价镇压。   长街夜雨,符剑悬井,仿佛压在天平的中点。   忽然平衡被打破了,一名罗衫少女从黑暗中跑进风雨,直奔井口。   朱淳一惊,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还能战的并非只有他和师弟,还有这位师妹。   可师妹不如他的修为,没听到大雨中的心跳和呼吸,等待许久后以为危险已去!   这简直就像羊羔暴露在平原,而平原上恶狼环伺。   风声骤急,恶狼们动了!   诸多身影自黑暗中浮现,呼啸间扑向井边的少女。   朱淳正要冲下去,却听到长街另一角也有动静,街面流水被踩破。   油纸伞自黑暗中而来,伞下裙裾摇曳,春夜大雨中那女人也款步姗姗,带来江南独有的旖旎。   若在平时这堪称美景,但眼下根本不是时候,那边的黑暗中也有恶狼般的身影扑下。   见鬼,这时候还有蠢女人来送死!   “你去救那个女人,我去救师妹!”朱淳重拍师弟的肩膀,敌人已经尽出了。   但黑夜中忽然有极细的嗡鸣,如同蜂群飞舞,紧接着嗡鸣轰响,像是蜂群变成了苍龙。   两柄飞剑自伞下飞出,斩破夜幕,斩破大雨,也斩破了周围的恶狼。   那真的是两条苍龙!   下一刻苍龙出水,周围黑影还未落地时,两柄长剑斩穿长街,将井边两个为首的隐山修士钉入黑暗中。   但更多的敌人已经扑向井边的少女,少女才刚握起符剑,满怀绝望。   大雨忽然停了。   油纸伞悄然遮在头顶,撑伞的女人竟已来到井边,握住少女的手腕,以符剑迎向最近的敌人。   周围的雨幕都被震碎,显然来敌强劲,少女都趔趄出去。   “小心再淋湿了。”   柔媚的笑声中,少女被轻轻拉回伞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伞的主人从后拥住她,握住她持剑的手腕。   少女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周围的身影撞破大雨而来,下一刻她便起舞起来。   确实是起舞。   身后的女人借她的手挥剑,脚步轻盈真的如同起舞,视线中伞面旋转,雨花遮挡飞血。   高速移动中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金铁声和嘶吼声。   但她竟然不怎么害怕。   被魅惑的幽香所包围,耳边能听到时而的笑声,尽管心脏如擂鼓,少女却觉得这柄伞下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再长的舞蹈也有结束,不知过了多久,大雨中双人舞步缓缓停下,罗衫少女睁开眼睛,只见到周围尽是倒地的身影,只有一道身影还站在身前,神情呆滞,而更后面就是井口。   符剑捅穿了身影,那是伞主人借自己的手所为。   “既然那么喜欢神明,你就去地狱陪他吧。”   那只白玉般的手用力,身影带着符剑一同落入深井,怨恨的声音回荡井壁,随后便有光华在井底绽放,那是镇压的大阵启动。   大雨遮掩了落水声,仿佛那口深井真的通向幽冥。   旁边的屋顶两名弟子都呆住,凭朱淳的眼力也只能勉强看清发生了什么,却无法理解。而师弟却是看到了伞下一角,捏着手中的画抖动起来:   “她,她,她……”   “是她回来了。”朱淳轻声道,三年前对方便已强大,但绝非此等地步,她才醒来多久便天翻地覆了?   想必这句话很快就会传遍修行界,那个一再惊世的女子,在这个雨夜归来了。   井口的光华渲染长夜,万千雨丝都变得璀璨,少女在光华中怔怔传身,只见到伞下的红唇轻轻勾起。   那是张见过就不会忘记的脸。   “这么可爱一张脸,就不要泡在雨中啦。”   手帕擦在少女脸上,同样带着对方的香气。   鬼使神差的,罗衫少女怔怔开口,“姐姐……是江南人氏吗?”   纤长的手指停顿,伞下江云晚抬头,望着雨夜中的江南民居。   “是啊。”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我回来了。” 第九十四章 春日大鹤来   (活着就要更新,做到了,长章献上!)   (感谢大家的支持,最近不敢太熬,默默躺平,但是会一点点恢复稳定的!💪)   钟声起于山巅,在雨夜中不断弥散,浮动在巨城上方。   城东高山上的古刹,青铜大钟在山巅震颤,风雨打在铜钟表面的刻经上。   钟声回荡的间隙中,能听到潮汐般的诵经声,整座古刹的僧人都盘坐在大殿的长明灯下,念诵的经文与铜钟刻文相同,这种力量让满城人安睡沉眠。   山巅又是三道短促的钟声后,撞钟的人眺望城池。男人火发红须,唯独那双眼睛比夜色还黝黑,腰挎古朴的长剑。   铜钟足有千斤重,这位南朱宗的族老竟然是以手撼钟,他在黑暗中只是甩了甩手,便下到下一层的阁楼去,只留铜钟震颤。   阁楼里烛火昏暗,上千颗棋子洒满地板,枯瘠的男人盘坐在中心,比起底下诵经的,他才更像是在参禅的人。   “江南道本该九路同时进发,但之前死去了两位少清宗长老,加上原来的共有三路空缺。虽然请援在路上,但恐怕赶不及了。”这位落星门的真人抬头,垂发掠过消瘦的脸庞。   朱族老每一步都恰好避过棋子,他倚在敞开的窗户旁,冷冷盯着外面的夜雨,“我来带两路,剩下一路归你。”   “……这样你有七成概率会死。”清樟真人摩挲手中的棋子,转念已算出结果。   “三年来已经死了很多人,不缺我一个,我死了你再补上。”红发的男人说,“我们不能停下,决战就在眼前,时间已经不多了。”   清樟真人无言点头。   片刻后朱族老又开口,“不周山的人几乎全在北地,当初曾说过,若有余力会来支援……”   “你的不满都传到弟子们耳中了。”清樟真人说,“这本就是当初三宗一卫的决议安排,人间太大了,三大宗都捉襟见肘。”   “我知道,只是有些牢骚,天下第一大宗,承名便要承重,但他们甚至还有个闲逛的峰卿失联……罢了。”朱族老顿了顿,“捉襟见肘,我们与神作战也只是捉襟见肘,听起来还不错。”   男人靠着窗,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仿佛会有嗜血的凶兽从夜雨中扑进来。   雨夜中确实会有野兽,窗外正对群山,山那边气息浑浊。之前是清樟真人与那气息对峙,他敲完钟后下来轮换。   双方正在城中厮杀,大将们则在黑暗中对峙,无声而更加危险,牵一发便是雷霆杀机。   “庐堰州这个节点有多少处疑门?”朱族老忽然问。   “四十二处,每处一组人,每组都带着符剑去镇压。”清樟真人回答。   他眺望古刹下面的巨城,大雨仿佛吞噬了一切,连绵的屋檐若隐若现。庐堰州是江南道西侧的大城,人处其中如同沧海,即便四十多处厮杀也会淹没在屋檐下,就像雨珠落入海面。   “情况不太对,我刚刚敲钟也是约定的信号,他们早该回来了。”朱族老忽然说。   清樟真人朝阁间左侧抬指,密集的棋子分散开,突出中心的四十二枚白棋。棋子自西向东灼烧,但刚烧红三颗就停下了。   “确实有问题,只完成了三组。除非情报被误导,敌人是预估的数……”   黑夜中传来沉重的闷响,窗檐上的花瓣被震落下来,朱族老陡然变色。   “去吧,我来看着那面山。”清樟真人说。   震响从最要紧的城东传来,带队城东的是名为朱小桐的弟子,那是南朱宗继朱洛后另一个希望。无论失去庐堰州还是朱小桐,都不是南朱宗能承受的。   但朱族老才走到门口就听到惊讶声,他在风雨中回头,地板上四十二颗棋子都跳动起来。本来棋子中只有三颗烧灼,但现在烧灼飞速向东蔓延,一颗颗白棋相继通红,仿佛群星在燃烧。   那简直是流星般的速度。   庐堰州中,正有颗流星,在飞速点燃星海!   ……   城东是荒僻的库房区,中央的空地上有棵高树,女孩拎着刀站在树顶,淋湿的明黄衣裙勾勒出线条,暴雨在乌黑的刀刃上流淌。   空地上倒着不少尸体,还剩三个修士在树下包围女孩,被争夺的符剑就插在树前,可是三名隐山的成员没一个敢去拔。   这里的战斗很简单,他们以出其不意的数量击垮了女孩所有同伴,然后女孩一人一柄长刀,杀了他们所有部下。   雨珠落在女孩左眼角的花瓣纹路上,衬得她娇柔又艳丽。   但对三人来说那都是假象,树上的简直是个有着女子形状的钢铁,无论意志还是实力!   暴雨在天地间冲刷,到处是倒塌的库房,可见战斗之惨烈。   但明明都是五境开府的实力,他们竟还落于下风。正歌山上代天师曾说,开府者,开陆府以迎山河,继而万象更始,才能生生不息。   但若他们是迎山河,女子迎的简直是天地!这要到了六境万象还得了……还好这个叫朱小桐的女子已伤重。   一念起,万念生。   第一个人去拔树下的符剑,剩下的两人便同样动作。   朱小桐,或者说朱洛刚要跃下,却发现树下的三人竟然消失了,宛如在暴雨中溶化。   根本不需要思考,长刀在树顶圆斩,烈焰随之狂舞,朱洛扭身间仿佛被炽烈的火轮包裹。   刺耳的声音压过了暴雨,刀剑在树顶上互相轰击,火光照亮了两名偷袭者惊愕的脸。   这才是令他们最不解的地方,一个三年前才声名鹊起的女子,何以老练地如同身经百战?   好在他们数量占优。   杀机隐藏在黑夜中,第三人从高空而落,暴虐的罡气直拍向女子的颅顶!   女子没有丝毫动容,空置的左手已经燃烧起来,眼神确实如钢铁般坚毅。   但异变突生于树冠下,幽魂般的人影暴起向空中,打破所有人的预料。这个幽魂的境界或许稍逊,但显然练过潜形的秘法,藏在树冠的阴影中如同死物。   幽魂径直略过朱洛,青筋暴起的手臂迎向落下的隐山修士,这竟然是场间的第三方势力!   相撞的术法在空中爆裂,树冠直接被掀断,缠斗的几人都在气浪中飞出去,风雨中显出两组身形。   那个幽魂还在和敌手厮杀,朱洛则被另外两人裹挟,直冲向前面小山般的建筑。   那本是庐堰州城废弃的天字号粮仓,但最近暴雨连绵,城东所有库房都快要被泡烂了。所以旧粮仓被掀开了顶,周围各库房的屋顶都有水道接过来,旧粮仓成了近乎溢满的水仓,等待雨后泄洪。   暴雨在露天的水仓砸出千万道涟漪,随即千万道涟漪都被波浪毁去,那是缠斗的三人撞破雨幕,冲入水仓。   显然隐山修士明白朱洛的不凡,为她选了独特的战场。   但他们仍旧低估了这位朱雀后人。   下一刻水面呈现出瑰丽的赤色,仿佛底部连通怒发的地火。   整个水面炸出水与火交融的巨花,“火鸟”振翅而起,在暴雨中飞翔,暴雨也无法浇灭它的火焰。   燃烧的刀锋是翅膀,扬起的青丝便是翎羽,女子烈烈燃烧,就像是娇小的朱雀,带着一名隐山修士直接砸在地上。   而另一名则直接抛弃同伴,在空中时便脱离跃起,不知是要战要逃。   地面上的朱洛忽然回首,先前那个幽魂已经与敌手分出胜负,有心算无心,直接将那名早已受伤的修士砸在水仓外壁,随即一剑刺去。   “等等!城东还有百姓!”朱洛断喝。   城东地势过高,所以才要蓄水。杀敌的一剑也能毁掉这座巨型水仓,到时波涛居高临下,足以摧枯拉朽,而库房区外还有大片民宅。   那道幽魂似乎犹豫了一瞬,但随后去势未停,一剑捅穿修士的心口。在戛然而止的嘶吼声中,修士背后的仓壁龟裂无数。   幽魂随即拔剑,远遁而去。   火光照亮了幽魂手中的剑,他不知何时已将符剑捞在手中,那才是他的目的!   但朱洛已经无心理会了,整座水仓在前方碎裂,千万顷水浪滚滚而来。   破风声又在背后响起,被她砸下的修士几欲癫狂,利刃呼啸出最后的杀招!   而天空那名隐山修士并不理会逃离的幽魂,也自高空攻来。   追敌?杀敌?保命?救人?   长刀带着火焰斩向水仓,又抬手以血肉之躯迎向杀招,朱洛瞬间便做出了选择。   她屹立在民宅与洪流之间!   天空一声巨响,一座废墟忽然从远方丢来,轰击在逃走的幽魂身上,后者猝不及防下重伤,但仍趔趄着消失在雨夜中。   天地间的风雨忽然飘摇,甚至在下落中蒸发,那是远方的空气被急速摩擦,速度带来足够的热量。   “第二剑,春鹤。”   声音还在远方,剑光已经斩至库房区上空,春日果真有大鹤来,带起的狂风就像大鹤在展翼。   那名空中的隐山修士被斩为两段,断裂处剑光折出惊心动魄的弯,笔直斩向下方。   而同一时刻朱洛也徒手劈出,迎向最后一名隐山修士的利刃。   滚滚白浪已至,无论朱洛、隐山修士还是剑光,包括生死一瞬的局势,全都被水浪淹没。   ……   隐约有轰鸣声回荡,那是库房区两侧的库房被冲垮,但洪流也分开到两边,避开了正前方的城东民居。   终究只是个水仓,洪流很快平缓,只剩大雨还在无休止地下。   锋锐的长剑插在分流处,渐平的流水涌过剑下,随波逐流的杏花偶尔碰撞。   大雨在油纸伞边缘落下,伞下的美人立在剑柄上,裙摆随风轻动。从城西一路镇压而来,那袭紫衣竟都没怎么湿。   最后一名隐山修士的尸体随着流水冲远,不知是死在剑下还是刀下,立在洪流之上的美人眺望。   “可惜,没留下那个夺符剑的。”   “江……姑娘?”朱洛睁大眼睛,她被江云晚搂在怀中,一缕湿发贴在眼角的花纹上。   江云晚笑着低头,朝女孩轻吹口气,“小桐姑娘,别来无恙。”   ……   红发男人腰挎长剑,踩着落花而来时,库房区的洪流已经平歇,雨水淅淅沥沥下着。   看到虚弱的朱小桐靠在一处屋檐下休息,朱族老终于松了口气,撑伞的女人则在一处废墟中行走。   “朱族老。”江云晚回头,“我听小桐大概说了情况,现在你要的不周山修士来了。”   男人沉默片刻,向江云晚拢手。   “多谢江峰卿今夜援手……江峰卿这是在做什么?”   江云晚脚下是座坍塌的酒厂,她从废墟中清出几坛杏花酒,打开嗅了嗅,笑靥如花。   将酒钱丢在废墟中,又朝朱族老扔了一坛,江云晚拎着酒,朝檐下的女孩走去。   “久别再见,怎能无酒?”   “庆祝故人相逢?”朱洛同样微笑。   “不,庆祝我们都还活着。” 第九十五章 风雨闻剑声   天亮后雨势已经转小,只有天色还暗淡,庐堰州笼罩在淅沥的春雨中。   城南山上的古刹,江云晚在阁楼中眺望,偌大的州府烟雨蒙蒙,这才是江南的常态,即便冬天也能淅沥不停。   春雨中能听到诵经声,那不再是安抚沉眠用,是古刹的僧人们在超度昨夜的亡魂。   血色在大雨中消失,连带着昨夜的一切痕迹,除了库房区被冲垮的废墟。官府善后时声明是雨势太大,储水的水仓不堪重负所致。   至少在神明一事上,官府和修行界并肩一致,竭力让世间不受影响。   人们不知道昨夜有多少修士死去,魂魄都蒸发在大雨中,只愿他们无悔。   能看到靠近南山的一角,人影渺小如蚁虫,有位水蓝衣裙的女子朝她微笑,长发坠尾。江云晚也含笑点头示意,看着对方撑伞消失在城街深处,像是水滴汇入江河。   视线收回到古刹庭中,被称为朱小桐的女子在檐下看雨,即便受伤后也坐姿端正,其他弟子投来热切目光。   恍然间又看到那个极方正的男子,朱洛似乎总会不经意间带领所有人前行,因为她仅凭信念,就能扛起许多许多。   “庐堰州共有疑门四十二处,昨夜已全部镇压。”平淡的声音响起。   江云晚收回目光,继续聆听讲解,她缺了整整三年的课。   那位南朱宗族老随意挎在对面的窗台上,阁楼中心的男人披着黑白二色的道袍,就像地板上密布的棋子,这让江云晚想起一位朋友,落星门的人总喜欢捏着几枚棋子。   “疑门就是启神宫可能的出口?”江云晚问。   清樟真人点头,“地脉上即便一个节点也很庞大,收缩至此已是推延极致。但为了一个真门所有疑门都要填,启神宫出世前尚可简单镇压,出世便是灭世。”   江云晚低头看着脚下,四十二颗白棋烧得通红,象征已经被镇压的庐堰州。启神宫就像是神明的呼吸孔,一旦人间的气息贯通其中,神明便会带着神国苏醒。   “那人间一共有多少个节点?”   “只在大周境内,三十六个大宫,八十一个小宫,一共一百一十七个。”   “既然隐山和北烈国同盟,为何不直接在天之西北开出一座启神宫,那里我们鞭长莫及。”江云晚想到什么。   “鱼龙卫有个大致的推测,或许隐山和北烈国仅停留在合作。”清樟真人指着周围,“北烈国想要活着进入神国,而启神宫大开的地方会迎来毁灭,那不是他们想要的。甚至北烈国和隐山的追求都可能不同,但我们没时间验证,眼下已顾不上了。”   江云晚顺着看去,地面的棋子黑色为基,一簇簇白棋就像夜幕的星辰。黑色洪流便象征着大周山河,每簇白棋对应着启神宫节点,其中每一颗都是疑门。   “六六无穷,九九无尽,一百一十七,秘数中的极致……”江云晚说,“一百一十七这个数字应该不是随意而为。”   “这一点无法度量,也懒得度量,修行界已决定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   “是啊。”红发男人从窗台跃下,“修行界和隐山鏖斗了三年,最开始大家争夺每一座启神宫,隐山要唤醒的我们就去镇压,但刚下好的封禁隐山便来破封,不知多少人死在黑夜里。”   “隐山即便能与三大宗并肩,又如何能与整个修行界拉锯?”江云晚皱眉。   “三年时间,足以天翻地覆。”朱族老回答。   江云晚一怔,隐隐明白了什么。   史书有的三年不足填满一页,有的却鲜血满溢书册。   “是决战么?”江云晚问。   “决战,双方都已走到这一步了。”朱族老点头,“一百一十七座启神宫,便有一百一十七组符剑去镇压。昨夜你已经见过了,符剑倾修行界之力锻造,每一把都无比珍贵。”   江云晚想起昨夜,城东的符剑被夺走后,是眼前的男人拿出了最后一柄替代品,“每组符剑都是特殊的?”   “每组符剑都不相同,且他们并非独立的。”朱族老握着剑鞘下砸,“当一百一十八组符剑都沉入地脉后,所有封禁将在大地下蔓延,相互连结,最后成为一张无比巨大的网,覆盖所有启神宫,从此永镇大地!”   “一百一十八,多了一组?”江云晚问。   “每组符剑对应一座启神宫,但还有一组是中枢符剑,这正是我们今天想拜托江峰卿的。”朱族老走向阁楼的东南侧,“中枢符剑是人造的神兵,数个炼器大宗竭尽全宗之力,锻好后分数批运往决战之地。但有一批中途被劫,现在应该到了此处。”   江云晚看对方的脚下,黑色的棋子形如一条细江,在东南大地上蜿蜒。   “明白了,想让我去夺回那批中枢符剑。”   “为避免打草惊蛇,我们不能派出老一辈的大修行者,最好是年轻又实力强劲的,避过耳目去截击。”朱族老顿了顿,“其实这消息上呈后,修行界已经派出一组人。但我们得到情报,前去争夺的不止我们。”   “昨夜那个夺走符剑的?”女子眉峰一挑。   “不止是他,他们是一群人……”男人神情难得纠结。   “我来说吧。”盘坐地上的男人抬头,“三年时间改变了很多,那群人也敌对神明,但他们太过极端。一定要说的话,是敌,非友。”   “嗯,详情后续再说。”江云晚好奇,“先前被派出的是谁?”   “自然是年轻一代的翘楚,千剑湖,虞烟。”   江云晚沉默下来,只闻窗外落雨飞花。   “好,我来解决这件事。”   “我有办法悄然前去,再给我一个帮手就够了。”江云晚问,“中枢符剑到时送去哪里?决战之地是在哪个大州么?”   “不。”   朱族老在阁楼中自西向东,剑鞘拂过黑白二色,“符剑要依照山河地脉走势,自西向东布下,顺序不能有差错,尽头才是决战之地。”   男人在阁间尽头停下,长剑用力砸在一处。江云晚看得分明,若照这幅黑白地图所示,那个位置根本不在陆地上。   “东海?”   “是东海之滨,那里有个大漩涡,一百一十七组符剑沉下后,中枢符剑会在那里布下。若照画龙点睛之说,那里便是龙目。”清樟真人说。   “所以隐山也在自西向东层层阻击?”   “那些是假象,也就这件事三宗一卫有了判断。”清樟真人说,“这是隐山的一场骗局,他们把无数性命洒在路上,只是要表现出决战的样子,其实他们正在倾力唤醒大漩涡那座启神宫。大地已被全部放弃,阻击是为了换来时间。决战之地,正是他们选的。”   “好在我们算破了,这也是我们必须算到的!”朱族老说,“时间已经不多了,战线已经推到江南道,庐堰州便是起点,南北几道也在推进!一百一十七座启神宫必须先行镇压,其后三大宗掌门将亲临东海,用中枢符剑将隐山的希望钉死在那里!”   寂静不过片刻,剑吟声响彻阁楼,女子手提青锋而走,在东南一角站定,脚下是纵横的黑白二色。   “两位前辈余下了哪一路?”   朱族老明白了对方意思,火色的胡须抖动,“江峰卿你已经有重任在身,而且非天元实力难以征战一路。”   “先夺中枢符剑,再沿江镇压便是,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不是么?”   “江峰卿自重,你分明还是地象……”   朱族老还想反驳,却注意到女子凛冽的眼神。背后天地茫茫,也压不住女子半分。   他才想起自己面前的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峰卿,若修行界是座高山,女子正当风华便已站在山巅。   这场战争中对方不是小卒,她也是身怀决意的统帅,便如出鞘般的名剑,自信能以实力碾过去。这场对神的战争,女子有足够资格站在最前面。   虽然她的麾下只有自己,但整个修行界都知道,擎天峰的实力不能以数量而定。   朱族老郑重退后一步,让出东南一隅,“还有三路空缺,我们可以各领一路,请江峰卿先挑选吧。”   江云晚低头,黑色的棋子铺出山河,白色在山河中蔓延,如蛇蟒般纠缠着奔向大海,那就是进军的路线。   剑锋停在其中一条白线的终点。   “钱塘?”江云晚问。   朱族老点头。   “那就这一条了。”长剑原地插下。   “这是最艰辛的一路。”朱族老皱眉。   但江云晚已经在剑旁正坐,剑刃映着无暇的脸,那本就是她的目的地。   “无妨,我还有许多不明,就按之前所说,请族老教我。”   朱族老沉默,收起长剑挂腰,随后向门外拍手。   数名修士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厚厚的文卷。   “这三年人间翻天覆地,太多信息会压迫识念,江峰卿想先从哪些听起?”   “全都一起讲吧,我能负担得住,这样更快些。”   与世间任何人都不同,她能将分出识念为分身,加上幼念和海棠,等同于三个人同时在聆听消化。   剑刃反映天光,女子的唇色欲滴,青丝在身后扬起,蓦然间朱族老想起风华绝代这个词,似乎已经能看到新时代的来临,这位美色冠绝的女子,显然不止美色。   “……走吧,真人,刚把地方留给年轻人了。”朱族老踏步向外。   “等等。”地上的清樟真人抬头。   “你的棋势已经完成,留人看着便是。附近的那个隐山高手也撤离了,还留着要学下面的和尚讲经么?”朱族老皱眉。   “不是,坐的太久腿麻了,拉我一把。”清樟真人伸出手,淡淡说着。   ……   未止黄昏,讲书的人先后离去,最后江云晚也走出阁楼,却看到外面两人正在安静相侯。   朱族老腰挎长剑倚着栏杆,清樟真人书中翻弄着棋子,身后的天地间风雨如晦。   “两位前辈这是做什么?”   “等着为江峰卿送行。”清樟真人抬眼。   “晚辈当不得。”江云晚一愣。   “既是为江峰卿,而是为江峰卿历代师长。”朱族老望天叹息,“三年春秋,才知擎天峰千年不易。”   江云晚沉默在原地,片刻后抿出笑容,称手还礼。   清樟真人将棋子扔回室内,随后关上房门,“来去匆匆,等我们各自完成任务,再来此地把酒。”   朱族老也直起身子,开路时想起什么:   “对了,江峰卿要带走的帮手,是哪一位?”   江云晚望着古刹庭院,轻笑道:   “年轻翘楚一辈,自然是贵派南朱宗的小公主。” 第九十六章 故日旧业   阴雨之后难得一场晴日,庐堰州游人如织,阳光在柳枝间穿梭。   湛绿的河流绕城而行,承载着游览的画舫。   较大的一座画舫中,江云晚静坐在深处的房间,她握着一枚玉片,在绢纸上运笔如飞。   天光从窗缝照进来,照亮两个虚幻的身影,灰尘在光柱中漂浮。   秦柳姿站在窗缝前,怔怔望着外面春景。   进入江南道,越来越靠近钱塘,秦柳姿现身得也愈发频繁。尽管她仍漠然以对,眼中的弧光却渐渐跃动。   小青则倚在桌案边,撑着脸看江云晚忙碌,百无聊赖地往前探身,“姐姐,什么时候轮到我呢?”   手指抵住小青的额头,江云晚抬头轻笑,“中册快要完成,之后就是你的下册了。”   离开妖国时某妖曾赠送三枚玉片,第三枚玉片名为《虹照经》,记录着太古修行法门。修行界从不妄自尊古,但至少可以互相参照,当然不可闲置。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神仙路。   她曾在不周山书斋中废寝忘食,她曾得红叶山狐族倾囊赠书,身边又有小青这个小书库,如同三座宝山,干脆一同整理。   从离开妖国时,浩如烟海的编纂就开始了。   玉片中的文字多涉及修行,正好与不周山书斋对应,合为上册。   狐族赠书涉及妖族的林林总总,不算绝世,但能帮助筑基补漏,便整理成中册。   而小青脑海中的无所不包,便单列为下册。   一本《虹照经》,便就此扩为上中下三册,囊括世间,浩浩荡荡,简直可以开宗立派了。   “若姐姐能将三册都融会贯通,便能青云直上了。”小青戳着纸张玩儿。   “那比背下不周山书斋都难,简直要白日飞升了。”江云晚笑。   如何利用三册书库还是个问题,照单全收不现实。但小青说得没错,三册虹照经便如星辰,至少能帮忙照亮前路。   直到思绪混沌,江云晚终于停缓编纂。   但望着前舱方向,女子轻敲桌面,片刻后就下了决心,又换了枚玉片,在纸上整理着什么。   这次直到两个剑灵都耐不住,缩回剑身休息后,女子才缓缓直身。   清除一切痕迹后,江云晚离开房间穿行,打开最外面的舱门,河岸天光齐齐涌来。   春色中尽是画舫楼台,满街老柳浓绿如云,整座庐堰州城人烟浩渺。   而船头站着两肩削瘦的身影,红袍玉带,腰肢纤细,犹如世家逃出的小公子。   “觉得如何?”江云晚站在对方身旁。   “难得返自然,确实很好。”   小公子含笑看着两岸,确实是江南道的大城,从这里向东直到钱塘,所出赋税几近王朝三成。   “我不是说这个。”江云晚无奈。   “挑的衣服也很好,多谢江姑娘。”小公子按着胸口,“就是这里胀得有些难受。”   “真是泰然,朱落无愧是朱洛。”江云晚笑道,打量着男装的朱小桐姑娘。   她自己也换了身锦纹紫袍,银丝带缠出腰身,以玉扣将乌发束后。久违地换上男装,全然一副贵公子的作派。   虽然笑意盈盈,江云晚心中却有些古怪。   眼前的女孩无论身形样貌,还是这身衣装,都与曾经迥异,在她眼中却渐渐与很多年前,西明湖上那个初见的端正男子重合。   朱洛换上男装后,举手投足间就恢复了往昔。确实如其所言,成为朱小桐是场历练,怎样都不改其心。   而自己换上男装却反而觉得别扭,一举一动都要压制习惯。两岸上或许还有人能看出自己破绽,而朱洛在他们眼中则只是位无比秀丽的公子哥,否则怎会有那样多的女子目光流连。   南朱宗的朱洛或许还能重现,至于不周山的朝千阳……就当作世间传闻那样,折山之礼后跟着师傅去游历,再难现世了吧。   望着水面上的倒影,江云晚默然无语。   “江姑娘,虽然改头换面,但要一路隐瞒去截击,还不够。”朱洛眨着眼睛。   迎着日光撑开折扇,挡住漂亮到一塌糊涂的脸,紫袍的公子挑眉道:“当然还不够,但很快就够了。”   “我很期待。”朱洛笑。   城南古刹中的修士们三日前已离去,带着符剑浩荡东去。她和朱洛还留在城中,除了朱洛养伤,便是为了那个任务。   画舫按照预先的路线前行,两位衣装飒爽的公子站在桥首,姑娘们躲在圆扇后偷看,甚至有男人冲船头眉飞色舞。   很快画舫沿河靠岸,目的地是城中最繁华之地,画舫小舟停靠无数,马车在岸上来回,高楼间飘着脂香。   离开画舫上岸,江云晚带着朱洛穿行,像是很熟悉附近的路。   “虽然身份还是绝密,但看来‘朱小桐’在南朱宗融入得很快。”江云晚引路时说。   “是父亲费了很多心血,让我以私生子身份归宗认祖,他承受了很多非议。”朱洛轻声道:“三年来,发生了许多。”   “当初朱叔叔带你离开落英巷后,我曾让春息从锦青馆中删去你的身份。但她在信中说你拒绝了,只是将你的身份列为绝密。”江云晚把玩折扇,“对于天南朱氏嫡脉,青楼身份是个隐患,为何你要拒绝?”   “青楼身份并非耻辱,那是一段很难忘的时光。”女孩的眼神悠远,轻笑道:“做一个幕后的合伙人,听起来也很有趣。”   “是么,你不讨厌就好。”江云晚唇角牵起,在一座锦绣楼阁前驻足,“我们到了。”   朱洛抬头去看,脸上的笑意却僵住。   明媚春光中,楼阁上的牌匾赫然三个大字。   锦青馆。   朱洛转身就走。   “嘴上说着怀念,身体却很诚实嘛。”江云晚拉住朱洛的后襟,“从霞栖镇都能开到庐堰州,春息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对不对?”   “难怪换了这身衣服,原来是要来这里。”朱洛苦笑,“在庐堰州几日,我竟没有发现。”   “既然做合伙人,单单在幕后可不够哦。”江云晚笑意玩味,拉着朱洛跨门,“所以朱公子,今日你想做逛青楼的那个,还是被逛的那个?”   “诶?” 第九十七章 馆主与馆主   春日中楼阁锦绣。   连串的铜铃在屋檐下轻晃,勾连许多楼下的行人,但不像其他青楼满楼红袖招,这座庐堰州最大的青楼带着别样的静谧,倒像是煮茶品春的地方。   但是青檐之下别有洞天,楼阁后竟有望不尽的幽庭。   通红的木梁咬合成连廊,屋舍藏在小山水后面,只露出精巧的檐角。仿佛所有木材都浸过香料,旖旎的香气随风漂浮。   小山水前架着白色的拱桥,像是通往一个虚幻的世界。   两位公子行走在廊下,身形娇小的那位有些惊讶。这里让她想起霞栖镇的锦青馆,可那里是偏僻的不周山南麓,而这里是寸土寸金的江南庐堰州。   紫袍公子倒不怎么惊讶,含笑自若漫步,前面姿色动人的馆主引路,绮丽的长裙拖曳。   “天色将晚,公子们若要饮酒有红芍屋,赏月可去夜雪亭。”女人荡开衣袖示意。   “饮酒赏月都要,但为何不问我们要不要佳人作陪?”江云晚问。   女人眉毛暗动,常在风月场中迎来送往,她当然看出眼前两位公子,是和自己一样的女子之身。   眉眼可以修饰,肌肤的细腻是藏不住的,连她都有些羡慕这两位“公子”,自己施了薄粉也及不上。   但她脸上笑意了然,锦青馆的规矩与众不同,从不将女客拒之门外。   “望两位公子见谅,今日馆中的姑娘们都已有客了。”女人颔首致歉。   “所有?”   能听到庭中隐约传来的甜糯欢笑,但更能看到山水后的衣香鬓影。不时有女子三两成行,小扇扑春光。   还能看到角落里有女子撒料逗鱼,甚至胜过养在深闺,远方也有琴声随着暗香浮动。   “姑娘们也要休息,何况锦青馆有规矩,从不逼人接客。”女人笑意盈盈,“让两位新来的公子落空,锦青馆愿以半价酒水作补,或者两位公子明夜再来。”   “我若要勉强呢?”   女人笑意未变,但脚下也不退却,没有丝毫畏惧。   庐堰州贵戚公子们只知道城中多了个豪奢青楼,却不知道姑娘们人前欢笑,而醉酒时会敲着三尺青锋放歌。   这里并非寻常的青楼。   但没有如她所想的动怒,紫袍公子反而笑起来……很好,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江云晚拍掌,“姑娘们无暇,便让馆主来吧。”   女人一愣,三年来几次事故后,庐堰州的豪阀王孙都不敢这么大胆,“我倒是无客,但公子们有两位……”   “无妨,我听闻馆中还有位真正的馆主。”   秋水忽然目光一凛,廊下的灯笼无风自动。   这是锦青阁最大的秘密,绝不可能外泄,因为那位三天前才来到馆中。   气机在无形高涨,女人垂眸不语。   这些年锦青馆还未引起注意,但已在各州府悄然铺开。她知道除了某位郑姓的大管家,锦青馆还有位真正的馆主。   但她在分馆主中资历很浅,只有那些总馆出身的才见过真正的馆主,且提及时眼神无不温软怀念。   而对自己恩重的大管家,已然是那样神秘强大的女子,大管家的主人,又该是何等人物?   怀揣着好奇与忐忑度过三年,在三日前她知道了答案。   “秋水,不必担心,是我的贵客。”   飘来的声音柔软,长发坠尾的女子从小桥而来,怀中抱着慵懒的黑猫。   名叫秋水的女人转身,恰是夕照流金时,桥上美人映入她的瞳孔,便如她初见对方画像时,亦如她三日前见到对方时,仍旧如春风般让她无法拒绝。   “馆主……”   廊下的朱洛摇摇头低笑,“难怪江姑娘你轻车熟路。”   “作为客人确实第一次来。”江云晚挑眉。   在秋水馆主的目瞪口呆中,李幼念袅袅走入廊下,直接靠在江云晚身上,神情温柔,眼神却带着嗔意,“还要让我等几天?”   “是我来迟了。”紫袍公子轻笑,让夹在两人中间的黑猫,止不住翻白眼。   “嗯,现在刚刚合适。”   江云晚把发愣的朱洛,径直推入发愣的秋水怀中,就这样拥着李幼念离去。   “朱公子且去饮酒,长夜漫漫,今天我请客。”   目瞪口呆的又多了一人,朱洛看着江云晚在白木小桥上摆手,带着李幼念消失在幽翠的山水后。   红廊下两人怔怔对视,最后却是秋水先笑出来,“馆主的贵客啊……朱公子,入夜了。”   夕阳在远方沉下,夜幕将所有光明席卷。灯火在黑暗中璀璨,锦青馆进入热烈的夜中。   ……   黑暗中一团光焰升腾,照亮旁边主人的脸。   那是张漆白的面具,像是纸浆糊成,三条狭长细缝便是嘴巴和眼,那双眼睛仿佛永远在笑。   面具上方是顶古怪的黑色高帽,不仅帽子古怪,男人全身被衣服裹得瘦紧。   隐山之主翘腿坐在黑暗中,那张面具就像长在脸上,他透过面具看着掌心的光焰——那是团虚幻的影像。   光焰中大地上血河纵横,群妖如同溺水的蝼蚁,还活着的向战场中心冲锋,那里屹立着蛇形的妖魔,冰冷地施加审判,向所有生灵降下死亡。   “多么伟大的力量啊。”流浪者轻叹。   这段影像来自一个名叫白夜叉的妖族,他在最后的冲锋前摄下影像,传给了水木郎,后者又在临死前将其传出妖国。   白夜叉比起水木郎不值一提,但两者在流浪者眼中又都没有区别。   察觉到二山卫有问题时他已然放弃妖国,毕竟对面是妖皇在执子,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弃子并不丢人。   却没想到会有这段影像传来,那些无用的忠诚第一次给他惊喜,或许这就是天意的冥冥眷顾。   只是一段几息的影像,便抵过二山卫所部的过往的一切功绩!这证明他三年来所思所为,皆是正确!   这段影像已经被他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流浪者伸手探入光影,抚摸妖魔威仪的脸,又像是抚摸那金缕冠冕。   “好久不见。”男人的声音沧桑,像是隔着千年万年故人相逢。   “陈未,这次是我先破题了。”   笑声忽然响起,光焰被抛向空中,烟火般散落时,照亮了黑暗中密密麻麻的身影。   那简直是一支军队,流浪者被拱卫在中央。   他在座椅上起身,摊开双臂高声,宛若华美的咏叹调回荡。   “来吧,让我们去迎接神明,去迎接……”   “新世界!” 第九十八章 是   入夜不久后春雨又落下来,檐下的灯笼被打湿,雨水的味道在庭园里蒸腾起来。   是个微凉的雨夜,寂寞的客人们在这里寻找温暖。   房间中灯火昏黄,美人疲倦地俯在床榻上,披散的长发下露出赤裸的肩头,泛红的肌肤应该很温暖。   江云晚在床边看着李幼念睡去,为她拉上被子。   记得最初分身还不能长久在外,受伤也要收回体内修复,如今仿佛真的活过来。虽然意识是同一个,但身躯仍要疲惫休息,何况折腾了一晚上。   江云晚也解下玉扣,散开乌发朝桌案边走去。   离开妖国后她便一路向东,顺便联络宗门和几个人。但小小黑也要休息,尤其是靠近江南道后,就像闯入了刀风剑雨的战场,所以干脆停了下来。   昏迷的三年里春息写了不少信,信中庐堰州分馆开得算早,那来到庐堰州总能联络到春息,这才有了几日前的雨夜之会。   而她本体还在城南古刹时,分身已经找到了城中锦青分馆,那个名叫秋水的分馆主当时敬畏惊惧的样子吓了她一跳,鬼知道春息作了什么培训教育。   想到春息时江云晚不自觉笑意温暖,小姑娘也成长了啊,变成真正的“管家婆”了。   小姑娘似乎还远在太兴城,联络的信三天前就已让秋水发出了。来庐堰州不仅有偶遇朱洛的惊喜,虞烟也有了消息。   三年确实像睡了一觉,醒来依稀是从前。   江云晚入座,桌案洒满白玉屑,上面放着一枚青色的骨片,灯火下弯曲的末端带着惊心动魄的弧度。   除了与隐山决战,这便是她没有急着到钱塘的原因,也是李幼念如此疲惫的原因。三天来分身一直对着龙骨利刃画咒,现在轮到本体接班了。   青龙的利爪能撕开世间一切壁垒,自然也包括钱塘的。那里面有她思念的人。   可那里面也有块黄金鳞片,绝不能让其现世,必须要做好准备。   ——这个世界,是许许多多人付出一切守下来的,包括钱塘里的那个。   江云晚探出手指,在白玉屑中围绕青龙骨利刃勾画,或长或短的凹痕浮现,每一划都是符箓中最基础的道痕,在她指下却能汇聚成玄妙的阵纹。   但阵纹并非一蹴而就,凹痕划出又被毁去,推衍无比艰难,桌面上的计算磅礴到让人心惊,除了心力还有真气消耗。   桌角放着一壶烈酒,女子不时便要拿来饮,且饮酒的间隙越来越短。到某个难以推衍下去的节点,女子忽然暴怒地扫开玉屑!   玉屑漫天挥洒中,酒壶被掷到角落,和那里的几个空坛碰击作响。   在房间里睡觉的小小黑一惊,扭头看许久没有动静,又胆战心惊地睡着了。   胸口剧烈起伏,绯红的蛇瞳浮现在黑暗中,江云晚重重按着桌面,长发散落。   有些欲望只能用烈酒来压,四下无人时还好,深夜时便会缠住她噬咬。这份情绪自三年前发根,越靠近钱塘越难抑制,偏偏无法立刻去消解。   女子静静坐在黑暗中,望着玉屑中一塌糊涂的阵纹,她忽然轻声笑了。   “真是过了好久,我的阵道都要追上你了。”   轻揉眉心许久,江云晚终是平复下来,将那些情绪压回深处,最后又将所有玉屑抓回桌面。每一记道痕就像山水画中的笔触,她在无垠的山河中游走,寻找着唯一的解法。   直到外面雨声渐渐大了,力尽的江云晚终于停下,这次没有饮酒,她倒了两盏热茶,到屋外的回廊下观雨。   这里是庭院深处的阁楼,朱红的栏杆古雅,全然不似青楼的作派。旁边另有座相似的阁楼,两者紧挨在一起,江云晚伸手就能碰到那边廊下的栏杆。   她之所以出来也是刚刚听到些异动,是从旁边的房中传来出,想必里面很热闹。   不多时就听到门扇拉开的声音,娇柔的身影出现在旁边的回廊。   “看来朱公子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是为锦青馆的后辈传授技艺吗?”江云晚笑着把一盏茶递过去,朱洛隔着栏杆接住。   “秋水馆主确实把我奉为上宾,要把我灌醉才罢休,只是她自己的酒品不太好。”朱洛迎着江云晚的调侃笑笑,“费了些功夫才让她睡下。”   “外表稳重操持,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江云晚笑。   “我明白江姑娘为何让她陪我。”朱洛望着雨幕,“我已经确认了,不仅仅是秋水馆主,这里所有姑娘都很好,锦青馆仍是过去那个锦青馆,我很喜欢。”   “啊不,我只是想看看堂堂朱洛,以客人身份进青楼是怎样的。”   朱洛愣了下,随后摇头笑笑,“这里修建得也很像原来的锦青馆,让我想起在霞栖镇的日子。”   江云晚也审视着雨幕下的庭园,一座座屋舍冒着暖黄的光晕,依稀还能听到欢愉的笑声,琴声也袅袅传来。   “并非每座分馆都像总馆,大概来到这里时,春息有些想家了。”江云晚说。   “那江姑娘呢?”朱洛心中一动,建馆的人来到这里想家,此刻凭栏的人又如何呢?   “我只是……想起落英巷那朵花了。”江云晚扶着栏杆轻声说,“不知道三年来,有没有人给小蝶浇水?”   “我和虞烟姑娘这些年都有回去过,虽然不知道小蝶何时会醒来,但那朵花被照顾得很好,江姑娘放心。”朱洛笑。   江云晚点头,对于朱洛她们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但三年里自己只是沉睡,许多记忆仿若昨日,大家在落英巷府邸的樱树下宴饮。   江云晚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片,还有今日在画舫中誊抄的几张纸,隔着栏杆递过去。   “江姑娘,虽然很紧要,但这个我已经看过了。”朱洛疑惑地接过玉片和纸张。   她曾看过这种玉片,里面承载着太古的隐秘,关于神眷的来历,甚至是和妖族的联系,两者都可以追溯到神明。读来确实令人惊骇,但没必要再读一遍。   “这是另外一枚。”江云晚说。   第一枚玉片她不仅给朱洛看过,甚至还将里面部分内容摘抄出,连同夏阁哀帝剑一起,已经在前些天通过宗门联络处,发回了不周山。   那些关于神眷的隐秘,或许能帮助人族迎战,甚至挽救不少性命。   “先前那枚比起这个其实没那么紧要。”江云晚顿了顿,“这枚玉片里的东西,我只在今夜给了你看。”   “为什么?”   “为了以后我们还能回落英巷里一起饮酒。”江云晚轻声道:“纸上是简要总述,你可以在今夜对照着看完玉片。只有一夜时间,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这些东西不能留文字,一个也不。”   听江云晚这样说,朱洛愈发好奇,显然也是在这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江姑娘才会拿出这些。   她掀开纸张来看,却在看完第一张后,迷茫了片刻后就色变,啪地在手中折叠!   那张记录着天之四灵中白虎的信息,还有那个与白虎相关的徽记,她很快就回忆起那个徽记是什么。   准确说那是个图腾,她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那还是在霞栖镇落英巷的时候,一起生活那么久,她曾无意见过某位女子在香汗淋漓修炼后,衣袖捋起的手臂。只是匆匆一瞥,她也没有在意。   良久,朱洛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虞烟……姑娘?”   夜雨阻止了声音远播,两位女子在昏暗中静静对视。   “是。” 第九十九章 一亩三分的觉悟   夜雨淅淅沥沥不停。   阁楼上朱洛看了很多,说的很少,最后轻轻合上纸张,无言矗立。   “天之四灵看起来是注定会屠神的利刃,但还有太多谜团。”江云晚在另一边阁楼上,“我会继续查下去,在此前我只会告诉不会伤害虞烟的人。”   “和天之四灵有关啊……”朱洛忽然笑了,“还好虞烟遇到的是江姑娘,换成他人哪怕是朋友,虞烟姑娘也已经被囚禁了吧。”   “彼此托付而已,虞烟也很信任你。”   “大概,因为虞烟姑娘是把我当闺蜜看待吧。”朱洛苦笑,将纸张和玉片收起,“朱雀的事情我会回南朱宗去查,但可能要费些时间,我现在是个来历有疑的私生女。”   “听起来是孤军奋战,除了朱叔叔,应该还有愿意帮你的人。”   “……我不想让她陷入危险。”朱洛说。   江云晚点点头,忽然看向对方:“你喜欢她吗?”   朱洛猝不及防,“我和花舞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还没说是谁呢。”江云晚笑得像只狐狸。   女孩愣住,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雨夜。   江云晚心中一动,望向女孩明艳的脸蛋。或许朱洛并非只是外表变了,化作女子后所见所闻都全新不同,心中某个角落柔软起来。   又或许那里一直柔软,只是不曾显现。   “若有一天南朱宗容不下,就回霞栖镇吧。”江云晚饮茶,“等这场战事落定,我就先去找春息,不会让她一个人辛苦了。”   朱洛只是笑,她从来不是个退却的人。屠神是场战争,所以她会对着神明拔刀。而若重回南朱宗也是场战争,她也会对着那些困难挥动铁拳……嗯,现在是小粉拳了。   “其实江姑娘你不用等到结束就可以去找。”朱洛忽然说。   “什么?”   “与妖国订盟,解决天下的后顾之忧。接受最重要的任务,夺回中枢符剑。”朱洛看向江云晚,“江姑娘功绩已经远超一个峰卿该背负的。”   “这是在要我临阵脱逃吗?”江云晚笑。   “很久前我就在想,江姑娘心中有什么东西,那是种让人很痛苦的东西。从不周山到太兴城,江姑娘一直在为某个目标,拼命修行,不断奔波生死。”朱洛摇了摇头,“但这次再见面,江姑娘不一样了,我想江姑娘找到了出路。”   化作女子之身后,朱洛比江云晚还要稍矮一线,但她微仰头的神情庄重,“江姑娘,你为世间做的已经够多了,现在该为自己解脱了。”   江云晚没有回应。   夜已经深了,逐渐有屋舍在熄灯,想来正有客人踉跄着离去。江云晚想象着客人的心情,大概不会有分别的痛苦,因为太阳明天还会升起,他们与艳慕的姑娘明天还能相见。   “朱洛你接触过猫吗?”江云晚忽然道。   “小小黑算吗?”   “不,是正常的那种,小小黑太笨了。”   江云晚轻敲栏杆,“许多人家都会养猫,因为猫能捉老鼠保粮食,各州府的粮仓都会请几只,还会犒赏捉鼠多的猫,觉得它任务完成出色。但猫捉老鼠其实不是为了主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领地,顺便喂饱自己。”   房间里传来抗议的喵声,江云晚并不理会。   “我是擎天峰弟子,明白先人之志,也明白天下之危。可我不像师兄师姐们那样厉害,我只能做到保护身边的人,只是顺带帮助了世间,就像为守护领地而抓老鼠的猫。”江云晚轻声道:“我是个自私的人啊,承不起守护人间的壮志。”   “照这样说,江姑娘你不应该早些抽身吗?”   “但我仍是擎天峰的弟子啊,我曾真的见过先人残魂,看着他们手举光明,消失在黑暗中。他们将使命和性命一同托给了我,所以我就想着,能做一分就多做一分。”江云晚笑了,“就算不为死后重见先人考虑,至少这与我的初衷也不违背。这个世间好好的,许多人都能好好的。”   朱洛默默听着。   “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眼前见到了敌人我就杀回去,江南道有危我便要出手。我身边只有一亩三分田,谁碰了我就要谁的命!”   恰好夜风吹动江云晚的青丝,凛然的威势升腾,女子的眼神森然,朱洛恍然间像是看到了抬头的蛇蟒。   “我也只能承担这些了,视线之外的我便无能为力,也没法考虑。”   “若非如此,江姑娘你现在已经去追求自己的路了吧?”   “是啊,否则我现在已在钱塘春花江畔,整日抱着骨头了。”   “江姑娘你的追求是在青楼里吃人?”朱洛神情惊愕。   “不……只是研究些东西。”江云晚轻笑,“说白了我缺少觉悟,不敢牺牲的有太多太多。”   朱洛点头,“人活在世,总要为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拼回命。”   “小桐姑娘重回南朱宗,也不止是为了认祖归宗吧?”   朱洛想了想,“我看到了些黑暗,便要想办法去点破,何况那是在我家里。”   江云晚没有深问,她大致耳闻过南朱宗内部的激烈,想来也是条难于登天的路。   “说起擎天峰先人,江姑娘听说过照命人么?”朱洛忽然道。   “就是那夜抢夺符剑的人?”   “对,自称是屠神的组织,这三年人间风云暗涌,他们像是一夜间冒出来的,三宗一卫对其很头痛。”   “因为他们暴虐无序?”江云晚回忆着从清樟真人他们那儿听来的。   就像某种受激反应。世间有隐山这样极端的倒戈者,就也有极端的屠神者,照命人是其中代表。照朱族老的鄙夷看法,那里面都是被恐惧压垮、不顾一切的屠神者们。   他们自诩秉承着屠神的大义,出没间诡谲神秘,似乎认定各宗怠惰无能,但他们的大义总伴随许多人死去。   “比那些更加麻烦……”朱洛叹息,“总之,有传闻照命人的根底是古老的屠神世家,也有人说他们的诞生是受了擎天峰历史的影响。”   还有屠神世家在悄然传承,江云晚对此并不奇怪,太兴城三大世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但是点燃自己照亮黑夜,和点燃别人照亮黑夜,两者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那夜的符剑,争夺中枢符剑的也会有他们。虽然图谋还不明确,但他们的力量不容小觑。”朱洛道,“但我想即便知道这些,江姑娘也不会退却吧?”   “是啊,这是我仅有的,一点点觉悟。”江云晚说,“你说的对,人活在世,总要为些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拼回命。   庭院里昏暗一片,隐隐能听到琴声,还有吹箫声呜咽相伴。   “江姑娘,决战结束后大家都在,就一起回落英巷喝酒吧。”朱洛忽然道。   “好啊。”江云晚笑。   两人隔着栏杆碰杯,将残茶一饮而尽,听着大雨覆压琴箫声,天地间一片茫茫。 第一百章 跃崖   凌云峰顶白云凌峰。   峰顶雪白的云路阁如昨,洪掌门从空荡的正门踏步而出,他正在奔赴战场的路上,却举步维艰。   “掌门,望天林的人说春东道处境艰难,他们搞不定……”有执事捧着文书快步跟随。   “直接说他们要什么,我懒得听屁话,那个磨蹭宗主我已经想问候他很久了。”洪掌门甚至忙到外袍都来不及披上。   “他们想再要二十名匠师,说法器消耗得太快。”   “从天工坊抽调五十名,如果那座启神宫守不住我仍要去问候他!”   洪掌门虽然嘴上这样说,神色却丝毫不轻松。   情况并不乐观,镇压的艰难在意料之中。但尽管一再高估,隐山表现出的实力仍旧太惊人。   人间鏖战三年,隐山反而是提升最多的,不知多少修士明中暗中倒戈,甚至名门大宗都不乏其人。   想来也是,就像灭世的洪水正在席卷,这时如果有一只大船经过,哪怕船主就是开闸加速的人,许多人也会不顾一切跳上去。   或许这便是擎天峰历代先人保密的原因——人心才是最大的灭世之源。   一位执事离去,一位执事又至,洪掌门成了移动的桌案,执事们围绕他处理机务。   “掌门,这是鱼龙卫的急件,西北……”   “掌门,许多宗门对我们的峰卿安排不满……”   “掌门,中枢符剑的下落……”   “好了。”洪掌门终于不耐,“你们要随我一同去战场么?!”   执事们面面相觑后离开,但洪掌门却猛然一惊,才注意到最后一条消息。   “等等……”   执事们并没有回来,但一位素衣女子来到洪掌门身前,所有执事的文卷都被她托在手中,“出征也无妨,这些掌门在路上处理吧,我来帮助您。”   洪掌门苦着脸看向夏鲤,只觉得自己是被教书先生留课的学生,这掌门待遇真是天下独一份儿了,“夏鲤,江南道的中枢符剑……”   夏鲤没有回答,只是托起了另一只手中的剑,那是把古意森然的长剑。   夏阁哀帝剑。   “一炷香前收到的,从江南道而来。”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两人在安静中对视。   洪掌门忽然笑了,“很好,我可以放心离开了。”   再转身却看到前方有人相侯,正懒洋洋地靠在树下,披着的衣袍上青莲盛开。   眼神交汇片刻,没有上前寒暄,洪掌门依照原路线朝崖边而去。   “宗门这里,就拜托你坐镇了。”   “不必担心我,掌门你能活着回来就好。”苏合懒散笑着,“但你回不来我可就登掌门位了,凌云峰会改名青莲二峰,成为青莲峰弟子的后花园。”   “那我还是赶紧在外面,把魏荆升为峰主吧。”洪掌门翻白眼,“走了。”   将外袍裹在身上,洪掌门头也不回,往前一步跃下万丈高崖。夏鲤紧随其后,在猎猎天风中还按紧手中的文卷。   苍茫云海被撞破,巨大的云舟如同海兽出水,在云中望不到头尾。两个黑点正正落在甲板,洪掌门和夏鲤望之就像虫蚁。   没有送行的钟声,也没有六峰呼啸,乐游原上静悄悄的。不周山的强大修士们早已拔剑离去,奔向各自的战场。   这一刻日光将云海染得赤红,云舟仿佛驰行在红莲地狱中,很快就消失在天边。   哪有能抱着文书上战场的内助?真不愧是掌门的眼光……   苏合收回目光,忽然拍了拍手,青莲峰的执事们搬着酒坛和吃食出现在他身后。   “全都搬进云路阁,把宗门里还剩的人也都叫来吧,再整点儿奏乐和跳舞的!就算干活也何必整天死气沉沉的?”   根本不用等到明天,今天他就准备把这里变成青莲峰的后花园。   “苏峰主,这样真的好吗?”一位凌云峰的执事擦汗。   “如果掌门他们失败了,那这就是天崩地亡前最后狂欢的机会。如果掌门成功了,那就当提前庆功吧。”   苏合摩挲下巴,“何况,接下来要死很多人,但作为消息枢纽的云路阁绝不能被压垮,笑总比哭好。”   发言的执事默然叹息。   苏合声音含笑,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远远望着东方的云海。   “掌门,还是活着回来吧。”   但是等他再转身,却看到一干执事已经等在身后,掌门前脚刚走,更多的战情已如雪片般涌来。   见鬼,他忽然发现自己猜错了掌门的想法,根本不是特别照顾自己个美差,掌门肯定已经被这些事务缠疯了,拍拍屁股就跑,而把烂摊子留给了自己。   “今晚酒水减半,所有人准备加班加点!”苏合无可奈何,飞快在手中翻着战报,却被其中一张惊住。   “中枢符剑……隐山怎么会这么快……不对……”   男人蓦然抬头,可云舟早已消失不见了。   ……   “隐山怎么会这么快?”   江南道腹地,一个男字坐在高崖上,用剑鞘拍打身下修士的脸,“你们是想不通这个吧?”   男子脚下横七竖八躺满伤者,不时痛哼出声,佩剑也横七竖八乱乱插着,就像提前立好的墓碑。   被剑鞘拍打的修士不敢回话,眼神恐惧。   “让我来猜猜看。”男子眯眼笑着。   “你们本来等着后援,准备一起抢夺中枢符剑,却发现隐山运送符剑的动作加快了。你们也发现沿江的重重封锁,断定后援闯不进来,所以就自己提前动手了对不对?”   看着修士的害怕模样,男子笑意更盛,“胆小至此那还来做什么?没看到那我在山道上立的那扇门么?那可是我的当头棒喝,想叫来送死的回头是岸啊。”   所谓的“门”是由许多柄铁剑扭曲所作,剑的主人都曾死在他手上的,这道门便用来分隔生死。   特地提醒也不是他发善心,而是厌烦了那些弱者。   他是分属隐山一山卫的犁天剑,是排名四十四之高的犁天剑!要知道这个排名比什么狗屁地象榜都尊贵,他们在平时便以此为名,每次换名都是场血雨腥风。   他从不缺手下败将,只是对世间各宗感到失望。   修士依旧不敢作答,四十四也不需要作答,他只是有些奇怪。   山崖下面就是滔滔江水,夺来的中枢符剑被分为几组,沿江运输。船队所至两岸都有封锁,他便是其中一环。   而江面上也能保证不会有任何可疑船只入航道,所以这些人只能从两岸的山上搏一搏,倒也能理解。   只是这群人修为低微,显然是本地附近的小门小宗,三大宗怎么会派这些人来夺回中枢符剑?   四十四懒得再想,只是随意探出脚,碾着脚下修士的肩胛骨。   修士痛喊起来,明明恐惧到极点,却仍喊着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来给自己鼓气。   四十四更觉无聊,每每沾染的都是弱者的血,他觉得自己的剑在悲鸣。   “何必如此。”清冽的女声忽然自身后响起。   四十四猛然回头,只见一名女子立在崖边,曲线紧绷便如出鞘的剑,衣摆随风轻动。   “我说过你们把剑送到崖顶附近即可,何必再和这人交手?”女子看着地上的修士。   “守护人间……可不只是你们这些大宗的责任。”鼻青脸肿的修士苦笑,“我们只是想试试,但现在确实后悔了。”   其他人的痛呼声大概算是附和。   女子摇了摇头,却仍是向他们行了剑礼,然后望向四十四,“让他们走吧。”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四十四直接将脚下的人踹出去,后者如同葫芦般滚下山,其他伤者见状会意,手脚并用地跟着逃走了。   “千剑湖的人?”四十四嘴角咧开,眼神炽热望向女子的剑袍。   女子的凌厉美貌已经十分动人,但四十四在意的不是那些。女子能悄然接近,足以说明是个好对手。   他的剑,比他的身体更饥渴!   “是。”女子转身望向远方的江面,“你们的船快到了吧?”   “怕是你等不到了。”   四十四拔剑出鞘,剑鸣声像是一场狂欢。   可更多的剑鸣声同时响起,那是地面上的剑齐齐破土而起——刚才修士们逃得狼狈,却无一人带走佩剑。   上百柄剑暴飞而起,如同流星雨驰过天际!   四十四惊愕在原地,他终于明白女子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对方真的只是向那些修士借剑。也不知是这样品质的飞剑难找?还是一个人带着太容易被警惕。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修士,竟能如此御剑?   一百人分御一百剑,和一人同御一百剑,完全是云泥之别!   四十四怔怔望向崖边的女子,“你到底是……”   话语未完剑群已经落下,暴雨当头避无可避!   四十四自然不会轻易受擒,剑光逆扬而起。   可两种磅礴的力量并非简单相撞,剑群的力量就像瀑布,大半竟能流淌到地面。男子脚下的地面瞬间破碎,他直接被剑群镇压入山腹。   从始至终女子都没有回头,崖边的风吹起她的乌发,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中。   高崖下的江水奔腾,行商船队自远方而来,可那种凛冽气势是压不住的,就像一把把斩开波涛的利刃,想必也带着压不住的重宝,行商只是假象。   “我只是来,拿个东西。”   虞烟自高崖跃下,长剑自狂风中荡开,她像是乘风的大鸟直往船队而去。   她的衣袖也被吹开,白皙的小臂上图腾显现,宛如猛虎。 一百零一章 青涩   日光流照江河。   高峡中这条名为兰江,其水系蛛网般分布在江南道,尽头便是钱塘一带的春花江。兰江如同纽带,联通春花江和那条贯穿云梦泽的大江。   眼前这段江水虽然不算干道,也时而有船只来往,碾碎粼粼波光。   巨大的楼船停歇在岸边,林老白蹲在船头,目光像是鹰隼。手下也只知道老大姓林,称作老白是因为老大有张冷白面皮,像是该暮登天子殿的书生。   唯独那双鹰目,确实适合在水上卷起血雨腥风。   他最近接了笔通天的买卖,来自已经凶名天下的隐山。他想自己能接住这单买卖,并非是自己投靠隐山投靠的早,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能够闻出味道。   “味道”并非真正的气味,而是一个人的神态、语气、眼神乃至下意识动作等等,这些常人无法分辨的细节,却能在他脑海中轻易汇总,成为一种名为“味道”的东西。   船夫有船夫的味道,书生有书生的味道,而商人身上贪婪的味道最为讨厌,因为那种味道他自己身上就无穷无尽。   凭此他已经避开不知多少敌人,否则他怎么能赚这份通天的买卖,甚至指挥一干隐山的高手。   阳光把江面照得通碧,一艘游船由远及近,琵琶声也由远及近,夹杂着莺声燕语。   船上满载漂亮的姑娘,都是清一色嫣红的宫裙,皮囊甚佳的公子哥儿站在红色中。大概是在玩什么“猜猜我是哪个”的游戏,姑娘们都用亮金的面具遮住眉眼,公子猜错被罚酒时,她们就雀跃地欢呼。   笑声远远传出来,就像船上载着的都是欲望。   “啊,牙根儿又开始痛起来了啊。”林老白揉着腮帮子。   携美畅游江南,真是人生第一美事。而这桩美事中的每一细节,都让他牙痒痒到痛。   真是可恨啊,有些人就是什么都不缺,不像自己什么都要拿命去挣。不过很快这些尊卑都将消失,自己将凭借功绩进入神国,那些人则将在地狱中挣扎,然后死去,甚至不用自己动手。   这才是世间正理!   林老白吩咐了命令,手下的武士们就乘小舟过去,腰挎刀剑。   能包下这样一群美色,公子哥儿肯定出身豪阀。但豪阀的力量此刻根本不算什么,那位公子似乎在做愤怒威胁状,最后却被一棒子敲倒,满船姑娘都被小舟载了过来。   林老白低头去看,姑娘们大半都抱着乐器,红装裹着白皙的皮肤,面具下的神情惊惧。   很好,妓女的味道很纯正,风尘味道就是他的最爱。   何况这些女人手无寸铁,而他的船舱中满是隐山的高手。   “不要生事。”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大老黑背后,如同鬼魂一般。   “我知道我只是替你们闻味道的狗,但是卖力干活的好狗,也会被主人奖励几条小母狗吧?”林老白笑意狰狞,“看,这些都很不错,大人要不要也来几条?”   “恶心。”   “大人嫌弃她们都是妓女吗?我有更好的收藏。”   “不,我是说你。”   身影说完就消失了,但显然已经默许了林老白的请求。   确实值得奖励,这条好狗不知嗅出多少藏匿的敌人,三大宗受尽耻辱,败局已定。   男人笑容间露出严丝合缝的白牙,手指在四五个女子头上点过。仅凭味道就能断定,这几个品质俱佳,是能配得上他的狗,足以解乏了。   很快那四五个女人被带上船,其余的连同小舟被拴在船下,毕竟不能太过火。   但男人又在船板上做第二次挑选,就像最好的厨子总是对食材精益求精。很快两个女人被挑出来,果然是上上之选,尤其是右边的女人,仅凭身材就让周围的武士呼吸急促,就像披上衣裙的美女蛇,林老白的手指也朝向美女蛇。   但出乎武士们意料,老大的手指从美女蛇身上掠过,“大的不要。”   男人的手指停在了右边,“还是小的好,青涩,让我有重回年轻的感觉。”   美女蛇和她的小伙伴也都愣住了,能闻出前者的味道改变,像是懵懵间带着耻辱。   发愣的美女蛇和其他女子一起被拉下去,青涩的女孩则被林老白带走。   ……   楼船再度起航,已经是无人空荡的航道。   船上的一处通亮房间,灰尘在光柱中团聚,随即又被琵琶声震散。   林老白的副手平静听着,他负责将这几个女人押下去,但这不妨碍他自己先享用,女人们正在房间中不安地弹奏。   他倒不是有什么风雅情操,实际上他连侵犯的欲望都没有,他只是在挑选最中意的女子,准备让对方等会儿狠狠鞭挞自己,那条美女蛇便是有力竞争者。   那些琵琶声在他耳中就像一道道鞭子,已让他急不可耐。   只是不知为何,琵琶声中有一道非常愤怒,甚至满含怨气。   忽然门外有人急敲门。   “混账,什么事要现在说?”副手怒不可遏。   “二哥不好了,甲寅号船队出事了。”门外声音急切。   “什么?”   男人刚起身踏步,破风声就从背后传来。   不用回头他都知道那是把琵琶,但他嘴角噙着冷笑。他也是有修为傍身的,就算坚石都奈何不得他,何况一把木琵琶?   真是个天真的女……   怦然巨响中,整个琵琶背板爆裂,男人几乎被砸穿地板!   而残存的琴头也被掷出,如炮弹般破门而去,门外的人应声倒地。   但这并不结束,那位美女蛇朝后招手,其他姑娘战战兢兢递上琵琶。   一把两把三把……木片在房间中纷飞,副手早已经不省人事。   他并没有判断错误,琵琶确实是凡物,本该伤不了他,可挥动琵琶的却是个怪物。   楼船忽然一阵摇晃,外面火光冲天,像是有火山在船中爆发,显然是某人已经动手了。   但美女蛇仍是又泄气几下,才在火光中直起身来,望着姑娘们皱眉愤愤:“我哪里不够青涩?明明都是一辈的。”   锦青馆的女子们沉默以对,心想江姑娘您何止不算青涩,简直就像燃烧的烈火,每一刻都在引诱飞蛾扑火。   就像史书中乱世祸国的妖妃,有一天忽然锤着君王的胸口抱怨:陛下他们都说人家妖媚惑众,其实人家清纯稚嫩到足以在村口卖豆腐,人家好委屈好难过!   陛下搂着对方的蛇腰说爱妃你就别闹了,为了你朕连半座江山都赔进去了,你若都算清纯稚嫩那还是拿两块豆腐拍死朕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大道之间,俯仰皆是   (Ps:难得久违一次,今天我要底气十足地说:超长预警!!!哼~)   稍早些时候。   朱洛在昏暗中睁开眼睛,熟悉着周围的光线。她眉眼上的烫金面具还未摘下,但来的路上面具外又被蒙上了黑布,直到被扔进这里前才解开。   但黑布作用不大,她能感觉出这是楼船深处的某个房间。   昏暗中女孩摇了摇头,计划的结果与设想有出入,但又十分奏效。   夺回中枢符剑最大的困难,就是悄无声息接近目标。而借助锦青馆的办法确实绝妙,某种层面来说,她和江云晚确实都是青楼女子,既然身份是真又怎么会被识破?   唯一的问题是,计划中是江云晚接近贼首,因为对方擅长这个,而她则趁机搜寻中枢符剑。现在却正好调过来。   毕竟时间紧迫,她们只知道隐山的船队在这一带,来不及准备更多。   不过这进展已是神速,在来路上就已经感知到过沿江的暗中封锁,若是寻常修士来执行,不是被发现就是徘徊难进。   嗯,那现在只要把对方的任务完成就好,相信江姑娘也有此默契……朱洛站起身来,已经适应周围光线。   移动间有哗啦作响,她的手脚都被戴上了重铁镣铐。   这里似乎是间密室,墙壁上竟包着光滑铁板,铁门更是厚重,只有门缝中传来光线。   昏暗中有虚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密室中竟也不止她一人,许多衣衫褴褛的女孩在沉睡,瘦弱的双臂不安抱在怀中,隐约可见姣好面容。   朱洛的拳头悄然握紧,眼瞳收缩。   “不要吵。”旁边有人低喝。   朱洛低头去看,是个灰裙简朴的背剑少女,眉峰英气,好一副侠女气派。   她点点头,攥着锁链轻轻蹲下。   “看你这样子,和我一样刚被抓来不久?”背剑少女问。   朱洛微笑点头,密室中确实只有她们两个衣装光洁。   “妹妹你打扮得好好看,是要去赴宴么?”背剑少女好奇捏着朱洛的衣角。   妹妹……朱洛摇头笑笑,“我是青楼女子,平日便这样,毕竟要留住客人。”   “青楼女子?”侠女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朱洛不以为意,“姑娘又是怎么进来的?”   “怎么进来?无家无乡,无亲无友,到处游荡就被抓住了呗。”背剑少女也毫不为意,拾起地面的一根碎草叼在嘴中。   “游荡度日么?总是不好的。”朱洛一瞥对方背上的剑,“姑娘若愿意,出去后我可以代为引荐些不错的门派。”   “总是不好的?”背剑少女翻白眼,“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想必您走路时也向来不看脚下吧?”   朱洛一怔。   铁门处忽然有响动,那是门上的一格铁窗板被拉开,露出张冷白色的面皮。   “醒来就好。”林老白在密室外的隔间坐下,在桌后研墨,“你的名字,还有你想去哪里?”   “什么?”朱洛问。   “西北一带的妓馆,或者某些高官贵戚家中,你会被卖到其中一处。前者伺候不好容易断手脚,后者伺候不好容易丧命。”林老白抬起根细笔,“我允许你挑选,里面的女人们都挑过了。”   “尽是这样的地方……你怨恨这些女子么?”朱洛指着地上。   “当然不是,我只是为了钱,这两种地方出价最高。”林老白牵起唇角,“不过你比较特殊,我也不会把你卖回原来的馆子。今日得龙王爷庇佑遇了批顶级货,先把你卖出去探价,与你同船的姐妹们后面就跟上。”   男人眼底像是洇不开的浓墨,随着笑意污浊,“当然,是在她们满足过兄弟们以后。”   朱洛的目光一点点森冷,刚要开口却听到嗤笑,“蠢货,他不是为了钱又能为了什么?”   背剑少女忽然暴起拔剑,剑锋竟能在铁门上斩出深痕。她显然是要劈开铁门,目标直朝林老白。   但下一刻无数光束在密室中折射,就像一团蜷曲的铁筋猛然爆直,背剑少女以劈剑的姿势被交错的光束死死夹住,肌肤红痕渗血,口中草根碎裂。   原来不止是密室,里面阵法也密布。   “凭借你那点儿毫末修为,初出茅庐就像学人行侠仗义?”林老白冷笑,“抓到你时就知道你是故意被擒,想来营救这些女人。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消息的?我行事向来低调。”   “十年前为害兰江的‘船老黑’,就算你把脸磨白,就以为再没消息走漏么?”背剑少女破口大骂,“老娘就是为你初出茅庐!”   “那就对你优待些,直接卖到北烈国吧。”林老白掐出一个手印,“作为肥料。”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温软的声色响起,意味却坚硬如铁。   林老白望向那个青涩女子,那本来是他今夜的佳肴。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能看出你在做着大买卖,这些女子卖的钱比起来是九牛一毛。”朱洛平静问道:“为什么要为这一根毛耗费心血?”   男人笑了,他坐回桌旁,掂起一盘切成长条的烤肉,“我有个很粗鲁的手下,他说只要屎拉的少,你吃的每块肉都能长到身上,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男人捏起条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能听到油汁迸溅,“肉、钱、女人、权力,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当然越多越好。”   “明白了,你并非生计所迫,只是最纯粹的贪婪。”女孩点着头,“但是君子取之有道。”   “别跟我说他妈的取之有道!”男人豁然砸碎盘子,肉条蹦弹,“十年前我的船帮几百人,只想在名门正宗上落个名儿,可他们说不堪一看。后来我把船帮扩张到整个兰江一带,可他们就来讨伐我了!战死的兄弟不说,东躲西藏又死了大半,靠隐山我才从地狱爬回来!”   朱洛有些意外,“我倒不知道这些。”   她是南朱宗的少主,却忽然发现自己对天南其实并不了解多深。   林老白嗅嗅鼻子,仍是纯正的妓女味道不假,却又多了丝别的味道。   “你在沦落风尘前,也是个大家闺秀吧?”林老白捏起桌面上的一条肉,“那你就该知道,许多人张张嘴就能拥有一切,我们却得拿命挣。那当然得越多越好,一丝不放过。”   将肉条舔舐着入嘴,男人狠戾笑着,满是油污的手指着密室,“这个世道不给我吃的,我就只能吃她们。”   背剑少女冷笑,“冠冕堂皇的屁话,靠贩男卖女的扩张,不剿你剿谁?”   “那只是不符合部分人的规矩,可规矩又该归谁定呢?”林老白咧开一排白齿,慢慢咀嚼。   而两人的辩驳间朱洛却沉默下来,她忽然觉得有些痛——她的手指痛。   那个男人吃的肉条就像女孩们的手指,或者也可以看作女孩们的手指。   低头看着周围,有的女孩被吵醒了却不敢声张,努力把赢弱的躯体往黑暗中靠。   她们被咬掉手指,被生吞榨干时,又该多痛呢?   朱洛又看回自己白皙的手指,她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这具躯体带来的改变。   感同身受。   以前她只知道人间有正道,遇恶当杀,遇弱当救,但她现在知道,有的人被这样吃掉,有的人被那样吃掉。   “喂,你不会被蛊惑了吧?”背剑少女怒其不争地回头,“看来你真的从来不看脚下,世上到处都是这种烂泥巴时,但他是个畜生那是一定的!”   反正她已经要死了,说起话来百无禁忌。虽然并不后悔,只是有些可惜,可惜临死前谈心的最后一人,是个蠢蠢笨笨的妓女。   朱洛看向少女,轻轻点头。   她在南朱宗里长大,读的是族学先生们给的圣贤书,行的是族学先生们教的圣贤道,她很端正地听,然后很端正地做。   那些大道就像飘在天上的白云,那样的美好。但她今天才意识到,美好是因为她是南朱宗的少主,世界便一直对她微笑,直到她成为朱小桐。   她就像个捧着圣贤书的孩子,看不到脚下,却喊着自己要端正行道,秉持正义。   原来青天白云之下,满是泥巴。   可是已经看到了这些……她仍旧想端正行道,秉持正义!   “看来你做妓女前,真的过得很好。”背剑少女神色复杂,“一定有人常年扶在你身边,才让你不用低头看脚下。”   朱洛一怔,脑海中却是闪过一位女子,女子的衣裙上百花盛开。   “多谢姑娘今日教诲。”   密室中的温度骤然升高。   女孩手脚上的镣铐通红,熔蚀成铁块掉落。女孩脸上的面具也熔化,露出其后的艳丽眉眼。   背剑少女呆滞在那里,不只是因为朱洛身上燃起的烈火,还是眼角勾人心魄的花纹。   林老白蓦然大惊,空气中的味道完全变了!   仍旧是青楼女子无疑,可更蓬勃的气息从女子涌出,何等端正昂扬,那简直是……   一轮正在燃烧的太阳!   林老白还想做些什么,可已经来不及了。   女孩平挥燃烧着的小手,于是光束碎裂,铁壁碎裂,整个密室都碎裂。   “我以后,会低头看脚下的。”   滔天热浪袭来前,林老白只来得及咆哮大骂出一句。   “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   烈焰自楼船深处蔓延到表面,厚重的木板也无法阻挡,扭曲中如同受刑的犯人。   那是某位朱姓女孩在楼船深处发威。   春水滚滚的高峡中,楼船像是正在哀嚎着死去,上面满是厮杀的身影。   而在楼船表面,一道道幽魂般的身影自底舱升出,仿佛那里直通幽冥。升出的隐山修士们从未如此错愕,正如三年前折山之礼不周山的修士那般。   敌人只有一个,嫣红的衣裙在火焰中鼓荡,这种衣裙翩翩起舞时想必极为动人,但穿在对方身上就成了死亡之舞的象征,滚滚剑气就如云袖。   本来是整个小舟的妓女们被劫来,小舟被带在楼船后,但那些小舟连同妓女们早就悄然不见了,被带上船的也只剩眼前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隐山修士终于明白被带上船的是什么东西。   那简直是个怪物!何止是身上的嫣红,那整只小舟的妓女都像是伪装的衣裙,只为掩护这个怪物上船!   那确实是个怪物。   楼船上没有天元修士,若牵动天地气机很容易被追踪察觉,对三大宗也是同样的道理。这算是双方的无形默契,比拼的是中坚力量。   本来隐山已经稳操胜券,哪里是比拼中坚,三大宗先前派出的几波追兵,连潜行靠近船队都做不到。何况他们还拆成数只船队,在兰江水系上分散运输。   可今日遇上了一个怪物。   那个女人分明未至天元,单凭满船的数量就该得胜才对,可对方在烈焰中仗剑而行,竟没有丝毫颓势。   道术如同潮汐,江云晚的剑气就如狂龙般卷进去。   她对战况并不意外,听到任务时便知道自己是最合适的,自己表面还是地象修士,但实际一只脚已经踏在了那个门槛上……   嗯,或者说是几根小脚趾……   但那也是天壤之别!   桅杆倒塌中,江云晚登顶楼船,身后恰好有火柱冒出。朱洛在层层房间中一路烧熔上来,这里本来就是两人约定的地点。   “好久不见,青涩的小桐姑娘。”江云晚说着,总觉得对方比刚刚似乎多了丝变化,更精进一步。   她和朱洛背靠背站立,满船的隐山修士在下方环伺。   “江姑娘,找到中枢符剑了吗?”朱洛微微喘息道。   “已在囊中。”江云晚轻弹衣袖。   “竟然如此迅速?”朱洛有些惊讶,“我忘记告诉江姑娘,可以用普通符剑的气息对照定位,还担心江姑娘一间一间杀过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还有这种办法?”江云晚也很惊讶,“我就是一间一间杀过来的。”   “……”   “虽然早有预料,但仍是好奇江姑娘如今的修为,不过这些还是等战后再论吧。”   女孩由衷赞叹,但正心诚意没有一丝嫉妒,她从没有气馁,因为她每天都距离大道更近一步,“但我这里有个坏消息。”   “什么?”   “是逼问出来的消息,隐山共有三支船队运送符剑,但其中只有两支是真。我们脚下的是一个,另一支的航路也已经知道了。”   “这不是好消息吗?”江云晚缓缓转动剑柄,隐山的修士们几次欲扑,却发现女子竟没有一丝破绽。   “那支船队已经受到了袭击,我想是虞烟姑娘判断支援无法抵达,便当机立断截击。”朱洛轻叹息。   即便站在她的层面,也得称赞虞烟做出了极冷静的决定。寻常支援确实很难突破隐山的部署,隐山又不明原因地加速,战机稍纵即逝。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决定在大局上极冷静,对那位女子自己却极冷酷。   也不知道虞烟是怎么准确找到隐山船队的。   “她不知道……支援的是我们。”攥在剑柄上骨节发白,江云晚冷冷俯视船板上的修士们,她的耐心就在刚刚烟消云散。   但整座楼船忽然摇晃起来,厚重的舱壁上一道道赤红的符文显现,像是用滚烫的烙铁印上去的。   水面被震出磅礴浪花,整条楼船竟然腾空而起!   江云晚和朱洛一惊,这条船竟改装有元气炉,如同不周山的小型云舟,这样不菲的手笔显然来自隐山。大概是想离开人烟稠密的江南道后,直接遁云而去不用顾忌。   但楼船的速度越来越快,船壁的缝隙涌出无数白汽——那是元气炉被强行催动,会在高空将船体连同所有人炸碎,在场没有人能够承受。   隐山修士们脸色一变,但在盯着船顶片刻后,他们沉默地后退,整齐划一地从船板跃下,消失在几丈远的水面上。   楼船深处传来某个癫狂笑声,是那个林老白!朱洛之前只是造成重伤,对方凭借着对船体的熟悉逃走了。   没想到隐山修士还在惜命的时候,是这个船匪老大发起了最疯狂的进攻,得不到就该全毁去。   楼船已经升到半空,山脉被抛在脚下。   “我们走!”江云晚拽住朱洛的衣袖,目标已经达成,没必要给一艘船陪葬。   “江姑娘。”朱洛纹丝不动,“楼船深处还有些无辜的人,我不能弃之不顾,江姑娘先去虞烟那里吧。”   刚刚一路向外搏杀时不便,她便将密室中的女孩藏在了某个房间中,布下防护小阵法。   “但是中枢符剑……”   江姑娘曾说过,远处不能及,但视野所至就是剑锋所至。”女孩笑着,“而我不久前刚明白,天下和脚下同样重要,”   “再耽搁下去虞烟姑娘会伤心的哦。”朱洛歪头,“江姑娘沉睡三年,她才是变化最大的那个。”   江云晚眉毛一挑,转身从楼船跳下,在高空箭一般坠落。   “你是天南朱氏一族,可不要开葬身火海的玩笑啊!”   天风中还传来女子的声音。   “知道啦。”   朱洛只是转身,盯着自己的脚下,一步步迎向烈焰。 第一百零二章 孤剑对影   春天的兰江就像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路斩开山岳而来。   吆喝的号子声在山水间响彻。   青褐的木排漂在水上,几乎占据半个江面,汉子们在上面挥动长篙。   放趟排子至少也要数天,木排上本该没有任何外人,但今日木排边却坐着位女子,湛蓝剑袍勾勒出脊背的曲线,双脚在江水中荡着。   汉子们在上游见到时,女子正仰面飘在水上,睁着的眼睛却无比平静,分不清是被江水冲到这里,还是把江流当成马车用,总之女子又搭上了木排这个顺风车。   汉子们被称作排古佬,照他们的话说,江上放木排就是个死了没埋的险活儿,平日就多做些善事,说不定死后还能被盖张白布。   也正好是这个时节,这女子才能幸运遇上他们。   春末夏初时江河丰裕,正是入山伐木的时候。深山里尽是养了一个冬天的老杉,排古佬们用利斧修过木材,拿三指宽的麻绳捆成木排。无数木排前后相连,以粗实的竹篾扎紧。   于是兰江就成了天然的运输通道,排古佬们从上游开始放木排,到了下游解绳交货,载人的木排就是货物。   一路上湍流险滩,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木头撞散在山石上,着实是个艰苦维生的活计。   但生活向来如此,所以更要用每一刻去歌唱。   于是木排最前方的看路人敲起鼓来,歌声也随之而起。   “一声号子山河动,八把神桡卷神鞭。船打滩心人不悔,船公葬水不怨天……”排古佬们唱着雄健的调子,船篙随着调子出水落水。   虞烟在木排边踢着水,修长的小腿曲线精致,长发披散大半,只剩一根簪子斜插。她也跟着调子轻哼,就像是逃出来游山玩水的少女,要一直疯玩到筋疲力尽才回家。   可实际上她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锐利的碎刃嵌在血肉中。她从木排掰下一根硬扦,哼调的时候一边剜出碎刃,鬓发被冷汗浸湿,调子时停时顿。   带血的碎刃被丢在江中,虞烟哼着调子敷药,另一只手上的剑鞘则轻砸木排。   排古佬们只感觉木排震了下,却不知道木排底下有只巨大怪鱼,在将要扑起时被剑气洞穿。他们一直没在意那个古怪女子,却不知道自己一路被对方保护着。   处理好伤口,虞烟望向上游方向,连绵的木排遥无止尽,就像过江的长龙,又如修长的浮岛。   她在上游经历了诸多难以想象的恶战,血水染红江面,大船的龙骨都寸寸断离。但她仍旧逃出来了,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真是一段可怕的历程啊,她甚至不愿回想,只是满身的疼痛在不断提醒她,换做常人早就受不了了,哪怕是三年前的自己。   何况三年前的自己也做不到那些。   自己何时这么坚强了……女子自嘲笑笑。   一只藤球从中段被踢过来,踢蹴鞠的孩童们就也奔过来,在不远处踢闹,大人们也只能无奈呵斥。   这些都是排古佬的孩子们,他们并非单纯被带在身边玩闹,也是作为见习,有时还要以童子身份焚香拜河神。   望着藤球蝴蝶般起落,女子忽然笑了。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孩子们,可以这样快乐地踢球,那自己的故作坚强也算值得。   几柄修长古朴的符剑出现在膝上,虞烟清点过数目,确实只有六柄。   “被你们隐山夺走的中枢符剑应该有九柄,另外三柄在哪里?”虞烟忽然说道。   在木排上忙碌的排古佬都愣住,这女子像是突然发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狂风打落山壁上的花,十几道黑影倏然出现在木排上。都是剑意精纯的剑士,每个人手背上都有纹路显现,上面的数字从五十九到十六不等,那位犁天剑四十四也在其中。   没有人开口,所有剑士都严阵以待,对方能发现就已经能说明许多问题。那位四十四的眼神更是嗜血兴奋,他比别人更知道眼前女子的特殊。   虞烟收起符剑坦然起身,追兵赶上来她并不意外。夺剑时她靠的就是对手措手不及,直到她得手时隐山的力量都未完全展开,所以一路来追杀源源不断,她不知摆脱了多少次。   相信眼前的也只是又一波,更多的追兵正在赶来。   她对所谓的支援并不抱希望,能做的就是靠自己摆脱追杀,带着中枢符剑去东海。   排古佬们早就惊慌撤到了后面一段的木排上,却忽然发现孩子们没跟着过来,这些雏鸟还闻不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好奇地望着对峙的双方,甚至有个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踢球。   虞烟从懵懂的孩子间穿过,犁天剑们冷冷拔剑,虞烟也拔出手中佩剑。   女子忽然出剑,却不是对着犁天剑们的方向。   长剑贯穿了空中而来的藤球,也贯穿了藤球后面的一个孩童!   这巨变让犁天剑们都猝不及防,一个观望的排古佬凄厉呐喊起来,那显然是他的孩子。   但呐喊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捏住细颈的鹅。   那个被贯穿的孩童口吐鲜血,身形却迅速变化,转眼成了一个体格健硕的修士,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周身散发的气息将他笼得像是幽魂。   幽魂明显极为震惊,却仍咬牙把自己拔出长剑。   那些懵懂的孩童全都变化起来,转眼虞烟的周围尽是冷冽的幽魂,犹如长刀林立。   后面的木排上骤然有闷响,一个排古佬忽然跪下,不断朝一个汉子用力磕头,“大哥,是我瞒着你们!但是孩子们还活着!孩子们还活着!”   被称为大哥的人深深叹息,“你知道你把大家卷进了什么里面吗?”   “但是他们给了很多很多钱,不能让孩子们跟咱们一样,一辈子放排子啊……”   无视那边持续的磕头声和对话,虞烟环视周围的幽魂。   “‘缩骨’之术,伪装成他人瑕疵太大,装成小孩子倒是聪明,但仍然满是疏漏。”虞烟悠悠道。   实际上这些人的演技已算绝佳,但是小孩子筋骨尚未长成,踢球发力的方式和成人便有区分。能注意到这一点,也是自己认识某个善于……   “真是了不起的眼力啊,我们本想再等等,可惜没时间了……”一位嘴角有疤的男子叹息,疤痕从嘴角蔓延到耳后。   他显然是这些人的领袖,说话间扶过那名被贯穿的同伴,不知用什么办法止住了血。   但他说话间并没有看着虞烟,而是望向那些犁天剑,后者也在望过来,眼前的局势颇为微妙。   “照命人?”一位犁天剑忽然问。   语气虽然疑问,神情却已肯定。   兰江确实已成为战场,各怀目的的人们在这里绞杀。   没想到照命人能用这种方式突破封锁混进来,看起来还想守株待兔,只是没想到这只兔子太过强壮,简直如同猛虎。   照命人中并没有人回答,他们确实如同幽魂一般。   但犁天剑也没有进行更多交流,终归是敌非友。   “你还有最后一次交出中枢符剑的机会。”犁天剑的为首者,手背上数字为十六的男人看向虞烟,“你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再逃出去了。”   虞烟环视周围,确实每一位都剑气满溢,是至今最强的一波追兵,那些照命人当然也不会是来聊天的。   但女子神色只是轻挥剑刃,“我想试试。”   “动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犁天剑领袖问道:“传闻中的虞烟是个狡猾的女人,向来避重就轻,何以这三年来常常孤军犯重?是因为怨恨么?”   “不是怨恨,只是愤怒。”虞烟甚至好整以暇地打理长发。   这愤怒自三年前开始燃烧,从未停歇。   “愤怒?对隐山?对我主?”   “不,是对我自己的愤怒。”   虞烟隔空挥剑,这片木排的尾端断裂,整条木排长龙像是身首异处,后面的木排因此失序,彼此撞成一团慢了下来。   虞烟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和那边的排古佬道别。   湍急的江流带着满载修士的木排疾驰,两岸青山飞后。   犁天剑和照命人们已成犄角之势,血腥气随着沉默流转,虞烟则是鼎立的第三方。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百零三章 一个人的坠落   江水在高山前流过,山壁上是摩崖石刻,巨大的坐佛正从山石中被凿出,已经从宽腴的耳垂修到了双膝。   因为此段江水狭窄凶险,常有船只被拍碎在山崖上,大家都说是有条孽龙在江底作祟,所以才请佛以镇之。   整尊大佛历经数十年分期进工,粗实的木材搭成脚手架,像是罗网般覆盖在佛像表面。工匠们平日在上面灵活如猿猴,辘轱机关载着工匠,在脚手架中上下。   但此刻工匠们几乎逃窜干净,只剩几个还在奋力攀援。   巨大的木排撞在大佛脚下,几近崩解的木排被江道卡住。   有木排自上游来并不惊奇,工匠们本就和那些排古佬商量好,每次经过这里时交易一段木排,用在修建脚手架中。   只是今日的木排上满是手提刀剑的人影,青褐色的木头覆盖着粘稠血液,木排周围的江水正在被染红。   转眼所有工匠都逃走了,所以没有人看到,满是疮痍的木架忽然在江面爆开。巨大的冲力下大量木桩暴雨般射出,深深地刺入山壁,又成了后续更多木桩的落脚点。   犹如巨型蜘蛛织出的巢穴,到最后木巢横亘在狭窄的江道上,凌乱而狰狞,而木巢间染血的人影飞落。   三方在空中不断交错而分,有时两方合力攻向一方,却又在下一瞬刀剑相向。   又一轮血雨从天空降下,虞烟落在一根斜摆的木桩上,犁天剑和照夜人们也在木巢各处落下。   从与排古佬们分开已过去了三刻钟时间,江水不知奔流了多远,也不知多少人已消失。   这是地狱般的三刻钟。   地狱不仅仅是因为厮杀残酷,更因为这场厮杀里没有同盟只有敌人,人心才是最大的地狱。   但也因此才让照命人和犁天剑们吃惊,狂风骤雨的厮杀中,虞烟竟然一人成军,屹立不倒。   她的长剑早已摇摇欲折,但她的周身却有六柄短剑在飞舞,就如护卫苍鹰身边的隼群。   如臂使指,这是极高的御剑境界。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能同御六剑,再加上手中剑就是七柄!   剑修御剑全凭陆府中的道树,一树便是一剑,天元之下再强大的修士也要受此限制才对。   木巢中冰冷的目光在互相审视,但更多的落在虞烟身上。同御七剑确实惊人,但也确实终究只是个地象,已是强弩之末了。   犁天剑的领袖环视,还有十一名照命人,己方则还剩下二十人,那名女子便显得无比刺眼。   但所有人都静静矗立,半步不退。   是分最后胜负的时候了。   犁天剑十六望向虞烟,“交出中枢符剑,这里就是我们和他们的事,你可以走。   那名脸有长疤的照明人也望过来,大概是同样的意思。   虞烟压着呼吸,可心跳仍旧如擂鼓,努力将鲜血送往周身,重伤的身体正在努力愈合,但是收效甚微。   “从最开始,这就是我的事。”   “你只有一个人。”犁天剑十六说。   “是啊,我只有一个人。”虞烟说,她的身后只有冰凉的木头,而不是某个能在血海中相依靠的后背。   再没有其他言语,所有人自木巢中跃起,从各个方向在空中交错。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成了一个人呢……虞烟迎向一片剑光,衣袖被剑气撕裂时忽然在想。   所有人又落在木巢中,两名犁天剑和三名照命人掉入江水中,虞烟还在。   第二次跃起在空中交错的时候,虞烟想到了答案。   其实从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就是一个人,是鼎鼎大名的千剑湖的虞烟。但是后来自己遇到了一个人,定下了虚假的名分,于是便不再是一个人。   自己也成了某位男子的虞烟,或者说某位女子的虞烟。   所有人又落在木巢中,三名犁天剑和三名照命人掉入江水中,虞烟还在,只是鲜血从唇边溢出。   第三次跃起时,虞烟忽然心生厌恶。   不止是厌恶现在身上的伤痛,还厌恶那个属于别人的自己。   因为属于,所以担忧。因为属于,所以软弱。因为属于,所以渐渐失去了自己。   因为属于,所以才会有绵延三年的愤怒。   当这一次交错结束后,所有照命人都掉入江中,只剩十三位犁天剑,和遍身是血的虞烟。终究是隐山压过了照命人一头。   犁天剑十六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知道了她的选择,于是十三位犁天剑和女子同时跃起,这次却没有同时落下。   手中长剑连同六柄短剑都被斩碎,就像被斩掉翅膀的鸟,虞烟从高空坠落,耳边风声猎猎。   啊啊,真是讨厌啊。就是因为属于,所以连剑锋都不再凌厉了,重磨三年都不够。   十三位犁天剑收剑入鞘,他们站在木桩上俯视女子坠落,就像看着她坠入地狱——那确实与地狱无异。   代号四十四的犁天剑跟着下去,准备回收中枢符剑,同时亲手处决这个打破常理的宿敌,来为自己的剑心洗尘。   但空中忽然闪过一抹乌金色。   四十四难以置信地捂着被贯穿的喉咙,一柄乌金色的小剑出现在他身后,又像是染血的簪子。   他终究没有如愿,带着蒙尘的剑心一起死去。   而他的身后,那柄乌金色的小剑也一同坠落,因为它的主人几近油尽灯枯。   坠落中的虞烟长发披散,古剑蚍蜉,她最后的手段,勉强杀死了一个重伤的对手。   最后的视线,是看见那十二名犁天剑又惊又怒,齐齐朝自己扑来。   捏住掉回手中的蚍蜉剑,虞烟闭上了眼睛,独自一人坠落,脑海里终于什么身影也没有了。   真好。   狂风忽然卷起江面,远来的飞剑忽然深深刺入虞烟上方的木桩,凛冽的剑气就像天与海的界限,犁天剑们堪堪避开,心有余悸地在周围木桩上停身。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未免杀心太重。”一道声音也随飞剑而来。   几乎是本能地抓住那把剑柄,虞烟挂在空中,茫然地睁开眼睛。   大红衣裙随风鼓荡,美人正立在大佛前的平台上,看着木巢里的众人。   所有人都怔怔望着她,没人能想明白她是怎么闯入这段江流的,虞烟也愣住。   “好久不见。”江云晚取下了眼上的烫金面罩,朝虞烟轻轻地笑,眉眼柔媚。   虞烟愣在那里,许久许久,像是海枯石烂。   她忽然也笑了,同时召出那些中枢符剑,远远扔向江云晚,被后者莫名其妙地接住。   “符剑在她那儿!”虞烟朝江云晚一指。   满场寂静,一双双冰冷煞气的眼神望向了江云晚。 第一百零四章 来去匆匆   春水在木巢下滚过,江云晚就站在大佛身前,脚手架中的平台上。   六柄中枢符剑正在手中,连同袖中三柄,再离开这里就算任务完成。   可江云晚忽然不笑了。   她乘风而来时没注意到虞烟的状况,此刻才看到对方的伤痕累累。   血腥味比狂风来得更快,江云晚却岿然不动。刚将六柄符剑收入袖中,十二名犁天剑已出现在周围。   “擎天峰卿,江云晚?”犁天剑十六认出了女子。   在隐山中江云晚的知名度甚至超过世间,因为她就像只古怪的蚁虫,每当隐山的战车碾过时,这只蚁虫总会出现在车轮下。即便没有阻挡战车,可蚁虫每次都能活下来,甚至让战车的方向偏离了一些。   有人说她是隐山的宿命之敌,但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他们是神明的信徒,便是宿命的执行者,在人间连像样的敌手都没有,又遑论什么宿命之敌。   碾过去就好了。   “还有谁没到的,或者想离开的?”江云晚淡淡说道,手则搭在旁边的一个木柄上。   没有人回答,犁天剑们在拔剑,剑气滚滚,杀意也滚滚。他们多少带着些伤,可战力依旧鼎盛。何况这女子看起来也经历过大战而来,裙角血色浓重。   都是地象中的强者,十二对一,这是那个虞烟都挡不住的杀阵。   “很好,那就不要再让兰江被血所污了。”江云晚按下了木柄,花魁剑也落在手中。   脚手架深处的轱辘机关启动,宽阔的平台急速上升。平日它载着石匠们到大佛各处开凿,今日则载着满怀杀意的人们。他们的手中没有锤凿,只有长剑。   平台被脚手架遮挡的一瞬,战斗拉开帷幕。   暴雨般的火星轰鸣飞出,那是十三柄长剑在互相轰击,落雨处的位置不断拔高。   剑气伴随着雷火四溢,和整个脚手架仿佛成了封印,里面镇压着恶鬼,恶鬼们在大佛前厮杀。   这大概是天元之下最激烈的厮杀,可惜没什么观众,只有虞烟端坐在木巢中,用蚍蜉剑重新绾起长发,安静撑着脸。   “说什么阿弥陀佛,你才是杀气最重的那个啊。”   虞烟似乎没有丝毫担心,但目光却死死锁在上升的平台。   是啊,明明很讨厌那个自己,讨厌只能愤怒的自己。   可是更讨厌,很久以前的那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平台自大佛的双膝一路往佛顶而去,但厮杀渐渐没了声音,脚手架外围的倒塌声淹没了一切,能看到其后露出的石佛,鲜血顺着佛衣的褶皱流淌。   一声轰鸣间,失控的平台上升到最顶端,正对着大佛头顶,碎木在那里崩裂。   所有动静都消失了,木屑簌簌掉落。   忽然一道带血的身影窜出,踩着山巅转眼消失在远方,是那位犁天剑十六!   虞烟扶着木头的手微微用力。   但很快一抹紫色飘出升降台,江云晚在佛顶眺望,像是要追去,但最终还是长剑入鞘。   她在崖顶俯视,朝木巢中的虞烟微笑摆手,升降台中再其他人再没有走出。   结果出来了,犁天剑们在一人面前大败!   虞烟终于松了口气,却又轻笑着啐了口:   “赢了就赢了,还要装什么神秘?”   破风声忽然从头顶传来,江云晚抬头去看,巨大的楼船正从山的另一边驶来,像是巨兽趴在云端探头。   船上真的有女孩探头,女孩有张明艳的脸蛋,正朝下面挥手。她的背后隐约能看到其他女孩,都瘦弱褴褛,神情间恍如隔世。   江云晚也挥手笑了笑,不愧是朱洛,连这艘楼船都保住了,看样子还要将女孩们一个个平安送走。   绳索自浮空的楼船上坠落。   木巢中虞烟抓住绳索,将百折剑拔出丢给江云晚。但江云晚接住剑后并没有跟过来,反而离开佛顶,走入旁边下行的平台中。   绳索开始带着虞烟上升,江云晚则乘着升降台下行。   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们隔着江水对视,像是赌气般等着对方先开口,又像是要等到兰江流干的那一天。   只能听到江水奔流,风摇山林。   但忽然水声和林声都消失了,江云晚认输般开口,山水间回荡着她的轻笑。   “虞烟姑娘现在好厉害。”   “某个混蛋不在,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咯。”虞烟歪头,撇着嘴道:“不和我们一起去东海吗?”   “你们的仗已经打完,我的才刚刚开始。”江云晚说。   这是在庐堰州就定下的,夺回中枢符剑后,朱洛带着去东海决战之地,她则自领了一路的镇压之事,还要在江南道继续奔袭。   一上一下,两人逐渐靠近,最后平行,江云晚忽然朝虞烟伸出了手,“要一起来吗?”   虞烟轻哼着摇头,“跟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再看你睡三年么?我要去学吕卿师叔祖去磨剑了,磨好再去找你。”   三年前折山之礼后,世人都已知道,小剑仙吕卿那把磨了很久的剑,便是自己。   江云晚非但没有失落,反而笑了。   像是还礼般,她将前后得到的九柄中枢符剑,一起抛给了虞烟。   阔别三年,明明该有千言万语,譬如一千个日夜你去了哪些地方,我又见了哪些风景。但两人交错开,再没说其他。   虞烟的发丝在风中轻荡,江云晚则在脚手架中若隐若现,两人只是隔着春风对视。   很快虞烟登上楼船中,江云晚落在山脚下,楼船调转船头,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但江云晚刚要转身,忽然听到空中的声音。   “一觉三年,睡得好吗?”虞烟趴在船边,俯身问道。   “枕头有点硬,醒来有些落枕。”江云晚抚摸白皙的脖颈。   “那等战后来找我,我给你捏肩膀呀。”虞烟笑眯眯的,眼睛像月牙。   “好啊。”江云晚仰头笑着。   “对了,记得听朱洛的话。”   虽然觉得奇怪,虞烟还是点点头。   这次真的再没有话语,虞烟缩回船中,楼船很快消失在天边。   木巢已经倒塌,大佛坐望江水,身前不时有碎木掉落。   如今整个人间都是战场,战场上的人无论相逢还是离别,总是来去匆匆。   江云晚脚踩一根粗木,沿江而下,她回望宝相慈祥的大佛,轻声道:   “佛家说成住坏空,如今世间又到了哪一步呢?”   声音渐渐远去,只剩下春风在江上来往。   已经是春末的时候了,山林都浓绿到像是溢出来。天地间的生机在躁动,即将迎来怒放的夏天。所有的春风都是盛大的告别,就如刚刚在此告别的两人。   而春风下是被血色染红的江河,一如未展开的未来。   如果能够看到那个未来,听到宿命无声的脚步,或许告别的人都不会那样果决,而是想着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一百零五章 你的名字   大片的乱木冲刷在水中,尽管江面还泛红,兰江已经恢复了平静。   大佛之前,只剩废墟的木巢中,两三个身影忽然破水站起,脸上有长疤的男人为首。   他们遍身湿透,浑身伤口如滚刀肉一般,但他们确实还活着。   是那些先前落入江中的照命人,他们竟然并未全部死去,反而坠落只是为了蛰伏!   他们以某种秘法假死在江底,所以没人能够发现,再晚一会儿起来就是真死了。   确实是照命人一贯的风格,他们幽魂般在世间行走,为了保住火种,其他人都可以被牺牲。   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任何交流,三人静静地对视,又一起望向兰江下游。   “至少达成了一半目的。”长疤男人低头看着攥紧的手,“我们走吧。”   只是刚走出几步,男人倏然回身仰望。   摩崖上被锤錾凿出硬朗的线条,组合在一起却又无比柔和。大佛的目光像是俯瞰江水,又像是看着人间。   男人想起听到的那句话来。   “成住坏空,人间又能坚持到哪一步呢?”   ……   “成住坏空,人间又能坚持到哪一步呢?”   天南某处秘境,紫竹林随风摇曳,一个胖和尚在思索这个问题。   胖和尚有时间思索这个问题,只是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就在紫竹林的深处有位白衣僧人,颇为年轻,头上也没有戒疤。僧人正盘坐在大石上,闭眼静修,胖和尚便不忍打扰。   这方山水中僧人无数,唯独这位白衣僧人盘坐修行时,会有种赏心悦目的美。   换句话说,天人合一。   他或许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日光穿过竹林缝隙,落在白衣僧人身上,也落在僧人俊美的侧脸上,鼻梁比紫竹更俊挺。   单薄白衣紧贴流水般的肌肉,衬得僧人俊美中更显阳刚。   胖和尚没有等太久,因为一只白兔忽然自竹林深处窜出。白衣僧人倏然睁开双眼,将经过身边的白兔捞在怀中。   胖和尚还在疑惑,便见到恶风袭来,竹林深处骤然窜出一只斑斓猛虎,显然是追着白兔而来,猛虎在白衣僧人身前徘徊。。   “善哉,万物生灭皆有定数,贫僧本不该插手。”白衣僧人开口,声音清澈醇正,“但只因这只白兔的祖上得罪过你,你便吃了人家几代,如今更是要绝户,实在太尽。”   猛虎低吼,俯身欲扑,同时又用肚子摩擦地面。   暗中看着的胖和尚一愣,明白了老虎的意思,它在说它自己也是为了不饿肚子,吃不饱就要吃白衣僧人了!   “凡事太尽,势必早尽,贫僧也是为了你好。”白衣僧人轻叹息,同时伸出一条手臂。   胖和尚颇为感动,他想起佛祖割肉喂鹰之事,白衣僧人能够效仿,已是大功德了。   但以身饲虎的事并未发生,白衣僧人一掌重重劈在猛虎头顶!   “孽畜!冥顽不灵,要叫我大开杀戒么!”   老虎全身头骨最硬,但竟然也吃不住这一掌,痛吼着逃入竹林深处不见了。   “我佛慈悲。”白衣僧人放下白兔,微笑道:“去年你我曾在林中见过一面,如今因果已了,你早日离去吧。”   白兔支起上身看了僧人片刻,随即一蹦三回头,很快也消失在竹林中了。   胖和尚沉默片刻,上前去见对方。   ……   “原来是此处。”   白衣僧人跟随胖和尚来到一座青山脚下,周围已经有不少僧人,他们神情肃穆,像是在等待什么大事。   白衣僧人劈那猛虎时金刚怒目,此刻却已面色澄净,让人见之欢喜。   “您一直不肯来此处,总说时机未到,但现在是时候了。”胖和尚朝青山展袖,一条石阶自山脚向上蔓延。   石阶的尽头便是山的顶头,那里有座古刹小寺。古刹外面四方金刚立像环绕,金刚后面则是影影绰绰的护法像,皆作降魔怒相。   虽然古刹破旧,但在此地却十分重要,不仅是因为许多高僧大德在寺中受戒,还因为那是祖师讲经所在的第一座寺。   这方山水中有许多寺庙,但所有寺庙的统称,都源自这座古刹的名称。   金山寺。   这里是金山寺,那么古刹在整个人间都意义非凡。   白衣僧人想了片刻,点头答应。   他光脚来到青山前,身前便是向上的石阶,陡峭得仿佛直通天顶。   金山寺中有许多石阶,唯独这座石阶没有名字,因为它太过特殊,平日就被叫作石阶。   ——没有尽头的石阶当然特殊。   没有僧人知道这座石阶究竟有多少层,有的师长走到顶端能数出来一千阶,而传闻对于一些名僧大德,这只是个百阶的小梯。   但对于更多的普通弟子来说,这座石阶没有尽头,一阶又一阶。年长些的弟子便道破这是修行不够,禅心不坚。   就如俗世中那句话,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直摇头。   曾经有个不服气的弟子,他持身修行多年,再过些年就能当得起“金刚不坏”四字了,自认总该算足够吧?   于是他靠一身体魄,用一棵老松做扁担,挑起几十个车厢般的大筐,里面都是不易腐坏的烙饼。除此外他就带了一个水壶,用来下雨天时接水喝。   众目睽睽下那位弟子上了石阶,一去便是半年。半年后弟子蹒跚下山,本来雄壮的身子成了皮包骨。师兄师弟们问他如何,弟子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便去闭关。   ——直到烙饼吃完,他再抬头向上,石阶依旧遥遥无尽,山顶的石像就和山脚时看到的一样大。   白衣僧人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在石梯上登出一步。   只是一步。   云雾在周身飘过。   僧人再回首,只见山下的僧人小如蚁虫,石梯在他脚下宛如青瀑,威仪的金刚法像就在他身后。   他一步就上了山。   不,倒更像是他光着脚踩出一步,古刹就到了他身前。   我不就青山,青山自来就我。   僧人转身走入古刹,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光明中站着个老和尚,眉毛全都白了。   无需言语,僧人跪在老和尚身前的蒲团上。   “银阁寺的天藏大师,昨日清晨来到寺中,说了一番话,黄昏时听到了金山寺的答复后,含笑圆寂了。”老和尚说,“我佛慈悲,你该下山了。”   “住持的教诲,我明白了。”白衣僧人双手合十,沉声说道。   “说来这么多年,你还不曾有法名。金山银阁同气连枝,有两个称名也同气连枝,绵延百代。银阁寺除魔卫道的天藏之称代代有人,金山寺的这个称名却已空置数百年了。”   老和尚顿了顿,“我没有资格为你赐名,这是你和名字互相找到了对方。”   老和尚转身从台上取来一根供香,看起来像是要给白衣僧人点戒疤。但供香并没有落下,老和尚用燃烧的香头烧灼自己的手指。   “我亦没有资格为你受戒,你是能为人间带来大光明的人,能为你受戒的只有你自己。”   老和尚的手指已经被烧黑,但他眉毛都不曾抖动,低头用那根手指,在白衣僧人的头顶点了十二下,落下的灰点纵横方正,便是象征着戒律最高的菩萨戒了。   “从此,汝名法海。”   经藏如天,佛法似海。   从此金山寺,便有了法海。   ……   法海回到紫竹林,又端坐在一块石头上,许多鸟儿落在竹枝上好奇看着他。   他打开得来的画卷,一片紫色随之铺开,画上的女子比春光更妩媚。   “人?”   法海望着画面上的女子,歪了歪头,轻抬剑锋般的眉。   “妖?” 第一百零七章 谁支持,谁反对   “今天就到这里吧姐姐,我都要被榨干了。”一道女声响起。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总觉得你还有太多没出呢。”另一道女声笑着。   江南的一处馆中,花瓣在窗外飘落,能听到触在春水上的声音。   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女子仍闲适地趴在被窝中,只露出圆润的肩头。   “《饮金录》的纲要中言明,去芜存菁尽处化羽,不少丹鼎流派便解读为若能炼出真正去尽杂质的丹药,便是羽化之道。”床头坐着绿裙女孩,有气无力,“这是钻牛角尖啦,这里的去芜存菁,其实是去实留意。丹药中哪里有绝对的杂质,毒都可以是药,一群笨蛋。”   江云晚小鸡啄米般点头,一边在用纸笔抄录,就像在被窝里被罚抄写的学生,此刻小青就是讲师。   一口气把话说完,小青仰头倒在江云晚背上,懒洋洋不动了。   “好了辛苦啦。”   江云晚笑着,整理着小青脑海中的书库,在笔下汇入《虹照经》下册。   “卷帙浩繁啊,姐姐若真能编出三册经书,再将其全部领悟,岂不就是无所不知?”小青感叹。   “那要领悟到死为止吧。”江云晚笑。   “姐姐还有分身啊,分身也会越来越多,领悟速度就能不断翻倍。对了,姐姐的分身呢?”   “她们去准备些东西……”   “顺便修行?”小青想到什么笑了,“阵法、体魄、道术……分身各司其职,等姐姐分身越来越多,掌握得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岂不就是全能?”   “又是全知又是全能,你当我是什么?”江云晚轻敲小青的头,无奈笑着,复又奋笔疾书。   “姐姐,我们在这里是等着那几个人到吗?”小青百无聊赖地问。   女子笔锋微顿,“不止是那些……”   ……   人间的某处云气缭绕之地,一株璀璨的花树随风轻晃,无缝的地板华美,花瓣落下似是无处可去。   这两日修士们已经看惯了这花树,每日都要聚在树下,但从未像今日这样隆重。   近二十个墨色淋漓的屏风立在周围,围出了巨大的圆,寻常一宗之长老都不得入内。   白色的屏风上有各宗的图徽,便象征着人间那些强大的宗门。但各宗的代表不在屏风前露面,反而端坐在屏风后,彼此只能看到屏风上的影子。   这样便看不到脸。看不到脸,才能留脸面。   大难来得太快,仿佛一夜间便看到了世间的真相。相比起来修行界就像被强行捏起来的一团沙,三大宗是其中三根强力的手指。   大家捏着鼻子聚拢所有力量,但也仅此为止。相争千百年,又像名刀名剑无法同归一鞘。   只能先用沙子聚合成大手,靠着远胜敌人的力量,砸碎那个名为隐山的顽石。   所以议事时话也不多,每个屏风后都有两盏纱灯灯,一盏红纱灯一盏绿纱灯。纱灯前有挡板遮光,想亮哪个灯便抽去哪个灯的挡板,灯影会在屏风上映出迷离的光晕。   圆心处主持者不断抛出议案,红灯停,绿灯行,僵持不下大家再各抒己见。   议事正在召开。   各扇屏风上红绿参差,但显然这项议题无比争议,一位修士直接踹翻身前屏风,和主持者面对面驳斥。   那是位一身道衣的女修,珠钗斜插,犹可见年轻时的风华,愤怒让她的脸更显清冷。   “这是什么?”一位女修挥动手中纸张,“让一个黄毛丫头领军一路,这就是胡闹!”   众人都隔着屏风,望向这位一气门的修士,心中不禁腹诽。三年前不周山的承峰大会,一气门最出色的宗主候补去不周山观礼,结果参与到围绕那位女子的风暴中,被不周山掌门甩了一掌,结果到今天都还躺在床上。   虽然同为北地大宗,一气门到今日也与不周山和睦,但只要扯到那位江云晚,事情便怪起来。今日发难,似乎也像场敌视。   但敌视又如何?   不仅是一气门女修,众人虽然腹诽,但也觉得她说得有理。   各色目光都投向花树下的中心,那里三扇白色的屏风并未被染上灯光,上面或是群山巍峨,或是朱雀旋转,或是长剑凛冽。   能主持的自然是三大宗,他们坦然露面端坐。但南朱宗今日不在,另外两宗代表又都话少面冷,一时间便没人再开口。   不知多久,代表不周山的修士终于抬眼,望向一气门女修。   男人一身暗绣金袍,轻启刀片般的薄唇,“黄毛丫头?那是我擎天峰卿,论辈分比你还高,你凭何置喙?”   “这些都不过虚妄,说明不了什么。”女修毫不在意。   “她比你漂亮。”男人淡淡道,“很多。”   “这只……”   “她还比你年轻……很多。”   拿身份都压不住的女修,此时却一时气急,涨红脸说不出话来。   屏风后的众人苦笑,不愧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金光峰新峰主,一如传闻中那样刻薄,或者说不愧是不周山出来的。   “身份也好,美色也罢,平日都好说。但如今天地倒悬在即,实力才是唯一。”一位天南的名宿接力对阵,“江峰卿未至天元,确实难以领军。”   “现在谁能赶过去,谁又敢从东海撤出?”林琅端起杯盏饮茶,“这件事是落星门的清樟真人权宜行事,但南朱宗族老也点过头,还觉得分量不够重么?”   “那么再尽力核算下,抽调几个老练的地象……”   “他们做不到,江峰卿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场间一时无言,但许多目光隐隐不平。   林琅面无表情地扫视,心中却有些烦躁,或许他是场间唯一明白这其中所有弯弯绕绕的人。   对于大部分反对的人来说,他们的缘由,自然是不信其力,哪怕能赶赴江南道的人马已捉襟见肘,也不愿见安危交给一个地象修士。   对于那个江云晚,她做出这决定,大概是处于什么幼稚的责任感使然。   而对于不周山来说,若抛开全局不管,也不会宗门愿意最有未来的修士去赴险。   但问题就出在反对派的极少数人中,他能够猜透那些人的心思、反对的理由当然不止关于修为。   能镇压一路,即便步步染血,仍是荣耀与功勋。此时看起来没什么斤两,战后上了秤就要压死人。   战争还未结束,争夺已经开始,不过这才是常态,人族就是在战争与和平的轮替中前行的,历经兴衰不改。   所以自己才是最适合来此与各宗周旋的。   既然木已成舟,自己便遂了那女人的愿,为宗门留住这份权柄,也为那个尚不自知的女人,抓住一份机遇,如果她能活下来的话。   说来这倒像是自己用那个女人的性命做赌,为宗门作争,若掌门知道背后详细,会生气的吧?   但其实以上种种都是废话,这些算计都是小节,可以扔掉。   说到底,尽管厌恶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仍然让人充满信心。无论如何,她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那么,我天下第一大宗,力挽狂澜,自然当仁不让!所有阴谲伎俩,都该被碾过去!   “说到底,不过是个……”   一气门女修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被林琅抬手止住。   “进来吧。”林琅朝某个方向喊,他远远就听到了声音。   屏风的连接处走进一名执事,手捧巨大的木匣,上面还有封厚厚的信件,一起到了林琅身边。   林琅读完信件,沉默良久。   “清樟真人前次所说的那组中枢符剑,到前日为止仍未夺回。”   某处屏风后霍得有人站起,“这不是能顾虑全局的时候了,请大修行者出手吧!”   “出什么?你大修行者的,人家闻着味儿就跑了……”有人摇头叹息。   “那就强行堕境,火烧眉毛了!”   整个树下都喧哗起来,但林琅抬手止住,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木匣。   九柄古朴长剑躺在木匣中,玄奥的气息如云织。   “昨日九柄中枢符剑均已夺回,江峰卿带另外两宗弟子所为,清樟真人称赞说她们这是虎口拔舌头。”林琅抖着信件,环视四顾,“不过三人而已。”   “现在,谁支持,谁反对?”   屏风内外寂静无声,只闻天风呼啸,树花摇落。 第一百零八章 点燃人间   雾气围绕着高树,不时侵入屏风围成的圆心。   一桩事完便又紧跟着另一桩,纸页随着落花飘飞,议事渐渐奔向尾声,却愈发艰难。   林琅身边本来堆着高高的文书,现在只剩稀薄两份,却久久未去。   此刻周围的屏风上红绿参半,映出的影子如同鬼魅,落花在空中便被气机震碎。   “逍遥林的人临阵脱逃,把镇压点白白让给隐山,难道不该重罚?”一气门那位女修长老冷冷望着对面,那里的屏风上绘有獠牙般的长刀。   大概是因为已经踹倒屏风直面以对,女子说不上是确实合适还是破罐破摔,每次都以领头羊的气势,代表支持者们冲锋陷阵,发间的斜钗不断抖着。   “我觉得不妥!”   獠牙长刀的屏风也被一脚踹倒,露出后面的戎装男人,面相清瘦,脑后一缕长发绑出漂亮的结。   “彼时那个镇压点几近被合围,逍遥林死伤惨重,再坚守也是白白送命。”   男人是北疆野刀门的副门主,虽然脾气火爆,向来以公直著称。绰号刀鬼,因为他握刀的双手上青筋虬结,宛若鬼手,素有“大河以北,刀劈神鬼”的美誉。   双方争执不下,倒是林琅毫不在意,和千剑湖屏风下的修士一起老神在在地饮茶。   忽然一气门长老转向千剑湖的屏风,拱手道:“便请千剑湖的姐姐一锤定音吧。”   议事僵持不下时三大宗格外显重,而南朱宗缺席,林琅就此事弃权,自然是千剑湖定音。   刀鬼不满地啐了口,“家主便家主,喊什么姐姐,一句话间还要套近乎。”   一气门长老得意挑眉,谁让彼此同为女子。   千剑湖屏风下是位乌发垂肩的丽人,全程比林琅还要少话,只是自顾饮茶。此刻丽人却饮茶的动作一顿,抬眼淡淡道:“我是男人。”   刀鬼和一气门女修都愣住,女修也才想起对方的情况。委实是这位千剑湖的家主不常行走,外表又太容易让人忘记实情……见鬼,你一个男人这么雍容漂亮做什么!   “那便搁置此事,日后再议吧。”影家家主影月心淡淡道。   已至如此,一气门长老和野刀门副门主对看一眼,都平静坐下,场间一时寂静。   “若不周山的陈未先生还在就好了,他的算力举世罕见,或可主持谋划。”不知是谁悠悠说了句。   场间更加寂静,但与刚刚不同,是一片死寂。   “不妥。”角落里某处阴冷的声音。   “确实不妥,陈未先生可参天机,可入战局,其他的就不应再劳烦那位先生了。”有另一道声音附和。   像是敲章定论,雾气环绕的场中再没有其他声音,似乎这是个大家不愿提起又彼此默契的话题。   砰然声响打破了寂静,烈烈火光升腾在场地中心。   “林峰主烧了什么?”有人好奇问着,众人都望向不周山屏风下。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此事赘余,不必再议了。”林琅平静看着手中的文卷被金色光焰焚烧。   这是倒数第二件文卷,里面是个提议:某位曾有不周山弟子名头的人,或可引以为助。   但既然师傅都被避之不及,徒弟的事也就不必再讨论了。   林琅的瞳孔被光焰映照,他明白天下各宗的忌惮。   陈未三年前惊鸿一现,随即便不知所踪,似乎在人间巡查着什么,所找的东西竟像是比决战隐山重要。   就连掌门也无奈,只是偶尔收到对方寄来的只言片语。   但天下各宗倒是松了口气。   三年前折山之礼,陈未表现出的实力堪称深不见底,令人深刻,但他的算计更令人深刻。从事后点滴推算来看,所有人竟都像是他的棋子!   其力可敬,其心可怖。   胜了感激,可若败呢?   在各宗眼中这是个和隐山之主同样的疯子,没谁愿意陪着走钢丝,手握权力者更不愿受他人操控。   所以可以倚为战力,却不可倚为主控,何况到现在也不见其人影。   “逍遥林与我不周山也算交好,多谢门主刚刚执言相护。”林琅望向野刀门的副门主,后者笑着摆手。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桩事了。”林琅拿起最后一封文卷,“那组中枢符剑失守,夺回又那么艰难,以及种种事端显示……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场间接连响起抽气声,惊愕中却又带着慨然。   三年来战事对外也对内,这才是隐山最可怕的。隐山者,原来并非某座山,而是隐于世间所有山河中,到处都可以是他们的人。   毕竟面对的是神明,暗通曲款两边下注都算忠义了!   可此时场间的都不是寻常姿修士啊。   终于到这一步了吗?   竟然到了这一步……   迎着各色目光,林琅抽出了一张纸,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绘着一柄獠牙般的长刀。   几乎在白纸抽出的一瞬,狂风吹卷屏风,那位野刀门修士骤然远冲,斩开雾气而去!   满场错愕间,林琅只是放下纸张,望向身边的丽人,“拜托影家主了。”   影月心面无表情地点头,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雾气之外并非什么山野,竟然是一望无际的碧空,仿佛是悬崖边上。   ——这里根本不是大地山野,本来就在天空之上,雾气便是云气。   云气散出其下的真面目,巨大的的舰首撞开云层,仿佛山岳在天穹穿行。   这是艘不周山的云舟,议事的广场就是船首的空地,那株华盖高立的树就像是立在船头的剑。   这是驶往决战之地的战船!   刀鬼和影月心相继跃下舰首,这是十分危险的事。为了防止被侦查,这艘无比巨大的云舟是在天风之上航行,一个不慎就可能被下面的风罡层搅碎!   刀鬼余光看到了追兵,追兵身上的朱袍在空中猎猎而动,乌发下的面容无比动人,就像迎风而舞的佳人。   可佳人却是千剑湖的家主,他的手中提着长剑!   刀鬼强行扭身,却没有抬起青筋虬结的鬼手。他的发结自行解开,散发便如千万根利刃向上袭来。没人知道他成名的鬼手只是虚幌,他的满头利发才是杀手锏!   但影家主神情都没有波动,只是冷漠地拔剑。   第一剑便斩碎了那些狂蛇般的发,刀鬼嘶吼作痛。   第二剑斩断了对方刚摸刀柄的手,第三剑他将刀鬼腰斩。   战斗结束时他们还未坠落至舱底,影月心将长剑插入身后,在舱壁上划出长长的痕迹,止住了自己的身形。   丽人朝下俯瞰,刀鬼的断尸被下面的风罡层搅碎,转眼被甩在后面不见。   钟声在上方响起,云气层层荡开,大船终于露出全貌。虽然千剑湖的剑坞与不周山的云舟齐名,但在这艘特制的巨兽前也相形见拙,天下第一大宗的底蕴便是如此。   云舟上的楼阁宛如小城,最顶端的殿阁紧闭,船上人都知道,三大宗的掌门等大人物都在其中养精蓄锐,所以议事才交给了各个代表。   而云舟上其他人也都是三大宗的精锐,所以这不是寻常的大船。如今这座云舟便像修行界的心脏,各宗代表们就是连通心脏和肢体的血管,整个修行界随着云舟的移动呼吸。   而这也只是第一艘,还有更多船队随后。   船上不断响起剑鞘的碰撞声,那是诸多千剑湖的剑士在疾步穿行。   从这个刀鬼开始,整个云舟里的背叛者都会被肃清。   已经是决战的时刻了,过去能容的沙子现在也容不得了。   金色在大地上闪烁,影月心低头俯瞰。随着云舟缓慢前行,人间各州府都有金色光影升腾,那是一组组符剑被投下,一个个启神宫被镇压。   那些光影隐约能连成玄妙的线,一根根线与云舟协同向东推进,仿佛云舟化作巨形火炬,在将整个人间点燃。   战略正在稳步推行。   影家主挂在船壁上,冷冷地前视,虽然大地尽头还看不到沧海,但仿佛已能听到海潮声。   当天与地的锋线一同推进到东海时,决战便会在那里发生,隐山所有的希望都会被钉死在东海!   包括神明的。 第一百零九章 天机人算   深夜。   人间北地的某处,一轮明月挂在枝头。   着道袍道冠的女子站在枝头下,手里捧着茶盘,好奇看着庭院深处的静室。   房间本没有什么好看,但屋顶上方悬着巨大的铁块,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荧光。   那似乎是个结构复杂的卯榫,部件间正不断左转右切。可屋顶上根本没有人影,那个卯榫像是具有生命,玄妙的转动让树下的女冠看得入迷。   “柔柔,让你来送茶,又在这里偷看。”   温淳的声音响起,有人在背后轻敲女子的头。   “师兄。”柔柔捂住头。   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人走到枝头下,和女子一同观望,庭灯照出朦胧的光。   若江云晚在此处,便能认出这对师兄妹,就是三年前她在太兴城地下遇到的两位道人。   “那位先生到底在做什么呢?”女冠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先生在算一些事,但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名为叶莲的道人轻声回答,仰望着屋顶的卯榫。   那根本不是什么铁块,黑底是浓郁无比的夜色,而上面的斑点竟是星光!   像是整片夜幕被抓下来,在房顶化作玄奥的卯榫,在房间的人手中星光卯榫就是种无比复杂的算筹。   “师兄你是正歌山的天衍先生诶,前后几百年独一份的天衍决,难道也看不见未来吗?”   “自三年前开始,天机愈发混淆,我能看到的也愈发模糊。”叶莲摇头轻笑,“这就是我和先生的差距了,天机是种恩赐,人算却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难道是人间镇压不顺利?或者是东海那边生了变故?一些师兄不是也下山帮忙了么?”柔柔歪着头认真想着。   “大概不是那些,三大宗有的是人物能筹谋,莫要小觑了天下英雄。”叶莲顿了顿,“应该是先生和隐山之主都碰到了一个谜题,但是,先生落后了。”   “那个流浪者?师兄不是说那是个万年老不死吗,输给他不算丢人的。”   叶莲沉默下来,他望着屋顶的星光卯榫,转动快时就像春溪流动,浅浅无声。慢时则像拖着千万斤的石像行走,声响如雷。   但不管是快是慢,卯榫中都缺了一块,因为这个空缺,似乎整个庭院都不和谐起来。   大概空缺填满时就是算出结果时。   叶莲又想起不久前见到对方时,对方像是走过许多地方,能看到整个人间留下的风霜。   一个人究竟走了多远,才能走遍人间呢?   “或许先生并非无法算出,而是不愿算出那个答案。”叶莲说道。   “不愿?”   叶莲没有再回答,他接过师妹手中的茶盘,来到房间的门前放下,“先生。”   他是正歌山的天衍先生,便是人间最清贵的道人,大概也是最清贵的先生。   但面对屋中人的时候,他仍然诚信敬意地尊称对方为先生。   “抱歉,打扰正歌山了。”房间中传来温醇的声音,却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能供先生一杯清茗,便是晚辈的运数。”   叶莲微笑离去。   ……   “姐姐……”   听到呼唤声,江云晚睁开眼睛,躺在一片花海中醒来。   她坐起身来,只见花海一直蔓延到天边,虚幻的绿衣女子跪坐在她身旁。   无数繁华在陆地上盛开,但那些花竟都是透明的。   江云晚细细看去,透明的花瓣细长,上面隐隐有晦涩难明的纹路。花瓣虽然弯弧,但每根末端都像是锋锐的剑。   ——这些花竟都是剑气扭曲而成。   微风吹过,透明的花瓣扬起。   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江云晚低头去看,无数条黑蛇在花茎下穿行。   蛇群身躯细长,黑鳞间红色的纹路同样晦涩难明,它们缓缓爬过两人的手脚。   若是寻常女子大概已尖叫起来,但小青反而亲昵地抚摸群蛇,她生前本就是蛇妖一个。   而江云晚也没有害怕,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蛇群似乎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这便是陆府天地如今的模样么?”   江云晚站起身来,望向花海的中心,那里有朵独一无二的灿烂花朵,凌驾于花海之上。凛冽剑身从花蕊中刺出,直冲天穹,上面缠绕着蛇形纹路,仿佛花苞就是剑柄。   她之所以在夺回中枢符剑后暂歇,除了等人来,也是因为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是陆府处,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是啊,六境万象,自然生出森罗万象。”小青耸肩。   江云晚点头。   地象三境,生根,开府,万象。   生根境落道种,从此真正踏上通天途。   开府境开门迎风雨,道树才能茁壮成长。   而到了万象境,已然借道树踏上了自己的路。一物生万物生,这片森罗万象,便是凭自己过往点滴所造就的风景。   佛家言一花一世界,每位修士的万象之景都有不同,有的是万里黄沙,有的是煌煌宫阙。   譬如朱洛,大概以后就是方红莲世界也说不定。   而自己道树双生,才有了花海和蛇群两种景象。无论剑道修为,还是分身精进,都源自于此。   “万象已现,不知何日才能见青天。”江云晚悠悠道。   “等到姐姐的剑捅破天,不就是天元咯。”小青指着那柄花中剑,又指向远方,“到时候整个世界就不再单调了。”   江云晚随着望去,花海的边缘带着一点点缤纷色彩,正在向中心缓缓蔓延,将透明的剑气染得绚烂。   那些便象征对天元大道所悟,若非自己已是小天元,便会如寻常修士那般,连那点点的绚烂都没有。   “无比期待。”江云晚微笑,“看来这里瞧不出问题。”   女子轻拍手掌,整个天地间的景象裂解散去,到最后只剩下一望无际的黑。   脚下的沧海汹涌,穹顶的虚无在搅动,逆扬向上的花瓣连接天海。   将万象之景收起,本初的陆府天地便显现出来。   只是与往日不同,今日的陆府窍穴并不平静,空中的花瓣也无序狂乱,宛如一场狂风暴雨。   整个天海间都是风高浪急。   “这便是我最近让姐姐迟些入陆府的原因,怕姐姐破境不久,未稳定的识念承受不住。”小青无奈道:“姐姐几次妖魔化,并非没有代价。那种力量将外面搅得天翻地覆,姐姐的经脉窍穴内同样如此,这些海浪风雨都只是其余韵。”   江云晚沉默良久,“明白了,因为有体魄支撑才未成伤。这次的风浪会自行平息,以后就不一定了。”   就像坚固的房子历经大震而不倒,但里面的家具早已东倒西歪,等房中彻底毁坏失乱,便也不能再住人了。   “成为天元大修行者前,姐姐还是不要再尝试那种力量了。”小青说。   江云晚点点头,不适的原因已现,且会自行平息,又见周围的美人茧,双生道树的本体,以及陆府中其他地方都无碍,她便终于松了口气。   女子轻拍手掌,自己和小青的身影都迅速淡化,最后消失不见。   漆黑的天地间只剩风浪。   而两人没看到的是,那株双生道树下,红色的朱雀印记外围绕着青色的圆环,那是曾经朱洛和小青联手布下的封印,镇压着某个怨魂恶鬼,刚刚江云晚也检查过无碍。   但就在两人消失后,那道封印上的色泽却悄然间淡了些。   然后又淡了些。 口内口内口内   呐,米那,抱歉,今天身体不太舒服,章节没有赶完,所以没有更新。(>﹏<)   所以大家不要再等了,早点休息吧。   嗯,于是又到了久违的睡前小故事时间啦~   话说朱洛回到南朱宗的三年中,面对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状况,作为“私生女”无法融入宗族,有次她便向随宗门来访的虞烟求助。   于是虞烟拍着胸脯说此易耳,说完她便提着酒坛,将茫然的朱洛灌醉,直接开启了对方的“小桐模式”。   于是那一夜朱小桐在南朱宗大杀四方,等到花舞终于赶到时,已有十二名男弟子和七名女弟子沦陷。好在她及时唤醒朱洛,才避免了整个宗门,因为争夺一个女孩而内乱的悲剧。= ̄ω ̄= 第一百一十章 出发!   “松昌、仙泽、不老山……这是江南道进军的第四路,沿途共有七座启神宫要镇压”   昏暗的房间中,一名南朱宗弟子抚摸桌上的地图,在江南道中划出一条由西向东的线。   随着师弟的话音,桌对面的朱淳脸色愈发难看,尤其是看到窗纸外的日光愈发灿烂时。   春天过去了。   在那场庐堰州的雨夜后,某位女子摇身一变成了第四路的领军。   孤将不成军,所以他接了清樟真人的令,去调动几个宗门在江南道的弟子。   本来那位女子先行去夺中枢符剑,他们则去聚拢弟子,双方约定在这个临近庐堰州的小城一会。   他和师弟今日来赴约,但五日前那位女子就夺回中枢符剑,在这里相侯了。   也就是说他们迟到了五日。   聚拢各宗门自然艰难,但更麻烦的是隐山沿路阻杀。   “师兄,不是说江峰卿就在街对面的行馆吗?我怎么没感觉到气息?”师弟扒开窗缝去看对面,神色兴奋。   自那个雨夜被救后,江云晚在他心中的地位就上浮了四个半位阶,已经与朱小桐齐平了!   “大概出去逛街了吧。”朱淳按着额头道。   “师兄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姗姗来迟,耽搁战事……蓝初,我们这样怎么算是偿还她的恩情呢?”朱淳靠着椅背仰天。   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   一百一十七座启神宫缺一不可,少一座都会让整个战局泥烂,不仅东海危矣,人间都危矣。   不到一个月七座启神宫,那女人也只是地象境,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调动来的各宗弟子,虽然因清樟真人和朱族老的惭愧补偿,都是天赋灼灼的弟子,但江南道已捉襟见肘,数量甚至不及其他路……   千头万绪一起涌来,朱淳重重砸了下桌子。   “师兄你总是一点情分也不愿欠。”师弟蓝初倒是轻松,“我对江峰卿有信心!”   “是么?可单是第一关都很难过啊。”朱淳叹息,“那些弟子说不定会提着刀剑来见她。”   各宗弟子马上都会到此地了,但天赋灼灼自然桀骜不驯,单是降服那些弟子就不知道那女人能否做到。   即便能够成功,至少也要花些时间,是自己动作太慢了……   朱淳又是捶桌。   “师兄……”   “别吵,趁她还没回来,我们想想如何帮她镇住那些弟子,她毕竟是个没怎么御过下的……”   “师兄,你没有闻到什么气味吗?”蓝初神色凝重地打断了他。   朱淳微怔,随即脸色一变。   血腥味,很浓重的血腥味!   “是隐山的追来了!”   桌子砸破正门,又将地图扔出去遮挡视线,朱淳和蓝初紧随其后扑出。   朱淳瞬间就捕捉到庭院中的身影,手中烈焰成刃,直劈而去!   但火刃竟被迎面的一片花瓣射碎,花瓣上的剑气让朱淳一凛,手指都感到微刺。   “我可不记得,南朱宗有这样的欢迎仪式。”   修长手指捏过地图,女子轻笑。   两名南朱宗弟子怔怔落地,耀眼的阳光直落他们身上。   庭院中水石俨然,绿杨重重,这样的天气本该有几只黄莺鸣啼,但今日庭院寂静。   因为院中到处是伏倒的身影,凌乱插着的刀剑就像麦田,鲜血小溪般流淌,难怪血腥味这样重。   “都是犁天剑的人。”蓝初怔怔道。   “是啊,不过比起兰江上碰到的差了些,最前的数字才是四十六。”女子说道。   庭院已如战场,战场中心美人独立,单手负后横着长剑,染血的紫纱随风袅袅,但看起来倒像是在赏花。   “江峰卿。”朱淳怔怔行礼,“都是江峰卿做的吗?”   他忽然发现自己一再高估,实际上仍是低估了这位不周山最年轻的峰卿。   “感觉到你们远道而来,也感觉到一些苍蝇,又不想打扰你们休息,便如此了。”女子就站在树荫下,脚下血水流淌,轻笑时就像隐暗中的鬼魅在诱惑。   江云晚摊开手中地图,抚摸极东之地,“钱塘啊……”   “江峰卿,虽然我们奔着钱塘去,但不用到那里就能完成任务了。”蓝初还没缓过神来。   “我知道。”江云晚说。   路线上最后一座启神宫,在毗邻钱塘西边的位置,钱塘就像坠在珠链末端的珍宝。   ——这个年月,太平即是珍宝。   钱塘中并没有启神宫,不,其实有一座启神宫,或者说有一座“后天启神宫”,是流浪者以那枚巨大的鳞片制成,但几年前已经被某位女子提前封印了,不在一百一十七座先天启神宫之列。   “不过我很满意这条路线。”江云晚顿了顿,“听说过灰姑娘斗恶狼的故事吗?”   “什么?”两位南朱宗弟子困惑。   “是个我听过的故事,灰姑娘努力寻找水晶鞋,穿上后一路过关斩将,战胜守着城堡的狼外婆,最后吻醒沉睡的白雪公主。”   “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故事。”蓝初挠挠头,“虽然我听不太懂,但看起来江峰卿才像是千金之躯的公主。”   “……好吧,她可能也这样想。”江云晚一顿,但仍是摸着地图轻笑,“我来找你了。”   “江峰卿!”见女子收起地图,似要离去,蓝初连忙指着脸提醒。   江云晚抚摸自己脸上,不禁莞尔,是刚刚杀戮中溅上的血,连唇上都有   一边抚着唇上血,江云晚朝院门走去,“大家什么时候到?”   院外的街上忽然响起连绵破风声,朱淳抬眼一看日头,“好像,就是现在……”   “江峰卿!我们……”   迎着外面的喝问声,江云晚打开院门,外面的街道上赫然站满修士,都是气息充沛的男女。   他们一个个刀剑欲出鞘,凶神恶煞就像上门讨债的黑帮,让江云晚有些惊讶。   但比江云晚更惊愕的是那些弟子,凶神恶煞的神情都凝固。对方风头正盛,他们当然都见过画像,那媚人之态令他们不齿,却没想到见面是这样染血的凶神,手中还提着长剑。   再看门后的院中,仿佛修罗战场一般,而女子还在用血作脂涂唇,唇色鲜红欲滴……   话说那些躺到的修士,手背上的数字也很眼熟啊!他们还没见过这么靠前的数字……   “你们什么?”江云晚挑眉问,“你们提着刀剑法器又要做什么?”   “我们……我们都是修行者,带着这些也是很正常的!”为首者赫然低头,双手捧剑,“随江峰卿出征前,我们想请峰卿品鉴兵器。”   所有弟子都如为首者般,低头捧兵器,鬓角也都如为首者般渗出冷汗。   “……等以后吧。”   “师兄,不是说都是年轻俊杰吗?”院中的蓝宇小声问。   “是啊,识时务为俊杰……”朱淳抽着嘴角。   “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时间足够了。”江云晚背对着朝两人挥手,又看着身前,“对么?”   “江南道第四路修士已集结完毕,只待江峰卿令下!”弟子分出道路。   迎着骄阳,江云晚收剑入袖,抹去唇上的鲜血轻笑。   “很好,出发!” 第一百一十一章 罗刹祠下   初夏的夜晚,萤火飘荡在芦草中。   天亮前的黑夜,乡野中连鸡鸣都没有,月光蒙在石板上像是一层霜,石板后佛殿高立。   轻轻踩过石板,一位年轻女子走入佛殿中,身上是金光峰的金衣,衬着她健康明泽的肤色。   这座荒村中的寺观也已荒废,只剩下一座大殿,却意料之外的宏伟,穹顶要用十几根旧红梁木去撑。   田薰在一根梁木下驻足,佛殿两侧数层的蜡烛已经被点燃,火光下竟然是密集排开的神龛。大部分神龛空空如也,少数几个里面是手臂高的夜叉像,青面獠牙起舞一般。   “这可不像是佛寺中该有的东西……”   田薰顺着光晕向上看,昏暗的穹顶处依稀可见佛头,高大的泥胎石像直抵殿顶。   但仔细看去田薰不由一惊,朱发白瞳,那根本不是佛头,而是种她从未见过的造像。   “邪神……”   田薰心惊胆战地下移目光,借烛光看向石像下时,陡然尖叫起来。   ——那里竟有张一模一样的脸,邪神活了过来!   “怎么了?”温柔的问声响起,让尖叫声戛然停下。   田薰用力揉眼睛,才发现根本没什么邪神,石像下是位素衣女子,而脸庞比白衣更素雅,乌发不加修饰地垂下。   “白峰主,吓死我啦。”田薰抚着胸口走到白虹身边,“白峰主,整个荒村已检查完毕,这是最后一处,金光峰弟子已经开始准备镇压了。”   这里是大周东北,淮右道的一处荒村,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三十六大启神宫之一。好在这里早已荒芜,镇压启神宫就方便很多。   “辛苦了。”白虹微笑点头。   田薰只觉得如沐春风,她还是更喜欢最温柔的白峰主,哪像自家峰主,仿佛生来自己就欠他钱!   “白峰主,这是哪尊神佛?”田薰问。   “不是神佛,是罗刹。”白虹仰望直达穹顶的石像。   “罗刹?”田薰有些惊讶,“就是上古中的暴恶之鬼?嗜人血肉的那种?”   世俗中罗刹只是个传说,但她知道那是真正存在的古老生灵。甚至不周山中有记载,上古时曾有罗刹国极盛一时。只是罗刹们虽然强大,却数量太少,在与其他生灵的竞争中落败,最后退到了人间极隅的北冥居住。   “暴恶之鬼么?或许如此。”白虹挑眉,“但也有种说法,罗刹嗜杀却又喜闻清净,所以常听法佛前,欢喜奉佛,这也是为何他们甘愿到苦清的北冥之地。”   “是哦。”田薰小拳锤掌,“书上说罗刹中男极丑,但罗刹女都极美,好想知道究竟有多美。”   白虹无言望着微光中的罗刹像,片刻后笑了,“应该,还好吧。”   “这里都检查过了,前殿也无碍。”白虹回首。   “还有前殿?”   田薰好奇前行,罗刹像下果然有通往前殿的路。   前殿的两壁没有神龛,满是斑驳的寺观画,靛蓝的夜叉在无间地狱中刑罚鬼魂们。   而前殿正中同样有高至穹顶的石像,是位金甲神将,手倚金刚杵与罗刹像抵背相靠,仿佛正反一体。   神将的金漆也已斑驳,但田薰这次倒一眼认出,是那位每个寺院都会供奉的神将,面向寺内,守护伽蓝。   “但佛寺中怎么会有罗刹像?”田薰问。   “这里并非佛寺,只是用这尊神像装作佛寺。想必过去香火鼎盛时,这里是处公开的偏殿,罗刹祠堂才是外人不可入的正殿。”白虹跟过来。   “淫祀。”田薰恍然。   不合礼制便是淫祀,大概过去生活在这里的乡人并不礼佛,而是崇信罗刹,这位佛家神将只是用来掩人耳目。   这样的邪宗祭祀,人间多的是,那些空荡荡的神龛,想来在久远的岁月里,是用来供奉各家先人牌位的,侍候在罗刹两旁。   “这个村子的人知道罗刹秘辛?或者就是古时罗刹国的遗眷?但罗刹们早就远居北冥,又怎么能回应他们的祈祷?”田薰好奇。   “千年万年岁月,即便罗刹们喜闻清净,也总有一两个异类,会来到北冥外面的世界吧。”   “为什么?”   “大概,是觉得寂寞吧。”白虹轻声道。   “这样啊。”   田薰仍然觉得困惑,最后不再去想,掏出一份情报。   “这是江峰卿的最新情报,过去二十天,江峰卿带队奔袭,连镇松昌、仙泽、不老山、暨县等六处启神宫,已经直奔最后一座紫阳城了。”田薰感叹,“江峰卿已是惊世骇俗了,但传情报的人都觉得悲观。只剩下三天时间了,紫阳府又是隐山一处枢纽所在,我也怕江峰卿来不及了。”   紫阳府毗邻钱塘以西,亦是江南道最东侧的启神宫,被称为“翼角”。因为淮右道和江南道都在天下之东,就像东海大漩涡张开的双翼,而淮右道的翼角,此刻就在她们脚下。   但田薰心知肚明,自己这一路兵进神速,全赖白峰主。江峰卿那一路翼角,恐怕……   “我倒对小师妹有信心。”白虹顿了顿,“可我有时真想让她继续睡下去,等一切结束后再醒来。”   “江峰卿确实很厉害啊。”田薰小声嘟囔,“我要是也像江峰卿那样厉害就好了。”   “这样就能让林琅刮目相看了?”白虹问。   田薰点点头,慌忙又摇头,“峰主……峰主他那样的人,怎样都是冷冷的。”   白虹笑眯眯不语。   “啊哈哈哈,真不知道冒充佛寺,为什么要用这位神将,而不是尊佛?”田薰望着石像顾左言他。   白虹依然笑而不语。   “白峰主,我们快去找这座启神宫的核心疑门吧。”田薰苦着脸。   “应该在村东头,你先去吧。”   “哦哦……”   田薰小碎步出去了,只剩白虹一人在黑暗中。   “镇守伽蓝吗?我是来镇守启神宫,大家殊途同归。”   白虹在黑暗中望着那尊神将石像,目光平淡。   田薰只知其一,疑惑为何要用这尊神将冒充佛寺——因为这尊神将本就是将成的佛。   佛典中说一劫中有千佛,这位神将发宏愿护持正法,要护持千佛中九百九十九尊佛出世,而后他会在大劫的最后成佛,护持人间。   佛典中一劫合十数亿年,不知比太古之长短又如何。这位神将便是在太古之战那日成佛,作为最后一尊佛迎向那位神明么?   那现在究竟算是劫末?还是新的一劫刚刚开始?   白虹轻揉眉心,不知何时她也被自家小师妹感染这个习惯了。   田薰亦不明白为何村民们,会用神将和罗刹相依。因为古老的岁月中,罗刹们也曾自比这位神将,即便不与其他生灵共处,也会在末日时出战啊。   女子忽然笑了。   “白峰主为何发笑?”   大殿的黑暗中数十道身影浮出,便如墙壁上的夜叉们走下,衣装肃然,手背上有道古怪印记,却不似犁天剑那样的数字。   ——他们是隐山护法,便如那些三大宗的长老,便如殿中那尊神将。   只不过大家护持着不一样的法度。   “是因为发现我们了么?”   “不算全是,只是觉得擎天峰正好相反,是用所有人护持着小弟子呢。”   白虹望着石像,根本不管这些来夺启神宫的隐山护法,虽然黑暗中的气息巍峨,连起来天元都压不住,但她早就察觉了。   因为这座罗刹祠,才是荒村中最核心的疑门,隐山自然来此。   清脆的声音响起,是白虹袖中落出几颗花草种子。   “既然早有预料,白峰主又何为要支走刚刚的女子呢?”   为首者叹息,黑暗中响起更沉闷的声音,那是他们中的真气滚动,甚至彼此契合,便如闷雷一般。   雷声便是天威,天威上下,便是两种境界。   凝实的杀机在两壁上滚荡。   “为何?”   这位温柔著称的峰主,此刻脸色却慢慢冷寂下去。她以指尖朝向种子,落下一滴鲜血。   “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杀人的样子。”   更爆裂的声音轰鸣,简直如炸雷一般。   所有隐山护法奔袭的一瞬,鲜红的藤蔓爆满佛殿,便如无数血肉触手。   天亮前雷鸣荒村!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人间有两剑   黎明前的黑暗,层层云团都像是浸墨的棉花,山岳般的大船穿行天云。   船头有棵华盖亭亭的树,长发垂肩的丽人跪坐在树下,长剑横在膝上。   丽人闭眼对着一个沙漏,仿若沉睡。云舟上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沙砾落下的声音。   脚步声打破了寂静,林琅出现在树下,负手而立,“影家主,睡不着吗?”   影月心没有睁开眼睛,“快要到东海了吧?”   “是啊。”林琅盯着沙漏中最后几颗沙砾,“所以大家在做最后的养精蓄锐。”   不仅仅是沙漏计时,拂面而来的天风中,也带着海水的味道。这样的高空都能闻到,意味着很快就能见到东海波涛了。   “隐山是群赌徒,赌我们走不到东海边,来不及堵海眼。”影月心顿了顿,“但他们不会只靠赌,坐看我们踏入战场。”   “是啊,他们是赌徒,更是神明的信徒。”林琅望着前方的黑云。   隐约有闷雷般的声响传来,还夹杂着奔流声,寻常人只觉得惊悸,在两人耳中却分外不同。   那是声平淡的质问,来自已经在战场相侯的敌人。   ——你们确定要穿过这片云,踏入战场么?   “当然确定,我也是信徒。”林琅轻声说着,仿佛回答。   “人间的信徒?”影月心问。   “不,我是金钱和利益的信徒,只崇信多多益善的信条。”   林琅坦然坐下,却也像影月心一样闭上眼,丝毫不在意前方的云中是否有埋伏。   因为决定此处的在别处,人间广袤,但他相信,多多益善。   ……   同样是黑暗中的海腥气,却与东海不同,此处带着某种灿烂的味道。   人间之南,苍梧城外。   海风像是要带来朝阳的气息,但黎明前仍旧黑暗,肌肤古铜的年少趴在崖边,狗啃屎一般盯着身前的沙漏。   最后几粒细沙流得缓慢,每一粒都像是带着悠久的时光,但李雪玉知道沙子终究会落尽。   他又掏出几份情报纸张,最上面一封便是说三日前的淮右道中,擎天峰主白虹已率队镇压“翼角”的启神宫。似乎镇压中还有隐山来夺,只是不知怎么,厮杀过程不详。   但不会有错,三日后的今天就是修行界推算的最后期限,沙砾流尽后就是开战时了!   李雪玉又躁动起来,他趴在崖边向下看,海潮像是扑咬大地的脚丫,却在扑到一个男人脚下时又无力退回。   “师傅,我们真的不去东海吗?”李雪玉双手做喇叭状,“守护人间人人有责的呀!”   “去了海兽无人镇压。”声音淡淡,却比海风更有力。   李雪玉对这借口无奈,师傅虽然一剑镇海而被天下崇敬,可海兽也不是天天来啊,一年有十次就顶天了。   “师傅,就算想偷懒,也该在城里吧,天都没亮……”   这里是远离苍梧城外的海边,那个站着便如铁铸的男人,自然是苍梧城之主。   人间大剑仙,沈唱晚。   沈唱晚忽然开始脱上衣,露出精悍的曲线,吹来的水珠落在腹肌的沟壑间。   李雪玉一惊,原来师傅是耐不住寂寞了,偷摸跑到海边来发泄,这可不是为人弟子该看的!   但李雪玉刚要捂眼却停住了,因为海潮声忽然变了。   他听着潮声张大,绝不会听错一丝。   极目远眺沧海,黑压压的色泽填充视野,仿佛海中升起无数怒峰,那是千万顷海水汇成的山岳,正朝岸边倒来。   后方的地平线上亮起诸多灯火,苍梧城中也有许多听着潮声长大的渔民,都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潮惊醒了。   但李雪玉却愣住了,他看得分明,那黑色的海潮中尽是獠牙狰狞的海兽。   成千上万的海兽层层叠起,仿佛海底真的有龙宫,巡海夜叉们乘着潮水而来。   哪里是百年不遇的大潮,这是千年不遇的兽潮!   “隐山,竟能鼓动南海深处的海兽……”李雪玉转瞬就想明白了因果,隐山在逼修行界做选择。   “剑。”   沈唱晚将布衣扎在腰间,朝山崖上伸手。   李雪玉掷出一柄长剑,“师傅,是三大宗拜托您的吗?”   沈唱晚接住长剑,双手握住剑柄,面无表情地向前劈斩,便有千丈白线出现在海上。   ——他一剑斩开了沧海。   “人人有责,这是你说的。”沈唱晚手提长剑,赤脚走入分开的海中。   “是啊。”李雪玉喃喃道。   隐山在逼修行界做选择,但师傅一人就给出了答案。   他骤然一声欢呼,也手提长剑跃下崖去,奔向万千的海兽,“师傅等我!”   山崖上只剩一盏沙漏,几近流尽。   ……   东边的天快亮了,但西边的黎明总是迟些。   大周极西的边境,这里是片荒野,山石裸露,虽然是两国交界,但因为是片不毛之地,平日只有死寂。   但今日荒野上并不平静,连绵的营帐便如陆地上的沧海,   主帐中一点孤灯,孤灯下一盏沙漏,最后几颗沙砾缓慢落着。   桌边的两人静静盯着,一边是位冷冽女子,绣有鱼龙的黑服裹出窈窕曲线。能坐在主帐便已说明她的地位,但她仍恭敬望向桌对面。   “大人,既然北烈国与隐山沆瀣一气,为何不以边军来守呢?”   “这是大家的默契,那边也只会有雪月海的人或者邪修之类,我们这边便只来鱼龙卫。”何必来淡淡道。   “可是大人,大半鱼龙卫都协同各宗,去镇守境内的启神宫了。”女子皱眉,“如果北烈国真的趁机压境,我们剩余的人手恐怕不够。”   “不是如果,他们已经来了。”   何必来起身走出营账,荒野的尽头便是黑影,仿佛千军万马涌来。   “敌袭!”随行的女子一边高喊,一边沉声道,   :“大人,还请回营暂避,调整营防!”   主帐顶在最前面,这本就是大忌,已经不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了。   “不必,我们本就是来助威的,阻敌的另有他人。”何必来微笑。   “什么?”   长剑从天而降,斩开荒野,一道宽衣大袖的身影落下剑柄上,飘摇若仙。   明明只有一人,可荒野上的黑影都停滞住了,仿佛面对天堑鸿沟。   “小姑娘,如何?”吕卿回首侧目,朝女子眉飞色舞。   女子还在呆滞事,何必来已经大力鼓起掌来,神情波澜不惊。   “天人之表,仙人之姿,简单来说,倜傥爆了。”   ……   大周之东,天云之内,云舟之上。   “时间刚刚好。”   林琅轻敲沙漏,将最后一颗沙砾敲下,下一刻万千霞光染红前方的云海。   天亮了。   云舟撞破最后几层红云,海风骤然狂烈,林琅走到大船边缘衣袍鼓荡。   朝阳在他的眼前升起,他的脚下是万钧海水正在被染红,仿佛红莲世界荡漾。   人间有两剑,一剑落在南海,一剑落在西北,所镇之内便是战场。   开战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且等风起   沧海无量,雷声亦无量,雷鸣声在沧海上回荡。   雷鸣之上站着位衣装素简的年轻剑士,是张清汤寡水的脸庞,但有一道竖痕划过眼皮,看起来他曾险些瞎过一只眼。   剑士的脚下是块浮石,前方还有块更大的浮石,他平静望着上面的大辇,大辇周围有垂下的彩幡遮挡视线。那本该人间帝王才能乘坐,但在剑士眼中里面的人比帝王更尊贵。   “是,很快就会完成。”回答声从里面传出。   长身如玉的男人走出大辇,彩幡在他身后合拢。男人腰挎乌鞘长剑,双眼缠着黑布,明明看不到却行走如常,踩着一块块浮石,走到那位剑士身旁。   隐山第一山卫,幽泉鸣。   “阿庭,还需要多久能打通?”幽泉鸣问。   “三个时辰内。”名为阿庭的剑士斩钉截铁地回答。   幽泉鸣点点头,他的脚下是块悬浮的巨石,阿庭脚下也如此。周围还有数十个这样的浮石,都站满了沉默的身影,一起向下俯视,仿佛在俯瞰地狱。   因为下面根本无立足之地。   巨大的漩涡就在脚下,仿佛沧海睁开的眼睛,从边缘到中心足有百丈的落差,每一瞬都有亿万顷的海水奔涌进去,这里像是所有海水的归宿。   但周围的海面没有丝毫下降,不知道这片沧海掩盖着怎样奇妙的循环。   天亮后虽然阴云密集,但还不至于有雷雨,雷声其实是漩涡的水流在奔腾。   流转的水壁上布满扭曲的青紫色,像是雷霆从天而落,但仔细看去都是蟒蛇般的蚯蚓在蠕动。   无数青紫蚯蚓顺着狂暴的海流进入漩涡,它们在陆地上是钻洞能手,但此刻却是在撕咬虚不可视的灵脉,要释放出启神宫。   山水东奔入海,这里是人间极东处,也是最大的一座启神宫。   “阿庭,你到现在都觉得,我们错了吗?”幽泉鸣问。   “没什么对错,只是觉得这种选择很无趣。”阿庭盯着大漩涡。   “这不是我们单方的选择,是修行界一起做的选择。”幽泉鸣回答。   自三年前折山之礼,大地灵脉被改变激发,上百座启神宫应运而生,从此修行界和隐山便开始围绕这些启神宫争夺。   每个启神宫都至少被修行界封印过十几次,也被隐山破坏封印,重新夺回十几次以上。   每座启神宫易主都以无数鲜血为注,何况是上百座。   所以双方都明白该决战了。   当修行界准备以上百组符剑,自西向东镇压天下时,隐山便几乎同时选择了东海大漩涡来决战。   “那么修行界放任的这种选择,也很无趣,再坚固的龟壳也会被撬开。”阿庭说着望向西方。   不同于陆地上一百一十六座启神宫,那些启神宫轻易就能被外力激发,脚下这座大漩涡则像是套着巨大的龟壳。   因为万山江河都是自西向东入海,这种势在一些术师口中被称为龙脉,所以修行界也必须沿龙脉东进。龙脉灵脉具为一体,两者的余韵都聚合在这里,就成了启神宫外的巨大龟壳,即便隐山也要一定时间才能打开。   这便成了双方用于赛跑的默契时间,而今天是时间的最后一日,这个龟壳马上要碎了。   “不是无趣,是自信。”幽泉鸣说,“修行界坚信一定能赶上。”   “能做到是自信,做不到便是傲慢。”   “你觉得他们赶不到?”   “即便能赶到,三个时辰内我们绝不会败。”阿庭说。   幽泉鸣沉默片刻,“阿庭,你曾经也想像我一样,在黑暗中练剑,知道为何我阻止吗?”   “因为您如师如父。”阿庭抚摸着眼皮上未竟全功的伤痕。   “不,因为你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很少。”   “我便想如您那样,只看到剑就足够了。”   “我在黑暗中看到剑,但我的心还能看到更多,所以不会错过。而你会错过许多,就如同现在。”幽泉鸣顿了顿,“不过你有一句说的对,我们不会输。”   幽泉鸣转身,拔剑,向着陆地方向的天空平挥。   千里浮云都随剑西来,最后汇成浩荡一剑,遮蔽天海而去。   天空显出剧烈的反应,浮云如同天罗地网,却又此起彼伏,仿佛后面五岳之山都撞来。   最终天海间的浮云破碎成絮,暴雪一般落下,显露出其后的巨大云舟,仿佛太古传说中的鲲鹏。   船首站满影影绰绰的身影,林琅负手站在最前面。   “这一剑甚至要胜过小剑仙的万丈云楼剑,幽泉鸣,隐山第一山卫,隐山已知的仅次于流浪者的人……”林琅居高临下,“你比三年前又强了许多。”   幽泉鸣指了指眼上的黑布,“以前我能模糊看到一些,三年前遇到不周山的剑澜峰主后,就彻底瞎了。瞎了就只能练剑,三年来我练了很多的剑。”   林琅想起剑澜峰主说过的话,他评价这个蒙眼的男人是剑中之鬼。   什么是鬼?是那种在黑暗中行走,眼中所见都与活人不同的魂灵。   那这个囿于黑暗的剑中之鬼,天地在他眼中都是剑吗?   剑鬼练剑,自然一剑强过一剑,三年间这个一山卫又强到了什么地步?天元大修行者中,又有几人能胜过他?   “阿庭,剑澜峰主来了吗?”幽泉鸣问。   “云舟顶处的楼阁中气息沛然,三大宗掌门都在其中,剑澜峰主应该也在其中。”阿庭望向林琅的身后。   “那就好。”幽泉鸣笑得清澈。   林琅目光扫过大漩涡,强大的不止幽泉鸣,数十个浮石上没有弱者,但那些也只是用来操纵蚯蚓的,隐山最后的实力还未展现。   更何况还有那张大辇……   过去三年一再证明,隐山不是三大宗任何一个能单独拿下的庞然大物。但云舟船首的人没有丝毫担忧,修行界能放下仇怨暂时联手,所求只有一件事。   碾过去!   山岳般的云舟压在漩涡前,船上船下一时无语,只听到海流咆哮,和那些巨大蚯蚓的啮噬声。   “还有三个时辰,一切都会结束了。”幽泉鸣说。   “你觉得你们能坚持三个时辰?”林琅问,“你们的人呢?”   “你们的东西呢?”幽泉鸣问。   林琅挥手,云舟某处房门打开,群剑如山鸟出林,悬垂在大漩涡上方,正好一百一十六柄,对应陆地上一百一十六座启神宫。   无数铁屑暴雨般落下,那是符剑纷纷剥去外面的铁衣,真正的剑体金光灿烂,上面密布赤红的符文,仿若成群的螭龙纠缠。   明明阴云如山,但光明大放于漩涡之上,于是天海之间云蒸霞蔚。   “真是温暖啊,想来应该很漂亮,可惜我早已沉浸在黑暗中了。”幽泉鸣抬手像是要触碰阳光,“更可惜的是差了毫厘,那便差了千里。”   林琅没有反驳。   是的,正如幽泉鸣所说,一百一十六柄中枢符剑,却只有一百一十五柄大放光明,还有一柄仍包在厚重铁衣中,那是因为对应的启神宫还未镇压。   那么最后一柄,镇压东海大漩涡的符剑,便也无法请出。   “江南道,紫阳府。”林琅身旁的影月心开口,“他们也知道还有座启神宫在手中,所以才有恃无恐。”   船首上出现骚动,一些宗门的人且惊且怒,他们还以为早就万事妥当,没想到还欠东风。   那林琅还一副稳当模样?一百一十六中欠了一,那个一,到底在做什么?!   “不必质疑,不必慌张,她可以成为我宗峰卿,是因为,她可以。”林琅闭上眼睛。   “诸君,且等风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紫阳之镇   东海之上只是阴云密布,整个江南道已经风雨如晦。   江南道,紫阳府城。   “夜坊主,卖会快要结束了。”恭敬的声音。   “知道了,退下吧。”冷冷的女声回答,来报的侍从退去,门被轻轻阖上。   被称作夜坊主的女人在高楼的窗后俯视,府城中大道交错,石板街上浊流滚过,还是白天的时候,两侧的楼台已经亮起灯笼,散发出暧昧的光晕。   “有人知道,为什么这座城叫做紫阳城吗?”   女人华服披帛,乌发盘成蝎尾辫,小麦色的肌肤脱去稚嫩,散发出野性魅惑的光泽。   就在女人背后,奢靡的大床占了半个房间,上面满是芳华少女,或清纯或可爱。赤橙黄绿青蓝紫,单是凌乱的纱衣就能凑出一条彩虹,女孩中还有萱草薄红等色。   好几个少女眼底春波未平,望着夜坊主走来,显然刚被对方润泽过,   夜坊主已经过了青葱年龄,但还未衰老,像坛味道正醇厚的酒,一切都是刚刚好,散发着名为欲望的酒香。   “主人,我……我知道。”黄衫少女心惊胆战地举手。   “以前这里叫春阳府,后来才改名紫阳府。”   “很好,但是错了一点点。”女人微笑,扇了少女一巴掌。   掌印鲜红,少女眼神却畏惧又迷离畅快。   后面连着几个少女都说不出所以然,被女人一一扇过,嘴角带血,直到靓丽的紫衣少女处。   “主人,我…… 我知道,因为以前有位道教真人改建过春阳府,要以紫气镇压地牛,名字也就改了……”紫衣少女怯怯说着。   传闻这里还叫春阳府的时候,常受洪涝地震等天灾,后来有位道教真人献上图纸,说是因为城底有地牛翻身,要改城迎紫气东来镇压。   虽然不知真人底细,但自从城中大道纵横,形如八卦后,这里从此泰安无灾,名字便也被叫做紫阳。   “聪明的女孩,很好。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紫阳这个名字吗?因为紫色象征欲望,就像这座城,就像你身上的衣服。”   夜坊主搂着对方的脸,赏赐这个聪明的少女一个吻。少女几乎要融化在这个吻中,闷哼声中不断索取,四肢向女人身上缠去。   夜坊主将一滩烂泥的少女丢在旁边,侧望窗外的雨。   泰安无灾,自然歌舞升平。   这里便是纵横八卦的中心,耸立着檐瓦数层的朱楼,一览群楼小。这里也是歌舞升平之最,雨天中也有靡靡丝弦声。   透过每层暖黄的窗纸,衣香鬓影,身影缠绵,某种禁忌的药味飘散。   世人只把紫阳府看作钱塘的后花园,却不知道这里还有江南道最大的销金窟。所有钱塘无法容纳的黑暗,都在这里尽情绽放,每天都有许多马车从钱塘而来,在这里做钱塘做不了的事。   而这座名为九秀坊的朱楼就是其中之最,每一层都能让人醉生梦死,诸如一掷万金的赌场,无奇不有的卖场。   只要买家想要,就能在这里找到一切,从血肉交易到名门大宗都没有的奇珍。因为这里是隐山的产业,因为整个人间到处都是隐山的人!   这样庞大的组织需要很多钱,九秀坊就是最大的吸金腕足之一。   当然这是个黑暗中的秘密,九秀坊一直隐藏得很好,哪怕其他吸金腕足都被修行界斩断一遍又一遍,九秀坊直到几日前才暴露。   因为修行界已没有几日了。   今夜九秀坊不再低调,客人们会发现护卫全被换成了气息沉着的修行者,且从九秀坊延展开的所有大道,到处都是隐山的修行者。   因为八卦的各个方位都在厮杀,暴雨掩盖了声音,家家户户还不知道血水流淌在街上,   坊主冷冷笑着,三日前修行界的人进入紫阳府时她就知道了,就这样放任对方,看着他们勘测启神宫疑门就用了三日,然后在今日才发动总攻。   想必这支队伍的领军,在凌晨发现核心疑门就在九秀坊时是惊慌的,在评估过九秀坊的战力后是喜悦的。   但在此刻发现九秀坊的真正实力后,又会陷入绝望中。   开战已经一个时辰了,修行界的人还被挡在三条街以外,这个如夜的白昼里,他们的血注定白流了。   “坊主,卖会已经结束,今晚最大的买家已经到了。”门外响起呈报声。   “进来吧。”   门开后侍女引着一位客人走进来,确实是位豪客公子,绯红的坠子在腰间轻晃,举止间也显然出自世家大族。   何况能冠绝九秀坊的卖场,出手已不能用豪奢来形容了。   宾主在外间的毛毡上入座,一袭锦帘隔绝内外,隐约能看到大床上的窈窕曲线,但豪客平心静气。   “公子买了什么?”夜坊主提起小泥炉上的砂壶,指尖豆蔻单薄,为客人斟茶。   “一个玉匣,好像有些神效,我没注意听。”俊逸的公子指着旁边,“我只是看着喜欢就买下了,何况还能上来一睹坊主之美,何乐不为。”   “公子出价前次头名的十倍。”旁边的侍女捧着玉匣,上面刻纹繁密,大概是件绝品的法器。   “公子确实豪奢。”夜坊主牵起紫黑的唇,“公子想要什么呢?”   九秀坊雷打不动的规矩,每次出价最高的买家,可以在坊中得到象征友谊、但绝不廉价的帮助,或者合作的机会。整个九秀坊便是靠此,一点点在黑暗中拓展实力。   “我只想要一物。”公子附掌微笑,“想借一大好头颅,此玉匣正好盛之。”   夜坊主动作一顿,“请问公子姓名。”   “姓朱,名淳,南朱宗一脉。”朱淳一字一顿。   屋里的烛火忽然暗了,更炽烈的赤色飞做流光。朱淳脚踏矮桌,手中朱雀赤焰抖成极薄的剑,带着残影劈向女人的白皙脖颈!   ……   远射的光晕切开暴雨,天色仍然暗如黑夜,九秀坊就像顶天的火炬。   忽然高楼顶端的窗柩被冲碎,朱淳无力地坠落,血水从伤口中飘飞,转眼消失在大雨中。   夜坊主在破窗前俯视,锁骨处有道带着火色的伤口,就像蜈蚣的残骸。   女人摸着窗柩冷笑,是个厉害的刺客,是场漂亮的刺杀,但她早在等候了。   雨幕掩盖了厮杀,但女人像是能从窗木捕捉到震动,无数柄铁刃在这座城中碰撞。   强攻不行,对方当然会用斩首战术,今日卖场如旧,不过是守株待兔,跟他们玩玩。   现在最后一个途径也用掉了,这里他们再进不来了。   那个重伤的刺客摔死也好,被下面的人杀死也好,都已不重要了。一切都结束了,东海大漩涡那里没多少时间了,那些修士们甚至无法走到九秀坊下。   “哦,对了,还有一个下面上来的,也有嫌疑。”   夜坊主探出手,侍女便被隔空吸附,玉匣跌落在原地。   “坊主,我不是……”侍女惊恐地抓着脖子上的手。   “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呢?”   夜坊主咬在侍女的的颈上吮吸,血腥的秘术在运转,令她锁骨的伤口缓慢愈合。   侍女停止了挣扎,露出愉悦的神情。但绯红很快从脸颊退去,侍女化作冰冷的尸体,也从窗户坠入暴雨中。   “南朱宗的杂碎!”   摸着还未痊愈的伤口,夜坊主冷冷骂着回身,来到锦帘后的大床边。少女们显然司空见惯,像是等待主人临幸的禁脔。   “我还需要血。”   紫裙少女已经攀附在她身上,眼神迷离地喘息,显然她还沉浸在刚刚的余韵中,“主人,请享用我吧……”   “很好,我会留你一命。”   夜坊主咬在紫裙少女的脖子上,她修行的秘法并非一定要少女的血,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像是少女的韶华也一同被吞噬。   但她蓦然觉得不对,紫裙少女的肌肤柔嫩,但她竟然无法一口咬破。   破风声在耳边响起,少女的手刀比那个刺客的焰刀更狂暴,重重砸在她的伤口上。   才结痂的伤口再度爆开,剧痛中夜坊主怒劈过去,吐血的少女还要再扑,却被旁边的黄衫少女死死按住,其他少女一拥而上压住。   几乎是同时夜坊主甩出禁制,将这个潜伏的刺客钳住。   紫裙少女稚嫩的身段犹如抽条的柳树,转瞬婀娜浮凸起来,那张脸也变得妩媚不可方物。   “江云晚……”夜坊主余惊未定地捂着伤口,眼中杀机毕现,“不可能,怎么会没有破绽?而且今天这里都没人出入……”   “我三天前就已经进来了。”江云晚冷冷道:“看来你也会些魅术,这些女孩被你牲畜一样对待,还对你忠心耿耿。”   “能做主人的牲畜,就是对我们最好的赏赐。”黄衫少女脸颊潮红,其他少女也是如此。   夜坊主已经顾不上说话,她并非妖族,而一身近乎妖族的特性,都是基于鲜血的秘术,必须立刻止血。   她转身要去哪里,可颇风声裹着剑鸣再度袭来,冰冷长剑斩入她的伤口,鲜血高高飙到屋顶。   是那个黄衫少女,她手提染血的长剑,脸上的潮红已转为冰冷。   但夜坊主已经无暇顾及了,她跌倒在地上,半边脖子都被斩开。但她仍未放弃,拖着泉涌般的伤口爬行向前。   萱草色的裙摆挡住了她的路,夜坊主抬头,见到萱草衣色的女孩正平静看着她,后者今夜一直低调在角落。   “你也是啊……”   萱草衣女孩从袖中抽出长剑,将夜坊主的头颅彻底斩下。   鲜血扇面般绽开,当鲜血落下时,萱草裙女孩已经化作另一个江云晚。   江云晚提起头颅,亲吻她的额头,“当然了,我的主人。”   在阖眼前的最后时刻,夜坊主只看到变化还在继续,床上那个江云晚变成了一个黑服细挑的女人,肩上露出刺青,好像还在抱怨,说什么自己的牺牲最大。   而黄衫少女则变成了一个长发坠尾的女人,温柔安慰着对方。   何等……何等狠毒的心肠,比起自己,她们才是黑暗中堕落者。   “歹毒邪魔,你,必受神罚……”闭眼的同时,夜坊主发出了最后的诅咒。   江云晚面无神情,望着窗外的暴雨,雷光照亮她的蛇瞳。   “我不在乎什么神罚,但我说过要将你们隐山送入地狱,我就一定要说到做到。” 第一百一十五章 在人间   东海之上,乌云如山。   忽然有风起。   于是无数铁屑落下,随即被狂风吹成暴雨,落入下面的大漩涡中。   众目睽睽下,第一百一十六柄中枢符剑宛如霸王卸甲,露出其内的金光剑体,上面赤符纠缠。   双方望着那柄符剑都一片死寂,云舟船头不少人也神情复杂。   “紫阳府,镇压成功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仿佛是那位女子掐着时间献上的礼炮。   “风起了。”林琅睁开双眼,“其他人呢?”   “都已经到了。”   在刚刚等待的时候,又有几艘云舟剑坞,在两边一字排开。虽然它们体型稍小,但船头站着的修士同样气息凛冽。   “那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人回答,三大宗掌门还未出场,金光峰峰主便如不周山副门主,一切以其为首。   林琅低头俯视,望着那位眼蒙黑布的剑士,“你呢?”   幽泉鸣仰起头来,仿佛能透过黑布看到云舟,“阿庭,呼唤我们的剑吧。”   “是。”名为阿庭的剑士说道。   “你便是犁天剑之首?”林琅望向阿庭。   修行界从未停止对隐山的探查,幽泉鸣是一山卫之首,他的部下自然以剑士为主,犁天剑更是其利爪。   而根据墨珠门统算,即便三年鏖战下来,犁天剑也仍未伤元气。那些手背上的数字,比修行界自己的地象榜更令人恐惧。   “我的名字是阿庭,而非阿犁。”   阿庭轻拍手掌,绵密的破风声如同急鼓,甚至压过了漩涡的奔流声。   数不尽的身影出现在大漩涡之上,脚下的浮石快要练成陆地,无数浓重的剑意飘摇,汇集成近乎所有人都听到的出鞘声。   “在下不才,忝为犁天剑之首。”一名戴着高冠的剑士站在阿庭身旁,身后剑士如乌云。   林琅无言,转向阿庭。   “庭天剑之首。”阿庭淡淡道。   林琅望向阿庭另一边,那里还有位背着巨剑的老者,还有个提着断剑的可爱女童,每位身后的剑士们都剑意迥然,却同样的森然。   “犁庭,扫穴?”林琅沉默片刻,“原以为是以天为犁之意。”   “是代天行犁,清扫世间。”阿庭说道:“不断繁衍的人族让世间污浊至此,早该清洗了,不是吗?”   各个云舟都哗然,倒不是因为阿庭的话,这种暴言三年来并不少见,但那些密密麻麻的剑士让人意想不到。   “一卫之下竟有四部……”   “本就是用作奇军么……”   有人脸色苍白,有人冲着情报发怒。   “还有么?”林琅倒是脸色不变。   虽然血战三年,但隐山来去如魅,至今仍笼在团团迷雾中,经常在黑夜中只看到他们的刀剑,直到今天修行界也没摸透隐山,只知道那是个宝塔式的庞然大物,且过去三年里更是迅速膨胀。   ——神国的诱惑和恐惧,为隐山带来了沙海般的基座,而其上作为支撑的,是被称为“八柱石”的八卫。   并非寻常山卫的虚衔,前八的山卫都独领一部。目前只知道里面有两个山卫,负责情报、渗透、钱资等。而前三山卫云集更是诸多强者,如同刀剑上的血槽。   所以虽然二山卫覆灭在妖国,三山卫年前也被重创,但隐山绝不止于此。   阿庭冷冷笑着,于是又拍了拍手。   啪!   声音清脆可闻,但大漩涡上没有再出现身影。   阿庭一愣,连续几下拍掌,大漩涡上都只有沉重的掌声回荡,不见其他身影。   “不必再唤人了,阿庭,今天只有我们了。”幽泉鸣平静道。   阿庭皱起眉头,“怎么会,三山卫部早已悄然恢复元气,其他各部也……”   “只有我们了。”幽泉鸣平静道:“阿庭,我说过,你练剑看到的太少,会错过许多,就如同现在。”   阿庭错愕在原地。   “想必你们有个误解,还是澄清吧,各卫间掩饰得也很辛苦啊。”幽泉鸣抬头,“隐山八卫,不,隐山七卫,都可为战。”   “今天确实是隐山的决战之日,但大漩涡这里,是我一山卫的决战。”   修行界不少人还在困惑,林琅却是向前一步,刚刚一山卫展露出“犁庭扫穴”四剑部时,都没见他眉头挑起   “那隐山诸卫的人,现在在哪里?”   幽泉鸣平静片刻,黑布下露出释然笑容。   “在人间。”   ……   紫阳府,九秀坊。   这里是宫殿般的一层,丈高的宫灯悬在穹顶的红梁上,佳人穿梭在暧昧的光晕中。光晕中还有面具遮住眉眼的豪阀公子们,视线游走在佳人们的锦绣裙摆,就像野兽在挑选猎物。   旁边的赌桌上筹码如山,骰盅落时小山也被推倒,最小的筹码都能兑换拇指大的宝珠。   宫灯下还有青瓷胎的大酒瓮,里面盛满陈年的美酒,任客人用玉盏来取。   美酒、金钱、食色……这里每日都只有欢愉的花盛放,以欲望催生。   大堂的尽头有台阶向上,在平台处分成不同的台阶,像是通往不同的欲望之地。   窗外暴雨如注,不时还夹杂着雷光,甚至有淡淡的血腥味飘入。   客人们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还在场的人数已比平日少了很多,剩下的客人们除了深厚的背景,还有颗追求刺激的心。   自江南道各地来这里的,谁是为了安稳听小曲呢?   何况外面的动静似乎也小了很多。   楼梯处忽然有骨碌声响,客人们抬头望去,不知哪个倒霉的家伙这样下楼,但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僵住了。   ——那是颗美人头,蝎尾辫随滚落晃动。   “坊主已经死了,你们还不走吗?”   紫衣染血的女人随着头颅走下,站在平台上俯视,笑容间像是夜游的鬼魅。   “原来还有这么多大好人头。”   喧闹瞬间平息,恐惧旋即炸成轰然,仅剩的客人们也作鸟兽群散。   他们是来寻求刺激没错,可这也太刺激了些!   江云晚在台阶就坐,意兴阑珊地肘着脸,宫殿般的堂下空旷凌乱。   望着赌桌上旋转未定的筹码,江云晚忽然有些后悔,应该让海棠下来赚一把的。   说来她还在庐堰州外等待援军时,两个分身就已经潜入紫阳府准备了,后来朱淳顺势成为计划的一环,现在应该已被同伴接应走了,无愧是南朱宗的精英。   刺杀,也可以用来麻痹。   而能短时间内斩杀夜坊主,海棠也无比关键,要以纯粹体魄,轰开朱淳留下的破绽。   好在海棠一直在修炼青丘的魅骨功法,稍微有了起色,否则面对那个身怀秘术的坊主,不知会有何变数。   想到那个魅骨功法,江云晚不禁苦笑。确实是绝世的功法,但也是绝世的诡谲邪异,也不知算是修心还是修身,自己不想碰那些魅术,应该是很难大成了。   江云晚抛去闲思,无所谓了,启神宫已镇压完毕。   斩首计划已成,她又从顶层一路杀下来,隐山在紫阳府的指挥顷刻瓦解,战局自然摧枯拉朽。   江云晚透过窗户望向东方,雷霆在乌云中盘旋,现在就等着东海落定了,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看到啊?   忽然巨雷炸天,整个九秀坊都在抖动,雷光照亮了朱楼里的一切。   江云晚也汗毛炸起,不是因为惊雷,而是因为那颗在她脚边的人头。   亮如白昼的雷光中,那颗美人头,朝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雨小雨,高楼小楼   雷光照亮天地,时间仿佛凝滞,江云晚和那颗头颅无言对视。   但在光明逝去的瞬间,头颅竟直接跃起,朝江云晚的咽喉噬咬。   百折剑滑出袖间,江云晚的视线中一切都在变慢。但还未等她挥出剑光,几根乌棒在角落袭来,眼前的头颅随之消失。   怦然声响中,江云晚低头去看,六根乌棒凿入台阶下的地面,其上的雷光流淌成雷池。夜坊主在雷池中狰狞如恶鬼,但张口间话音都被遮蔽,很快被镇压得没了动静。   “秘术和心机都很了不起,一直在等待我的破绽。”江云晚移走视线,望向堂中的黑暗,“对吗?”   刚才的震动让宫灯摇曳,宫灯下不知何时已站着三道身影,模糊的光晕照在他们身上,就像鬼魅的纱衣。   “她还没死,她吸食过许多少女的鲜血,足以令她存活一段时间。”居中的男人声音沧桑,脸上隐约可见长疤。   他俯身推出一个玉匣,玉匣缓缓滑行到台阶下。江云晚低头看去,正是朱淳先前买下的玉匣,这些人不知何时从顶层拿下来的。   “此物不凡,对江峰卿或许有用。”   江云晚目光微凝,望着台阶下的事物,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不禁皱起眉头。   朝那些乌棒抬起手,一缕雷霆硬生生被拔出,飞在江云晚指间,如同乖巧的小蛇缠动。   三道身影明显一愣,疤脸男人缓缓开口:“江峰卿的修为一日千里,看来不用我们,江峰卿也能无恙。”   “从松昌、仙泽,一路到紫阳府,都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江云晚抬头,“照命人?”   三道身影沉默不语。   “像是正歌山的雷法,但你们绝不是正歌山的道士。听闻正歌山有些俗家脉传,其中塞北童家便传有雷法。”江云晚看着手间雷蛇,“原来传闻不假,照命人真的来自五湖四海。”   “……我们想和江峰卿谈谈。”   “我在路上翻过战情通传,你们就是拦截虞烟的那批人吧?竟然还有活着的。”江云晚盯着居中的疤脸男人,缓缓抽出长剑,“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疤脸男人挥动手指示意,两边的照命人同时抽出长剑,但没有指向江云晚,反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两颗头颅滚滚落地,两具尸体怦然倒地。   地板上便有三颗头颅了。   “现在我们可以谈了吗?江峰卿。”疤脸男人开口,“至于我的命请暂时留下,容我说完该说的话。”   “……真是果决,他们是你的同伴吧?”   眼底逐渐有天青色渲染,疤脸男人开口,“只要是为了人间,任何人都可以牺牲,这也是他们所愿。”   “你……是谁?”江云晚歪头。   虽然眼前是疤脸男人,但显然是有其他人,此刻在借这个疤脸男人和自己对话,就连对方的话音,都从沧桑变得清越。   疤脸男人望向窗外,天青色的眼睛含笑。   “真是整个江南道都在下雨啊,不过还是这里的大些。”   ……   西南有小楼。   小楼在江南道中的更南方,比起紫阳府的狂风骤雨,这座小镇烟雨朦胧,还能看到天青亮色。   因为常常烟雨朦胧,这座小酒楼就叫做烟雨楼。   烟雨楼的顶间里,坐着位束发玉簪的男人,滚边刺绣的衣摆垂在地席上,一派豪阀公子的风范,九秀坊的客人比之都相形见拙。   男人望着窗外细雨,眼中有同样的天青色氤氲,“在下复姓高唐,现在帮忙操持着家务,江姑娘可以叫我高唐一。”   “传言照命人依托某个古老的屠神世家为核心,便是你们高唐世家?”   相隔数百里外,九秀坊的的昏暗中,江云晚开口,两人仿佛面对面坐谈,“可我并未听过这个屠神世家。”   “就像世人也不知道隐山的存在,也不知道太兴城那三家同是屠神世家。”高唐一悠悠说着,“先祖们镇过启神宫,扫荡过神明遗存,但千年传承终究不易,何况还要与神为敌。狂风压境,唯有伏低求活。”   “真是知道不少秘辛啊。”江云晚玩弄手中雷蛇,眼眸低垂,“为何要先夺符剑,再在兰江上夺中枢符剑?”   “符剑啊……不得不承认集合各宗之力后,他们造物堪称甚伟。”高唐一捏起茶盏边泡软的茶梗,“但在天南地北那些蠢物手中,宝剑也要腐朽。腐朽之前,我们便想先存备下那种造艺。“   “那我这个北地大宗的蠢物,倒是要致歉,在兰江上阻碍了你们这些救世主。”江云晚挑眉。   “江姑娘无需致歉。”高唐一微笑,“兰江同伴们的最大功绩,就是发现了江姑娘的存在,你与那些蠢物绝然不同。”   “真是承蒙高看。”江云完柔媚笑着,“看来各宗的人在你眼中确实很不堪。”   “已经是至危时刻,那些人还在纠缠各自的利益,江姑娘你应该知道。那些不过是些愚蠢的蠹虫,人间交在他们手中是不行的。”   高唐一起身到窗边,扔去茶梗,从临窗的花取下一片花,放在茶盏中。   “而我们照命人是不同的,我们来自世间各地,却是一股凝实的力量。我们不讲利益纠缠,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不顾一切,挽救人族的传承。”高唐一用力按住窗沿,“换句话说,我们才是真正代表人间意的,而非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   “但是听起来,像是你们高唐家在代表人间。”江云晚挑眉道。   一番激昂后,高唐一悠悠疏了口气,“其实已经没什么高唐家了。”   “什么?”   “我说过高唐家曾蛰伏许久,所以当家父决意效仿擎天峰,不惜一切为人间照命时,许多族人万般不愿,所以家父把他们都杀了。”   江云晚看着那个疤脸男人,仿佛能看到那位高唐家公子。想必那位高唐家公子的微笑和眼前男人的相同,都会让人不寒而栗。   “而我在接替父亲后,这样的人更多了,于是我把他们都杀了。”高唐一眼神炽热,咧嘴笑着,“所以高唐家现在只是虚浮的躯壳,照命人才是其魂魄。”   声音在九秀坊中回荡,坊中一时沉默,江云晚良久后才开口。   “看来我过去听到的没错,无论高唐家,还是照命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疯子。”江云晚顿了顿,“你们今夜究竟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救江姑娘的性命。”男人微笑着指指外面,“在人间败亡前。” 第一百一十七章 暴雨中的火种   暴雨如注,雷光不时照亮城池,江云晚手中的雷蛇则照亮九秀坊。   “败亡?”江云晚眉锋一挑,“何时?”   “就现在。”疤脸男人朝上指,动作如同提线木偶,“照江姑娘本来的计划,城中的修士镇压完启神宫后,应该来这里相聚对不对?但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没见人来。”   江云晚目光一凝,攥碎指间的雷光,瞬间消失在大堂中,只剩昏暗的宫灯还在摇晃。   下一刻她便出现在九秀坊的的楼顶,暴雨瓢泼在她身上。   九秀坊是紫阳府最高的楼,犹如燃烧的火炬矗立在城中心,八卦般的巨城尽收眼底。   暴雨如夜,大半个府城都陷入黑暗,只有靠近外围处不断闪烁着火光。   但根本不是灯火闪烁,而是大片火星在飘落,仿佛有个山岳般的铁匠矗立在城外,将整个紫阳府当做了铁砧捶打。   ——那是无数刀剑在碰撞!   “隐山……”江云晚目光锐利。   交战一方正是她带来的各宗弟子,敌人当然来自隐山,但城中的隐山修士分明已被镇压了……   九秀坊中只有雨声,到这里她才终于听到,杀声已经如同潮水,敌人也确实如同潮水,各宗弟子在巷战中一退再退。   “看样子,是隐山四卫的人。”疤脸男人也悄然来到楼顶,眸子泛着天青色,手中还撑着一把雨伞,“隐山四卫本就专职暗杀,你们的防线就像筛子。”   “……怎么会,根据墨珠门的测算,隐山也该捉襟见肘了。”   “本来我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推断,现在可以确定了。隐山放弃东海决战了,或者说整个人间才是决战之地,本该出现在东海的诸卫回到了人间。”男人淡然道:“调虎离山,他们放弃了大漩涡,来换取整个人间的启神宫。”   闪电撕裂天穹,雷光下两人像是面无血色,暴雨像是要将整片大地震荡起来。   “真是大手笔啊。”男人悠悠道。   “修行界精锐都在东海,扑了空也会全速回转,隐山照样……”江云晚手指一颤,想到什么。   “这便是壮士断腕了。”高唐一借男人的口继续道:“想必隐山在东海留有足够的代价,各宗精锐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他指着九秀坊:”你的人来找你了,应该能够印证我的话。”   一道身影自远方的黑暗中而来,正沿着城中大道,直往九秀坊奔袭,隐约是那位朱淳的师弟。   江云晚站在伞下,望着大道上的身影沉默不语,纤细骨节攥得发白。   她倏然回身,和撑伞的人对视,“时间不多了,我只想知道,照命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又怎么能轻易进入九秀坊中?”   紫阳府向南数百里外,小镇的烟雨楼中,玉簪绣袍的高唐公子倚着窗台。   “我们其实一直在九秀坊有小小的投资,只不过转了七八层身份去伪装,当然会有所掌握。实际上高唐氏一度快要断绝,放弃了屠神之业,专心经营田产,银庄和货栈等等,当然也是假托种种身份。”高唐一伸手去接雨,“只是过去这样只为存活,现在是为需求。”   “照命人很需要钱?”   “是历史需要。我们在世间各地花钱开掘古迹,以期能和家族早已模糊的传承对上,继而推算出拯救世间的办法。”贾二捏起茶盏边泡软的茶梗,“难道要靠天南地北的那些蠢物么?”   “那么你们的办法呢?”   “就是你,江姑娘。”高唐一微笑,仿佛那位女子就在对面,“最古之蛇的后裔,太古力量的传承者。”   九秀坊上的暴雨被剑气炸开,女子被打湿的衣袖鼓荡,几乎能听到剑吟声,楼顶在杀机中沉默。   “你如何看破的?”江云晚最终没有出剑。   “这便是高唐氏的传承了,太古之事就像被撕碎的图画,高唐氏握有几片。”高唐一说,“总之兰江上我们捕捉到了你的气息,那才是最大的收获。”   “收获?”   “只有神明的力量才能打败神明,这是先祖所传。江姑娘,尽管还未研究透彻,但你就是那份力量。”   “……那符剑呢?”   “这次决战赢不了了,而逆用符剑的造艺,我们可以在人间尽头造出一个秘境,这不是逃亡,而是保留人族的火种。当然还包括你,整个人间的希望。”撑伞的男人望向雨幕,“附近的照命人正在赶来,他们无法守住这里,但至少可以带你突围离开。”   “这就是照命人的计划?”   “这是人间之愿,江姑娘。”   江云晚盯着那双天青色的眸子,暴雨中只剩无言,她豁然抽出长剑。   “我可以发下心魔大誓,你的秘密绝不会被泄漏。”高唐一随即果真立下大誓,”我们并非敌人,江姑娘,请随我们离开。”   但江云晚根本就没朝他出剑,而是离开伞下,走向九秀坊的边缘。   高唐一愣住,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江姑娘,你这样会死在紫阳府,继而为整个人间陪葬。”   女子提剑走在暴雨中,不言不语。   “江姑娘,你这样的选择置人间于何地,置万古灯火于何地,置擎天峰的先人于何地!”高唐一断喝。   “人间不会亡。”   “难道你还相信修行界那些废物么?他们可不是擎天峰的先人,否则世间又哪来的照命人!”   江云晚停在楼顶的边缘,眺望黑暗的雨幕。难怪没有灯火,城中居民们早一步就闻到了血腥味,现在整个人间都飘着血腥味吧。   相信修行界么……江云晚仰望如夜的天穹,回忆起某个相似光景。那是三年前的某个夜里,自己随掌门登上不周山一角的碑山,在那里见到了擎天峰两代先人的衣冠冢。   在那些石碑前,掌门蹲着的身影就像个小孩子……   江云晚蓦然转身,对上那双天青色的眼睛。   或许照命人真的代表人间之愿,至少也是像影子般的一部分,才能看清光明中看不到的,只是……   “我不管修行界怎么样,我也只是,相信着擎天峰。”   江云晚手提长剑,向后仰倒,然后消失在狂风暴雨中。   “擎天峰么……”   楼顶只剩一句声音低语,转瞬也被暴雨淹没。 第一百一十八章 陶上语   紫阳府的南方,烟雨朦胧的小镇,烟雨楼的顶间。   “隐山么……”   贵公子眼中的天青色散去,露出原本琥珀般的瞳孔,从雨中收回修长的手……江云晚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大概就不是人间的希望。   雨中还有清脆的碰撞声,像是凌乱无序的乐曲。   一辆辆板车正推入楼下的院落,上面满载包裹着污泥的块状物,院中的人将那些泥块轻轻放入水中清洗,就像淘金沙一般小心。   但淘出的并非金子,而是一片片碎瓷烂陶,在污泥下露出漂亮的纹路。   整座烟雨楼都已被包下,后院成了窑区一般,却不见一个完整的器具,只有碎瓷陶在碰撞间奏鸣。   高唐一坐回席案前,用白玉般的瓷盏斟茶。   房间中不止这一件好瓷,书案上有蟠龙青纹镇纸,台上有圆月般的大盘,博古架上也尽是形形**的瓷陶。别处难得一见的釉色在这里琳琅满目,仿佛是用瓷面描绘人间。   因为这里是赫赫有名的江南锦镧镇,大半人家以烧瓷为生,大周半数的上品瓷器也出自这里,镇子里还有前朝大夏的官窑。   侍从推门进来,将一个木盘放在桌上。木盘中盛着清水,里面是几片带着泥渣的碎陶,恰能拼在一起。   “公子,这是筛选出的最新一批,但是运来的陶瓷后院已经放不下了。”   “那么放在对面楼苑中,今日整个锦镧镇予取予求。”高唐一挥退了侍从。   这几日不仅是烟雨楼,整个锦镧镇和许多瓷窑都被他包了下来   但让镇民们困惑的是,这位高唐公子只要废窑,不要官窑。如果说这可以用避开官府来解释,那高唐公子弃无数好瓷不顾,只一股脑淘废窑,就更令人不解了。   高唐一拿起块陶片,在水中浸了这么久,仍旧有股浓重的土腥味。   因为陶片埋在地下深处,不见天日不知多少年了。   几块陶片拼在一起,是幅线条粗犷的画。   顶天立地的巨人隐在云中,云雾前面巨蛇盘踞,它咆哮着冲向大地尽头的军潮,它的背后万妖追随。   如果江云晚在这里,就会认出雪使节曾给她看过一幅相似的画,也是妖国从出土的陶器上拓印下的。名为“缠世之蛇”,记录着先民对太古的记忆。   既然是种记忆,那么无论天南还是地北,先民们对太古的描述总是相近的。   高唐一没有对江云晚没有撒谎,照命人确实撒下大把钱财,在世间各地挖掘先民的记忆,太古的神话。   锦镧镇则是重中之重。   烧瓷的老匠人们都有个传统,带有瑕疵的瓷器出炉后就会被砸毁,扔在坑中埋掉,陶器同样如此。   近世细瓷昌行,但烧陶的历史才最为古老。而无论烧瓷制陶,都要好土好水,锦镧镇两者兼备。   所以在锦镧镇那些最古老的废窑底下,埋着从古至今的废弃坑,一层摞着一层,就像太兴城下层叠的古城。上面是瓷坑,下面是陶坑。譬如前朝大夏的废瓷坑,就压在最上面。   那些废弃的陶瓷,带着古老的记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唱着悠远的歌。   所以挖掘那些古窑,就能在最深处找到上古时的废弃陶片。哪怕涉及太古的只有万一,价值也不可估量。   高唐一端详手中的陶片,畅想着最古之蛇的诞生。   是神明驯养出的巨蟒,还是神明直接将力量灌注到一条小蛇中?   但无论如何,最古之蛇都蕴含着神明力量,在古老的大地上代言神权。   高唐一将陶片放回水中,他已经不再关心决战,人间败亡已定。   而挖掘也已进行到了最后,太古之蛇的最后一块拼图即将拼上,知道全貌才能明白如何以神明之力打败神明。   只希望自己能在离开前看到,只希望那个江云晚还能活着……   屋外雨水落在满地碎瓷上,声音逐渐狂乱。   “雨下大了。”   南唐一嗅嗅鼻子,仿佛想闻出雨中的血腥味。   ……   天下之东,淮右道的荒村中没有下雨,但东海的乌云蔓延过来,这里的天色也一片昏暗,白昼如夜。   白虹站在罗刹祠下,望着殿前的荒草被狂风刮起,满地的尸体金光峰弟子们被抬走。   “白峰主,真的是罗刹神保佑么?隐山的人每每都会轻易中幻术,自相残杀?”田薰站在旁边,望着这些天第三批不明不白死在罗刹祠中的敌人。   “那些不是幻术,是我用藤蔓放出的迷幻雾气。”白虹无奈眨眼,“你看那些人身上的伤口,我可不惯用那种利器。”   田薰望向那些尸体,伤口狰狞得让她一颤。   “好了,虽然这几天只剩小鱼小虾了,但决战结束前扰袭是不会停下的。”白虹笑着,“这里交给我,你照旧去守着村东边吧。”   田薰点点头,嘟囔着什么好神奇的藤蔓,我都没听说过之类的,和金光峰弟子一同离开了。   “确实没有那种藤蔓。”   等到独剩一人时,白虹收起笑意,转身往祠堂中走去。   忽然狂风停下了,只剩轻盈的脚步声。   “怎么了田……”   白虹转身间只见到光影飞掠,她抬手去挡,可手掌竟然被贯穿,让她愣在那里。   一个木偶般的身影站在她面前,手指尖的长剑仿佛能无限延伸,捅穿了白虹的手掌。   另一边是个骨肉匀称的女人,浮凸的身躯上简单过裹着白绸,粗野的长发垂后。   “三山卫,关蕾?”   白虹望向那个看似清新,却面无表情的女人。记得三年前折山之礼,关蕾轻易便以赤手空拳,压制了本以体魄见长的扛鼎峰卿。   “四山卫,小幽。”关蕾介绍着那个木偶般的身影。   两个山卫,两个……天元。   白虹看向周围,狂风已经完全平息了,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更遑论外面的金光峰弟子。   “结界?”   “他们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他们。但你和他们都会死,只不过他们更早些。”关蕾人扔出一物,是一把金光峰弟子的沾血佩剑,“他们正在外面死去,这已经被包围了。”   白虹的眼眸渐渐冰冷,刚要说话,却被啪嗒的声响打断。   ——她掌心的伤口血涌如喷,连带着体内的力量都在流逝。   是这柄剑有问题……   “这一次,你的罗刹神还能保佑你么?还是指望那尊护法神将?”关蕾淡淡道。   头顶的乌云闪动着无声的雷光,血腥味在结界内飘散,祠堂中的神将面无表情,就像白虹惨淡的脸色。   而在整个人间,到处都有血腥味蔓延。从江南到塞北,从三大宗到各宗们的守地,无数鲜血围绕着启神宫溢开。   蒸腾而上的血腥几乎要将整个天际染红。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天要黑了(上)   波涛起伏的大海,亿万顷海水奔入中心的漩涡。这里连海鸟都没有,但有巨兽般的云舟浮空,周围的云舟剑坞像是它的族群。   所有船上都压抑着不安,脚步不断在船板上奔走,就像愈发急促的鼓声。   “春东道西北两大启神宫守围……”   “江南道第六路失去联系……”   “云梦泽南岸突然泛滥,临近的启神宫被冲陷失联……”   消息在渐渐失去温度的低语声中传递,在东海要和陆地保持联系是件不易的事,但总还有些奇巧。比如一些宗门通过命牌判断门人生死,还有的宗门弟子间有某种模糊的感应。   但比消息更有说服力的是符剑,上百柄中枢符剑本来悬垂在云蒸霞蔚中,但现在大半符剑震颤起来,金红色的云霞像是海潮般被搅动。   ——这意味着大半个人间都像是那些符剑,被不知何处来的巨潮搅动。   很快所有消息汇总到为首的云舟,最后来到船头。   良久,林琅缓缓压折手中的情况,其实根本不必去看。   冲刷人间启神宫的巨潮,名为隐山。   “调虎离山!是调……”一艘云舟上,某位修士惊叫起来,却又戛然而止。   一柄飞剑插入他的身前,在死寂中又调转回巨兽云舟的船头。   “还不够。”影月心缓缓收剑如鞘,俯视大漩涡上的身影,“二山卫覆灭,你们一山卫被留在这里,而陆地上有一百一十六座启神宫。”   “只要夺下三十五座大启神宫就够了,剩下八十一座启神宫或围或夺都好,那里的人便不敢离开去救别处。”   幽泉鸣在狂暴的漩涡上方抬头,即便黑布蒙着眼睛,云舟上也没多少人敢与之对视,饮血的剑不出鞘都足以慑人。   他抬手压住旁边阿庭的肩膀,后者像是已明白什么,低着头不住颤抖。   “是隐山一贯的野心。”寂静中林琅拍手鼓起了掌,“夺下一座还不够么?”   “一座启神宫即便被释放,也很容易被镇压,那便一同打开,总有一道门通向我主的寝宫。”幽泉鸣说,“我们也累了,也想要一劳永逸。”   “但这样你们会死在这儿,见不到你们的神国了。”林琅说。   “人间万古,能死得其所的已是少数,我们何其幸矣。”幽泉鸣坦然微笑,“林峰主,见不到神国,便让我们见见修行界的神武吧。”   各个云舟剑坞上却寂静无语,不少年轻弟子面色苍白。   掌门们出来又怎样呢?即便能镇压此地也要花不少时间。   胜了东海,丢了人间……   “如君所愿。”林琅最后轻拍了下手掌,“请。”   这似乎是个信号,一道道开门声怦然作响,从巨兽云舟开始所有浮船上都有门打开,真气几乎如实质的雾气般流淌出。   片刻死寂后,惊呼声不断响起,从大漩涡的浮石一直蔓延到云舟上,阿庭也倏然抬起头。   “阿庭,剑澜峰主不在其中么……”明明蒙着双眼,幽泉鸣却仿佛看到了一般皱起眉。   “不在,都不在,他们都不在……”阿庭怔怔晃着头。   诸多人影从诸多楼阁中走出,可里面没有不周山的峰主或者千剑湖的家主之类,更遑论三大宗乃至各宗的掌门。   那些身影是各门各派的长老客卿,如此数量聚在一起确实惊人,所以阿庭先前才感觉到楼阁中气息的强盛。但现在看来,那只是种聚沙成塔般的伪装,远不是本该有的星河璀璨。   “他们呢?”幽泉鸣仰望问道。   “在,人间。”林琅说   连云舟上都大半惊愕,但船首的一些人显然早已知情,居高临下无言。   “……不可能,各艘云舟出发后里面就没有换过人。”幽泉鸣说。   “因为掌门他们从最开始坐的就是其他船。”林琅说,“修行界被隐山渗透已久,所以想守住秘密还是废了番气力,只有极少人知道。”   “那些气力是我影家出的,林峰主累什么?”影月心在旁边淡淡道。   林琅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   各宗长老客卿以不周山的何正哉长老为首,已经来到了最前方。围绕着巨大的漩涡,他们投下的身影如同群山巍峨。   幽泉鸣在群山的阴影中沉默,良久后才开口。   “还不够,陆地上有一百一十六座启神宫。”   “世俗中有句话,好钢用在刀刃上就行,。”林琅站在了群山最前面。   就像靠两柄剑便锁住了南海和西北的两位剑仙,他们便是人间最锋锐的两块钢。   “……还是不够。”幽泉鸣摇头。   林琅只是望着天空,“天要黑了。”   ……   天要黑了。   但白浪正涌出湖堤,滚滚拍向外围的村镇。   这里是浩浩汤汤的云梦泽南岸,却掀起海潮般的洪波,仿佛有只山岳般的大脚踩在了大湖的另一端。   洪水本来只朝着下游的某个山谷而去,那里藏着一座被镇压的启神宫,里面的修士也在洪浪和敌人的夹击中节节败退。可在山谷被淹后,湖堤也彻底承受不住而溃堤,洪水狂暴地卷向其他方向的村镇。   夏日天长,农夫们还裸着后背在田地耕作,此刻都手软地松掉锄头,呆呆望着浩劫席卷而来。   阡陌纵横的田土仿佛棋盘,他们这些农夫就像一颗颗将被吃掉的棋子,后面的村镇更是无路可逃。   但火海忽然从天而降,浪头直接被蒸发,雾气弥天盖地,农夫们呆在那里。   ——巨大的烈焰朱雀与洪水相持,翼展如云。   “确实是老了啊,险些未赶上……”   火焰前方隐约可见一位老人,即便满头银须身形依旧健硕,他和身后朱雀就像一堵烈火铸成的堤坝。   僵持不前的水壁中忽然探出无数鬼手,却被老人挥手斩断,“但老夫老的是时间记性,可不是修为啊。”   烈焰顺着断口涌入,洪水顿时被染红,烈焰在水中盛放,里面惨叫声凄厉,不断有焦黑的隐山修士尸体滚出。   “人无衅焉,妖不自作。”   老人拾起脚边的半截麦子,轻轻嗅着香气,“连几片麦田都容不下的神国,又能容下什么呢?”   在众多农夫的朝拜中,南朱宗掌门踩着那些尸体负手前行,直朝远方藏着启神宫的山谷而去。朱雀翅膀斩开波涛,洪波竟然被一步步倒推回去,赤红气浪滔天。   “混账!”   天要黑了,但朱雀之火在人间大放光明。 第一百二十章 天要黑了(下)   天要黑了。   小城位于东海之滨,所以迎来最早的日落,虽然这个白昼基本与黑夜无异。   一柄油纸伞晃荡在微光中。   “掌门,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嗯,我知道。”   “掌门,今天没有下雨。”   “嗯,我知道。”   “那掌门为何还要撑伞?”夏鲤问道。   小城南门外的干道上,洪掌门移开头顶的伞面,望着昏暗泛青的天空。   “我只是在想,这样老天是不是就看不到我了?”   老天都看不到,便是瞒天。   洪掌门又望向另一边,在这里能直接看到举着浪头的海岸线,修行界的船队就在沧海深处的大漩涡上,他这个掌门却在海的这一头。   这便是过海。   有调虎离山,便有瞒天过海。   “有时候,我也挺聪明的对不对?”洪掌门背靠夏鲤,女子正缓缓合上夏阁哀帝剑。   在他们两人的身后,遍身鳞甲的尸体堆积如山,将城门整个遮掩,不知属于隐山的哪个山卫。   而城中的修行者们还不知道小城的包围已被开出漏洞,正死死守着城中心的启神宫。   洪掌门抬头去看,一道剑光瞬间斩破百里天云,消失在北方尽头。   修行界剑修浩荡如林,但能有这样的速度不过寥寥,其中有的还镇守在南海和西北,而其他的剑意也不似这般藏锋无形。   那便只能是千剑湖掌门,对方正赶向计划中的下一座启神宫。   不止是千剑湖掌门,从不周山各峰主峰卿,到千剑湖的家主们,再到南朱宗的族老,乃至各大宗掌门。   这些往日里世外神仙般的人物,今日都在人间各处奔袭,若能从更高处去看,他们的轨迹就像一根根粗绳,启神宫则是锚点,以此编织成的大网缓缓覆盖在大地上。   ……   天要黑了。   淮右道的荒村,祠堂内外都爬满蟒蛇般的藤蔓,仿佛血色的蛮荒降临。   两道身影齐齐从祠堂内倒飞而出,关蕾右臂的绸布都已粉碎,浑如金石的拳头砸在地上,迸裂的土石挡住了追击的藤蔓。   四山卫落在旁边,木偶的身躯看起来却像个无辜茫然的男孩,但每个关节处都生出荆棘般的利刃,上面挂满血肉。   “他到底是什么?”祠堂深处响起冷冷的声音。   “一个虔信者。”   关蕾瞥向男孩满身的剑刃,刮下的血肉早已杀死常人,何况男孩的剑刃犹如活鬼般,能够掏空修士经脉窍穴中的一切。   照刚刚激战来看,除非大小剑仙那样的九境神仙,其他天元大修行者也早该死了……可是对方还在坚守。   “你又是什么?”关蕾望向祠堂深处,“你早该抵达极限了。”   护法神将矗立在黑暗中,石像下就像藤蔓的巢穴,白虹裹在藤蔓中犹如源头。尽管她的声音平静,可身体的曲线不断蠕动,仿佛形体即将崩坏。   “是啊,如你所说,这具身躯早已经抵达极限了。”白虹说话时,从七窍到衣袖间都在渗血,“可我……”   血色的雾气升腾,将白虹层层遮掩,隐约可见一双冰冷的眼瞳。   只能打破那扇门了……明明答应过某人的。   “可我是个没有虔信的人啊……”   “只是没有虔信么?师姐,你这样子不守约定,小师妹都会说你是骗人精的。”   清越的声音响起,让涌动的血雾一顿,继而散去,露出白虹惊愕的脸,她和祠堂外的两人一同望去。   天要黑了,可祠堂的结界外忽然光亮起来,像是无数星辰坠地——那些光亮不是星辰,而是一盏盏明灯。   吱呀声响起,柴门被推开,一位男子手提灯笼走进来,明灯照亮了他那张清逸如谪仙的脸。   “你如何能进来?”关蕾皱起眉头。   祠堂中的白虹无言片刻,忽然笑了,就像冰雪消融。   “他道法通神,什么结界能拦住他呢?是不是?”   “是师姐基础教得好。”男子的眉心处,丹砂熠熠生辉。   “师姐,好久不见。”   萧奉之终于也笑了。   ……   天已经黑了。   东海大漩涡,积云被夜色染得高耸,仿佛百里山脉覆压,下方的海潮也如铁流咆哮般流转。   除此外漩涡上下一片宁静,只有上百柄明灯般的符剑高悬,但彼此的安静却不相同。   人间的最新消息已经传来,最终汇到双方主帅那里。没有人怀疑,那些逐渐安稳下的符剑就是明证。   隐山在人间的洪流被挡住了。   “各请神仙,各家自扫门前雪……原来是这样够的。”幽泉鸣抬头间轻声道。   “各尽所能罢了,恰好我不周山的故人多些。”林琅淡淡道,“已经结束了。”   “不,不!还没有结束!”一直沉默的阿庭忽然仰头咆哮,“只要能杀光你们,一座东海启神宫野够了!”   阿庭正要反身奔向某处,却被幽泉鸣扼住手腕,两人在沉默中僵持,阿庭的神色困惑。   但他忽然全身颤抖,像是隐约猜到了什么,那个答案像是毒蛇爬上他的脊背。   “阿庭,是在哭么?”幽泉鸣像是感受到旁边人的颤抖,“还是在害怕?”   “没有,老师。”阿庭轻声说着,忽然恢复了很多年前的称谓。   犁庭扫穴四部中,他和幽泉鸣的关系最为特殊,其他三部统帅此刻也只能在他身后沉默低头。很多年前他以为已经能够甩掉这个关系,他成长为了顶天立地的剑士,但今天他再度被恐惧包围,变回了幽泉鸣的学生。   “老师,我们被抛弃了么?”   “还记得我以前带你出去打猎的时候么?”剑拔弩张的战场上,幽泉鸣忽然笑了,“我总是让你带上两条细犬,你以为是为了搜寻猎物,其实那是为了牵制山里的猛兽,好让我们能专心对付眼前的猛虎。”   “……明白了,老师,可是狩猎失败了,我这条细犬也要被吃掉了。”阿庭用力按住双眼,声音颤抖,“您说的对,老师,世间太大了,层层重重,我看不到它真正的样子。”   “很好,我的课上完了,这场战争就是终末的考试。”幽泉鸣松开了手,“真想再和你一起去打猎啊,可惜没机会了。”   “老师,我们本来有机会的……”   阿庭回身望去,犁庭扫穴四部的剑士们同样剑意锋锐,他赫然扒开剑士们狂奔,踩着浮石来到正对漩涡中心的上方,那里有座彩幡垂落的大辇。   之前他对这座大辇敬若神明,此刻却不顾一切,像是发了疯般掀开彩幡。   ——里面空空如也,座位上只摆着一张面具。   白色的面具像是纸糊成的,上面三条狭长的缝隙,构成了一张冲着他笑的脸。   “我明明……听到老师进来请示过的……”   阿庭怔怔合拢彩幡,他的目光越过神情不解的剑士们,落在那道仰望了许多年的背影上。   “老师,连您也是被抛弃的猎犬吗?”   “阿庭,不要害怕。”幽泉鸣背对阿庭微笑,“我也同你一样看不清这个世界,但我向你保证,我们总会胜利,神国的光辉终将照耀这片土地,那将是个美丽的新世界。”   阿庭嘴唇颤抖片刻,泪水下是释然的笑,“是,老师。”   幽泉鸣终于拔剑,成百上千的剑士随他一起拔剑,滚滚剑意压沧海。   “天已经黑了。”   林琅不需要计算,也知道东海启神宫没多少时间了。   影月心缓缓拔剑,南朱宗的一位族老也燃烧起来,独独林琅转身,朝云舟最深处拱手行礼。   “请。”   铁锁断裂声怦然作响,一柄巨大的符剑骤然飞出,加入悬垂在高空的剑群中。   东海启神宫还未镇压,所以这柄符剑上仍裹着厚重铁衣,但悬在剑群中宛如顶天之柱。   “镇。”影月心出剑向前。   “镇!”   回应声在所有云舟剑坞上轰鸣,各宗修士如狂瀑般落下,连带满天符剑,朝大漩涡镇压而去。   宛如风雷,宛如天空冲入沧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敕!(上)   紫阳府的暴雨已经停歇,可杀机更加厚重。   这里是城外的一座大坑,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井,江云晚就站在其中,夜空在上方收缩成圆口。   她本来只带少数弟子便扛下整个南城的防御,甚至一路反攻到城外,但现在情况陡转直下。   深坑中除了她还有个年轻弟子,身着少清宗衣袍,虚弱地瘫在旁边,“抱歉,江峰卿,若不是为救我,你也不会落入这陷阱中。”   深坑周围都是精钢铁壁,防得便是遁土而走,积雨浊流沿着铁壁流淌。而唯一的出口外,四具森然的机关巨人围成圆,间隙中都是正在催动道法的隐山修士,身上机关甲胄裹身。   “你们以前碰到过这样的隐山修士吗?”江云晚问着,没想到隐山中还藏着诸多媲美犁天剑的组织。   “看起来是四山卫的人,专以机关术行暗杀之事,过去三年里也很少见。”落星门弟子喘息道。   “这么大块头……暗杀?”江云晚指着上方那些机关巨人,铁铜表面的道纹杀机毕露。   “大概,把看到的人都杀光,也是种暗杀。”弟子擦去唇角鲜血,再次歉意道:“抱歉,江峰卿,是我拖累了你。”   吱咛声响中,那些机关巨人放出狂瀑般的机关小虫,无数铁镰摩擦铁壁,后面还有各色蓄势待发的道法。   困兽之斗,不过如此。   “无妨。”江云晚撩起一缕湿发,朝上方缓缓抬起长剑,“只是有些担心外面,这些杀手显然有备而来。”   “可我们也是有备而来啊。”夜雨中忽然响起悠悠声音,伴随着一声鹤鸣。   巨大的白鹤行过高空,竟是以无数符箓折叠而成,纸墨的羽翼掀起风罡,洞口的包围圈瞬间被震乱,那些修士都被卷去踪影。   白鹤背上是位仙风道骨的修士,双袖中同样有符箓暴雨落下,每道符箓都如一柄钢刀,只听到坑洞外倒地声不绝。   “是飞斗界的步宗主!”年轻弟子指着高空兴奋道,飞斗界是天南有名的符箓道宗,在修行界也有不小名气。   “天元?”洞口的一具机关发出沉闷声响,几乎同时他们便做出了决断。   两具机关巨人拔地而起,另外两具则以身躯倒向洞口,遮天蔽日一般。   江云晚一把拽过年轻弟子。   “江峰卿?”   “待会儿见。”   江云晚朝对方笑笑,随即以惊人力量将其扔出,在洞口被遮盖的间隙,那名弟子羽箭般射出。   年轻弟子转眼冲上高空,城外荒地尽收眼底,这里已经成了惨烈的战场。   剧烈的爆炸随即发生在下方,是那两名倒下的机关巨人,他们将自己当作同归于尽的惊雷,连带洞口内的一切都湮灭掉。   “江峰卿!”   就在气浪冲上来以前,年轻弟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抓过去,间不容发地避过。   是那位飞斗界宗主骑鹤而至,看起来个白净无须的中年男子。   “以她的境界难逃此难,可惜。”步宗主将年轻弟子放在身后,望着地面叹息。   “步宗主!”年轻弟子惊恐指着旁边。   只见先前拔起的两具机关巨人已在两旁,胸口赤红滚烫。下一刻爆炸便席卷高空,天云震荡。   无数火星落下,片刻后尘埃才散去,露出其中情形。   那只符箓大鹤竟变为巨大的纸球,虽然已烧去大半,但里面的二人基本无恙。   步宗主提着那位年轻弟子,另一只挡在身前的手微微泛黑。   “判断出局势反转,便瞬间分组,要与敌偕亡……何等可怕的意志。”男人皱眉。   “步宗主,我实在不值得您以身相护……”年轻弟子局促道。   “不,我不会让任何无辜的生灵在我眼前凋零,这便是我的道。”步宗主微笑。   年轻弟子默然,步宗主无愧道侠之名,确实如传闻中那般侠肝义胆。   但巨大的阴影忽然落在他们身前,仍是具胸口赤红的机关巨人,热浪已经开始翻滚。   “刚刚只爆了一具?”   步宗主眉峰一凛,将年轻弟子护在身后,这次可是要直面冲击了。   但他抬手间刚以一张符箓防御,忽然一怔,旋即转守为攻,手中符箓化作两条绳索捆住机关巨人。   下一刻地面的坑洞废墟骤然炸裂,剑光起于大地,瞬间贯穿机关巨人的胸口,带出一道身影继续前奔!   千钧一发间爆炸被解除,机关巨人如一堆破铜烂铁般坠落,同样落地的还有那道剑光。   江云晚脚踏那名操纵机关的修士,修士已如一滩烂泥,但仍含血骂道:“我主会……”   “你主会继续睡大觉的。”江云晚弹着焦黑的衣袖,催动霓裳羽衣加快修复。   身后落地声轻微,两组脚步声缓缓而来。   “步宗主,北城情况最为严峻。”江云晚回望走来的男人。   “江峰卿无须担心,援兵不止我一个。”步宗主随手扔出一道符箓,将不远处一队隐山修士击倒,这片战场已没几个还能站着的敌人。   江云晚眺望,果然见到城池另一端的空中,几道气息磅礴的身影纵横,终于松了口气。   “江峰卿,好俊的剑法,只是你这身体魄……”   “那座坑洞很深,我只是略受波及。”江云晚微笑以对。   确实是略受爆炸波及,从她还算完整的衣装就能看出。但仅是这份波及就不是寻常修士能受的,好在她一身妖躯,近来分身还不断以魅骨功法反哺。   “步宗主,看来我们的坚守没有白费?”江云晚打断了对方的思索。   “何止没有白费,江峰卿你居功甚伟啊。”   步宗主像是感应到什么,指着某个方向微笑。   光芒骤然在天之一角蒸腾,江云晚望过去,那里是东海深处,山岳般的光柱在那里升起,从海面直冲霄汉,整个东方的天空被染成金色。   “东海启神宫,最后一座启神宫,镇压成功了……”年轻弟子喃喃道。   “那么人间?”江云晚挑眉,望着来援的飞斗界宗主。   “瞒天过海,三大宗为谋。”步宗主负手微笑,“人间,是我们胜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敕!(下)   “人间,是我们胜了。”   山岳般的光柱在东方升起,海面上方都被染成金色。   且变化并未结束,金色在天云中蔓延,仿佛潮水般从东向西涌过来,很快就到了紫阳府上方。   传闻紫阳府改名是为迎紫气东来,今夜却迎来金光如潮。   整座城像是灯火外的纱罩,万千丝缕的光带从城中透出,悠悠飘向夜云,每间房屋的檐角都被照得晶莹剔透。   扭转的光带接天连地,宛若草木根须,汇入天云华盖中。   ——那是紫阳府的剑阵在与中枢符剑共鸣。   共鸣并未止于此处,金色的潮汐越过紫阳府继续西进,大地的尽头一缕缕光带螺旋升空,那是一座座镇压启神宫的剑阵在共鸣。   紫阳府中的激战也停下了一瞬,所有人怔怔望着天空。   潮汐越过山河中厮杀的人群,最后横越大半个人间,停在大周与北烈国的交境处。夜幕中大周山河就像片黑色的汪洋,而天空也成了金色的大海,两片沧海相对,无数螺旋纽带在中间闪耀。   天穹成了史上最大的树冠,以一百一十座启神宫为根脚。   “只是这样么?痴心妄想……”地上的隐山修士不甘道。   轰然巨响起于大周西南,向北连着十座启神宫依次亮起,就像有只大笔向北划了一道。随即又是巨响,自西向东的三十座启神宫依次亮起,那只大笔扭转了方向……   接连声响中,大地上一道道光芒亮起,东转西折,银钩铁画。   最后上百座启神宫连接成了一张大网,而若从天空对应的节点倒影来看,那张大网隐约构成了一方巨大的章纹,里面只刻着一个字。   “敕?”江云晚轻声道。   巨大的“敕”字覆盖人间,最后一捺停在东海深处。   最后金色的天海坠落,温暖灿烂的光芒充溢人间,所有人的视线被遮挡,只觉得沐浴在无形的海潮中。   敕!   良久,异象缓缓消失了,看起来仍是个亘古不变的夜晚。   还有许多人没睁开眼睛,但他们已都知道,一切都改变了。   ……   大战已经停歇,夜空中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刚入夜不久,城中的灯火正在一点点亮起,但街道依旧冷清。   府城东门同样笼罩在昏暗中,只有城头几个灯笼在细雨中晃荡,模糊的光晕笼罩着如画的女子。   江云晚手提一把油纸伞,站在光晕中回望,城中唯独九秀坊仍灯火通明,如同烧天的火炬。   她回到九秀坊的时候,那位代表高唐氏的照命人已经消失了,楼中的痕迹也基本被清理,仿佛照命人从未出现过。   唯一留下的痕迹便是那盒玉匣,那颗美人头颅整齐放在里面,如同示好一般。   不知道照命人看到人间大战的结果,又会作何感想?毕竟他们确实代表了人间的另一面。   “真是鬼魅一般的作风啊。”   能听到静谧的城中渐渐嘈杂起来,人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江云晚摇头笑笑,转身走过门洞,准备踏上官道。   “江峰卿。”   江云晚在呼喊中回头,门洞下站着位南朱宗弟子,有张稍显清秀的脸。   “江峰卿,原来你在这里。”蓝初说。   “还有什么事未妥当吗?”   “没有,江峰卿刚刚安排的已经很好了,各弟子都以九秀坊为据点靠拢了,师兄等伤员都放置在那里,府城内外的暗哨也布置下去……”蓝初扳着手指头时,猛地摇头,“不对不对,是大家都在找你,说最大的功臣怎么消失了?”   “很好,看起来大家都还很有精神。”江云晚望着九秀坊微笑,“我出城时看到有的弟子已经在挨个去敲酒铺的门,大坛大坛的酒被搬过去。”   “江峰卿,他们买酒是用在入药上的……”蓝初挠挠头,但末了又放弃挣扎,“好吧,也是拿来喝的,但大家都没放松警惕,而且还有步宗主那几位前辈在照料。”   “嗯,庆祝是件好事,总比满头乌云的强。”江云晚笑意潋滟,“何况大家确实该庆祝。”   他们是天之骄子,血战时折了右臂也会换左臂继续厮杀,而胜了就该用美酒去狂欢。   蓝初点头,“我们胜了。”   “是啊,我们胜了。”江云晚轻声说:“真是种做梦般的感觉。”   从那个巨大的“敕”字落在人间那一刻,修行界便胜了。   这并未最后一战,但以后不会有启神宫破土而出,神明苏醒的最大途径已被封死。   隐山也并未灭亡,根据各地启神宫返回的消息,残存的隐山修士都逃离了,包括紫阳府这边的。但曾经力压三大宗的隐山,此战后也元气大伤,三大宗大概也不会放任隐山休养生息。   人间反抗神明的战争还会继续下去,但此战至少开启了一线曙光。   “江峰卿,你是要离开吗?”蓝初问道。   “是啊。”江云晚回答。   “今晚就出发么?”   “今晚就出发。”   “那太可惜了。”蓝初嘟囔,“诸事落定后就会有庆功宴,你是宴会的核心啊。”   “你们的终点在这里,我的终点还在前面。”江云晚向东远眺,仿佛已能看到那座更胜紫阳府的大城。   “江峰卿是要去见什么人吧?”蓝初忽然问。   江云晚一愣。   “宗门里有位师姐教过我,说一位姑娘精心打扮时,肯定是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蓝初打量着夜雨中的女子,血战后的痕迹都已不见,盛装潋滟如春日的花海。对方这样盛装准备,是从庐堰州一路行来都不曾见过的。   本来江峰卿就已是绝色,略施黛色后,此刻在灯光下更是美艳不可方物。   这让蓝初想起那位师姐的后半句话:反过来再漂亮的姑娘,在见自己的那个人时,也会不安地为自己梳妆,怎么都不够。   “……是啊,我要去见个人,已经迟到很多年了,所以要早点去。”江云晚片刻后笑出声,目光温柔。   “那就没有强留的理由了啊。”蓝初叹息,然后深躬行礼,“我其实代表大家而来,江峰卿带领我们完成了一场奇迹,很荣幸以江峰卿为统帅而战,以后也不会忘却。”   “从始至终,我都没想当什么统帅,不过也很荣幸与大家并肩而战。”江云晚撑开油纸伞,朝蓝初眨了下眼睛,“那么,有缘再见啦,代我向你师兄问好。”   女子撑着伞,袅袅婷婷走入细雨中。   蓝初回头,“师兄,看来江峰卿早发现你了,送个行还这么别扭。”   门洞的阴影中,脸色苍白的朱淳走出,“事了拂衣去,我们确实都不如她。”   “那朱洛师兄呢?”   朱淳沉默片刻,望着城门外的落雨,“回去吧,战争只是告一段落,还有许多事要做。”   但两人都没有挪步,只是静静目送。   那道婀娜身影逐渐消失在夜雨中,最后连伞面都望不到了,天地间只剩茫茫细雨。   事了拂衣去,的确如此。 第一百一十三章 热汤与热水   梆,梆,梆,声音一慢两快。   “亥末,临渊,万物藏也~”   一声清脆的锣声回荡在夜中里,水面在锣声中皱波,道旁的柳枝被夜风摇动。   看起来刚刚飘过一场烟雨,城中的石板还泛着青湿,盛装的美人走在石板路上,缓缓收合油纸伞。   这座东南第一形胜没有受到启神宫波及,但此刻确实已经是深夜了,流光声色都渐渐歇了,只剩寂静冷清。   能听到潺潺水声,这里是城中心的运河码头,白日里最热闹的地方,许多夜里都不收起的摊位可作明证。   只有一个摊位还亮着灯,女子站在街对面,孤灯勾勒出女子的身形。   “姑娘你怎么了,夜深了,那些店家也都歇息去了。”灯光后响起苍老的声音。   “没什么,我只是……”   只是终于回来了……江云晚仰望漆黑夜幕。   静静伫立片刻,女子转过身望去,摊位后是位眼神迷惚的老人,   “老人家,摊位都歇息了,怎么您还亮着灯?”   “也不是所有人都歇了,姑娘你听,那些巡更的、还有些夜行的,可能都想深夜吃口热的。”老人轻叹着掀开锅盖,“我摆了十几年的摊子,也就会包手馄炖,白天卖不过那些五花八门的,也就靠这个时辰卖俩子儿。”   热汽推着香味冒出来,是一锅浓香醇厚的好汤。   江云晚打量着摊位,是带着木轮的小车,食材和调料整齐码放在车板上,车顶被常年的油烟熏黑,煤娄子挂在车壁上。   车外只有两三张桌子,大概吃食太单一,看起来确实卖不过别家。   “姑娘是要去哪里啊?”   “西明湖。”江云晚说着,却忽然望向长街西边的黑暗。   “姑娘是外地的游客吧?叫西明湖可不在西边,西明湖在城南。”老人擦着案板,“但这深夜可不是看湖的好时候,黑呼呼连个景都看不到。”   女子盯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多谢提醒。”   是那些照命人?不对,明明确定过他们没有跟上来。   错觉么?   “既然赶路而来,姑娘要来一碗吗?就当让老头子能早些收摊。”   “那就来……”江云晚歪歪嘴,小声嘟囔,“吃宵夜会不会胖啊,都要见她了。”   “那就来一点点,汤底多一些。”江云完笑眯眯竖起手指,她只用了两个时辰,就从紫阳府一路奔到钱塘,确实有些累了。   “好嘞,小小份馄炖,姑娘请坐。”老人和蔼笑着,将饱满的馄炖顺着盘子滑下锅。   江云晚坐在一张桌后,放好伞后望着城南方向,一身盛装与简陋的小摊格格不入,仍好整以暇撑着脸。   但实际上她的另一只手紧捏着袖子,心头就如袖子的皱褶,每处皱褶间都有火在燃烧。   这片火在那个春天燃起,足足四年未曾停歇,入城后愈演愈烈。所以她甚至没有先回熟悉的春花江畔等待,因为往事只会在火中添油。   她在等候一切妥当。   就在女子捏着的袖中,那柄青色骨刃安静躺着,但上面密布的道纹已经一截截亮起,如同河流涌入干涸的水道,那是骨刃上的阵法在加速。   这座阵法从离开妖国便开始推算,江南道沿途大战时也未停下,在进入紫阳府前才终于功成。   江云晚掐指盘算,离开紫阳府时阵法便已在预备,再需要一炷香就能启动。   如此磅礴的阵法能浓缩在一截骨刃上,可见她如今阵道之造诣,而要应对那片巨鳞也必须如此。   夜深如水,女子闭眼静心时,忽然听到店家的声音。   “客人……”   睁开眼睛去看,一截拂尘正扫过对面的矮凳,拂尘后是位僧人,白色僧衣裹着颀长身躯。   江云晚忽然眯下眼睛。   “店家,还做生意么?”僧人声音清越。   “大师,老头子这馄炖可是肉食。”   还好老人眼色迷瞍,否则无论江云晚的容貌,还是僧人那张无比俊美健气的脸,都会让他觉得这个深夜太不寻常。   “那就来张饼吧。”僧人说。   “饼是猪肉馅儿的。”   “那就来碗热……”   “汤是牛骨熬的。”   僧人一窒,感叹笑着,“都说钱塘富足,百姓果然吃得不错。那就来碗热水吧,确实走了很远的路。”   “好嘞,一碗热水。”   白衣僧人在桌对面坐下,仿佛是种默契,两人都没有开口。   很快老人端着热气腾腾走过来,两只碗分别放在两人身前,“姑娘你的馄炖,大师你的热水,都请慢用。”   蹒跚回到小车后,老人开始收拾清理。   馄炖香味扑鼻,江云晚吃下一个,神情满意,“请问大师姓名?”   “贫僧法海。”僧人喝口热水。   汤匙一顿,在碗沿碰出清脆声响,江云晚抬头,“天藏,法海?”   她在不周山书斋读过不少秘闻,何况三年前还对过那种敌手。   法海颔首,继续喝水。   江云晚安静片刻,也微笑点头,然后继续低头吃着馄炖,小口喝着汤。   长夜无声,只有老人收拾的声音为背景,偶尔还有声虫鸣,凉风吹拂着不远处的运河。   女子和僧人都不说话,一个饮汤一个喝水,不多时都见碗底。   老人已将其余的桌椅都收起,又过来收拾碗筷,“客人可还满意?”   “味道确实不错,是那些食客没有眼光。”江云晚笑着付了钱,“老人家,我们这边的桌椅可否不收,我想花钱买下。”   老人看着江云晚,又看看放下一枚钱的僧人,抖着胡子笑道:“钱就不用了,我老头子这破桌椅放到明早也没人偷,何况两位贵客,应该都是神仙人物。”   “两位客人也早些回去吧,夜长梦多,事也多啊。”   所有东西收拾妥当,老人缓缓推车离开,消失在夜幕中。   最后连小轮轱辘声也听不到了,这里只剩一张桌子两个矮凳,还有坐在上面的两人,在平心静气对视。   之所以要留下桌子,是因为不想动,动,就会露出破绽。   一片柳叶缓缓飘落。   两人几乎同时出手,一人刺出纸伞,一人劈出拂尘。   纸伞和拂尘交汇,下面的桌子轰然炸裂,让两人都停手了一瞬。   “桌子你赔!”   江云晚又看了眼手中,随即冷冷抬起油纸伞,上面满是窟窿。   “还有这个!”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佛眼见清浊(上)   黑夜中升起沉闷声响,像是骨骼被敲碎一般,运河旁第十七座摊位轰然四散。   碎木中一袭紫衣魅魂般飘起,缓缓落在河岸边的又一座摊架顶。   运河码头在钱塘城中心,沿河足足七座高拱桥,以码头牌坊为起始,馄炖摊就在牌坊附近。   而此刻江云晚不远处,已经是象征终点的高耸碑楼,远远高出周围建筑。   没有丝毫声响,白衣僧人出现在前方,拂尘架在臂弯,在激战中也仿佛不惹尘埃。   随着他的脚步,周围有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蔓延过来,只有江云晚才能看到,那是无数飘在码头外围的经文,将所有声光都锁在里面,整个钱塘仍旧安然睡着。   江云晚低头去看,纸伞只剩下嶙峋的骨架,看起来极尽惨烈,但严格说来算不上激战,因为她连剑都还未拔出。   从运河牌坊一路到碑楼,都是她在前面跑,白衣僧人在后面追。   因为打不过,所以就要跑。   虽然神色平淡,但女子握伞的手攥紧,在馄炖摊上她便有所察觉,一路追逐中更是确定对方实力。   天元,且并非寻常天元。   自己平生所敌最强者,是那位葬身在不周山祖园的金光峰峰主。金无昧已是天元八境的大修行者,可两相比较,江云晚竟不觉得这个法海会输。   要知道九境是真正不世出的神仙人物,那么其下两境,便是天元中的天地之分。   那么这位在金山寺被称为佛子的僧人,显然已站在云端高处,却不知道究竟有多高。   “我的头发乱了。”江云晚敛起垂下的一缕发,显然心情不佳。   这也是她开战来第一次开口,因为彼此没什么好交代的,弄清彼此身份便知道该做什么了。   僧人却是望向碑楼,同样第一次开口,“姑娘曾在钱塘生活过,可知道这座碑楼来历?”   江云晚随之望过去,她当然知道这座碑楼。   名为碑楼,因为每层里面都矗立着一座石碑,记载着某朝某代治水的盛事。这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出发点,每经大修都会在碑楼再起一层,供奉一座撰文新碑。   “大师想说什么?”   “石碑无声,自有其文,千古不变。这世间清便是清,浊便是浊,同样千古不变。”法海说。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江云晚丢掉手中的破伞。   不见僧人动作,又是一座摊位炸裂,已经避无可避,江云晚落向河面,却是终于挥袖出剑,一剑斩开了河面。   波涛滚滚间,江云晚直奔泥沙河底,竟像是要借遁术离开。   “雕虫小技。”法海跃在河面上挥手,眉锋凌厉,“倒海!”   沧海亦可颠倒,何况江河。   整段运河竟被僧人拽起,悬空抬在手中,犹如手托一条长龙。   这便是天元的大手段了,江云晚在河床上毫无遮掩。   “去!”   法海挥手,整条长龙朝河床扑来。   电光火石间,整段河床都亮了起来。   自运河牌坊直到碑楼,绚烂繁复的阵纹穿过整整七座拱桥,一直蔓延到江云晚脚下,一道流光也随之飞入她体内。   那是她潜藏河底的一道分身。   从馄炖摊开始时,她便放出一道分身,沿着激战而过的路径布阵。   ——这是她所布过的最大法阵。   森罗法咒之七……   森罗法咒之十一……   森罗法咒之四十九……   森罗法咒之六十一……   一道道阵纹相继亮起,最后齐齐流淌在女子体表,连她的眼瞳都变得绚烂。   江云晚深深吸口气,双手握剑,朝落下的河龙劈斩而去。   运河怦然炸裂,化作满天暴雨落下,剑气裹去了所有声响。   河道还未涨满时,江云晚已破水而出,衣裙上竟滴水未沾,   劈出一剑后她仍旧剑意烈烈,这是她剑阵合一的最强之刻。   从始至终她和僧人都未真正出手过,此刻第一招便是最后一招。   她何尝不知彼此差距,心中又何尝不震颤,但她神情间从未绝望,对战远超自己的大修行者只能以此相搏,逃是逃不掉的!   法海悠悠落在河岸上,一手竖在身前,“此剑不错。”   丈高的佛影出现在僧人背后,仿佛千灯亮起,一掌直接迎向袭来的剑光。   光芒溢散成海,两人齐齐退开,江云晚剑上的剑阵余韵都被震散,而佛影竟仍随着法海而来。   但轰然声在背后响起,是那座碑楼受到了波及,毕竟结界只能遮住声光。   整座碑楼顶部被截断,带着万钧重量砸向后面的民居。   几乎是本能间,江云晚掷出手中的百折剑,改以花魁剑去抵挡袭来的佛掌。   可是换手间终究慢了速度,已经来不及了,法海的一掌就在身前!   间不容发时,一道虚幻身影挡在了江云晚面前,秦柳姿迎面法海的一掌!   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佛掌在秦柳姿面前停下,距离她的鼻尖只有半寸,狂风吹开两侧的乱石。   场间一时寂静,江云晚都愣在那里。倒是秦柳姿瘫坐在地上,满脸后惊。   江云晚这才想起,不管秦柳姿在剑中怎样被砥砺心神,生前终究只是个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女子,最血腥的欲望也不过是在缺月楼占个高位。   “人魂?剑灵?”法海双目赤金,照理说剑灵只有剑主才能看到,可法海竟似一瞬就看出了秦柳姿根底。   僧人收回佛掌,“施主既然有缘再生,就更该珍惜才是。”   秦柳姿没有作答,被江云晚拉起来后,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江云晚身后,只是捏着江云晚衣袖的手还有些颤抖,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输了。”良久,江云晚轻声道。   即便没有去拦碑楼塔顶,她也敌不过这一掌,且看起来这僧人根本未动气力。   小天元与天元,一字之差便是天堑。   “……是因为我这剑灵,才动了慈悲心留手?”江云晚问。   “非也,是施主先动了慈悲心。”   法海伸手,江云晚随之望向身后,只见堕下的楼顶已经粉碎,那片民居安然无恙,百折剑悠悠插在民居中央。   “我以为你像银阁寺的天藏,降魔之下什么都不顾,整个泥塑的脑袋。”江云晚挑眉,“凭借一眼所见就能定人慈悲么?”   “非是一眼所见,乃是一路所见。”法海双手合十,“非是降魔,乃是降妖。”   江云晚眼色一凛,“大师看出了什么?”   “施主是什么,贫僧一眼便已看出。”法海平静说着,挥散了身后佛影。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佛眼见清浊(下)   运河已经黑暗中恢复平静,从旁边潺潺流过,与飘荡在周围的佛经文字一同,遮挡了些许话语声。   “离开金山寺后,便见苍生疾苦,又见施主一路解救苍生,是为慈悲。”僧人声音平静,“本该早有此战,只是金山寺入世弟子有所不足,贫僧先前忙于帮衬,耽搁了功夫。”   “和尚……法……大师……”江云晚咂嘴。   “就叫法海和尚便是,算来此名是因施主而得,施主怎样称呼都可。”法海说道。   “那施主问大和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随的?”江云晚歪头问道:“松昌?不老山?”   江云晚有些讶异,离开庐堰州后便感觉有人跟随。本以为是现身九秀坊的照命人,但仔细想来,那种偶尔如在背后的目光,不是那几人所能有的。   ——真正常常在暗中注视的,竟是这个金山寺的僧人。   听起来对方不仅很早就在注视自己,还顺带帮助金山寺的人去镇压了启神宫,而大战刚定便现身在眼前了。   而对方第一眼便看出了……   “那和尚你现在究竟想做什么?是杀?是擒?”   “这一战已经打完,我没能打杀,也没能擒住。”   江云晚一时愣住。   “住持让贫僧下山自己定论,还给了金山寺至宝。”法海好整以暇地用拂尘拍去腿上灰尘,“是妖是魔,贫僧一眼便有了定论。但该生该死,贫僧不知,便无法有定论。”   “为何?”   “方才说了,清便是清,浊便是浊。贫僧看了施主一路,也听了诸多传闻,但还得打过才知道是清是浊。”僧人眼底的赤金逐渐散去,“可施主有数功于人世,却又暗藏大患,偏偏又一颗赤心未堕……即便此刻,贫僧也不知施主算人算妖,是清是浊。”   “所以是白白打了一场?”   “馄炖摊上,是施主先出手的。”   “明明是一起出手的!”江云晚瞪眼。   “至少今夜有此一战,贫僧可以向金银二寺交代,也可以向天藏大师交代了。”   江云晚沉默片刻,“只因为一个所谓的预言……不过既然天藏已经逝去,我和他的恩怨遍算了结了。”   “恩怨可了,因果难消。循环有常,并不随人存亡。“僧人说道。“不过自下山至此,贫僧与施主的因果已了啦。施主还未彻底沦入暗处,贫僧便无法降妖伏魔。”   法海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却又停下,回眸道:“贫僧离开金山寺前曾做了一梦,梦到……”   “什么?”   “罢了,或许有一天,贫僧还是会回来杀了你,望施主好自为之。”   法海渐行渐远,但又再次停住让,让江云晚不解。   并非想象中的回马枪,法海忽然走到被掀了顶的碑楼前,将一袋银钱扔进楼顶破洞。   僧人旋即回身,与江云晚擦肩而过时点头,然后沿着两人一路追逐来的路线,在每座已成废墟的摊位中,都藏入了银钱。虽然或多或少,但看起来都足够赔偿。   他轻轻甩动拂尘,漫天佛经真言都随之而去,一起消失在黑夜中。   声光重新恢复流通,而钱塘城中依然寂静,仿佛从未发生过这场激战。   “他竟然……听进去了。”   江云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馄炖摊时让对方赔偿被砸坏的桌椅,对方竟然真的照做了……虽说自己已做好了垫钱的准备。   到现在她都有些愣神,这一战实在来得快去得快,那和尚宛若古人的乘兴而来乘兴而归,说话也像是在打机锋。   “因果么……”江云晚喃喃道,“但一个和尚哪来这么多钱,还有我的伞钱呢?”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抠门。”秦柳姿从背后走出。   “……刚刚,多谢相护。”江云晚轻声道。   “没什么,你死了我还怎么去见我的母亲?”秦柳姿满不在乎,“何况相比那个野和尚,我还是更愿意帮你这个旧相识。”   江云晚犹豫片刻,“秦柳姿,其实我并非……”   “我知道,你并非纯粹是过去那个江云晚。我虽然在剑中浑浑噩噩,但还是能听到看到。”秦柳姿说。   江云晚收说不出话来。   “可那又怎么样呢?”秦柳姿淡淡道:“一切都过去了,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只要事后你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就好。”   无言良久,江云晚摇摇头笑了,指向码头尽头的一条通路。   秦柳姿随之看去,浑噩如前世的记忆复苏,熟悉的路口让她嘴唇轻抖。   “难怪你直接来了运河码头,原来你一开始就要来这儿…… ”   ……   夜风拂过连绵的府邸,起伏的屋檐就像被吹皱的浪,高墙上爬着绿藤。   这里是钱塘北坊,王侯富家大多住在这里,朱门下的门槛都有尺高。   夜风停在一座青瓦白墙的宅院中,这里虽然比不得其他府邸,但也算大而齐整了。   下人们都睡了,自然感受不到这场微风,也察觉不到府中多了样东西。   宅院最深处的大房中,桌子上悄然多出了一柄秀美长剑,虚幻的剑灵浮现在黑暗中,来到红木床榻前。   床榻上卧着一位老妇人,头发银白,皱纹爬上眼角,这些都是岁月的痕迹。但岁月在过去几年像是走不动了,老妇人不比记忆中苍老,显然这些年被照顾得不错。   而对于那个虚幻的女子来说,一切却仿佛前尘往事,这座宅院就像一直指引她的明灯,让她在剑中历经轮回,也能一步步回来。   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人间大悲,反过来又何尝不是。   秦柳姿坐在床头,伸出的手颤抖,想碰却又不敢碰,最后只是静静趴在了老妇人枕边。   “母亲,我回来了。”   宅院外的巷子中,江云晚静静靠着墙,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入城后只是喝了碗热汤,接着便是场追逐,直到现在她才有种实感。   夜风送来盈袖花香,是她熟悉的味道。   运河码头的琳琅繁盛,是她熟悉的地方。   还有豪富的北坊,拥挤的东城,西边的那条江,南边的那座湖……   阔别数载,她真正回到了钱塘,这里是她想念的地方,有她想念的人。   真是条漫长的路啊,即便已经比想象中的快,也走了很久很久。   “姐姐太便宜她了,我还准备在她来这儿前,让她订下主仆之契。”耳边传来小青的愤愤声,“我不信任她!”   “我本就没准备强留她,她要留在北坊也无妨。”江云晚望着夜空轻声道:“这是属于她的团聚。”   嗯,团聚,谁不想要团聚呢?   已经和朱洛她们分别,春息远在太兴城,连小小黑也被留在庐堰州锦青馆中照料……看起来所有人四散在天涯。   但人间大战已经结束,大家也都还在,距离团聚只差一点点。   江云晚忽然笑了。   对了,还可以带唐湖回擎天峰,师兄师姐都没见过她。师姐大概会很喜欢唐湖,师兄对谁都很和气,不用担心。   那师傅呢?是很严肃,还是说不定会很和蔼?   真是想象不出啊,不过怎样都好,自己喜欢的,师傅应该也会喜欢。   只差一点点。   女子心神一动,轻轻捏住袖子——青龙骨刃的阵法已经启动。   “是时候了。”   江云晚向南离开,那个方向的尽头有座举世皆知的湖。   她在巷子中行走,缓缓消失在尽头的黑暗中。   坊外传来遥遥的的巡更声,像是黑暗中的歌谣,在哄长夜入睡。   “亥尽,大渊现~” 口婴口婴口婴   米娜,今天有事耽搁了,后面的章节又不想草草放出,仍旧不太满意,所以今晚就没有更新了,大家早些睡吧,嘤嘤嘤~~~   所以又到了愉快的睡前故事时间啦~   还是在霞栖镇时,春息有时会做些针线活,开心时还会教虞烟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朱洛偶尔也会无聊地旁观,后来就被虞衍拉着各绣了一张锦帕,让江云晚去盲选胜者,再后来……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只知道朱洛无辜茫然地在院子里,江云晚被拉进房间一整天都没能出来,听起来很惨烈就是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风狂雷怒之晚   深夜,紫阳府,九秀坊腰部的露台。   “不要松懈,今夜各启神宫外的修士都会留下驻守。”飞斗界宗主临风而望,一名弟子在后面听着,“以后各宗会商讨出轮驻之法,但至少不是今晚。”   “是……“   弟子刚刚开口,便被步宗主示意停下,男人走到露台边缘,怔怔望着东方的天边。   光焰起于大地尽头,在夜幕中猎猎燃烧。但那并非真正的火焰,而是寻常人看不到的真气波动,在一些修行者眼中,就像整座城被点成了篝火。   那是座极东的大城,那是座天下间有数的大城。   篝火中波动的真气仿佛荒漠中的蜃气,隐约有金佛升起,另有千百剑气与金佛相斗。   但那些光焰一闪而过,连同光怪陆离的景象都消失。   “你看到了吗?”步宗主问。   后面的弟子困惑地摇了摇头。   如果其他修士大概无法捕捉到这个瞬间,或者认为这是个幻觉,但步宗主并不这样认为。他修行符箓丹道,向来不会错过上天的启示。   男人眯起双眼,遥遥望着东方,”那是……“   ”什么?“   就在府城中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脸上带疤的照命人也望着东方,眼底逐渐有天青色晕开,让他的神情换做了另一种模样。   ……   深沉宁静的夜中,天与水一色,江云晚在载满柳树的湖堤上停下。   她的面前是一望无尽的湖,在黑夜中没有一丝光芒,仿佛吞噬一切的黑暗,湖对面的山峰都显得渺小。   虽然不似云梦泽那样跨府连州,但西明湖仍是她最想看到的湖光。   湖面一角有座小筑,自己曾经在里面下过棋。   对面的南高峰里有座西明道观,自己曾在里面遇到了许多,如今似乎也荒废了。   还有远离这座湖的西方,钱塘城边缘的春花江畔,那里有座缺月楼,不知道陈姨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所有的往事像锁链缠绕着她,但最粗的一根来自这里,也将她率先拽到了这里。   江云晚拂开身前的一条柳枝,她已经围绕西明湖走了一圈,在各个方位都放下了秘仪之物,就像用阵纹给西明湖嵌上了镜框。   但那些都不过是辅助,如同开胃点心。   青色的骨刃从袖中滑出,上面已经不再单调,赤金的符箓就像千百蛟龙在纠缠,仿佛用来大祭的礼器。如果有东海的修士能够看到,便会发现那些符箓的神韵与中枢符剑颇为相似。   因为她曾在兰江夺剑,手握符剑时便已开始了解析模仿,否则她也无法这么快完成骨刃上的法阵。   虽然两者的功用正好相反,符剑是镇压,而骨刃是破封。但江云晚就是要用青龙之力来发挥这道神韵,在破开钱塘启神宫的一瞬,将那片神明鳞片同时封镇。   江云晚轻轻闭眼,她又想起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中的夜晚,与今晚不同,那个夜晚雷鸣风狂,唯独风吹来的气息相同。   江云晚朝前踏出一步。   是时候斩开那道屏障了,连同那个噩梦一起。   当江云完重新睁开眼睛时,她已经站在湖心,骨刃的锋锐端对着水面。   随着她掐出一个手印,诸多光晕环绕着湖岸升起,那是各个秘仪之物在响应。   水面忽然泛起微波,无形的阵纹从湖岸沿着微波而来,就像云层中的闪电。   “哢!”   随着怪异的音节,江云晚掀开般挥手,整个湖面瞬间变了。本来湖面映着黑暗的天云,现在却忽然映出了一片虚幻的光景。   那是个水墨画般的世界,烟云氤氲成混沌。   湖中的倒影就像一个世界的大门,若非是有青龙骨刃在手,她顶多只能重现这片光景,根本无法进入,更遑论斩开里面的天地壁垒。   记得第一次进入那里时,周围就是钱塘的缩影,屋檐如海,烟柳画桥,但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是天地初开时。   不,还是有些东西保留了下来,比如竭尽全力去看,能看到烟云深底的鳞片一角。   再比如,那道顶天立地,贯穿混沌的光柱。   没有话语,也没有喊叫,女子静静站在湖面上,望着光柱中那袭若隐若现的青衣,就像被困在琥珀中的美丽生灵。   忽然间湖面的微波平息了,湖岸的光晕慢慢弥散开,像是萤火虫起舞,让时间一下子来到了仲夏夜,一切都那么美好。   重逢便是美好,何况两人都未白首,她们在韶华中相遇,分离,又在韶华中重逢,却已经越过了漫长的时光。   “真是过了很久很久啊。”江云晚轻声说。   “是啊,真是过了很久很久。”感叹声在旁边响起。   黑色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唯有脸上是张白色的面具。他双手背在身后,探着身子往那个世界去望。   他的出现是那样平易,就像出门在外散步,发现湖上有人钓鱼,于是凑热闹去看看是钓上了什么鱼。   但这话语在江云晚听来震耳欲聋,每个字都像雷鸣。   根本不需要转身,在余光看到对方时,江云晚全身筋骨迅速收紧,真气在经脉中一息百转地狂奔!   瞬间江云晚就闪到了百步之外,就像一只炸毛的猫。明明就站在旁边,她竟没有发现对方何时来的。   古怪的裹身黑衣,衣背在身后开叉,还有那顶古怪的高帽,绝不会认错……   “隐山……之主。”   “我更喜欢被称呼为,流浪者。真难为你能记住我,这才是我们的第三次相见吧?”   见到女子眼中闪过的一丝困惑,流浪者笑笑,“是啦,折山之礼那次相见时你神智不清,当然记不得了。但也多亏那次相见,才让我开始思考一些关于你的问题。”   “我不可能忘。”   江云晚双眼瞬间化作血红的蛇瞳,黑发无风自动。她之前明明检查过,西明湖周围没有一个人才对。   “你比我想象中的急迫,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如果要等一年那该多无趣,虽然彼时你来与此时你来没有区别。”   流浪者脸上白色的面具像是在笑,“是啊,你怎么会忘?”   像是在追忆过往,于是他轻轻拍了拍手,天空便有雷鸣,宛若曾经那个夜晚。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奔向有她的世界   雷声在云层中缓缓翻滚,流浪者在湖面上仰头,仿佛他从始至终都在那里站着。   “……你应该在东海才对。”隔着百步之外,那袭紫衣发出声音。   “是啊,人间大战刚刚结束,你判断无论修行界还是隐山都不会注意这里,今晚是你的最好时机。”流浪者收回视线,“真是聪明的女孩,这些年你的成长令我惊讶。不过想想你的本源,你的成长还远远不够。”   江云晚蹙眉,不解那句话的意思。   “就像宿命一般,对么?”   流浪者俯视着湖面中的倒影,“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是我们三个在这里,现在同样是我们三个在这里。这是我的一大杰作啊。”   望着冰冷如铁的女子,流浪者敞开了双手,像是一个欢迎仪式。   “那么,要来试试吗?”   话音刚落剑光就像风暴般冲过,江云晚出现在流浪者的身后。从见到对方第一眼她就进入前所未有的备战状态,每一息推演出上百种出手方式。   但即便这样蓄力已久的一击,在流浪者身上连褶皱都没有留下,反倒是她手中的剑不断泛起战栗的悲鸣。   撕裂声响中,江云晚肩头迸出尺高的血花,映衬着她惊愕的瞳孔。   惊愕并非因为体魄在交错间破裂, 而是她自身的异常。   数量对隐山之主没用,所以她未召出分身,而是将分身的真气全部收归本体爆发。但现在真气并未尽数回归,像是自己与分身间隔着雾。   隐山之主的手段么?   雷鸣在天空炸裂,流浪者终于转过身来,那张嵌入脸上的面具像是在温和地笑。   他抬起三根手指,“嗯,这样漂亮的姑娘应该得到优待,那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们见了三次面,你便有三十息时间可以尝试逃走,否则就只能任由我处置了。”   剑光再度暴涨,江云晚没有丝毫迟疑,朝着西明湖的南岸飞掠。   遮月步加上天海一剑,这一刻能穿越风暴的海燕都及不上女子,只看见一道闪电飞掠湖面,夜幕在她两旁迅速掠过。   “小剑仙的剑确实不错。”   黑衣黑帽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前方,仿佛他本来就站在那里。   湖面掀起惊涛骇浪,剑光强行翻身掉调头,甚至不敢撞在对方身上,几个呼吸间就越过了湖心。   “你还有二十息。”流浪者再度出现在前方,负手而立。   剑锋在湖面荡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这次江云晚调转方向的同时,身形瞬间分裂,数十上百道紫衣朝不同方向飞掠,像是胭脂盒打翻在镜面上。   镜花水月,这是她独门的幻术,过去总是藏掖,此刻一张张底牌尽数翻出。   这次拖延的时间长了些,但就在江云晚看到西岸的凉亭时,流浪者直接出现在她身前,对那些幻影根本视而不见,直接按向她的肩膀,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   咫尺天涯!   江云晚体表镀上了一层银光,薄薄的银光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流浪者碰到银光的手指都变慢。   凭借近乎毫厘的时间差,江云晚险之又险避过,宛若掠水的鹭鸟般倒退。   这是她从那位露家老祖学来的天元手段,过去一直有心无力,但转眼间她也快赶上露家老祖当年,在太兴城启神宫所展现的修为了。   ”你还有十息。”流浪者根本不做追赶,饶有兴趣地看着刚刚碰到银光的手指。   女子一只手将长剑刺入水面,另一只手则擎天举起。   她像是放弃了逃走,竟转守为攻!   天穹上的乌云翻滚如潮,转眼间便化作天魔形状,青紫色的电光仿佛铠甲。   天魔封镇!   她曾在妖国近距离看着承命妖皇施展,还听过另一位“妖皇”详细讲解,她是世上唯三熟悉这一式的,何况她也算大半个妖族。   但这样通天的手段又怎么会没有代价,女子眼角留下血泪,那根擎天的手指肌肤寸裂。   天魔也比不上承命妖皇所召的山岳大小,堪堪只有半个西明湖大小,从云中伸来的也只有一臂。   但已经足够了,天魔的大手压在流浪者身上,牢狱般锁住了那片区域。   忍受经脉撕裂般的疼痛,江云晚高举长剑过肩,无数纹路在湖面延伸,最后汇聚到她脚下。   那是她先前走过的轨迹,每一步都是一环,遮月步本就是用来走阵破阵的不世步法,只不过以前常被她用来逃命。   此刻便是整个西明湖作一剑,雄浑剑意激荡,那个水墨般的世界也随之荡漾。   天魔手臂还未消散,江云晚已经劈下长剑,声势甚至胜过之前的运河一剑,宛如用剑气补足了天魔一臂,黑白双臂宛若两座山峰砸在一处!   乌云和剑气搅作风暴,像是要将里面的一切都撕得粉碎,最后在刺耳的声响中缓缓消散。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西明湖平静下来,江云晚剧烈喘息。   流浪者悄然出现在她身后,身上仍旧一丝褶皱都没有,像是散了个步回来,脸上似笑非笑。   刚刚江云晚施展的每一式,寻常修士得其一便是造化,而在三十息内尽出,已是她修道至今的巅峰之力,却依旧无法伤对方分毫。   “你的时间到了。”   江云晚点点头,“但是已经足够了。”   整个湖岸光芒大放,从萤火虫夜景变成了无边光焰。   玉碟、幢幡、白骨圭简……一个个秘仪之物浮空,经过几十息的拖延,另一座大阵围绕西明湖启动!   光焰化作上百个巨形法尺,棱形六面刻满了日月星宿与三星南斗,它们带着莫大法度,横越湖面暴冲而来。   所有虚幻法尺都钉在流浪者身上,仿佛湖面上开出一朵瑰丽的花,以流浪者为花芯,法尺为花瓣,法尺之内寸步不可动!   森罗法咒之八十七,天尺明典。   这是她目前所掌握品阶最高的禁锢大阵,也是她先前就一同布好的大阵,作为预防的后手,却没想到迎来了隐山之主这样的敌人。   她从没奢望过一个法阵能重创流浪者,正如她从未奢望过能够逃走,刚刚种种拼搏都不过是为拖延出阵法启动的时间,来换取流浪者被禁锢的片刻。   片刻就足够了。   青龙骨刃劈过湖面,整片倒影中的世界动荡起来,仿佛天地开辟。   江云晚纵身一跃,却并非落入水中,而是落入倒影中,落入那个黑白混沌的世界。   她奔向了那个,有她在的世界。 第一百二十八章 湖中有湖   黑与白混沌一片,这里没有天与地的区分,像是还未开辟的鸿蒙,又像是被颜色代替了水的大海。   剑光向下斩开大海,江云晚飞速下潜,眉头却深深皱起。   这速度并非她的极限,但她不明所以地变慢了,本来真气在经脉中奔涌如江河,现在却像是河底多了许多泥沙。   就算刚刚不顾一切出手了三十息,但她也收拢两个分身的真气,本不该如此……   果然哪里有问题么,刚刚开战时便觉得真气不畅。记得离开庐堰州那段时间也有此感,但已查明是屡次使用禁忌的力量,陆府受到了冲击,应该已经平稳自愈了才对。   头顶忽然传来闷响,又有人进入了这个世界。   流浪者竟然只被禁锢了一瞬?!   根本没有停下或回看的念头,江云晚不顾经脉如焚,全力朝光柱飞掠。   已经远远能看见那道光柱了,金色的光柱通天彻地,仿佛整个混沌世界的中心。而充当这个世界基石的,是那块巨大如城的黄金鳞片,只是隔着混沌的运气看不真切。   而身后的动静持续不断,显然是流浪者在追来。   距离光柱只剩百丈了。   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江云晚已经能看清楚光柱里的情景,青衣女子在里面安静闭着眼睛。或许是光柱的映射,女子体表还镀着层模糊的流光。   光柱仿佛真的是块巨大琥珀,将停滞的时间封存,一切都还是她当年离开时的样子。里面的女子像是在平静沉睡。让她想起听过的睡美人故事。   但她不是故事中的王子,没有泪水也没有什么话语,她是带着刀的公主,要把这一切都劈开。   青龙骨刃在手,江云晚隔着十丈劈去,这才是她养了多年的一剑。   来得及!   青龙骨刃撞在了光柱上,整个混沌世界都寂静了一瞬。   下一刻无数裂帛声响起,裂痕自撞击处绽放,随即往无线广域延伸,就像一张通天彻地的蛛网。   青衣女子的身影,也被裂痕折射得七零八落,整个世界像是凌乱而诡谲的画。   随即青龙骨刃上的阵纹亮起,整个骨刃岩浆般流淌出手,往这个世界的深处落去。那是她设计的阵法正在起效,骨刃会找到那块鳞片,成为一个特殊的符剑。   江云晚轻轻抚摸光柱,像是要抚摸后面的那张睡颜,依旧是她熟悉的那张脸,就像秋天时的西明湖。   清风拂眼,碧波荡心,一如初见。   钱塘缺月阁宗主,唐湖。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昏着不醒呢。”   江云晚轻笑,但她随即毫无留恋地转身,迎面来时的方向。   果然是流浪者闯了进来,但并非想象中的追赶,他反而背着双手,在虚空中悠闲而来,像是踩着一道透明向下的阶梯,每一步都踩在江云晚心头,倒像是在放任江云晚行动。   但江云晚没有迟疑,她的长发无风自动,两种力量正在心神牵引中融汇,就像天与地的冲撞。   在湖面上她便想好了,想要救出唐湖只是打破壁垒还不够,流浪者尽可以守株待兔,没人是他的对手。   除了那个妖魔。   即便那个妖魔也不是对手,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间,这期间唐湖便会被送走,避免被流浪者伤害。   或者被妖魔化的她自己伤害。   这才是计划的最后一环,无论她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整个混沌世界在动荡,面对那位隐山之主,江云晚挡在了即将破碎的通天光柱前。   “你本有机会逃走。”流浪者悠闲说道。   “我已经逃了很多年了。”   可女子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猛然吐出鲜血,比鲜血更红的蛇瞳凝住。   妖魔化失败了。   两种力量并没有受控运转,反而在体内暴走。   真气就像决堤的江河,陆府天地则成了千疮百孔的堤坝。根本不需要内潜,她已经看到陆府中那个朱雀与剑痕构成的封印,在狂风暴雨中消散,妖气沧海的底部涌动,像是有个恶鬼即将冲出。   “百魅……”   是百魅造成了自己体内的失控,屡次妖魔化的力量不仅冲击了陆府,也动荡了那个封禁……   但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流浪者已经走到了两丈外,即便无法妖魔化,江云晚也直接迎了上去。   “砰。”流浪者朝江云晚一指,口中发出拟声词。   江云晚双膝同时扭曲,尽管没有伤口,她却听到了骨骼的哀鸣。   根本不管撕裂般的痛苦,江云晚直接荡开长剑攻去,剑光浩荡如海。   可一只强力的手扼住了她。   流浪者不知如何穿过了剑光,直接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呼吸都困难。   “慢慢呼吸,对,我这样只是为了避免再伤你。”流浪者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真是愚蠢,那是幽魂不过是团妖气,她就像你的臣子,本该像条狗一样跪在你面前,现在却能喧宾夺主。”   男人摇了摇头,无视江云晚的挣扎,恨铁不成钢般地摇了摇头,“因果,因果……”   江云晚被扼着脖子举起,鲜血溢出牙缝,“这便是……你不阻止我的原因么?因为……看到了这层因果?”   “小孩子过家家般的东西,这算什么因果。”流浪者低头去看。   江云晚也低头去看,云气已经彻底散开,让她能看到这个世界底部,那里有块横亘一切的巨鳞,就像撑起世界的地基。   但并非记忆中的黄金色泽,巨鳞呈现出死灰般的色泽,像是生命快要流失殆尽。   “这才是真正的因果,当我看到那条起自四年前的因果之线,连我都觉得惊讶。”流浪者也俯瞰着死灰巨鳞,只是语气有些复杂。神明的力量当然不会无故消散,只能是转移到了别处。   根本不再需要青龙骨刃去镇压,光柱上的裂纹直接蔓延到了巨鳞上,就像有个巨人踩上去了一脚。   遍布巨鳞的裂缝中,丝丝缕缕的黑气野草般冒出,巨鳞下像是藏着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那是……什么……”江云晚问。   “深渊。”流浪者微笑。   整个世界的混沌忽然停滞,让江云晚的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巨鳞瞬间崩裂,其上的光柱也寸寸碎裂,一同化作齑粉。无边的黑暗从巨鳞下喷涌,黑色的风暴席卷一切,火山般向上喷发而来。   江云晚惊恐地转身,青衣女子静静悬浮在那里,破碎的光柱正以其为中心塌陷。   她涨红了脸,使出所有力气伸手,却仍旧差了毫厘。   下一刻黑暗呼啸而过,将所有的画面和声音都吞没,包括那袭青色的身影。   连带江云晚口中的嘶吼。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受难   深夜,钱塘。   巨鸣响彻黑夜,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但旋即都只能在原地战栗。磅礴的气息横扫而过,犹如一只巨兽伏在城上,每根利爪都是刑罚的剑,却又煌煌如同万古光明。   少数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的人,他们靠近窗旁,刚好能看到夜里的变化。城南方向出现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座山压在那里。   那确实是座山。   城南的地貌已经改变,围绕着西明湖整个拱起,没有什么土石崩裂,而是地表被某种伟大的力量扭曲了,柳树在陡峭的斜坡上摆动,宛若大地深处在胎动。   而拱起的顶端整个西明湖都消失了,并非是湖水被震出或蒸发,就像图画上被抹去的一笔,巨大而深邃的黑洞取而代之。   此刻看向钱塘城南,就像一个巨大的火山忽然钻出大地,直冲天穹。   漆黑的身影悠悠升出火山口。   流浪者在空中眺望,从山坡到山脚下还有些锋锐的碎片,虚幻的金色来自光柱,实质的死灰来自巨鳞。   它们被深渊爆发冲出到外面,此刻都在缓缓消散,而碎片中并没有一道青衣身影。   “无缘承受神明的遗泽,已经在爆发中湮灭了吗?”   不过那位宗主不值一提,他复又望向手中扼着的女子。   整个混沌世界都在深渊的喷发中毁灭了,江云晚被流浪者擒住倒是丝毫未损,只是此刻女子的脸上毫无血色,虚弱的双瞳仿佛寂灭。   “消失了……不不!”江云晚摇头,低声咆哮,“她还活着,她一定还在人间的某个角落等着我。”   “自欺欺人何等可悲,世上人因情爱而降生,也为情爱所耽,而你本是最不该如此的人。”流浪者摇头。   江云晚冷冷笑着,仍强打起精神,瞥向身下。山顶像是空旷的深井,底部是无尽的黑暗,那是混沌世界来到了现实,又像是通道一般连接着某处。   “那里……是什么?”   “深渊。”   “有没有更通俗易懂的解释啊……”江云晚窒息着发笑。   “那么换句话说吧。”流浪者一字一顿,“那是第一百一十八座启神宫,真正的最后一座。”   江云晚眼瞳倏然收缩如针。   流浪者话音刚落,下方整个山口震动起来,仿佛行将喷发的火山,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江云晚终于看清楚山洞深处,那是无数黑暗在翻涌,又像是漆黑的淤泥,刚刚爆发的深渊便是这些黑泥。   “嗯,你在想人间只有一百一十七座启神宫,那片巨鳞又已破碎,钱塘的后天启神宫便也算毁了,哪里来的第一百一十八座?但是你和天下各宗都犯了个错误。”流浪者顿了顿,“谁说一个地方只能有一座启神宫呢?”   雷光在乌云中蔓延,照亮了江云晚惨白的神色。   是啦,自己被这座后天启神宫限制了思绪,如果三年前地脉巨变中,钱塘下面亦有座启神宫生成,两座启神宫重叠,气息也会被混淆掩盖。   那么从西北到东海,整个人间都是掩饰,这里才是真正的决战之地?   “神明的巨鳞就是分隔两座启神宫的界限,你的那位宗主,大概没想到几年前以身封禁此处时,会顺带封了几年后的另一座启神宫。”流浪者说。   江云晚呼吸一滞,“从始至终,你都在等着此处被打破?”   “只答对了一半。”流浪者低头,“我自己也可以做些尝试,虽然比较费力就是了,我在这里等着的……”   破风声忽然响起,江云晚并指成剑,裹着上百道剑气直刺流浪者的咽喉。   百折剑不知被打落到了哪里,几番对话便是为了这一刻,经脉被她近乎压榨到破碎,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但流浪者眼睛都不抬,挥手便折了所有剑气,又是隔空随意点了几指,江云晚只觉得被万剑洞穿,噬心裂髓的痛苦让她近乎意识涣散。   “真是毒蛇一样的性子啊,我可是一直尽量避免伤你,要知道捏着一只蚂蚁而不捏死可是件很难的事啊。”   江云晚已无力回答,而流浪者仍如舞台上的歌者,抑扬顿挫。   “那么让我来继续评判你的回答,你只是答对了一半。隐山伤亡过半,近乎毁灭,我只是为了等在这里么?”流浪者推开江云晚,“不,我是在等你。”   又是个狂风雷暴之夜,江云晚像是比身上的紫衣还轻,无力地向后飘飞。流浪者只是一指,狂风便在女子背后凝结为一个巨大的十字,上面缠满紫色的雷霆,就像一张刑架,将女子缚在了山口上的高空。   流浪者俯看着深井底部的黑暗,无尽的黑泥缓缓上浮,就像要吞噬一切。   “还是太慢了些。”   流浪者忽然抚平衣服,摆正衣襟,宛若一名虔信者。他朝天穹招手,一道雷霆赫然落在手中,形如青紫色的长枪。   男人手持雷霆长枪,朝着空中的江云晚躬身行礼,一手抚胸一手背后,就像朝拜一般。   “请原谅我一路而来的粗鄙,懵懂带来了太多的反抗,而整个人间都已经等不及了。”流浪者低声笑着,“真正的虔诚,才能帮您带来真正的醒觉。”   流浪者忽然起身,雷霆长枪暴射而出,贯穿江云晚的侧腹,让本来已快要昏迷的女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大量鲜血从伤口溢出,遥遥坠入深井,融入翻滚的黑暗中。无尽的黑暗沸腾起来,从缓慢蠕动化作了沧海狂潮。   “直到现在,还看不清楚自己的本源么?不知道自己是何等伟大的存在。”流浪者望着十字架放声道。   十字架山的女子有气无力,乌云在她背后堆积如山,就像一幅画的背景,画中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雷霆束缚在十字架上,宛若受难一般,唯独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戴着面具的男人。   流浪者忽然张开双臂,天风在他身后浩荡,让他的声音也浩荡起来。   “那么,请容我向您介绍这柄枪,其定名为,朗基奴斯。”   随着江云晚的鲜血泻下,整座山跟着震动起来。   然后整个人间都震动起来。 第一百三十章 古老的礼赞   淮右道东侧,夜色深沉如水,荒村中点点灯火,驱散淡淡的血腥味。   萧奉之站在罗刹祠中,灯火旁的剪影身长如玉。向檐下的台阶望去,女子背影清雅,不加修饰的长发如同绸缎。   以前很多年,他都看着这道背影。又有很多年,他再没看过这道背影。   萧奉之取下半截蜡烛,简单做了个烛台,也到台阶坐下。只是不着痕迹的,他和白虹坐在两端,中间隔着燃烧的烛台,烛台的光晕中隐约能看到殿中护法神将的脸。   “师姐,让大家休息吧,我的人会接替守卫周边险要的。”萧奉之说。   先前祠堂前的大战惨烈收场,白虹受了重伤,隐山两名山卫同样代价不小。但他们在见到事不可为后,便都强拼着离开了,留下荒村中的隐山众们受诛。   “那算是不周山的轮换接替,还是萧周皇氏的援手呢?”白虹望着夜幕。   “都不是。”萧奉之回答,“我已经不是不周山弟子了,离开太兴城后我也是以个人身份在世间行走。”   “不是不周山弟子,还能叫我师姐么?”白虹淡淡道。   萧奉之一窒,盯着膝盖处的布料,“那,白……白……”   白虹扑哧一声笑出来。   “师姐,几年不见,就不要再捉弄我了。”萧奉之无奈道。   “那老实告诉我,你是通过谁参与到这场局中的?”   “现在的金光峰主,比以前的顺眼很多。”   “这样啊。”白虹微笑,“你立下这样的功劳,没想过敲修行界一把竹杠吗?”   “或许,会让提灯人自成一派,在修行界正式登堂入室吧。”萧奉之撑脸笑着,“这些年我可是攒下了不少家底。”   “真正的实话呢?”白虹平静问道。   萧奉之沉默片刻,“成立提灯人,是想让其成为师傅手中的一把刀,另外,或许能帮师傅打破擎天峰的诅咒轮回。”   “担心有一天我们这一代也会都去了,只留下小师妹?”   “算是吧,作为小师弟时就够让人担心了,成为小师妹就更让人放不下了。”萧奉之笑。   “是啊,小师妹还没长大,又那么可爱。”白虹也笑了,“那你的人还是改改名字吧,近些年有个照命人也要光照人间命。”   “大致知道一些,但我不太喜欢那个高唐世家,他们的光照人间命,似乎藏着别的味道。”萧奉之皱眉。   白虹点点头,两人间忽然安静下来,若非夜云阴沉,便是一派各自数星星的架势。   “师姐。”萧奉之忽然开口,“我若是这次不来找你,你会永远都不来看我吗?”   白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对方。   “为什么不来看我呢?”萧奉之又问。   “即便你不做皇帝,但你仍然是萧氏的明珠。”白虹终于开口,“总有一天萧氏不会接受,世人也不会接受,他们大概会害怕吧。”   “我不在意这些。”   “但我是你师姐,总要帮你操心些。”白虹转头,两人终于对视,沉默中谁也没有收回视线。   良久,萧奉之落败一般,低头轻笑,“还是像以前那样啊,我不像千阳那样年幼上山,但总让师姐照顾。”   世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河,将这样那样的人隔开。   “师姐,你如今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么?”   还是一个……   白虹没有回答。   清脆的声响忽然在殿中回荡,打破了檐下的寂静,两人一同回头望去。   只见那尊灯火中的神将,脸上一块石片剥落,犹如泪水掉落,破口中黑暗仿佛涌动一般。   这尊守护伽蓝千万年的神将,终于镇守不住人间,在黑暗的夜中寂灭。   那确实是黑暗在涌动。   无尽黑暗冲天而起,仿佛幽冥的泉眼爆发,成为接天连起的巨柱,崩裂的石像倒在大殿中。   煌煌气息横扫荒村,几乎所有修士都倒在地上,狂风卷着阴雷。   台阶两人刚刚站起,黑暗已经席卷而来,沿途的一切都被吞噬,那绝非日人力可抵挡,仿佛灭世之潮。   “师姐!”   萧奉之刚要把白虹拉在身后,可白虹已经闪在他身前,朝黑暗的潮水抬手,带着冷冽决然的眼神。   师姐,你如今究竟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还是一个……   白虹用举止给出了答案,萧奉之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那不是保护小孩子的眼神,仿佛背后是她的东西,没谁可以侵犯。   但萧奉之也从未如此刻这般,不想要这个答案。   血色长河骤然在园中爆发,华服般裹在白虹身上,她的身形在血色中变化,她的声音比万年的冰霜还要寒冷。   “滚开。”血河中的生灵朝黑暗说道,沛莫能御的力量自血河中涌出。   森然声响中,祠堂中的罗刹像竟然转过身来,正对白虹的方位。   这一刻整个人间,凡还有隐蔽的罗刹祭祀之所,罗刹神像皆自行移转,面朝淮右道的方位,仿佛这种受香火供奉的生灵终于从北冥回到人间。   荒村中所有修士都倒在地上,仿佛天空压在身上,毛孔和七窍都在流血。   角落里田薰勉强抬起头来,望着罗刹祠的方向,漆黑的天柱自那里扩张,可血河宛若一只大手,竟然强行挡住了天柱。   “白……峰主……”   可是撼天谈何易,血河之上随即遍布裂痕。   整个人间的那些罗刹像,也同时遍布裂痕,似乎这种生灵才返人间,便又要消失于人间。   不止是淮右道的荒村,整个人间不断有泥沼般的黑暗喷涌,直冲天穹。   东海之上,崩裂的云舟在天空坠落。   西南一角,某处卫所被彻底吞没   江南道,整个紫阳府大震,八方城墙开裂……   那些死里逃生的修士们都恍然若梦,明明已经得胜,为何转瞬成空。   数十座黑柱冲入天穹,那个才落下不久的巨大“敕”字正在破碎。   而更令人悚然的是,那些黑暗似乎才是开始,一座座天柱之下大地深处,不断有嘶吼声传来,且听起来越来越近,仿佛地狱中的恶鬼正在爬出。   整个人间摇摇欲坠。   ……   钱塘,南城。   狂乱的天风在火山口呼啸,黑帽黑衣的身影悬空而立,纸浆般的面具上像是在笑。   这里是人间极东,向西便能望见一道道漆黑天柱,一直蔓延到天尽头。   “能孕育出神眷一族的黑暗,如何能轻易抵挡。”   这些黑暗深藏于大地的深处,过去即便有启神宫爆发也不会出现,但此刻启神宫都躁动起来,因为它们品尝到了那缕血味,犹如天启。   几乎整个隐山被舍弃,人间所有势力都被钳制在各处,连那最锋利的两柄剑都被调走,便是为了这一刻。   这才是壮士断腕。   流浪者回头望向浮空的十字架,女子双手无力地被吊起,脸色素绢一样惨白,雷霆长枪已经消失,只有侧腹的伤口还在一点点淌血。   “是在想,为何我要等到今夜吗?我完全可以把你早些带来。”他对江云晚的语气变了,仿佛自己是辛劳的辅政大臣,面对着不懂事的年幼的王,“我当然是在等,所有启神宫被连接到一起。”   修行界以一百一十七组符剑写就一个“敕”字,完备时便像一张大网,能从地脉上完成绝世封镇。   但是当还有一座启神宫遗漏在外时,这张大网便成了导火的索。钱塘被点燃,整个人间便都燃烧起来。   “中枢符剑……是故意被夺回的?”江云晚竭力撑着最后一丝清醒。   “我从历史中学到的教训,便是一座启神宫爆发可以被镇压,几座几十座对修行界也不是问题,那便借他们的手点燃整个人间好了。”流浪者摇头,“修行界表的现确实已经很惊人了,他们没有败给我,而是败给了历史。他们对这世间的真实了解太少,无论启神宫,还是太古。这个人间,从来都是隐藏在夜幕中的深渊。”   “还……没有结束……”   “确实没有结束,本来的布局只到于此,直到我看到了……”流浪者笑着顿了顿,“那么便让一切都来到结局吧,这才算足够。”   “神明……永远无法出来,一定……”江云晚近乎昏厥。   “不,神明已经行走在人间,我只需要去唤醒……虽然有些粗鲁,不过她苏醒后一定会谅解。”   十字架在空中解体,江云晚自高空坠落,落入山口,落在那片翻涌的泥海上,却并没有沉入。   万千雷霆忽然自云端垂下,神圣浩瀚的气息自山口中升腾,那袭紫衣让整片黑暗沸腾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宛若巍峨群山,宛若无垠沧海,宛若天地万象,宛若……   这人间的一切!!   流浪者扶正头顶的黑色礼帽,在狂风俯视山中,背后开叉的贴身衣摆摇动。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他的声音仿佛吟唱,像首古老的礼赞诗,随着风雷一同作响,让整个人间震颤。   狂暴的夜幕中,他用手轻点过双肩和额头等处,低头诵念。   “哈利路亚。”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请   整个人间处处在死人。   北地的莽莽山中,山民们看到了天尽头的黑柱,即便他们不通修为,也知道浩劫要来了。他们收拾行囊慌不择路,可这里已经是荒僻山野,天地大劫前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在北地更远离俗世的一角,沉重的钟声回荡在青山中,可比起天地间的景象又是那样无力。   青山一角的小院,人间的动乱已经侵入这里的平静,狂风折断树枝,落花无力地卷着。   唯独小院尽头的屋顶,那尊巨大的卯榫仍旧在稳定转着,夜幕是其底色,星光流淌成无数道纹,每次转动间都发出轰鸣声响。   但忽然间卯榫停了,院中的狂风也停了。不知什么时候,卯榫上缺了的一角已经被补足,呈现出圆满无穷之意。   “天道无常,天道有常,缘是如此……”   房间中的声音无比疲惫,像是穿越千万年岁月而来。但再听去却又带着一丝释然,仿佛迟迟不肯落下的脚,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原是如此。”   房门打开,面容仍旧清新年轻的儒士从里面走出,可是两鬓斑白远胜过往,像是在封闭的房中历经风霜。   陈未抬手,屋顶的卯榫化作星光落下,被他攥在手中。   名为柔柔的女冠守护小院树下,她看到陈未出关,呆楞片刻后,指着山外的天地泪眼涟涟,“陈未先生,出大事了,好像来不及了……”   天边黑柱直冲云霄,而在黑柱底部,隐隐已经能看到金光,似乎黑暗之后便是光明涌出,带着宏大神圣的意味。   没有光明,又哪里来的黑暗。   但从未有光明让她如此恐惧,她也是跟随天衍师兄多年的,模糊知道当那些光明淹没人间时,一切都会结束了,但看起来就在眼前,已经来不及了。   人间到处都在死人,但现在整个人间都在死去。   “请转告你师兄,我已经算到了最后。还有他的卦不能算尽,否则势必早尽,人间还需要他。还有你或可多修习一二,有空便去天南走走,未来某天说不定会有用。”   陈未到女冠身边,又轻声交代了几句话,让女冠愣在那里。末了擦肩而过时,陈未温和笑着,“这段时间,多谢正歌山了。”   柔柔终于缓过神来,可再转过身来,男人已经消失在落花中。   “陈未先生……”   天风朔朔,男人一步便走出正歌山,高立风天之上,群山万壑在他脚下。   放眼能看到人间的漆黑天柱,天穹被撑得像是屋顶,但陈未不为所动,而是望向西南。   那里是不周山的方向,有座名叫擎天峰的险峰,峰中正殿没有牌位,一个玄门正宗的“玄”字便代表了列代先人。   “不肖弟子陈未,今日要做愧对师门之事,亦要愧为人师了。”   陈未在天穹合手行礼,“请!”   数千里之外,莲花般的群峰中,那座离天三尺的险峰忽然摇晃起来,整片不周山山脉都随着震荡,仿佛君王出征群将呼喝。   在所有留守弟子目瞪口呆中,擎天峰自山腹而断拔地而起,犹如开天的利剑,穿云而去。   ……   一座座漆黑天柱冲击云层,天穹像是冒出无数泉眼的水面,层层波纹以州府为跨度冲撞,于是整个人间都震荡起来。   地表高耸如山,霸占了钱塘整个南城,空旷的深口中,江云晚漂浮在黑暗上,上方的山壁却有无限光明流淌。   她似乎有着让黑暗与光明都狂暴起来的特质,又或者无论黑暗还是光明,都在她身上找到了归宿,像是要回归源头。   因为失血,她的肤色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白,红尘潋滟的气息减弱。乌发批散,此刻她就像壁画中的仙神,带着远离俗世的圣洁。   但实际上她痛苦而无力,甚至感觉不到时间变化,仿佛已经一个人被丢在这里十年百年,这里是被世界抛弃的尽头。   她身下的黑泥拱起,上面阳刻出从为现于世的文字,犹如一座宏大的祭坛,便也只会有宏大的新生。   祭坛上黑暗从她四肢蔓延,覆盖向浮凸曼妙的躯体,江云晚感觉自己正在被吞噬,又像是在被孕育。   不止是身躯,她的意识也像是在被吞噬。不,更像是一场不由自主的蜕变,就像妖魔化时的感觉,只是比那种潜移默化强烈百倍。   一幕幕光影在她眼前伤过,那是天地初开,那是日月星辰。   或许若非她有过几次妖魔化的经历,现在便已经失控了。   “这里……为什么……会这样?”   女子望着山口外的身影,声音近乎呢喃,但直到这个时刻她仍然竭力思考。   “你仍不知道自己身具什么吗?”山口外的流浪者低头。   “血脉……神明之力么……”   “还在想破局之法?那便怨恨自己吧,你便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那个女人在你的手上湮灭。”流浪者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失望。   “不是……”女子嘴唇颤抖,祭坛上的黑暗突飞猛进,近乎吞没她的半身。   山口之上,流浪者虽然语气轻松,手指却在背后轻动。   速度还是太慢,女子能抵抗到现在是他未想到的,但这时候他做不了什么了。   那便只能由别人来做。   流浪者不再去看这盛大的诞生祭,他面朝西方,望着逐渐崩毁的世界,像是在等什么人,前方万千雷霆像是倒悬在天空的森林。   “这才是末日的应景,这种时刻应该带一只乐队来,教他们演奏第九交响曲,来赞美世界的命运。”流浪者轻哼着无名的小调。   但忽然间剧烈的声响轰鸣,从极远方极快而来,如海的雷鸣都被压过。   云层骤然被一座庞然大物划开,巨大的黑影覆盖整个南城——那是一座悬在天空的山峰。   山峰大半都淹没在乌云中,雷霆在山腰涌动,百姓们惊惧地看着这天罚般的一幕。   但在流浪者眼中,那座擎天之峰根本不重要,山峰底部蚂蚁般的黑点才是他在等的。   “陈未!”流浪者近乎高歌,“恭喜你,找到了源头!”   陈未就在阴影中,他手托擎天峰,跨越半个人间而来,布衣随风而动。   曾经东海之上,林琅以敕令请出了最后一柄中枢符剑,而陈未一字便请来了整座擎天峰。   “陈未,我一直在等你,知道你一定会来!”流浪者咆哮般欢呼,“三年前在不周山,我看到了那些,你也一定看到了。所以我三年来找了很多地方去探寻,你也一定找了很多地方!”   “是,从万古到如今,从碧落到黄泉,从不周山到人间每一个角落。”片刻后天空传来回答,清淡却压过了风雷。   “没错!所以你就算慢一些,也一定会推算到这一步。就算你潜意识中再不愿意,也总会看到真相。”流浪者踩着下方几乎要起舞,“加冕仪式就要结束了,现在你还有机会拯救人间,但你愿意承受这个代价吗?”   高空中没有回应,只有雷霆在云层中闷响。   江云晚沉浸在黑暗中的祭坛,艰难维持着清醒,迷糊地看到了空中熟悉的山峰和熟悉的人。   她近乎下意识地呼喊,就像小时候每次生病难受时,呼喊坐在床边的身影。而她此刻就像小时候生病一样,痛苦而无助。   “师傅。”   但是高空中仍然没有传来回应。   她从小到大叫了无数声师傅,这是对方第一次没有回答,她甚至看不清师傅的人脸。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擎天峰的师徒(上)   漫长黑夜已不再单调,隐约能看到天边的光芒。人间数十座黑柱撑天,但有诸多光明从底部喷薄,宛如泉涌。   且光明已经吞没到天柱大半,从未有光明如此令人恐惧,即便它在照亮长夜。   没有时间了。   当光明彻底照亮人间时,人间便也只剩下光明了。   “师傅……”   仿佛碍于悬空高峰的威压,狂风和雷霆都被压开,只有女子的小小声音在回荡。从几年前开始,这是她和师傅第一次相见,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天穹仍旧没有回答,下一刻山峰倒悬,压破层层天云,直朝大地而来,犹如自天穹而来的剑。   但剑锋不是朝着流浪者,而是朝着山口深处的江云晚,而流浪者竟朝擎天峰抬起一根手指阻拦。   一人要杀,一人要守,只是攻守异势。   狂暴的力量凭空升起,山峰前端摩擦出庞大的火色圆障,刺耳声响压过了雷霆。   半段山峰随即断裂,又在天空碎成几段,就如节节被掰断的竹子,“竹节”们如同小城飞出,还未落下就在空中化作了齑粉。   不仅仅是碎块,山峰从外围开始削减,天空下起石屑的暴雨,很快就不及南城粗细。   而同时山峰也已经到了,阴影覆盖整个南城,流浪者就像要被狂风吹走的一张薄纸。   但他忽然放下了手,任由山峰自身旁呼啸而过,凌厉钉向江云晚。   很好,就是这样。   此刻杀了自己也于事无补,陈未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哪怕杀了自己的弟子,也要拯救人间。   他从没想过真正去阻止,也不怕江云晚被杀,这番阻拦倒不如说是帮陈未确定决心。   就像整个修行界败给他的原因一般,他是太古而来的幽魂,掌握着世界的真实。祭坛上江云晚绝不会死,陈未为了人间的一击只会给她带来绝望,让她放弃自己。   那么根本不需要等待那些启神宫推进,江云晚放弃自己的时刻,光明便会降临人间,那就是他想要的加速。   流浪者面具上仿佛在笑,他转身望着长龙般的山峰刺入深渊,女子像是要被碾死的蚁虫,在他眼中这却是场盛大的加冕仪式。   “你必降临,像雨降在已割的草地上,如甘霖滋润田地。”流浪者轻声吟唱。   像是漫天狂风被挤压下来,江云晚乌发缭乱,望着视野一瞬间被山石占据,上面每块石头都看得清楚。   即便被流浪者从中截断,那也是她最熟悉的擎天峰,此刻却带来凛冽的杀机。推着山峰而来的也是她最熟悉的人,但对方此刻神色却像是坚铁。   呆楞片刻后,江云晚露出释然神色。   刚刚她便已经猜到了,不管为何自己确实成了人间毁灭的源头,师傅当然该这样做,给她自主抉择也是如此   擎天峰门人也就该这样做,擎天峰便是这样守护了人间千年万年。   可是,可是……再情愿还是有些委屈。就好比小时候生病躺在床上,师傅不在身边反而离开,自己一个人听着外面风狂雨乱那样。   “师傅。”   江云晚闭上了眼睛。   没错,就这样就好,只是有些委屈。   只是,有些遗憾……   轰然声响中,降魔杵与她擦肩而过,直撞向高耸祭坛的底部,让江云晚愣在那里。   “陈未?!”流浪者倏然闪现在祭坛底部,再次朝山峰抬起手,脸上还带着困惑。   但转瞬困惑变为惊愕,他明白了陈未要做什么,继而变得愤怒。他的手中放出万千光华,蛛网般束缚降魔杵,且继续往末端的陈未奔去。   那是无比冰冷的光明,仿佛能带走所有生机,被波及的山石都在风化。   他是神明的代言人,此刻仿佛代行权柄。   “陈未,你心心念念的人间就要毁了,你竟然还在为一个人心软!”   “可她也是我心心念念的弟子啊。”   擎天峰尾端发出清淡声音,但随即磅礴的气机升腾,山峰外围层层剥落,里面露出的山石横越光明而不风化。   整座山峰剥离成了楔子状,上面无数赤红的道文流淌,看起来就像根降魔杵。   这是有史来最宏伟的降魔杵,以擎天峰的山芯铸成,也不知是早就铸好藏在峰中,还是陈未路上所铸。   光华越过整个降魔杵,陈未无论衣袖还是血肉,被光华波及处都变得苍白虚无,但他根本不为所动。   流浪者身前的光华被一瞬贯穿。   “陈未!”   轰鸣声响中,流浪者被凿入祭坛底部,整座漆黑的祭坛轰裂。   轰裂的同一瞬间,陈未已经闪现到祭坛上,拉起江云晚。   “走吧。”能听到一如多年来的温和笑声。   整根降魔杵插入黑暗之海,陈未带着江云晚沿降魔杵向上飞掠。在他们的身后,祭坛彻底轰开,黑暗犹如海啸般向上飚起,这座火山迎来了第二次喷发。   流浪者的身影也消失了,大概湮灭在了陈未的舍命一击中。   “师傅……”   江云晚终于反应过来,她以为师傅来杀她,但师傅却是来救她旳。她以为师傅心中擎天峰最重,可为救她,师傅把整座擎天峰铸成了降魔杵。   “不要怕,也不要回头。”   江云晚不用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背后的呼啸如同恶鬼嘶吼,又如神佛们口诵梵咒而来。   万千道黑泥自海面钻出,顺着降魔杵剿杀而来。它们如同地狱而来的活物,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江云晚看着身前,陈未肩头的一块正在缓缓碎裂,仿佛那里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在死亡。   不仅是肩头,还有身躯各角也是如此,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重伤,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痛苦。   “对不起,师傅,我身上有神明之力,是我的错……”江云晚虚弱道。   “隐山之主打开这里的方式不止一个,修行界输掉了人间之战,隐山之主也会有很多方法造就这个局面。”陈未头也不回,带着江云晚躲闪飞掠,“隐山之主只是想利用你达成更多,工具没有对错。”   身下黑暗如潮,头顶光明如山,男人在中间只是平淡笑着。   “我们这些大人的错,怎么能让你这个孩子来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擎天峰的师徒(下)   光明在石壁上荡漾,万千道黑泥自背后袭来,如同蟒蛟飞出沧海。它们围绕降魔杵绞缠,所经之处空间都动荡起来。   而万千黑影中,两道小小的身影从降魔杵向上飞纵,就像是被蟒蛟追逐的龙珠。   而实际上是陈未一个人在步罡踩斗,江云晚虚弱不堪,就像陈未在拉着一袭轻飘飘的纱裙。   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江云晚能感觉自己的神明之力还在起效,世间上百座启神宫正在加速。   不止是那些追来的万千蟒蛟,江云晚的背后还有黑泥黏着,是蟒蛟中最粗的一条,连通着自己和破碎的祭坛,似乎带着万钧的力量,不知道师傅是怎样将自己从祭坛摘下的。   又一道蟒蛟终于追上,重重朝江云晚拍来,但陈未仿佛未卜先知,把江云晚拉到一旁。蟒蛟拍在他的背上,发出玄铁开裂般的声音。   而向上望去,距离山口还很遥远。这些泥沼般的黑暗显然不是人间之物,师傅也难以处理。他还违背了擎天峰万年道统,正带着自己逃离。   “师傅,不要管我了,你还要去拯救人间……”   江云晚虚弱地摇头,她的背后附着有无边黑暗,严重拉慢了速度,会把两人都拖死在这里。   但是已经足够了,从被师傅拉起时,她那一点点的委屈也烟消云散了。   “我一生只收了四个弟子,但并非随心而为,是很多年前就定好的。”陈未忽然说。   江云晚浑浑噩噩地听着,不明白师傅怎么提起这个。   “我当年在太兴城遇到了你三师兄,知道他有法通天地的潜力,后来果然没让我失望。我又从北冥带回你二师姐,守护人间不止要靠人族。还有你大师兄……”陈未顿了顿,“人间剑仙本该有三位。”   “我不像擎天峰列代祖师,收的徒弟很少,但每个都在某个领域天赋异禀,因为我要走与前人不同的路。我把他们当作刀剑,当作工具,来打与神明的这一战。”   江云晚神色迷茫,但她知道,师傅对师兄师姐们绝非单纯当作工具。   “唯独对你,是不同的。”   陈未的速度再次加快,拉着江云晚躲闪,蟒蛟们砸在坚硬的降魔杵上落空。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我本是要收最后一个弟子,应该找一个能继承我术算衣钵的人,但我在街头看到了你,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带你回山做关门弟子。”陈未说,“知道为什么吗?”   “师傅以前说我道心澄明,适合修道……”   “道心澄明,在人间找找,还是能找到几个的,但是你独一无二。”陈未轻声道:“因为你和我很像,我看到你第一眼就像看到自己小时候,一个什么都没有,又渴望着什么的孩子。”   “所以我把你带回山,给了你一个家,我从未特别教你什么,任你自己修行。因为我从未希冀你在末日踏上战场。不过你表现的很好,不输世间任何天才,是我手里最漂亮的一把剑。”   他们数年都没有相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陈未絮絮叨叨,像是要把所有话都说出,却都是些唠哩唠叨的琐事,黑暗在他们周围呼啸。   “我的家是擎天峰,但很多年前就被毁了,所以给你一个家就像是弥补。即便我后来离开不周山游历,知道你在擎天峰过得不错,就仿佛过去的时光还在。直到几年前,你来了钱塘。”   “师傅原来一直在注视着吗?”江云晚勉强抬起眼皮:“可是在那之后师傅好像一直躲着我……”   “开始是因为觉得有趣。”陈未轻笑,“但后来是发现事情脱离了我的掌控,我为救你玩弄了未来,但未来也玩弄了我,蒙蔽了我的双眼。折山之礼与隐山之主一战后,我的算力更是受损。但归根到底,是我下意识地回避关于你的真相,直到今日才终于算清……也或许冥冥中一切都有定数,只不过命运借由我的手来施行。”   江云晚听得模糊,连思考都乏力,只觉得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在逼近,整个世界都在围剿她和师傅。   “那师傅,更应该杀掉我……”江云晚苍白而无力地笑,眼角留下泪水,“我这些年已经过的很开心很满足了,我果然是……”   “不,你永远都是你自己,而不是其他的什么。”男人轻声说着,“既然过得很开心,不应该继续过下去吗?”   江云晚感觉到师傅赫然发力,随即便眼前景色一变。她才发现他们已经跃在山口外的高空,但后面万千道黑泥仍旧呼啸而来,缠着她的黑泥更如同苍茫巨兽,兽口死死擒咬着她。   陈未手握那些黑暗,触碰的瞬间衣袖粉碎,紧跟着整条手臂的肌肤被剥离,但他仍未放手。   “滚开,她不是你们的主人……”陈未劈手撕开巨兽的口,“她是,我的徒弟!”   江云晚被一把拖开,倏然腾在空中,飞出了火山口的范围。像是终于摆脱重缚的纸鸢,虽然她仍很虚弱,但神智正在回归掌控。   狂风裹着雷鸣吹来,江云晚却觉得如沐春风,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结束了!   这是师傅才能做到的事,凭借无双算力带自己穿梭出来了!   最后师傅也没有放弃自己,那个流浪者也死了。没了自己启神宫也会停下,等镇压完毕后自己还可以去找唐湖,她也一定还活着等着自己。   江云晚兴高采烈回头,等待师傅过来,大家一起拯救人间。   可江云晚愣住了,陈未没有跟过来,还停在山口上方。   她这才看清楚,被黑暗捕获的不止是她,陈未身后竟有无数黑泥粘连,就如巨大的蛇蟒咬住了他。   她刚刚近乎昏厥,没有看到黑暗早已跟了上来。师傅确实算力受损,只能顾及一个人,却全都用在了她身上,而自己的后方暴露无余。   蛇蟒自山口深处咬出,回拽的巨力几乎可以撕开天穹,而陈未似乎已无能为力了。   “我也已经很满足了,你们也给了我一个家。”陈未笑着朝江云晚挥了挥手,就像家里长辈让送行的人回去,“走吧。”   他根本没有抵抗黑泥,反而顺着拉力暴冲而下,手中星光灿烂,仿佛无垠星辰在他手中流转,那是他在正歌山衍算已久的星光。   陈未的身影消失在山口中。   而江云晚在山口外坠落,被遮蔽前她终于看清,那些接天连地的柱子根本没有丝毫停下的趋势,光明快要触及天穹,仿佛一根根烧天的火炬。   所有启神宫都已经启动,即便她与深渊断开也只是速度稍缓,人间毁灭的脚步仍未停下。   “擎天峰和人间都交给你了,不要对这个人间绝望,还有……”山中传来陈未的声音,仍旧那样温淳,“不要放弃自己。”   “不……不,不!”江云晚伸手嘶吼。   她终于明白师傅要做什么,却连停住自己都做不到,她拼命伸手,却只能让狂风流过指间。   她在空中无力地坠落,就像断翅的蝴蝶。   砸在山脚的一瞬,她终于想起那个初见师傅的雪天。   那时她还是名为朝千阳的小孩,那时陈未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她仍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来找我的吗?”   或许是因为街上正有男人给小孩买糖人,或许是因为她是个被抛弃的孩子,那一刻她真的满怀期待,以为是父亲来找自己了。   也或许就是那一刻,师傅做了收徒的决定。 第一百三十四章 蚍蜉撼天   巨大的火山口中,陈未落在降魔杵上。   周围的黑暗都呼啸开来,连头顶都被遮蔽,粘连在他身上的黑暗开始腐蚀和撕咬,但陈未根本不做理会,他将手中的星光拍在脚下的石面上。   他的身躯已经千疮百孔,此刻每道伤口都飘出血雾,仿佛燃烧一般。那是世间最磅礴的真气在震荡,他的真气虽同星光一同注入降魔杵,随即整座山峰上的纹路都明亮起来,像是在随他一同燃烧。   陈未抬脚轻点,降魔杵在深渊中下沉,仿佛燃烧的古剑。   所有星光和烈焰,都冲入黑暗深处,于是整个空间都开始碎裂。   而所有黑暗都朝降魔杵压过来,带着恶鬼般的尖啸,降魔杵的末端粗大,陈未比起来依旧像只蚂蚁,像只蚍蜉。   蚍蜉撼树尚可笑不自量,撼天又如何呢?   他竟然在笑。   “来吧。”   ……   南城的“火山”第三次怒喷,不过这次是青紫色的星辉冲天而起,人间又多了一座接天连地的巨柱。   其他巨柱像是要从大地破开天空,而这座则像是从天空向大地镇压,以星光为体,上面满是星辰斗数。   钱塘上方的天云都变成璀璨的星河,并朝整个人间扩张。但并非海潮一般,而是像高山中冲出的溪流,在如山的雷霆间穿梭。   片刻后所有溪流停住,每个尾端所在方位都能隐隐呼应,星屑自天穹落下,如同那些星河冲向人间,于是整个人间都亮了起来。   那是个巨大的“敕”字。   本来敕字已经支离破碎,那此刻断口处都被星光补上,敕字再度亮起,钱塘也成为其中延伸的一笔。   倾尽修行界心血的上千符剑再度起用,浩瀚符意升起,整个人间震动起来。   那些几乎通体赤金的巨柱摇晃,与狂风摩擦震天轰鸣,但又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所有巨柱都开始消退,就像被断了水源的泉眼。而泉眼中发出神鬼般的厉啸,那是无数神眷的怨恨,他们已经闻到了人间的气息,可出口在它们眼前关闭,像是要把它们永镇地狱。   仿佛事了拂衣去,星河在天穹弥散,落成一场璀璨的雨。   江云晚在山脚起身,怔怔去接那些虚幻的光点,仿佛还能感觉到师傅的气息。   整座高山随即晃动起来,并且急剧坍塌。   而江云晚也反应过来,她跌跌撞撞地追逐山口,状若疯狂不管不顾,手中像是捏着什么。斜歪的杨柳在她两边倒退,仿佛大地在她脚下逆向而行。   这并非真正的高山,而是因启神宫而扭曲的空间,就像大地下有个巨人拱起脊背。湖堤拱起成山口,大湖则凭空消失成深渊。   而现在深渊正在消退,所以高山正回复为原本的大地。   很快整座高山塌平消失,山口恢复为原本的西明湖堤,上面依旧杨柳依依,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而凭空消失的西明湖也重新出现,波光从湖堤转飞速向内蔓延,却又在中心处止住,留出手指粗细的虚无。   江云晚就跪在湖心,她手中有根细长的线,另一端深入虚无中,湖水便是因此而止步。但江云晚没时间欣赏奇景,死死拽住手中的线。   那是她从霓裳羽衣拆出的线,在被扔出的最后一刻,她将线甩出缠在陈未的脚踝。   或许是因为霓裳羽衣是绝品法器,又或许是那些黑暗只吞噬活物,这根线依旧坚挺未断。   但两座空间正在挤压断开,细线传来狂暴的力道,不知道她和细线哪个先承受不住。   而最令她恐惧的是,线头另一段已经没有了动静。   不会的,师傅一定还活着,师傅只是伤重而已。   “师傅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等我!”星雨中她脸色苍白,唯独双唇被咬得溢血,衬得她疯癫一般。   破风声忽然迎面而来,打在江云晚的手臂上,能听到骨骼开裂的声音,但她仍然咬牙不放手。   远方高大的石堆忽然掀开一角,露出流浪者的小半身子。   他竟然没在先前的祭坛爆裂中死去,而是随着无数巨石被冲飞出来。只是他看起来无比凄惨,身上有数个狰狞的圆洞,虽然没有血流出,但脸上的面具也便是裂痕,显然已经受了重伤。   “陈未!”流浪者从石堆里向外挣扎,巨石是从擎天峰上剥落的,残余的降魔杵力量阻拦着他。   但他至少已经腾出了一只手,又朝江云晚弹了一指。   江云晚趔趄一下又强行稳住,双臂骨骼大概都裂了。她已经半点反击的力量都不剩,更何况因为百魅先前在体内尝试破封,经脉窍穴天翻地覆,连分身都召唤不出。   但她仍死死拉住线头,嘴唇都咬出血,手指都被割开见骨。   而流浪者的癫狂不比江云晚好多少,一边向外挣脱一边咆哮。   “陈未,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面对陈未那舍命一击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人间本来败局已定,被启神宫戳得千疮百孔。但陈未靠着绝世的算力,逆推所需的一切,让自己和降魔杵成为第一百一十八组符剑,补上了钱塘这个缺口,还将人间各个漏处一同补上。   现在一百一十八座启神宫全被镇压,那张大网真正联结,覆盖人间。   本来今夜之后,人间和江云晚都将不复存在,连他都想不出什么破局之法。   不,现在看来其实还有个方法,就是陈未不入深渊,连同江云晚和启神宫一同镇压。   但陈未拒绝了这条路,所以陈未把她扔了出来,然后把自己扔了进去,这是不镇压江云晚,而拯救人间唯一的办法,显然对方来时便想好了。   所付出的代价,便是陈未自己的命。   “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存在,竟然还要救她!”流浪者愤怒咆哮,“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竟然选择这样去死?为那些卑贱的世人而死?!”   只有他明白这其中的困难,陈未才是和他同层次的修士,也是他唯一的敌手,他们这样的人生命本该无比高贵。可就在刚刚祭坛前,他因为恐惧选择保命,而陈未竟然坦然赴死,走出一条他都未看出的破局之路。   无论人间如何,他已经败给了陈未,而且再没有机会取胜了。   “陈未!!”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有   迷幻的星雨几乎落尽,江云晚跪在西明湖心,死死拽紧手中的细线,深渊的力量让她手上皮肉尽绽。   天边忽然传来鹤鸣,江云晚望过去,巨大的符箓纸鹤破云而来,背上骑着仙风道骨的修士,更后面的云中隐隐约约还有几道身影。   “江峰卿,此间发生了何事?”飞斗界宗主骑鹤而来,神色惊愕。   他和紫阳府其他修士,在望到钱塘的光景时就已经赶来,中途见到上百光柱崩解人间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了,又见到钱塘的种种异象,干脆径直奔袭而来。   江云晚死死攥着细绳,朝纸鹤喊道,“步宗主,请救救我师……”   狂暴的气机自大地贯穿天穹,步宗主身后的黑云震荡,一道身影带着血花坠落。   “关兄!”   “关长老!”   乌云中接连响起惊呼。   地面的高耸石堆中,流浪者挣脱大半身子,以手指天如同癫狂。   “去死!去死!都去死!”   他根本没去在意来的的是谁,修行界所有人不过尔尔,唯独陈未才能与他以人间对弈。   但到现在他也无法理解陈未的选择,牺牲?献身?可那是存在人与人之间的东西。   他们的高贵胜过仙佛,是凌驾众生的存在,他们为凡人献身,就像凡人为虫子献身,所以陈未一定不会这样做。   他还一定是有什么目的,一定还有什么谋划……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充斥,这让他几欲成狂。   流浪者仿若癔症的几指,却让苍穹近乎开裂。   他并非自大,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在他眼中都是土鸡瓦狗,无非某些鸡肥一点,某些狗会吼两声。   “是隐山之主,步宗主我们快走!”乌云中不断炸出血花,已经能看到他们仓皇后撤的身影。   他们可以听从三大宗安排,在人间奔袭去打一场必胜的战争,但无法为了个小姑娘去面对流浪者。   隐山之主或许太古以来最强大的修士,这已经是不少人的共识,在他们眼中流浪者不比神明的危险差多少。   “那女子还是陈未一脉……”隐约还能听到有人低语。   步宗主望着湖面上江云晚的泪痕,忽然眉峰一振,驾着纸鹤俯冲而下。   “不,我不会让任何无辜的生灵在我眼前凋零,这便是我的道!”   磅礴气机肆虐周围,而步宗主在其间穿梭,一往无前。   但耳边忽然剧痛,步宗主怔怔去摸,满手鲜血,他的耳朵缺了一角。刚刚某道气机呼啸而过,若再偏移三寸他现在身上已经开洞了,离死也不会太远。   他曾受过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但这才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真正听到死亡的脚步声时,他才明白曾读过的一句话。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死并非只是停止呼吸,更是彻底湮灭你的存在,是熄灭的理想,是再也无法追逐的道。   这种恐惧让人无法承受……   步宗主嘴唇颤抖片刻,骤然回身入云,和其他修士一同撤离。   “不,不,不要走!我会拦住隐山之主的,不会让他出手的!请你们只要带走我师傅就好,是他拯救了人间……”江云晚拼命祈求。   但没有人理会,云中的背影渐行渐远。   “难道我们不是守护人间的同盟吗?难道不该遵照战时盟约绝不相弃吗?!”江云晚一双血手抓着细线,半是哀求半是嘶吼。   但云中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   江云晚呆楞在湖面,只能听到流浪者不断破石而出的声音。   眼角余光骤然被血色充斥,北方的夜空泛起红色光晕,仿若大地尽头有血河升起,却又在空中裂开。   就像木棉花凋零,就像杜鹃泣血哀鸣。   那是淮右道的方向。   “师姐……”江云晚怔怔望过去,隐约感觉到什么,“不,不……”   “有什么样的蠢师傅,就有什么样的蠢徒弟!不在北冥苟且偷生,来人间不自量力!”流浪者在石堆中发狂,失去目标天空的目标后,他又朝江云晚抬起手指。   轰然声响中,血水飞溅。   江云晚安然无恙,一个疤脸男人出现在她身旁,用来抵挡的手臂已经断裂,鲜血如注落下。   但他的脸色毫无波动,眼底被冰凉的天青色渲染。   照命人比步宗主他们到的稍早些,只是一直在旁窥视,看到了这场惊世变动的后半场,唯一的底线就是江云晚不能死。   但他比步宗主那些修士知道的更多,便也更加迷惑。   “你到底……是什么?”疤脸男人低头。   江云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眼底蓦然浮起希望的光彩。   “高唐公子,求你帮我一起救出师傅,我可以用一切来报答!去做什么人间希望也好,跟你们去哪个秘境也好!”江云晚声音嘶哑,“求求你……”   疤脸男人沉默,不周山的江云晚在修行界风姿无双,但她此刻却放下了一切尊严,似乎这个要求就是她的所有。   “……陈未,大概已经死了。”   “不,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的……”江云娃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来,“就算这样,我也不能让师傅的遗体,被扔在那种黑暗里。”   疤脸男人注视着江云晚,乌发遮挡她的眉眼,染血的紫衣裹着羸弱躯体,肌肤惊心动魄地透着白,他从未见过这样纤弱的江云晚,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枝樱花。   深沉一声叹息,男人伸出还剩的一只手,弯腰抓向细线。   他忽然愣住了。   因为向南数百里外的锦澜镇,烟雨楼的顶层中,名为高唐一的公子同样愣住。   “公子,这就是最后一片。”一位照命人单膝跪前,双手捧起一块陶片。   这里的暴雨还在下着,不知是因为冷雨还是恐惧,照命人微微颤抖。   雷光照亮高唐一的脸,也照亮裹着黄泥的陶片,露出一角太古的故事。   高唐一接过陶片,伸手到窗外的暴雨中去冲洗,黄泥带着古老的时光脱落,这是关于最古之蛇的最后了。   借着闪烁的雷光,高唐一看清了陶片的图画。   漆黑的巨人顶天立地,这通常是先民的表现手法,来意指那位开辟天地的神明。   巨人手持利刃,割在自己心口的肋骨处,血肉随之掉落。   于是那块血肉,化作了嘶吼天地的蛇蟒,万妖臣服在它的脚下。   最古之蛇,由此而生。   高唐一缓缓收手,天青色的眼瞳中风暴骤起骤落,他终于明白陈未和流浪者到底在做什么。   钱塘西明湖上,疤脸男人同样缓缓起身,天青色的眼瞳中风暴,同样骤起骤落。   迎着江云晚的不解神色,他无言后退两步,忽然暴起一脚在江云晚手上。   细线终于承受不住,蹦然断裂。   这一头的断裂,另一头的便会下沉。   “既然陈未相信你,还要让你活下去,那他就一定要死!”疤脸男人讷讷若痴。   而江云晚置若罔闻,只是怔怔看着手中的断线。湖面上最后的细洞彻底消失,连带细线的另一段,连带那个深渊,都彻底无影无踪。   她伸手去扒,只捞起冰冷的湖水。   女子眼中所有光彩都褪去,褪成一片死灰的世界。   啊啊……   无论人间的正面还是阴暗面,都在刚刚抛弃了她和师傅。师傅为人间付出了一切,却被抛弃在了冰冷无尽的黑暗中……为什么呢?   疤脸男人步步后退,更多的照命人从黑暗中走出,他们汇聚紫阳府又来到钱塘,本是为了带走江云晚。   “陈未相信你,我不相信你。”男人摇了摇头,随即骤然咆哮,“不计一切代价,杀了她,决不能让她留在人间!”   杀机滚滚如潮,照命人踏波而来。   但江云晚没有反应,像根死去的木头。她竭尽全力去思考,可头颅像是裂开一般。   自己是来做什么呢?   对了,自己想要救出唐湖,带她回家,带她去见师傅,自己还畅想过师傅会有怎样的反应。   那应该是个还不错的未来,春光中师姐在旁边笑着,自己也在笑。   唐湖也会笑吗?永远不会知道了。   江云晚狠狠按住额头。   深渊外面没有唐湖的身影。   本该笑着的师姐,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师傅,再也回不来了。   她曾经有一个家。   她什么都没有了。   江云晚的声音像是呕吐,继而血红的蛇瞳开裂。   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崩坏的经脉窍穴已经无所谓了,陆府天地中的妖气海洋暴沸,然后在一瞬间蒸发,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暴虐的妖血充盈每个角落,躯体在下一刻崩解,女子所在的位置只剩一团黑暗。   但黑暗随即冲天而起,绞缠出狰狞的形体,化作顶天立地的蛇蟒。漆黑的鳞片宛若甲胄,血色的雾气在周围荡漾。   整个西明湖震荡汹涌,仿佛在恭迎帝王的亲临。万千雷霆从天垂下,仿佛冠冕。   黑蛇仰天嘶吼,那是倾世的怒火,亦是倾世的怨恨,神佛都会为之战栗。   钱塘一角,巡城的打更人呆呆望着黑蛇,刚刚他因为一个浩劫而无法动弹,没想到转眼就陷入了令一场浩劫。   仿佛天命注定,连时辰都刚刚好,他重重敲下铜锣。   “子尽,万物归萌,大藏黄泉!” 第一百三十六章 蛇,雷,与狂怒   人间所有巨柱正在缓缓消散,就像一座座篝火正在熄灭,长夜正重归黑暗。   但是黑暗中有漆黑的蛇蟒仰天嘶吼,世间最大的蟒蛇也不及它本分,它的呼吸便是狂风,雷霆在它覆鳞的额顶碎成青光。   蛇瞳中丝毫不见那位女子的影子,凶暴化为血红。   整座西明湖水倒悬,响应着狂蛇的愤怒。   但照命人们冲破水浪而来,他们已经压下惊惧,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滚烫的领域轰然展开,将所有人的兵器都镀上赤红,湖水也被蒸出大片水汽。另一人随即抬手,雾气化作漫天冰冷的利刃,将巨蛇四面八方都笼罩。   “嚓!”又一人用怪异手势捏住鼻子,过境的狂风都凝固,将巨蛇锁在森然的牢狱中。   还有诸多光华亮起,真气比水浪更加汹涌,照命人们比起巨蛇就像蚁群,但蚁群的进攻摧枯拉朽。   被高唐一控制的疤脸男人就在最后,一只袖管中只剩鲜血涓涓,他冷冷盯着巨蛇。   “果然是看错了,原本并非希望,而是祸源。”   照命人来自世间各处,施展着或显赫或无名的绝学,却能配合无间。而且他们片刻就做出方略,专以猎杀巨兽大妖,相信即便是妖国中的驺虞巨兽,也会顷刻被剿杀。   但下一刻所有人的神情都凝固。   雾矛在蛇鳞上暴雨般作响,却连痕迹都未留下。巨蛇挥动身躯,风牢顷刻被撞碎。还有那些赤红加持的兵器,只是徒增了巨蛇的痛苦,令其愈发愤怒。   森然的黑光闪过湖面,就像黑色的雷霆,随即无数加持过的兵器碎裂,连带着几具拦腰斩断的尸体。   那是巨蛇的蛇尾,修长的如同剑仙手中的剑,却凶暴百倍!   一名照命人忽然出现在巨蛇背后,腰间古剑轰鸣出鞘,他要抓住同伴们创造的机会,与那条蛇尾一比锋利。   但古剑劈过的蛇鳞只是留下了一道浅痕,剑客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的胸口已经被蛇尾尖贯穿。   巨蛇因吃痛而狂暴,万千雷霆照亮它的头顶,虚幻的额角与雷霆辉映。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蟒生角则为蛟,但看着巨蛇鳞片怒张,那简直是条狂龙!血色在张开的鳞片间流淌,随着一段段鳞片的闭合不断向上,最后怒涛般汇聚到头顶。   巨蛇额角上浮现血色雷弧,又团聚成丘陵般的雷球,周遭的天雷都黯然失色。   “见鬼……”疤脸男人喃喃道。   磅礴的血色雷霆轰下,粗若砥天之柱。血雷途径各个照命人的方位,整座西明湖都被一分为二。   狂暴的洪波中,一切都在湮灭。   ……   钱塘西侧的天云中,步宗主和其他几个修士正在仓皇回望,南城方向血雷闪灭,每次都会带起千顷湖水,狰狞的巨蛇隐约可见,整座钱塘都像是在颤抖。   “那到底是什么……”有修士听到了巨蛇的嘶吼。   黑暗,残暴,不详,怨恨……却又带着君王般的威严。君王一怒,伏尸百万,便是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怪物?   “那分明是纯正的妖族……”有人惊惧不定,“那真的是刚才那个女人么?”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是入道多年的修士,却像是此刻才终于看到世界真实的一面,那光景又如此令人惊悸。   尤其是听到巨蛇怨恨的嘶吼,后悔蓦然浮现在心头,或许刚刚不该直接远走……   步宗主更如丧魂的木偶,回头的瞬间他已道心崩塌。   “不用再怀疑了,那确实是江云晚,这么点距离,大家明明都看清楚了。”终于有位须发花白的修士摇了摇头,“但至少可以确定,在今夜之前江云晚确实并非妖族,她的血脉发生了极速转变。”   众人都是一惊,那么江云晚的身份呼之欲出了,自然是妖……   “不对!”有人惊呼。   血色的雷柱破云而来,众人的身影都淹没在雷光中,雷柱的余威并未停下,横跨十数里,在远方的荒野上掀起连串的爆炸,百万顷的焦土冲天而起。   ……   西明湖之上,巨蛇望着城西,彻底被洞穿的天云中,那些修士摇摇欲坠地逃走,转眼消失无踪。   蛇瞳中充斥无边的怨恨,巨蛇不甘地拍打湖水,而水面上只剩下焦黑的尸体沉浮,包括那个断臂的疤脸男人。   血雷再次轰出,在西明湖南岸的高山轰击,就像天神般巨大的手指划过,沿途山石草木尽成齑粉。   巨蛇又高高仰起身子,血色雷柱直冲云霄,随即破开百里天云,一直纵横到天尽头的大地,在那里留下一道道鸿沟。   巨蛇肆意倾泻它的怒火,没人知道它会做什么,可能很快它就会朝向身下的钱塘,甚至是整个人间。   而在湖岸不远处,一个男人反而在很近处停下,目光满是震撼与欣赏。   “因为血脉的剧变和释放,而在短时间内力量近似返祖么?不,不止于此,这是只有你的醒觉……”   “天罚,天罚!”流浪者惊赞。   他已经从那些山石中彻底挣脱出来,原本近乎癫狂,但望着巨蛇反而逐渐稳定过来。   修行界和照命人成为压垮江云晚的最后两根稻草,而两拨人都是被先前江云晚和法海的激战吸引而来。可法海在开战时便已屏蔽了声光,交战时的真气波动也不会有那种异象。   是流浪者在暗中放大了效果,他不像陈未那样去直接推衍未来,可是他看到了因果之线。   陈未操纵未来而被反噬,他调动因果却获得了回报,这便是天地冥冥的庇护。   没错,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中,他还没有败!   流浪者抬起手指,便有气机在黑鳞上轰鸣,巨蛇嘶吼着后仰,就像被巨大的攻城锤撞击,这是它现世来初次受挫。   巨蛇俯视湖面,尖竖的蛇瞳中早已只剩下野性,它甚至认不出流浪者是谁。可是当那个黑帽黑衣的身形映入眼瞳时,它仍旧疯狂起来,嘶吼中带着无穷的怨恨。   “对,对,就是这样。”流浪者兴奋地张开双臂。   “来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镇妖(上)   风从龙,云从虎。   但此刻风罡如同甲胄披在巨蛇身上,水流都像狂蟒般缠向流浪者,仿佛在跟随君主征战。   可流浪者就像一道幻影,他在湖面闪现,只有巨蛇锋锐的蛇尾能够跟上。   湖面上只剩下巨蛇和流浪者厮杀,虽然体型对比悬殊,若看气机便是两座山岳耸立。   巨蛇嘶吼间,血色雷柱轰然下坠,却在流浪者的掌心绽放成瑰丽的花,无数雷弧在他指间散落,持续整整四十九息才停歇。   “好大的怒火,但这才是神怒天罚。”流浪者赞叹。   烈焰照亮黑暗,火光竟然来自湖中,就像湖面下藏着巨大的玛瑙宝石。   那是刚刚散落在湖中的雷弧所化,似乎经过流浪者的手间,万象随意流转, 他所握权柄几乎与神明相差无几。   流浪者随意抬指,整座湖面在周围炸开,烈焰如红莲世界升起,将巨蛇彻底吞噬。   但很快狂风呼啸,那是巨蛇张开了大口,所有烈焰都被它吞入口中,黑鳞下的蛇躯涨大。   巨蛇的上下颚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那是蛇蟒的特性,它们常凭此吞食数倍体积于自己的猎物。但世间已没什么比巨蛇还大的生灵,它也不需要进食,它的心中唯有怨恨,于是所有烈焰倾尽而出,将流浪者淹没。   “威严不容侵犯,受到什么攻击便要照样还回去么?”烈焰中传来声音,“是啊,你本就该是如此。”   流浪者随手驱散火焰,朝身下劈出一掌,整座湖水彻底暴起。   “那便动些真格吧。”   ……   万顷湖水掀起百丈高,又被磅礴气机托在空中,就像一场落不下的暴雨。水珠倒映出亿万个世界。将整个南城覆盖,如同半圆的罩顶。   巨蛇与流浪者在里面厮杀,开合的鳞片甲胄般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在黑洞中征战。滚烫的鲜血在狂飙,鳞甲爆发出耀眼的火光,所有的红被水珠染得绚烂,这才是真正的红莲世界,是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存在。   周围的水珠映出光怪陆离的奇景,没人知道流浪者以何种方式厮杀,可巨蛇的怒啸节节攀升,而流浪者的笑声压过了巨蛇吃痛的嘶吼。   不断有血红雷霆高射,如同地火在疯狂井喷,天云被贯穿出一个个空洞,远方的荒野都被照亮,山中的猎户们跪地祷告,祈求神明平息怒火。   南城边缘的树林中,残存的几个照明人正在逃离,但狂暴气机的覆盖下,他们的爬行像虫子一般无力,七窍间缓缓渗出血线。   而在更外面的整个钱塘,气机虽然没有碾过来,可人们都听到了那些嘶吼和咆哮,战栗不敢动,就像恶鬼贴在他们背后低吼。   有吃斋念佛的信善在佛间中不断扣诵念珠,黑夜中的嘶吼听起来,就像夜叉国和恶鬼国在交战。信善祈求佛祖来降服,却不知道这是个仙佛都已不在的时代,只剩下被尘封于世的神明。   最后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那是最可怕的梦魇,是摄人心魄的地狱。   ……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波涛落回深坑,波光粼粼的大湖重新出现。   大湖如镜的水面,流浪者遍体褴褛地升出,燕尾般的衣摆都焦黑断裂。他的体表更布满坑坑洼洼的圆洞,就像被狂暴蹂躏过的泥人。   唯独那张面具没有进一步损毁,遍是裂纹却像是在笑。   大湖的另一角,漆黑的巨蛇破出水面,却是摇晃了数次才立稳,甲胄般的风罡彻底溃散,鳞片间有数道狰狞的深痕,身下大片水域被染得血红,破碎的鳞片随波逐流。   双方隔着偌大的湖面,流浪者确实重伤叠着重伤,但山岳般的巨蛇更是委顿盘踞。   胜负已分。   唯独巨蛇的血瞳中仍旧充满仇恨,它隔着大湖嘶吼,口中不断流出鲜血。   “没错,怨恨吧,痛苦吧!”流浪者开怀放声,“你仇恨着我,却又力量不够。不过没关系,你的体内还藏着更恢宏的力量,只要你愿意披上它。”   见那头只剩嗜杀野性的巨蛇没有反应,流浪者发出轻笑。   “你的师傅已经死了,那个女人也湮灭了,你所爱的人都不在了,你们本该有很好的未来…… ”流浪者循循善诱,就像魔鬼在低语,“难道你不想杀了我吗?”   巨蛇听懂了一般,拖着躯体咆哮。但它的额角都已半缺,血色雷光聚集的速度都慢了很多,更不用说什么更恢弘的力量。   “到此为止了么?”见已经无法进一步引发,流浪者露出失望神色,“那便到此为止吧。”   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于是天和地都震动起来。   钱塘上方的天穹连带着乌云都扭曲起来,最后扭曲成一张巨大的脸,与流浪者的面具一模一样。   巨蛇的瞳孔针一般细竖,它凭借本能就感觉到了危险,剧烈地拍动尾巴。   方圆数百里的夜云都聚集过来,天穹上的脸比钱塘还大,张开巨口压下来,像是狰狞的骷髅探出天穹,被拽曳的流云就是脖颈。   湖面也震荡起来,荧光自大地灵脉冒出,巨蛇不安地后退,却顶多退到西南角的湖堤,庞大的身躯便被无形力量阻住。   对大地灵脉的掌握和运用,世间莫过于隐山。即便灵脉上所有启神宫已被封镇,流浪者仍还能手握灵脉异变的余韵。   先前江云晚摆下一破一守两座大阵,不知费了多少时间,还有诸多秘仪之物。   而他此刻以天与地摆下一阵,不过是利用预先的准备,再加上刚刚血战时分心而为,便以胜过江云晚的森罗法咒不知多少倍。   巨蛇朝天空怒吼,锋锐的獠牙闪光,一道道血色雷柱轰击。   可那张巨大面具不受影响,仍带着无上威压而来,巨蛇的鳞片不断开裂,鲜血顺着缝隙流淌。它在天地威压中盘成一团,犹作困兽之斗。   古人说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天地自然不曾相合。可一旦天地相合,又如何能挣脱开?   流浪者缓缓朝巨蛇走去,启神宫之事已不可为,但能捕获这个状态的江云晚,便依旧算是大胜。   “世界的王座就在眼前,为何你不肯坐上去呢?” 第一百三十八章 镇妖(下) 本 书 由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整 理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所 有 , 文 本 仅 供 试 读 ! 更 多 小 说 尽 在 【 刺 猬 猫 菠 萝 包 小 说 交 流 群 】 4 8 8 7 4 9 7 9 9   天空那张面具已经压在西明湖上方,巨蛇身下的土地寸寸龟裂。   巨蛇仍旧顶着万钧力量直起身子,不甘地向上咆哮,可惜已是强弩之末,不过片刻就会被捕获。   “此世非为欲界,何来邪魔!”   远方忽然传来怒喝,破风声呼啸而来,一道身影出现在南高峰的上空。   是道修长出尘的身影,却被无形的屏障阻在外面,隐隐可见僧衣鼓荡。   但下一刻便见灿烂的光芒照亮半边天幕,百丈高的大佛自南山后面升起,露出的半身法相庄严,光晕中隐隐有飞天与伽蓝护法相护。   大佛的手不受阻碍,径直深入西明湖中,因为体型看起来缓慢,实则超越了凡人可见的速度。但佛手怎么也托不住那张面具,眼看黑蛇就要被吞噬!   “佛言,当镇。”   忽然佛手中十几道赤环相叠,宝剑般悬在巨蛇上方,天空那张面具为之一滞。   下落的过程中赤金光泽散去,那竟是座十三层的宝塔,铜金浇铸,古制的八面斗拱,塔刹比古剑还锋锐。   宝塔比面具更先一步镇压,巨蛇竟然在佛光下不断缩小,只能无力地咆哮。   流浪者步伐一顿,似乎严阵以待,抬手指着大佛头顶,那里有位白衣俊美的僧人盘坐。   “我言,当死则死!”一言出口,流浪者自己的手指都扭成麻花状。   大片血花在佛顶炸开,将盘坐在那里的白衣僧人淹没,整座大佛都暗淡了一瞬。   能听到清脆的碎裂声,隐约是什么宝珠碎裂,令流浪者一愣:   “能以前代住持的舍利挡劫……金山寺的佛子么?”   也就是这拖延的一瞬,宝塔已经被佛手按在湖堤,整座钱塘城都震动起来。本来通天彻地的巨蛇,竟被镇入这十三层的宝塔中。   流浪者目光一凛,刚踏前一步,大佛另一只手已朝他压来。   “佛祖…… ”   像是一颗太阳在湖面碎裂,整个钱塘亮如白昼,每道风声都是一句梵音。在佛龛前持珠诵念的善信流下眼泪,尽管外面光明不可视,但她闭着眼睛也感觉到是佛祖悲悯世人,在此显迹。   千万道梵音在空中飞舞,就像无数经卷烈烈燃烧。这一战不比刚刚巨蛇那场的声威,所有声势都遮掩在光明中,却更为浩荡磅礴。   不知过了多久,光明缓缓散去,大佛的身影消失了,而流浪者的踪影也已消失在水面。   巨大的凹陷出现在湖面,似乎流水都无法填补,且一直冲击到湖岸某侧的大道上,砖石土地同样破开。   流浪者撞在一座巨大的石柱上,半边身子都凹陷进去,全身都散发滚烫的烟气。   “终究不是真正的佛祖,有也是他人的佛,你还未……把自己修成佛。”流浪者将自己从石柱中拔出,碎石簌簌而落,竟然仍行动自如。   白衣僧人赤脚而落,脚下却是血红印迹。他左半边身子都浸在血中,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骨茬。   但他以拂尘荡开周围烟气,仍旧轻飘飘不沾烟火,只是眉目如剑,“降魔卫道,虽死亦可。”   “佛门重器和舍利,金山寺把宝全压在你身上了么?”流浪者缓缓直起身子,无悲无喜的面具遮住了神情,“不过我很好奇,在我所看到的因果中,你明明已经远离钱塘,即便折返也没有这么快。”   “我在金山寺曾做了个梦,路上思索过后,还是决定回来告诉江施主。”法海单手竖在身前,往前一步。   “一念动心即世界……金山寺佛子,佛祖留在人间的机缘么?”流浪者轻笑两声,抬头望向西明湖方向,“只是迟了些,大门已经打开了,她注定走入黑夜,回不了头了。”   巨蛇怨恨的嘶吼不断传来,天穹的面具仍在,十三层宝塔则横亘起其间。   流浪者收回视线,正正盯着法海,“你说要降魔卫道,又准备如何处置她呢?”   “……那是她的业,此番还是先来了结施主的业。”法海又往前一步。   连走七步,步步生莲,金色的莲花在血红脚印上绽放。   “凭你?一个未证果位的佛子?”流浪者缓缓笑着。   但笑声戛然而止,大块面具从流浪者脸上掉下,后面的空洞没有真容,反像是流淌的虚无。   不仅仅是碎裂,他整张面具都在溶化,就像是糟了高热的蜡汁。   先受陈未的降魔杵,再与巨蛇搏杀,接连受这对师徒重创,这伤势太古以降都不曾有过,此刻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而僧人已抬起拂尘劈来,视线中只剩下无尽的白色,短短拂尘竟忽然间遮天盖地。   时间仿佛变慢,流浪者忽然直起身子,放松下来,就像长夜漫步至此。   还未尽兴,便到此为止了么?   深夜中响起轰鸣,无尽的拂尘拍在地上,钱塘又是大震。整段街道都被拂尘覆盖,流浪者的身影也被压在下面,久久未有动静,似乎一切都已结束。   僧人却是骤下眉头,缓缓提起拂尘。   确实是挟山赶海的大神通,周围的房屋未受半点损害,连铺路青石都没有开裂。   但那里也没有流浪者的身影,只剩一张破碎的面具。   “也罢,今夜就这样吧,结局终会到来。但是记住,修行界……没有……得胜,今夜……我只是差了……他一手,你们不配与他……”   面具发出断断续续的轻笑,最后彻底溶化,在清凉的夜里蒸发无痕。   法海沉默良久,拂尘在空中划过玄妙痕迹,被他收回怀中,“污秽至此,人间不净,久矣。”   “下次再见,我必将你镇于佛祖脚下!”僧人忽然怒目作色,但想到对方的修为,他又挑了下眉毛,“嗯……总有一天。”   法海转身离开,似慢实快,不过几步就到了西明湖堤外。天地相合的大阵仍在,即便流浪者已经退去,法海依旧无法进入西明湖。   那张面具仍似天公作吼,像是在寻找什么。而隔着湖水摇摇看去,对岸的宝塔仍不断晃动,显然是黑蛇在里面反抗,沥血般的嘶吼不断传来。   那是何等的怨恨,仿佛黏稠的毒汁,令法海想起流浪者的话来,不由低眉。   “……你终有此劫,却也终应在贫僧身上。”   法海最终只是悠悠叹了一声,盘膝坐在地上,面朝对岸,口诵经文。   万千经文在黑夜中飞舞,字字都如雷鸣,宝塔更加震动起来,像是黑蛇在里面更加痛苦地扭动。   佛言便是雷音。   佛法便如雷峰。   不知过了多久,宝塔终于停止了震动,再没有其他声音传来,仿佛就是座供奉敬香的佛塔。   天空那张面具盘亘许久,在找不到目标后,终于落下来,却是化作流云缓缓消散。   如同是历史的重演,太古而来的神圣不见了,太古而来的巨蛇也消失了,而长夜依旧如万年前那般漆黑。   钱塘终于平静下来,只剩宝塔之上的铜金匾额亮着,上面三个字如火如电。   雷峰塔。 第一百三十九章 高塔与高峰,须弥与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围绕西明湖的禁制也消失了,整座南城都安静下来,隐隐能听到山中的鸟鸣。   僧人脚踩水面而来,轻盈落在塔前。他的白衣大半都被鲜血染红,另一边则宝相庄严,看起来半是修罗半是佛。   雷峰塔坐落在西南角的湖堤,再没有一丝动静,平寂地就像坐落在这里已千年。   流浪者以大地灵脉为基石,以天穹为盖来镇压,那是法海也无法打断的。所以他电光火石间出手,以雷峰塔合大地灵脉为镇压,就像先往一扇大门上挂了锁,其他锁便挂不上去了。我   那张面具盘亘良久,终究自行消散,便是因为如此。   僧人摇了摇头。   并非流浪者的谋划疏漏,他确实足以自傲,除了陈未似乎无人能与之对弈。   流浪者也说的没错,这一条因果中,他确实该扬长而去,回赶不及才对。   但他也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在路上又想起那个梦,随兴而回。   不久前在金山寺中,他得到了法海这个名字,还有一幅代表目标的画。   就在那天晚上,他梦到了画中的女子,从未见过的人却在梦中栩栩如生,今夜亲见后才发现更是丝毫不差。   梦中似乎是未来的一天,从西北到江南,一切都成废墟,狼烟一直飘到天穹。画中的女子站在一望无际的荒野,荒野上是一望无际的军潮。   举世刀兵朝女子而来,狂风吹着她猎猎的血衣。   而最后一个画面,是女子轰然扭曲成庞然之体,说不出那是怎样的存在,浩瀚,伟岸,光明与黑暗都无边无垠。   于是举世刀兵,连同整个世界都被她吞噬……   这场梦自然不同寻常,更像一场自性的启示。   他又想起天藏大师所说的预言,想起江云晚化蛇后的通天彻地。所料不差,她已经彻底沦入妖道了……   法海抬起头去看,遥遥抬起手。   能在天地镇压中鸠占鹊巢,还是因为雷峰塔本身便是造化之物,能与大地灵脉相合。   向上望去,数十丈的塔身犹如大地的脊柱,十三层的檐角层次栉比,铜铃在夜风中轻晃,看起来只是座古制的佛塔。   但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隐藏在黑夜中的痕迹,十三层塔身上像是刀劈斧刻,壁画在铜金墙壁上有种苍砺深沉的美,从地狱六道一直绘到魔罗欲界。   而在塔身内部则镶满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和玛瑙等,是为佛家七宝,构成循环无休的须弥世界。   雷峰塔,本就是金山寺镇压邪魔的至宝,邪魔如何能出?   只要他此刻趁势而为,那么百年千年,江云晚也无法出世,除非雷峰塔倒,西明湖干。   只要如此,天藏大师的担心,或许便永远无法发生。   但那个馄炖摊上,他曾见过女子身上的烟火,此番入世,他又听过女子种种所为。   还有,陈未先生的选择。   法海沉默良久,塔檐上已经开始凝结露水,他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参悟。   “参不透,悟不出。但既然陈未先生选择相信你,那我选择,相信陈未先生。”   僧人缓缓放下手,但这不意味能放出塔中黑蛇。   这场封镇以大地灵脉为基础,所以即便挂了锁,钥匙也不是捏在他手中。   “既已入塔,便入塔罢。是劫也是缘,合该你有此一日。”   法海单手竖在身前。   他想起巨蛇怨恨狰狞的模样,如此镇压,或许不算坏事。   何况这样总比被流浪者捕获的好。   他所能做的,只是留下一线机缘。   僧人抬手,一块山石从远方飞来,深深矗立在塔前的土地中,形如界碑。   法海蘸了身上的血,以指代笔,在界碑上挥写出六个雄健大字,殷红如朱砂。   ”须弥难容天地。”   既是谒语又像法旨,法海掐动出玄奥手诀,轻挥拂尘,六字的虚影高高飘向雷峰塔,其中似乎有无数玄机流淌,整个塔身都是一震。   须弥难容天地。   能通天地者自见天地,便能再入天地。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极限,虽然这样不知期限,可能就在明日,可能也要百年千年。   本就来带雷峰塔来镇压江云晚,没想到兜兜转转真落得如此结果。   一饮一啄,皆有前定。   ……   法海望向南方,想起还有最后一事。他脚步一踏,消失在原地,再出现已是在城南的山中。   钱塘西边和南边都是群山,只不过西边有条春花江,南边有最高的南高峰。   此刻法海已越过南高峰,却有座更高的山峰在眼前,山线在黑夜中攀升,与之相比南高峰如同婴孩。   因为这座山是今夜才出现的,山底乱石和碎木无数,就像飞来一般。   这座山确实是从天而降。   陈未手托擎天峰而来,砸下时曾受流浪者阻拦,山峰竹节般断裂,然后在空中风化。   但其中最大的一段险峰,断开后并未风化,反而受巨力远远飞出,落在此处。   法海抬头望去,隐隐能看到最高处宫楼耸立,殿群连绵。这里正是擎天峰的上段,看起来峰顶建筑都奇迹地完好。   确实是擎天峰,即便是残损后依旧能俯瞰钱塘,一览众山小,峰顶似乎有雾气淌过。   只不过这座山与钱塘稍隔些距离,不至于有覆压之感。   法海几步便到了半山腰,再往上却忽然停住,抬手触摸,金色的流光赫然出现,手掌的接触面滋滋冒烟。   流光向左右无限蔓延,空中也是,整个山顶都笼在金色光罩中。   “……难怪,陈未先生特意保存下来,留给弟子的么?”法海说,“陈未先生早已算好了身后事?”   只是这里俯瞰钱塘,总会有凡人百姓闯入此地,容易出事……   沉思片刻,法海转身落在山脚,在入山那一面站定,挑了块形状相宜的山石,片刻便有一尊金刚像出世。   ——他竟是以指甲做刻刀。   法海并未停下,继续在沿着向上雕刻,石屑如暴雨落下,最后足足有五百尊金刚像出世。   法海终于停手,而时间还未过去多少。   五百尊金刚像或怒或威,便如金山寺那座古刹后的群像,仿佛以佛国镇守险峰。   看似寻常,但百姓们只会在金刚像中迷路,最后稀里糊涂地下山。同时保山顶一片清净,来等待它真正的主人。   法海转身,遥望满城花柳的钱塘,屋舍参差如烟海。不见什么灯火,似乎整座巨城都在黑暗中沉睡。   “邪魔频出,末法之世当真末法吗?”   僧人甩动拂尘,再度盘膝坐下,这次却是面朝整个钱塘诵经。   经文随着夜风吹拂满城,就像金色的烟雨,打湿每座青黑的屋檐。   那些连遭浩劫大变,彻夜战栗不能动的人们,终于放松下来,基本都舒缓入睡。等他们再醒来,只会模糊记得今夜这场梦魇,否则早晚会疯掉。   天空的阴云终于缓缓散开,一颗孤星隐约浮现,星辉正落在法海身上。   “愿诸佛慈悲,馈人间一线明光。”   有一便有二,便有万千亿兆。这一场浩劫已过,夜空早晚会重新挂满繁星,却不知又能持续多久,更大的浩劫似乎已经在酝酿了。   法海起身,遥望城中一角的雷峰塔。   却不知塔中那个人……那条蛇,如今到底是魔星,还是救星。   从钱塘遥遥传来梆子声,打更人已重新巡起夜来,俗世再度回归,浩劫终于过去。   天亮后他们就会发现城中多了一座塔,城外多了一座山。   “施主,留你一些时间,也给人间一些时间。但愿下次相见,我不是真的来斩妖除魔。”   夜风吹过,白衣僧人悄然而去,只留下那座飞来的险峰寂静无语。   还有那座同样寂静的塔。   还有这个同样寂静的夜。 第一百四十章 两个弟子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长夜总会过去,白昼总会亮起,但整个人间像是陷入了死寂。   天空阴霾,云层之上,男子御风极烈而行。   因为已经超过身体的极限,他遍身毛孔都在渗血,衣袍被染红。   但这都比不上他怀中所抱着的生灵。   隐约可见其轮廓曲线,是位极貌美的女子,但绝非人族,仿佛地狱中的修罗。   但生灵已经没有了声息,全身血肉淋漓,仿佛被剥了皮一般,比男子惨烈百倍,鲜血一直流淌到指尖。   “师姐,等我。”   萧奉之根本不顾经脉的炸裂,在空中接连数次发出爆鸣,仿佛突破数层声浪的屏障。   他直朝北方而去,像是要奔到人间的尽头。   那里还有一个另外的名字。   北冥。   ……   不周山的天空同样阴霾。   凌云峰,云路阁的顶层。   男人坐在阁楼中,这里依旧清静,红木矮桌上放着酒壶,窗外飘着云海,似乎什么都没变。   除了男人一只胳膊绑满绷带,吊在胸前,这是他在东海之滨受的伤。   启神宫黑柱爆发的同时,那些退去的隐山众卷土重来,早有预料地占据有利地形,而黑柱也开始吞噬所有生命。   一边压制黑柱,一边掩护百姓和修士离开,据说最后男人脚下的敌人尸体比城墙还高,靠一根断矛没让自己倒下。   他全身还有诸多这样的绷带,可见伤势严重,   但男人似乎无知无觉,只是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阴霾天空。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夏鲤登梯而来,状况只比男人的好些。   “掌门,各宗情况都统计出了,最大的伤亡是在启神宫黑柱爆发后。除了三大宗掌门所守御的启神宫,就只有白虹峰主的淮右道启神宫,伤亡最小。夏鲤抱着厚厚一叠文书,“是白峰主一个人,挡住了黑柱的扩张。”   洪掌门没有回答,只是沉默。   “不过隐山的损失应该在各宗之上,据南朱宗的估算,几乎与覆灭无异,只能苟延残喘。南朱宗提议,未来几年中,应当……”洪掌门没有回答,夏鲤便自顾自汇报下去。   直到所有文书都被掀过,夏鲤放下文书,“还有两件事,是不入文书的。”   “先前就已确认,白峰主深受重伤,大战结束后不知所踪。”夏鲤继续道:“正如先前所呈报,又有人声称,见到了白峰主在黑柱前幻化真身,说她绝非人族。这次拦不住了,消息已经流传开了。”   “……拦不住就拦不住,但谁敢有半个骂字,将他逐出不周山。”洪吧掌门终于开口,“师弟确实做了隐瞒,但擎天峰,绝没有欠人间什么。”   夏鲤点头。   “还有弟子看到,萧奉之殿下抱着白峰主离开了,至今还没有消息。”夏鲤顿了顿,“萧奉之殿下还不知道那些消息。”   洪掌门沉默良久,“先退下吧。”   夏鲤点头离去,只剩洪掌门一个人在发呆。似乎因为气象变化,他受伤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   上次与隐山交手,他留下了一道深疤,这次则近乎断了条手臂。   但他所失去的远不止这些。   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年少时,擎天峰的师长们一去不回,那天他失去了归处,只剩下一个名叫陈未的师弟。   后来他恐惧于那个擎天峰只能留下一个弟子的诅咒,于是下了擎天峰,上了凌云峰。   其实他不单是害怕自己会死,更恐惧自己会是那个被留下的。   可他还是没有逃掉诅咒,陈未死了,他真正成为上代擎天峰,最后一个活着的弟子。   “师弟……”   洪掌门将一杯酒放在窗沿上,却望着酒杯沉默,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   直到现在他都对师弟的离开没什么实感,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   大战之后,人间仍旧很糟,还有千头万绪等着他这个天下第一大宗处理。   好在他需要养伤,这里也很安静,他还有些时间,来回忆和陈未的往事。   初见陈未,是他第一次提炼出真气那天,那时他很高兴,自己终于不是擎天峰最小的弟子了,可以大摆师兄威风颐气指使了。   但后来他又有些不高兴,因为这个小师弟实在太瘦弱,甚至很长时间他都觉得对方是个漂亮的女孩,直到去过一次大浴场……这么瘦弱怎么能成为合格的跟班小弟呢!   即便这样也无妨,他还可以大摆师兄威风,罩着对方。   可陈未虽然瘦弱,整天也笑眯眯的,但凡事极有分寸,什么都不用他罩着,这让他郁郁了很久。甚至师弟修道天赋都比他高,师傅也要喟叹。   但他仍旧很忧心这个师弟,师弟那么羸弱的肩膀,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刮走。   所以后来他主动离开,因为他真的担心,会是瘦弱的师弟抗不过诅咒。   也因为担心,所以后来的后来,他常常在晚上,偷偷一个人从凌云峰跑回擎天峰。   那时擎天峰只剩下陈未一个人,每天晚上都在藏书馆点一盏孤灯,翻书倒柜研究到天亮。   陈未没有离开,真的以其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擎天峰的道统。   一盏孤灯,不知道亮了多少年。   所以很多次陈未伏案睡着后,他都悄悄进去,帮师弟整理索引那些古书残卷。   这样陈未当然会发现,但从没有揭破,这就成了他们两人的默契,一起探寻擎天峰的秘密。   有时他能明白师弟在找什么,有时他又很困惑。正如以后许多年,师弟在世间奔走,他常常同样不解。每次仓促的相见,师弟总只是笑眯眯的。   好在师弟虽然仍旧瘦弱,可已经很强大了,不再需要他担心了,甚至收了几个好徒弟,擎天峰又热闹起来。   这才像是故事的主角,他们一同闯过了诅咒,早晚会完成先代遗愿。   或许晚年生活,就是两人坐在擎天峰的墓碑下,一起喝酒下棋,他甚至能想象出,师弟在火光中的脸……   “你怎么还没走?”洪掌门忽然低声问,回忆就此中断。   夏鲤又出现在楼梯口。   “还有一个东西,是正歌山那边来的,说是陈未先生留下您的,代为转交。”夏鲤说着掏出一个竹牌。   洪掌门接过来看,青竹的质地寻常,但他忽然愣住了,视线全被上面熟悉的字迹占据。   那是陈未的字迹,写着他那个有些萌萌的名字。   这个竹牌并不陌生,陈未在擎天峰自建的正堂中,墙壁上都挂着这些,名字包括陈未和江云晚等擎天峰师徒。   现在他也在其中了,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又不像很多年前那样。   很多年前有两个弟子,现在只剩一个弟子了。   啊啊,确实是这样啊。   他以为自己闯过了诅咒,可命运还是找上了他,将他狠狠碾在脚下。   他又成了当年那个彷徨的年轻弟子,而这次他的身边已没有同行者,甚至连擎天峰都没有了。   乐游原上,六峰只剩五峰。   那里只剩断壁废墟。   那么瘦弱的师弟,终于还是被风刮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终于有了实感。   他嘶哑地吼叫起来,一下一下,狠狠锤着胸口。   夏鲤只是在后面安静站着。   淅淅沥沥,外面下雨了。   只剩下雨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塔外的人   北地的某处。   阴霾的日子已经过去,如今正是盛夏,白炽的阳光泼洒,仿佛光明弥漫人间。又像是一场赤热的雾,所有的前路都被遮挡。   这里有一座城,一处庭院,和一位女子。   这里是临近帝都的大城,在北地也算名列前茅,她不久前刚在这里新开锦青馆,下一步就是进军太兴城了。   但现在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已经是盛夏了,庭院中仍像是春天,因为它被主人打理地很好。   或许是因为女子的名字含一个春字,或许是因为她又想起了霞栖镇,总是将这里往落英巷的庭院去装扮。   郑春息在庭院的檐下,缓缓拆开手中的信。信件来自庐堰州锦青馆,似乎还带着江南湿润的春雨气息。   可是江南和太兴城实在太远太远,用了很久时间才送来,所以已经迟了。   太迟太迟了。   熟悉的秀丽字迹冲入眼中,庭院的光景都被屏蔽。是那个人的语气,仿佛就在身旁和她说话。   “她说要我照顾好自己,不要那么累。”郑春息说。   “她说她很快就来找我了。”郑春息说。   “她说,让我等等她……”   看不出女子的神色,她放下信,看着身前。   小小黑蹲在那里,它也从江南远道而来。它的皮毛都显得暗淡,四爪破损,甚至带着血迹。   但这些不是路途遥远所致。   来这里前它先去了钱塘,在某个地方挖了很久很久,也抓了很久很久,可是挖不开也抓不开,反而弄得满身是伤。   但黑猫只是耷拉着耳朵,团在地上不言不语。   “你很累了,对不对?”   郑春息把黑猫抱在怀中,下巴枕在它身上,望着东南的方向。   “我也是啊。”   她的声音疲惫,却又带着无尽的愤怒,像是对着整个世间。   “我也,很累很累了啊。”   ……   天南的某处。   白炽的阳光下,波光粼粼一片,又碎成千百块,犹如巨大的明镜摔碎,大地因此被切割成无数份。   那是成百上千片湖水。   这里是环山之地,其中某座孤山上,半根草木都没有。嶙峋的山石间,尽是丰盛的剑气溢出。   道路沿着山体盘旋,一直通往山腹的一个山洞,洞口外矗立着秘铁浇铸的山碑,上面是两行凌厉逼人的字,单是看着都觉得刺眼。   “剑道不孤,回头是岸。”   剑道不孤,因为这片山水间确实有很多剑。   回头是岸,因为进山洞的人大多无法活着离开。   太多剑修曾在这里闭关,山上寸草不生,直到今天都还有剑气萦绕,每道都带着一望无前的凌厉。   洞口外的山道,两名女子在剑气中眺望,衣裙和剑袍相辉映,便如两人各有不同的美。   下面千百波光在荡漾,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湖,犹如明珠落在玉盘上。   据说每座湖底都有把古剑,有缘者得之。所以成百上千的湖,便被叫做千剑湖。   千剑湖不缺闭关之所,唯独这里最为特殊。   飞鸟从天空掠过,一切都在白炽中很安静,两人的对话也被剑气遮掩。   “这就是我从江姑娘那里得来的全部了。”朱洛递出一摞文卷,“我只看了一夜,但应该不错什么。”   虞烟点点头,将文卷收入袖中,“很不错的风景吧,一般弟子可不能使用这里。”   “是很漂亮,虞姑娘,但这里是闭玄关死关的地方啊。”朱洛叹息,“千剑湖也从没有过,五境剑修闭玄关的先例啊……”   “也没有人有什么白虎之力吧?”虞烟盯着自己手臂上的图腾,冷笑道:“这可是了不起的天之四灵啊,当然值得一个死关。”   “这只是推测,还有很多谜团。”朱洛轻声道。   “闭关后我会研究明白的。”虞烟转身,“多谢你来送我,希望日后还能再相见。”   “虞烟姑娘。”朱洛忽然转身,“是为了江姑娘吗?”   安静良久,那袭窈窕剑袍终于传来回答,“不止是为了她。”   虞烟走向山洞,忽然一拳锤向旁边,秘铁的山碑都轰然碎裂。   “还为了这个,混账的人间!”   带着血淋淋的手,虞烟径直进入洞中,封石在她后面合拢。最后的一抹景象,是她朝朱洛挥了挥手,背影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一切都安静下来,万千波光在下方荡漾。   朱洛也挥了挥手,盯了封石很久后,又望向钱塘的方向。   “我相信,很快会再相见的。”   朱洛没有再留恋,沿着道路下山,她要回南朱宗去研究某些隐秘了。   下山路上,她的拳头也攥得很紧。   ……   正歌山,山中一角。   年轻道人头戴莲花冠,在庭院中仰望明光,身前是瓦黑檐高的屋舍。   微风穿过庭院,花木轻轻摇晃,一如那位先生还住在这里时。   “那块竹牌,已经交给不周山了么?”叶莲问道。   “是啊。”名为柔柔的女冠陪在旁边,“师兄,我们来这里很多回了啊。”   “嗯,看看就好,先生这里总能让我静心。”叶莲回答。   他像是在思索什么,虽然还很年轻,但他已经正歌山的天衍先生,能让他思索的事情自然很重要。   “早知道先生一去不回,我那晚就拦着他了。”柔柔唉声叹气,双手搓揉着脸。   “这不是你的错,是先生的选择。”叶莲揉着女子的头,知道她特别自责时就会这样搓脸。   “师兄,那座雷峰塔真的连你也破不开吗?”女冠歪头问道。   “如果那么简单能破开,不必等我,很多人就会去做了”叶莲摇头,“法海大师也说外力无用。”   “继续刚才所说的吧。”叶莲问,“陈未先生离开前,便是和你交代了这些吗?”   “是啊,可惜师兄你那时不在。”柔柔点头,又握拳锤掌,“对了!陈未先生还说起,师兄你在太兴城时,做过的那个预言。”   叶莲一愣,良久才悠悠出了口气。   “这样啊。”   “哪样啊?”柔柔眨着圆圆的大眼。   “陈未先生选择来正歌山,并非只为藏身。”叶莲望着庭院深处的屋顶,那里曾有座星光卯榫,彻夜运转,“他在我面前,完整展现了他的衍算之法,便是在授道于我了。”   “还是不太明白……”柔柔挠着好看的细眉。   “陈未先生,是在托付他的弟子啊。”   叶莲望着人间的东南方向,轻声说着。   可是竟要如此托付,那等待那位女子的,又该是怎样的未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间地狱   那是一个黑暗无边的世界,没有丝毫的光明,也没有丝毫的声音。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第十天,第十一天,第十二天……时间平淡流逝,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微风掀开世界的帷幕,那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素白透明的繁华开满大地,每片花瓣都是精纯的剑气在缠绕,花海一直铺到世界尽头。   花海中心的大花苞独一无二,一位女子就在花苞下背靠而坐,静静地抱着双膝,把脸埋在双膝中,不去看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   天穹已经碎裂,大地尽是鸿沟,只有这些透明的花填充在天地间。   而女子仿佛是个木偶,就这样无声坐着。   又过了很久,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年,天穹的破碎修复 大地的沟壑平整。   这个世界总算有了完整样子。   花海中忽然生出群蛇,无数漆黑的群蛇从江云晚脚下游过。   然后大地中心的花苞,终于凌驾于花海之上盛放。修长剑身自花蕊中刺出,仿佛是直朝天穹的剑碑,却又够不到那里。   这里是陆府天地的万象之景,很久以来的种种异象,便是外面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在愈合。   这里没有日升月落,但时间确实在奔跑。可女子就像一颗抱着的卵,时间洪流冲刷而过,却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陆府天地已经恢复,很久前她也曾进入过。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诸多剑气花朵都变得巨大,莲花般高举,江云晚就像其下的一粒石子。   整个世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   直到某一天,忽然有微风刮起,无数透明的花瓣摇曳,每片花瓣上都有光影出现。   有的花瓣上是一个小女孩走出雪原,有的花瓣上是一个小男孩登上擎天峰。   还有的是那座烟柳画桥的大城,有的是那个霞光常栖的镇子。还有形形**的人,伴随着一个个地点出现又消失。   那是两份记忆的回溯,却依旧无法引起女子的注意。   于是又过了很久,这个世界除了白色,终于又多了些许的红。   那是从天空降下的雨,但看起来像是无数血滴落下,江云晚坐在血雨中,像是被抛弃的小女孩。   血雨之上同样有光影,每一滴都镌刻着一个画面,但并非属于坐着的女子。   有的雨滴中是位长发坠尾的女子,有的雨滴中是位背刺海棠的美人。   血雨碎裂在花瓣上,各色光影便也都碎在一起,泛成涟漪。   江云晚随着涟漪轻动,仿佛那些记忆直接滴入她的身体里   从小到大,从生到死,那些女子平生的记忆在脑海中掠过循环,仿佛她在经历一场场轮回。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所有的轮回都结束,血雨停下,花瓣上的光影都消失,天地间一片死寂。   女子仍旧悄无声息。   “哎呀呀,真是厉害。”   一道飘忽不定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是个女人的声音,又像是许多女人一起在笑。   江云晚终于抬起头,可她的神色阴冷而死寂,便如这个世界。   黑红色的气息在前方卷起,随即化作一个女人,她的身形也在不断变幻,或清丽或妖娆,像是许多女人站在一起。   那是妖气中诞生的怪物,也是破封的恶鬼。   百魅。   “这段岁月在外界便该有十年了,你自我封闭了几年,又在我调出的记忆中经历了几年的轮回,依旧没有任何动摇。”百魅几乎要鼓起掌来,“真是厉害!”   这里的时间感觉与外面不同,里面感觉已经几年,外面可能才几个月。但对于经历的人,便真的像几年那样漫长。   “但也真是可怜。”   “没了唐湖,也没了师傅,也没了未来。”百魅在花海中走来,轻声笑着,于是所有声音都跟着笑起来。   但江云晚像是无知无觉,没有反应。   “想要出去吗?”百魅低头。   江云晚终于抬眸,血红的蛇瞳盯着百魅,眼底却空空荡荡。   “还是有反应的嘛。”百魅饶有兴趣道:“让我猜猜是为什么?嗯,你什么都没有了,想要出去复仇,想要杀很多人,对不对?”   江云晚无声无息。   “可是你出不去的哦。”百魅点着下巴,像是天真无邪的女孩,“那个臭和尚留下了禁制,天元才能出去。可是靠你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让这柄剑捅到天上呢?”   江云晚背后的巨剑,便是道树的显化。修行者要通天地,这株道树自然也要通天地。   “你在想什么?啊,是啦,整片妖气海洋蒸发了,那可是我多年的积累啊,直通天元的资粮应该够了才对……哪有那么简单!”   “啧啧,你应该感谢我。”百魅掩嘴轻笑,“若非我从中将诸多真元收拢起来,你根本来不及吸收,就已经被撑爆了,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   她敞开怀抱,不断有女子从她体内分出,或是窈窕动人,或是玲珑可爱。她们在两边环伺,包围江云晚。   那是缺月阁的历代花魁,只是少了李幼念和海棠。花魁们曾经被百魅吞噬,后来被江云晚救出,现在不过恢复原状。   百魅聚拢的真元构成了她们的躯体,一举一动各有韵味,她们的残念与真元融合在一起。   在所有花魁玩味的注视中,百魅在江云晚身前蹲下,温柔道:“通天对我轻而易举,只要你把一切都给我,等出去以后,我来帮你复仇,帮你杀光那些混蛋。乖,好不好?”   但江云晚像是没有魂魄的空壳,只是安静对视。   “已经心死了吗?真无趣,最后的游戏都没得玩。”   百魅倏然扼住江云晚的脖子,温柔变成索然无味,声音只剩冰冷,“你该去死了,从我破封时你就注定死路一条了。我说过,我会陪你玩下去,但最后胜利的只能是我。”   百魅抚摸江云晚的脸,就像在品玩珍贵的玉器。她亲吻江云晚的唇,然后是下巴,最后一路到脖颈,在耳边低语。   “你的人生,我就收下了。”   她咬在江云晚的脖颈,发出啮噬的声音,只要把眼前江云晚的心神灵魄吞掉,那她以后就是江云晚了。   可忽然间肩头剧痛,百魅向后闪出。竟是那个木偶般的江云晚,咬掉了她肩头的一部分。   “只要……把你吃掉,我就能……出去了,是吗?”江云晚望着那些真元构成的花魁,把嘴里的东西往喉咙里塞,语调如行尸走肉。   但她的眼神,终于像是苏醒。   “给你再多真元也没用!”百魅咆哮。   所有花魁一拥而上,把江云晚压在底下,恶鬼般噬咬。她们现在是百魅的一部分,她们的口就是百魅的口。   可忽然有两个花魁被拉进最深处,暴虐的啃噬声响起,仿佛她们围着的才是恶鬼。   人堆轰然散开,蛇尾人身的女妖咆哮,指爪鲜红,蛇信粗黏。   百魅愣了片刻,忽然癫狂大笑起来,朝蛇妖化的江云晚举手欢呼。   “看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已经成了比我还怪物的怪物!”   江云晚过去时常显出妖身,可这里是体内的显化,只能说江云晚的心神也沉沦到了这种程度。   “还不够,还不够……”   江云晚擦去唇角的碎屑,狰狞怨恨。她顷刻便吞噬了那两个花魁,连同其真元。   但她的身形忽然摇晃,从边缘向里面模糊,像是一场崩解,却不断有其他女子的身影闪现。   江云晚痛苦而狰狞地按头,随即她化作李幼念,但动作和神态在延续。然后又是海棠出现,最后是另外两个花魁,都是她刚刚所吞噬的。   现在她也如百魅一般,身形像是花魁们的重叠,只是数量要少很多。   百魅怔了怔。   “是啦是啦,轮回终究还是有效果的,何况你还不要命地吞噬。”   而江云晚的异变还在继续,不仅仅是身形,她的神情都在混乱,或者是李幼念的温柔,或者是海棠的冷冽,甚至口中还呢喃着几个名字,时而以李幼念的声音呼唤爱人,时而以海棠的语调低吟父亲。而且还有余下两个花魁的影响。   百魅欢愉地拍手。   没错,就是这样,对方作茧自缚,正与她最初的目标殊途同归。   江云晚要想获得那些真元,当然要将那些花魁的残念一同吞噬。   江云晚意志如铁,可只要用那些花魁的残念去侵染,让江云晚的心神迷失同化,最后彻底稀释为其中的一部分,她自然能轻松胜之。   她先前安排那些记忆的轮回,便是为此。   甚至根本不需要再搏杀,到时只要将那些花魁收回,江云晚也会一同融入她的体内。   百魅往江云晚走去,已经准备收获,却忽然心头一凛,朝旁边侧身。   这里是虚幻的世界,心神感应比现实更敏锐。   果然在她侧开的瞬间,利爪也呼啸而过,刮下她身上的一部分。   “你怎么还能保持清醒?”百魅大叫,一边从其他花魁身上摄取,将自己补足。   江云晚探出手,作出捏碎什么的动作,随即整个世界响起三道清脆的碎裂声。   无数文字从江云晚身下升起,汇成三道洪流,让她的身形趋于稳定,自己的面貌出现得多些。   ——那是三册虹照经,涵盖人妖两界万象的虹照经!   且变化并未停止,信息洪流滤过江云晚的身体,直奔向后方的巨剑,剑尖似乎悄然间拔高了一寸。   “疯子!”百魅望着巨剑大喊,她终于明白江云晚在做什么。   混乱便用秩序来镇。对方竟用那些冰冷的大道至理,作为锚点,维系自身的存在,还凭此强开那条通天之路。   她刚刚说再多的真元也没用,便是因为那只是通天之基。   大道九重如高楼,下面六层已是艰难攀登,第六层和第七层则简直隔着云端,只能搭着梯而上。   古往今来,有人以佛家慈悲为梯,有人以琉璃道心为梯,甚至有以吞吐天下之志为梯。   当然,靠对大道的领悟是最稳妥的,可江云晚这样强行去领悟,以书卷为天梯,根本就是找死。   “你自己想死,就别带上我!”百魅望着江云晚七窍流血的脸,愤然咆哮。   包括她在内,所有花魁都身形扭曲,腰下化为蛇尾,挥舞着锋利指爪,朝江云晚扑去!   在这里道术剑法都无用,比拼的是心神意志,形式便是吞噬,那么靠人数便够了!   胜利的终究只会是她!   而江云晚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面目狰狞,嘶吼着迎向那些花魁。   漆黑的群蛇从她们脚下游过。   ……   天地之间九**,遥遥无尽,这方世界中只有绚烂的花海,和花海中心的朝天一剑。   还有那些血腥的厮杀。   时间漫长得如同第二十年。   愈发巨大的花海下,蛇妖们在其间厮杀,这场厮杀日夜不休。   所有花魁围绕中心厮杀成一团,鳞片摩擦鳞片,爪牙撕裂爪牙。   一名上身满是金饰的西域美人前突,腰下却是狰狞的蛇尾,她瞬间卸下江云晚的一臂,塞入口中吞下。   那是锥心的痛苦,可江云晚几乎同时咬在另一名花魁身上,断掉的手臂又长出,身下依旧有文字洪流升起。   场间似乎一切都没变,所有人处在变化的平衡中。   但有时江云晚吞噬得多,身形便化为其他人的数倍。有时百魅一方吞噬回来,江云晚便危在旦夕。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这么久也没人来救你,他们都抛弃了你!在外面你什么都没有,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百魅在战场外围冷眼旁观,用言语磨损着江云晚的心神,却又暗自心惊。   江云晚能坚持到今天简直是个奇迹,照理来说早该被吞噬殆尽了,每次关头却都能坚持下来。   更何况每一次被噬咬和撕裂的痛苦都是真实的,江云晚如同受了十几年的凌迟之刑,却仍旧没有放弃。   究竟是怎样的怨恨,怎样的执念,在支撑着那个女人。   不过没关系,从去年开始,江云晚便跌入了深渊,被吞噬地持续虚弱。这次无可逆转,花魁们没有露出任何大纰漏。   洪钟大吕声忽然自天穹传来,随即又是无数诵经声。钟声和经文在天地间回荡,仿佛世外正坐着无数僧侣。   百魅抬头望去,毫不为意。   从前年开始,每年年末都会有钟磬诵佛声,从雷峰塔内发来。   应该是那个叫法海的秃驴所留,想要净化江云晚的心神,但其实远远不够。   红尘世间,总是恨比爱长久。   这些钟磬诵佛声,只能稍稍压制蛇妖们,令她们厮杀的动作稍慢。   轰鸣声忽然传来,腥风席卷开来,所有花魁落花般四散。   百魅惊愕看去。   只见江云晚的身上,一层雪白的皮囊正在迅速覆盖,上面血纹缠绕。   是那个帝王般的妖魔!   在现实中江云晚被百魅干扰,无法妖魔化。但这里是虚幻的体内,江云晚用了不知多少年运转,终于将妖魔的意志从自己体内唤醒。   战场立刻逆转,凭借妖魔的力量,江云晚所向披靡,竟逐渐扳回上风。   “江云晚!”百魅神色惊怒,“你是要带着我们一起去死吗?”   妖魔的皮囊已经满裹江云晚的躯干,却止于脖颈处。   黑红色的光焰升起,在江云晚体外形成高大虚影,犹如蜡烛外套着的灯笼纸。那才是真正的妖魔,乌发上有金缕冠冕,绝美的面皮威严,双臂上裹着甲壳。   但妖魔与江云晚并不协同,虚幻的躯体竟也能厮杀和吞噬。她不仅吞噬周围的花魁,也从江云晚身上剖肉掠夺,这便是江云晚获得力量的代价。   但江云晚也还以颜色,不断从妖魔身上掠夺。   两方的厮杀,瞬间变成三方的乱局。   “你主动和那个妖魔融合,是觉得自己能占据主动吗?”百魅彻底歇斯底里,“你疯了!这只会渔翁得利,最后我们双方都被吞噬!你也会失去自我!”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江云晚抬起血红的蛇瞳,太多年的厮杀,她已经快忘记如何说话,却仍旧记得这个执念。   “已经放弃一切了吗?这样活着出去的,又会是什么怪物?”   百魅沉默片刻,忽然按着脸大笑起来,放下手后恣意狞然。   “很好江云晚,来吧!在这里面,我们有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时间!彼此融合也好,彼此吞噬也好,但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她直接将两个花魁吞噬入体,随即背后伸出无数黑泥触手,每个触手末端都是锋利的血口。   她呼啸着冲入战局。   而从更高的角度望去,战场只是这方天地的一隅,更多变化正在发生。   花海的尽头本就有些许色彩,那时江云晚小天元时所得。现在那些色彩一点点向内渲染,犹如彩墨滴入水中。   随着虹照经的文字飞来,那柄自花蕊吐出的巨剑,也正一点点增长。虽然增长的尺度肉眼几乎不可见,但仍坚定地往天穹而去。   这是趟无尽征程。   但一切变化的中心,仍是花海下的厮杀。   这已经与现实不同,是心神和意志的搏杀,每一分痛苦都会撕扯魂灵,是真正的地狱。   江云晚在里面吞噬,在里面厮杀,状若恶鬼。   那些透明的花朵都已长高,犹如围栏。江云晚和那些花魁彼此吞噬、翻滚,花朵下便如群蛇交媾的生殖池。   漆黑的群蛇在她们身下游过,构成了美艳而血腥的地狱。   洪钟大吕声轰鸣,无间地狱中响经。   百年千年,地狱的轮回才刚刚开始。   ……   人间,天南的某片青山。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山野,山林恣意披在群峰上,阳光穿过老藤,将山溪的浪花照得闪耀。   几只黄雀飞来,在其中一座青山徘徊。   过去这座青山毫不起眼,但此刻即便在鸟儿眼中,它都是那么不同。   因为整座山自山顶向下裂开,就像一柄巨斧从天劈落。   事情发生在近一年前,确实有什么东西从天而落。那是个夜晚,一道火流星自东北方袭来,如烈焰锻铁般贯穿山顶。   鸟儿们之所以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夜晚太不寻常,整个天地间的气息都很狂暴,就像万军在征战,令它们不敢高飞。   不仅仅是鸟儿们,熊鹿虎豹都记得那个可怕的夜晚,它们此刻也都聚集在裂开的青山下,不时抬头望去。   就在裂口尽头的山腹处,那里是处璀璨的金黄,就像块巨大的琥珀。   琥珀中是位青衣美人,肌肤的明泽就像春天的湖,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闭眼的睫毛纤长。即便是沉睡,也有种恬静的威严。   就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钱塘南城的火山第一次爆发时,女子便被裹在巨鳞最后的精华中,流星般冲天而出,横越数千里。   忽然女子的睫毛颤动了下。   于是山下的熊鹿虎豹都躁乱起来。   实际上山中几乎所有生灵都聚了过来,它们围绕着裂开的青山,像是被某种气息所折服,伏在地上如同朝圣。   就在圣所般的山中,女子额头上忽然生出虚幻的龙角,湛如青天。   随即在她的脸上,青色的龙鳞如海浪般滚过,又隐藏在白皙的肌肤下。   于是漫山遍野的生灵更加震恐,飞鸟在山顶环绕,虎啸便如奏歌。   女子的睫毛,又动了下。   (江南镇妖篇,完) 篇末碎碎念   镇妖篇终于写完了,撒花~~~   碎碎念第一念,还是要感谢读者老爷们一路的支持,谢谢大家的订阅,谢谢大家的票票打赏,谢谢大家的评论,每个字都是对我的支持。   真是充满波折的一个篇章啊,基本是磕磕绊绊在写,甚至经常恐惧去写下去,但最终还是完成了,感谢大家的支持。   后面就是些总结了,是为提升笔力的自我总结,没有兴趣的大家就直接跳过吧~   这个篇章最大的困难,就是对写法改变的尝试。   前两卷主角几乎都是囿于一地,所以从妖国篇开始,尝试不再让一堆角色,带着矛盾往一个地方挤,让主角自身成为牵引时间和空间的线,目前已经渐渐习惯了,或许以后可以兼容并蓄地去架构,而不再如此刻意。   另一个便是结构问题,先前的篇章总是头尾过重,中间失衡,字数也控制不住,无论发展还是高潮,抻得太久都会让人疲惫。   这个篇章中总算找到了些感觉,循序渐进,一点点去释放张力,高低错落,带着点节奏,铺垫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垒砖式的硬码。   这个篇章还进行了一个尝试,就是将所有闲笔细枝都抽去,沿着剧情的骨干架构狂奔。同时文笔尽量做到简明凝练,节奏尽可能的明快。   当然该写的也不省略,而是尝试用最少的字数,做出最大的效果。   目前已经写了六个篇章,前四篇平均都在36万字,第五篇妖国篇尽力控制,也超出了25万字。   而江南镇妖篇,主角离开妖国返回俗世,然后在庐堰州交战盘亘,在锦青馆暂留,又奔赴去争夺中枢符剑。   兰江数场大战,重逢和分别……   江南道奔袭进军,紫阳府夜战……   整个人间大战的起落承合,开战与结束……   钱塘的那个风狂雷怒之夜,影响整个人间的浩劫……   最终高潮落幕后,又有大家各奔东西的光景,塔内和塔外的发展变化,收束一些,又埋下一些……   这期间还穿插着,天之四灵、照命人、师兄师姐、法海叶莲等等或明或暗的线,以及诸多人物角色……   事后来看,这个篇章的剧情量,比起先前几个篇章,觉得并没有差多少,结构也很完整。   但一共只用了13万字,是先前几个篇章的三分之一,比我预想的还要少些。   嗯,这也是本篇更新很慢的原因之一。为了这个尝试,也改变了自身的写作模式,每个章节都是两三个稿修出来的,可能废掉的字数接近正文。   所以这个篇章虽然更得很慢,但剧情上一点也不少哦!(理直气壮地掐腰),更新慢什么的,才没有!( ̄^ ̄)ゞ   好吧好吧,开开玩笑,确实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更新太慢这个老大难,日拱一卒去优化吧。   说回刚才的,这是从第三卷开始有的想法,甚至觉得是条很蠢的路(笑),但还是很吃力的在尝试。因为近来看了很多故事作品,忽然觉得现在这个时代,无论一个故事的节奏还是架构,或许都可以尝试些其他的。   当然这样做或许是错的,至少目前看还有许多弊病,包括剧情的外紧内虚,更新的速度等问题,留待后续篇章去优化吧。   当然自己还有其他问题,就不再一一赘述了。   总而言之,这是开书以来最艰难的一篇,也是收获最大的一篇。   后面也不一定再会按照本篇,拼命去收,尽可能做到收放自如。但不管怎么说,这本书确实已经到了后半程,大概还有三个篇章左右吧。   嗯,不知不觉已经讲了这么多,但都是关于技法总结上。至于剧情和人物……在此就不细说了,该来的总会来,敬请期待。   最后还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遇见大家是我的幸运,否则我也无法坚持到如今,希望今后能同样幸运。   按照老规矩,今天更新一篇总结,就没有正文更新了,新篇开始前再好好梳理下,嘤嘤嘤~~~   那么,让我们下个篇章再会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三年之后又三年(全新篇章)   “错了错了,不是乾明三年,现在是天历,是天历三年啦!”   天之一角,城之一角。   铁青色的檐下,微风送来满城香,檐内亦有酒香。   酒馆的掌柜站在店门外,插着腰大骂,伙计正踩在梯子上,墙上的告示贴了一半。   “掌柜的,都最后一天了还要骂我。”伙计有些委屈,他贴的就是关门告示,“这告示也不是我写的啊。”   “小事不善始善终,逢着大事还能有个善了?”掌柜的毫不客气,“谁写错的就找谁去,改完了再来找我拿散伙费!”   伙计无奈耸肩,下了梯子后一溜烟去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转身坐在门匾下,   春天过后是盛夏,秋天会有落叶,冬天便要落雪,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便如时间总会流逝那样。   而如同四季流转亘古不变一般,钱塘的繁华依旧。   又是一年季春时节,春风拂过烟柳画桥的城。   已经要到傍晚了,街上的行人依旧熙攘,更何况这里是忙碌的运河南端,   残阳穿过柳枝落在水面上,也落在男人稀疏的胡须上,是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唯独眼睛看着狡猾,若非未成亲,也到了拖家带口的年纪。   好在未拖家带口,酒馆关张了也不怎么慌。   掌柜抬头看了看门匾,又望向贴了一半的告示,尾端的“天历”二字格外扎眼。   是啊,已经是天历三年了。   三年前,王朝皇命昭告天下,册立大皇子为太子,牵挂了大周无数人心的储君之位,空置多年后终于落定。适逢大战得胜,改元“天历”。   历来改元都不算什么稀罕事,有时天上飘来几朵红云,都要被视为祥瑞而改元。   何况那一年除了储君之位,实在还有其他大事。   譬如入冬初雪时,北烈国事隔多年,竟然毫无征兆再度犯边,据说是大雪中全军白甲的奇袭。虽然被打了回去,但看起来只是个开头。   而最重要的,还是人间那场大战,从开始到结束,都是风卷残云般轰轰烈烈。   至少有一点很明确,那场大战王朝和修行界得胜了,许多人都一扫颓废,说末日不会到来了,至少不会那么快。   照此看确实是史书的新起始,值得改元以记。   但在普通人看来,那场大战还是雾里看花,只觉得是蛟龙和巨兽在云上厮杀那样,看不真切。   ——除了那个夜晚,对于许多人来说,梦魇般的一夜,尤其是对钱塘来说。   掌柜的抬头,西南天空的尽头,铜金色的塔刹在日光中闪耀……   “哟,吴掌柜的,才开张半年,怎么就要走了?”   浓厚的脂粉气飘来,华衣妇人出现在檐下,脸上扑着细腻的粉,烫金的梳篦绾其起乌发。   是街对面胭脂铺的店主,稍显年岁又姓徐,便被许多人暗中叫做半老徐娘。但徐娘泼辣的性子也不在乎,而被这样叫自然也是风韵犹存,开门快两年了,反倒许多男人是常客。   “既然要走,还能再请一杯水酒吗?”   吴掌柜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堂,沉默片刻,笑道:“打七折。”   ……   大堂里稍显昏暗,两人在窗旁入座,吴掌柜端来几碟小菜,又特地挑了坛陈酿,酒香从杯盏中溢出。   “你说塔里的,是个女人?”徐娘惊讶地睁大眼睛。   “嘘……还是个妖怪。”   “你怎么知道的,雷峰塔附近可都让官府封了,前些日子几个世家公子都被拦住了。”女徐娘几杯酒下肚,脸色酡红。分别前的一顿酒,两人都喝得起兴,聊过天南海北,话题不知不觉就到了那座佛塔上。   对雷峰塔感兴趣的,不止她和那几个世家公子。   钱塘的百姓都知道,雷峰塔是三年前一夜间出现的,伴随而来的还有座险高无比的山峰,因为从天而降,落在南边的群山间,便被叫作了飞来峰。   而这两个地方一个比一个古怪,雷峰塔不让进,飞来峰下更是有无数石刻的金刚像,斗胆闯进去的人最后都迷迷糊糊转出来。   后来还有人传,那座山峰是从西天飞来,镇压一个妖魔,但现在看来雷峰塔才是。   “雷峰塔是不让靠近,但其实附近守着许多人呢。”吴掌柜笑意狡猾,“你看那些杨柳间,屋檐下下,甚至一片影子里,都有人昼夜不分在看呢!我恰好认识一个。”   “吓,都是些什么人啊?”   “修行者,各方的修行者!”   “都是来救塔里那个女人的?”徐娘难以置信,“我可是听说了,这些年尝试来钱塘救人的可不少,有从太兴城来的,有从不周山来的,甚至还有从南朱宗来的,包括些乱七八糟的,但都无功而返。”   “金山寺的大师都说了,机缘没到,谁也没用。”男人也有些醉了,笑着搓胡须,“该救的早都来过了,那些人有的是守,有的人是堵,更多的是在监视。”   “看来有人不想让塔里的出来?”   “是很多人不想,有为新仇旧恨的,有为自家得利的,还有叫嚣着为了人间的。”吴掌柜摇头,“雷峰塔搅动的太大,不仅是塔外边,整个西明湖附近,都有各方势力安插的人手,没准路边的叫花子就是。经年累月都不走,这才是狠角色,塔外边的比不了。”   “唉,多好一个女子,竟落得这般可怜。”许是物伤其类,徐娘眼圈也有些泛红,“都是哪些人啊,这么混蛋!”   “是啊,我也很好奇,徐店家,您是哪一方的?”吴掌柜悠悠说着,“只要不是隐山的,我就还能接受。”   微光从窗户照进来,两人似乎都喝得迷醉,可此刻眼睛都明得发亮,全不似刚刚醉到口齿不清的模样。   冰冷的杀机闪过一瞬,但旋即便被酒香冲散。   “我也一样,只要你不是隐山的,就能接受。”徐娘重新拿起筷子夹菜,笑意盈盈,“要撤走了便跟我摊牌?”   吴掌柜松了口气,也笑着端起酒杯,“我早就疑心了,你不也是一样,刚才大家都在试探。”   从刚刚谈到雷峰塔开始,两人便已经开始了试探,甚至是主动抛出自己的漏洞,毕竟两个普通商贩,口中的许多传闻根本就是隐秘!   冷风忽然吹动窗板,男人抬头望去,夕照已经退去。就在两人刚才心机拉扯的谈话中,天色已经阴下来,看起来要下雨,湖边的塔刹此刻倒像柄开锋的古剑。   “这酒馆的最后一天,可别出什么岔子啊,我可是想,善始善终的啊。”   雨前的腥味冲进来,男人心中一动,轻声说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朝生暮死逐冷热   天色昏暗下来,窗外风声潇潇。   酒馆中点亮一盏孤灯,照亮中年男女的脸,彼此的微笑间带着戒备。   黑夜就要来了,两人低声说着黑夜才能出口的事。   徐姓妇人的身段已经微微走形了,但脂粉遮住了瑕疵,灯光下透着丰韵的美。   “江云晚,真的是妖族?”妇人支着下巴,“虽然金山寺只做降妖除魔,但那位法海大师三缄其口,消息来源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与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有关?”   “那场大战的余韵么?似乎比整个战事更重要,更令人惊恐。”妇人抬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有钱塘附近的修行者来这里探查,恰好看到了什么。”男人压低了声音,脸色纸一样白,“那些人里可是有大修行者的,却都重伤而回。有的至今未痊愈,还有的什么都不说,把自己关在房中,梦中却会有发出厮喊……那种声音,你不会想知道的。”   “看到了炼狱么,难怪……”妇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听说有不少宗门正在推动,想要在下次各宗大会上,决定如何安置江云晚。”   “安置?我也听说了,那更像一场审判。”男人押了口酒,“呵,一个妖族成了不周山的峰卿,似乎还带着可怕的秘密……无论帮她的人有多少,觊觎她的人又有多少,她都已经在风暴中心了,是修行界的难题。”   “这样说江云晚还在塔中,今后的命运就要被定下了?”   “有些人给了方法,说距离大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江云晚只要能离开雷峰塔,自可出席会议申辩。”   “这怎么可能?”女人愣了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无耻。”   她忽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潜伏在西明湖周围的许多人,就像荒原上的秃鹫,都在等着品尝那个女人。   “那不周山呢?”   “上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所谓精诚合力都是昙花一现,不周山也无法逆大势而行,他们自己都是众矢之的了。”男人嗤笑,“何况不周山内部也争论不休。”   “是啊,共同的敌人还未覆灭,他们已经在划分新时代的秩序了,甚至试图挖掘神明的力量……”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男人倒了一杯酒,“神明已被镇在黑暗中,大人物们无比自信,人间已经是他们的了。但我觉得末世远没有结束,正歌山的天衍先生都说不准。没准几年后,我们的坟头都没了。”   “是啊。”徐娘赞叹举杯,“为我们这些朝生暮死的人,干一杯。”   两人碰过酒杯,对饮后放下。   “难怪,最近连来雷峰塔看看的人都没有了。”徐娘感叹。   男人悠悠道:“众矢之的,现在谁会来看她呢?”   ……   钱塘,西明湖。   天尽头还有些许残阳未被遮掩,将湖面照得透亮,许多画舫沿着蔚红的水波靠岸。   春日踏青到了归家的时候,路上游人如织,钱塘繁华可见一斑。   西明湖自然是最繁华锦绣之地,却在西南角戛然而止,那里像是遗世的秘境。   数十丈的佛塔矗立在湖边,八面铜金的塔墙上雕满壁画,从地狱变直到诸天之战。曾经有丹青国手来临摹,可即便真的有铜板去刻,也无法还原那种古老威严的美。   临了国手叹息,或许因为雷峰塔,真的来自曾经的佛国,非人力可摹。   但此刻雷峰塔外却加了许多人力之物。   夕照中的塔基底部,三十六红绳一直系到远处,上面挂满符箓,犹如降魔的祭坛。   而在雷峰塔附近,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东西。   晚风缓缓吹过,吹柳柳不言,吹石石不语,可无论吹到哪个角落,都有淡淡的气机涌动,就像看不见的秃鹫在振翅。   游人还未散去的湖堤,一辆马车停在湖岸不远处,镶着玉钉的车轮引起游人注意,车壁上的徽记,却又让那些目光古怪地移开。   是缺月楼的马车,那个随着背后宗门的衰落,盛名也渐渐衰落的钱塘第一楼。   帘布被掀开一角,露出其后的雍容女人。女人比起几年前似乎风华依旧,但她确实老了,细纹爬上了她的眼角,眼中藏着疲态。   "陈姨,今天还是进不去。"旁边名为向笙的清纯佳人说道,她是陈雅这些年培养出的当家花魁,勉强维持着缺月楼的名头。   “是啊,可不止官府的人。”   “那里面真的是江姑娘吗?有人说,塔里面……” 向笙抿下嘴唇,“关了个妖怪。”   陈姨望着那些古怪的花木水石,望着那些围绕雷峰塔展开的符箓,沉默良久,冷笑了一声,“妖怪又怎么了?人心比妖怪还可怕!”   但她还是叹息着放下帘布,春花江畔离不开她。   “走吧,改日再来。”   镶着玉钉的车轮泉水叮咚响,带着两人,消失在通往城西的路上。   ……   天色已经晚了,运河旁的酒馆中,一场不期而遇的酒已经喝完。   “其实你只是离开这家酒馆吧?”女人眼波朦胧,分不出她是真醉还是假眠,“你还会留在钱塘监视,只不过是换个身份,离开前还来骗消息。”   “真是聪明,走的只是我这个身份。”吴掌柜吹灭了灯烛,在昏暗中轻笑,“可你不也从我这儿知道了不少消息么?”   大家都是探子,自然心知肚明,此刻看到的无论外表、声音还是名字,都是假的,所以才不担心暴露自己。   就像男人要离开了,可离开的只是“吴掌柜”这个身份。他这个探子还会留在钱塘,或许第二天拂晓,就摇身一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小贩。   “但说到底还是很危险,明明知道,为什么要冒着险来试探呢?”男人问。   “大概,我只是想找个人喝酒了。”女人在昏暗中轻笑,“大家都是朝生暮死的人,当然渴望片刻的温暖,还是在这样的冷风天。”   “这样么?”男人起身后也笑着,“是啊,何况我们做了半年邻居。”   吴掌柜送妇人到门口,后者想起什么,在冷风中回头,“说来你的酒馆明明开的不错,为什么还要突然关门换身份?”   “因为这个掌柜身份也只是个打工的,借这家酒馆掩护。酒馆的东家要走了,我也拦不住啊,只能再换个身份。”男人无奈说道。   酒馆顶层的窗户后,一身素净布裙,名为郑春息的女子静静听着。   两名探子确定过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却不知道酒馆的东家就在楼上。   他们交换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而郑春息在这里开了半年酒馆,自然也知道了想要的一切。   郑春息面无表情,看着两名探子在冷风中分开。   她抬头去看,远方雷峰塔的剪影,在窗格中就像一朵花。   酒馆关门是早就定下的事,因为她今天要做的事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这个落脚点都不必再有了。   “谁都讨厌寒冷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历三年春   天要黑了。   郑春息走出酒馆。   街道上冷冷清清,微风在石板上回旋,天空隐隐有雷声。   郑春息朝城北抬手,远方忽然响起尖鸣,就像疾风切开叶子。   尖鸣声自极远方极快而来,下一刻清丽的长剑便落在她手中,剑镡上纹刻着怒放的花朵。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郑春息手握花魁剑,“三年前你未被取回,就已经自由了,却又引我联系……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这是我欠她的。”清冽的剑鸣中伴随着一道女声。   郑春息点头,随即以剑锋划开手指,一滴血珠飞在空中,忽然四面八方都响起破风声,像是整个城都闻到了那滴血珠。   东边飞来几块城砖,粉碎后露出其中的玄铁包芯。   北坊几片屋顶掀起,飞来的黑木并非涂的漆料,而是珍贵的雷击木。   还有码头上的某座船舱,运河上的某个桥洞……整个钱塘不断有各种奇珍飞来。   自然有许多目光注视着钱塘,而这些奇珍都是过去半年间,混在种种修筑工程中入城的。   她在过去三年间仍旧不断发展锦青馆,现在她除了诸多钱财,已经不剩什么了。   郑春息往西明湖走去,举剑迎接。   玄铁分段嵌在剑身上,雷击木严丝合缝包裹剑镡,镌刻着阵纹的宝珠镶在剑柄上……   等她走到西明湖畔时,三尺青锋已化作三人高的炼器大剑,能听到无数机关轰鸣的声音,阵纹从尾端一路明亮到剑锋,仿佛武士披上了盔甲。   材料可以花钱去买,但那些机关和阵法的铸造都是无价,自然是来自某座山中,某些能工巧匠的帮助。巧立名目是瞒不过的,但那些工匠都佯装不知,默默尽了全力。   前后百年间,大概都不会再有这样的绝世之作,每一处都是针对雷峰塔而设计。   风暴之下,总有些蝴蝶想要自在的飞舞。   西明湖已经没什么游人了,除了那些无形的“秃鹫”。   水乱石动,一个又一个修士在雷峰塔周围浮现,沉默地隔湖而立。从满城奇珍飞来时,他们都知道那名女子要做什么了。   “拜托了。”郑春息对剑说道。   整座炼器大剑飞起,郑春息御剑其上,直朝雷峰塔而去。   大剑升起的一瞬间,对岸的攻击就已经开始了,漫天飞剑如蝗,还有诸多法门。   但几乎同一时刻,另一组相反的攻势展开,暗中各个角落,都不断有道术浮现,帮郑春息挡去那些攻击。   这世上有人希望雷峰塔永世不倒,便也有人希望雷峰塔早日倾覆,尽管不知他们各有什么样的目的。   而郑春息神色如常,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何况她本就聪明,善于棋势,早就算好了这一切。   大剑下冲击的术法流光溢彩,如同铺路的毯子,甚至已经有不少人从阴影中走出,就在湖面上短兵相接。   “好高。”女子轻声说着,有想要蹲下的冲动。   她不是个喜欢张扬的女子,一如身上的素裙,但此刻她同样没有迟疑。   这一身所学都是塔里的人所传授,现在她带着那个人的剑法和剑,来救对方了。   大剑如履平地,掠过湖光山色,就这样横越整座西明湖。   雷峰塔上的壁刻忽然都活了过来,从地狱变到魔罗天,夜叉和天魔的虚影都跃出塔身,潮水般护卫在雷峰塔周围。   但大剑就这样乘风破浪而入,淹没在那些虚影中,带着天工造艺,和花魁剑灵积累三年的剑意。   火星如暴雨般落下,先是最外面的玄铁剑身碎裂,继而是机关和阵法,到最后只剩花魁剑本体一往无前,郑春息死死的攥住剑柄。   轰然声响,犹如山柱撞天钟,大剑撞在雷峰塔上,那些虚影全都消散。   高空的景象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水火不侵的雷峰塔,竟然被剑锋凿进半寸!   但也仅止于此了,花魁剑都变得黯淡无光,再无后继之力了。   轻轻一声叹息,像是郑春息发出,又像是湖岸上许多人发出。   结局已定的同时,那些暗中出手让郑春息通过的人,几乎瞬间都消失离去。   十几道罡气化作的绳索从地面袭来,将郑春息四肢缠住,粗爆地向后拽去。   从高空坠落时,郑春息也没有松开剑柄,她只是拼力朝宝塔伸手,像是不甘的飞鸟。   ……   最后一点夕照绕过高塔,照亮满地鲜血,东边的天空云雨欲来。   地面粘稠得无法站立,郑春息勉强用剑支撑住上半身,另一只手几乎只剩筋骨,布裙湿嗒嗒地滴着血。   得益于苦修和资源,她也已经是地象境的强者了,可终究独木难支。   周围一圈圈修士包围着,他们的功法和武器显然不是同一方,此刻却默契地围杀,果然如秃鹫一般,只是现在被享用的死亡又多了一个。   显然他们所代表的势力,关于雷峰塔的命令并不和善。   为首的是个用双股刺的短发男子,用刺尖挠了挠头,面骨像是嶙峋的狼,“没听过你这号人物,你这样是图什么呢?”   是啊,图什么呢?   郑春息咳出两口血,笑了。   塔里的人一直当她是姐妹和徒弟,但她更喜欢自己,最初和对方约定时的身份。   “丫鬟来救自家小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女子抬起头,笑容就像血中绽放的花朵。   结束了。   西明湖柳堤的角落,吴掌柜和徐娘远远看着,不约而同下了结论,刚刚塔下发生的战斗可谓是惨烈,那个姑娘比外表坚韧的多。   他们刚赶到不久,想来这里的动静还在引来更多人。   吴掌柜忽然向前一步。   “你要做什么?”徐娘问道。   “……只是想去看看。”吴掌柜说,“总觉得那个女子的背影,和酒馆的东家有点像。”   但吴掌柜的动作忽然停住,诧异地看着手中的剑。   明明没有发力,剑锋却在嗡鸣,不断朝雷峰塔翘首,仿佛朝觐。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吴掌柜忽然低声地问,瞳孔颤抖起来。   雷峰塔之下,双骨刺修士跨过红绳,在郑春息面前嗤笑,“不懂,但既然是丫鬟,就该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高举双股刺,刺尖上的罡气三尺长,直朝郑春息钉来!   结束了。   郑春息闭上了眼睛。   但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只能听到无数嗡鸣声,就像蜂群在飞舞。   好吵啊……郑春息想着,无力地近乎昏厥。   男人怔怔望着上方,双股刺拼命像雷峰塔高处挣去,就像突然反抗的孩子。   惊呼声不断从背后传出,所有人的兵器都呼啸升起,直接将他们的虎口撕裂。   双股刺也倏地暴起而去。   修士们终于看清,所有武器都朝一个缝隙呼啸而去,那是刚刚花魁剑刺出的。   无论刀枪剑戟,兵器们都狂暴起来,像千百把钻头集中在一起,最后绞成一条狂龙,威力比在主人手中更甚!   不仅仅是兵器,地面的鲜血也被吸引,有的修士还痛呼起来,鲜血正从伤口逃出,让他们惊恐地后退。   所有人都悚然,那道缝隙仿佛地狱的入口,恶鬼正在开路。可那是何等霸道的方式,道路以铁与血铺就。   忽然所有兵器都停了,暴雨般落在地上,但没有人去管。   那道缝隙已经贯通了。   刺耳的声音响起,塔基处一根挂满符箓的红绳断裂,可分明没有谁在那里。   下一刻余下的三十五根红绳相继崩断,让所有人觉得自己的心弦也跟着断裂。   ——镇魔的仪式被撕毁了,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修士们都屏住了呼吸,只觉得每一刻都无比漫长。   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下一刻黑暗从缝隙中涌出,就像夜里的雾,阴冷,死寂,旋即化作一条雾蛇。   雾蛇圈圈盘在雷峰塔上,狂暴的力道缠出轰鸣声,它恣意地向天嘶吼,仿佛在嘲笑这个困住自己的朽物。   整座雷峰塔,和雾蛇一起轰然倒塌。   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众人惊恐四望,不知何时湖岸边满是蛇群,各色潋滟,它们都恭敬趴在地上。   黑暗如浪潮般滚滚溢开,让人看到了里面的光景。   血红色的女人站在黑潮中。   有风从湖面吹来,血红随风鼓荡。人们终于看清,那只是一袭猩红色的衣服,可他们仿佛在上面看到了死亡的华彩,太阳在那里面坠落,绝艳的红尘带着血沫浮起。   红衣之下,女人的肌肤雪一样白。   “那是……江云晚?”有人认出了那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却又不敢确定。   女人的眉眼依稀,但又像每一根线条都被其他人的替换,如同百年前华美的古妖在今世苏醒。   那是种狂风海啸般的美。   修士们忽然发出窒息般的声音。   就在女人的眼中,血红的蛇瞳望着所有人,她似乎没有丝毫隐藏的意思。   一名修士率先抢攻,同时大喊,“她果然是妖……”   喊声戛然而止,修士软软跪倒在地。他刚与那双蛇瞳对视,便淹没在血红中,只觉得血肉都被拆解,魂魄中的一切都暴露在蛇瞳前。   他全身都痉挛起来,发出惊恐的噫喊,瞳孔中仿佛在映照血狱。   “人间还是这个样子啊。”女人望向城南方向,像是已经知道了这些年的一切。   女人就在郑春息旁边,她终于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儿,无暇的线条才透出笑来,天真无邪,像是刚刚认出。   “是春息吗?”   “江……姐姐?”郑春息勉强睁开眼睛,“我有……帮到你吗?”   “是啊。”   女人将自己的侍女抱在怀中,并不在意那些血污,像是在好奇地研究那些伤口。   她的神色忽然悲戚起来,哀伤刺痛着所有人。   “谁把你伤成这样?”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又变了,抬起郑春息血肉模糊的手,仿若触怒的君王,声音中只剩下冰冷的威仪。   “是他吗?”   破风声呼啸而来,双股刺几乎要从背后贯穿那袭红衣,却在毫厘间停住,崩解为无数铁屑。   那名俏然偷袭的修士刚摸到身后,浓红的血便从口中喷涌出来,他捂着嘴跪倒在地,被万钧力量压弯了脊背,就像后面那些蛇群的朝拜。   所有修士都如同秃鹫般袭来,带着烈烈罡气,步步杀机,出塔之日就是行刑之日!   “还是他们所有人?”   一道道血泉在周围升起,所有人都像脊柱被压弯,跪倒在地。   女人抱着郑春息起身,两边的人群放出血色的礼花,像是恭迎她回到人间。   随着后面修士的冲锋,血色的礼花向周围蔓延,最后整个世界都一片血红,只剩下匍匐的人群。   女人漠然地俯视。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   “江姐姐……”春息终于因为伤势昏了过去,但她的最后一个动作,反而是向后蜷缩。   明明过去三年间,无尽的思念缠绕着她,可与眼前的人对视时,她竟第一瞬间觉得害怕,仿佛自己也被剖开,连魂魄都暴露无遗。   “不要害怕,春息。”女人温柔蹭着春息的脸,“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现在就带你走,去我们共同的家。”   女子此刻又只剩美好的笑,甚至有些娇怯,如同相隔百年,故人重逢。   明明情绪如此无常,可她的一颦一笑极有感染力,仿佛倾世的戏子。她披着猩红的华衣回来,就是要颠倒人间。   一道黑影忽然出现,单膝跪在女人身前,手中高举花魁剑。   “江峰卿。”   “提灯人?”女人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是,三殿下曾想组建我们为宗门,殿下离开前,说江峰卿从此便是我们的主人,只是我们无法破开雷峰塔,所以一直在此等候。”黑影恭敬回答。   黑影是极少的刚刚帮助了郑春息,又一直暗中相助的人。   女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跟我来吧。”   “是。”   黑影消失在女人的影子中。   女人忽然望向柳堤,但神情间意兴阑珊,随即反而转向城南,那里有她熟悉的地方。   雷声在天空滚动,终于落下雨来,整个钱塘都陷入迷蒙烟雨中。   最后的黄昏也过去,女人抱着郑春息往南山而去,红衣的背影明艳,缓缓消失在黑暗中。   ……   “她发现我们了。”徐娘汗流浃背,她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大概因为我们没出手,她才放过了我们。”吴掌柜低声说着,脸色更加难看,盯着那块歪倒的石碑,“须弥不容天地……我们没有机会的。”   “她已经是天元境大修行者了?”徐娘一惊,她当然能领会那句话的意思。   “更准确来说,那已经是位大妖了……”   徐娘沉默片刻,“不知道那个丫鬟不来,情况是否会改变?”   “那也只会晚几天而已,这就是佛家说的机缘,否则先前那几个来救的早就成功了。”男人怔怔望着阴雨,“已经没有再守在钱塘的必要了,我的任务已完成。各为其主,今后不会再相见了。”   “是啊。”徐娘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再没有其他话语,消失在不同的方向里。   江云晚重回人间,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没有时间耽搁了。   安静的湖岸边,狂风忽然拔地而起,十三道黑影冲破烟雾,化作北方天空的黑点,转瞬消失在天尽头。   那是破碎后的雷峰塔,十三层塔身衔如长龙,像是功成身退,去往原本的所在了。   雨云从西边压过来,只剩湖堤上破损的塔基,那些“秃鹫”在血泊中蛆虫般扭动。   ……   酒馆的后院,吴掌柜脱下衣袍和里面的填充物,连带着那张胡须稀疏的面皮,一同放入炉子中焚烧。   滚滚黑烟中,隐约可见窈窕身形,传出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烟雾散去后,那竟是位清冷秀丽的女子。   女子处理掉所有痕迹,趁无人时离开酒馆,似乎只是个毫无联系的路人,丝毫看不出她曾在这里做了半年掌柜,路口摊贩见了礼节性地微笑。   而在对面的胭脂铺中,同样有人销毁所有痕迹,火从那些名贵的胭脂开始烧起,一套套华裳锦裙被扔进去。   在烟气冒出屋前,主人已经从铺子后门离开,却是位俊俏的年少,手提折扇,就像富家公子趁春出游。   男子的腰肢紧实有致,可若放在女子身上,便要被不公地叫做走形,所以他乐得被称作半老徐娘,以此掩饰。   天色就要彻底黑了,街道上行人少了很多,还未归家的也被西明湖的动静吸引过去了,虽然他们无法靠近。   年轻男女在长街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但男子忽然回头。   那位女子身上,带着一丝模糊的酒香,熟悉得令他怔住。但片刻后男子还是自嘲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异想天开。   那位女子也倏然回身,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她的嗅觉更灵敏,闻到了对方自以为已经清除的脂粉气。   沉默许久,不知女子在想什么,她终究也转身离开,两人相行渐远。   最后一丝明光也被收走,雨势渐渐大了,长街上空空荡荡。   他们或许已成永别,又或许还能有缘再见,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他们的命运只是浪潮的一个小节,而整个时代的命运都震荡起来。   更多的人将在黑暗中行走,为了自己的路朝生暮死。   雷峰塔已经倒塌,因为那个归来的幽魂,厚厚史册都会在这一天被划为两截。   天历三年的春天,江云晚带着一名女子,消失在钱塘的烟雨中,不知所踪。   人间震动。 请假预报   各位读者老爷们,非常抱歉。家里有些事,接下来大概两周时间,更新可能无法那么稳定,只能尽量去赶。   大家不用担心,两周后会回复稳定,这本书不会弃,后面怎样都会写完。   还是向大家表示歉意,作者会尽力而为。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归来(上)   (Ps:感谢大家这几日的包容,归来,归来!归来就是先来两章更新!)   璀璨的灯笼照亮落雪,是个寒冷的冬夜,春花江都要冻结,但两岸依旧热闹。   陈夫人透过窗缝去看,远处的江岸车辙缭乱,一辆辆马车就像雪海中的小船,男女的欢笑甚至能隐隐传到这边。春花江仍旧是江南最大的温柔乡,人们来这里寻找酒和温暖。   与之相比江水这头的缺月楼就冷清很多,楼阁间都是漆黑一片,仅有几盏孤灯照雪。   缺月楼的位置特殊,过去就像居高临下的君主,如今则像被抛弃的龙钟老人。   当然缺月楼平日虽已衰落,今夜的冷清却是有意为之,所有姑娘都不在房间中,来防止意外发生。   陈夫人无声叹息,冷风让她的倦容焕发起来。谈判中露出瑕疵是大忌,何况这场谈判攸关缺月楼生死,她已经上了年岁,必须要休息缓和,让自己在下半场也能不露破绽。   风雪从窗缝中略过了,已经是天历三年的冬天了,缺月楼还能挺到天历四年的春天吗?   而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   “陈夫人,为什么不再考虑考虑呢?”和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遐思被打断,陈夫人轻轻抚平眉角,再回过头来,她的神色已经重新振起,像是守巢的鹰。   这里是缺月楼的主阁,数层回字楼廊直通雕花的穹顶。楼中温暖如春,木板下铺着地龙。但在自己的主场谈判,陈夫人依旧觉得寒冷。   楼中也寂静无声,高处的灯笼投下昏暗的绯红,绯红里坐着中年男子,是位锦衣厚重的豪士,脸庞藏在阴影中。   豪士身后站满黑篷雇从,仿佛阴影中乌云耸然。乌云中一点闪光,是豪士摩挲着指间的玛瑙戒指。   不仅是豪士,更是豪商。   这个自称海客的豪商,秋天时带领商团进入钱塘,在城北建造起通体檀木的大宅,短短一个秋天就连收二十三家商号老铺。   与其说收购,不如说是用强大的财力,将目标拆解咬碎吞入肚中,是豺狼般的狂商。   而这些豺狼,在这个深冬终于来到了春花江畔,令陈夫人悚然,而这场强来的谈判也根本无法拒绝。   虽然她确实在寻找买家,来挽救缺月楼。   两名雇从走出,一只大箱被顺着长桌推过来,上面是烫金的海浪印记。   陈夫人打开箱子,里面码满金锭,金光照亮她眼角的细纹。   “这是定金,已经足够买下普通青楼,而我们的出价。”豪士举起手指,“是一百箱。”   “那已经足够在春花江畔买下不少家了。”陈夫人抬头,如此惊人的钱财也未令她动容,“但缺月楼已经衰弱,这样的大手笔,您为何不去买蒸蒸日上的天香馆呢?”   “天香馆,俗物而已,缺月楼才是那颗暂时蒙尘的明珠。”豪士挥手,雇从拿出契书放在陈夫人面前,随即退回阴影中,“即便我们入主缺月楼,你仍然是这里的主人,我们愿意与夫人分享。”   “真是阔绰啊。”   陈夫人瞥到箱子上的印记,瞳孔陡然悸动。   果然如此么……   沉默片刻,她忽然将箱子合上了,世人追逐的金光都消失。   “你本可以挽救缺月楼的。”阴影中的海客摇了摇头。   陈夫人的笑容依旧精致,“如果是寻常商号,或许真的可以挽救缺月楼,可惜阁下不是。”   “缺月楼不比其他青楼,知道的还算多些。”陈夫人抚摸着箱子上的海浪印记,“这个标记,是南海苍梧城的海氏。”   男人摩挲的手指停下。   苍梧城的海氏,曾是南海之滨的望族,生意遍布俗世内外,以狠戾不计代价著称,据说祖上开拓时拿自己刚出生的幼子与人赌命,倒是与眼前这个商号的豺狼作风相合。   只是海氏两年前被大剑仙逐出苍梧城,元气大伤,从此销声匿迹,却没想到这样重现人间。   “为什么不买天香馆?因为你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缺月楼背后的缺月阁。连买二十三家商号不过是掩饰,你们真正想来的,是这里……我的猜测对吗?”   平淡的声音在楼中回荡,陈夫人坐下后,昏暗的大堂中陷入一片寂静。。   “难怪一个女人能在春花江畔撑这么久……”良久男人的一声叹息响起,“海氏已成丧家之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落脚。钱塘是三大宗势力范围外的飞地,该有德者居之,而非一个已经衰弱的缺月阁。”   “那你下错功夫了,这些年我们和缺月阁已经很少联系了。”陈夫人淡淡道。   “但是缺月楼和缺月阁,终究只差了一个字。”豪商缓缓笑着,“这些年那个宗门内乱不断,也是你以财力在反哺支撑,不是吗?”   陈夫人垂眸不语。   钱塘第一楼走到今天这地步,不得不引入外力,许多姑娘都离开,除了背后缺月阁的衰落,便是因此空了财力……   “看来夫人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我很好奇。”海氏前倾身体,“夫人还能指望谁?难道传闻是真的,那个江云晚真的曾是这里的花魁?”   “不管是不是,这件事与她无关!”   “有关也无妨,又能如何呢?”男人叩着桌面,“纵然侥幸逃出雷峰塔,可她离死也不远了,又能藏到何时?”   想起春日时湖畔的炸雷声,陈夫人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擎天峰会保……”   “不会再有擎天峰了。”男人淡漠地打断,“山头都被移平,仅剩的门人在逃,听说擎天峰的道统就要被废除,从此世上再没有擎天峰了!”   海客身体前倾,那张脸终于探出了阴影,虽然眉一副贵气,但确实是双豺狼般的眼。   “夫人的决定呢?”   陈夫人闭眼不语,良久后忽然起身,朝正门处示意。   “冬夜雪沉,请早些离开吧。”   海客缓缓坐回去,悠悠出了口气,“夫人,刚刚那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归来(下)   高层间忽然闪烁亮光,仿佛群星在黑暗中升起,星光便是杀机。   在各层楼的回廊中,每间房门前都站着位缺月楼的姑娘,黑袍篷衣的武士在后面架着刀剑,群星是铁刃在反射灯光。   冰凉的刀锋贴在肌肤上,姑娘们花容失色,但都忍着不出声,乌发缭乱,嘴唇咬破。   陈夫人霍然起身,她自己的生死已置之度外,为了今晚,她早就将姑娘们都藏起来了。   “不难找到。”海客像是看透了陈夫人的心思,“丧家之犬,只能不择手段了。我不会杀她们,但夫人不签契书,每隔半盏茶我的一位手下就会带着姑娘入房,做一次缺月楼的客人。夫人也不必想着法度,明日天亮后,我的手下都会从房间里出来自刎正刑。”   “只是……”海客顿了顿,抬起头,“听说缺月楼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许多姑娘都还是完璧之身吧。夫人舍得吗?”   “你们,你们不能……”陈夫人维持许久的镇定终于被打破。   “我们可以。从几年前开始,人间的规矩就已经变了。”海客端起身前的酒盏,“吞掉缺月阁,就从这里开始。”   陈夫人脸色苍白。   当豺狼撕咬过来时,一切技巧都没有用,能依仗的唯有刀剑,可连缺月阁都没什么力量了。   她抬头四顾,每个望来的目光都无助凄凉,却又带着坚韧,但她明白自己不能那样做,她甚至不敢再去看。   而当她低头时,契书就在微弱的烛光下,每个墨字都像填塞胸口的石头。   默然矗立良久,陈夫人终于提起笔,又霍然想起什么不对。   “向笙呢!”   楼上并没有向笙的身影。   “夫人是说你的花魁吗?确实是个很纯净的女孩,所以我没让她来看到这些。”海客举起酒杯,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明亮起来,“我把她藏在了一个房间里,如果今夜事有遗憾,我会找她饮酒,为夫人庆功。”   陈夫人身形摇晃,只觉得楼中天昏地暗。   昏暗中她想起几年前那场春雨,想起今年初的那场春雨。那个明媚的女子,总是在春雨中离开。   已经是天历三年的冬天了,春雨过去了,夏日秋风也都过去了。将近一年之久,没有丝毫消息,或许云晚真的回不来了。   在最初的最初,自己就不该让她离开钱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初便没有护好她,如今更不能舍弃这些无辜的……   陈夫人痛苦地扶住桌沿,笔锋终于朝契书上落去,桌对面的豪客将酒一饮而尽。   一切定矣。   车架声忽然飞掠外面的江岸。   大雪封住春花江,马蹄声踏破朔风,车架的声音浑如精钢,想必是一整支队伍。   那些黑篷侍从不安地躁动起来,像是有野兽从风雪中而来。   海客也皱起眉头。   见鬼,明明他们已经封锁了缺月楼周围,什么人竟然能忽然潜入过来?这样寒冷的冬夜,是鬼魂么?   仅仅是车架声,温柔乡的青楼便肃杀起来,仿佛外面来的是一支军队,豪阀公子们的马车可不会有这样的动静。   两丈高的锦绣正门被推开,雪花从黑夜中吹进来。   朦胧的光影中,圆脸富贵的男人走进来,却是一身简单的布衣,脸上是温和无害的笑。   “是……叶掌柜么?”   陈夫人怔怔起身。   被称作掌柜,这个男人却不属于任何一家商号,但蜚声江南道,被江南人士称为“叶金手”。因为他专于帮人打理身家,运筹钱事,一分钱花出去便有三分钱回来,哪怕被称为财神也不为过,陈夫人也只是在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   但这位叶金手向来在江南道游走,怎么会在这个雪夜忽然出现在钱塘?   “叶掌柜,这里……”   “陈夫人。”叶掌柜微笑拱手,“听说缺月楼有场生意,在下没迟到吧?”   几个下人跟在他身后进来,手中都捧着金漆的木匣。一个个匣子被打开,宝光照亮暗室,翡翠玛瑙在里面都是俗物,更有古玉血花等奇物。   “叶掌柜,是说对缺月楼有兴趣?”陈夫人还没有缓过来。   “不是在下,是在下的东家。”满室都是刀光剑影,但叶掌柜视而不见,从容笑着。   “叶掌柜……的东家?”陈夫人恍然若梦。   东家?   也曾有不少豪阀以重金招揽叶掌柜,却都被他随意拒绝。因为他志不在揽财,多年都过着清简生活,所求的不过是搏杀的刺激,他是只为乘风的雄鹰。   可是如今这位雄鹰却落下了,那雄鹰的主人又该何等可怖。   “还不够。”淡淡的声音打破寂静,昏暗中那双狼一般的眸子望过来。   确实还不够,虽然那些珍宝的价值不是黄金可比拟,但毕竟是足足两百箱黄金。   “这些只是定金,黄金我们也是有的。”叶掌柜取出一柄钥匙,到陈夫人身前献上,“这是缺月楼的钱库钥匙,我们自作主张,已将其填满。”   陈夫人怔怔拿过钥匙,确实是自家的无疑,“你们怎么会……”   钱库钥匙在她的房间秘存,根本没几个人知道才对。   叶掌柜只是笑笑,转而朝向海客,“阁下可还要出更高价钱,否则便请退出竞买吧。当然您想去钱库查验也可。”   不仅是陈夫人,连海客也愣住。听其话语之意,难道整个钱库都用黄金填满了?   不可能,这份雄厚的财力,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何况今夜这一场,关键本就不在钱财多寡,而在于……   海客忽然心中一动,“你的东家是谁?”   “在下的东家不喜热闹,还请见谅。”   “难道是见不得人之辈?”海客冷笑。   “请阁下慎言。”叶掌柜睥睨而视,神色泛冷,熟知他的人都知道这很罕见,“能令在下心悦诚服的人,世间也不会有几位。”   “那这笔生意,很难谈下去了。”海客放下酒杯,下一刻楼上刀剑作响,就要朝姑娘们娇嫩的脖颈砍下,让陈夫人脸色惨白。   “真是可惜,我还想谈下去呢。”   女人的笑声忽然在楼中回响,令叶掌柜就要招人的手放下,恭敬地退到旁边。   “你是谁?”海客眼皮一抖。   “这位客人,不是想要缺月阁的花魁陪酒吗?”清酒倒入杯中,旖旎的气息弥散在酒香中,声音仿佛雪夜中的火焰。   女人出现在海客身旁,裘衣融在绯红色中,似乎她一开始就坐在那里。   那是道许久不见于人间的身影。   随着女人出现,场间几乎所有人都警惕起来,却又很难坚持戒备,因为她那么轻盈又那么美好,眼底仿佛有绯红的阿芙蓉绽放。   “所以我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红衣(上)   华美的裘衣,如夜的乌发,还有一杯给客人倒满后,也为自己倒的一杯清酒。   女人就坐在迷离的灯影中,当她愿意现身时,便像是舞台中央的主角,所有人都为之倾倒。   陈夫人忽然呆住了,她望着那道森美的侧影,对方是那样熟悉又那么陌生,令她不敢确信。   “你究竟是谁?”   “我也是青楼的花魁啊。”女人素指举起酒杯,邀他同饮,“如果客人不信的话,就当我也是今夜的买家好了。”   海客的余光瞄向大门外,飘雪的深夜中,影影绰绰有许多峻拔的身形,带着肃杀的冷气,显然不是常人。他们追随女人而来,就像千军万马追随自己的王。   如此的财富和武力,那女人到底是谁?   悄然崛起的富商巨贾?某家豪阀贵女?还是哪个世外的势力?   但海客并没有忧惧,事情都在掌控中。他肆意欣赏着女人的美,就像品饮美味的毒酒。与之相比,拿下缺月楼似乎都不重要了。   “你就是那个东家?”海客放松地靠在椅背,“可是要夺下这里,单靠钱财是不够的。”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楼上各层的刀剑都颤鸣起来,那是杀机和真气在流淌,姑娘们的青丝都被震起,脸色苍白。   他带来的不仅是武士,更是强大的修士!他在春花江岸还有诸多武力,他的手中还有诸多人质,但他甚至懒得倚仗这些,只要对方知难而退就好。   女人抬起手,便有侍从将一簇红线递来,每根都纤细软绵,从吹雪的大门延伸出去,她看起来倒像是牵姻缘的仙子。   “缺月楼周围的人已经都被擒住了,每根红线尽头都连着一位你的部下,穿在他们的心口上。你每带进去一个姑娘,我就拉一根红线,然后……砰~”江云晚支着脸,慵懒说道。   “你在说什么?”海客失笑,“美人红线是很好看,但这里可不是玩闹的地方。”   海客轻轻敲了敲桌,便有震雷般的响声回荡倒外面,可只听到外面风雪簌簌,没有回应。   男人霍然起身,变了脸色,身后几位部下同样如此。   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答案,他一直都在盘算,推测江云晚是怎么带人潜进来的,从不去想会是己方覆灭。   要无声无息擒住那些人,比起悄悄潜进来,难了不知多少倍。   “现在我们扯平了。”女人把玩着红线。   黑影极速抖动,连灯火都要被斩断。   那是柄柳刀般的长剑,剑镡上有“错命”二字,显然是不世出的古剑,楼中似乎都冷了几分。   海客手握古剑,剑锋触在女人细嫩的咽喉间,没人能看清他是怎样出手的。   但女人毫不在意,她轻轻拨动一根红线,仿若抚琴一般,黑夜中便响起凄厉的惨叫。   另一头的陈夫人忽然颤抖起来,她看到了女人妩媚而玩味的眼神,却将生死操弄于指间,那真的是她认识的人吗?   听到部下的惨叫,男人的冷静终于被打破,他的气机如潮汐般涌动,南海之滨的海氏自然没有弱者。   “我们,确实可以谈谈了。”   女人吃吃笑起来,“不如我们先做笔交易吧,我可以放了你的族人,你也放了缺月楼的人。我还可以让叶掌柜他们都离开,一个人留下来和你们谈生意。”   她似乎有种魔力,随着她的笑容,肃杀的气息消散,这里又变成了旖旎的温柔乡。   女人将下巴贴在剑刃上,像是猫一样轻柔,眉目如春。   “我来当你的人质如何?”   ……   叶掌柜最后一个离开,将陈夫人也强行带离,大门轻轻合上。   整个楼阁间重回幽暗寂静,楼上已经没有脂粉佳人,那些黑篷武士环绕,按着刀剑俯视楼底。   女人手中牵着红线,仍旧自若饮酒。   海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南海之滨不缺美色,异域风情的也不少见。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眉目间有千百种味道,低眉时让人怜惜,含笑时又如夜烛般幽艳,仿佛皮囊下藏着许多佳人。   而对方一丝真气波动也没有,显然是用手中的红线做凭仗。   “既然愿意谈谈,那姑娘是想要合作么?”海客用古剑挑动裘衣,果然裘衣裹着的躯体更加妖冶,剑锋顺着蛇一样的曲线游走,“只要能得到缺月阁,我们不介意分享,姑娘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底牌。”   而女人并未反感,甚至更往前一步,吐气如兰,“那你们能带来什么呢?”   “数不尽的财富,还要强大的实力。海氏在苍梧城一带经营多年,即便被逐出,我们也不输于寻常宗门。”   “这些我都有,我已经没什么兴趣了。”女人撇嘴失望道。   “我知道,请姑娘开个条件。初来乍到,我们愿意结下盟友。”   “你们还是不明白啊。”女人叹气,“其实那些都不是原因啊。”   女人的神色忽然如远山般冷傲。   “你们这些卑贱的虫子,竟然敢要与我并肩!”   海客惊悚起来,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君王般的威仪,只觉得要被践踏在地。   但他不进反退,手中已经握着一把红线。   他从始至终都不准备合作,虚与委蛇只是为了靠近,现在夺回那些红线,一切又重回手中。   “你和那位陈夫人一样,不善于把握机会。但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海客抬起红线冷笑,“先从解开红线,说明来历开始吧。”   所有黑篷武士瞬间出现在底楼,将女人团团包围,海客身旁的随从们则缓缓退入黑暗,腾出了空间。   “什么红线?”女人无辜地眨眼。   嘶鸣声响彻楼中,海客骤然一惊,他手中哪里是红线,分明是一把滑腻修长的细蛇。   男人骤然甩手,细蛇们掉落在地,无力地挣扎。   “魅术?”   海客转瞬便明白了,那些红线和那声惨叫都是假的,或许在众人望向女人的第一眼,便都陷入了魅术中。   他终于才注意到女人的眼睛,并非只是猩红,里面还有一抹瑰丽的竖瞳。   “江云晚?”海客猛然想起了某个传闻。   “真是久违啊,我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女人话音刚落,古剑已经横斩而来,碎裂的衣装飞散,灯影都要被拦腰斩断。   但想象中的血腥场面没有出现,被斩碎的只是外面的裘衣,名为江云晚的女人站在桌上,一身红衣如同魅影。   “妖?”海客低声说道。   “我是什么并不关键,关键是你们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海客冷笑。   无数道裂帛声响彻楼阁,一件件漆黑的斗篷纷飞,露出下面更漆黑的鳞片。斗篷下的确实都是武士,可他们的双臂和脖颈间都是稀疏黑鳞,鳞片间的皮肤白腻的像漆料。   “大剑仙把你们赶出苍梧城,究竟是你们不守规矩,还是你们暗中与隐山合作?”江云晚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剑,“又或者,是北烈国?”   没有武士开口,他们的眼瞳都散发着嗜血的暗红,就像只会听从首领口令的狼群。   他们都经受过某种异化,便如曾经那个名叫金无昧,给自己换了神眷心脏的女人。但那种本还羸弱的异化已经有了长足进步,就像花草下的黑暗,在人间悄然滋生。   “接下来让我猜猜你们的目的,陈夫人还是猜错了。吞噬缺月阁都不是根本,你们是要在人间暗中扩展,为他们攻城略地,不是么?”江云晚轻笑。   海客的脸色阴沉下来,他不知道对方如何知晓的,但这是不能现世的秘密,以死亡作为封条。   没错,这些才是海氏被逐出苍梧城的理由,幸好大剑仙没有直接证据。   但若没有这些合作,在这个末世,什么时候才会是出头日?正是因为这次合作,他们能从南海横冲直撞到钱塘,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我们合作的是,是……”   “你根本不是来拯救缺月楼的,而是来找我们的!”海客忽然大吼,“我的人究竟如何了?”   为了海氏的扩张,族中最精锐的一批武士已经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么楼外面的人才是真正的未来所在。   “你的人?不是被你自己处决了吗?”江云晚歪头道。   海客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低头去看,地上哪里是蛇群,分明是一堆被拽断的红线。   他刚刚其实已经把红线夺回手中,红线变蛇才是中了魅术。   ——从始至终都是红线,他刚刚奋力扔蛇便是奋力拽线,那么红线尽头的人们……   “杀了她,杀了她!”海客嘶吼出青筋,古剑直逼江云晚。   他知道关于江云晚的种种传闻,但他并不惧怕。   能在钱塘肆虐,自然有所依仗。付出巨大牺牲后,每个黑鳞武士都是地象境的强者 而他自身也已几近天元。   腥风带着血气冲来,黑鳞武士们如群狼一般,刀剑就是他们的爪牙。   但他们刚刚落在桌上,全身便爆出血瀑,犹如绽出血色烟火的铁球,而长桌上江云晚已经消失了。   冰冷的剑锋就抵在海客的咽喉,江云晚手握长剑,就如两人先前情形的颠倒,几近天元就像个笑话。   “回答你刚刚的问题,我自然是来找你们的。”那些黑鳞武士已经开始了愈合,但江云晚视若无睹地笑,“所有隐山相关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当然,你们已经不算是人了吧?”   海客战栗起来,狂暴的气机快要把他碾碎,他几乎要融化在那双蛇瞳中。   剑锋随即向下,沿着他衣服的褶皱游走。最后听到的话语,是女人嗜血的笑。   “你自己,又异化了多少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红衣(下)   叶掌柜背靠关闭的大门,两旁的侍从们同样如此。他们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漫步到此。但他们又一个个都拿出棉团,塞入耳朵堵好。   “叶掌柜……”陈夫人困惑不解。   “陈夫人,如果不想以后做噩梦的话,建议你也戴上吧。”叶掌柜微笑着封好耳朵,一边也递给陈夫人棉团。   下一刻陈夫人便明白了,楼中骤然传出成群凄厉的嘶喊,仿佛恶鬼在里面行刑,让陈夫人脸色苍白。   那确实是不能听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雪落过踝,动静终于停止。   叶掌柜进入片刻后又出来,“一切都结束了。”   “云晚呢?”陈夫人急切问道。   “东家已经不在里面了,她说听闻胜者可以找花魁去庆功,便先去那边了。”   陈夫人愣住了,听起来对方倒像是为了争夺战利品而厮杀,那真的是自己认识的江云晚么?   大门徐徐打开,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出来。   陈夫人向里面看了一眼,随即干呕起来。   叶掌柜一边拍着陈夫人的背,一边让侍从们进去收拾。   “请叶掌柜……等下随我去拿各种契书。”陈夫人低声说着。   “不必了。”叶掌柜掏出张单子,“这是份给您的转赠契约,缺月楼的账面也已处理好了。”   陈夫人茫然起来,又望向楼中。   今夜回来地到底是谁?还她教养多年的姑娘,还是一个名为江云晚的恶鬼?   ……   大雪仍旧簌簌,但风声渐渐小了,窗外的落雪映照,仿佛清冷的月光,微光中有轻盈的小调起落。   缺月楼的深处,屋内暖烘烘的,桌上一盏孤灯,但向笙仍旧感受到凉意。她靠在床上,素纯得就像绢布娃娃。   而红衣女子就闭眼枕在她怀中,光晕照得女子肌肤玉白,甚至胜过外面的雪照。而入手同样微凉,犹如冰雪雕成。   一个人的身子怎会这么凉?那她的心又是如何呢?   向笙想着这些问题,一边看着眼前女子的模样,那是张古冶美艳的脸。虽然她知道这就是江云晚的样貌,但她只能从对方的眉眼线条间,依稀辨出初见时的感觉。   刚刚对方来时,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身上一滴血都没有,又像是穿着血衣而来。   对方只是说来这里休息片刻。   向笙按揉着江云晚的眉梢,一边轻轻哼着小调。她在缺月楼中女客是最多的,大概是因为那些疲惫端着的姑娘们,能在她这里好好睡一觉,她总是这样帮客人们放松。   朦胧的雪光灯影中,哼唱声随着雪花飘落,角落的安神香都快要燃尽。   “这首曲子叫什么?”红衣女子忽然问。   “家乡的无名小调,大家思乡或思人时都会唱。”向笙回答。   江云晚点点头,“为什么不回天香馆呢?那里正值鼎盛,应该也是想要你这位花魁的。”   向笙盯着对方的纤密睫毛,恍然想起初见时。那时她还在江对岸的天香馆,就像只笼中雀鸟,又觉得馆内馆外不过是牢笼大小的区别。对方一身佳公子装扮,翩然而来,给了她另一种选择。   “缺月楼很好,至少这里不是笼子。”向笙笑着。   “其实都一样的,世界就是个球形的笼子,我们都被关在里面。”江云晚闭着眼道。   “灭世救世之类的大事,我不太懂。”向笙有些歉意,“我只是觉得,心安的地方就不算笼子。”   江云晚安静片刻,点了点头。   “江姑娘,之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里空房间很多的。”   “因为你还活着,你坐在房间里,就像黑暗中的火烛一样。”   “就像蛇总能找到猎物那样?”向笙轻声道。   “你知道了?”江云晚睁开了眼睛,猩红之色仿佛陷人心神的漩涡,她来的时候并未显现蛇瞳。   “猜的。”向笙低头,“江姑娘,再也回不到……人世这边了吗?”   江云晚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手,抚摸向笙的脸颊。   “真是温暖啊。”   向笙能感觉到脸上的手指火热起来,刚刚对方还像冰雪雕成,现在却又像是体内有烈火在燃烧,那种火焰名为欲望,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向笙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但再睁开眼睛,红衣女子已经消失了,只有香炉里的灰烬带着余热,还有房间中淡淡的幽香,证明这一切不是幻梦。   ……   天要亮了,雪还稀稀落落下着。   缺月楼主阁的正门敞开,里面所有血污都已清理干净,似乎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雪光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   “东家,一切都处理好了,海氏在楼外的那些人,后续会发回苍梧城交给大剑仙处置。”积雪的屋檐下,叶掌柜躬身说着。   从始至终,那些红线,都只是纯粹的红线而已。   “还有,陈夫人想见您。”   “……不必了,就告诉她认错人了。”江云晚走出屋檐,旁边立刻有侍从撑伞,为她披上裘衣,“叶掌柜,我去后山走走。这次的事情已经结束,你的报酬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下次再见吧。”   “在下很期待。”叶掌柜微笑,“本来以为东家要常聘在下了。”   “怎么?要和我一起去地狱吗?”女人的声音传来。   叶掌柜淡淡微笑。   大雪稀疏飘着,江云晚挥退了侍从,独自撑伞,于雪中渐渐远去。   在春花江岸留下满库的黄金后,女子飘然离去,最终了无痕迹。   ……   日出时雪已经停了。   积雪覆盖春花江后面的高山,美人在山巅远眺,裘衣随风而动。第一抹亮光出现在天边时,她在想向笙说的那句话,心安的地方就不算是笼子   她又想起那场厮杀的最后,海客是挥剑自裁的,到最后他也不肯说出背后是谁,那似乎是种超越生死的恐惧。   临死前,海客噙着血朝她冷笑,“你才是可怜的丧家之犬。”   皑皑雪山在远方铺开,如同白色的沧海。   就在苍海深处,那里有一座阁楼。   缺月阁。   “有消息了吗?”   一道黑影倏然出现在她身后听令,“提灯人已经散在人间各处了,有几桩事已经有了眉目,但还没有唐湖宗主的下落。”   朔风在千山万壑间回荡,仿佛悠远的歌。   “。不必再找了。”江云晚的神色没有变化,“听着,暗中看着缺月阁,不要让它死了,或许有天它的主人还会回来。”   “是。”   黑影领命离去。   江云晚默立良久,宛如玉铸的艺伎,迎着朝阳的眼瞳风情万种,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我等不到你了。”   这一天,一则消息传遍了整个人间,内容只有三个字。   擎天峰。   一道身影也重现人间,依旧只有三个字。   因为消息从钱塘传出,那么所表达的意思再简单不过。   擎天峰在钱塘。   我就在钱塘。   擎天峰是我的。   这里,也是我的。 第二百五十章 飞来峰   (祝大家五一劳动节快乐,假期快乐~~~)   “飞来……峰。”   雪后初霁的晨间,钱塘南面的群山银装素裹,偶尔能听到枯枝落雪,惊起两声鸟鸣。   男童脸蛋红扑扑的,指着身前一座高不可攀的险峰。   “对咯。”老人抚摸着孙子的头,药农都有这个传统和兴致,会在这个时令入山逛逛,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为什么父亲说,这座山谁也进不去?”男童的声音稚嫩。   “因为这座山是五百金刚一夜搬过来的,是座神山。”老人指着山的另一面,“有五百金刚守着,当然谁也进不去。”   “那山里有什么呢?”   “不知道,有说是个没人的绝境,也有说里面住着神仙。”老人摇头。   “不,或许是,里面藏着个妖怪。”一道男声忽然插入对话。   祖孙两人这才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个樵夫,脸庞就如声音那样沧桑,眼神只盯着峰顶。   “还有,它的名字也不叫飞来峰。”   这时节进山真是辛苦啊……老人看了眼对方,又低头攥紧了孙儿的手。   “那老朽请教,这座峰的名字是什么?”   但山中静悄悄的没有回答,等老人再抬头时,樵夫已经消失了,仿佛是山中鬼魅。   “爷爷,爷爷!”男童指着不远处的险峰山脚,一块山石间长出火焰般的花朵。   “果然有好药!”老人兴高采烈拉着孙儿,奔向那朵因元气充溢而长出的奇花异草,将其视为飞来峰的馈赠。   但他不知这个只因一夜飞来,便被人们叫做飞来峰的险峰,确实还有另一个名字。   擎天峰。   就在近云的峰顶,古意盎然的殿群铺开,静谧的如同仙境。钱塘的人都以为这里是处绝境,但在靠上的一角,那里崔巍如宫阙,已经有了生气。   侍女们在廊下穿行,与云气相伴,看起来倒符合世人对修行仙宗的想象。但实际上这处“宗门”,如今只有两个人,两个在春雨中来到这里的人。   漆黑的偏殿被打开,外面就是清澈的云海,天光照入古雅的房中。   郑春息轻车熟路地来到床榻旁,看着被褥间露出的光滑曲线,披散的长发如同细绸。   “江姐姐,该起来了。”春息无奈道。   “我在醒着。”   女人在被褥中转身,鲜红的眼瞳像是古井。她顺着床沿探出上身,柔若无骨地瘫下,又顺着郑春息的腰肢,蛇一般柔软攀附。   最后她赤裸站在郑春息面前,温软贴合地拥抱。   “春息,昨夜睡得好吗?伤势有没有好些?”江云晚轻轻笑着。   “睡得好,身体也好,我这伤势都养了快一年了,江姐姐。”春息无奈道,“又觉得用腿走路辛苦了?”   现在她也猜不透对方的性子,有时忽然便像此刻这样热烈,像是怕身边的人受到丁点伤害;但有时又像天边飘着的一朵云,谁也抓不住。   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早早醒了,还是又一夜没睡。   “是吗?那就好,我先去入浴。”   江云晚放开郑春息,就这样前往沐浴之地,曼妙的胴体也暴露在空气中,肌肤呈现出血色淡薄的白。   “江姐姐,先洗漱和用餐吧,还有衣服!”   郑春息顾不得许多,抓起一张薄毯跟上去,将江云晚紧紧裹住。   就算寝殿附近温暖如春,也不能让她这样有伤风化地出去。   ……   寝殿不远处,一座恢宏的殿宇开阔,其中一面是数根无墙的撑柱,柱子间纱幔飘荡,让人想起落英巷的水阁。   这里视野开阔,透过纱幔就能看到慵懒的云海,如今则修出了巨大的浴池,主人沐浴时便能远眺。   郑春息押着江云晚过来,确保对方晨起都好好的,衣服也穿在身上。   而江云晚走到水池边时,轻柔的红衣已经落下,露出冷白色的身躯。衣袍在空中裂解为百千片猩红的鳞,最后收叠成一片,在她的手背间消失。   “那些鳞片,都是江姐姐从身上取下来的吗?”春息在后面问。   “是啊,跟你说过嘛,蛇类化形都要经历这一难。拔去旧鳞,长出新鳞,才能化作人形。”江云晚踩入水面,轻轻笑着,“很痛呢。”   “我去准备下今日的事。”   郑春息点头离去,等她在殿外回望时,已经看不到对方光洁的背,只见修长的蛇尾若隐若现。   这便是为何对方如今气态全异的原因,因为她已彻底成了妖,蛇躯才是本体,人形反而是后天化成,塔中三年等同于一场胎中重生。   春息轻轻叹口气,在外面关上了门。她又想起了那件红衣,想起了江姐姐曾说过的话。   原本的霓裳羽衣自然没有这般妙用,准确说在人间大战的那个夜晚,霓裳羽衣就已经毁坏大半了,是对方在塔中用拔下的蛇鳞顺手重炼的。   可她曾经翻书查过,蛇妖化形,是不用承受拔鳞之痛的。   那种痛苦钻心剜骨,就像一个人断指拔甲万千次,那江姐姐为何要折磨自己?   思来想去,作用只有一个——以痛苦维系自己的神智!   羽衣猩红,是因为那些鳞片都是被血染红么?刚刚对方笑着说很痛,那究竟该是怎样的痛苦?   塔中三年,又是怎样的地狱?   ……   感知到对方已经离开,江云晚的笑容也敛去了,静静靠着池边,春山般曼妙的曲线都隐在水中,只露出剔透的双肩。   氤氲水汽中,江云晚看向手背,一片鲜红的鳞随心意浮现。霓裳羽衣经过炼化,或许该叫霓裳鳞衣了,不仅有了适宜妖躯的种种妙用,防护上更如同一身宝甲,已算得上世间绝品的法器了。   这还是当年三师兄所赠,如果他能看……   女子闭上了眼睛,摇晃的蛇尾缓缓停下,水珠顺着脂玉般的脸庞留下。   良久之后,漆黑的蛇尾才重新探出水面,江云晚睁开的双眼空荡荡的,任由水汽荡漾。   现在她更习惯这幅姿态了,也更喜欢水中。   江云晚忽然探手,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方玉匣,古老的玉面上有更古老的雕纹奔流,不知是哪个时代遗留的法器。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在她奔赴钱塘前,将这方留在紫阳府九秀坊的玉匣也一并带走了。   并没有打开匣子,江云晚轻拂玉面,便有虚影在水汽中显现。那是个韵味醇浓的女人,华服下肌肤浮现出野性的小麦色,蝎尾般的长辫魅惑而危险。   隐山九秀坊,夜坊主。   但夜坊主不住往后退,似乎眼前这个女人比毒蝎还危险。   “你在怕什么?”江云晚敲着匣子,“你只剩下一个头颅了,就算你有秘术,若非我在塔中这些年用真气护持,你这道精魄早就消散了。”   但夜坊主的恐惧并没有减少,正是因为她也随江云晚在塔中三年,知道塔中发生了什么,才如见到恶鬼一般。   三年前的紫阳府中,即便她被斩杀时也冷傲不可一世。可塔中三年便如百年,她只是时睡时醒间看到的画面,便将恐惧深深刻入精魄,甚至超越了生死。   “你在查的……和我没有关系……还有你师傅的……”   “闭嘴!”江云晚的蛇瞳慑人,却又韩缓缓笑着,“我暂时不会放你离开,,但可以让你活下来,如何?”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夜坊主忌惮道。   明明隔着不小距离,可她瞬间便被扼到那只白玉般的手中,仿佛对方一念即天地。   江云晚按着夜坊主紫黑色的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轻笑曼吟着。   “我想要,你,和你的一切。”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一张网   “春东道……乙等。”   天光云影落在窗旁的桌案上,郑春息将一封文书卷好,依据重要性写下品阶,已经判定好的文卷堆如小山。   消息来自世间各地,除了各处锦青馆,还有那些提灯行走在夜里的人。锦青馆的消息无所不包,而险要隐秘则常来自提灯人。   如此磅礴交错的一张大网,都是某位正在入浴的女子,将近一年间悄然打造的,她则是自己加进来帮忙。   春日时她受了很重的伤,虽然被三令五申要休息养伤,前几天的春花江之行都不让她跟上。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何况不知多少个夜晚,她都看到某个的房间长明,灯火中的魅影仿佛在燃烧。   “淮右道,六山卫的几只小鱼小虾……”郑春息忽然呲下牙,“隐山之主,早晚剁了你的头!”   她在这张大网的尽头帮忙收束,除了心疼江云晚,也是抒发自己的愤怒。虽然在江姐姐面前是体贴可靠的管家丫鬟,但只有外人才知道她的乖戾本性,何况是她的家被那个隐山之主毁了。   放下笔休憩片刻,郑春息望向窗外。   这个方向风景很好,远远能够看到钱塘,就像天尽头的秀丽棋盘,烟柳画桥都是棋子。   棋盘中的一丝一毫她都很熟悉,毕竟她就是钱塘生人。可她所指的那个“家”却并非钱塘,甚至在山中待了这么久,也没有去就在眼前的钱塘几次,因为那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女子轻轻拂着心口,又望向浴殿方向,她所在意的人都在这里了。   而她那个被毁坏的家,则远在不周山南麓的霞栖镇。如果自己推测的没错,那里应该很难回去了,曾聚在一起的人也雨打风吹去……   “真是厉害。”冷淡的女声响起。   清丽的女子仰望整墙的书架,天光似乎能透过她虚幻的白衣。书架上的卷宗琳琅满目,仿佛是万箭齐发后的箭靶。   “世人都以为这里是座绝境空山,谁会想到擎天峰正在重生,还长出了锋利的爪牙。”女子连称赞都显得空灵。   她明明站在那里没有动作,房间中却明亮了几分,仿佛有古剑出鞘。还有凛冽剑气飘荡,文卷的页角都抖动起来。   “你是……江姐姐的剑灵?”郑春息认出了对方的声音。   在那三年中她们曾有过几次交流,携手去破雷峰塔,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剑灵之体的对方。   “我是花魁剑的剑灵,不是她的。”秦柳姿微微蹙眉,“她还不算是……罢了,便当她是我的主人吧。”   郑春息笑着点头,没有点破某些东西。既然对方肯留在擎天峰,就已说明了一切。   她听江姐姐说过对方的冷淡性子,只会偶尔在“主人”面前现身。夜里常常有侍女看到一柄飞剑巡游,那应该是这位剑灵在楼阁间漫步,却不会在任何人眼中现形。   她望向这位剑灵身后,却没看到剑体,不禁有些困惑。   “你的江姐姐,让人在给我洗炼身子。”秦柳姿淡淡说着,显然看出了对方的困惑。   郑春息明了,对方的身子指的自然是花魁剑,前些日子在春花江畔沾染了太多血腥,何况那些并非人间净血。   而那张书架所通向的大网,首要针对的自然也是隐山,否则前几天春花江畔的事就不会被发现了。   “旧地重游,看起来对你没什么影响。”郑春息问道,显然知道对方的一些过往。   “对于我来说,缺月楼的事就像前生了,没什么可留恋的。”秦柳姿顿了顿,“不过对于她呢?”   “什么意思?”   “现在整个人间都在找她,照计划本来要再潜藏些日子的。”秦柳姿的眼神悠远,“我很好奇,她究竟是因为对隐山的恨才去的,还是因为对缺月楼的留恋。”   “……这些并不重要。”郑春息沉默片刻,“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已经不是未经修行的雏鸟了,知道对方这样远离剑身,还在主人外的旁人面前现形,对自身损耗不小,必定不是无事而来。   这下倒是秦柳姿沉默无言,片刻后才开口。   “……百折剑,找到了吗?”   这问题让郑春息有些意外。   在钱塘的那个夜晚中,花魁剑和百折剑双双离开了主人,后者被镇压入塔。但花魁剑是被落在了钱塘北坊,很简单就找到了,而百折剑至今没有下落。   所以那张潜藏人世的大网,所办的诸多事中,探查百折剑的下落便是重中之重。   她自然焦急,更遑论江云晚。虽然后者没有表明,但每当涉及此事,她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盛芒。   甚至她有种直觉,江姐姐创建这张大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百折剑。   “还没有,已经为此铺了最大人手。”郑春息回答。   白衣女子点了点头,眼眸低垂下去。   郑春息愈发困惑,一柄剑为何会担心另一柄剑,除非……   “你在担心百折剑的剑灵?”   “她还不配!”秦柳姿冷笑,却又缓了缓低眉,“大家……勉强算是同僚,她不在这里,我的活儿自然便多些。”   郑春息不置可否地笑。   问题已经得到了回答,秦柳姿转身就要离去,却又忽然停住。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只有你能出力了。”秦柳姿轻声道:“她的状况有些不对,她身上的死气……太重了。”   话音刚落,剑气凌然的女子便如云气般散去,只留下郑春息在屋中沉默。   她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谁。   死字有两解,或是对外,或是对己。   郑春息的目光又投到那些文卷上。隐山的消息并不分明,像是雪后的冬蝉,在泥土中一丝动静也没有。   不仅仅是隐山,她知道江姐姐还在准备着别的什么。李幼念已经在人世坐镇锦青馆,海棠也早已下山,要履行某项约定……   郑春息忽然从隐秘的角落抽出一份手札,在桌面缓缓推开,手札的名字看起来古怪——《江姐姐状态观察》。   每页都是几行简单的话,带着记录时的日子,可以看出是从今年春末时开始的,那时她便发现了什么。   在新的一页写下日子后,春息开始记录今日的发现与思索,打头只有两字。   “百魅。” 第二百五十二章 观察者与被观察者   她知道关于百魅的一些事,也知道塔中岁月的凶险。而江姐姐出塔后,说是自己胜了。   那么这个恶灵应该已经烟消云散了才对……   第一桩事写毕,盯着白纸片刻,她又写下第二桩推测。   “花魁”,“侵染”。   又沉吟良久,她写下了最后一桩事,一个代表疑问的词。   “天元……。”   墨迹未干时,手札已经再次被收起,房间中已不见女子身影。   ……   山巅一角,能听到水声的殿顶,一只飞鸟静静落在那里,鸟羽周围有天风围绕不去。   可若仔细看去,那团天风竟隐隐成人形,精瘦的身段,躺在那里比流云还安静。   正是山下的那名樵夫!   这座山山腰往上就有屏障,可是屏障拦不住风雨日月,也拦不住虫羽。   所以他用秘法将灵识附在风中,又乘着飞鸟径直而来,操纵飞鸟落在这座妖气冲天的屋顶。   他并不担心被发现,除非是同样专修灵识的高手,否则天元修士都发现不了他。   即便无法去其他地方探查,但他已经收获颇丰。谁能想到那个江云晚真的还活着,在天下人的搜寻中,就藏在钱塘这座江南第一大城的旁边。   这便是灯下黑吗?   看不到水汽中的景象,感知术法似乎也不管用,只能靠声音了,虽然听起来也含糊不清。   但这已经足以他心惊了。   池水中除了江云晚显然还有一个女人,可那女人发出令他战栗的声音。那是无边的痛苦与恐惧,仿佛在被噬骨的野兽吞噬;却又带着销魂的欢愉,像是沉沦在欲界的天女包围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樵夫的惊悚中,浴殿终于平缓下来,连同令人血脉贲张的吟声,全都消失在寂静中。   结束了吗?   “你在看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好奇的声音,却让樵夫全身寒毛炸裂起,余光都被一双猩红蛇瞳占据,仿佛毒蛇盘踞在旁边。   不好!   退身,闪转,挥刀!   即便被发现了樵夫也没有慌张,瞬间的应变堪称惊艳,柴刀的轨迹便如雷霆。   对方也是以灵识而来,那么这就是他的领域,一柄灵识化作的柴刀也是至尊的利刃!   烈雷响于无声处,刀锋的弧光停在两者之间,停住它的是一根殷红手指。   樵夫呆愣在那里,他终于正面看到了对方的灵识。下一刻他尖声嘶喊起来,七窍流出血红,对方的手指抵在了他的眉心。   他的声音惊恐,仿佛看到了不该见之物,那超出了他的理解。   那妖冶之形,果然是欲天色界之物吗?   “探子,你是……哪一方派来的?”在他行将崩溃的时刻,只听到了对方天真无邪的问话。   ……   雾气在悬空廊道下缓缓漂浮,如果不是挨着山体,郑春息便觉得自己是走在云端。擎天峰经过横越人间的折损,仍如同抵天之柱,一览众山小。   下面有规模浩大的殿群在云雾中错落,是擎天峰传承下的祖业,历代弟子都在其中修行。但在上一代的浩劫后,峰主陈未带着弟子们另辟新庐,殿群便僻静下来。   郑春息想起山体另一面的小院,在正式录入擎天峰道统后,她也曾在那里亲手建造了一座草庐。   只是她如今随江云晚搬来山巅,重建修缮了一批殿宇居住,那里便也僻静下来,仿佛是一个轮回。   难道这片浩渺的殿群,也曾经历这样的循环?   可是终究逃无可逃,满山空楼,仿佛一座座静静沉睡的坟冢。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靠近峰顶处,身旁空寂的大殿就是江云晚如今的居所。   来路上不断有侍女问好,郑春息笑眯眯回应,让侍女们感叹郑管家果然体贴而稳重。   可是眼见周围无人注意时,郑春息四下里一望,忽然提起裙角,踩着小碎步溜进了江云晚的房间。   在一处隐秘的箱柜中,她翻出了一份手札,显然是江云晚之物。   倒不如说正是她发现了这份手札,才开始了自己的观察记载。   手札中也是每日一记,每页都有许多笔触,却不成文字,凌乱地铺在纸上,像是蜿蜒的群蛇。   那些笔触或娟秀或明媚,竟像是出自不同人之手,就像是一个疯子在梦中的乱涂。可若粗粗看去,每页蜿蜒的群蛇,都能隐隐拼凑成了一条黑蟒。   郑春息从头翻到尾,每页的黑蟒姿态都不同,艰难地维持着形体。   这样的做法,像是那位女子通过笔墨映射心神,来验证自我的某种平衡,却又不肯告诉身边人。   而墨香清新的最新一页,显然是对方昨晚所绘,巨蟒盘地而起,形体却已在支离破碎的边缘。   郑春息叹口气,将手札放回原处。   现在看来平衡还存在,可当其被打破的那一日,江姐姐会如何呢?   天光自在流淌,却似乎怎样都无法驱赶房间中的昏暗,郑春息在昏暗中静思。   嗥鸣声忽然自远方而来,郑春息走出门外,只见有仙鹤穿过云霄而来,鹤腿上绑着传书。   熟稔地喂过仙鹤后,后者展翅离去。春息展开传书,只见末端有块墨色的印记。   ——却不是带有名号的印章,而是块梅花状的猫爪印。   是小小黑。   那说明这封情报来自锦青馆,且只有最紧要的消息,才能让那只懒猫过目按爪。   郑春息看过全文,脸色倏然变了。   尖刺声忽然自远处传来,仿佛风雪骤急。   女子望向浴殿顶端,只见一道狂风从那里掠向山底,风声像是种凄厉惨叫。   ……   郑春息刚奔到浴殿前时,大门徐徐打开,水雾从里面泄出来,簇拥着一道倩影。   江云晚的乌发湿漉漉垂下,用纱幔随意裹住惊心动魄的身躯,光洁的双脚踩着水汽。   “不要担心,一个外来的苍蝇而已,已经赶走了。”   江云晚托着春息的脸蛋。   “怎么会……”   “当然是故意让他进来,又故意让他走的。”江云晚笑意潋滟,“就当是一次正式的昭告天下吧。”   “江姐姐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春息无奈摇头,把眼底的担心藏起,举起手中传书道,“百折剑的下落查到了。”   “什么?”   “在金山寺,那晚就被法海大师带走了。”   郑春息话音刚落,只感觉脸上的双手炽热起来。   她抬头去看,果然见到一双更加炽热的蛇瞳,仿佛烈烈燃烧。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复仇的亡灵   一个城,一座楼,一场大雪。   雪是在入夜后落下来的,在高处的灯光下如同千万银斗。城北的高楼最为璀璨,大雪也无法阻止乘兴而来的客人们,豪车从四面八方汇聚,在积雪上压出交错的车辙。   因为临近云梦泽,所以这座楼便叫做云梦楼,是不错的望湖之地。每逢春秋,浩渺水烟便如浓雾。   但在这个冬雪之夜还能如此热闹,原因却与大湖无关。   ——这里有四道州府最好的唱词弹曲,这里还有最好的花生与毛豆。   今夜演的是则传说故事,楼中都熄了明灯,幽烛将冬夜映的肃杀,台上正要金戈铁马。   靠近顶层的包厢同样幽暗,围坐圆桌的客人们静静听着。桌面虽然看起来干净,但盐焗的花生和毛豆早就上过了好几轮,正是用来下酒佐戏的好物,可见今晚宾客尽兴。   可其实客人们根本没看楼下。他们与其他客人一样吃喝谈笑,但开戏后其他客人都盯着台上,他们则在喧闹中盯着桌面。   他们在看一场更大的戏。   像是有张黑幕隔绝内外,只有深入里面,才能感受到肃杀之意比台上更甚。围坐圆桌的六位客人,身前也像是有黑幕蔓延,他们仿佛坐在黑暗中的幽魂,只能看到手掌往来。   圆桌中央是颗光洁的墨珠,仿佛一团凝结的夜色。   光影从墨珠中升起,那是片风雷交加的夜,漆黑的狂蛇在湖水中翻滚,血色的雷霆一次次射穿天幕。   巨蛇仰天咆哮,迎向了那个面具苍白的男人,仿佛天与地的交战,一切描述神魔战争的史诗都可以用在这里。   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刻,   厢房里终于有了动静,能听到黑暗中接连的呼吸声。   他们看时都屏着呼吸,狂蛇的嘶吼声将他们带回了那个夜晚,那种恐惧数年都没有磨灭,此刻再度抓住了他们。   “那到底是什么?”有人盯着那条巨蛇,低低地问。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已经被无谓地抛出许多次,幽魂一样萦绕着他们。   “那些传闻是真的吗?”又一个问题被抛出,这次终于有了回答。   “前些日子出现在春花江畔的,确实是江云晚。那座飞来峰就是擎天峰,江云晚就在里面。”西北方位的魁梧男人回答,“三日前有人潜入山中,带回了消息。”   “消息准确吗?”一个女声问道。   “不知道,据说那个探子只说了这句话,后面就是一个劲儿地嚷嚷,说山里有好多蛇,又说有恶鬼之类的。”魁梧男人低声说着,“他疯了。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这种灵识上的伤,大概要好几年才能愈合。”   包厢中又沉默下来。   最近修行界都很沉默,可他们沉默的原因与之不同。   珠子放出的光影是那一夜钱塘的景象,那夜的钱塘本该没有修士去记录才对。   ——除了去救援钱塘、却又远遁离开,断绝了江云晚师徒生机的那些人。   座中六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没有人再说话,这是人心最幽深隐秘的一面,否则他们也不会降下这些帷幕,刻意屏蔽身份。他们本是各自宗派的巨擎,现在为了一个目的而聚到这里。   他们的眼神隔着黑幕在交汇。   杀了江云晚?   ——终于有眼神探到了这一步。   不,生死并不重要,只要能像那座雷峰塔一样,让她永世不得出就好。   好……   理当如此……   情势所迫……   有我们便足够了,那些还重伤未愈的已经没指望了。   对,还有那个飞斗界宗主,枉费是我们中修为最高的,那晚后就闭关不出了。   没错,做了却又不敢认,已经是废人一个,不必指望了……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   那就这样……   ——所有眼神迅速交汇出一个冰冷的答案。   但在幽幽浮动的黑暗中,还是有人没有交汇眼神,悠悠道了声佛号:   “真的该如此吗?”   “当然该如此。”一只比墨珠更光洁的手探出,指着那片光景,“一看便知这绝非寻常妖魔,甚至怀着干系人间的绝密,那便是隐患之源,我们不过是世上先动手的罢了。”   “既然阁下早有防备,为何这些年不将此珠呈于各宗,以揭露江云晚之患呢?”反对者望着墨珠的主人。   “那便是玉石俱焚的手段啦。”墨珠的主人悠悠道:“陈未之死终究有我们一份,彼时修行界将置我们于何地?不周山的怒火又该如何承受?”   念着佛号的反对者也沉默下来。   “听。”墨珠主人向后一指,“好戏来了。”   众人都侧耳去听,楼下的词曲果然正到激烈处,弦紧似绷,声如裂帛。   这是出改编自古时的传奇,讲的是曾有位君王召名匠铸剑,得剑后便杀之。但其实名匠铸了雌雄双剑,知道自己逃不了,便将雌剑献给王上,雄剑留给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孩子长大后自然要持雄剑复仇,君王得知消息后自然也要先杀之,以千金购其人头。孩子无法复仇,悲歌而行,却在山中遇到了神人。神人答应帮其复仇,只是得要他的头颅和剑。   而孩子竟真的断头奉剑,神人则提着高歌而去。   后来神人果然得君王召见,王宫的大殿中摆上沸鼎,孩子的头颅在里面烹煮,君王畅快地以为高枕无忧了。可就在君王在鼎边旁观时,神人忽然抽剑,将君王的头颅也斩入鼎中。   那个本已死去的孩子睁开了眼睛,比刚刚君王笑得更加恣意。望着君王落来的头颅,面目全非的孩子撕咬而去,在大鼎中与君王作最后的搏杀,最终双双死去。   传说到此处已经是尾声,台上则多了处唱词的谢幕。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留一束惨淡的光,照着一道惨白的人形。   是那个复仇的亡灵,披着白衣昂扬,不知是站在地狱还是回到了阳世。亡灵放纵大笑起来,是啊,大仇已经得报,怎能不笑呢?   可紧接着亡灵萎顿在地上,哭声如丝如缕,倾世的悲哀中却又带着怨恨。是啊,怎么能不怨恨,所有的美好都已远去,自己还剩下什么呢?   大幕缓缓拉上,亡灵的身影被遮住,就那样带着怨恨,永远地徘徊下去。   云梦楼中静悄悄的,宾客们都被感染,许久后才爆发如潮的赞叹,好一出慷慨悲歌!   顶层的包厢中也静悄悄的,看客们却不是感动,反而满身悚然。他们终于明白墨珠主人为什么要地点定在这里,请他们看这样一出好戏。   ——他们就如同那个君王,而江云晚就是那个孩子。经历了那个晚上,她怎么能不复仇呢?   她归来就是要复仇,身堕地狱也要复仇!   是啊,这才是他们忧惧的真正原因,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   “不过是……一出戏目罢。”反对者又说了一声。   “有人在查我们,不久前我才发现的。”墨珠主人甩出一叠文书,“是江云晚的人,她已经开始了。”   黑幕后的人扫过那些文书,无不如芒在背。   “大师,你觉得呢?”墨珠主人望向对面的反对者。   反对者看着下面的热闹,观众们还赞叹那位神人的重义。可在他眼中,那个神人大概是妖魔一样的存在,给予你复仇的力量,又引着你一步步走入深渊。   复仇者在砍下头颅时就已经死了,在沸鼎中撕咬时便是从地狱归来。   可是与妖魔交换力量,从地狱中挣扎回来的,又会是什么呢?   “那便……降妖除魔吧。”他最后说道。   ……   黑暗中的人已经散去,包厢中还有一朵幽烛摇曳,主人正熄灭墨珠的光影。   “墨珠门的人,果然耳目通明。”先前的反对者看着说,只有他们两人还没走。   “没办法,我们修的就是五识意。”主人收起墨珠,“大师留下来,只是为了赞美吗?”   “其实不止是陈未之死,陈未的功业也被我们藏下了,不是吗?”那人说道:“我想那晚人间能转危为安,正是陈未的作为。”   “那又如何呢?大师不觉得这是天意吗?一切的结局都刚刚好。”墨珠门修士抬头,“陈未与流浪者的修为超脱古今,就像悬在所有人头上的两柄剑,正是双剑两败俱落,人间才能落得真太平。”   反对者沉默片刻,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下次不要选在这里了,这里离南朱宗太近,那里最近要有些大事了,耳目会多起来。”   等到反对者也离去后,墨珠门修士终于抬手,将桌上伪造的文书也收起。   江云晚确实是在查些什么,无论是不是在查他们,至少这些文书不能作为证据。   那个潜入擎天峰的探子,也是他派进去的,探出的结果也是他散播的。   男人捋起自己的袖子,血红的印记在肌肤深处浮现,像个简笔的笑脸,在嘲笑他怎样都磨不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手中的墨珠上,如同窗外的大雪那样寂寥。   “只有你死了,我才能落得真太平。” 第一百五十四章 竹叶青   一望无尽的竹林,诵经声摇落几片积雪,露出冬日中的些许鲜绿。   绵延的苍竹白雪中,却有一抹森然的暗色,竹叶在周围落成一个圆,像是不敢靠近。   ——那里竖着一柄古朴昂然的长剑。   “臭和尚,吵死了!放我出去!”长剑发出女子声,比萦绕的剑意更冷冽。那些落叶便是圈禁,这些年她寸步不得出,被迫听着枯燥的经文。   俊健的僧人与长剑相对而坐,冬日中也只有一身白衣,指间一颗颗佛珠盘过,广博的经声在竹林间穿行。   僧人闭着眼睛,雪与叶在他身旁自在落下,人与剑仿佛处在两个世界。没有冬眠的野兽们也都聚过来听经,但此刻却躲在僧人颀长的身躯后,恐惧地望着长剑。   “看什么看臭兔子!老娘活着的时候一天吃一百只兔子!”长剑的剑意直逼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复又对向僧人,“姓法的,放我出去!”   “贫僧不姓法。”僧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剑意在他眼前消融,“你杀性太重,听经这些年,可曾听出其中的慈悲?”   “什么慈悲,慈悲的妖族早就死绝了。”小青在剑中冷笑,“前些年姐姐没出来也就罢了,现在姐姐明明已经回来了,为何不放我走?”   “过去不放你走,是怕没有江云晚管束,你在人间多造杀孽,现在……”法海顿了顿,“是怕你回到江云晚手中,她在人间多造杀孽。”   “杀光又如何?”小青冷冷嗤笑着,“姐姐已为世间做了够多,世间也负了她够多。”   “即便她会永堕无间?”   “你发现了什么?”小青声音一凛。   “就是还没有发现什么,才有此一说。”法海摇头。   竹林外忽然传来呼唤声,声音在每一片竹叶间回荡,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上师,主持遣我来相邀,说与您今日有约。”   “知道了,多谢通传。”法海的声音不见大,却能清晰传到林外。   “你的姐姐现在已经在堕入恶境,那是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领域。我曾给过她机会,如今仍在等待她的选择。若真的无法回头,我便只能除魔,包括她身边的小妖。”法海收回视线,“即使这这样你也要回去?”   “一通废话,问的毫无意义。”   “你过去孽障太重,陨为剑灵算是还了大半,这些年贫僧诵经又替你还了些,但剩下的果业仍会有一天找上你。”法海忽然怒目,指着长剑作喝,“你离江云晚越近,那天就来的越快,你还要回去吗!”   小青一愣,“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每天想那么多还活着干嘛?何况我早就死了。”   剑中的声音又笑了,“做妖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我在姐姐身边最开心,管其他那么多干嘛呢?”   竹林中安静下来,只闻风来吹雪,叶落耳畔。小狐狸和小兔子们都抬起头,不安地望着僧人。   “真是个顽妖啊,做了剑灵仍是。”   法海忽然也笑了,他起身向竹林外走去。   “仔细记着你这些年听过的佛经,那或许能避灾一二……至少对你的身边人来说。好好参悟吧,待我回来再继续。”   “什么避灾之法,臭和尚你说清楚啊!”   小青在后面大叫,但法海没有回头,已经消失在竹林中了,只剩那群鸟兽。   “看什么看,还不把这里打扫干净!”   小青在剑中发号施令,鸟兽顿时散开,拾落叶的拾落叶,铲雪的铲雪。   长剑逐渐安静下来,其实她也隐隐察觉到了佛经中的东西,只是不得其法,让她很是烦躁。   “秃驴,等我出去了,第一个就杀了你!”   竹林的阴翳从上方投下来,隐约便如另一个秃驴。   嗯?   ……   金山寺的深处,修长的石阶如同登天,尽头仍旧是那座金山寺之名源起的古刹,影影绰绰的金刚护法像覆在积雪下。   “看起来外损都已修复了。”   古刹中有光柱漂浮在黑暗中,眉毛全白的老和尚站在光暗交界,灰尘落在他老旧的僧衣上。   依旧如几年前那般,白衣僧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颔首。   就在两人之间,青黑色的虚影在缓缓旋转,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如同金铁。   那是一座微缩的铜金佛塔,古老的韵味弥散开,虚影间似乎有些斑驳伤痕,但已经逐渐消失。只是塔身一层层都如盘碟般散开,就像等待拼起的玩具。   “是,主持。但内耗仍旧严重,还需要许久时间。”   “几年时间能修复到这种程度,已是难为你了。”老和尚叹息,“若你当时按原定镇压,便能少这许多波折了,你可想过后果?”   “是,弟子当时便曾自陈,未能将蛇妖带回金山寺收押,也未能修好雷峰塔,便该受到惩戒。”   “即便惩戒深重?”   “弟子并不后悔。”法海平静道。   “好吧,那便罚你在佛前对着雷峰塔,闭关诵念《伏魔经》。”老和尚伸出手指,“三日。”   听到这“深重”的惩罚,法海一怔,抬头望去,“主持?”   “三日里你就待在此诵经,不得离开。”老和尚微笑。   ……   双马的长车在朔风中奔驰,后面跟着漆黑的车队,雪路中的车辙如同长龙。   车队一路向北,因为金山寺在天南中已算偏北,就像矗立在人间中的一座钟,唯有沧海横流时才能听到回响。   雷音一般的回响。   为首的车帘被掀开,郑春息远望云雾般的雪林,对照着手中的地图,“江姐姐,我们没有找错。根据情报来看,百折剑的位置确实是在金山寺附近。”   “看起来已经不远了?”车厢中传出妩媚的声音。   “三日就能赶到。”郑春息点头。   “嗯,那就是三日之内,我们就能把小青带回去了。”车厢里的人把春息拉回去,盈盈地笑,“放轻松些,就当出来游山玩水,很快就会结束。”   朔风掀起积雪,将天地间吹得白蒙蒙一片,漆黑的车队就像凛然的古剑,斩开苍茫而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聊赠一枝梅   日夜匆匆而过,今年是个寒冬,无论南北都有数场大雪。   好在上一场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水滴在灰青的屋檐下连成线,香客们走在清湿的路上,在寺门前汇成潺潺溪流。   天气仍旧寒冷,香客们都呵着雾气,即便争不到头香也要排的靠先。这座大寺灵验,却也难保仙佛们听愿听烦了。   严整的山门中已飘起袅袅青烟,伴着钟声缓缓散入后面的山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大寺无名,但依旧很灵。   因为传闻此地就是金山寺在俗世的驻处,入口也在此地,只是常人找不到。那么此地就是人间寺首了。   这里是淮右道和江南道的夹境,两道的贵人们都喜欢来此敬香,车马都远远地停开。   譬如此刻正殿前的一位夫人,姣好的面容望着大殿,红裳下的小腹微微隆起。   “神佛之事,真的灵验么?”夫人轻声道。   “总要试试啊夫人,您看这里香火鼎盛,您也常施香油钱,一定能保佑夫人痊愈的。”丫鬟在后面扶着。   “我的身子啊……已经没有指望了。”夫人虚弱地咳嗽,轻柔摸着肚子,“只希望小家伙能平安来到世上。”   “夫人别这么说……”   哀婉的叹息忽然引起了主仆的注意,只见近处的花木旁,华美裘衣裹着一道细挑的背影,叹息声中甚至带着哽咽。   “这位姑娘……”   夫人上前几步,正见到对方转过身来,却不由愣住了。   檐角雪气冰凉,花木在周围伸展,却都黯然失色。   好一尊玉美人。   虽然同为女子,可见到对方眼眶泛红,她都不知怎么心疼怜惜起来。   “妹妹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让这位姐姐见笑了,我在找我的家人,走到这儿却不知道路了,怕从此就失散了。”女子连忙擦过眼角,勉强作笑。   “妹妹的家人在何处?”   “应该是在那片红红的林子前,可我不知道怎么去。”   夫人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去,不禁有些奇怪。那里虽然已是寺院的深处,但去路并不曲折,沿着一座座屋檐走便是。   大概是也是官宦家的女子,养在深闺中,很少出来便手足无措了。   “不要怕,我带你去便是。”   “唔……”女子似乎半是感动半是觉得丢人,鼻子红红地吸着。   这便是男人们说的我见犹怜了吧……夫人惊叹于对方的美,牵起对方的手,温和笑着,“走吧。”   后边有丫鬟陪着,两人就这样往寺院深处走去。只是经过正殿的檐下时,上方一排的铜铃都忽然摇晃,可明明风平云静。   “吓,夫人,我听过种说法,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在附近啊?”丫鬟的脸色煞白。   “不要胡说,佛家重地哪里有什么东西。”夫人蹙眉,一边安慰同样惊吓的裘衣女子。   果然铜铃响了一下便停住,像是里面塞了棉花,后续再没有什么发生,她们在幽清的夹道中缓缓行走。   只是……   “妹妹为什么要贴的这么紧?”夫人感受到对方的身段,蛇一样柔软。   “因为夫人善缘不浅,让人亲近啊。”裘衣女子笑眯眯道:“夫人平日便行善不少,家中也一定有遗泽。这样的善缘,妖魔鬼怪站在旁边都会被遮挡。”   就在她的眼中,夫人的头顶便有片常人看不到的红云。   “妖魔鬼怪?”丫鬟又是一吓,“夫人,我觉得有好多视线在盯着我们。”   她四周看着,只觉得那些檐顶的坐兽,还有各殿中的石像,眼睛都在看过来,视线中是冰冷的审视,却又带着疑惑。   “如果真的有神佛,为什么不见他们来世上渡人呢?”夫人摇头。   “来与不来对我没什么区别,大概漫天神佛都渡不了我了。”裘衣女子说道。   “不信神佛,那妹妹怎么会来佛寺中呢?”夫人好奇地问。   “只是来求个心安,最近坏事做太多,大概是要不得好死了。”女子盈盈笑着。   夫人一愣,不明白这样一位冰肌玉骨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了,到这里就够了,我去前面找我的家人。”女子松开两人相握的手,笑意潋滟,“出来的匆忙,就用这朵梅花作谢礼吧,您和孩子一定都会平安的。”   夫人低头去看,只见不知何时,掌心已多了朵胭红的冬梅。   “这是……”可等她再抬起头来,视线所及已没有了女子的踪迹,像是被冷风吹散的幻影,只有香气残留。   丫鬟也没有看到对方怎么离开的,只是愈发害怕,想要离去,“夫人,我们快去正殿敬香祛病吧。”   “是要敬香,但似乎不用祛病了。”夫人喃喃抚着肚子。   不知是因为这朵梅花,还是刚刚相握的手,夫人只觉得一道热意从体内渗出,明明是冬日却整个人暖起来。   相伴多年的虚弱也在缓缓消融,似乎自己正在痊愈,那本来是多少大夫都无治的暗疾。   “只是,她什么时候去摘的梅花呢?”夫人看着掌心的梅花,宛若丹砂涂就。   ……   重重佛殿的尽头,大片梅林如红毯铺开。   江云晚就站在林子前,回望那些森黑的檐兽,吐了吐舌头,“还是让我进来啦~”   以妖身能入佛寺,兵不血刃避过层层封镇,无论是那位夫人帮持,还有她自身修行的精妙,二者缺一不可。   提着来路上顺手折下的梅枝,再没有丝毫犹豫,江云晚转身入林。   女子状似随意地穿过红雾般的林子,可若仔细看去,周边梅树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这里并不禁止香客,隐隐还能看到林子后面的灯幢屋影,可从没有香客能真正抵达那边,大多兜兜转转半天,鬼打墙一般又出去了。   因为这片梅林本就是座大阵,近来还因为那边多了样东西,增持了防护。   但不见女子步罡踩斗,只是闲庭信步般漫游,便距离对岸越来越近。整座大阵像是没有知觉,层层雷池都没有丝毫发作。   先前的柔弱与娇俏都已经消失,女子仿佛又换了个人,轻嗅着手中的梅枝,人面与梅花相映红。   “呵。”女子轻轻的笑,不知是开心还是讥讽。   这大概是史上第一位大妖,就这样走入了梅林深处。 第一百五十六章 禅房花木深   梅林,残雪,清润的石板路。   比梅花更明艳的女人走出,慵懒地赏着雪色。梅林外是片石幢塔林,这里气温阴冷,还有大片残雪未化。   也不知那些矮塔下是否埋有舍利,但微风在石塔间环绕,远远能听到鸟鸣,颇有一番幽古之气,让人忍不住放松下来。   沿着石板路行走,裘衣竖筒般裹着女子身段,穿过森森塔林,女子倒像是冬日访古来的。   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是座绿苔斑驳的古井,木梁粗的铁链从里面伸出来,钉在旁边的石头上。   像这样的古井民间总有锁龙的传闻,说曾有孽龙作祟,被神仙锁在了井中。   但江云晚知道这座井里锁的不是龙,而是一把剑。若非有那道锁链,剑意之盛几乎要剥落那些百年的老苔。   “法海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江云晚笑,朝古井走去,拉出铁锁对如今的她轻而易举。   但女子在咫尺之遥停住,发间的步摇被吹动,在林间回荡着清脆声响。   江云晚忽然从裘衣披篷中伸手,剑指朝前方劈下。   虚空中裂开一道剑痕,随即像被绞碎的画布,裂口的两边寸寸风化。   整片塔林的景象都消融,大片禅房出现在周围,女子其实是站在一座宽敞院中。   这里在过去应该是用作僧舍,只是禅房都已废弃,爬满与古井雷同的绿苔,周围花木深深。   这才是梅林之外的真容。   古井倒仍然存在,只是距离远非刚刚所看到的,原本的位置是座雕纹繁复的阵,只差一步她便踩了上去。   古井旁站着位平凡无奇的僧人,但下颌圆润看起来很有福气,声音也听起来舒缓。   “仅论阵之一道,贫僧过往所见中,姑娘可列三甲。”   “谁让我有个姐妹,喜欢没日没夜钻研呢。”江云晚笑,“本以为是寺中探幽,没想到只是几片旧宅。”   “既是幽林,也是旧宅,世间皆是色相,一切如梦幻泡影。”   “大师可愿意说人话?”   “这里曾为镇魔院,邪魔会被镇于地下,僧人结庐看守。只是人间久不见邪魔,因此荒废,今日特为姑娘启用。”僧人叹息,“姑娘有柄好剑,若再来的晚些,井中便很难压得住了。”   江云晚视线落去,只见古井已不复先前的幽静,锁链正止不住跃动,仿佛里面的“孽龙”就要钻出。   这才是古井的实况,里面自然也真的有剑,那种感应无法伪造。   一个处心积虑的圈套。   那么法海也出事了吧。   “贫僧般若堂堂正,见空。”似乎开场白已经说完,僧人双手合十,彬彬有礼。   “原来是金山寺的大德。”江云晚挑眉。   世间多称呼高僧为大德,但在修行界则多了一层含义——佛门天元,便为大德。   能成为般若堂堂主,当然是天元。   “世间大缪已久。”见空摇头,“若以修为论德行,又该以何称真德行?”   禅房的门忽然一扇扇开启,手持念珠的僧人们相继走出,犹如涓涓细流在汇聚。他们平静地沿着院落边缘坐下,转眼这里便成了讲经堂。   “对一个弱女子以多欺少,也是德行么?”江云晚从裘衣中伸手,秀美的长剑在握。   “降妖伏魔,便是德行。”见空低头,诵经声骤然响彻。   “是啊,降妖伏魔,就该这样果断,刚好我也赶时间。”江云晚抬头望着天色,只是轻轻笑着,眉眼间便有风情无限,“我可是答应过,今天就要返程的。”   潮水般的佛光淹没院子,不知是诵经还是钟鸣,雷霆般声响连绵炸开。   ……   光线从瓦片间丝缕落下,梵音般的诵经声忽然停住。   古刹中的僧人睁开眼睛,不知是否听到了那记雷声。可隔着古刹外的通天路,就像听百里外的蝉翼震动。   已经是第三日了。   “主持。”法海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天还没有黑。”老和尚望着瓦片间泄下的天光。   “那么请允许弟子暂返竹林,有些东西未安置。”法海说着起身,转身向外。   “你在这里诵经三日,那里自然有人替你收拾过了。”   “……方丈派人取走了那柄剑?”法海驻足。   “你曾说看不清那蛇妖,可你依然选择帮她啊。”老和尚忽然摇头,“法海,你如今看清了吗?”   “没有看清,但正因为世上其他人都能看清,他们显然不是出路。或许人间的出路,就在这看不清楚的混沌中。”   “你视她为希望么?但养虎为患尚不可为,何况养魔?”   “并非只为希望。”法海的声音毫不动摇,“所谓邪魔,存乎一心。”   老和尚取出一张薄纸,“持律堂副堂所查,上面列有江云晚出塔后所作所为。从苍梧城海氏几有灭族之难,到来金山寺的路上兴风作浪。”   假。”法海头也不回,“主持难道看不出,这页纸中究竟几斤几两重?”   “无论真假,那蛇妖会被压在镇魔亭下,待查明情形再做处置,人间容不得祸根。”老和尚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法海,且再诵经吧。念诵《伏魔经》三日,可曾记起金山银阁,降妖伏魔之职?”   “这样的经不念也罢。”   白衣僧人却是脚步再起,径直往外面走去。   但光线落下的角度忽然变了,古刹中忽然成了琉璃世界,诸多金光法身一一出现在法海周围。   或是怒举双臂,或是擎伞举剑,那是护持伽蓝的金刚与罗汉,与古刹外面的造像丝毫不错,只差四尊天王未现。仿佛他们的精魄跃入此间,齐齐朝白衣僧人涌来。   “法海,难道你连普度众生的佛旨都忘了吗?”老和尚在古刹深处叹息,枯旧的僧衣更显沧桑。   “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一劫有千佛,可我不记得哪位佛说过,无辜者不在众生中。也不记得哪位佛说过,要陷小众生去救大众生!”法海一拳砸碎身前的金刚,回身朝老和尚举拳,比金刚还要怒目。   “主持,若真有这样的佛,请他来我面前说,不然声音太小,贫僧听不见!”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元与天元   (Ps:米娜,抱歉。这块剧情量太大,想合在一起发,所以昨天没有更新。所以今晚是两更合在一起的量,嘤嘤嘤~)   世人都知道,金山寺秘境的入口便在这座大寺中,但江云晚并不在意去探寻,虽然她此刻进入了另一个秘境中。   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光怪陆离的色泽,天空绚烂如阳光下的水泡,如同人世间的情欲。   江云晚就站在大地的中央,这里一丝风也没有,裹身的裘衣如同直桶。女子自己也没有一丝动静,眼神虚无得如同人偶。   “真是令人惊叹,竟有人在蛊神咒中是此等反应。”   就在江云晚身前不远处,金山寺般若堂正堂,僧人见空悄然现身。   “这是什么?”   妩媚的声音在秘境中响起,却不是那个形如人偶的女子开口。   另一个江云晚出现在人偶身后,无论妖冶之色还是衣装都丝毫不差,但猩红的眼瞳中是真正的生机。   “做的还算真切。”江云晚靠在这个虚假的自己背上,把玩其脂玉般的脸。   “这里是蛊神咒第一层,中咒者会遇到诞生自内心黑暗的假身,修为功法都丝毫不错,大多数中咒者都会与另一个自己耗死。”见空僧人惊讶,“贫僧第一次见到蛊神咒失效的。”   “黑暗?因为我已经堕入邪道了嘛。”江云晚将下巴枕在假身的肩膀上,慵懒问道:“下一层是什么?”   “蛊神咒共有九层,便是九重心魔浩劫,下一层该是至恨之人了。”见空解释,“马上就要来了。”   但僧人的话说完很久,秘境中仍然没有变化,那尊假身仍旧存在,让见空困惑。   不对,第二层已经开始了……   见空霍然明悟了什么,“姑娘何苦如此……自厌自毁?”   江云晚的笑意渐寒,没有回答,“下一层是什么?”   “是姑娘的至爱之人……”   “我没有什么所爱的人。”江云晚冷冷说着,将那尊假身直接扼杀,假身带着脖颈间的淤青软倒在地。   见空悠悠叹息,抬手作莲花状,似乎施展了什么神通。   忽然那尊假身消散,所有扭曲的色彩也都退却,光明的世界充斥眼前,处处都能听到梵经法咒声。   “是大师解除了蛊神咒?”江云晚问。   “此咒有伤天和,且并非贫僧所施展,贫僧无需他人插手。”   “我也无需他人解咒。”江云晚抚弄云鬓。   “是啊,他们都不以为信,没想到姑娘真已通天。”见空僧人慨叹,“除了万里妖国深处,世上多少年没有大妖出世了。”   “不过贫僧还有一事不解。”僧人又盯着江云晚手中的长剑,“妖中本无剑,何况姑娘除了妖法外,还有一身玄门正宗的修为。”   “能赢我,我便告诉大师。”江云晚缓缓拔出长剑。   “姑娘当真觉得能胜吗?”见空叹息,“即便都是天元初境也有不同,贫僧浸淫日久,颇有以大欺小之嫌。何况刚刚便已占了外利……”   “大师怎么忽然婆妈起来?”江云晚轻弹剑身,从刚刚蛊神咒第二层开始,她的眼中便多了层阴冷不耐,“那么,一招定胜负吧。”   “姑娘不曾以天元战天元,何以自信?凭小剑仙的剑么?”见空的目光落在花魁剑上,“小剑仙出塞多年,人间久不见其剑,确实值得期待。”   “不用小剑仙的剑,一剑定胜负。”江云晚淡淡道。   见空一愣,忽然笑起来,然后盘膝坐地。   然后他低头一歪,鼾声起伏。   见空就这样睡着了。   “……”   漫天佛光骤然震荡,暴雨一般落下,在僧人面前汇聚,浇筑成五丈高的身形。   伸展的六臂粗如梁柱,肌肉如怒涛般虬结,双目中被愤怒燃烧成苍白,佛光在周身舞动成蟠龙。   那是一尊罗汉金身。   “大梦罗汉……”   江云晚的视线绕过罗汉,落在后面酣睡的僧人身上,气息平实地如同常人。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竟真的有这门抛开自身,而托于外物的通天法门,那么破解之法也在其本体上才对……   但不管是否见空僧人身上有防护之法,江云晚并未突袭,而是直面那尊气息通天、浩然光明的降魔罗汉。   非止如此,那些佛光中的经咒文字也不断落下,化作罗汉身上的战甲。   江云晚缓缓拔剑,既然只过一手,自然要过最强手。   她的起手也并非小剑仙的剑法,另一种沛莫能御的剑意升起,却从未在人间现过。   直面天元大德,她竟真要用自己的剑。   全身佛光燃烧的罗汉忽然咆哮,怒而向前拍掌,比九天之上更狂暴的风灾迎面而来。   江云晚纹丝不动,只有裘衣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猩红的色泽,宛若血海沉浮。   女子眼中没有丝毫退却,反而满是嗜血的奋然。   出塔时她曾说过,此后要遇佛处杀佛,遇龙处斩龙。   至今亦然。   ……   佛光如同金色的海潮,整个院子都被淹没,只剩花木深深的禅房。经声也如潮水,讲经僧们就在佛光的边缘围坐,指间的念珠随经文起落,仿佛在超度佛光中的邪魔。   而与先前不同,袭袭僧衣的最外围,不知何时多了名黑衣僧人。僧人消瘦骨突,持正的坐姿仿佛是从石头中凿出,唯独额头一道狰狞的疤痕显眼。   同样是盘坐诵经,其他僧人声如钟磬,周身是淡淡的金雾。可黑衣僧人宛若舌绽春雷,周身尽是金色的文字显化,和那些金雾一同汇入佛光中,便如羊群的牧首。   “多谢师叔相助。”临近的一名僧人颔首致谢,“师叔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还要师叔在此劳心,何况持律堂还有诸多繁忙。”   “副堂本就有巡寺之职。”黑衣僧人,或者说持律堂副堂平静道:“何况是主持的交待,不敢怠慢。”   “不过是小小妖邪,有见空正堂坐镇,必定无碍。”回首的讲经僧忽然有些犹疑,“刚刚若没听错,师叔统领诵经时,在《大光明咒》中还加了《蛊神咒》,此咒太凶太重……”   “因为此妖太过特殊,务必擒拿。”黑衣僧人摇头,“何况只要能助力见空师兄,总是好的。”   “是弟子考虑不周。”   “嗯?”黑衣僧人忽然一怔,望向前方的佛光,“见空师兄自己解开了蛊神咒?”   那位讲经僧也有些惊讶,“正堂是要自己……”   “嘘……”沉默片刻后,黑衣僧人竖指在嘴边,“现在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了。”   ……   不知过了多久,佛光轰然散开,所有讲经僧的念珠齐齐崩裂,在天空暴雨般落下。   遮天蔽日的气浪中,众人终于见到了场间景象,却无不惊骇。   见空僧人还盘坐在原地,保持着酣睡的姿势,但显然已经清醒,脸上满是苦涩无奈。   美艳的女妖就坐在僧人的肩上,翘腿交叠间,精致的曲线一览无余。她半边厚裘都已碎裂,露出猩红的长衣,看起来损失要多些。   但就在两人身后,五丈高的巨人已经模糊至不可见,缠绕其身的蟠龙坠地,化作漫天星彩飞散。   纵使难以置信,但显然胜负已分。   所有讲经僧都起身,齐齐踏出一步。   “呀,你们再吓人,我就要控制不住了。”江云状似惊吓,抬手按在见空的颅顶,五指指尖骤然血红伸长。   所有僧人齐齐止步。   “妖女,你想干什么,还不快放开见空正堂!难道你还要在金山寺脚下猎精吮血么!”一位讲经僧断喝。   “猎精吮血?听起来倒是不错。”妖女眯起眼睛,“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消息?”   “姑娘,要听懂出家人的机锋啊。”见空合十低语,“这就是要跟你谈判的意思。”   “剑给我,我放人。”江云晚目不转睛,同样低语。   “愿赌服输,便如此吧。”见空叹息,“姑娘总该告诉贫僧,如何能兼修玄门了吧?”   不仅仅是不周山的功法,刚刚一战中,仅在电光火石的交错与转进中,此妖所施展一种包容万象之感。   “大师又没有胜我。”   “但贫僧还不是甘当坐骑,给足了姑娘风头。”见空苦笑。   “好吧。”江云晚环着他的脖子,幽息如兰地轻笑,“你听,他们都说我是妖女,妖女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自然是抓来几十个高僧吸干,就什么玄功都会啦。”   “那是他们说的,与贫僧何干。”见空无奈摇头。   而江云晚已是起身,在所有僧人的戒备目光中,朝沉剑的古井走去。那里的铁链早已狂龙般奋起,显然里面的长剑就要破封,而见空也没有再封的意思。   破风声忽然一瞬千里,黑色的僧衣如同鹰鹫,从掠出到近身不过一瞬,铁筋枯枝般的手指直刺红衣后背,却带来万剑来袭的威势!   摩诃无量,练到极致亦是不亚于大梦罗汉的佛门绝学。   所有讲经僧都被江云晚的气势压迫,只有那位黑衣才能毒辣看出,女妖刚结束极烈的一战,正是旧息刚去新气将生的空档!   “见性师弟!”   摩诃无量已至,见空抬手惊呼,江云晚冷冽回头,院子上空的流云都仿佛静止。电光火石的一瞬,古井骤然轰开,剑光自然比风声更快。   百折剑已经挡在了江云晚背后,剑锋与枯指相对,青绿色的灵气四溢。   整个院落都被竖切一般,无数花木如同被崩掉伞面的伞骨,上空的流云都被冲散。   黑色僧衣落地,长剑高高抛起,斜插在院角,剑光都暗淡下来。   江云晚的瞳孔如裂。   回身,踏前,剑意弥天!   摩诃无量的余势瞬间破碎,任凭那根铁筋手指变幻无数,黑衣僧人仍旧被一剑钉穿肩膀,狂暴的剑势带着他向前!   讲经僧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黑衣僧人已横掠出圈子外,被长剑贯穿在地面,江云晚居高临下地按剑。   “这是……什么剑?”名为见性的持律堂副堂问着,江云晚另一只手快要捏碎他的喉咙。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剑意,如此阴冷而狂暴,便如生死般无法阻挡。虽然只是肩头被贯穿,可承受的痛苦远非如此,让他想起佛经中的阿鼻地狱。   “这是我自己的剑,用来杀你。”江云晚的语调没有起伏,眼睛睁大如噬人的蛇。   她身上的红衣更红了,因为伤口正在渗血,刚刚摩诃无量的余势伤到了她。   ——这是只攻不守的一剑。   擎天峰曾有十四剑,是很多年前峰主踏雪听风时随意所得,大弟子将其锤炼为十剑,二弟子又苦心孤诣融为七剑,等三弟子传到最小的弟子手中时,七剑已成五剑。   而现在无论是十四剑还是五剑,她都已经忘却了,一如那些往事。地狱听钟的漫长岁月里,她的手中只剩下三剑。   这便是她自己的剑。   “我见过你。”女妖的蛇瞳忽然细竖,“钱塘的那个晚上,我见过你。”   “看来我们都给留下了深刻印象,区别在于你那时给我留了礼物,而我的礼物今天才奉上。”黑衣僧人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是额头的疤痕更显深刻。   长剑被凌厉拔出,鲜血飙出很远。江云晚扼住僧人的脖子,将其举在身前,后者没有挣扎,静静迎着蛇瞳。   “我放纵外人窥探擎天峰,便想看看谁会先找上来,没想到会是你。”江云晚的手一点点扼紧,“你的谋划已经失败,那一指顶多只能重创我,为什么还要出手?”   “我曾是持律堂的希望,若没有钱塘那一晚,我早已通天,位列正堂。而非像如今这般,不仅反退,囿于副堂上。所以能不能杀得了你,我都要出这一指,给自己一个交代。”黑衣僧人全然一副引颈待戮之姿,“你动手吧。”   几年前那个夜晚,他从漫天的血色雷柱中逃出,并非没有代价,这份代价如梦魇般缠绕着他到如今。所以即便他被暗伤侵蚀多年,,依旧要出这一次手。   他怎么能不恨呢?   “不,不只是你,还有谁呢?”   江云晚忽然开口,蛇瞳中没有丝毫情绪,像是在审视猎物,但似乎有潋滟红尘在里面浮动。   魅术?!   黑衣僧人立刻咬破舌头诵念佛法,金色的文字在他周身流淌,清心的经咒化作护卫的樊笼。   “你的禅心破绽太多。”江云晚忽然道:“你还在愧疚什么呢?”   黑衣僧人的视野倏然被那片魅惑的红色占据,仿佛再次见到那条仰天嘶吼的巨蛇,只觉得灵台都被剖开,巨蛇盘踞其中。   金色文字破碎,黑衣僧人发出痛苦的低吼。   “是啦,你们都还活着啊。”江云晚仿佛明晓了一切,蛇瞳中有光影在升腾,“云梦楼的戏,好听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给人间的回答   梅林与禅院之间,女妖的手腕皓白,指间却带着威势一点点收紧,被高举的僧人咬牙凄厉,像是灵台中的一切都在被掠夺。   身影骤然从旁边模糊闪过,江云晚手中一空。   见空脚下划破长长的地面,恰好停在刚刚盘坐的位置,犹如去而复返的羽箭,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来回的。   “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德行。”见空抓着黑衣僧人,单手作合十状。此刻他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颓废,分明还有再战之力。   “德行?”江云晚转身冷笑,“那他贪嗔痴戒律全犯,又还剩什么德行?”   浩大的诵经声滚滚而来,间杂着沉重的脚步声,更多僧人不断从禅房的空隙涌出,僧衣缠在赤膊精悍的上身。他们头顶的戒疤都与众不同,因为他们是降妖伏魔的武僧,体魄甚至胜过武道高手,显然金山寺今日做了诸多准备。   但独面僧众的女妖毫无惧意,朝刚刚百折剑的落处抬手,狭长的剑身飞落在手中。   江云晚忽然愣住了。   那些讲经僧已护卫在见空的身前,处在人墙后的高僧朝江云晚无奈道:   “姑娘,若再继续下去,你……”   但见空的声音在耳边远去,江云晚什么也没听,视线中只有手中的长剑。   没有记忆中对姐姐熟悉的呼喊,里面的剑灵似乎睡着了,溢散的灵气如同鲜血。   女子的红瞳也如鲜血。   在视线的余光中,虚幻曼妙的人形悄然出现,像是诸多美人的重合,那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魅影。魅影审视着那些佛光,嘴中却是对江云晚讥诮的笑。   “真是可怜,又没了一个。”   “闭嘴。”江云晚低眸。   魅影仍然笑着,“你那么拼命地回来,又能怎么样呢?你想要复仇,可他们就在你眼前,眼睁睁又夺走了一个。”   另一边见空还在继续说着,他瞥了眼近乎昏厥的黑衣僧人,垂首轻叹道:“姑娘,今日之事应该另有隐情,贫僧回寺后会请主持定夺……”   “闭嘴!”   江云晚的冰冷声音中,那道虚幻的魅影消散,人墙后的见空也滞住。   暴虐的气息在她身上升腾,青丝与红衣飞扬,身后几乎要有吞天巨蟒现形。   磅礴的压迫力终于让一名僧人承受不住,他率先开口,“镇压此妖……”   破风声打断了他的话,诸多黑影从梅林中掠出,在江云晚身后沉默侍立。他们身上汹涌的真气闪灭,一如悬挂腰畔的小灯。   江云晚的后手么?   见空陡然一惊,望着那个古冶凛然的大妖,显然是对方在穿过梅林阵法时,就已经留下了路径。她并非孤军深入,恐怕早在前来金山寺时就已经算好了一切。   那个女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的血比寻常妖族更冷冽。   仿佛已成对垒之势的两军,剑锋遥指见空身旁的黑衣僧人,女妖却忽然笑起来。   “我一直在想,世上谁会先来杀我。是隐山的余党,还是照命人,或者是那些要断了擎天峰道统的人?”江云晚的笑容嗜血,“所以我放开了擎天峰的禁制,结果是你们,那便先从你们开始吧,你会是最后一个。”   “姑娘……”见空僧人不知该说什么。   朦胧的光火氤氲开,那来自一盏盏提灯,逐渐包裹女妖和身后的黑影。   “我知道有很多方在探查,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过去我没想好该如何回答,但现在我可以给出答案了,去传告整个人间吧。”   剑锋倏然贯穿地面,狂暴的剑气将光火吹散,遮蔽所有僧人的视线,只剩下女妖的声音回荡。   “没错,我回来了。”   ……   深冬日光暗淡,远方像是飘着淡淡的雾,温度随着白昼一起在逝去。   远在这座大寺之外,金山寺深处的通天阶梯上,黑衣僧人跪在古刹门外,脸色虚弱惨白。   古刹中不时能听到响声,像是木柱沙石落地,快要倾颓一般。   “主持,江云晚已经离去,无法阻拦。”   “嗯,法海也离开了。”老和尚就站在他面前,掏出一张薄纸,“这上面所数,都不是真的吧?”   “是,都是弟子伪造,请主持降罪。”见性俯低身子。   “你刚刚说因为那一晚,你迟迟难入天元,无缘正堂之位。或许这真的是你一时所想,可我知道,你骨子里既非痴于修行之人,贪念权势也不可能至此。”老和尚垂眸,白眉快要遮蔽眼睛,“见性,究竟是为什么呢?”   黑衣僧人如遭雷击,沉默良久后,他颤颤匍匐在地,仿佛背负着万钧的重量。   “因为……因为弟子怕死。”僧人冷汗如瀑,仿佛是将这些话,带着血肉从心里拽出来,“那个晚上,弟子便因贪生怕死,弃钱塘与人间而去。如今又恐惧江云晚复仇,所以要先下手!”   “其实修为和权势都不重要,弟子是勘不破生死障,怕见极乐世界!”说完这些自己都很难意识到的事实,僧人几乎虚脱。   古刹前良久无言,很久后他才听到头顶的悠悠叹息。   “不要再去想那女妖的事,去修好雷峰塔,不管用多少年,修好后你便待在里面吧。”   “……是,主持。”黑衣僧人领了惩罚,扶着膝盖起身,转身走下长阶。   “见性,关于那个女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和尚最后道。   “主持,即便抛开一切恩怨情仇,只为众生计,也请寺中将其镇压。”见性在阶上站住,眼神渺茫,仿佛被那个夜色淹没,“那个妖物,绝非人间之物。”   “是么。”老和尚颔首,目送黑衣僧人远去,直至消失在下方的雾中。   ……   日暮时分,白衣僧人来到古老的禅院中,僧衣虽未破损,但多了许多褶皱,便如他略显疲惫的眼神。   残破的梅花从林子方向落过来,幽深的花木零落,僧人在满目疮痍中摇头。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即便江云晚已经脱身离去,僧人也不见喜悦。   似乎因果的巨轮已经在冥冥转动,一切都无可避免地滑向深渊,无论那个女子,还是人间。   “她没有立刻杀了见性师弟,不知是准备留着最后一个杀,还是因为见性师弟流露出了一丝愧疚。”   法海循声望去,古井旁还有位僧人没有离开,像是在等他。   “见空正堂。”   “法海大师。”   两位僧人彼此见礼,见空言语尊敬,毕竟对方是金山寺期待已久的法海,是末法时代的佛光。   “听说是一招之约落败,但正堂倾力而为,是能留下江云晚的吧。”法海问道:“主持命正堂来镇压邪魔,但看来正堂给了机会。”   “或许是邪魔吧。”见空僧人叹息。   “但抛开那些传闻,我今天只看到了一个,折磨自己的魂灵。”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暌违的开场   连续几日都青空无雪,大地上的积雪早已消融干净,但朔冬里日光都显得惨淡寒冷。   南方的一座小城,残阳射入旅舍的窗户,少妇人坐在床榻边拄剑,染血的衣带比残阳还红。她的发间挑出一抹白色,本算姣好的面容便染上一层霜色。   名为庄晓的女人出身某座天南大宗,至今也是颇有名望的散修,很少会如此狼狈。   那么这样的狼狈,更能说明事态的狼狈。   房门被推开,一位女弟子近前行礼,“师傅,城外……”   “城外已经有追兵的身影了,对么?”庄晓闭着眼睛道。   女弟子嗫嚅得说不出话来。   但常在世间行走便有许多坏处,譬如容易结下太多仇怨,何况师傅这样的刻薄性子。   以往师傅总能靠强大的修为和人脉,将那些仇怨压在平衡处。但这次不知怎么了,所有仇家都联合起来,如同围追堵截她们的猎犬。   难道外面还有什么居中调配的猎人么?   “是江云晚。”庄晓似乎明白弟子的疑惑,“七日前金山寺传来了变动,这次追杀也是从七日前开始的,是江云晚在引导为师的那些仇家。未能早些斩草除根,没想到这个女妖真走了运,能成了这般势!”   “师傅,您,您不该去的……”   “什么?”   “您先前不该去云梦楼的,也不该和他们制定金山寺围剿的计划!”女弟子咬了咬牙,鼓起所有勇气,这样的绝密也是在逃亡路上才知道的。   “这结果从几年前的钱塘就注定了,要么江云晚当时死在钱塘,要么便是今日的结果。”庄晓冷笑,“为师只能先下手为强!”   弟子不置可否,她太了解这个污浊世道,也太了解自家师傅,每一步决定背后,不知牵扯多少不可说的纠缠。   但通晓世理不妨碍她此刻的绝望,她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的虚弱,说话间都会咳血。这几日她们也受尽苦难,比炼狱都不遑多让。   “师傅,这次,我们真的绝路了。”弟子苦楚说着,连带着对那个江云晚的仇恨都多了几分。   “绝路?大家都是如此!”庄晓猛地睁开眼睛,眸若寒星,“江云晚在围猎我们,修行界又何尝不是在对她做准备?我们只要撑下去,等着她的死讯就够了。”   “可是师傅,修行界的声音还不统一……”   “所以为师交待的事做了吗?”   “做是做了,可是传消息给外界,甚至是隐山、照命人……”   庄晓忽然抬手止住了弟子,望向已经日落的窗外,眼中是说不出的疲惫。   “或许,真的是绝路了。”   ……   冬夜已经降临,庄晓离开了房间,用斗篷遮住全身来掩饰,走在清冷的大街。   整条街都陷入黑暗的死寂,身后的客栈是唯一的光亮。   不知是否是错觉,周围似乎传来铁器的摩擦声,像是兽群潜伏在黑暗中。   女人控制不住颤抖了下,拉紧斗篷,忽然手提宝剑狂奔起来,消失在街道一头的黑暗中,那些兽吼般的摩擦声追随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旅舍内的房间再次打开,面容姣好的女人走出,却是与弟子交换了衣服的庄晓,剑袍换成了长裙。   “这是唯一避劫的办法,等为师想办法接应你……”   庄晓深沉叹息,来到旅馆底层,却不从正门或后门离开,反而劈剑斩向了某处墙壁。   墙壁无声坍散,露出了旅舍隔壁的庭院。她在这里落脚自有考虑,庭院里有通往城外的密道,这便是狡兔三窟了。   月光将庭院照得像是沙雪,白石灯幢中渗出清幽的光,颇有一番意趣,可是庄晓忽然站住了。   云发高盘的美人就在庭中赏月,一边倚着石桌悠闲饮酒   “江……云晚。”庄晓第一时间就拔剑相对,真气前所未有的激荡。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实力,哪怕自己有伤在身,可看到对方的瞬间她的手指竟在颤抖。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江云晚笑笑,一边敲了敲桌面,“像姐姐这样怕死的人,应该也很怕痛吧,所以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一杯酒,喝下后就没有痛苦了。”   庄晓眼神一凛,望着江云晚手边大概带毒的酒杯,“你在说笑么?”   “你在等什么?等赫连孙来救么?”江云晚不急不缓,“也是,六人中你们的关系最好。不过放心,我会一个个找过去。”   “还是说,你在等被自己牺牲的徒弟,引走追兵给你创造机会呢?”   柔媚的话语间,江云晚竟倏然消失在庭院中,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引敌远去的女弟子,遍身是血肉淋漓的伤痕。   “师傅,你说过会来接应我的……为什么?”女弟子艰难咽下鲜血,委屈含泪,“徒儿好痛。”   “不,为师……”庄晓怔怔走过去,却徒然清醒,“你把我徒儿如何了!”   庄晓不由心惊,这是什么邪术,她竟完全看不出破绽,似乎真是徒弟回来了。   “算了,不跟你玩了。”她的徒儿忽然狡黠笑笑,又变回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可我若告诉你,我刚刚表现的,就是你徒弟的现状呢?她已经离死不远了。”   庄晓如遭雷击。   “当然是假的。”江云晚掩嘴笑道:“她为保性命,早就什么都招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儿呢?她现在正快活着呢。”   “到底……哪个是真的?”   “你希望哪个是真的呢?”江云晚饶有兴趣地审视,“徒弟完成了承诺,却命不久矣;还是徒弟安然无恙,却背叛了自己?”   庄晓浑身颤抖,眼神不断变幻直至暗淡,她骤然拔剑,真气冲天而起,“江云晚!”   “呀,姐姐终于出手了。”江云晚像小孩子般开心地拍手。   庄晓一愣,随即脸色煞白。只是一瞬间的理智失控,便带来了极残酷的后果,想必在满城追兵看来,这里明亮如白昼。   “我还有事,便不打扰姐姐了。”江云晚笑笑,悄然消失在庭院中。从出现到离开,她竟连出手都没有,甚至根本称不上敌对,只是来说了些话。   震动声忽然从远方而来,似乎有千军万马即将撞破院墙。   时间已经不多了,庄晓却是已神情恍惚。她忽然泄了全身力气,咬牙走到桌旁,将毒酒一饮而尽。   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根本不是毒酒,而是杯滋味不错的美酒,能让人活着继续品尝痛苦。   “贱人!”   庄晓终于发出怨毒的嘶吼,眼睁睁看着追兵们破墙而来。   她手持残剑且战且退,在黑夜中野兽般逃窜,仓惶孤身一人。 口婴口婴口婴   久违的嘤嘤嘤,今天有些事,更新到现在也没赶完,所以今晚没有更新了。   明天会更新两章补上的。   所以大家不要再等了,早点休息吧。   嘤嘤嘤~~~   -----------------   ----------------- 第一百六十章 一坛酒   仙鹤在云中徘徊,最后在崖边停留后离去,鸣皋声响彻晨曦。   春息展开接到的传书,事情与她判断的相差不大。那个叫庄晓的修士生死不明,但多年积势一朝尽丧了,是比死还痛苦的惩罚。   她倒并没有什么同情,但记得那晚云梦楼中有六人密谋,除却见性和庄晓也还有四人。这四人都是一方砥柱,背后牵扯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可江姐姐竟是要一气解决。   她倒是想要劝说,可行动开始后江姐姐就没有回来,提灯人也只是呈递情报而已。身后就是对方的寝殿,里面已经空荡了很多天。   她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复仇自然要亲手,可打出去的力越是震烁,回来的力便同样磅礴……   春息的脚步忽然止住,回望下方成群的古殿,倏地想起了什么。   受损的百折剑还在峰中,江姐姐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回来一趟。   不,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   提剑的少妇人且战且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最后黑夜中燃起大火,将那片坊彻底吞没,血腥气都被蒸发……   但画面倏然停下,卷动的火舌都静止,仿佛有天地伟力般的大手钳住。   “啧啧,翻看了你的记忆几次,都觉得你应该亲手杀了她痛快些。”   火色与黑夜都渐渐虚幻,归于消散。那不过是段被人翻出的记忆,消散后露出了这片天地的真容。   那是一望无际的花海,不同于过往的素白,绚烂的色泽从大地尽头一直推动脚下,如同传说中的欲界。   在江云晚身后的花苞中,巨碑般的古剑冲天而起,剑锋终于没入云端,漆黑的蛇群在巨剑下面游过。   这样迷幻而诡谲的万象之景,却是世间无数修士可望不可求的,是云泥有别的明证。   “真是可惜。青丘的魅骨功法确实不错,让你淬炼出了玉皮妖骨。可你只得其一,里面的魅术至今都没大成呢。”   重叠的笑声在天地间回荡,同样重叠的身形也在前方浮现,虚幻的魅影支着下巴点评,“否则你之前就能彻底控制那个金山寺和尚,操弄他的心神灵台。这样不仅是那几个要杀你的人的身份,连他们所在的位置都能一清二楚,你也不用费心费力去查了。”   江云晚睁开眼睛,望着身影漆黑的百魅,比起曾经的恶鬼,现在她的形体紊乱了许多。   “你从我这儿夺走了那么多的美人,魅术至今没有大成,知道为什么吗?”百魅走上前,按住江云晚的心口,“因为你还没有……”   “我不需要那些。”江云晚终于开口,仿佛老僧从禅定中醒来。   “真的如此吗?你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百魅笑着望向江云晚身后。   不断有文字从大地升起,汇入崔巍的剑碑中。云端中的剑锋似乎还在缓慢通天,但速度已几近停滞,大地升起的文字也愈发稀少了。   “以三卷《虹照经》作天梯,真是前无古人,可是文字就要以文字继,你今后要如何呢?”百魅笑着,“别人的天梯都可以继续青云直上,可《虹照经》已经包罗万象,你就算再用天书也提升不大了。才入天元,你的路就到此为止了。”   “你现在或许不需要,可是隐山快要找过来了,后面还有照命人。”百魅轻轻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蛇一样纠缠,“你或许是史上修行最快的天元修士,可那又怎样呢?你会永远得停留在天元初境,对于今后要做的事,这怎么能足够呢?”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还有份力量没用呢,那么惊人所降服的力量。”百魅从后面抚摸江云晚的脸,“塔中的百年是我败了,让你能予取予求。可我还没有死,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所以我可不想被你连累死。”   剑气沧然而出,万千花朵都摇曳起来,百魅闪躲到其他地方。   “今夜又要和我赌战吗?这次你想夺走什么?”百魅身形的变化慢下来,像是要江云晚做挑选,“但我还是要提醒,我可以一直输下去,而只要赢一次,你就是我的了。”   “当然,我会一直赢下去,直到你彻底死掉烂掉!”江云晚倏然闪现在百魅前方,血红的眼睛却像是在笑。   ……   江云晚在昏暗中醒来,成排灯火照亮她莹白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底才渐渐有了神采。   轻轻握动手掌,确定着新获得的东西,也确定着又是得胜活下来的一夜。   这里是封禁的密室,位于擎天峰古殿的下方,没有谁会来打扰。   密室的角落有方正的凹槽,里面的水液流光溢彩,却带着锋锐之气。   百折剑就插在这方养剑池中,里面的剑灵虽然已没有消散的危险,但是需要慢慢温养,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在外面奔走数日,昨夜回峰后她就在这里休憩了一晚,没有人知道。除了回来看小青的状况,也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可言说。   就算昨夜的梦中百魅没有提醒,她也要开始了。   她启开一小坛不知多少年的陈酒,只有巴掌大小,但开启后便有馥郁的酒香回荡。但女子并未饮酒,而是以指锋划破手掌,伸到酒坛上方。   并非殷红的鲜血,黏稠的黑红色从伤口流出,就像融化的血肉。   在塔中的三年里,她不仅战胜压制了百魅,也将那个妖魔降服了,以自己的身体作封印,近一年来没有丝毫波澜。   但现在她正将其重新启封,便如这坛陈酒。   很快黑红色就流失殆尽,与酒水溶解在一起,江云晚注视片刻,将这坛酒重新封好。就像好酒要沉淀,那些被她剥离的东西,也要些许时日去显效。   流淌的黑红色只是妖魔力量的一小部分,她也做不到将其全部剥离,但这样便是破坏了封禁的完整性。些许时日后,这部分力量与她的联系彻底减灭,再回到体内便会如坚刀般激发。   或者说,一柄钥匙。   将小坛放在那里静置,江云晚来到百折剑前,良久无言地看着。   她忽然笑了。   “他们太该死,是让你伤的这么重。我已经收拾了两个,等我将他们全部处理掉,过些时日就回来看你。”   话音落下时,暗室中已经没有人了,地面上的殿门被打开,女子迎着晨曦走出。   给春息留下一封消息后,她便如长虹般贯入云海,消失无踪。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个唱歌的疯子   阴沉的冬夜,寒鸟在枯枝上起落,山峰上有青色莲花的虚影。   “最新消息!”短发凌锐的男人走入峰顶的殿中,身躯如长枪一般标直,他望着向落正在煮酒的红泥小火炉。   “又是关于江云晚的么?”火炉后的男人看起来颓废,绣衣披在清瘦的肩上,“一位金山寺的副堂,一个天南的散修,再加上之前那位颇有名望的阵师……”   青莲峰主苏合掰着手指,“这次她又对谁出手了?”   “赫连孙,也是在北方经营多年的人物,最后的消息是赫连孙遇袭受伤,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青莲峰卿魏荆在火炉对面坐下, “不过我很好奇,金山寺的副堂是什么?掌门又查到了什么,悄悄告诉你了吗?”   苏合没有立刻回答,盯着沸炉下翻滚的火焰,良久后才抬起头来。   “快要下雪了,喝两口酒再说吧。”   ……   人间一角,山中有片连绵奢华的大屋,道路传林过山。   魁梧的黑影从天而落,半跪在碎裂的地面上,吐出大片鲜血,呼吸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婊子!”赫连孙怒喝一声,从隐秘的后门入府,又不断低骂着什么。   他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得知庄晓的消息后他便万分防备,同时寻找先手的机会,可越主动越是着了对方的道。   当那女人暗袭到眼前时,他简直看到了一条张口的毒蛇。否则他也不会受这样的重伤。   更重的伤其实在他的心神上,被那条毒蛇追杀了不知多少里,每个落脚点对方都会出现,仿佛无穷无尽,否则以他和部下们的实力本可以对付。   他带着浩荡的队伍出去,此刻却只能孤身逃回……   赫连孙的眼中满是血丝,癔症般地不断低骂,可路过竹影树摇时都会惊惧。   天气不知何时变了,冷风中隐隐有雷声酝酿。或许也是因此,让赫连孙觉得今夜的府邸格外寂静,甚至有些陌生。   前方的黑暗中忽然有团团光亮,幽火般飘来,让男人一惊。   “谁?!”   “老爷。”一水柳腰黛眉的侍女走出黑暗,手中提着灯笼,齐齐向他行礼。   赫连孙终于恢复了一丝冷静,缓缓点头,意识到这里确实是他的家。   可当侍女们从旁走过时,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了!   ——灯影中一双双蛇瞳闪动,那些侍女冷漠地看着他。   但再回头去看,侍女们只是恭顺地前行,隐约能看到她们剪水般的双瞳。   幻觉么?   赫连孙嘴唇颤抖了下,快步往府邸深处走去。   “夫人!”   一处独院的房门被推开,娇美的妇人正在烛火旁绣花,见到气息粗喘的男人,她不顾被刺破的手指站起。   “老爷。”   两人都快步着拥抱,旁边的火烛被摇曳。闻到熟悉的馨香,确定家人无事,赫连孙的心跳终于平息下来。   “夫人,快收拾东西,带上小家伙们一起走!”   赫连孙松开妇人,在屋中翻箱倒柜起来,将最机要的东西先收好。   “老爷,出什么事了么?”妇人惶惶道:“是那个江云晚找来了吗?”   “我说过你别问外面的事!”赫连孙暴躁地摔上柜门,那个名字如同针刺,让他的目光凶毒如镰刀。   但平息片刻呼吸后,男人死死按住柜门,“不,还有机会,杀了她就万事大吉了。夫人,去请那几位先生来,我要再试一次!”   “老爷,云梦楼那次还没试够么?”妇人在背后道:“老爷今日之祸,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雷声在夜空翻滚。   听着陌生的语气,赫连孙倏然回头,白炽的电光照亮室内,恰能看到妇人高艳冷漠的神情。   那绝非他夫人的神情,倒更像是有条毒蛇潜进了那具躯体。   雷光一闪而逝,只剩下蛇瞳在阴暗中刻毒。   “你是谁!”赫连孙尖啸,目呲欲裂。   “老爷,您怎么了?”   妇人走到灯火下的明处,姣好的脸上懵懂茫然,眼底依旧是乌黑的温柔,似乎刚刚的都是错觉。   可是妇人担心地伸过手来时,赫连孙粗暴地甩开。   “别碰我,别碰我!”他指着妇人掉落的银针,“你要杀我,你也要杀我!”   男人跨门而出,还不断有癔语般的喊叫传来,只剩妇人站在屋中,不住地呼唤。   ……   花木缤纷的小院,赫连孙的眼中满是血丝,又小心翼翼地行进。   不时响起雷声,冷风裹着枯枝在院中呼啸。   明明是自己的府邸,却变得如此陌生。他在来路上见到了几波人,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可在他眼中就像是被夺魂的空壳,他数次自己避开。   这间小院是最后的希望。   雷光顺着推开的大门照入,床上是幼龄的女孩,正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   “是爹爹吗?”   赫连孙瞬间奔在床边,抓住女孩的喉咙,呼吸粗重,“你是谁?”   “爹爹……”女孩脸色涨红,眼睛泛着泪花,“爹爹你怎么了?我是小嘉啊,爹爹早上还抱过我。”   “小嘉,是爹爹的小嘉……”赫连孙看着女孩眼底的恐惧,紧紧抱住了女孩,“爹爹现在只有你了,爹爹现在就带你走!”   “可是爹爹,你现在还能去哪儿呢?”   赫连孙身形一滞,他低头去看,只见到怀中的女孩低声喊着,可她的眼中,同样是一双冰冷的蛇瞳。   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赫连孙一把将平日最疼爱的女儿推开,任凭后者委屈的叫喊,连跌几步地逃走。   只剩下女童站在房中,望着外面的身影,脸上的委屈悄然消散。   ……   “这样么?那些人每个都是劲敌,我已经不关心她是怎么胜的了。”魏荆灌了口热酒,“就拿赫连孙来说,除了他的势力,他还是前朝外姓藩王的后裔,俗世内外都很有地位,其他人在修行界的势力也都盘根错节……”   “你想说什么?”苏合挑开醉眼。   “这并非最好的选择,她这样不计后果的行动,全然不是她的风格,明明有更好的做法。”   “……或许还有种解释。”苏合擦了下嘴,“虽然难以处理,但关于她我想了只能这样解释了。”   “什么?”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疯了,真真正正的疯了。”   ……   明灯如火的宅府,赫连孙从大门奔出,乱发披散在乱衣上。他状若疯狂,跌跌撞撞跑入黑夜,仿佛后面的家已经成了魔窟,恶魔正从里面追赶出来。   确实有身影出现,一个又一个江云晚从大门中走出,她们身裹同样的绯红长衣,神情也同样冷漠,在屋檐下静静望着。   而在大门顶端,最后一个江云晚扶檐坐在那里,眺望着逃入黑夜的身影。   身后那座大宅燃烧起来,从最开始,里面的人便被她用魅术驱走了。   红衣在火光中轻扬,在身影疯癫嘶喊的陪衬下,女人轻轻哼着一首无名的小调。   小调在黑夜中升腾,最后被狂风吹散,飘向更远方的黑暗。 第一百六十二章 旧地   青莲峰,深夜。   “今夜又多了个赫连孙,与之相关的势力恐怕都要动起来了,甚至会联合在一起。”魏荆放下一支空瓶,“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大变。”   “是啊,时间不在她那边。”苏合点头,空旷的大殿中只有他和魏荆,炉火给冬夜增添了温暖。   “可惜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不说修行界,不周山里都争得不可开交,除了白苍谷,还有……”   魏荆不屑地笑笑,随即掰着指头,“那么加上赫连孙,云梦楼的六人已经有四个遭难了。剩下的两人是谁?出自哪些势力?”   “不知道,但很快就该知道了。”苏合懒散地喝酒。   “我知道峰主你在查,但她已经说不定都查到了,对余下的两个也要行动了。”   苏合举杯的手忽然停住,“或许我们想错了,她也知道此事不能延误,只能从速。”   “什么意思?”   “自然是速战速决,今晚解决了赫连孙,说不定她会马不停蹄……”   一名执事走入殿中,手捧传书近前。   苏合接过执事的传书,目光倏然一变,抖落绣衣掠出殿去。   “峰主。”见叫不住对方,魏荆摇了摇头,“逢大事当有静气才对。”   他饮下一口酒,捡起传书来看。   忽然整口热酒都喷出,魏荆顾不得擦嘴,跟着跑出了大殿。   ……   不周山南麓,镇子的灯火已经在深夜熄灭,它的上空阴沉如大海。朔风像是要将所有乌云堆到这里,乌云如海浪般翻滚。   一名修士在镇子的西边摔倒,破絮般的衣袍抖落,那张满是污血的圆脸狼狈。他从荒野而来,除了修健的身躯,倒更像是逃荒的难民。   但他仍咬紧牙关,奔进镇子穿行,直往远方的群山而去。   他很早就让宗门将自己外派,藏身在茫茫人间里,但现在唯一能救他的,便只有这片不周山。   镇子里已经没有行人了,但檐下的一排排灯笼还亮着,仿佛是夜晚欢腾的余烬。流光彩影下,还能听到某些屋中卧谈的碎碎屑语,让修士心安了少许。   终于撑到了这里……   但他已经没了气力,拖着身躯在镇子中奔跑,沿街的灯光照出地面的乱影。   脚步声忽然从身后的远方传来,明明那么轻盈,就像小鹿涉过浅溪,却又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头,让他气息紊乱。   随着脚步声的前进,一盏盏灯火都在熄灭,黑暗从后方缓缓席卷,连那些窗里的细语都消失。似乎随着脚步主人的到来,整座镇子都陷入了沉睡。   确实是所有人都睡着了,黑暗中万籁俱寂,却有清幽的哼唱声漂浮,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虽然脚步声听起来慢,但修士明白距离正不断拉近,而且那人似乎对这镇子很熟悉,半点岔路都没走。   长街两旁悬挂的灯笼都在熄灭,修士冷汗如瀑,心口的血肉都快要被歌声撕扯出,但好在已经到了尽头。   黑暗彻底淹没镇子的一瞬,他从镇子的东面跃出,前方能看到高树的剪影。   到这里距离便差不多了……男人朝远方抬手,文字在空中挥就,随即如飞鸟般遁入深山。   长远的距离一闪而逝,修士已经到了镇子东边的大树下,却又惊恐地刹住脚步,到了近处他才发现树上挂着一杆灯。   那是棵枯老的巨柳,粗枝上坐着位美人,灯光映着她的眉眼。美人晃着双腿遥看夜色,清幽的哼唱声飘落下来。   修士一惊,不知何时对方竟已经在等着他了。   “宫长老。”美人在树上低头。   修士的真气骤然蓬发,他被叫做宫长老,他也真的有一把好弓。鎏金的强弓出现在手上,指间的真气化作羽箭。   而在他瞄准树上的女子时,才注意到女子那双眉眼,在幽夜中其实带着古冶的森美。   但下一刻他的肩胛便被剑气洞穿,更多剑气将他交叉封锁,凝而不散竟如囚牢一般,长弓和羽箭都没了用。   江云晚落在地面,就站在剑弃牢笼外,望着这个云梦楼的六分之一,“宫长老,虽然你是不周山驻守在外的长老,但你其实对所有都一清二楚,对么?”   “江峰卿。”宫长老嘴唇颤抖,“那些不过是形势所迫……”   像是已经得到了最后的结案供词,江云晚没有再理会,抬起纤长的手指……   狂风呼啸而来,夹杂着某种骂声,身影横过树下,将那些篱笆般的剑气都砸碎,又在地上翻了两个滚才停下。   在两人的注视中,魏荆冷静地直起身来,拍了拍衣摆的灰尘,“我说自己是被人扔出来的,你们相信吗?”   “……青莲峰,魏峰卿。”江云晚开口。   “江峰卿。”魏荆颇有些感慨,曾经对方是需要他照顾的晚辈,但此刻不仅是身份,就连对方散发的气息都今非昔比。   “魏峰卿,还当我是不周山的峰卿?”江云晚歪头笑着。   魏荆一滞,请咳两声,“宗门里先前几次大议,我可都是弃权的。”   破风声在后面响起,宫长老本已经垂死一般,此刻却倏然起身,强拖着残躯驰入原野。   江云晚转身就要踏步,可魏荆已经闪现在前方,挡在她和宫长老之间。   “魏峰卿,如果可以我不想与你动手。”江云晚的脚步未停,但也没有纵身。魏荆虽然站着不动,却远没那么简单啊。   “真是后生可畏啊。”魏荆感受着女子的威势,赞叹着。   男人忽然轻点脚尖,周围的地面便寸寸涌起,莲花般将他们包围。   “我知道陈未峰主是在外面,你在不周山待得时日太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没什么忌惮,但这片山对我们是不一样的。”魏荆摇头,“我做不了是非曲直的评判,但你的道心已乱,不能让你毁了不周山。”   江云晚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忽然仰起头,望着远方险峻连绵的群山。   这一刻古冶或森美的词都远离了她,女子清朗得如同一泓水。   “不,你们永远不会懂,这里对我意味着什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最后一个   阴云的夜空下,地面呈青莲状拱起,牢笼般困住里面的二人。   但江云晚浑不在意,通过莲瓣的缝隙,她静静看着远方的群山,眼底的明光仿佛阴云间闪过的明月。   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女子眼底的恍惚迅速消去,幽暗一片,便如明月退去后的长夜。   魏荆刚想说什么,一道道落地声怦然响起,仿如悍雷。霞栖镇与不周山之间的荒原上,已经可以看到众多气息凝然的修士,还不断有人从远方加入进来。   深夜在南麓生出这样的动静,还有天元修士出手,自然触动了不周山的防范。   他们已经看出了青莲里的状况,怔住片刻后眉宇深沉,齐齐围了上来。   啧……   “还不退去!”魏荆朝江云晚断喝,不耐烦地劈手。   气机惊险地斩落发丝,在江云晚身后的土壁上轰出缺口,但看起来又像是为她打开了逃命的通道,越过霞栖镇便是畅通无阻的原野。   “我说过,那些人该承受代价,一个也逃不掉。”见那位宫长老已经消失在黑夜中,江云晚踮起脚尖,淡淡笑着,“魏峰卿,请让开。”   下一刻她便消失在原地,气浪在原地盘旋。   “啧,真是不省心啊。”魏荆摇了摇头,举起三根手指,“三步,能进三步我便放你去。”   魏荆也消失在原地,不论江云晚在哪个方向突出,他都出现在前方挡住,不多不少都是三步远,简单的拳架却让江云晚不得不退。   天元与天元,终究是不同的。   如同螺蛳里做道场,两道残影在青莲状的土壁间飞掠,就像闪电在追逐,却愈发迅猛。   青莲北面的原野上已经都是赶来的不周山修士,明明里面是两位不周山的峰卿,可不少人的神情如临大敌。   轰然声响中,两道身影同时落定,魏荆睁大了双眼。   他们的距离只剩下两步半,江云晚当着面突入半步,半步足抵寻常千里。   “……你刚刚的步法中,有二十七种都并非不周山所传。”魏荆鬓角有冷汗岑岑。   “还有两种不传世的,一共二十九种。”江云晚回答。   魏荆愣住。   “够了。”   忽然有声音从远方而来,青莲状的土壁被彻底粉碎,深沉的夜色再次涌入。   察觉到那几道气息,魏荆松了口气,感慨着一时大意便差点晚节不保,一边向后靠近井然有序的人群。   原野上的人群确实已经井然有序,因为统帅已经到来。   人群裂出通道,洪掌门带着人走出,伟岸的身躯依旧仿若浇铸的武将,但比起曾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就像武将的甲胄斑驳。   跟随他的人也不寻常,黑夜中看不清楚,但至少有金光峰峰卿,扛鼎峰峰卿等,不知道列位峰主峰卿是否来齐。   忽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断有长老使眼色,躁动的气氛在氤氲。   但洪掌门没有开口,江云晚也同样如此,只能听到头顶不时的闷雷,乌云从霞栖镇上空一直蔓延到荒原上。   终于还是一位凌云峰长老按耐不住,凌云峰本就负责律典。长老踏前一步,开口时却忽然踟躇,“江……为何夜闯不周山?”   “怎么?我回自己的宗门不可以吗?”女子就站在巨大的柳树下,面对着浩荡荒原。   荒原上一片沉默,没人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听到刀剑摩挲。   凌云峰长老却是愈发冷峻,伸出手张开,有虚幻的文字浮起。   “我们收到了宗门的求救讯息,你在追杀谁?又为何要追杀?”   那时刚刚宫长老发出的求救讯息,否则他们也不会来的这么快。   “想杀便杀了。”江云晚不在意地说,“他逃进不周山里我依旧要杀。”   “放肆!”凌云峰长老怒喝,“不足半月时间,你在世间四处行凶,不断猎杀各方名宿,已经是滔天大罪,更陷我不周山于何地!”   这下不仅是刀剑摩挲 ,简直是剑拔弩张。   凌云峰长老还要再说什么,洪掌门这次却打断了他,声音像是经年风吹的山石。   “你要找的应该共有六个人。”洪掌门望着树下。   “如果今晚抓到了那个姓宫的,就还差最后一个。”江云晚说。   “最后一个,应该是墨珠门的托明子。”洪掌门说着大部分人都莫名其妙的话,但有些人倒是听懂了三分。   “托明子是墨珠门先门主的挂名师弟,也是门中重卿,你意欲何为?!”凌云峰长老断喝。   “他当然该死。”江云晚淡淡道。   “你……”   凌云峰长老再次被打断,这次却是有消息传来,传信的执事从后面一路到最前,听到消息的修士都脸色骤变。   “就在今晚,托明子已经命陨!”凌云峰长老愤怒地望向树下。   “……哦。”树下的美人恬淡说着。   整片荒原上势如鼎沸。   ……   不久前,天南。   漆黑巍峨的建筑群交替向上,仿佛用巨大的铸铁砌成通天的路。   建筑群一角的楼阁中,男人望着阴沉的夜空,光可鉴人的地面照出他阴鸷的脸。唯一引人注目的事他那双光洁的手,腕间则有串同样光洁墨珠。   墨珠在他腕上流转,仿佛计数一般。   “一,二,三,四……五。”   加上不周山那个长老便是五,而加上他自己,便是六,是最后仅存的一个。   爆鸣的响动中,一颗珠子被捏碎,显出他内心此刻的汹涌。   连他都没想到江云晚的动作会那么快,本来金山寺一役落空后,还有其他谋划可施展,但没想到转眼只剩他一个,他和各宗都没反应过来。   男人掀起衣袖去看,血红的徽记像是刻在肌骨中,又像是只钻往心脏的毒虫,令他脸色苍白。   事已不可为,他对那人便是去了价值,他的生命也继而没了价值。   不!   男人霍然起身,双目欲裂,他的道途远还没有结束!   再没有任何犹豫,男人朝外面走去,准备通往这墨珠门的最深处。   门主一定有办法救自己,虽然会暴露出过往的罪孽,但哪怕付出任何代价,自己也要走到终点!   可忽然间红光在室内闪烁,男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手臂,那团徽记滚烫如毒龙翻滚。   男人骤然倒在地上,脸上的青筋宛若蠕虫,他的嘴巴无声张开,全身痉挛起来。   就像是被抽去筋骨,连喉咙都被掐住的,一只虫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朔冬的尾声(上)   雷声在深夜消逝,可上方的阴云压积如山。   墨珠门托明子的死讯仿佛是火线,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要被爆燃,列位峰卿不知为何在沉默,诸位长老已经按耐不住。   凌云峰负责刑典的长老胡子抖动,朝柳树下抬起手指,“这可是你的部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树下的女人歪头笑着。   “你可知这会让不周山举世为敌!”长老断喝。   但江云晚并不回答,似乎连继续对话的欲望都没有。   “你究竟意欲何为!”又不断有长老出列怒骂。   “你不配为不周山峰卿,该早日归山受审!”   “你当年在妖国的盟约又是如何拿到的?”   “包藏祸心……”   到最后噪杂已经带着辱骂,而江云晚毫不搭理,只是望向洪掌门所在的方位。   “掌门,掌门……”典刑长老也望着掌门催促,后者却迟迟没有回应,飘荡的眼神里尽是虚无。   长老终于按耐不住,点头示意下,十名修士骤前纵,直往老柳树下而去。   被气机溅起的尘土飞扬,犹如十条袭向柳树下的土龙,那些修士都是地象巅峰的人物,足以先把江云晚擒下。   修行界都知道,这位史上最为年轻的不周山峰卿,修为也最为低薄,颇有些二世祖靠祖荫得势的味道。   江云晚仍旧不见动作,但终于开口,视线扫过的都是人群中的天元高手,“凭他们没有用,你们不出手吗?”   “不是都打过了吗?”魏荆颇为不自在。   身形彪硕的陆任峡也轻咳两声,剩余人中并未见有谁出声,更何况出手。   江云晚的目光落回洪掌门身上,似乎固执地想让对方开口。   那些纵横荒原的气机充斥在双方之间,目光在其中角力,比夜空更加幽暗。   洪掌门终于开了口,却是深深叹气,“本来愧于开口,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与你说。”   “那么……”洪掌门盯着柳树下开口,“到此为止吧。”   许多长老听了都神情一振,早该将那妖女拿下,让事情到此为止了。   但洪掌门只是伸出了一直负后的手,夜色太过厚重,人们这才看清,有位昏迷的男子如鸡仔般被掌门拎着。正是先前被追杀的宫长老,但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仿佛在荒原上遭受了巨熊袭击。   人群中的魏荆看得眼角直跳,他能看出这是掌门的手法,显然此人遁入山中后,迎面撞上了赶来的洪掌门,而洪掌门也显然知道此人。   “他会被按照门规处置,金山寺的见性也被关进了雷峰塔,这些人都收到了惩戒,已经足够了。”洪掌门说,“况且再继续下去,宗门没法善后摆平了。”   一干长老听得措手不及。   “掌门。”江云晚今夜第一次念出这个称谓,“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我无法保证所有人的意思,甚至许多人的意思很糟,但至少有部分人是这个意思。”洪掌门轻声道,“从目前已知道的消息,宗门也该秉持这个意思。”   江云晚望着洪掌门,视线又扫过那些在今晚一直缄默的人,她眼底的幽光落定了,如同明月从花间升起。   “是么?那人间或许值得去救。”   “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洪掌门说,“就像刚刚他们问的,你今后,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江云晚挑眉,而那十位修士已经来到了身前,气机呼啸而来。   女子骤然拔剑插入大地,脚下的荒原寸寸碎裂,喷薄的剑气扬起她的乌发,也将袭来的修士们全部甩出去,犹如狂风吹落花。   “这个人间是擎天峰历代先人,和我的师傅留下的,我自会镇守。”江云晚杵剑而立,“擎天峰还在世一天,这片大地下的神明便一步不得出!”   “但除此之外,其他的都拘不住我。”江云晚收剑,“至于这世上人,想来杀我,便来杀我。”   荒原上一片死寂,女子的话语比剑气更锋锐。长老们都窒息住,难怪对方能与青莲峰卿纠缠,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不回来吗?”洪掌门轻声说。   “擎天峰已经不在这里了。”江云晚摇头,然后转身,随意地将一众人晾在那儿。   刚刚洪掌门说到此为止,她现在转身离开,便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江云晚收剑入袖,再没有一丝留恋,转身往就要往镇子的西北方去。   “江峰卿,把她留在这里吧。”就在洪掌门身后,陆任峡忽然高喊,“这里离扛鼎峰很近,她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至少……不会有危险。”   镇子的西北方是落英巷,他在瞬间明白了江云晚究竟是为何而来,一个宫长老还不值得她大动干戈,那朵花对她更加重要。   陆任峡眼神晦暗,虽然此话诛心,但如今最危险的,反而是让那朵花待在对方身边。   江云晚停住脚步,沉默的背影让不少人躁动。   她忽然朝落英巷抬手,这个举动让陆任峡几乎要踏出脚步。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场景发生,黑夜中响起轻微的声响,随即有道黑影从落英巷而来,落在江云晚的手中。   那是根修长的枝条,顶端有簇粉白的樱花,那株中庭的樱树在冬日也不落败。   “照顾好她。”江云晚轻嗅樱花,夜色中的剪影仿佛自言自语。   陆任峡无言点头,心中忽然一动,望着那道婀娜的剪影,他忽然觉得对方是在作别,却不知是在对人,还是那段时光。   江云晚没有再回头,提着那枝樱花,走上霞栖镇外的荒原。   “掌门,就这样放她离开,我们该如何向世间交代?”荒原的另一头,凌云峰的典刑长老低声地问,其他人也有些躁动,现在的状况他们倒像是来为江云晚送行的。   洪掌门还没有回答,对话忽然被打断,有执事急匆匆地挤开人群,向洪掌门呈上书信。   凌云峰长老代为拆开后,脸色却是一变,“掌门,东南十六宗的联名传书,要求捉拿江云晚。”   “掌门,千剑湖来函……”又有执事带来传信。   “掌门,鱼龙卫也来追问赫连孙之事……”   “北地阵师盟会的……”   凌云峰的执事接连赶来,带来雪花般的消息,每道消息的署名都足够惊人,仿佛举世的怒火汇聚到这里。 第一百六十五章 朔冬的尾声(下)   这般重压让不少人脸色苍白,不周山的处境本就够差了。他们再次把目光投向掌门,但还没等后者回应,异响从后方传来。   悠远的鸣声响彻黑夜,长帆切开狂风,不周山深处的天空被遮盖。   那是浮空的大鱼一只只翱翔而来,上面满载从黑夜中被惊醒的修士,后面隐约可见扬帆的云舟。不知是哪位长老发出了警报,整个不周山苏醒过来,就像巨兽张开了大口。   凌云峰长老也有些发愣,不明白是警报从何处发出,委实大动干戈了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周山必须要给修行界一个回答。   可就在他已经抬手,要率众长老向掌门请命时,远方的那个女子忽然停住了。   她仿佛明晓一切,在黑暗中缓缓回头。   更深沉的黑暗从后方推过来,里面有微弱的光晕,仿佛潮水带星来,那是无数提灯的夜行者。   而诸多身形婀娜的女子侍立在江云晚身后,都是玄门正法的气息,还带着剑一般的凛然。   海潮般的气息在江云晚身后排开,一直蔓延到荒原深处,仿佛跟随君主的千军万马。   猩红的蛇瞳在黑暗中浮现,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许多人压不住声音的颤抖。   “妖……”   没错,这个字才是今夜真正的症结所系,追杀那六人不过是催化,早晚会有这么一场对峙。但令人没有想到,江云晚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以这等威吓证实了世人的猜想。   而极少数实力较强的修士更加震怖,他们猜到了更深层的真相,只有一个妖无法形成这样浓郁的黑暗。   明明降妖除魔是正道本分,可凌云峰长老的手却怎么都落不下了。那些黑暗中的跟随者显然都是精锐,只对比这个层级的数量,江云晚的麾下竟不亚于不周山任何一峰,更遑论世间寻常宗门。   这便不是单纯的降妖了,而是一场战争,他没有胆魄和资格下令,荒原上也没什么人敢轻举妄动。   明明望过去是位绝代的美人,可美人手握权柄,那副姿态便如绝代的霸主,仿佛来征战人间的枭雄,令众人骨寒。   或许今后真会如此。   而唯一能下令的男人没有动作,静静望着那双蛇瞳的主人后退,往黑暗中隐遁。   “过去已经注定,无法改变。”洪掌门忽然说,“无论做什么,过去都无法改变,永远停在那里了,不要再犯傻。”   “但至少我可以改变未来。”远方传来女人的回答,黑暗正在退去。   沉默片刻,洪掌门忽然大喊,“那个晚上,钱塘,甚至整个人间,都是陈未师弟救下的,对吗?”   荒原上的人群都惊躁起来。   但远方没有再传来回答,那些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散去,什么身影都没有留下,朔风吹拂着凌乱的原草。   虽然觉得不该如此,但不少人长长松了口气。后方的山脉中还有大鱼和云舟赶来,但已经不再重要了。   “掌门,那各宗的问责呢?”有长老低声地问。   洪掌门沉默片刻,随即长长吸了口气,发出今晚的第一声怒吼。   “让他们闭嘴,他们知道个屁!”   ……   黑夜静悄悄的,荒原上的人也已经都离去,只能听到朔风在山间回荡。   但还有两人留了下来,霞栖镇外的那棵老柳树下,魏荆和陆任峡各站一边,后者望着镇子的西北角,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最初以为她是来杀人的,后来又以为她是来带走那朵花的,现在看不止如此。”陆任峡叹息。   “我怎么觉得她还是来试探掌门和不周山的,我们的反应决定了她的反应,真是让人后怕。”魏荆挠挠头,“不过还好掌门念旧情,所以她到最后也没有说,擎天峰从此断绝不周山之类的话,算是留了余地。”   “还有第三层呢。”   懒散的声音响起,肩披绣衣的男人从树后转出,正是一直都未露面的苏和,惹得魏荆恼怒。   “峰主,你之前把我扔出来,就自己躲在旁边看戏吗?”   “还记得那片黑暗吗?”   苏合开口便让两人沉默,别人看不出但他们当然知道,那其实是浓郁的妖气所致。   “你们对峙的时候,我去周围看了看,南边的原野间藏着不少妖族,实力都很不俗。”苏合靠着树干,“所以第三层,她是向整个人间示威。她就待在那里,做她想做的事,要杀她的尽可以去,只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这样便少去了许多骚扰。”   “她怎么会有这些妖族跟随,大周境内的散妖也不可能都向她效忠啊。”魏荆皱眉。   “谁知道呢,或许是与她曾去过妖国有关……”苏合忽然怔住,“说不定她还有一层目的。”   “什么?”陆任峡问。   “这样一场冲突,便等于帮不周山卸下了压力,证明她所做种种都与不周山无关……但没想到她连施展恩情都不屑于明示。”苏合摇头笑了笑,“越想她的目的便越多,小姑娘真是变了,连我都想不透她究竟要干什么了。”   “但确实是步妙棋啊。”   随着陆任峡的话,树下的三人都安静下来。   “下雪了。”苏合忽然从树下伸出手。   黑云已经平铺在整个夜空,绵绵无尽的雪斗落下来,像是万千颗白色荧光。   “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魏荆呵出口冷气,“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我怎么觉得,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这整件事前前后后,确实还有诸多疑团,譬如今夜忽然有人暗发警报,引得不周山尽出,几成必战之势。   这个人是谁,到现在还没查到。   “开始总比结束要好,如果那位神明等的不耐烦了,我们又还有几年冬雪可以去看呢?”   苏合率先离开树下,走入茫茫雪中。   魏荆和陆任峡对视一眼,也都先后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雪花逐渐变大,将黑夜中的一切都淹没,这个朔冬的尾声正在冷酷地席卷人间,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两色。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冬去春来(上)   冬日的最深处,大雪寂寥地纷飞,覆盖了那座高耸入云的险峰,与钱塘南方的雪色融为一体。   让不少人安心的是,自那晚之后,这座险峰便恢复了平静,那个女人似乎回到了峰中安眠。   险峰里的某处,昏黄的暗室中,烛火照亮流光溢彩的养剑池,里面的长剑虽然没有动静,但显然恢复了些灵气,如同正沐浴的美人。   江云晚在烛火旁自饮自酌,眼瞳中似乎什么也没有。   “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可只有当所有人都看不到你时,你才能看到所有人。”女子不知是对那柄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最近学会的。”   直到一杯酒饮完,她抬手伸向角落,便有小巧的酒坛落在手中。酒坛被密封得很好,但入手有种生机寂灭般的冰凉,幽深的气息弥散开。   上次她将启封某种力量的钥匙放在了里面,准备等到回来后饮下,事实上这坛酒也确实已经“熟”了。   但江云晚没有启封,只是静静盯着酒坛,魅惑的眼瞳中仿若有流光飞舞。   良久之后,她轻轻推开手,酒坛却是回到角落,重新在黑暗中沉睡。   或许真的不用如此。   那个夜晚她在不周山前,说的话很少,做的事也很少,但确实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江云晚站起身来,走到门边。   “晚安。”   在向长剑说完话后,她推开门离去。大门关合间,将萧索的冷气都挡在外面,只留烛火在温暖的室内燃烧,为冬眠的长剑镀上华彩。   ……   江南道的更南方,大雪依旧簌簌而来,覆盖清冷的长街。   长街尽头是座广阔的府邸,青灰的滴水檐在高墙上延伸。   一辆马车刚缓缓停在府门前,便有十几张伞围上去前,沉默的武士们将雪花都挡在外面。身长如玉的男子走下车,天青色的眼睛在冬日很显眼。   男子在伞下远望,长街的拐角有群衣衫褴褛的小孩,眼神卑微而热切地望过来。每年冬天快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都会来这里碰碰运气,且往往运气不错。   “今年冬天太冷,发放的东西都加倍。”男子轻声说着,朝府门走去,十几柄护卫的黑伞像是雪地的花。   “公子!”刚入檐下,便有管家急切赶上来,手中捧着一封消息。   “不要慌,方伯。”公子握住对方的手,轻笑着接过传书,“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侍从们已经鱼贯而出,带着许多厚衣、食物和药走向街角,公子在远方的欢呼声中悄然走入府邸。   如此恢宏古老的府邸,城里人都叫它“高府”,但只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才记得,这里应该被叫做“高唐府”才对。   府邸的最深处,高唐一已经抖落满身雪气,在昏暗的静室中端坐,清淡的熏香弥散开。他的面前是半墙高的玉简,许多都色泽黯淡,仿佛旧时光的遗骸。   “那些人失败了。”一位照命人盯着地上摊开的传书,叹气道:“早知如此,就应该趁着隐山出手,我们一起出手。”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高唐一目光平静,手中把玩什么,“大家各有各的路,路途的尽头我是要杀他们的。”   他摊开手掌,漆色深邃的陶片静静躺在那里,讲述着太古的隐秘。这块陶片出土自锦澜镇,顶天立地的身影持刀割向心口,掉落血肉化作黑蛇,世间在黑蛇脚下臣服。   当初他便是看到了这幅画,才在钱塘与江云晚分道扬镳,想将其推入深渊。但对方竟然从深渊回来了,如今反而是自己和世间有难了。   或者说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只不过是命运借助自己的手来推行?   “那我们先不管她吗?”   “先缓缓吧,虽然迟早会撞上,先让我做些准备吧。”高唐一说,“何况,真是让人害怕啊,如今她本身,就像是堆在火场旁的火药桶……”   “什么意思?”后面的人问。   “嘣。”高唐一发出爆炸的声音,“要么永远不要让那个火药桶爆炸,要么在它爆炸前,让它永远地熄灭。”   高唐一说着,从身前抽下一卷玉简。不同于修行界往玉简中灌输文字的方式,这些玉简上都是直接将图文刻在上面,因为它们诞生于还无法灌输文字的上古时代,就像竹简一样去使用。   无论在哪个时代这都是极为奢侈的事,但也因此才能保存下来。   这些都是他整理出的,摊开的这卷尤为重要,上面同样有副图画,巨人将自己的一部分割下,只是看不到割落的是什么。   正是那块陶片,补足了这幅画的信息,也点名了最古之蛇的真正身份。   因为就在竹简的图画,还有串小小的注释。   高唐一抚摸着竹简上的文字,古老的曲线在他指下蜿蜒,构成几个惊世骇俗的词汇。   “人间君王,神国副主……”   这两个词汇从幼年时,就在他心中降下浩渺如天的阴霾。可他没有想到,曾经受命于神,君临人间的身姿,竟然便是最古之蛇,或者说这是其某种常显的形态。   他亦没有想到,这种存在竟然会留下血裔,且血裔似乎机缘巧合地正在补全自身。   虽然说神明当初创造这个分身,是为了让其管理人间,可如果神明本体一直在大地深处,无法脱出的情况下会如何呢?   如果她再继续解放体内那份神明的力量,又会如何呢?   所以再往前一步,既是那个女子的深渊,也会是整个人间的深渊。   ……   大周境内的某处,荒废的矿场早已坍塌,粗粝的巨石堆砌,底部却有一道狭长的裂口,整个看起来就像一张会笑的脸。   裂缝一直延伸到幽深的地下,这是日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烛火苗燃烧,照亮一片寂静的空间。   居中处是座只剩石胎的山神像,大概过去的山神庙陷入塌方,在地底成了黑暗的巢穴。   没有想象中的蝙蝠或鬼怪,只有一个男人躺在山神像底部,在空陷处凹成很慵懒的姿势。但男人似乎比鬼怪都恐怖,这里连只虫子都没有。   男人的黑衣上有一道道裂开的细口,仿佛粗糙赶制而成,唯独那顶高帽戴得周正。帽子下则是张纸白色的面具,上面有诸多细纹,只是比起曾经来,已经愈合了许多。   男人忽然伸出手指,捏着火苗的尖端向上提,于是火色旖旎地缠绕,化作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形,仿佛某种绚烂的戏法。   “堂堂隐山之主,如今竟然要藏在这种地方。”女子淡然地开口。   明明火热的光芒构成她火热的躯体,可是当她开口时,似乎依旧有北方的冰雪散开,让洞中的温度又低了些。   “本该是堂堂的雪月海圣女,如今不也是无实无名。”流浪者笑着,“何况我喜欢这里。”   “养伤?”   “不,不止如此。”流浪者望着不见天日的石壁。   “只有当所有人都看不到你时,你才能看到所有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冬去春来(下)   云层压得很低,整座废矿便像触天的封土堆,将那些细语都镇在黑暗中。   “看来北烈国的状况很有趣,不然你不会这样找我,早就像当年陷落太兴城那样,亲身来此了。”流浪者轻轻笑着,望着火焰勾勒出的女子身形,但女子并没有回答。   “最新的消息,曾经受你影响到春花江畔的那些人,残党已经被遣回了南海之滨。”火焰中的女子说道:“大概很多年都再难出来了。”   “苍梧城的海氏吗?”流浪者似乎在回忆这个不值一提的名字,“但他们已经发挥了应有的价值,逼江云晚在缺月楼现身,让她提前出现在修行界的视野中。”   “可是后续似乎没有达到预期。”   “我可是已经尽力了。”流浪者双手一摊,“墨珠门的托明子,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虽然我能掌握他的生死,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流浪者掰着手指,颇为自得。   让托明子连结其他五人,并引爆与江云晚彼此的仇恨,再用他的死彻底引爆修行界。   虽然最后差了少许,可连他的尸体,都发挥了足够的价值,让其留下了正合适的东西与正合适的话。   虽然来日方长,但因果之线已经再次开始被拨动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年不少人向隐山投诚,哪怕如今隐山的大潮已经退了,但他们就像落在海岸上的贝壳,是已经生根的棋子,逃不掉的。”流浪者笑,“托明子只是其中一个,被我留下印记时,他的命就不属于他了。”   “看来这样的人还有不少。”   “棋子当然越多越好。”   幽暗的环境中,女子在火色中静思,她似乎目空一切,又似乎对待每一件事都很认真,“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了。”   “功亏一篑,不就是说离成功只差一步吗?”流浪者笑。“让苍梧城的海氏去春花江畔闹事,便把她从山中引回了人间,暴露在世人面前。再用那六个人调动她的仇恨,引来修行界的围攻,让她去追寻力量,继而解放自己……”   “可是她停住了。”女人在他最陶醉时打断了。   “是啊。”流浪者笑着,“可人只要跌入深渊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迟早她会认识到这无力的现实。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推她一把。”   “你觉得能够轻易成功?”   “一直都是这样轻易,不是吗?”流浪者伸手胡乱地比划,“人类的心灵总是那样容易操纵,就像一群羔羊。渴了就用水去引诱,饿了就在它面前挥动干草,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就是这么简单而有趣。”   “隐山的实力大概不足半了,雪月海可以给予帮助,但在大周境内,施展起来有些麻烦。”女子的声音依旧空灵,话语的逻辑跳跃,只在一个个点上落脚。   “或许确实如此吧,但隐山全灭又如何,只要我还活着。”流浪者的声音忽然高涨,宛如青铜的大钟轰鸣,“我,即是隐山!”   “何况……”流浪者的声音又恢复懒散的笑,让人想起午后的雄狮,“如今的对手只是江云晚而已,又不是她的师傅陈未。”   破风声从上方传来,一只鹰隼利箭般飞来,又稳稳停在流浪者的手腕上。   “而且隐山也并未死去。”流浪者从鹰爪上拆下一封信,笑道:“凡我还能看到的地方,自然都在我的掌控中。”   鹰隼化作倏然化作一只纸鹰,僵硬落在地上。流浪者拆开那封信来看,动作却也僵硬住。   没有本应出现的情报,纸上只有一行秀美的小字,显然出自某位女子之手。   “我要找到你了,等着我。”   这说明那位女子已经抓住了隐山情报系统的尾巴,甚至悄无声息地送进来了一封信。   那么,她确实快能找过来了。   流浪者愣住,双手微微颤抖。   他忽然大笑起来,拼尽全力地鼓掌,就像专职逗人笑的戏子,又像是看到了世间最精彩的表演。   “陈未,你有个好徒弟啊。”流浪者擦了下笑出的眼泪,“这下不管谁生谁死,至少剩下的时间不会无聊了。很好,我等着你。”   似乎忍耐不住,流浪者又捧腹笑起来,笑声直穿过山神庙,从大地中升起,在冬日萧索的天空中回荡。   ……   天空如同磨过的苍灰石面,清浅的流云在上面漂浮。世人常以冬日肃杀,但也有人认为秋日才是真正的肃杀,万物都在死去,而冬日是肃杀后的死寂,大地上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掩埋万物的残骸。   但死寂中仍旧有变化在酝酿,来催生新一轮的流转。   譬如在天南某地,名为墨珠门的宗派中,成片墨色的建筑向上高耸。   两名墨袍鼓荡的修士,站在高处的露台上,其中一位捧着一颗墨珠,里面隐隐有光影在流转,似乎记录着一片夜色。   “这是什么?”   “托明子师叔留下的,发现他的尸首时,旁边还有行血字,是师叔的笔迹。”修士轻声道:“师叔说要将其交给门主,一切都会有分晓。”   “是啊,我们破解不了这颗珠子,只有门主才可以。”旁边的人清冷道,“到时候师叔的死,一定会有个说法。”   两人一同眺望远方,寒霜覆盖到大地的尽头,整个人间都在缓缓睡去。   而在更靠近北地的云梦泽一带,那里同样有处能影响整个人间的大宗,但宗门附近的寒霜都已消融,甚至能看到缕缕热气,仿佛地下埋着巨大的火炉。   鸣嗥声响彻冬日,燃烧的朱雀自宗门中升起,恣意散发着烈焰。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只朱雀在对面升起。   它们几乎占据了半面天空,相互盘旋,然后征伐。破裂的火焰如流星般坠落,将杀机弥散在整片大地。   在这个寂寥的深冬,不为世人知晓的征伐正在发生,且势必影响整个人间。   可冬日终究是沉眠的日子,天穹像是压得很低,朔风在原野上低诉。   万花千树都凋谢,江河从北向南的冰封,野兽归于巢穴沉眠,人间的刀剑都暂时归鞘。   就这样,就这样,冬天冬天悄悄地过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春归萌动   一只黄雀落在山巅的枝头,望着从天边延展来的新绿,天地间还有凉气飘荡,但每一分都会融化些。   人间已经经历了无数个寒冬,但今年这个冬天,对许多人来说是最漫长的一次,许多目光都望向钱塘的方向。   在那个不周山的对峙之夜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风雨,明明那六人中死的死疯的疯,可事后所有相关的宗门都保持了缄默,包括墨珠门和金山寺两处大宗。   据说是不周山掌门说了些什么,又有人查了些什么,于是一切都平静了,甚至是那些宗门颇有些被拿捏的姿态。   而对于擎天峰中的那位女子,不周山并未做出任何解释,修行界也没谁再置喙什么。似乎不周山依旧是不周山,擎天峰依旧是擎天峰,只不过如今分在了两地,擎天峰便如同遥封的藩王。   确实也有去擎天峰试探的,但那些人却都悄然消失在黑夜中。   总之在无比诡异的沉默中,大周天历三年的寒冬,就这样缓缓过去了。   早春的清晨,郑春息推开浴殿的门时,只见氤氲的水汽中,一条修长的蛇尾延伸出来,绮丽而妖冶。   而在蛇尾的尽头,女人正趴在池边昏睡,绯红的衣服才穿了一半,露出大片脂玉般的肌肤,像是穿衣服到了一半,便软软地酣睡过去。   “江姐姐,已经开春了,就不要再冬眠了。”郑春息无奈道。   沐浴完才睡着都算正常了,她还见过对方在吃饭时忽然睡过去,甚至一睡就好几天。果然在如今的江姐姐身上,蛇的习性更加淋漓尽致,哪天看到对方生吞野物都不会奇怪。   “让我再睡一会儿吧。”江云晚慵懒地翻身,闭眼间声音媚软。   郑春息蹲在江云晚身旁,戳着她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肢,“那我带来的消息,江姐姐也不想要听咯?这可是第一手的隐秘消息呢。”   “什么?”   “南朱宗朱氏的某位嫡孙,就要大婚了。”   江云晚终于睁开了眼睛,对着露台的方向,一片樱花吹落到她的眼畔,衬着她静默的脸。   就在开阔的露台上,幼小虬曲的樱树伸展,仿佛身段开始抽条的小美人。那是江云晚从霞栖镇带回的樱条,移植在擎天峰之巅的露台上,仅仅过了一个冬天,枝条便已成了小树,并在这个早春开始怒放。   粉团锦簇的花瓣摇曳,天云在枝条的缝隙间流转,所有的风景都尽数倒映在女子眼中。   “春天,真是万物萌动的时候啊。”   人也萌动,心也萌动。   ……   春天是万物萌动的季节,老树抽芽,雏鸟离巢,采荷的姑娘在小舟上唱着歌。   从北方大河的凌迅,一直到南方小湖的解冻,世间所有的水脉都在重新苏醒。   天南的某片青山也是如此,消融的雪水从山巅流下,从好奇的小鹿脚下淌过,老猿懒惰地挂在树上,望着雪水在山脚汇成小湖一般。   春水在山脚下环绕,禽鸟与山兽在水畔栖息,它们不仅是为了取水,更仿佛朝圣一般。只是这种姿态比过去已经收敛了很多,它们像是习惯了山上的那团气息,就像是在陪着一位朋友。   高耸的青山从中裂开,裂缝一直贯穿到山腹,就像一柄刺天的戟。就在裂缝的深处,明金色如同一团澄净的琥珀,女子在里面安恬地沉睡,有张春湖般明媚的脸,睫毛都纤毫毕现。   忽然有风起。   春风自东方来,吹过连绵的山野,舒服得连野兽都毛孔舒张,天地间仿佛有青色的大潮滚滚而过。   青色的风拂过山中的琥珀,女子纤长的睫毛忽然翕动起来。虽然终究没有醒来,可有一抹金色从琥珀中脱出,掺入春风中。   春风带着那抹金色缓缓落去,犹如一张纸鸢,但落在水边才能看到,那是道女子的倩影。   水畔所有的鸟兽都聒噪起来,它们又是欢闹又是恐惧,最后团聚在一起,隔着水面打量着那道金色的身影。   身影也在打量着自己,躯体是虚幻的金色,让她很不习惯。   而随着女子的思考,天地间的春风更加浓烈,整片山野万物勃发。   风生,水起。   千年的玉髓从山腹中飞来,融入虚幻的金色中,化为女子轻盈的骨骼。   而春水从湖面升起,化作女子的血肉。   还有花片被青风裹来,贴为剔透的肌肤……   随着山中不断有生机之物飞来,女子为自己铸造了新的躯体,金色的精魄便有了寄寓之所。最后木与叶在空中裂解,化作了青衣披在女子身上。   确实是如春水般的女子,修长的身段润泽,便如山间的精灵。但最特殊的是她的那张脸,与本来那张脸不同的是,虽然明媚如春风,但又没有丝毫特点,就像每一场世人看过的春光,舒心而无法铭记。   女子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平静的眼底带着一丝茫然,但湖边的鸟兽们都欢呼起来,踢踏着水庆祝她的新生。   应该离开这里了……   一念起,万念生,女子没有丝毫犹疑,沿着水流往山外走去。   踏出第二步的时候,她看到了湖面的倒影,便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唐湖。   而踏出第三步的时候,正当她要想起更多,却被身后的吵闹打断思路。   鸟兽们在她身后跟成长长一列,无论麋鹿还是仙鹤,大家都在后面载歌载舞,欢送她离开,可以想象若是有锣鼓唢呐之类,它们甚至会开心地吹打起来。   女子驻足回身,思索了一会儿后,伸手指向山腹的裂口。黄金般的琥珀依旧留在那里,她的身体还在那里安静沉睡。   鸟兽们立刻明白了,又欢腾着回到山脚下的湖边,表示自己会听话,会守好那块金色的琥珀。   女子则回望那块琥珀,望着里面的躯体沉思。   自己似乎正在经历一场蜕变,明明应该继续沉睡,为什么要这样迫不及待的出来?   对了,自己是要找什么人。   是找谁呢……   带着这样的沉思,女子转身离去,脚步轻盈无声,但每次步幅都胜过前次,最后每步都有数丈远。   青色的风在山间回荡,仿佛龙吟一般。女子就这样消失在青山中,最后缥缈无踪。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乘光游   “为何说,小桐……朱洛是被大婚的?”   露台的樱树旁,郑春息好奇地问着,一边吹去杯盏中的花瓣。   “因为她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就是最大的问题。”   流云在露台外飘荡,江云晚迎着渐暖的风,梳弄着湿漉漉的长发,发梢的水珠低落在腰畔的薄衣上。   “确实是这样……”郑春息沉吟,“虞烟姑娘是闭死关,不能打扰,但小桐的状况就有些古怪。”   “是啊,你不是该与她约过再一起喝酒吗?”江云晚拾起一片樱花,“春天已经到了,就再泡些酒吧。”   郑春息怔怔接过花瓣,随即无声地叹息。先前她就注意到了,每次提起虞烟时,江姐姐总是有意无意地绕开话题。   “那,我们要去南朱宗吗?”郑春息攥紧了花瓣,悄然翻过此事。   “当然,南朱宗少主的婚事,这样的大事不周山会去,擎天峰当然也不该失礼。”江云晚笑,“不过我明天就出发,先去看看我们的南朱宗小公主。”   郑春息困惑起来,如今的江姐姐,该如何去南朱宗?   江云晚忽然劈手斩向一旁,露台外的天云动荡,那道剑气什么也没斩到,让郑春息愣住。   “呵。”   低沉的冷笑声响彻在江云晚的耳边,虚幻的女子在她旁边出现,身形和声音都在重叠。   “她早晚是要出关的,你又能避到什么时候?”百魅吃吃笑着,“你早晚要面对她。”   “与你无关。”   江云晚再抬起凌厉一指,这次终于逮到了对方。百魅化作黑烟消散,重新融入她的体内。   郑春息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听着江云晚的自言自语,她片刻后反应过来,“江姐姐,是那个百魅吗?”   她已从江云晚那里旁敲侧击出了许多信息,比如百魅便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已经被压制在体内,但还时不时出来作祟,妄图动摇江云晚的道心。   “你知道了啊。”江云晚淡淡笑着,“那种存在你还是不要接触的好。”   “我只是想知道,江姐姐都无可奈何的存在,究竟是什么样的,说不定我还能帮些忙。”郑春息挠挠头。   “一个苟延残喘的恶鬼罢了。”   江云晚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点在郑春息的眉心,真气玄妙流转,“我放开了部分心神,让你能察觉到她,但只此一次。”   郑春息无言地僵在那里,眼中空荡荡的。   “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出来作祟,压制下去就好了。”江云晚收回手指,“好了,忘掉这件事吧,让我独处一会儿来解决她。”   江云晚起身离去,踱步过清池,消失在浴殿门外。   郑春息还呆呆坐在露台上,望着江云晚离去的方向,又转头望向露台外。这个角度能够看到钱塘,在春光下璀璨生华,就像大地尽头的一颗宝珠。   是自己的修为不够么……郑春息在想。   她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无论恶鬼还是魅影。   ……   江云晚在清寂的世界醒来。   又是那片漫漫无边的花海,剑气舒展成的花朵如同琉璃,幻梦般的色彩洋溢。   这是她的古剑道树所化,在将擎天峰五剑变为三剑后,才有了这番璀璨气象,意味着她的剑道已经有所成。   而与常人不同,她还有另一方蛇纹道树。   花海下的蛇群仿佛也经过冬眠,懒洋洋地爬行,便是蛇纹道树所化。得此裨益,各个分身才能散落在各处去做些事,不受距离和数量限制,几乎是独立的存在。   但也到此为止了,江云晚仰望通天的剑碑,即便没入云端,她也能感知到,剑锋的高度几乎没什么增长。   这意味着出塔一年来,她的道境也几乎没什么增长……虽然已足够傲视四方。   但这对她是种颇为陌生的状况,过去有妖气海洋供给修炼,她的速度前无来者,而如今那片**已经荡然无存。   但不仅仅是妖气殆尽的缘故,天元修行不在真气多寡,而是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路。纵然因天赋机缘,走在路上的人有快有慢,但那些人都在坚定不移地走着。   天元之下的修行者纵然能翻山倒海,也不过是能翻山倒海的武夫而已。   但从最开始她就没有自己的路,而是以包容万象法门的《虹照经》,强行铸成通天的路。   在那个晚上,所有的路都被毁去了。   “真是贪心啊,太古以来的修行者如过江之鲫,能跃过龙门成为天元修行者的能有几人?”轻笑声在花海间回荡,“何况你可能是千年来最年轻的天元大修行者。”   声音最后落在剑碑顶端,“而且以你的那些底牌,寻常天元都不是你的对手。”   “你的每一句话都尝试影响我,但至今有什么用呢?”江云晚与云端对话,“你迟早是要死的。”   “好可怕啊,看来今晚你的耐性很差,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只是要出趟门而已。”江云晚捋着发丝。   “说的真是好听,就像去探望多年的老朋友,可你实际上带着诸般计划上路,不是吗?”百魅的声音传来。   “那你猜猜我今夜是来做什么的。”江云晚的笑意危险   “很简单,你先前的分身都挪作他用了。”百魅说着,“所以我们来玩些新花样吧,这次的奖赏很难驾驭哦。”   “她们不是奖赏,只是等待着被解放。”江云晚踏前一步,“来吧。”   话落定的瞬间,江云晚的身形崩解,化作巨大的黑蛇沿着剑碑盘旋而上。   云端传来一声轻啧后,也有巨蛇俯冲而下,它们在剑碑的中心相遇,在天与地之间厮杀。   ……   又是例行叫醒某个懒蛋的清晨,可春息来到山顶的房间外时,竟听到了些靡靡之音。   郑春息心中一跳,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去看。空荡的房间昏暗,天光透过小窗,将床上的身影投在墙面。   两名裸露的女子交叠在一起,肌肤摩擦地蠕动,垂腰的发丝都清晰可见。虽然影子模糊,可仅看被压着的女子的腰肢,她就能断定那是江云晚。   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在下一刻,上面那个娇俏的影子,整个身体仿佛张开的大嘴,将下面的人缓缓吞噬进去,最后融为一处。   郑春息忙推开大门入内,而床上的女子已经穿衣站在地上,从昏暗处走到光亮中。   那是个全然陌生的少女,薄纱下的线条青春美好,但让春息更诧异的是,对方明亮的眼瞳异于常人,如同两颗漂亮的琥珀,发梢微蜷的长发同样如此,介于琥珀与阳光之间。   更遑论对方异域风情的五官,如脂奶般的肌肤……   异族血统?   “你是,春息?”少女轻敲脑袋,作思考状。   “江……姐姐?”春息试探地问,大致猜到了状况。   闲暇时她也曾问过江云晚,关于缺月楼历代花魁的事。记得曾有一位,是经北烈国途径,卖到江南的异族少女。   据说那位少女本是极盛名的舞姬,遭逢变故被充做了奴隶,若非那时缺月楼的楼主好心看中,少女就要被卖做王公贵胄房中的玩物。   春息又打量回眼前的少女,裸露腰肢的红纱垂袖,确实适合翩翩起舞。不过她脖间戴着紧贴的颈带,小舌上还有某种印记……   记得那位异族舞姬,结束奴隶身份后,因为自己的倔强和骄傲,从未取下她身上的奴隶标志,却一路成为了缺月楼的花魁……   “嗯,还是叫我的名字,俱利伽罗吧。”少女抚**口,玩味笑着,“你的江姐姐,如今在里面呢。”   “俱利伽罗……发生了什么?”郑春息皱眉。   “没办法,谁让她昨晚和百魅打了个平手呢?”少女说着,“本来她可以直接掌握的,现在只能舍弃其他,慢慢适应我咯。”   郑春息努力理解着状况,忽然又指着床榻,目光闪烁,“那……那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说了她没有掌握嘛。”少女摊手,“所以她无法收放自如,只能反过来,由我将她带在身体里离开咯。”   “离开……你去南朱宗的方法原来是这个。”郑春息一愣,“但既然要避人耳目,为什么不用……更平易些的身份?”   她打量着对方的红唇皓齿,深邃的眉眼会让人想起葡萄美酒,是比美貌更引人注意的东西。   “百魅没那么容易对付,你的江姐姐也有心无力。”俱利伽罗走到春息身边,“不过你说的对,出去后确实要掩饰下。”   她忽然伸手,将春息的外衣剥下,引得对方惊恐护胸。   将外衣裹在身上,略做遮掩,俱利伽罗吐吐舌头,“那春息姐姐,我们南朱宗见咯。”   说完少女就这样闪身离去,笑声洒落在春光中,只剩春息站在原地,呆呆地放下双臂。   确实是个好办法……春息回忆着对方刚刚的一举一动,举止和语气都全然不同,连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鸷都消失了,明朗如春日的阳光,不会有人能认出她。   不过……怎么看,都越来越疯了。   郑春息叹气着拿出手札,准备记录今日份的观察。   ……   而在另一边,少女如小鹿般下了擎天峰,在无人的山涧站定。渐渐绽出绿色的山溪中,已经有只小舟在岸边等着   在舟上解开绳索,青山从两边滑过,少女就这样泛着小舟,消失在春意渐盛的江南山水中。 第一百七十章 同船渡   钱塘向西的第一座大城,整座城按照八卦九宫排列,檐瓦高耸的朱楼矗立在城中心,仿佛阵眼一般。   紫阳府过去被誉为钱塘的后花园,整个江南道的销金窟。但随着九秀坊被废弃,这座大城也被剥去了浮华的外衣,显得清蒙了许多。   但那些黑暗并未消失,甚至更如泥泞一般。   名为俱利伽罗的少女在长街上漫步,微蜷的发梢垂在颈带旁,上面用来挂锁链的位置空空如也,不过少女的容貌仍旧引来几道目光。   目光都来自暗处,像是黑暗中射出的利箭,但长街的行人没有察觉,只见到风裹着落花飞舞。   几年那场千里奔袭的大战中,紫阳府就在风口浪尖上,但大战结束后这里也没有平息。   隐山死而不僵,各方势力在江南道博弈。虽然白日里乾坤朗朗法度昭然,入夜后便杀机四伏。   紫阳府因其过往而容易扎根,这里便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各方的密探与死士在此纠缠。   但少女并不在意,只是在城中漫无目的的散步。有时她会在柳枝下看鸟,有时她深巷里徘徊。看到路边有拉胡琴的艺人,她还会眼睛一亮,上前随着乐声曼舞,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引来无数路人喝彩。   当然她无聊时也会在桥洞下丢石子,累了也会在食肆前喝一碗热汤。   但没人知道的是,随着少女的漫步,城中那些隐山的“据点”不断被拔除。有时她像是误入某家客少的老店,等少女哼着歌再出来时,鲜血顺着关闭的门缝溢淌,这处隐山的口舌便再也无法传出消息。   这些是其他势力都未查到的漏网之鱼,但少女暗中铺开的网更大,她带着绝对的情报与信心入城。等她兜兜转转一天后,整个紫阳府已经为之一清。   而少女的动作实在太快,消息可能要很晚才被外界注意,到时候木已成舟。   直到最后一处也肃清,俱利伽罗终于满意,踏着轻快的脚步准备找个僻静之所,像是与世无争的小女孩。   但扎根在紫阳府的显然不止这些人,少女走在一条寂静的小路时,一只筋肉虬结的手忽然伸出,将她拽进巷中,死死按在墙上。   旋即便有黑布蒙在少女眼上,她像是束手无力的小羊。   “老大,遇到宝了!”是个短发冷面的壮汉,随着他的呼喊,几个男人从旁边的院子中走出,仿佛能闻到冷冷的血腥气,“是外族的小娘皮,准能卖上好价钱!”   他们根本不在意少女会反抗,目光贪婪地打量,脸上都带着兴奋。只看少女惹火的腰肢,就知道奇货可居。   老大竟是个颇显儒雅的男人,拍着手中的折扇,“这次目光放长远些,太兴城的贵戚们都想要个这样的……”   “玩物?”蒙着眼的少女忽然开口,替他说完了话。   纵然常人听来巷子很安静,但在少女耳中,院子的深处不断传来啜泣,被抓的人应该都与她年龄相仿。   “看起来轻车熟路,你们常做这种生意吗?”少女继续问道,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好奇。   可老大的心头忽然涌起不安,他颤抖地抬手,“……把她的眼布取下来,让我好好看看。”   “不必了。”少女正了正黑布的位置,笑容甜美,“我害怕见到血。”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骤然发出,却被压制在巷子的黑暗中,伴随着一个个麻袋倒地般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已经大开,显然里面的人都已经被放走了,而元凶们都已躺在了地上。   俱利伽罗站在巷子的阴影中,忽然想起几年前的兰江上,也遇到类似的事。每逢乱世时,总有人拔刀向更弱者,没想到紫阳府已混乱到了这种地步。   摇了摇头,少女缓缓抬起春葱般的手指,袖子上挂着殷红血迹。   “好了,我已经铺好路了,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污泥般的影子从她袖中坠落,哪怕眼前的人变了样貌和身份,可那种深藏的恶毒一脉相承,影子依旧满是敬畏。仿佛脱离囚牢般,影子很快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而少女离开地更早,仿佛事不关己,她哼着异域的调子,就这样重新走入外面的春光。   在街上随手买了件斗篷,少女披在身上避开视线,悄然走出了紫阳府,   抛却刚刚的插曲,第一件准备这才算真正完成,现在可以正式出发了。   ……   清晨。   紫阳府南边的山水间,兰江水系的支流从此经过,朔游而上就能进入大江,而大江的中段便是云梦泽。   也因为要朔游而上,小舟已经不管用,所以俱利伽罗准备了一艘挂帆的江船,经验老道的船工已经在忙碌,江船沿着岸边在缓缓启航。   俱利伽罗就趴在船沿旁,白色的斗篷遮掩身形,一缕琥珀色的发丝从帽边露出。她静静望着水面,枕着下巴像是慵懒的小猫。   忽然有清脆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船工不知何时在船首摆上香炉,焚香三支后,又捧出一大把铜钱。   “这是在做什么?”   “客人不知道,这一路江长水远,我是在祭拜龙王爷。”船工摆好位置笑笑,“这是我们跑船人的习俗,每逢出长途,或者要闯险滩的时候,都要先祭拜龙王爷。”   “是么?我听说有的地方习俗,是会把船上的人扔入水,来平息水患的。”少女眯眼笑着,却带着凉意。   “那……那可是邪典啊,这种事心诚则灵,而且今天是个好日子。”船工叹息着仰头,“东风送春,正是神龙出没的好时节啊。”   “心诚则灵么……”   俱利伽罗望着大把铜钱被抛起,暴雨般落在江中,泛起一朵朵小花般的涟漪。在船工的吆喝声中,长帆缓缓升起,江船正在加速。   许是刚刚离岸边太近,有一枚铜钱落在了岸上,正骨碌碌往前滚去。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俱利伽罗忽然心血来潮,视线跟随着那颗铜钱。   铜钱在岸边不远处的山口停下,躺在青色的衣摆旁——一位青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像是从山中走出。   青衣女子拾起铜钱,有春风从东方来,撩起她的发丝,发丝下是张如春风般的脸。   俱利伽罗的帽子也被掀起,两人的目光在春风中交汇。   “这位姑娘在等着搭船?”鬼使神差地,俱利伽罗开口。   “我想去云梦泽,但有些忘记路了。”青衣女子的声音清淡。   “真是有缘,我这艘船就是去云梦泽的,你应该很难等到另一个了。”女孩探出身子,“你有搭船的钱吗?”   青衣女子想了想,举起手中的铜钱,“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个。”   “那可是我们船上的钱,不作数的。”俱利伽罗支着脸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如这样吧,我们正缺个遇险时的祭品,如果你到时愿意献身,我就让你乘船,怎么样?”   青衣女子想了想,竟然真的点了头。俱利伽罗怔了怔,笑意更盛。   “客人,那姑娘可有点邪性。”船工走过来低语,“那是给龙王的钱,怎么恰好到她那儿了……我们跑船的很信这个。”   “放心,真出事了就让她当祭品咯。”俱利伽罗头也不回,“何况那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能就这样扔在山野中呢?”   “好看?差不多吧。”船工挠挠头。   岸上的女子确实赏心悦目,但不知为何,只要视线离开后,再回忆就觉得平平无奇,并没有客人说的那样夸张。   而同一幅风景在落在不同的眼睛中,看到的也是不同的。本来俱利伽罗去看,也该觉得岸上的女子转眼就忘,但不知为何,她确实觉得对方很好看。   当然“好看”不足以打动她,但原因还有很多。   譬如那女人明明就在岸边,可她刚刚竟没有感知到,而此刻看起来又没什么修为,这才是真正的“邪性”,让她起了兴趣。   譬如她也需要船上有其他客人,不至于太显眼……   总之她自信没有暴露身份,但竟在遇到了同路人,那确实算缘分了,而此次出来就是为了修行而求缘……   就算真是敌手,杀了便是!   大船缓缓停下,长木板架到岸边,青衣女子缓缓登船,一切都那么风轻云淡。   登船口就在旁边,俱利伽罗伸出手去拉对方,斗篷下衣袖展开,露出上面已干的血迹,仿佛温驯的野兽忽然张开了血口。但她似乎毫不在意,任由对方去看。   青衣女子也注意到了,虽然微皱眉头,但丝毫没有惊惧,拉着对方的手泰然上了船。   白帆彻底展开,大船缓缓驶离岸边。   “多谢姑娘带我一程。”青衣女子凭栏临风,“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俱利伽罗轻敲脑袋,想起该有个中原名字,“就叫我,唐影吧,姑娘你呢?”   “姓唐么……”青衣女子望着江水中央,片刻后想起什么笑了,“那就叫我江心吧。”   水面江风猎猎,两位女子的发丝都被吹起。   “江姑娘请。”俱利伽罗朝船舱示意,礼节周到。   “唐姑娘请。”青衣女子看着这个陌生的异族少女。   湛青的江面泛起微波,大船缓缓消融在山光水影中。   在这个连风都是青色的春日,一艘帆船从江南道悄然出发,带着两个因缘相遇的女子,驶向天下腹地的云梦泽。 第一百七十一章 如此相遇   浩渺的江面一望无际,仿佛是苍白的龙游向天边,两岸的青山如同鳞甲。大船在此刻也显得渺小,它是这片春光的唯一过客,是伏在龙身上的小鱼。   “江姑娘在做什么?”俱利伽罗惺忪地挑开一只眼,她在船上晒太阳,身下是竹制的躺椅,春光落在她乳白的肌肤上。   她还拿着一袋糖糕甜品,不时往嘴里送,如今的她尤爱嗜甜。   自称江心的青衣女子坐在旁边的躺椅上,手持一只笔,在本子写写停停。   “我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了,有些事记得不太清楚。所以想起一些就记一些,怕下次再忘了。”青衣女子抬头。   “那你有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吗?”俱利伽罗侧过身子,饶有兴趣地问。   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什么的,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少女并不惊奇,甚至连追问的心思都没有,她早就认定对方不是常人。   何况在她身上发生过的,远比死而复生更惊世骇俗。   “重要的事很模糊……”青衣女子明明没有笑,眼中却像是湖面涟漪,“不过我最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么,恭喜。”少女漫不经心地枕着胳膊,忽然也笑了,“你果然很好看。”   她已经知道对方身具异象,但不知为何,她也确实觉得对方很好看。   或许这是自己这具分身的异常,既然还在适应期,那便一切顺心而为好了,否则对方甚至无法离得这么近。   “谢谢,你也很好看。”   青衣女子盯着眼前的女孩,琥珀色的眼瞳晶莹,就像一只慵懒的小猫晒太阳,还蜷缩在白色的斗篷中,就像小猫朝她露出肚皮。   当然两人都没有意识到,不会随意露出肚皮,除非她感觉很安全和舒适,而两人才刚刚认识不久。   “……而且我觉得你有些眼熟,或许我们以前见过。”青衣女子顿了顿。   少女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绝无这种可能,大概是我和你哪个朋友长得有些像吧。”   这个世上绝不会有人认得她,这已不是那个时代了,缺月楼的花魁都不知轮换了多少个。   “虽然忘了很多,但我过去应该没什么朋友。”青衣女子沉默片刻说道。   “只有一个重要的人,没什么朋友,那你真是可怜。”俱利伽罗躺平,往嘴里扔着糖豆,“其实我也没多少朋友,这次去就是看望其中的一个。嗯,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江姑娘这趟又是为了什么?因为那个很重要的人?”俱利伽罗又问。   “她应该不在云梦泽。”青衣女子摇头,“而且我有种直觉,现在去找她,会发生很不好的事。”   你是什么未卜先知的神棍么……俱利伽罗好笑大道:“那你为什么要去云梦泽?”   “那里有很多红色的鸟,感觉上很熟悉,我想先去看看。”   青衣女子望向西边的天空,在她的视线中,那里有殷红的气息上升,在天空化作展翼的朱鸟,翼展下的小鸟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南朱宗散落在世间的族裔么?这样自己倒算是帮朱洛个忙吧……俱利伽罗自忖道。   而青衣女子也在静静望着少女的脸,一缕阳光般的发垂在下颌。   其实她刚刚还没说完,不止是看起来熟悉,少女的整个存在都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待在她身边理所当然,哪怕对方行事举止都无比陌生。   否则先前她根本不会踏上这艘船。   重新回到人间,她也是顺心而为。   忽然青衣女子的目光凝住,就在少女的唇边,有粒刚刚吃甜食落下的糖渣。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幕……那时又发生了怎样的事?   鬼使神差的,青衣女子伸出手,点在少女的唇角,敛去了那粒糖渣。   俱利伽罗也愣住了,眼底飘荡出一丝回忆和迷茫,但旋即迷茫被冷意替代,仿佛绷紧的兽瞳。   她狠狠拍掉青衣女子的手,带着喷涌的盛怒,“你下次再该这样,我就杀了你!”   青衣女子望着起身的少女,就像看到一只炸毛的小猫,最后点了点头,“抱歉,唐姑娘。”   再没有心思晒太阳,少女裹好衣服,冷冷地往船舱方向走去。   “其实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对么?”青衣女子的询问从后面传来。   俱利伽罗在船舱前驻足,没有回答。走到这里她已经消了些气,也为刚刚自己的失态感到奇怪。   愤怒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因为太过熟悉,熟悉地让她险些失控。   “明天到了临近城池时,你就下去再找条船吧。”俱利伽罗说完便进入船舱,再没有什么话语。   只剩下青衣女子还坐在船首,静静遥望满江春色,暮星在天边升起。   其实她也说了很多谎话,比如她的名字不是江心,而是唐湖。   是个很久没被叫过的名字,一如那个她很久没听过的名字。   人间……   唐湖轻轻闭上眼睛,沐浴在渐渐昏暗的光中,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来去,带自己重新找回活着的感觉。   ……   日暮时分,云梦泽的南侧,仿若大城般的宗门。   “进三,踩左,停……”   在南朱宗深处的房间,衣裙染花的女子正喊着口令,指点着面前的男子振袖移步。   那似乎是一种古老的祭礼,又像是庄重的舞步。   男子的腰板很直,或者说一举一动都很端正,配合着动作就像上古的舞师。   可是他的脸色苍白,额角也有冷汗流下,显得无比吃力。到了最后一个步伐,男子踉跄向前,还好有女子撑住他的双手。   急促的喘息声中,男子的身形迅速虚化,像是被雨冲散的墨汁,露出了下面的真容。   那是个娇俏的女孩,眼角花纹艳丽,喘息声也由低沉变得高亢。   “只是一支祭舞你就撑不住了,大婚时间那么久呢。”   花舞与女孩十指相握,感受着对方的纤细。刚刚还需要仰望的对方,此刻却成了得低头看着的小妹妹,令她有种不真实的感受。   朱洛吃力地抬起头来,这样疲惫自然不是因为一支舞,而是刚刚过程中的幻化身形。   “就算能坚持的再久些,但到时怎样能让朱洛和朱小桐同时出现?”朱洛叹气,“这样的大事,朱小桐作为我妹妹是逃不开的。”   “大婚在春末,还有些时间。”花舞伸出手指,“要么想出解决的办法,要么,取消和我的婚礼咯。”   “花舞,我……”朱洛欲言又止。   “反正也是假的嘛,咱们两个又是被逼的。”花舞双手背后,漫不在意地笑着,“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再待下去我会被发现的。”   说完花舞便踮着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只剩女孩站在寂静的房间。   但门外的花舞并没有立刻离去,背靠着房门沉默了很久,刚刚的轻快全都消失。   很久之后她才转过身来,透过门缝看到了那小小的身影,女孩在窗户边仰望暮色,娇艳的脸上怅然而无措。   果然还是因为与自己的婚礼吗?   笨蛋,取消掉就好了啊。   房门终于被彻底合上,花舞在黑暗中悄然离去时,忽然想起以前听谁说过的话。   戴着面具的舞会最残酷,因为总会有结束的时候,连彼此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一如人生,如此相遇,又如此错开。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老山   又是一天的黄昏,天空不阴不晴地下着小雨,江南道的春天总是多雨,泛白的晚光照在两位女子身上。   她们坐在一家食肆外的遮阳板下,因为里面已经客满了。但店家显然很聪明,在屋檐上架着宽长的木板,既能遮阳也能遮雨,还能多容纳些客人。   这家小店也别有意趣,用通体雕刻的黑山石做桌子,切好的鲥鱼摆在中间,有种粉嫩剔透的美。酒盏的内壁上绘着桃枝,像是有桃花在酒水中沉浮。   两位女子隔着桌子并坐,虽然街上人来人往,但没人注意她们,她们也不注意别人,伸手就能接到雨,确实是个幽清的好地方。   俱利伽罗下了船后就带着直奔这里,显得轻车熟路。   能隐隐听到江水涛涛的声音,船帆在岸边连成了云,向后还能看到远方的山影,熙攘声与山光水色完美地相融。   这里是兰江水系最大的港口,因为后面的高山叫做不老山,所以这座堪比府城的大港也叫做不老山。   这片土地下曾经也有启神宫出世,但被一位叫做江云晚的女子率队平定,后面也没有受到什么波及,所以至今仍维持着繁华,这家满客的食铺就是明证。   码头上正冒着雨卸货,还有一船船肥美的江鱼被运上岸,里面掺杂着珍贵的雪白刀鱼。   雨势渐渐大了,街上的行人仍旧不散,灯笼从远方一盏盏亮起,挂成长龙一般。   但这些都没有影响俱利伽罗,她将姣好的面容藏在斗篷下,正闭眼感受着什么。   如今的分身已与最初不同,出世后便有地象初境的修为。而随着本体修为的水涨船高,如今每具分身都像巨大的空水瓶,只需往里面灌水即可。   少女轻轻活动手指,感受着些微的滞涩,说明还差得很远。掌握分身也是这一趟的目的,甚至比过去更为重要。   这是一个简单的猜想——或许每一个分身,都可以看作一条路。   虽然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但少女仍旧皱着眉头。百魅曾经说过这具分身加了料,却没想到会如此古怪。   古怪有两处。   一是自己融入分身后,竟无法自由切换本体,大概只有完全掌握后才能做到。   这其实无比危险,所以一路上隐藏身份都是第一要务。   至于第二条更显特殊:缺月楼的花魁都是至阴体质,天赋自然不会太差,譬如李幼念的阵道,海棠的体魄。   但眼下的分身竟没有任何殊异,宛若一张白纸,修行起来都无从下手。   哪里出了差错吗……   良久之后,俱利伽罗终于不再去想,缓缓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望向旁边的青衣女子。   对方竟也是刚刚睁开眼睛,两人恰到好处地对视,在淅沥的雨声中无言。   最后还是俱利伽罗先挪开了视线,仿佛认输一般,可她确实不想看那双眼睛,美丽得如同湖面   “你在看什么?”少女已经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也挪开了,在城港中四处飘着。   忽然间她觉得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变成了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满眼都是好奇和兴趣。   “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青衣女子斟酌着说道:“我从小就在山中,很少离开那座城,想去外面看看,但其实一个人会很怕。”   虽然曾是一宗之主,但这趟对她来说已经很远了。   “找个人作伴不就好了。”少女漫不经心地说。   “确实有个人,说要带我去看山山水水。”青衣女子的眼神忽然轻柔,于是湖面荡漾起来。   “看来那个人失约了啊。”俱利伽罗饮酒。   修行了魅骨功法后,别人的一举一动对她都是言语,她自然能得出这个结论,也能看出眼前这个女人,应该又是所谓“想起了很多。”   “不,是我失约了,还没去找她。”青衣女子也举起杯盏。   “总之都是不如我,至少这几天里,我带你看遍了兰江的山山水水。”少女满意地哼哼着。   “你又在看什么?”少女不满意地哼哼着,因为那双如水的眼眸又望了过来。   “就像你之前说的,你很好看。”青衣女子饮酒,分不清她是在敷衍还是调侃。   “总之,雨停后你就乘船离开,我已经带你看得够多了。”俱利伽罗声音转冷。   她陪着对方上岸,除了自己歇息,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这顿饭就是散伙饭。   她已经不想知道这女人的来历,甚至不想靠近。或许是那一身无法参详的气息,又或许是那双眼睛。   已经通过店家约好了另一艘船,到时候两人两艘船,便是分道扬镳了。   “多谢。”青衣女子点头,“我正好也有些事要去打听。”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店家匆匆走到两人身旁-,带着歉意的微笑。   “两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那艘船约不到了。码头的人说今夜江上会有暴雨狂风,所有船只都不许离港。”店家将一袋钱放在桌上,“这是客官的定金。”   俱利伽罗皱眉,“听你的意思,我那艘船也走不了啦?”   “是啊,不说官府会派兵禁航,这兰江今晚也确实下不得啊。”店家回答,“码头上的都是听着水声长大的,他们说今夜要下三寸雨,就不绝不会少一厘!”   两位女子对视一眼,最后青衣女子先开口,“那就劳烦店家,就再帮我们找家客栈吧,佣金我出。”   “真是不好意思,凭我的经验看,现在城里的客栈应该都满了,您看我这儿都座无虚席的。”店家搓着手,“真是招待不周,这顿饭钱就打个对折吧,不过二位还是可以去碰碰运气。”   俱利伽罗无奈叹息,“对折就免了,店家就卖我们两柄伞如何?现在大概伞也难买了。”   但不多时店家去而复返后,依旧满脸歉意,因为店里连伞也只剩一把了。   天色就要黑了,蒙着油布的纸伞在街上展开,两位女子挤在同一柄伞下,茫然地望着渐渐稀疏的行人。   而更令俱利伽罗气愤的是,,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此刻伞柄握在了青衣女子的手中。   此刻她无比希冀快些掌握分身,早些自如操纵。   ——若能换回真身,也不至于像这样,挤在对方的怀里。 第一百七十三章 山潮之夜(上)   一盏灯火照亮静室,窗外雨如细毛,整个世界一片沙沙声。   两位女子隔着矮桌对坐,像是在玩看谁先眨眼的游戏,后面的墙壁上同样绘着两人对坐的画,倒是颇为应景。   其实墙上的画不止这些,两只鸳鸯交颈戏水,两只红鲤水下缠醉,蝴蝶翩翩飞舞,一切都美好到生机盎然。   满室色彩绚烂,旖旎的气氛随处漂浮,让身处其间的两人也显得古怪。   “睡吗?”青衣女子忽然开口。   “睡。”俱利伽罗点头。   两人就这样躺倒,隔着矮桌和衣而睡。   她们的衣摆上还滴淌着水,看来在雨中颇为狼狈。今夜兰江惊风骇浪,确实几乎所有客栈都满了,在雨中寻了很久后,她们最后找到了这里。   这里大概是城中为数不多的房间了,本来店家还一直推诿,无奈砸在柜面上的钱太多了,店家半是惊惧半是喜笑颜开。   现在她们知道为什么店家推诿了,因为这里并非什么顶层的雅间,而是用来供人幽会的。但事已至此,只能将就一晚了。   不过两人都没有闭上眼睛,她们在昏暗中盯着对方,能听到窗外春雨润物。   “我想问你个问题。”青衣女子说。   “问吧。”俱利伽罗很坦然   “你到底是……”   “两位客官……”房门忽然被推开,老板娘端着茶盘上来,却愣在了那里。   “你干什么?”两位女子齐齐起身,剑一般的目光射向门口,都显得有些应激。   “两位客人都淋了雨,这是我们店中上好的雨前茶,想为,两位客人驱驱寒……”   毕竟是花了大价钱的贵客,怎么能招待不周,但老板娘推门的手僵住。   楼下时没有看清,此刻她才看到俱利伽罗的脸,还有漏出的斗篷的金发,和脖间的颈带。   “哎呀,我有事忘记做了。”   老板娘忽然说得磕磕绊绊,像是撞上了不该看到的事,将茶水呈上后,她仓促离开了。   沁人的茶香飘散在室内,但两位女子都没有去动,她们又在昏暗中对视,仿佛两个决斗的剑客,谁先拔剑便输了。   良久之后,两人又齐齐躺在地毯上。   “你刚才想问什么?”俱利伽罗说。   这次青衣女子没有开口,而是向俱利伽罗伸出了手……   “两位客官……”房门再度被打开,老板娘去而复返。   两位女子也再度仓促起身,俱利伽罗冷着脸,“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是来送换洗衣物的。”老板娘将木盘推入房间,笑眯眯地望向青衣女子,“祝您和您的小奴一夜好梦”   “什么小奴?”   俱利伽罗望着老板娘离开,后者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难怪。”   青衣女子走过去看,木盘上盛着换洗用的寝衣,但她略一翻开便愣住了。   “那是什么?绳子?”俱利伽罗走过来。   “没什么。”青衣女子盖好衣物,暗叹果然是家不正经的客栈。   “算了,你先睡吧,我去下面泡个澡。”俱利伽罗也没有纠结,拿起最上面的衣物,径直离开了房间。   只留下青衣女子在房间中,她回到窗户旁,坐听春雨。   “嗯?”女子忽然轻蹙眉。   ……   客栈底层的小园,雾气氤氲的浴室中。   水中的少女背靠池边,阳光般的发梢垂在锁骨上,奶乳般的肩头隐隐透着红。   她悠悠吐出一口气,舒解着这些天的疲惫,但只是身体在渐渐放松下来。   仰望着矮矮的屋顶,少女忽然用手臂遮住眼睛,什么都不想去看。   她刚刚说谎了,沐浴完后她就会离开,风雨渡江也没什么大不了,先把那女人甩开便是。   因为那双眼睛实在太漂亮,漂亮到让人怀念,但除了眼睛外其他的都很陌生,无论气息还是举止,连让她怀疑的心思都没法起。   所以才让人讨厌。   确实很讨厌,明明已经开始适应,要今后过着没有那个人的生活,为什么还要想起呢?   “嗯?”少女忽然放下了手臂,眉头皱起。   ……   浴室外是片小园,一名男人紧贴树干后,就像被片夜幕的影子。   他静静看着窗户上的影子,手按在腰后的横刀上。   “嘘……”他冷着竖起手指,不知是在嘲讽浴室中无知无觉的女子,还是朝某个方向噤声。   落叶声忽然在身后响起,男人心中一窒,可刚拔刀转身时,一只修长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喉咙。   “嘘……”唐湖用另一只手表示噤声。   男人青筋突兀,脸色憋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修行多年的他此刻仿却如同木偶,最终无声地晕倒在地。   唐湖站在轻摇的树影中,望着浴室的圆窗,温暖的光晕剪出了少女的侧影,对方显然在享受沐浴的乐趣,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时候,自己也曾这样等着一个人,真是熟悉的感觉啊……   真是种奇怪的感受,明明是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陌生人,为何会如此熟悉,甚至让她有些牵挂。   不止是此刻,她可以确定,自己一路来的感觉都没有错。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思考的时候,唐湖已经看遍了浴室周围,确定了黑暗中所有杀手的位置和实力。   不止是眼前这个晕倒的杀手,整个浴室都被包围了,那些杀手还没发现事情已起了变故,仍如匍匐在荒草中的狮群,正跃跃欲扑。   他们把杀气藏得很好,但在唐湖的眼中便如高烧的明烛,黑夜中她的眼瞳正一丝丝变化。   实际上在兰江时她便察觉到了端倪,若有若无的危险在尾随靠近,否则她也早早就与那唐影分道扬镳了。   什么样的人,会引来这些麻烦?   唐湖倏然望向远方,巨人般的黑影矗立在城港后方,是不老山。而不老山中那道气息,比山体都更加崔嵬。   源头在那里……   唐湖看了浴室一眼,并没有继续保护对方,而是脚步踏动间消失在树下。没人察觉到她的到来,也没人察觉到她的离去。   闪电在黑夜中划过,女子的身形也矫矢如闪电,在夜雨中拉出长龙般的弧,以超出世人理解的速度直奔不老山而去。   下一刻小园中的刺杀如期发动了。   无数道黑影在夜中浮现,提着无数柄刀剑,但他们带着近乎冷酷的谨慎,朝浴室先举起了弩弓。那显然是种近乎法器的弩弓,雨水流过铁玉的箭身,杀意被尽数凝固在箭头的弧光中。   弩机启动的声音压过了夜雨,浴室从四面八方被贯穿,就像被戏法师插满长剑的木桶。   热水从破碎的墙体中流出,想必里面的人也已破碎了。但杀手们仍旧谨慎地靠近,查看着水流中是否有血迹。   直到有人推动门扉时,整扇门忽然爆裂,一道凌厉的魅影突出!   银瓶乍破水浆迸。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山潮之夜(中)   银瓶乍破水浆迸。   整扇门是被人用膝盖轰碎的,轰门者显然经过了加速。   少女的残影夹在漫天碎木中,膝盖继续向前,轰击在开门的杀手脸上,后者如炮弹般撞在园墙上,下颚扭曲到了骇人的程度。   很难想象世上会有凌厉如猎豹的女孩,而她的落地又那样轻盈,像是一片飘落的金盏花。   俱利伽罗站在雨中,半塌的浴室从后面射出,照在她还冒着热气的肌肤上。   “我最讨厌入浴时被打扰了。”少女眨着眼睛,美好的像是与刚刚的杀戮没有关系。   但下一刻她继续动了起来,第二名杀手的灵犀一剑被躲过,反被少女引向了第三名杀手。在第四名杀手还未落地时,少女已经欺身进入第五名杀手的刀网,蛇一样缠在他身上,用双腿扭折他的脖子,随即踩在他的身上跃向下一个杀手。   她的斗篷不知丢到哪去了,身上的红纱适合翩翩起舞,当然也适合杀戮。   但那确实是一支舞,只见到明艳的红纱在雨夜中起落,仿佛来自异域的精灵,让每个舞伴都铩羽而归,不断有雨珠被染成赤红。   当一支舞落定时,园子中央已经没有人能够站立了,但余下的十几位杀手仍旧包围着俱利伽罗。   雨水落在少女发热的躯体上,她如今不适合用剑也不想用剑,那样有暴露身份的风险。而刚刚那套搏杀术承袭自海棠,没想到以此身用出来,少了分沉着但多了分灵巧。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刚刚的杀戮看似行云流水,其实并不轻松。那些杀手都是修行者,甚至有个已经一只脚踏入地象境。   何况还剩下的十几位杀手,他们并非残存下来,而是刚刚就没有出手,如野狼般冷冷观察,且有两个已经正式步入地象境了。   要知道并非所有宗门都是三大宗,能组织起这样的围杀,已经足够搅动一方风雨了。   而她现在,可是处于某种“虚弱”的状态。   “看来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俱利伽罗迎着那些毒辣审视的目光。   一个男人从杀手中走出,穿戴一丝不苟,亮出了掌心的一枚徽记。   “乌头帮?”   少女有些惊讶,乌头帮是东南一带的势力,比邪修也只好了一点,生存在玄门正宗都无力去搅和的黑暗中。   但即便与玄门正宗不同,黑暗的世界也自有一番法则,不会这样肆无忌惮的行凶。   “前些日子,你在紫阳府重伤了一个年轻人,那是我们龙头的儿子。”男人说。   俱利伽罗一愣,脑海中飞快地锁定了一个人选。   ——在那天偶遇的绑匪中,为首者便是个阴鸷的年轻人。   “你们少主找死的方式,真是独特。”少女歪头。   乌头帮的生意从伪钞一直到军火,金银伴随着血水滚滚而来,与其本业相比,绑人倒真是小儿科了。   “他是龙头最不成器的儿子,负气出走要做出番事业,但终究还是龙头的儿子。”   男人的脸像是纹丝不动的金石,缓缓退入杀手中,同时挥动手指。   脚步声压过夜雨,俱利伽罗放眼望去,更多的杀手从四面八方而来,每个人都背着数柄刀剑,带着泥浊般的凶戾。   少女幽幽叹气,将湿漉漉的发丝捋在耳后。   “看来今晚,是没法好好泡澡了。”   ……   夜晚的山里很危险,尤其是下雨的时候,何况还是不老山这样的地方。雨水冲得遍地泥泞,大石沿着陡峭的山势滚落,虎豹都不会再这样的夜晚出没。   但有个黑袍男人在山间飞掠,他的脚下泥流滚滚,仿佛山洪一般,头顶大雨如瀑。   大雨自北向南,城港中之所以还显得平静,都是依靠不老山的遮挡。   但这样的险情中男人依旧在往更高处去,仿佛身后有鬼魅在追逐,得悟天元境后他还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脸上都有斑斑血迹。   一片树叶从身后飘落。   男人眼瞳倏然紧缩,下一刻他的身形在暴虐的速度中模糊,拖出一道道残影前行。   但即便这样的速度中,仍旧有位女子如影随形,连绵的残影仿佛青色的风。   到了最后暴雨中只剩无数道残影,几乎每棵树下都有两人的身影相对,山林中像是有千百个人在互相追逐。   但越是追逐男人越是心惊,过去与人搏杀,无论对方什么境界,他一定是最快的,可如今距离竟然在拉近,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身法!   没有天元修士甘做只会逃跑的猎物,他时常反过去追逐,可连对方的衣角都摸不到,那女人不给他任何抢得先手的机会。   追逐总有竟时,但在距离几乎消失时,男人不仅没提速反而骤然转身,这是他一直等待的时机!   男人正心平意地向前平斩,他的手臂中发出竹节爆鸣声,强横的气机让百丈范围的山林都削平,暴雨一时都不能落下。   片刻后暴雨还是继续落下,无数断木往山下滚去,可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只剩男人在粗劣喘息。   青衣女子倏然出现在身前,然后进攻。   男人在身前一息勾勒出上百道玄妙道纹,但都被女子毫无花哨地一拳击破,继而被毫无花哨地轰击在胸口。   接下来一切都超出了控制,男人在暴雨中飞出,唐湖在空中追打,百步的距离只听到声势如雷。   与小园中那支四两拨千斤的舞不同,这场暴雨中的追杀没什么技巧,只有强绝一切的速度,和强绝一切的力量,让那位天元初境的大修行者如同稚童。   但其实唐湖的每一次追打,男人体内都会响起上百道爆鸣,身躯在雨中恐怖地折叠。   最后一次蓄力轰击,男人在泥泞中滑出百丈,撞裂身后的山石,唐湖轻盈地落在他身前,脚踩在一颗泥流上的石子。   挟山超海,大致如此。   男人的衣袍撕裂大半,露出了玄铁和玉芯交杂的手臂,虽然已经满是裂痕,但里面仍旧有玄光在断断续续流转。   “机关术……”   唐湖过去不曾深研机关术,但此刻只是一眼,便瞬间理解了构造。   “这和三大宗的构造都不同,你和下面那些人也绝不是一伙的。”唐湖居高临下,负手而立,“那么,是你去驱使了那些人,还是操纵着那些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山潮之夜(下)   “你不知道为何要杀她?”   唐湖背对着那个男人,全然不怕对方趁机偷袭。   实际上男人也无力偷袭了,他靠在山石下吐血,能看到全身有多处机关的植入,但都被女子以强绝的力量撕毁。   “是啊,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男人萎靡地笑笑,“但她身上有猎物的味道,就注定要被我们围猎。”   “我们?是天南的哪个隐世大宗,还是……”唐湖顿了顿,“隐山?”   若非感觉到某种熟悉的感觉,她也不会出手这样果断迅猛。   但黑暗中没有回答,只能听到男人冷冷的笑,和雨瀑狂流的声音。   雨流沿着树盖的边缘冲刷,唐湖在树盖下眺望,这里能够看到城港中的光景。   那间客栈的小园中,少女魅影般掠出,她在连绵的青瓦上飞掠,后面跟着大片的黑影。杀手们在屋檐间起落,就像一群嗜血的虱虫。   雨水打湿了少女的纱裙,也掩盖了战斗的声响。厮杀还在继续,甚至是一场残忍的猎杀,狼群追逐着走投无路的小鹿。   面对那样多的敌人,显然俱利伽罗也不敢落入包围,在仓皇中且战且退。   但唐湖这样的修为便能看出,那个少女根本没有慌乱,她在利用速度错开战局。不断有杀手能赶上来,却被少女凌厉击倒。看似是少女渐渐不支,其实是杀手们在一点点减少。   如果将其比做一场战争,那么世上从没有以少胜多的仗,每次的以少胜多,都是局部的以多胜少。   鲜血在大雨中泼洒,唐湖微微蹙眉。即便俱利伽罗一直在压制,也能看出其暴虐的底蕴,拼着自己受伤也要将对手断肢裂体,出手便如毒蛇一般,甚至不顾周遭。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时候该讲什么仁爱,但这种伤人伤己的狠戾作风,实在令她有些警惕。   所以她放任那些杀手,既是不怎么担心,也是想看看那个少女,面具下究竟是怎样的人。   暴雨中少女仍旧在提速,直奔不老山而来,显然已经选好了一气解决的战场。   “我不关心你遮掩来历。”唐湖开口,“我只需要你告诉一个人的消息。”   她要打听一些事,她要打听一个人,但寻常人应该难以知晓内情,甚至会产生误导,所以她才等到了现在。   而这个送上门的天元大修行者,足够有资格,知晓那些秘闻了。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仙家后裔,但我既然败了,也没什么该活下去的理由了,姑娘还是让我死前休息会儿吧。”   男人有些疲惫地笑着,显然女子的年龄和实力,已经让他认定了其出身。   唐湖缓缓转身,眼瞳中一抹细竖的黑,仿佛是晶玉上裂开的闪电。   磅礴的威压降临在山林中,男人骤然窒息,仿佛太古的凶兽在面前睁开眼睛。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嘴,知道如果这个女人再问,他一定会把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告诉我,关于江云晚,你所知道的一切。”   在男人的耳中,那声音也仿佛洪钟大吕,是神祇在云端呵问。   唐湖转过身去,不再继续施威。她静静等待男人从震荡中恢复,然后说出她想听的。   但女子忽然愣住了。   在山下的那场追杀中,少女终于陷入了一次险境,那些杀手绝非庸者,他们以刀剑的海洋淹没了所有方位。   但俱利伽罗在空中闪挪,羚羊挂角地踩在瓦片边缘,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避过了那一剑。   生死瞬间交错,战局再度恢复如初,双方都等待着下一次机会。少女已闯入不老山中,直剩半数的杀手们如影随形,真正的杀手不会被任何情绪震动。   但唐湖的震动没有停止,因为她认出了那种步法,那种无比熟悉的步法。   “遮月步……”   ……   暴雨还在下着,浊流滚滚而下,落石在山中奏鸣。   那个天元修士半靠在巨石前,眼睛里有种虚弱的苍白,看起来他终究是和盘托出了。   唐湖就站在前方,暴雨淹没了她的身形,唯有那双漂亮的眼睛可见。   但男人竟无法辨别那里面的情绪,不知该说是愤怒,怜惜……还是哀伤?   深重的沉默中,唐湖缓缓转身,望向山下的城港,万千灯火在大雨中明灭,咆哮的江水在港口倒灌。   “人间至此,那么先前数代人的努力,都是无用么?”   女子终于开口,却是绕过了那个问了许久的名字。   就在女子怅然时,黑影骤然自后方扑来,男人的面目狰狞,犹作困兽之斗!   另一道黑影从天而落,刺穿暴雨,将男人钉回在巨石前。   琥珀色的发丝贴在脸上,少女娇柔的躯体却像恶虎一般,死死将男人压制,扼住其喉咙。   “看来你已经那些人都解决了。”唐湖望向俱利伽罗,似乎早就感知到对方的到来。   “……看来我们会有很多要谈的”俱利伽罗回眸,“不过还是多谢你出手擒住他,事后你要什么报酬都可以。”   无论这个江心究竟是什么人,又知道哪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你是隐山的人。隐山四山卫小幽,就是极为罕见的机关人偶,与你身上的技艺相同。”少女冰冷地看着男人,“你是前四卫的,还是后四卫的?”   男人只是流着血水地笑。   “隐山也不会遍地天元高手,你一定地位不低,知道流浪者的下落。”少女狰狞地咆哮,“告诉我!”   “我刚刚已经拷问过一次,他此刻心神封闭得很深,很难问出话。”唐湖在后面道,目光却幽暗地落在少女背影上。   “封闭?”少女冷笑,骤然提起男人的衣领,“看着我!”   少女的嘴角流出鲜血,周身气机如沸,双眼中猩红的蛇瞳显现。   纵然现在本体被锁,她也要借助与分身间的联系,强行施展魅骨功法。   感受着那股妖异鬼魅的气息,唐湖深深皱起眉头,这种妖法有伤天和,而且令她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感觉。   男人忽然笑了,他的瞳孔微微涣散,显然俱利伽罗的侵入正在起效。但他的体表也在涣散,血肉夹杂着碎金玉屑飘荡,激发出浑浊的气机。   气机在指尖燃烧,男人撕开胸口的衣物,露出玉盘般的机关,手指直接点了上去。   这才是他改造最深的一处。   刚才的懒散只是为了遮掩,他早就抱了死志,今夜他来追杀那少女,却遇到了这女人。而这女人表现出的惊天实力,足以成为隐山的心腹大患。   此刻其他的目标都不重要了,隐山的征途不能容忍这样的隐患!   唐湖倏然一惊,她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   她本已封锁了男人周身的经脉和机关,却错算了外力的刺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机关转动声如山轮碾地,下一刻男人的躯体裂解,光芒淹没黑夜,赤日业火般的热量扑面而来。   唐湖唯一能做的,实在酷热的地狱中,朝少女的背影伸出手。 第一百七十六章 锁链的两端   灾难发生于暴雨滂沱的深夜,船舟都锁在风急浪高的港口,整个城港都在安眠,一切都氤氲在水汽中。   但骤然有太阳在黑夜中升起,那是不老山的山顶,火柱直冲云霄,飓风般的气机将沿途所有古树都斩断。   而这只是开端,随即便有轰鸣声在山野间咆哮。   那并非云端的雷霆,而是起自山巅的山洪。   这场大雨早已让山间浊流滚滚,固土的草植山石都在滑落,天元修士的自爆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对着城港的山体在裂解,泥黄的洪流裹挟着土石,自数百丈的高度呼啸而下,仿佛巨兽朝城港张开了血口。   一道影子忽然从山中飞出。   俱利伽罗被扔掷在高空中,衣裙褴褛,遍身血色。   少女根本不管自己的伤势,在高空中竭力扭头,死死盯着她出来的位置,那片山林即将被彻底吞没。   就在最后一瞬间,一道青衣从中掠出。   俱利伽罗眼神终于稍松了口气,随着大地的牵引,她从千丈险峰俯冲而下。山洪在脚下奔流,少女仿佛在浪潮之巅飞驰。   数十道狂蟒般的剑气被少女挥出,浩荡冲上山洪,却瞬间湮灭,只让山洪停滞了一瞬。   江云晚没有丝毫犹豫,几个闪现间,直接在山洪的最前端站立。   灯火从远方缓缓亮起,显然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危险,城港正在苏醒。但等他们组织起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何况是自己的疏忽让那个隐山修士有了机会,这是自己该背负的责任。   浩荡剑意升起,周身上百窍穴在瞬间全部开启,少女根本不管此身的修为境界,真气如同被泵出。   “天海一……”   声音被四散飙飞的血水打断,少女伸出的手臂开裂,像是里面有无数刀剑刺出。   剑仙亲传的一剑,不是此身能全力施展的。   但终究还是有些作用,失控的剑意涌出,在山洪前锋荡出一个又一个圆,连绵不绝如同天海交界。   但也不过几息时间,被搅乱的山洪再度涌来,声势如雷。   咽下喉头鲜血,少女压着全身如裂的疼痛,再度开始与山洪赛跑。   事实已经证明以攻对攻无用,但好在她走的路从来不止一条。   黄玉、明珠、符剑……一个个秘仪之物从她袖中滑出,落在那些还未被吞没的高树上。好在她家底深厚,且越来越厚。   阵纹在洪波中绵延,一个个玄奥的阵法成型,如同瑰丽的罗网。轰鸣声中响起了少女的吟诵,不断有阵法升起,阻隔着下奔的洪流。   人力有时穷,但今日她就是要以人力胜天!   况且不止她一人在战。   向上方能看到那袭青衣飘摇,那个江心也一直随着山洪在阻止。只见到青色的流华不断落下,看不清那是什么神通,但上游的洪流确实在减缓。摇摇欲坠的草木都焕发生机,根源正在被消除。   俱利伽罗终于落在了山脚,迎面滔天巨浪。   这是最后一波了,也是最浩荡的一波,铺天盖地的浊流拍下。   “角宿尊命,八面何当……森罗十六,八宝封难!”   吟诵声迎着浊流升起,琉璃般的光幕自山底绽放,横亘在城港与不老山之间。那些在城港中慌乱的人都看到了这番奇景,仿佛天神降下了帷幕。   撞击发生了两息之后,轰鸣声横扫兰江南北,暴雨声都在这一刹那消失了,琉璃光幕挡住了逐渐拔高的洪峰。   但五息之后,裂帛声忽然撕裂雨声,琉璃光幕如蛛网般龟裂。   七息之后,琉璃光幕轰然破碎。   尚有余势的洪流压下,吞向已经满身鲜血的少女,而后者已经无力闪躲。   忽然有沁人的香气扑面,青衣女子从天而落,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后背挡向山洪。   在俱利伽罗惊愕的目光中,江心的身躯裂解,在空中如同无数枚青色的鳞片。   鳞片间互相咬合,构成了更盛大的屏障。撞击的轰鸣声这次持续了整整十息,青色的屏障摇摇欲坠,但终究挺住了。   山洪终于彻底后继无力,如同凝固的石灰,从屏障的两旁缓缓流过,进入城港不远后彻底止步。   远远望去,仿佛黑灰色的披风,从城港中直挂不老山山顶。   片刻之后,山底的青色屏障也消散了,漫天大雨都染上了荧光。   这场能吞噬整个不老山城港的浩劫,来的快去的也快。   唐湖终于缓缓松开了怀中的女子,暴雨在周围落着,但依然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你……”俱利伽罗不知该说什么,望向眼前的女子。   唐湖的身躯从右臂处整个断裂,仿佛被人用巨斧劈下了小半身躯,快要能直接从伤口看到心脏了。   不过伤口中并非血肉,而是如玉如水般的物质。   俱利伽罗忙在袖中搜罗起来,寻找擎天峰的灵药。明明是才认识不久的人,可看到对方的伤势,她只觉得心脏被攥住了。   “不必了。”唐湖阻止了少女,掏出了几块玉髓。   玉髓忽然融解,化作伤口处的青色荧光,仿佛血肉在蠕动,又像是草木逢春。万物生发之力在雨中升腾,残缺的躯体迅速被补全。   “你究竟是……”俱利伽罗望着对方苍白的脸色,片刻后终究没问出口,眼眸低垂。   “抱歉。”少女最后低声道。   这是次能找到流浪者的机会,所以她失去了理智,本来不该有这场灾难的。   “我同样有问题。”唐湖轻声说,在那个隐山修士自爆前的时候,其实她也失控恍惚了。   如果说眼前的少女失控是因为隐山,自己又是因为什么呢?   唐湖抬眼眺望,或许雨水都落在不老山了,城港的雨势正在减小。   灯火从远方亮起,各路人马正在赶来。其实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但夜雨忽然变得很朦胧,像是离刚刚的灾难很远,适合撑着伞漫步。   “想到原因了吗?”唐湖忽然问。   俱利伽罗抬头,她明白对方的意思,那些乌头帮的杀手,那个隐山的天元修士,就是为她来的。而能做到这些的只有流浪者。   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自己的真身暴露了?不,这不可能……   少女的眉头忽然解开,“是因果。”   身份可以伪装,因果却无法摆脱,何况是在那个能摆弄因果的流浪者面前。   不必管身份是什么,去紫阳府做些事的一定是江云晚。那么只要提前做些准备,就一定会遇到那个乌头帮的公子,继而牵动乌头帮和隐山的人。   流浪者不需要知道什么真身,他可能在钱塘周围布下了许多棋子,就像埋在地下的雷,不管用什么身份出去,总会踩到一个,然后便会连串爆雷……   “我想,去云梦泽这一路不会太平了……”少女自语道。   在少女思索的时候,唐湖只是静静看着,眼底带着某种不确定和审视,又像是要从中看出什么。   “你行事太过凶戾,早晚会伤到自己。”唐湖忽然说。   “不管你的事。”少女皱起眉头,冷冷对视,“我们本就是陌路人。”   “要甩开我么?”唐湖低头,“不过我倒是想到个方法,能掩护你去云云梦泽。”   “什么?”俱利伽罗一愣。   冰冷的哗啦声响起,唐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细长的锁链。被甩出的锁链如同有眼睛一般,尽头正好咬在少女的颈带上。   “客栈的老板娘送来的,本想带着作武器的。”唐湖像是在解释。   俱利伽罗才反应过来,感受着从锁链那头蔓延过来的气机,伸手也无法捏断后,她的脸色终于悚然起来。   一条细长的线,将两人绑在了一起。   “……我大概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少女故作轻松地讪讪笑着,“这些都只是为了去云梦泽,对么?”   唐湖手中一抖,便将少女拉到了身前。   她忽然笑了。   “你猜猜看。”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场好梦   碧波在山间荡漾,是个明媚的好天气,船工的号子声都听起来悦耳。   大大小小的船只逐渐汇合,排队通过前方的关山岔口。三条江水在前方河流,岔口后便是那条贯穿人间的大江,沿江能直通云梦泽。   岔口中央有巨大的木质高台,仿佛飘在水上的堡垒。那是座建在江上的货栈,卖些来往远航的必需品,遇到需要抽检货船的日子,官府也会临时租用。   但今日与平时不同,平台上满是黑衣跨刀的武士,显然不是卖货的阵仗。   武士们的目光朝下方扫视,仿佛鹰隼在连绵如云的白帆中捕猎,稍有嫌疑的船只都要被搜查。   “是乌头帮,像是在找什么人。”有船工低语。   “谁值得乌头帮这么大的阵仗?”旁人接话,“而且不止乌头帮,东南一带几个地下势力都出来了!”   阴沉的窃窃私语中,船只一个接一个被放行,即便耽搁了行程也没人敢抱怨。   那些行于黑夜的势力一个个跳出来,说明他们被惹急了,疯子是不讲理智的。   一艘双层的江船经过平台,看吃水量就知道这是艘空船。而这样的大船却不用来载货,基本都是豪富人家乘春出游。   果然船头摆着张藤椅,青衣公子闭着眼睛晒太阳,旁边还有侍女伺候。   但今日不管何等身份都逃不掉,何况还有武士捕捉到了异常,那个侍女披戴着斗篷,有一缕阳光般的卷发露出。   “异族人?”   武士目光一凝,直接凌空跳在了船头,朝那异族少女抓去。   少女的背影跪在桌案前,似乎正在为公子摆弄水果和茶水,无知无觉如待宰的羔羊。   但就在武士快要抓住时,哗啦的铁锁声响,少女忽然跌跌撞撞起身,踉跄地扑在青衣公子身上。   青衣公子睁开眼睛,平静地望着武士,“想对我的小奴做什么?”   武士悄然一惊,他的动作无声无息,而这公子明明一直闭着眼睛,能感知到就说明对方并不简单。   踉跄间少女的斗篷滑落,露出那头琥珀色的发,还有深邃姣好的面容。锁链从少女的脖间延伸,另一头握在青衣公子手中。   武士皱起眉头,能豢养这样的异族私奴,还有不知深浅的修为,这样的人能不惹还是不惹。   何况……   武士打量着那异族少女,眼神就像受惊的小鹿,像是要把自己藏在主人的影子里。   这不会是他们要找的人。   抱拳表示得罪后,武士飞跃回平台,示意同伴放行。   经过关山投下的阴影后,视野霍然开朗,浩荡的江面铺到天边,千帆竞逐。   少女悄悄回身,打量着还在拥堵的岔口,她眼底只剩灵动。   确定没被识破,少女正要起身,却忽然被公子拉住。   “还不算安全,再等百丈远。”   青衣公子自然是唐湖,长发绾在后面,颇有一番英气。   俱利伽罗皱眉,不明白对方是真心实意,还是又在捉弄。   想玩?   少女冷冷笑着,她的手中还提着一串葡萄,咬下一颗在齿间,就这样整个人压在唐湖的胸上,发出媚人的黏糊声,示意对方张口。   唐湖有些惊讶,但想了片刻后,直接将葡萄咬过来,吃入腹中。   “还可以。”唐湖评点道。   倒是俱利伽罗愣在那里,眼瞳中的光影忽定,一如她的声音,“你……”   而唐湖已经拿出手札,日常写着什么,“马上就要出江南道了,应该不远了。”   “是啊,不过也会越来越难走。”俱利伽罗怔怔道。   因果不是那样容易躲过的,即便有对方作配合,她也能感觉到,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压过来,让这艘船的腾挪空间愈发得小。   “嗯,你会安全抵达的。”唐湖向远方眺望,夜幕正从东方压过来,仿佛黑暗在身后追逐。   “所以为此,你该叫我什么?”唐湖忽然微笑望着少女。   “……是,主人!”俱利伽罗咬牙切齿。   ……   深沉的长夜,粼粼水声在外面摇晃。   房间中放着两张床,两名女子相隔熟睡,一条锁链横在中间。有光亮照入房间,不知是月影还是波光,照亮她们安恬的睡颜。   俱利伽罗忽然睁开半只眼睛,小心探查着周围的情况。见青衣女子没有动静,锁链也没握在手中,她便蹑手蹑脚地起身,小心托着锁链离开,确保不发出一丝声音。   一路上看似两人合作,其实她才是被迫的那方,是戴着锁链的囚徒。此时与对方厮杀不利,还是走为上策。   锁链忽然一紧,少女被扯得向后踉跄。   “你要去哪儿?”   唐湖纹丝不动,眼睛却已睁开,锁链不知何时握在了手中。   “我……我睡得有点累了,起来活动活动。”   俱利伽罗尴尬笑笑,又躺回了床上,把锁链也摆好位置。   唐湖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地又睡了。   没法确定对方是真睡还是假睡,俱利伽罗看了片刻后,转身盯着屋顶。   跑是跑不了的,这个江心至少也是天元境的大修行者,周身还透着各种古怪。比如这锁链便被对方铭刻上了某种符文,不仅取不下,她悄悄试过,连用花魁剑都无法斩断。   现在看来,唯一逃走的机会,就是等彻底掌控分身,恢复本体的那刻。   只是……少女用小臂遮住眼睛,什么都不去看。   是因为这具分身的缘故吗?自己变得犹豫了起来,逃离的愿望竟然都没那么迫切。   还是因为自己想要利用她,快些到达云梦泽?   黑暗中那一幕再次浮现,雨流如瀑的不老山前,青衣女子从天而落,将她抱在怀中,万顷山洪被挡在了身后……   无论对方如何陌生,可那一刻竟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安心。   算了,看在被她救了一命的份上,就再走一段路吧……   在纷乱的思绪中,少女终于缓缓睡去。   在少女睡去后,唐湖缓缓睁开眼睛,静静地注视。她的视线从少女琥珀色的发,到白嫩的脸旁,再到轻盈的锁骨。   她在黑暗中审视,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最后她轻轻抬起手指,隔空在少女的脸上勾勒,一笔一划,像是要从那张陌生的脸上,勾画出另一幅熟悉的模样。   “不管是不是你,晚安,做个好梦。” 第一百七十八章 改航   唐湖在云烟中漫步,脚下是倒映着天光云影的青水,云烟在两旁氤氲成幻象。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两旁掠过,就如云烟一般绵柔,即便你不去看它,依旧会充盈你身体的每一处。   但唐湖无悲无喜,一直来到青水的尽头。   云烟的高墙封闭了去路,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后面能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仿若漆黑的潮水在翻腾。   唐湖蹙起细眉。   江水在她脚下荡开,那是钱塘的春花江,此刻却在女子背后升腾,化作扬须怒鳞的青龙,朝着高墙嘶吼,而高墙岿然不动……   唐湖在嘶吼声中睁开眼睛,她坐在盈满晨曦的房间,外面的江面确实有云烟,让她想起刚刚的幻境。   那片高墙后就是最后还未想起的记忆了,又似乎是自己不想回忆起的内容。   快乐的总是更让人愿意记起,所以她先想起了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接下来该直面痛苦了。   唐湖摇了摇头,抬眼望去,看到少女趴在床头,仰望窗户外的光影,晨曦剪出她的姣好侧影。   细链从少女的脖颈垂下,就像被关在家里的小猫,正好奇着外面的世界。   但其实更多是在听。   “要说那擎天峰前峰主,陈未先生!那确实了不得……”   声音从窗户传进来,唐湖靠近去听。   一艘数层的大船在外面并行,满载着远航的客人,三教九流聚集其间,自然少不了讲书说热闹的。   此刻他们说的却是几年前的旧事,那场人间倾覆的危机,是如何被这位隐士力挽狂澜。   虽然俗世的消息比修行界滞后,但过了几年才见热闹,只能说这是最近才放出的风声。   而说过了师傅的荣光,那些言语中却又提起了徒弟是如何不堪,且常常带出“妖女”二字。说其是如何引起了那场浩劫,既而让得师傅以死补过……   唐湖不再继续听下去,她转头俯视,少女的脸上没有悲喜,一切都不管己事。   那些声音中确实没有提到俱利伽罗几个字,少女面无表情地听着。   有些功绩得到了宣扬,大概是洪掌门他们做的,她很满意。   有些污蔑还在继续,大概是一些有心人做的,她也不在乎。   唐湖缓缓将窗户关上,将声音挡在了外面。但少女又推开了,漫不在意地吹春风。   “最近三大宗真是境遇不一啊。”声音继续飘进来,“南朱宗热火朝天,千剑湖就要冷清很多了。”   “害,都是三杆子打不出屁的枯剑士,上次听到千剑湖的大消息,还是那位外姓第一的虞烟……”   声音仍旧传进来,俱利伽罗却忽然关上了窗户,仿佛听到某个词语的下意识反应。   唐湖也没有听到后面的话语,但听清了最后那个名字,那是个她还记得的名字。   她转头去看俱利伽罗,眼中忽然生起波澜。   因为少女仍旧仰望着窗外,眼中却忽然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   “你喜欢阵法吗?”唐湖忽然问,“不老山那夜阻止山洪时,看得出你在阵道有很深的钻研。”   “喜欢啊。”俱利伽罗明白对方所指的,是那晚自己所展露的森罗法咒,森罗法咒是不周山阵道集大成者,当然不错。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提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些阵法虽好,你用起来太费力了。”唐湖轻声道,“无论法阵构结,还是那些秘仪之物,都太赘余了些。”   “法阵构结我能明白,秘仪之物也会赘余吗?”   “本就没必要用。”   俱利伽罗皱起眉头,对方的话实在太惊世骇俗,颠覆了修行界的一贯认知。她如今也算阵法大家,却从未在哪本典籍上见过这种言论。   “阵法本就天成,只是人力不足,所以要用秘仪之物去比拟万象。但如果能够明白这方天地,用身体去做……”   “用身体怎么?”俱利伽罗正听得出神,对方却忽然停住了。   “靠近些,传出去会惹来麻烦。”唐湖说。   俱利伽罗靠过来,对方确实可能掌握着不世传的奥秘。   “你舌头上的是什么?”唐湖却是忽然问起别的。   “你在说这个吗?”   俱利伽罗没什么惊讶,伸出小巧的舌头给对方看,旖旎的纹路绘成一团,仿佛褪色的图腾,又像双翼遮掩着花朵。   这是某种奴隶的标志,是曾被注入力量的契约,这样奴隶便无法违反主人的意志。只不过那些早已结束了,这个契约的残骸是直视过去的纪念。   “唔,唔……”   俱利伽罗发出呜咽声响,因为唐湖忽然捏住了她的舌头,让她收不回去。   持续了足足数息,少女才猛地拍掉对方的手,仿佛受惊的猫,检查着舌头一边瞪着唐湖,“你在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唐湖望着窗外出神,她只是忽然有些生气,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这在过去极为少见,重生后却愈发明显。   “抱歉。”唐湖轻声道。   俱利伽罗却是仍警惕地打量着她,还把锁链藏在背后,就像受惊地小猫藏起尾巴。   片刻之后,少女直接离开了房间,只留下青衣女子一人。后者安静良久后,坐回窗前,静静感受着某些变化。   窗外的晨雾在渐渐散去,飞鸟掠过透亮的江面,万物正在苏醒,女子也逐渐平静下来,思索着其他的事。   女子忽然将手伸出窗外,便有只青碧的小鸟落在指尖,歪着头眼神好奇。   唐湖将手收回,连同那只鸟儿,眉宇间终于散出柔和的笑。   “你知道,去钱塘的路吗?”   ……   俱利伽罗站在船头,浩荡的江面铺到天边,垂下的锁链发出轻响。春风让她清醒了许多,也不再发昏发胀。   “该死,该死!”少女低声呵骂,为何在那个江心面前总是如此狼狈,早知道就该一剑杀了了事!   虽然很难杀掉对方……   “嗯?”少女活动着手指,充斥着神髓合一的畅快,“不该这么快的……”   见鬼,难道因为自己作为奴隶受折磨,反而能加快进度?   明明是意外收获,但少女没有丝毫喜悦。将琐碎的思绪抛在一边,她朝远方眺望,仿佛万里山河都奔到眼前,形成一张虚幻的沙盘。   而沙盘的空间愈发紧缩,就像有千军万马在奔来。   从情报来看,乌头帮堵在了西方和西北,隐山似乎在西南和南边活动,还有其他势力参与。   虽然离云梦泽已经不远了,但前方宛若一个巨大的口袋,正带着自己钻进去。   要改变方向吗……   飘渺的歌声从远方传来,逐渐散开的晨雾中,一只花船自雾气中驶出。船上满载一位青翠佳人,歌声随着琴筝声袅袅不绝。   佳人顾盼生辉,引得过往船只目光流连,都在猜测这是哪家青楼,是在为自家花魁造势,还是要风光去赴哪位贵人的约?   俱利伽罗则一眼便看出,那是锦青馆的花船,船上是锦青馆的姑娘。   姑娘的歌声袅袅,却不止所唱出的意思。俱利伽罗的手垂在腿边,随着歌声打着节拍,歌声藏着的信息便也随着节拍被解出。   这是独属于锦青馆的暗号。   花船与大船交错时,俱利伽罗朝船上的姑娘微笑,后者也微笑致意,带着萍水相逢的善意。   佳人不需要认识俱利伽罗,也不需要知道锦青馆的主人在这里,这是谁也不知道的消息。   此刻应该有各个分馆的姑娘,以各种名号为掩护,带着歌声在四方出行,总会有歌声能传到锦青馆的主人耳中。   而需要这种方式紧急传递的消息,自然也十分重要。   俱利伽罗目送着花船离去,品咂着刚刚得到的重要消息,心中已经下了决定,唤来船工交代了几句。   船帆随之被拉动,大船缓缓改变方向。   “唐姑娘,要改换航道么?”身后传来声音,唐湖站在门前。   俱利伽罗回头,打量着青衣女子和她手中的鸟儿。   她莫名有些生气,对方的神态自然,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觉得气氛怪异的只有自己么?   “去庐堰州,我有些事要处理。”俱利伽罗不再去看,背对着青衣女子淡淡道。   “……也好。”唐湖望着前方,仿佛也看了那些山水间的危险。   她低头朝鸟儿低语了几句,鸟儿竟人性化地叽喳回应。   鸟儿随即被放飞,化作一道青碧的线,消失在东方的天空。   唐湖回到房间中,俱利伽罗仍站在船头看风景,船上难得寂静,船工识趣地去改道了。   “要进来休息吗?”房间中传来询问声。   “不要!”少女斩钉截铁。   “那要继续听阵法吗?”   “要!”   少女依旧斩钉截铁,随即面不改色,走回了房间里,房门在身后关合。   于是船上又安静下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木偶   夜幕如细纱般飘落,满城的华灯仿若缀在细纱上的明珠。   庐堰州接驳四方,几年来繁华依旧。而如今最繁华莫过于城中的锦青馆,甚至能一整夜车马不歇,荧粉点亮运河。   但今夜锦青馆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锦青馆的后园中,长裙拖曳的丽人站在小桥边,打量着眼前笑眯眯的少女。少女已经递出了锦青馆的信物,但依旧令她好奇,她从未听过哪家分馆有了外族的姑娘。   “既然都是馆中的姐妹,便随我来吧。”   庐堰州锦青馆的馆主,秋水终究没有多问,笑着在前面引路,对方只是说要在这里过夜,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那劳烦姐姐准备两个房间,我还有位同伴会来。”俱利伽罗笑道。   对方虽然对她陌生,她却无比熟悉对方。不说几年前那场贯穿江南道的奔袭中,她便是从这里开始的,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幼念都停留在这处锦青馆中,处理各项事务,两人还常常姐妹相称……现在倒是要喊她姐姐了。   俱利伽罗微笑地看着秋水,那是很少暴露在她眼前的稳重一面。   “对了,秋水姐姐,我还想去看看信房,可以么?”   秋水悄然间放缓脚步,眼底的笑意敛去,“不知道妹妹从哪儿听来的,那里可不能随便看哦。”   各大锦青馆中都会有一处信房,名为信房,但密存着各种机要之物,如同锦青馆网络上的一个个关节。   俱利伽罗笑笑,还要说什么,望着前方忽然眼前一亮。   黑夜中蹲着一只黑猫,正慵懒地舔着脚。来往的姑娘们都笑着打招呼,胆大的甚至上去摸两把,黑猫显得十分受用。   俱利伽罗走上前,和打着呵欠的黑猫对视,她朝黑猫敞开双臂,“嗯?”   黑猫明显愣住了,后面的秋水也慌了,黑猫在锦青馆的地位比她还高,最讨厌陌生人来碰。   但出乎她的意料,黑猫的眼睛忽然亮了,随即跳入少女怀中,献媚般喵着。   少女也很满意,撸着怀中的黑猫,回头朝馆主笑道:“我带着它一起,现在可以了吗?”   秋水愣神良久,才缓过来点头,在前面引路。   “……可以,随我来吧。”   在锦青馆中有条只有各个馆主才知道的规矩:凡是小小黑愿意亲近的人,都可以无保留信任,使其拥有最高权限。   换言之此刻这位外族少女,便与锦青馆真正的主人李幼念无异。   越过小桥,俱利伽罗跟随着女子,逐渐步入锦青馆的最深处,一边抓挠着怀中的黑猫。   小小黑跟在李幼念身边如同助手,只是如今后者也有事外出,便只剩它在这儿了。   “李幼念把你丢在这儿不管了,所以我就来找你咯。”   少女轻笑着,惹得怀中的小小黑不住翻白眼。   而抬脚踩了两下后,小小黑的白眼更深了。   啧,不如以前的……   ……   光影在黑暗中缓缓消散,最后能看到的景象,是铺天盖地的山洪前,青色的鳞片汇聚成壁垒,天灾般的洪波也被阻挡。   零星的光点飘散,少年缓缓握住手,刚刚的光影就是从他的掌心放出。   明明隔着光影,少年仍察觉到了不同。当那些青鳞如翼展开时,他仿佛见到了太古巨兽的君临,这是当时在场人都未发现的。   “龙?”少年歪着头,一板一眼地问。   身后两名黑衣侍从都沉默无言,那是禁忌的领域,不是他们能回答的。   “等。”少年又自言自语了一句,声音天真。   端坐的少年俊美,但皮肤是没有血色的冷白,一丝瑕疵都没有,无暇地让人心惊。   比起富家公子,他更像是一个套上了华美衣装的人偶。   确实能听到人偶关节的活动声,在大堂的另一角,台上正在上演木偶戏。伴随着紧锣密鼓声,两名老师傅在后面辛苦操持着。   这里是庐堰州的一座小茶馆,年轻人更喜欢声色斐然的大戏,木偶戏如今只有些老人家青睐,所以安排在客少的晚上。   今夜也仍旧冷清,只有零星几桌客人,演得也是名将美人,相爱相决的老故事。偏偏那少年却很喜欢,消散手中的光影后,他重新盯着台上的木偶戏,面无表情纹丝不动,就像孩童在观察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飘起雨丝,待到台上锣鼓正兴时,忽然又有一名黑衣劲瘦的男人冒雨闯入。   “你来迟了。”少年望着走到身前的黑衣侍从。   “山卫,因为附近还有另一组我们的人,行动发生了冲突……”男人维持着冷静,分不清额头上的是雨水还是冷汗,毕竟他面对的是隐山四山卫,最年轻却最震怖的一位,“但我已经找到了。”   “不需要理会其他卫,现在我们要做的高于一切。”   少年说多了话后才能发现,他声音中的天真,更带着一种无感情的呆滞。   名叫小幽的少年抬起手指,男人便摔在墙上。   小幽蹲到男人身前,用手指戳着男人的鼻子,就像小孩在戳蚂蚱玩。   “但我已经给你们了最好的,别人听不到的你们都能听到,别人闻不到的你们也都能闻到,但为什么还这么慢?”   他的动作平淡而重复,但每一下都带出血花。   “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这么慢……”   而男人的脸上已经血肉模糊,鼻子成了露骨的窟窿,却强忍着一声不敢发。   茶馆中忽然响起清脆的响声。   ——为数不多的客人早就逃光了,那两名演着木偶戏的师傅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其中一位在恐惧之下,不小心折断了木偶的手臂。   小幽的动作忽然停下了,他转过身望着戏台,片刻后忽然上前。   在乐师惊恐的目光中,小幽拿起那只折损的木偶,贴在自己脸上温柔摩挲。   根本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刚刚折损了木偶的师傅忽然倒地,捂着手臂撕心裂肺地痛呼,位置与木偶受损的地方相同。   “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呢?”少年嗓音天真地说道:“有人告诉过我,木偶也有心,也会痛啊。”   良久之后,少年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俊美。   “出发。” 第一百八十章 信与信,城与城   比起衣鬓香影的馆阁,锦青馆的后园更显雅静,深处则有座简单的小屋。   说是简单,昏暗的房间中架满悬空的红线,如同一张凹陷的蛛网。当墙壁上的暗格被打开时,便会有卷轴顺着红线滑落,被取下后分门别类处理。   没人会想到这样的温柔乡,深藏着精密的蛛网,姑娘们只是懒得露出危险的一面。   不过今夜“信房”中停下了忙碌,只有一位薄纱少女走入。小小黑蹲在外面放风,少女独坐在昏暗的室内。   在她的身前信件消息堆成了小山,而顶端却放着枚格格不入的棋子。黑色的棋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能放在这个位置,便说明是最重要的。   事实上这颗棋子最开始是通过某种渠道,送入了远在钱塘的擎天峰中,但擎天峰的主人已经离开了。   所以郑春息在估算自家小姐的行程后,将这枚棋子通过锦青馆的大网,以惊人的速度送到了庐堰州,并安排锦青馆的姑娘们各自外出,隐蔽地传递消息,所以才有了兰江花船上的那只歌。   俱利伽罗取下那枚棋子,摩挲着笑了。   春息着实进步不小,能算到自己离庐堰州最近。   而能让春息这样大动干戈,也说明这颗棋子事关重大。   简单的灵力激发后,棋子上果然有光影波动,俱利伽罗将其放在身前。   一名枯瘦的男人端坐在光影中,黑白二色的道袍覆地,寂静中仿佛参禅的老僧。   “江峰卿,别来无恙。”男人的声音同样寂寥。   俱利伽罗记得对方,是落星门的清樟真人。几年前的那场人间大战,他们曾在庐堰州匆匆一会,随后各奔战场。   没想到时过境迁,彼此会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庐堰州重聚。   “真人别来无恙。”少女支着下巴。   这段光影是提前摄入的,只为了传递消息,她并不担心对方能看到自己。   果然光影中的清樟真人没有回应,而是开始自顾自说下去。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请江峰卿记好,在说完三息之后,这颗棋子将会销毁,我们间的对话从未发生……”   俱利伽罗挑起纤细的眉,在黑暗中静静听着。   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小小的房间中,只能看到光影升腾,映照着少女深邃的眉眼。   屋檐下小小黑盘成一团,慵懒地打着呵欠,数着灯光中的雨丝有几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开启,少女悄然走到黑猫旁边,同样仰头望着雨丝,也不知道在里面听到了什么。   “不对!”   “喵?”小小黑仰头疑惑。   “待在这儿!”   俱利伽罗拍了拍小小黑的脑袋,脚步一踏,便消失在园中,只剩下黑猫疑惑地歪头。   锦青馆后门外的小巷中,俱利伽罗倏然出现,随即沿着曲折的街巷飞掠,像是要去找什么。   如果隐山那人真的已经来了,那么我们便漏算了一处……少女眯起眼睛。   一处即错,便是全错……   俱利伽罗忽然止步。   就在前方的拐口,站着位俊美的少年,皮肤却冷白而没有血色。   少年缓缓转过头,发出机械般的声响,然后朝她笑了,弧度完美无缺。   ……   雨丝沾花的凉夜,唐湖在通明灯火中漫步。   进入庐堰州后,她便和俱利伽罗分开,让对方先行一步,因为她也要取一封信。   灯火将雨丝照得绚烂,也映在女子春湖般的脸上。好在如今在其他人眼中,她的面容过眼就忘,不会引得驻足回望,只是那种春风之感仍令人侧目。   这是个安静而柔和的夜晚,一排排花灯从身边掠过,让她想起些久远的记忆。   她也曾在盛春的夜晚,悄悄进入钱塘城中,在鱼龙华灯中漫步,体会着人间的悲喜。在那里没人知道她是缺月阁的宗主,她不需要背负许多。   那个时刻她只是她,只是唐湖。   一如后来在那个女子面前的时候。   入夜后虽然有雨,但都是飘絮般的细雨,丝毫不影响乘兴的游人。   唐湖的脚步缓缓放缓,听着沿街的热闹声,与飘来的饭食香气,远方的水边倒映着垂柳灯彩。   这便是人间烟火。   青衣女子听着看着,像是在慢慢体会。苏醒便是重生,让她与人世带着若有若无的隔阂。这一路上她都在重新熟悉人间烟火,逐渐找回为人的感受。   虽然她明白自己身上的变化,大概已不能称之为人了。   “糖葫芦~~”   女子倏然在吆喝声中侧目,才发现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扛着满桩的糖葫芦在叫卖,糖葫芦个个棠红饱满。   唐湖片刻的失神,仿佛这片灯火辉映的城就是钱塘。   她忽然轻轻笑了,拦住小贩买下两串,其中一串包好带走。   女子就这样在城中漫步,一边吃着糖葫芦,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这样的春夜微雨,确实适合懒散地等待。   直到她走到一个小巷,糖葫芦也吃到只剩一颗时,夜空忽然传来振翅声。   黑色的鸟儿落在她的肩头,形似夜鸮一般,却更加灵巧,趾上绑着书信。   “辛苦你了。”   唐湖拆下信,轻抚这只疲惫的鸟儿,青色的气息流淌。   这只从钱塘远道而来的鸟儿便重新恢复了精神,朝唐湖叫了几声后,振翅消失在黑夜中。   兰江上她又想起了一些事,于是拜托一只青鸟去钱塘传消息,并嘱托她会在庐堰州等待回信,现在回信到了。   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吞下,女子拆开回信。   纸面上仅有一只雀鸟,简单用墨色勾勒,仿佛展翅要飞出纸面。   墨渍忽然氤氲开,雀鸟的身形逐渐模糊,随即整张纸都被染得透黑,映入女子的眼中。   无数信息也汹涌而入。   在她让那只飞鸟传递的消息中,她问了那些无法记起的往事,现在往事已经得到了回答,还增添了了许多今事。   那些信息只是引子,却仿佛闪电裂开天空,劈碎了那道云烟的高墙,后面的黑潮滚滚涌来,带她走过了许多年的时光。   于是她想起了一切。   远方忽然响起轰鸣声,仿佛黑夜中真的有雷落,漆黑的纸张飘摇落地。   唐湖望向锦青馆的位置,声音从那里传来。   她终于明白,这一路而来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   “百魅。”   唐湖轻轻念着刚想起的一个名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尘缘   “原来你就是他们在追的小虫子,没想到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人。”   俱利伽罗在落雨的巷中几乎站不住,鲜血顺着衣服流淌。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对方随着风雨飘动。   “你在说什么?”俱利伽罗咽下喉头的血,至于身体上的伤已经不可计数。   战斗爆发于那少年出现的时刻,到现在也没过太久,可她已经手段尽出了,这具身躯实在限制太多。   但即便换回真身她也没有必胜的把握,除非汇聚分身之力。第一眼她就认出了对方,是隐山四山卫的小幽,被修行界评定为“当今世上机关术杀人第一。”   可对方甚至没有怎么展现,就已经将她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因为对方不只是天元初境。   天元八境,除了那些不世出的九境大修行者,这个死物般的少年,足以横行四方了。   “真是笨笨啊。”小幽在黑暗中咂嘴,“隐山后四卫的人布了个口袋阵,引你来庐堰州,而你身上还有我要找的气息,我就也来了。”   “你要找的是什么?”俱利伽罗虚弱道。   这也是她刚刚突然离开锦青馆的原因,才收到落星门清樟真人的传信,她就意识到有哪里漏算了。   所以她出来即是为了寻找那个江心,带其迅速离开庐堰州,可惜晚了一步。   “嗯……让我好好看看就知道了。”雨中的声音继续道,“好了,就到这里吧。”   一只白皙无暇的手忽然出现在身前,俱利伽罗根本无法捕捉对方是如何出现的,更别提作出抵挡。   只见到五道狂暴的气机跟随着手指,如雷霆般劈下,一切都会结束。   电光火石间,巨大的黑影从墙后跃出,一只黑豹挡在了那五道雷霆之前。   飞溅的鲜血淹没了少女的所有视线,只能模糊看到黑豹飞了出去,带着腹背上犁沟般的伤口。   黑豹一动不动的画面,还有小幽随即拍在她胸口的一掌,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嗡鸣起来。   ……   战斗在半柱香内便结束了,俱利伽罗跪在地上,冰凉的雨滴从她脸上流淌,带着血水一同落在地面。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猩红的视野模糊,只能看到不远处一动不动的黑猫。她想过去碰碰它,可只能伸出手,腿脚都无法动弹。   “砰!”   轰然声响中,俱利伽罗被直接按着头,砸入了墙壁中,整面墙都碎裂出人形。   小幽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轻轻收回手。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虽然你身上有那家伙的气息。”小幽蹲下来平视着少女,“但你终究只是凡人。”   少年说得一板一眼,带着种童稚的认真,就像在说春天有花开,冬天会落雪一样的道理。   忽然少女挣出墙体,袖中的剑锋如毒蛇出洞,花魁剑带着积蓄已久的灵机,直奔小幽的喉咙。   可是剑锋刚刚出鞘半寸,小幽就已经按在了少女的肩膀上。   这是无法被捕捉的动作,这个瞬间万千雨丝都在空中停滞,那只无暇的手仿若在突破层层的时间桎梏,只能听到骨骼开裂的声音。   少女压住闷哼声,臂膀无力垂下,剑锋也被堵了过去,这本是她最后的机会。   两人此刻年岁看着差不多,但差距实在太大,就像壮汉在折磨幼童。   小幽朝俱利伽罗的眉心抬手,倏然却又停止,余光撇向雨夜的深处。   “对了,他们说不能杀你。”   小幽拔下一根少女的头发,“有这个就够了,我就能找到那条长虫了。”   “至于你,没有死在我手中的资格。”小幽捏住手指,“如果是那个江云晚,那我还有些兴趣。”   “你……”俱利伽罗浑浑噩噩地开口。   “咚。”   小幽发出拟声词,弹指在俱利伽罗的眉心,竟发出青铜大钟般的轰鸣声,在巷子里回荡。   这次少女没有向后撞,她笔挺挺地跪在那里,可双眼中的明光消失,如同枯水的井底。   “好了,就这样吧。”   小幽起身,将那根琥珀色的发丝收起,甩着双手大步离开了。   只留下少女没有丝毫动作,静静跪在雨夜中,雨水顺着她的脸庞流淌,不远处还有只同样寂静的黑猫。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深处传来脚步,一群黑衣修士出现,如同秃鹫散落在巷子中,望着前方雕像般的少女。   “看来小幽山卫已帮我们处理好了一切。”其中一人说道,他们是隶属于隐山后四卫的修士。   “那就接受好意吧,让其他人不用来了。”另一个男人走到黑猫旁边,“收拾好这些,准备撤离。”   “嗯?”男人忽然一顿。   或许是错觉,刚刚他弯腰捡猫的时候,那少女竟然动了下。   不可能……男人摇了摇头,将黑猫拎在手中,却未注意到这边的动作,包括那只满身是血的黑猫,景象都映照在少女的眼瞳中,便如火折扔入了柴堆。   真是只笨猫啊,明明说过乖乖留下,结果还是跟出来了……   少女所有的意识都被那一指崩乱,只有一丝思绪还在流淌,以及一抹怎么也抹不去的……愤怒   把它放下……   把它放下……   “把它放下。”   雨水中响起清晰的声音,少女僵硬地转头,眼中的明光一点点恢复,像是冲破牢笼的野兽。   怎么可能有人中了小幽山卫一指,还能这么快苏醒过来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男人骤然前掠,一拳轰出!   俱利伽罗被打飞出去,翻了几圈后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   男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刚刚接触的瞬间他已经察觉,姑且不论伤势,对方体内的真气已经枯竭,就像没了爪牙的猛虎。   后面的众人也松了口气,可没等男人往前两步,就看到少女勉强撑起身子。   “把我的猫,放下。”   声音仿佛来自寒冷的地狱,鲜血顺着少女的眉心流下,混在雨水中。   俱利伽罗按住眉心,“把我的猫,还给我!”   狂暴的真气骤然在巷子爆开,雨滴都被掀成烈焰般的涟漪,涟漪中心少女站起身来。   她的身形摇晃,脸上青筋因痛苦在虬结。   胸腹仿佛有炭炉在燃烧,这是经脉开裂的前兆,陆府已经在崩溃边缘。但少女没有停止牵引,力量重新涌入四肢百骸。   在隐山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俱利伽罗的体表真气一层叠加一层,如同拱起的高山。   分明能够看出,这少女只有地象初境的修为,且真气耗尽如同干涸的水塘。但现在仿若天降暴雨,不仅那方干涸的水塘被蓄满,且在不断外溢,已经超出地象初境的极限。   修士们互相交换眼神,彼此都已有了判断——再这样下去那个少女会把自己涨死,但他们一定会死在更前面,他们可不是小幽山卫。   根本不需要下令,所有修士狼突而来,杀机穿过层层雨幕。   夜空倏然被划过的电光点亮。   几乎是同一时刻,俱利伽罗动了,如同床弩射入狼群的箭。   花魁剑从袖中滑出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一名修士,将其作为垫脚石踩下。   再多一点……   少女在空中飞跃,带出漫天吞吐的剑芒,切开那些迎面而来的道法。   再多一点……   少女另一只手上真气愈发炽盛,简直是烈烈燃烧,被掌风切到的修士血肉都在开裂。   太过浓郁的真气甚至清晰可见,在少女体表化作变换的光影,那是一位位美人若隐若现,仿佛少女在她们之间切换。   这是分身神通带来的裨益,亦是她刚刚面对小幽时,根本来不及施展的底牌——接引其他分身的真气入体,强行提升实力。   但或许是重伤下强行发动,情况正在失控,真气已成江河倒灌之势。   鲜血沿着巷道两面的墙壁泼洒,一道道人影坠下,少女在绯红色中穿梭。她的肌肤也在慢慢渗透出绯红,纤细的血管突兀,那是身躯即将承受不住了。   那么,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些对冲的修士跌落在两旁,少女转眼到了最后一人身前。   小小黑已经被扔到一旁,男人迎向少女手中的花魁剑。   或许是因为小小黑而分神,或许是已成强弩之末,少女手中的花魁剑被打飞,但仍见到鲜血高高飙起——俱利伽罗的手掌,贯穿了男人的胸膛。   雷声这时才缓缓从九天之上落下,一切都发生在从电闪到雷鸣之间,巷子里倒满了人影。   他们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前来,即便作为前哨也没有比少女境界低的,还占据了数量优势,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本以为是小幽大人已经帮助拔去了猛虎的爪牙,却忘记了受伤的猛虎更会发狂。   最后一名修士也在愕然中倒地,少女拔出染血的手,在雨中静默了片刻,转身将花魁剑拾起,装入袖中。   小小黑躺在不远处的雨中,能看到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俱利伽罗踉踉跄跄走去,却陡然跪坐在地,全身冒着热气痉挛。   过去分身的真气只能两两汇聚到一处,且必须有真身的参与。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强行将众多分身的真气汇聚到一处,就像诸多河流倒灌一方小池塘,没想到这方小池塘还承受住了。   是这具身体的天赋异禀吗……   但少女已经没心力再想了,就算能承受住江河倒灌,不代表伤势无碍。她现在已经无力控制倒灌的趋势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更别说去追那个隐山山卫。   安静片刻后,俱利伽罗忽然抓起一个昏迷的修士,咬在了他的脖颈上,吮吸着殷红的血。   噬人精血恢复元气,这是被玄门正宗视为邪法的大忌,但三卷《虹照经》无所不容,自然有相关法门,她也不在乎这是不是邪法。   随着鲜血入喉,少女的元气正肉眼可见地有所恢复,终于有余力控制,周身真气正在渐趋稳定,不至于让自己这方小池塘被彻底冲垮。   破风声忽然从背后掀起,是最后倒地的那名修士,他胸膛开裂也没有死去,将所有真元汇聚在劈下的一掌上!   俱利伽罗还没回头,狂烈的风从巷子深处吹来,裹挟着钢针般的雨。男人被直接甩到了墙上,这次缓缓滑下,再没有动静了。   赶来的青衣女子替代了男人的位置,低头看着俱利伽罗。   俱利伽罗转过头,还未咽下的鲜血顺着嘴角滑落。她没有躲避,也没有遮掩,两人就这样在雨中静静对视。   她的体表漫溢的真气还未完全散去,燃烧中不断变幻成光影,在不同女子的形貌中切换。   而这些女子在唐湖眼中很熟悉,包括此刻眼前少女的模样,一路而来的莫名熟悉感终于告破。不是因为对方偶然间所表现出的行为,而是对方的那张脸。   ——身为缺月阁宗主,她当然见过缺月阁历代花魁的画像。   这些她潜意识中不愿想起的回忆,靠那封飞鸟传信已经全部揭晓。   “你怎么会和百……你怎么会和这种邪物纠缠在一起呢?”唐湖低声地问。   俱利伽罗还没有回答,她的耳边已经萦绕着魅惑而重叠的笑声。   “哎呀,被识破了呢。怎么办呢?知道我们秘密的人,都要死哦。”   见俱利伽罗低头不语,唐湖蹙起细眉,“你这是在引火焚身……”   可唐湖的声音少女已经听不到了,她的耳边尽是那道重叠的女声。   “你不出手吗?怎么,你竟然怜惜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吗?”   “住嘴。”俱利伽罗说。   “你要不出手,我就帮你先出手了哦!”   “够了!”   俱利伽罗倏然起身,打断了耳边的低语,也打断了唐湖的话。   她就这样带着些许的狼狈和冷漠,在雨中与唐湖对视,“关你何事?”   唐湖还要再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那个隐山的天元修士被我引出了庐堰州,我这个状态对他没什么办法,我们先离开。”   “跟你离开?去哪儿?”   “……回家。”唐湖安静片刻,“跟我回家,我可以想办法,帮你先分离……”   “我不需要!”俱利伽罗冷冷说道:“我如今很好,不需要别人插手。”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唐湖轻声说,“家里有些事,我必须回去处理。如果你不跟我走,我们真的要就此分开了。”   “那便分开。”俱利伽罗冷笑。   深夜的巷子里很安静,能听到千万滴雨丝垂落石板。唐湖望着眼前的少女,静默无语,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最终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根长条物,外面包着纸,递给少女道:“我带了……”   但俱利伽罗其实一直在警惕,猜测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眼见对方的动作,几乎下意识拍了出去。   长条物远远甩出去,包纸粘满了雨污。   唐湖看着那根糖葫芦,愣神之后,忽然安静下来。   俱利伽罗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兵器,沉默片刻后开口,“那就此别过,我还要去找那个隐山修士。”   唐湖拉住了少女,“不许走。”   俱利伽罗暴躁地转身,“你要做……”   唐湖忽然强行捏开少女的嘴,手指点在舌尖上,随着少女挣扎的含糊声,强横的力量灌入。   “放开我!”俱利伽罗终于挣扎出来,狰狞着将对方甩开,但她倏然愣住了。   就在她的舌头上,那些旖旎的纹路重新明亮,残缺的部分也补齐了——不知道对方怎么做到的,这份古老的契约再次被激活,烙印进了她的身体。   现在她真的成了对方的奴隶。   唐湖在黑夜中低垂着眼眸,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只能听到轻声的话语,“我不许你去……”   话音被轻微而短促的声响打断,俱利伽罗缓缓放下手指,指尖沾染鲜红,耳畔也有涔涔鲜血流下。   她刺破了自己的双耳。   因为那道契约,现在唐湖说的一切都是她无法反抗的命令,那么只要听不到就好了。   “我不是你的东西。”   俱利伽罗的声音冰冷,如同她的神情。   唐湖没有回答,可眼瞳中一片混沌。   俱利伽罗步履蹒跚地转身,将满身是血的小小黑抱在怀中,走了两步又停下。   “他伤了我的猫,那这件事就绝不会结束。”   再没有其他话语,少女决绝地离开。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唐湖什么动作都没有,任由对方消失在黑夜中。   风从远方来,带着丝丝如烟的雨,化开了对面的血迹。   唐湖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具皮囊下的人到底是谁,才会带着这样陌生的暴戾。   可如果真的是……那就是自己伤害了她。   唐湖仰起头,感受着若有若无的凉意,让躁动的心平静下来。   山中数日,世上已千年。   其实也可以是“世上才数日,山中已千年。”   自身的变化比世上的变化更出乎意料,重回人间后她在逐渐掌握,整个天地在眼中截然不同。   但更深层次的影响也在发生,自己有时也会变得难以自控,尤其是看着对方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么放任对方离去反而是件好事?   唐湖抬起白皙的手,看着青色的龙鳞波浪般翻过,又隐藏在皮肤深处。   因为自己已不属于尘世了么?   她又看着手掌变得忽明忽暗,似乎已经维持不住自身的存在。   这本就是临时的身躯,何况那夜阻止山洪,并非没有代价。   时间不多了。   唐湖走到墙角,捡起那根满是泥污的糖葫芦,久久无言地看着。   她不得不离开了。   已非尘世,那尘缘也该了么? 地一百八十二章 等候黄昏   春光灿烂的一日。   “小幽?”胡子拉碴的男人笑笑,“客人这只是小名,不是连姓带名的真称吧?”   小舟在莲池中穿行,撞开一片片新抽的荷叶。中年男人撑着长篙,他在这里养莲采藕,也常作为船夫送人过水,来贴补家用。   这次的客人是个俊美的少年,衣着富贵应该不缺钱资,虽然船夫也乐得送他一次就是。   船尾还坐着头扎双髻的可爱女孩,正趴在船边调皮地拨水,是船夫自己的女儿。   名叫小幽的少年却像是比女孩还幼稚,他看着女孩的举措,正有样学样地拨水。   听到船夫的询问,小幽才抬头,认真想了会儿,“我没有姓氏,我就叫小幽。”   船夫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暗中感叹,少年大概有番不同常人的身世。   “客人这是要回家吗?”   “本来不能回的,家里要做的事还没办成。”小幽一板一眼回答,“不过从庐堰州一路往西找了这么久,我有些烦了。现在顺路办些事,办完就回家。”   船夫惊叹于少年的毫无戒心,随意便说出了诸多私事。   旁边小女孩也来了兴趣,“阿爹常教导我做这样那样的事,你也是阿爹交待的事吗?”   小幽没有立刻回答,认真思索了良久,“如果他算我阿爹的话,那我阿爹已经死了。”   他是被那个男人捡回来的,那个男人便随意用自己的姓,给了他名字。虽然后来的相处不算多,但硬要算也只有那个男人了。   少年一拍手,得出了答案,“我没有阿爹了。”   这次却是船夫沉默了良久,隐约明白了为何这少年举止怪异了,大概是家中长辈都不在了。   是个缺爱的孩子啊。   “什么是缺爱?”小幽忽然望着船夫问道。   船夫陡然一惊,对方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人心。   “回答我,什么是缺爱?”小幽仍直勾勾望着。   “缺爱……缺爱就是没有人爱啊。”   “没有爱,那又会怎么样?”   “没有爱,就只剩下恨了啊。”船夫叹气,拨开挡在前面的荷叶,“那样的人,活着都是折磨吧,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   春光灿烂的一日。   云梦泽旁云梦楼,今日依旧是宾客满座的一天。   客人们来这里听最好的弹词与唱曲,吃最好的花生与毛豆。   吃东西的时候需要舌头,就如说话时需要舌头。而这么多舌头聚集在一处,消息便开始流通,在筝鼓声中嘈杂喧天。   这里是人间腹地,消息犹如天上的行云交汇,但细算近来也没什么大事。   譬如临近的江南道来说,半月前不老山忽然爆发山洪,那样的大雨倒是不奇怪。但山洪却在距离城港的咫尺之地停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住。不仅没有伤亡,连块砖瓦都没有损坏,便不由让人惊奇,一时引为传说了。   当然一些更小的消息,也会有人注意。   譬如几日前的一场雨夜,庐堰州的味道便有些不对。只知道厮杀发生于入夜后,清晨只见到些许未被清理的血迹。   死了些人,却是些完全查不到过去的人,整件事的起因和结束都淹没在寂静的雨夜中。   当然这样的夜晚在世间不胜枚举,没人会去深挖,若真不得不去庐堰州,也是为了那里的锦青馆。   虽然世间正进入多年来难得的太平,但在末世笼罩的阴影下,一切反而笼罩在躁动的浮华下。   当然这些对云梦楼没什么影响,苍劲的老弦在拉着,台上唱着经年的戏,窗口吹进的春风在楼中盘旋。   是很寻常的一天,直到午后。   午后申时,湖岸边出现了一名红衣美人,她出现时便春光湖影都被压了下去。   盛春时云梦泽上会有浩渺的烟气,女人就像是从湖中上岸的女仙,却带着妖一般森美。   她朝着云梦楼而来,散发微微摇动,沿途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当她进入楼中时,仿若一团妖娆的业火,将楼中所有的声音都燃烧干净。   申时一刻,女人在顶楼落座,自顾自地望着窗外,却让所有客人热切起来,他们猜测着这样的女人该有一个怎样的名字。   但这里毕竟是云梦泽北岸,与南朱宗只隔一个浩荡大湖,来往的都非闲客,多少都带着关系,很快就有人想起了女人的名字。   整座云梦楼如同鼎沸。   申时二刻,终于有第一个人忽然奔出了云梦楼。这像是点燃了引信,随即不断有人奔出,带着一个惊天的消息。   而女人端坐于高楼之上,对下面蜂拥而出的客人们视而不见。她轻声点了一壶酒,眺望着湖面的烟波。   天历三年四月十三日,午后申时的尾端,女人就静静坐在那里。   她在等一个人,又像是在等黄昏的来临。   ……   春光灿烂的一日。   已经快是黄昏时刻了,天边泛起金色,将下面的湖烟也染得璀璨。   衣袍绯红的美人独坐高楼之上,从午后到此刻,云梦楼中所有客人都跑光了,只剩一个酒保还留下倒酒。倒不是他胆大,他倒酒时也抖若筛糠了,可东家逃走前威胁他盯着,实在是没有办法。   “酒足够了,你可以离开了。”   又一杯酒倒满后,女人忽然开口,拿出一袋足以买下整座云梦楼的珠宝。   “客人……”   酒保捧着沉重的袋子,不知所措地后退。   “就当我把这片黄昏买下来了,你无权享用,走吧。”   说罢女人再不管酒保,带着杯盏步出座位,来到外面的望台。春风吹动她的发丝,鼓荡的红衣仿佛欲望。   不过一会儿,楼中果然响起下楼声,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腾腾作响。   然后再也没有丝毫动静了。   但女人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就这样缓缓饮着酒,远眺不远处的云梦大泽。   正是云蒸雾绕的春季,湖面的烟气时聚时散,但湖光也不即女子眼中的氤氲,所有的感情都被隐藏着血色后,只留下一点点淡漠。   她要等的夕阳已经来了,不知道她等的人会不会来……   来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大泽与大网(上)   “客人,就要到了。”   小舟已经过了莲池,这片水域难以想象的大,前后都是茫茫一片。   船夫抽着长篙,回头却看见少年还在思考,手指做着奇异的动作,似乎是一种复杂的计算。   “爱这种东西,很重要吗?”小幽一板一眼地问。   “……这我没法回答客人,实在太难了。”船夫无奈笑笑。   “好。”小幽点点头,“那等下次再见面,你再告诉我答案。”   “哥哥,哥哥,你是要回家了吗?”女孩去拽少年的衣服。   “我只是要,准备回家的礼物。”小幽按住女孩的头,将她推开。   前方的烟气渐渐散开,终于能看到岸边的景象,檐角勾连的高楼矗立,顶端有一抹鼓荡的红。   “找到了。”   少年消失在原地,只剩船底的涟漪荡开。   船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陡然加快了划舟的速度,让女儿背对着岸边,“我们快离开!”   浩大的日光照下,云梦楼仿佛在寂静中燃烧,而楼顶的那袭红衣猎猎而动。   女人俯视大泽的岸边,那里的烟气忽然扭动,让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少年出现在岸边。   他的身后烟气缓缓收拢,隐约能看到一条小舟远去的影子,长篙搅动花影。   那片莲池就在云梦泽的边缘,属于这片大泽的一部分,而小舟带着少年斜跨大泽。船夫以为这少年是要北渡回家,其实少年是直奔云梦楼。   顺手办些事,然后回家。   “江云晚?”小幽仰望着高楼上的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对方,但一眼就能确认是她,疑问的语气更像是以防万一。   “你来了。”江云晚放下杯盏,忽然笑了。   “听到你在这里,我就来了。”小幽点头,“他们说如果能把你抓回隐山,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想打败你。”   “为什么?”   “你的师姐,很厉害。”小幽想了想,“几年前那次,我没有赢过她。我觉得大概要先赢过你,才能赢过她。”   江云晚没有什么意外,之前她根据不周山的情报就知道,几年前的淮右道中,袭击白虹所镇守启神宫的,正是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有那位隐山三山卫关蕾。   “真是承蒙小幽山卫高看。”   “嗯,你确实已经是人间有数的强者了。”少年认真说道,朗朗声音在岸边徘徊,可惜来自隐山山卫的认可没什么人来见证。   少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你师姐也没那么厉害,她受了很重很痛的伤,很难活下来,活下来的人才算厉害。”   江云晚一直维持的平静被打破,猩红的眼眸中仿佛有毒蛇在游动。   “这就是那个船夫说的,没有了爱只剩下恨的样子啊。”少年作恍惚状,“我原以为我们很像,才想抓住你,现在看来不一样。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比你厉害。”   小幽慢条斯理地说着,仿佛两个孩童在比较谁的玩具厉害,末了获胜般宣言。   “但我还是要把你带回去。”   江云晚没有回答,楼顶到地面的空间忽然安静下来。而在此之外的天地间,云海来去随风,千万枝条摆动,磅礴的大湖涌出潮声。   “那来吧。”   江云晚忽然从楼顶落下,乌发随风扬起,仿佛从天而落的一柄剑。   “好。”   几乎是同一时刻,小幽自大地跃起,脚下数十丈的地面龟裂。   气机在两人身后挂出长虹,犹如天与地之间的碰撞。   少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江云晚同样漠然,只是耳边响起了低沉的话语声,让她皱起眉头,像是在某种选择间挣扎。   终于在两人即将交汇时,江云晚骤然扭身,反而从小幽身旁掠过,直坠在大地。   小幽悬停在半空,有些好奇地回望,他当然不认为江云晚这是在害怕避战。   身后高楼的墙壁骤然破开,一只黑色的大手伸出,将少年直接抓了进去,只留下漆黑的洞口。   不知何时云梦楼所有的窗户都关了,少年落在黑暗的空间,他正站在一楼的大堂中,隐约可见头上的楼梯回廊。   清幽的光忽然照亮黑暗,周围的墙壁亮起玄奥的纹路,仿若漫天星辰构成的藩篱囚牢。   微光也照亮了前方的景象,面容清癯的男人端坐于台上,黑白二色的道袍覆地,手中还捏着一枚黑色棋子。   “落星门,清樟。”清樟真人颔首,平静地做着自我介绍。   小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看看周围的黑暗,又望向台上的男人,忽然作恍然大悟状。   “哦,我中计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瞬间,少年摊开双手,无数机关从他后背伸出,仿佛涌成狂瀑的黑发,朝台上的男人席卷。   清樟真人也落下手中棋子,便有万千流光从他周围升起,与墙壁上的纹路交相辉映,星轨一样生生不息。   下一刻机关与星轨相撞,云梦楼中每个角落都在湮灭与生发,光明万丈。   ……   云梦楼外,伴随着掉落的碎石,江云晚落在地面。   只是几息之后,身后的云梦楼震天动地,摇摇欲坠。   没有什么迟疑,江云晚围绕着云梦楼行走,每走七步便取出一柄符剑,插在一处地穴上。只有她这样的阵道大师,才能不做准备地布阵,也只有隐山山卫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她如此对待。   一切起源自几天前的夜晚,她在庐堰州收到了清樟真人的棋子。棋子中除了警示隐山四山卫忽然在人间活动外,还包含一个约定。   ——一个围猎隐山四山卫的约定。   但后面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小幽反而先杀上门来,猎人和猎物易位。   但现在猎物从血泊中站起来,用强横的意志,再次将关系反转。   她离开庐堰州后一直没找到小幽的踪迹,那么既然是围猎,只要有诱饵就好了。   所以她用自己作诱饵,从离开庐堰州开始,她便用“江云晚”这个身份放出风声,一直往云梦泽而来。   那么对方自然会追寻而来。   这是围猎,也是复仇。   唯一遗憾的是,她无法亲手斩杀那只猎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大泽与大网(下)   明明是人间胜景的云梦泽,但方圆数里的人烟都已被疏散,云梦楼不断发出惊骇的巨响。   而红衣女子围着云梦楼缓行,袖中不断抽出符剑,玄黑色的剑体用朱砂写着道符。   高楼的侧壁忽然破开,十几颗星辰般的光晕被掷出,暴雨般的铁砂紧随其后,将那些光晕尽数碾碎。   江云晚见了便按下一剑,星屑在空中复原,重新化作星轨玄奥的光团,顶着铁针洪流将其冲回云梦楼中。   继而云梦楼另一角炸裂,两道纠缠的玄光远射十余里。江云晚见了又按下一剑,那道白玉般的玄光便陡然占了上风,将森冷的铁光压下,最后双双湮灭在云梦泽深处。   高耸的楼体正以惊人的幅度摇晃,声响如同即将被肢解的野兽,只有红衣女人站在旁边,用符剑防止野兽脱逃。   几年前的春天,清樟真人带着一批符剑,与她在庐堰州相约镇压人间。几年后的春天,清樟真人带着另一批符剑,再次找到了她。   虽然不比曾经那批符剑,但这些能够压制小幽的符剑,绝非落星门独立打造。   来的只是清樟真人一位,代表的却是一群人的意志。即便如今修行界暗流涌动,从各宗之间甚至到宗门内部都在撕裂,但仍有一些人在与隐山对决。   那么她愿意在短时间内具有某种默契。   只是因为能毁了隐山,她便乐意。   不过也能看出隐山对各大宗的渗透之重,如此才能保证行动的绝密,还要找她这个“外人”合作。   最后楼顶都破开,一只满是铁骨的兽头伸出,口中有磅礴的雷火汇聚。这异兽似乎本是对准楼内的,却被一只白玉的大手拧住脖子,强行对向了天空。   紫黑色的雷火冲天而起,在云层中荡开上百道涟漪,劲风往周围咆哮。   江云晚将最后一柄符剑插下,伸手挡在身前,压下吹动红衣的风。   这是机关术与道法的巅峰对决,已经无人能插手了,她也只能通过那些符剑帮助清樟真人。   这是场绝密的行动,所以前来的只有清樟真人,面对的却是隐山前四的山卫。但既然来了,她便相信清樟真人能胜。   她入楼参战当然更有胜算,不过她另有任务。   势沉的云从北方压过来,云来自大地尽头,那是无数气息深沉的武士,手按刀剑而来。   他们的服色混杂,但无一不是满身凶煞,宛如鱼龙混杂涉江而来。   江云晚并不以为,转身面向北方。   用自己的消息引诱小幽前来,自然也会引来隐山后四卫的人。他们引诱乌头帮为首的人,沿江南道追捕俱利伽罗,都是因为自己。   现在正主现身了,想必隐山甚至会直接强行控制乌头帮那些地下势力,将他们驱使到日光下,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真是麻烦啊。”   泛红的夕照穿过狂风落下,江云晚抬起手遮挡,纤长的手映在光中,真实如剔透的美玉。   但只有她知道美玉之下是什么。   今日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江云晚高坐云梦楼之上,挑衅地睥睨天下。而只有她能够看清自己,若其他人能通过她的眼睛去看,便会看到并没有什么江云晚,只有一个琥珀色长发的异域少女站在狂风中。   即便这几天她甚至想出了办法,取下了颈间的那条锁链,但距离彻底掌握分身还差了一线,仍被困在这副躯体中,无法回溯真身。   一切都是用她的独门幻术,镜花水月造出的幻象。   现在只能以这具分身面对那些敌人,连清樟真人都不知晓,但这是她为自己揽下的任务,谁也无法阻止。   好在她又多了招后手。   气机骤然如同燎天的烈焰,且仍不断有真气添作油料。犹如那个庐堰州的雨夜,各分身的真气正在不断涌入,即便这样就有崩亡的危险。   “那便来好了”   女子骤然自大地飞掠而起,暴虐的真气让她飞掠的轨迹不稳,但又快如长虹般贯入敌阵中。   ……   云梦楼中已不复先前模样,昏暗中一切都支离破碎,不时有碎木从穹顶掉落。   墙壁上的雕纹都已磨损,而无数机关碎片也躺在墙角下,仿佛是两军对垒同归于尽。   清樟真人已经起身,黑白二色的道袍垂下,但除此外他和对面的少年连位置都没有变过,似乎是这场巅峰一战的看客,除了衣袍有些破损。   但天元之间也有不同,小幽脚下的地面还算完备,清樟真人身前已尽是烂木,那些都是他溢出的气机所致。   这便是差距。   “你很厉害,但没有我厉害。”小幽想了想,笃定道:“嗯,你打不赢我,也留不住我。”   “是啊。”清樟真人轻叹,“你不只是一个人,还是一具集大成的机关。”   修行界早就已经确定,隐山之主是从远古中苏醒的人物,经他手中的机关造物,甚至会是历代机关术的大成者。   “不过还好,我也不是一个人。”   小幽并非一个人,是因为他如今相比人身,更接近一具机关。   而清樟真人自称不是一个人,是因为他确实并非只有一个人。   清樟真人取出一只瓷瓶,拔出瓶塞向下倾倒,细细的黄沙滑出一抹弧线。   黄沙看似普通,小幽却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五感远胜常人。   他能听到每一粒黄沙都在下落中轰鸣,仿佛流星与夜空摩擦。明明还隔着距离,他远胜金石的皮肤已经感觉到刺痛。   黄沙最后在地面积成一滩,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缕缕白气从黄沙间升腾起来,带着锐利的声响。   那是一瓶来自西北边塞的黄沙。   那是一缕缕精纯到世间罕有的剑气。   所有剑气汇聚在一处,化作一个宽衣大袖的男人,俊逸的面容虚幻。   “嗨呀,这不是云梦泽么?”   小剑仙吕卿双手拢袖,笑音清朗。   从更外面的视角去看,云梦楼在夕照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但下一刻整座云梦楼爆裂开来,碎块如暴雨般纷飞。   剑意滔天。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云游万里出万剑   大周西北边境。   一望无尽的荒野中,面容清逸的男人坐在巨石上,无聊地支着脸。   两条黄色的小剑在他上方不断交锋,每息都有十几种剑式变化,涵盖天下流派。   忽然男人动下手指,两柄小剑复原为黄沙散去,簌簌落在巨石下。   “啊,后悔了。”吕卿敲着额头,“我应该亲自去的,守在这破地方太无聊了。”   何必来走到吕卿身后,拱手道:“辛苦前辈施展神通了,只是边境一直有某种气息出没,怀疑是雪月海中的某只凶兽在等待时机,只能辛苦前辈坐镇了。”   “太古四大凶兽啊,杀起来倒是有意思……”吕卿咂嘴,“不过事先说好,我只答应等五年,今年已经是……嗯,最后一年了。再没有架打,我就直接去南海了。”   “啧,那家伙也不是个爽快的。”吕卿按头,想起总是难找的苍梧城城主。   大概在那家伙眼中,镇守南海之畔,比与自己打架还来得重要些。   “请前辈放心,我想不用等到五年结束,他们已经要按耐不住了。”   何必来在巨石边眺望,荒原的尽头是阴怒的云海在翻滚,接地的龙卷不知吸到了哪一处,天地总不会无端出异象的。   “无趣,帮我拿个枕头过来,困了。”吕卿说道。   何必来点头称是,只是离开前又看着巨石下,那两缕落下的黄沙仍隐隐维持着剑形。   以至柔之物化为至刚,这个男人的剑道究竟到了何种地步?等他真正递出那一剑时,又该是何等惊艳?   何必来不再去想,也不关心云梦泽的猎杀。他朝大周境内的方向走去,那里的军营连绵如铁海。   小剑仙都已经出手,敌人的死活便确实不用考虑了。   ……   大周腹地,云梦泽北岸。   轰然崩裂的高楼中,少年从乱木中倒飞而出,腰弓几乎对折。   他想要停住身形,但锋锐无匹的剑气又起自大地,接二连三送他扶摇直上,交缠的轨迹如同龙蛇相拮抗。   直到云层之下,小幽身前出现数层铁砂,终于截断了剑气。   小幽踩住浮空高悬,衣袍上便是褴褛,仿若短短的时间内有万千刀剑临身。   “血?”   他摸过嘴角,歪头看着手指上的殷红之物,眼瞳中带着迷惘,就像孩童初见陌生的事物。   他当然知道这是血,只是没想到会从自己身上流出。刚刚与落星门的真人鏖战,也只是破了衣角而已。   少年忽然伸出双掌,冷白色的小脸上第一次显得生气。   机械高速运转的声响中,少年双臂上的肌肤如滑块般移动,露出下面玄铁玉髓的机关,这才是他的躯体没有血色的原因。   双臂在身前合拢,繁复玄奥的机关在快速咬合,最终形成炮管般的巨物,正对着地面上的云梦楼废墟。   “天吼。”少年面无表情地说道。   风声停滞,潮声也消失,忽然天地间所有声音都没有了。   下一刻怒吼声席卷天地,仿若有千万道雷霆同时作响。分不清是音波还是气机,只见到天与地之间的距离被重重突破,甚至形成肉眼可见巨兽。   一切发生在瞬间,以云梦楼为中心,千丈之内全被碾为白地,所有存在都被湮灭。   天元之怒,便至于此。   唯独作为目标的废墟没有消失,上方正有一方巨大的阴阳鱼虚影在悠悠转着。   虚影倏然收缩,化作黑白二色的两枚棋子,落在了清樟真人手中,他和那道虚影并肩站在废墟中。   “小剑仙可无恙?”   望着棋子上的裂纹,清樟真人摇了摇头,又望向身旁的虚影。   那只是一道云游万里的剑意,便如同游魂般脆弱,所以他才不惜一切地去保护。   但这道幽魂有着足以傲视世间的剑。   “心疼什么,回头我让千剑湖陪你就是。”   吕卿打了个响指,潇洒地朝天上一指,言简意赅。   “弄他!”   高空中的小幽也反应过来了,根本没有丝毫失望。继第一次伤重呕血后,他的脸色第一次因战意而染红。   “万歌演。”   无数黑影自少年衣袖中飞出,漫天机关造器在空中自行操弄,咬合声如同暴雨,形形种种的机关在他身后排列如同矩阵。   于是这次真的有千万道雷霆落下。   每道雷霆都是一种术法,却真切地带着天地之威,小幽头顶的云海都被下垂,紫青色的雷弧沸腾。   “我有一盘棋,可与此歌和。”   清樟真人俯身按地,纵横十九道明线分割大地,无数道法虚影上升,抵挡那万千雷霆,将两人完好护住。   一个借天,一个借地。   天地都来助阵,这便是天元大修行者真正厮杀时的威势。何况单以道法论,落星门从不怯于世间任何一宗。   有白线骤然冲向天空,那是无限延伸的一剑,起于小剑仙伸出的指尖,终于小幽的身前,被一组机关造器的术法所抵挡。   一边进攻,一边防守。但对于小幽来说,即便是抵挡小剑仙的剑,也是用机关术法来对轰,以攻对攻。   即便这些造器转瞬便被剑气摧毁,但每息都有十几个机关造器生成,旧的碎片还没落下就融入新的机关中。后面每息甚至有上百个造器生成,那道贯穿天地的剑气都被压制,浩浩荡荡的机关洪流反而直朝大地反扑。   天地间已经看不到对攻双方的渺小身影,只见两道粗如天柱的光华在相互湮灭,流光中那道纤细的白线无比突兀,却又节节败退。   高空中传来少年的嘲笑声。   “呵,你在质疑我的剑?”吕卿笑出声来。   人间以来有万古,除却南海边的那个渔夫,没人有资格能问他的剑。   他彻底张开手掌,又一道凛然无匹的剑气直冲天际。   继一息一剑后,是一息两剑。   然后是一息百剑……一息千剑……   一息有万剑!   不再是一道白线飞纵,霎那间万千剑气朝天阙,九天之上的高云都被震得轰鸣!   轰鸣声中有一道轻微的撕裂声,显得无比清晰。   那是高空中的少年,胸膛被贯穿的声音,终于有剑气穿过了浩瀚的机关海,又穿过了他的身体,并继续奔向远方。   小幽低头去看,眼瞳中带着困惑和迷惘。   下一刻他便被凛冽的剑气带飞出去,冲破层层云障,消失在天边。顺着他飞去的轨迹,沿途的机关都在爆裂,无边的碎块倾泻。   吕卿的虚影撑起手眺望,既然有清樟真人护卫周全,他只需要放手而为便是。   大道之争玄之又玄,但返璞归真后也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一加一大于二。   虽然有失身份,但这种以多欺少的感觉,还真是……   “爽。”吕卿点点头,下了最后的结论。 第一百八十六章 空洞   汪洋般的云梦泽中,小舟正在颠簸的水面上飞速驶离。   船夫拼力划着船,要离北岸越远越好,甚至已经越过了先前出发时的莲池一带。   北岸的上方阴云成山,夕照被阻隔在远方,狂风从那里吹来,仿佛中原腹地一瞬间成了沧海边。   “阿爹,那是什么?”扎着双头髻的女孩指着北方的天空。   “不要回头看!”船夫难得严厉。   他只是个中年丧妻的平凡男人,带着女儿在云梦泽过活,此生仅剩的愿望就是让女儿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但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必定是有超凡入圣的人物在争斗,十年百年都不常见的事,怎么会忽然撞上了……   急促的破风声尖啸,黑影从天而落,砸在船板中心,碎裂的木板与水花四溢。   整个小舟几乎被砸翻,随着波浪摇晃好久才停下。   “阿爹,阿爹!”女孩大叫起来,指着掉在船上的少年。   “吵死了,别喊。”几乎形销骨立的少年睁开眼睛,遍体都是剑伤,胸口的小洞更是在一直洇血。   “阿爹,船里进水了……”   女孩的叫声戛然而止,小幽扼住了她的脖子。   “我说了,叫你别吵。”   小幽面无表情地歪头,望着破破烂烂的手臂,上面不断有碎屑剥落。   自己真的要死了。   船夫的鼻尖满是冷汗,一切来的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客人要怎样放过小女?”   “我们再次见面了。”小幽仍扼住女孩,僵硬地转动视线,“你该回答那个问题了,爱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真的很重要吗?”   “……我不知道。”船夫赤红着眼睛。   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女儿的生死,必须要慎重,可是他真的不知道。   “嗯,看得出你很爱你的女儿。”   小幽缓缓坐起身,他落下时砸穿了船板,水正从他身下溢出,整个小舟都在慢慢沉没。   “那你们的爱不会变吗?”小幽用露出玉髓的指尖,向上缓缓触摸女孩的脸,“她只是一介凡人,我可以短时间内就用机关术,赋予她全新的生命,就像我一样。”   女孩抽噎着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触碰她的手指太冰冷。   “我可以让她一点点变成另外的人,她的骨骼会变成冷玉,皮肉会被机关替代,只剩下原本的心脏。她甚至会成为一个怪物,用来抱你的双手都变成刀刃,连感情都不再拥有。”   小幽望着船夫,“那样你还会爱她吗?她还会爱你吗?”   看着因为恐惧而说不出话的父女俩,小幽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果然只是些凡人,这么简单的话都回答不上来。   他经历过的远胜这些百倍。   他是被一山卫幽泉鸣捡到的,作为一个体弱近死的废物,可那个名义上算是养父的男人,直到死去都没给他留下多少回忆,相比自己这个只能用来试验的废物,那些同样用剑的弟子与他相处得更久。   没错,他最初就像个只是试验隐山机关术的造物,后来展现了在机关术上的天赋,才有了自主权。   他也很喜欢机关术,或许是因为自身血肉太过苦弱,或许是因为每次将身体的一部分改造掉,那种空洞感就也能填上一些。   就这样他一点点将过去的自己斩掉,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怪物,会早晚承受不住而死去。   可他依旧成为了胜利者,那么无论爱或者旁人什么的,都不重要。他践踏了那些邪理,践行了自己的真理,然后将提线夺了过来,真正能够操纵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才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后来发现江云晚和自己很像,但如今看来,自己仍旧独一无二。   只是如果身边从未有过旁人,为何记忆中仍旧有怀抱的温暖?   记忆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是谁来着,就像是母亲一样,会把自己抱在怀中……   劲风忽然袭来,修长的船杆猛刺在他的胸前,正是那个致命伤的位置。可少年没什么反应,气机也已自行反应,那根船杆却节节断裂,刺出船杆的船夫也被震入水中。   ——即便这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两者间的差距也仍是太大。   “原来你不怕死啊。”小幽盯着水中呕血的男人,“那看来是真的爱她。”   女孩还被抓着脖子,但仍哭闹着向阿爹的方向挣扎。   水中的男人已经绝望,他的胸腔都显得塌陷。   女孩忽然被扔进了水中。   “那你们要比我厉害一点,有资格活着。”小幽站起身来,“你们走吧。”   小舟终于坚持不住,从中间断开。   小幽踩着一块船板,另一块船板则飘到船夫旁边,他抱紧落水的女儿,死死抓住船板。   波浪仍持续从远方卷来,带着那块船板和上面的人,一起飘向远方。在女孩的哭闹声和男人的不解中,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水天一色中。   只剩小幽还踩着船板在原处,风吹水打都不动,仿佛定风波一般。   对于人间剑仙来说,距离没有意义,何况对方是道云游而出的剑意。   没有人会来救他,所以他也懒得逃走。   小幽仰望着天空,鲜血从身上啪嗒啪嗒滴入水面,氤氲成绚烂的纹路。   即便知道自己就要被杀死了,他也没什么激荡神色。失败的人没有价值,就应该去死。   没有人会来救他,他也不会去挣扎逃走,任何机关术的大师都不会去做无用的事。   倒不如用最后一点时间,去回忆记忆中的那个怀抱,想想那究竟是谁,他以前从不注意这些。   风势骤狂,天上的云海都被斩作两半,分开它们的是一道凌厉剑痕。   虚幻的身影御空而立,吕卿俯视水面上的少年,衣袖随周身的剑意而动,缥缈如天人之姿。   但实际上他的身形比最初已经单薄了许多,毕竟他只是一道剑意。而刚刚北岸的那场对决,看起来写意又畅然,实际上惊险万分。   天元之争,已然是大道之争了,他这道剑意也消耗过半了。   所幸那场狂风骤雨的乱战中,伤痛都由清樟真人承担了,后者正在岸边休息,收尾便由他来了。   “嗯?”   吕卿忽然回身望北,目光越过已成白地的北岸,望向更北方。   先前便察觉到了,那里也正有一场恶战,只是并不值得他在意。   但就在刚刚的瞬间,某种熟悉的剑意正在升腾,以及某种陌生而庞然的气息。   “哎呀呀……这下可大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拳换一剑   云梦泽向北再向北,远离北岸的战场。   这里本是平地的原野,称为战场是因为原野上遍布手执刀兵的人潮,人潮中心则空出一个巨大的圆。   从外围到中心,刀剑的反光映成波浪。越是靠近中心的圆,武士们身上越是伤痕累累,血色满衣。   他们来自不同的帮派势力,此刻却带着同样的胆怯,全靠多年厮杀的一腔凶悍在支撑。   在那个空圆的中心,妖艳的女人提剑而立。她才是全场最浓的一抹红,满身绯色不知是红衣底色还是染血,但鲜血确实顺着她的手指滴落,耳畔的发丝都被鲜血凝住。   这是尊武士们从未见过的凶神,他们常在黑暗中行走,就像地下的猛鬼。可今日地壳被掀开,更凶恶的猛鬼直接杀了进来。   真气在江云晚体表烈烈燃烧,即便已经有了庐堰州的经历,这次的真气倒灌依旧让她难以承受。   但只要能够换取胜利,这些痛苦便不算什么,各个帮派的武士也确实在这里止步。   虽然只能展露地象境的修为,但靠着天元大境的掌控,再加上近乎无穷的真气,只要没有超凡的外力将平衡打破,她就能将所有人拖在这里。   但现在超凡的外力出现了。   她提剑并非警戒周围狼群般的武士,顺着视线延伸,人群的最深处,一个女人刚刚出现在了那里,野性的长发随风散乱。   女人什么都没做,便让江云晚冷汗如瀑。   其实她早就想到过,隐山四山卫小幽,这次在人间行走是另有目的。那么目标锁在她身上的,应该是另外的大人物。   自己将行踪放出后,那个大人物必定也会赶来,这里面的时间差就是解决小幽的关键。   只是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到了,甚至可能早就到位,一直亲自驱使着江南道的这些地下帮派。   那么隐山对自己的重视,仍旧远超想象。   “因果,很神奇吧。”女人在嘈杂中低声说着,却准确传到了江云晚耳中。   女人说完后却是停住,她朝云梦泽的方向远眺,又回看如临大敌的江云晚,终于做出了第一个动作。   她向后拉出拳势,于是狂风骤然在原野上大作,天空的云气都被牵引。   “见鬼!”   江云晚横剑在身前,眼瞳收缩如针。   ……   “哎呀呀,这下闹大了。”   云梦泽之上,吕卿面北而立,眼神含笑地在水面和北岸来回。只是泄漏出的剑意,便让水面上那块木板碎裂,重伤的少年几乎要被压入水中。   “是要让我选择么?”   但下一刻他便收敛起笑容,眼中真正的底色,是剑一般的冷峻。   “你敢!”   北岸的废墟中,受伤的清樟真人挣扎起身,望向更北方的战场,那里的天空晦暗无边。   ——那是个占据了整面天空的拳影!   拳影就像将射的箭,无论战场上的红衣女子,还是自己,都在那条死亡的轨迹上。   也包括战场上的那些武士。   拳影就像是个无底洞,风云都被吸引过去,那出拳时的威势可想而知。   衣袍上骤然被气机崩出口子,还没等清樟真人做出行动,拳影已经轰出。   “不好……”他望向拳影前的红衣女子。   但下一刻云层自南向北开始震动,经过他的头顶向北蔓延,引得他抬头望去。   如山的拳影前,剑光骤然横越天际,于原野上相撞在一处。遮天蔽日的阴影中,那道衣袖飘扬的身影简直烈烈燃烧一般,剑意已成白炽。   光与暗的交汇中,百里云层都被彻底碾碎,天地间一片白炙。   江云晚在白炙中睁开眼睛,周围尽是销肌噬骨的拳风,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条死亡的通道,她本来已经放弃。   可远胜罡气的拳风擦肩而过,怎样也无法伤她分毫——另有一层剑气护在她周围。   有修长的手从后面抓住肩膀,江云晚回头去看,俊逸如仙的男子正朝着她笑。   “几年不见,小姑娘已经这么厉害了啊。”   “吕卿……前辈。”   江云晚才意识到清樟真人提过的帮手,就是小剑仙吕卿。她恍然又回到许多年前,在黑水山的偶然相遇,似乎时光的力量无用,她依旧是初见剑道泰斗的那个女孩。   “既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就别让人救啊!”   吕卿忽然咂嘴,抓着江云晚狠狠向后扔去,然后潇洒地回身,朝江云晚比手势。   “教你的剑法还没学完,就活下去,给他们看看我教给你的剑!”   江云晚远远飞出,只看到那袭衣袍在拳风中消解。   那本来就是云游而来的一道剑意,脆弱得如同幽魂。他本来还有出最后一剑的机会,可以杀了那个四山卫小幽,也可以来救江云晚,只是没想到他选了后者。   只是最后一剑如此惊天动地。   ……   拳风一直奔到云梦泽中心,   簌簌而落的光影中,高空只剩一位长发散落的女人,白绸简单地裹着高挑身段。   她以一拳换了小剑仙一剑,在无法杀掉江云晚后,便顺着拳风横越大泽而来,仿若和小剑仙对冲交换了位置,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   女人落在水面,将那个柔弱的少年抱在怀中。   “稍等。”   再没有什么交流的话,女人似乎已经很熟练了,她抱着满身是血的少年,在水面驻足片刻后,再度折返向北岸。   滔天水浪在她身后掀起。   ……   江云晚站在北岸云梦楼的废墟中,旁边是道袍浴血的清樟真人。   刚刚小剑仙不仅护住了江云晚,也帮清樟真人省了不少事,然后把江云晚直接扔了过来。   向北眺望刚刚的战场,只见到原野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人影了,血色的大地仿佛是魔鬼在作画。   大部分人倒在那贯彻天地的一拳下,余下的部分也倒在剑气与拳风的倾轧中。   果然是隐山的一贯风格,失去了利用价值后,比弃之如敝履都不如,所有人都是血肉做的棋子。   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两人一同眺望云梦泽中,云气正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来,昏暗中天水一色。那其实是风卷楼残的气机,正朝北岸极速而来。   “是隐山三山卫,关蕾。”清樟真人说。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不死不休   仿佛有凶兽藏在浩瀚的云气后,但江云晚仍回望那片血色的原野,同样绯红的眼瞳中莫名氤氲着什么。   “是隐山三山卫,关蕾。”清樟真人朝向身旁的女子,“江峰卿?”   “没事。”江云晚攥紧手中的剑。   很久没有人,像那样教训她了。   感觉很不好。   感觉还不错。   但是留下这么大个摊子,吕卿前辈,真是重任啊……   “是隐山三山卫,关蕾。”清樟真人说。   “她比几年前现身淮右道时又强上许多,千尺杆头更进一步,这就是隐山的底蕴么?”   “是那个隐山之主的底蕴。”江云晚点头,“真人你受了很重的伤。”   “全盛时也没信心能胜。”清樟真人侧目,“你也受了伤,你的状态更不对。修行界不乏逆水倒行船的事,但少有江河日下至此的。况且我看江峰卿,无论道心道途,都不像行差踏错的样子。”   江云晚没有出声。   开战前还能用遮月步做气息遮掩,现在鏖战至此,即便有其他分身的真气江河倒灌,清樟真人也能看出她的修为有问题。   毕竟这是一具地象境的分身。   “这大概是江峰卿的修行之秘,我无意勘探。原定计划已经失败了,现在还有两条路。”清樟真人眺望汹涌起来的云梦泽,“在关蕾杀到之前,我可以护江峰卿离开,或者……”   江云晚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两人虽然都是天元大修行者,但现在一个重伤,一个修为有问题。而要面对的隐山前三的山卫,更遑论小幽是否还有战力。   现在这状况应该也不在隐山的计划中了,但关蕾第一时间没有向南离开,反而转北再度袭来。   那么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带来的危险也很明显了。   清樟真人摊开手掌,托着两枚开裂的黑白棋子,“如果难以启齿的话,黑子走,白子留。”   江云晚低眸片刻,将黑子抓在了手中。   这样么……清樟真人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认可地点了点头。   但说到底心中还是有些叹息,或许是因为曾经这女子带来的希望,或许是因为对方是陈未先生的弟子,便应该与众不同。   其实从没什么应该,都是妄念罢了。   “那么,请江峰卿先……”   江云晚直接将黑棋扔入了云梦泽,潮水将其瞬间吞没,“这从来都不在我的选项中。”   “……令人感佩。”清樟真人眉头跳动了下,“但是那个法器,其实修修还能用的。”   江云晚僵住,眉头也跳了下,“能活下来的话,擎天峰会赔偿的。”   那真得好好活下来了,小剑仙也说了千剑湖赔,这样就能赚到两套了……清樟真人想着。   “那清樟真人呢?”   “我刚好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云潮已经近在眼前了,两人都能判断出没多少时间了,狂风将鼓振他们的衣袍。   显然那位隐山山卫不禁没有选择逃跑,反而直接杀了过来。   这也正合他们的意。   “已经决定怎么做了,问题是怎么做?”江云晚说。   清樟真人甩动衣袖,不断有符剑从周围的废墟中浮起,那是先前江云晚围绕云梦楼插下的符剑,在战斗中已经毁去了不少。   “我曾与小剑仙商定,为预防不测,准备过一个道剑合一的大阵。”清樟真人说,“但这个大阵需要小剑仙,没想到他自己先不测了。”   “我懂阵法,也懂吕卿前辈的剑。”   一柄符剑暴射而来,落在江云晚手中,“该给他们看看我的剑了。”   清樟真人恍然,确实听说吕卿曾传剑于江云晚,那么这其实是整个人间都忽略的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众矢之的的女妖,便是吕卿那位仙佛般的人物,在世上的唯一传人!   “但是江峰卿如今的修为,恐怕甚至不足以开阵……”   江云晚按剑在脚下,蓬勃的剑意朝四周绽开,令清樟真人一惊。   剑道便如人身一般,也有精气神之分。此刻江云晚所表现的剑意,虽然精弱气馁,唯独那股神意却攀至巅峰。   那种展露的凌然噬魂销骨,是不至尽头不休止的决绝。   “那可以试一试了。”   清樟真人荡开袖袍,金液从中倾到脚下。他脚下的棋盘线路本已残破,此刻骤然亮起,无数气机重新黏合。   且线路不再拘泥于十九道,在大地上纵横成一个个方格,不断蔓延到远方,甚至覆盖烟气中的水面。   江云晚也探出手,符剑一柄柄落在她手中,又被一柄柄弹出去。   眼花缭乱的剑影中,江云晚没有去看,也没有询问清樟真人,符剑便精准落在一个个不可视的阵眼中。   再没有什么交流,以两人为中心,磅礴的阵势不断铺开,清樟真人都赞叹对方的默契与熟练。   只有江云晚自己知道,能这样除了是对阵道的理解,也因为她曾有个落星门的朋友,很多次一起并肩而战。   “江峰卿,真是个酷烈的人啊。”清樟真人忽然道。   “抱歉,拖累真人了。”江云晚手中动作不停。   “不,我是说江峰卿对自己真是酷烈啊。”清樟真人感叹。   江云晚怔了下,但手中动作未停。   以她为中心,符剑如蝴蝶般纷飞,相继落下。   最后一柄符剑来到她手中时,岸边的烟气骤然散开,露出了后面的景象。   扬起的巨浪缓缓落下,远方的天云被太快的速度带来,缓缓下垂与烟气相接。   实际上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天与水之间,那名身段高挑的女人悬于空中,怀中横抱着虚弱的少年,白绸的末端随风飘荡。   看不出那个少年是否还能战,但显然还活着,而关蕾的目光也落在江云晚身上。   根本不需要对话,只是看那女人的眼神,便明白大家都抱着同样的心思。   这两位隐山柱石是为猎杀江云晚而来,江云晚与清樟真人则是为了猎杀四山卫小幽而来,而现在情况已经超脱了双方的控制。   但没有人准备放弃,目标仍旧继续。   不死不休。 第一百八十九章 终入画来(上)   烟气如丝绸般落下,同样裹着丝绸的女人高高在上,俯视着苍凉的战场。   关蕾未发一言,凝沉的气机已将周围封锁。几年前的不周山动乱中,已经证明她的体魄甚至在不周山陆任峡之上,恐怕只有闭关多年的扛鼎峰峰主才能匹敌。   “同时出动两位峰卿,这不像隐山的风格。”就在周围都隐隐有禁锢之感时,清樟真人恰到好处地出声,打断了这一进程。   “落星门,清樟。”关蕾俯视着枯槁的男人,“这也不是你们所谓名门大宗的风格。”   “吃一堑长一智。”清樟真人说,“你们是进攻,我们是防守,两军对垒是我们不利,太大的人间会让我们破绽百出。”   江云晚低垂眼眸,地面上的棋线正在做最后的交融,且悄悄往身后的方向延伸,她明白清樟真人为何忽然多话。   既是宣战,也是拖延。   “所以你们现在决定稳住人间的平衡,然后将战争维持在最小的范围?”关蕾转望向岸边的枯瘦男人,“可是你们杀不完,隐山灭了还有北烈国,神明还有其他后手,你们怎么办?”   “那就一个一个杀。”清樟真人笑了,很难想象这位落星门最低调无名的真人,竟有此等凌厉。   “好,来杀。”   没有任何预兆,关蕾双手抱着小幽,背后却忽然有八条金色的虚幻手臂伸出,每条都胜过佛寺中的金刚造像。   也没有任何交流,江云晚已经踏前一步。因为最后一柄符剑还握在她手中,大阵还差最后一点,那么总要有人来争取时间。   可清樟真人忽然止住了她,将那枚满是裂纹的白棋悄悄递了过来,“我刚刚已经将它改成了阵枢。”   听到了传音,江云晚诧异地望向对方。   “这座阵以剑为主,也只能相信峰卿了。”枯槁的男人目不斜视,“但大约还有五息时间,需要江峰卿自己来顶了。”   江云晚沉默片刻,骤然转身疾奔,驰往这片废墟的尽头,最后一个阵眼就在那里,他们两人都知道拖延时间的代价是什么。   “一把年纪了,还要陪小年轻发疯。”清樟真人仰起头来,轻声笑着。   就在江云晚踏出三步,轰鸣声在背后响起,那是两位天元修士隔空交锋。   余光中赤金的拳影狂暴落下,仿佛太阳在身后燃烧。另有黑白二色升腾,仿佛莲花绽放。   也不知清樟真人是如何应对这狂暴进攻的,他的伤本已不轻,却连闷哼声都没发出。   还有些许拳影落在江云晚周围,使她不得不辗转而行。但整座废墟并不大,转眼江云晚便到了废墟尽头。   就在她踩住最后一个阵眼时,清樟真人倒飞过来,砸入废墟中带起漫天尘烟,再没有丝毫动静。   刚好过了十息时间,江云晚低头去看阵眼,周围的线路正在缓缓绞缠,也确如清樟真人所料,还需要五息时间才能完成大阵。   不知道清樟真人是否还活着,倒不如说她现在更该担心自己。   “你算是吕卿的传人?”   江云晚抬头去看,正对上关蕾古井无波的眼神,后者挑起眉头。   “那你能做到和他一样吗?”   江云晚明白对方的意思,心中陡然一滞,左手倒提花魁剑,右手握着最后一柄符剑,那颗满是裂纹的白棋悬在身前。   下一刻关蕾身后金光闪耀,上百条手臂虚影层层伸出,狂暴地朝地面落下。   几乎是同时地面上棋盘的纹路闪耀,汇聚在江云晚周身。不再只是来自分身的气机倒灌,此刻整座大阵都在支撑着她,这才是清樟真人的托付。   随即无数剑气奔流向上,与拳影冲撞在一起,漪涟覆盖方圆百丈。   急风骤雨般的声响中,仿若是两条长河在冲撞。如果清樟真人还在旁观,便能看出这与先前吕卿和小幽的交锋极为相似。小幽输掉的一场,看来现在关蕾要找回来。   女人静悬在空中,双手并不见动作。   而江云晚双手带出无数剑光残影,且动作越来越快,死死顶住狂瀑般的拳影。   但她的呼吸也愈发粗重,踩着的地面也不断下沉。   直到某个超越极限的时刻,剑光与拳影在空中同时轰鸣消散。   江云晚跪倒在地,大口鲜血吐出,靠着长剑支撑身体。   她输了,输得理所当然,关蕾从始至终没有动过。   急风骤雨般的声响消失,但是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滴答声。   鲜红色顺着关蕾的胸前流淌,血珠高高落入水面。这在他人身上只是个针刺的伤口,可对于关蕾这样体魄霸道的大修行者来说,就像是瓷像的表面被敲开口子,裂纹在看不见的深处蔓延。   关蕾低头皱眉。   这并非江云晚超越了她,根源在于吕卿的那一剑。   一拳换一剑,可小剑仙的最后一剑又岂是容易承受的?   一脉相承的两种剑意共振,便是花前月下暂相逢,是双剑蛟龙照芙蓉。   江云晚含着血笑起来。她输了,但也赢了。   五息已经过了。   江云晚重重按下最后一柄符剑,落在棋盘上的最后一个阵眼!   光华骤然从大地上绽放,向着远方层层递进。直到这张棋盘的尽头,高逾山岳的光障从四面升起,一直延伸到云层中,想来是飞鸟都无法逾越的高度。   关蕾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江云晚扶剑的手上。   就在她的注视中,另有光华围绕着云梦楼的废墟升起,在差不多的高度封顶。   仿佛是两个大小两个笼子嵌套,大笼子将方圆数里都封禁在其中,小笼子则护住江云晚与清樟真人,空中的关蕾则被困在两个笼子中间,仿若插翅难飞的雀鸟。   从江云晚扔出那颗黑色棋子开始,她和清樟真人便都默契地达成共识。   ——己方早就千疮百孔,即便两人合力,也不是关蕾的对手。对方是气势正隆的天元大修行者,至少不会比小幽差。   但还是要打,打到对方走不了便是。   这里是云梦泽北岸,与天南第一大宗的南朱宗隔着浩瀚大泽相望。但大泽终究不是沧海,数位天元大修行者在这里换命搏杀,在漫漫岁月中都极为少见。   气机在山水间暴走,天象都已被改变,云梦泽那边的人一定已经察觉了,想必再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朱雀鸣飞,烈焰漫天了。   纵使这样会暴露出许多,纵使南朱宗内外持着争论,至少明面上三大宗都视隐山为死敌,绝不会放任关蕾离去。   关蕾也应该心知肚明,那么一切都很简单了。   关蕾要在南朱宗的人来之前得手,而江云晚要坚持到那一刻。   如果她没有死的话。 第一百九十章 终入画来   云梦泽以南,南朱宗,高远深邃的建筑群。   宗门深处的一个房间中,朱洛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着一盆兰花。兰花是花舞悄悄送给她的,花舞总知道怎样能抚平她的心气。   实际上每片花瓣都是一种秘铁,让她能尽情地比较研究,小时候她就喜欢这些。她不仅用得一手好刀,也锻得一手好刀,还在思量找时间重锻自己的刀。   但今日不知为何,即便赏花观铁多时,心中仍是不宁。   女孩干脆取下几片铁叶,随意掷在桌面,南朱宗的嫡系自然也懂些卦卜之术。   窗外忽然被火色照亮,南朱宗一带春日本来就多云气,此刻云气都被染红。   朱洛抬头去看,几只虚幻的火色大鸟掠过,直往北方而去。   女孩不由一惊,那里面甚至有位南朱宗的天元修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但几只大鸟飞出不远,似乎遇到了什么事,在天顶拮抗相持而行,不再是往日如风的迅疾。   再没心思听窗外传来的怒喝,朱洛低头去看桌面上的铁叶,扶着桌边的手忽然一颤。   卦象显示有朋自远方来。   卦象让她心中一窒。   ……   云梦泽的北岸之畔,四方的光幕隔绝出一方天地,棋盘的禁域中还有另一方小天地,将那片废墟保护在其中。   关蕾高悬于空中,注视着那片废墟,衣袍绯红的女子正跪在里面喘息。   已经不知道隔空换过了多少招,以拳换剑,以血换血。   她也已经察觉到对方的修为有问题,但有整座大阵在为其支撑,还有废墟外的光幕保护,让其可以只攻不守,才能撑到现在。   还有她胸前的那道细口,依旧在汩汩流着血。小剑仙最后一剑残留的剑气,生根发芽般缠在伤口中,且持续与江云晚的剑气共振。   这才是江云晚能够隔着偌大境界,不断能伤到她的真正原因。吕卿的舍身一剑,果然帮到了自己的传人,难道早有预料?   但关蕾并不在意这些,废墟外的光幕与棺材无异,虽然能扛住她的拳力足以称奇,但也已经摇摇欲坠。   而最外面的封禁更是不堪,等解决了江云晚后,只需要些时间便能离开。   但她仍旧蹙起眉头,眺望南天的尽头。以她的目力已能看到隐隐的火色,但距离赶来还有不少时间。   那么这种不安来自何处?   关蕾又看了看怀中昏迷的少年,最后顺着望向地面,声音平静,“到最后了。”   嶙峋参差的废墟中,江云晚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   这就是一场豪赌,只是自己赌输了,要等的人还没到。   江云晚艰难起身,周围的光壁满是裂痕,显然撑不过下一轮,她如今的身躯也无法直面关蕾。   “到最后了么?”   天空明光大盛,关蕾的身后层层虚影绽放,数千条手臂占据了半边天空,让人想起佛寺中的造像。   穷诸法之变,这便是天元境的大神通了。   根本没有丝毫停滞,数千只拳影齐齐轰下,每只都带着风雷之势,如同决堤的江河,在废墟外的光幕上如同擂鼓。   还没有到最后。   “来吧。”   江云晚举起花魁剑,另一只手握住了身前悬浮的白色棋子,将其直接握碎。   忽然地面上的光华如同井喷,汇聚在江云晚周围,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身。   挥剑,横斩。   剑气的风暴奔涌向上,不似吕卿的万千剑气朝天阙,但自有一番霸道决绝。   下一刻只见到废墟外的光幕彻底被拳影轰碎,还未与剑气风暴相撞,气机竟然便滚滚压下来,碾在那袭红衣身上。   花魁剑脱手坠地,带走了江云晚所有的力量,女子向后飞出。   但已经不重要了,剑已斩出,所有的胜负都在这最后一剑了。   女子在漫天拳影中坠落,死亡的阴影就在前方,可她此刻期待的,竟然是自己的胜败。   不,这不是最期待的……   江云晚在空中仰头,并没有见到火色满天。   终究没有等到,也是,本就不该对南朱宗那些人抱有期待。   可为何内心深处还是会不甘心呢?   因为到了最后,终究只有自己一个人,独身去面对世间最大的恐惧?   自己等的究竟是南朱宗的援护,还是其他人?   其实并非不甘心,只是觉得冷,一切都像风一样。   真是寂寞啊。   最后的瞬间,江云晚只见到东方的天空骤然翻滚,层层片片的分列开。   那是什么……   云?   这一刻大阵被催发到了极致,棋盘禁域中一切都快要被扭曲,色彩无比的鲜明,宛若一幅饱满欲滴的画。   拳影就要与气机相撞,飞出的江云晚就要跌入废墟,关蕾冷漠地俯视着废墟上的光幕被打破,怀中的少年寂静。   所有气机混杂在一处,整个世界像一幅色彩浓郁的画,生机就要从画中剥离。   但寂静无声的一瞬,小幽忽然在画中醒来,就像某个做了癔梦的午后。他抬眼望向东方的天空,那里云海做着无趣的翻腾,可他知道那是风雷起于青萍之末。   有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这股气息将重伤的他唤醒。那是他近来一直在追猎的气息,所以才能比其他人都提前感知到。   但真正到了要相见时,他才发现那气息渊古煌煌,令人恐惧。   这便是那个什么公好龙的故事吗?   原来真的存在啊。   啊,这下都要死了么?   小幽仰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关蕾那张细腻的脸,抱着自己也带着种例行公事的漠然。   原来是你来了云梦泽。   原来是你……   小幽终于想起,确实有这么个女人,曾经拥抱过他。或许是因为这女人和幽泉鸣熟识,或许只是因为可怜自己,就像看到了路边的一只狗。   在许多个已经忘却的黑夜中,自己筋疲力尽地躺在试验场,是她将自己一路抱回住所。   啊,是这样啊。   或许自己是将其当做了母亲,或许也不过是对一个女人的依恋。   可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她还得打破最外面的这层禁域,但是已经没时间了。   无数玄铁与冷玉从大地上飞起,间杂着诸多秘铁。那都是先前小幽与吕卿一战时,被剑气搅碎的机关造器。   在这幅一切都缓慢下来的彩墨画中,唯独小幽的动作在变快。他的肌肤泛起绯色的红,那是体内的机关核心在不顾一切地暴动。   可他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按在关蕾的身上。   “呵,就这样吧。”   借助这小小的推力,少年脱离了女人的怀中,身躯在空中缓缓裂解,与上千的散碎机关重组,化作身长百丈的玄铁巨兽。   不知是太古里的何等异种,虬曲的身躯美丽而狰狞。时间对于它的速度来说近乎停滞,它的利爪碰碎了凝固的拳影边缘。   巨兽轻易撕开了棋盘领域,脱离了色彩浓郁的画,直扑向天地迎战,光幕在它身后破碎。   天地间另有一种存在也突破了时间的桎梏。   墨池般的云层在东方翻滚开翻滚开,巨大的利爪探出来,覆盖的青鳞如同甲胄。   风从虎,云从龙,如此的天地异象只有一个原因。   那真的是条矫矢的青龙,它跨过天穹浩瀚,带着太古蛮荒而来。   这种被刻画于世间各处,可自从太古后再无人得见的生灵,于今日重新降临。   两只代表今时与往日的巨兽在天空相遇,然后撕裂。   暴雨般的碎块落下,玄铁巨兽被直接撕裂,青龙贯穿其身躯而出。   那是何等伟大的身姿,仿若是生发万物的神祇,又是降下劫数的天惩。   但青龙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巨兽从画中扑出,青龙则狂暴地扑入画中,带着天罚般的怒意。   但玄铁巨兽破而不僵,残躯仍旧调转过头,尾随着青龙咬来。   一切都发生在转息间,当棋盘禁域中的色彩再度流转时,关蕾带着漫天拳影轰出,青龙直接扑下。   青龙,拳影,铁雨,剑气的风暴……所有的一切在此刻撞击在一处。   色彩凝滞了一瞬,随机彻底爆开,带着炸天的轰鸣声,淹没了天水间的一切。 第一百九十一章 落日行舟   当江云晚睁开眼睛时,她躺在嶙峋的废墟中,这里仿佛被碾了一遍又一遍,是大地上的破败伤口,而天空是阴霾的灰。   视野都被一片青色占据,就在她的眼前,瑰丽而威仪的巨兽静静俯视着她。   青龙?!   江云晚坐起身来,但哪里有什么青龙,不远处站着位青衣女子。是她正在收拢的气机弥散在空中,被看成了青龙之相。   废墟一角忽然轰裂,清樟真人从中掠出,带着玄奥的术法锁向青衣女子。   “等等,真人!是友非敌!”江云晚挣扎着起身。   清樟真人在青衣女子身前三尺停下,对方竟岿然不动,眼眸平静如春湖。   “我留不住他们,那个女人受伤不轻,抱着什么东西跑了。”青衣女子开口,“不过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隐山四山卫了。”   清樟真人蹙起眉头,所谓没留住对手,自然是胜了对手才有资格说。这女子一人之力,便大胜了隐山两名山卫么?   “如果想要追击,现在是个好时候,但恕我不能随从了。”青衣女子继续淡淡道。   清樟真人回头看看江云晚,视线又在两名女子间来回,苍白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他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本来凶多吉少的,但早年时他曾在拜访正歌山时观莲有悟,靠着莲子堕泥藏生的造化才缓了过来,也因此他没看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但刚刚醒来等待时机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这青衣女子把江云晚从废墟中抱了出来。   他也清楚地看到,在判断江云晚生死的时候,青衣女子的神情。   那是何等的恐慌。   悠悠叹了口气,清樟真人望向江云晚。   “你好了。”他又顿了顿,“但你还没完全好。”   “所以万事小心。”   说完清樟真人拔地而起,循着天地间残留的气机追击而去,消失在渺渺层云中。   江云晚良久才收回视线,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也不适合追击,而低下头时便与那位青衣女子对上了目光。   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们在废墟中对视,青色与红色的衣袂鼓荡。   青衣女子忽然笑了。   “是友非敌?”   ……   厚重的云层缓缓荡出缝隙,夕阳最后的余光落下,照在水边的红衣女子身上。   这天翻地覆的一战,时间上不过是从初暮到黄昏燃尽,但北岸上的积血比夕阳还要浓重。   江云晚坐在岸边,双脚浸在清凉的水中,血污都被流水带走,氤氲成水中的红雾。   黑猫没精神地躺在怀中,她正精细地给黑猫喂药。黑猫在庐堰州受了重伤,围猎小幽的时候它被藏在了附近。   药液的苦涩连小小黑都受不了,但看在这久违的美好位置上,它勉为其难地一口口喝着。何况现在这吊诡的气氛,它要是敢抱怨恐怕得多喝几个月的药了。   “你不是走了吗?”江云晚忽然开口,但看也不看站在不远处的青衣女子。   “本来已经走了很远,但是又回来了,果然见到你在寻死。”唐湖临水而立。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隐隐不善,可看到江云晚静静坐在岸边,末了还是绷不住,缓缓走到江云晚身旁。   “刚刚打了好久,我累了。”   江云晚让开位置,两人并肩坐在云梦大泽边,脚踩在清凉的浅水中。江云晚本以为自己会满身警戒,但意外地她没什么反应,沉默依旧在弥散。   “多谢。”江云晚开口。   “你也算完成了我们的约定,带我来到了云梦泽,所以你不欠我什么。”唐湖眺望着眼前烟气浩渺的云梦泽。   “这样啊。”   江云晚点头,她现在不怎么想说话,大战后连坐着都有气无力。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袋子,可倾倒出的只有些许糖渣,里面的甜果早就被吃完了,让她不禁低骂一声。   唐湖怔了下,看着袋子笑了……还是这么喜欢吃甜食。   “你笑什么?”江云晚瞪眼,“你不是说要来云梦泽找人吗,找到了吗?”   “本来以为找不到了,还担心找到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唐湖盯着那个袋子,眼底柔和,“但后来才想明白,她其实一直在,是我缺席了太久。”   离开庐堰州后,她曾一路向东直去钱塘,也曾回转向西徘徊。或许是在崖间观月破云时,或许是在水畔照影自顾时,她已经想明白了。   变得不仅是对方,还有自己,这便是时间的造化。   可双方依旧相遇的,这便是时间之上的造化。   “那就好,恭喜。”江云晚低着头说道。   她们两人都低着头对话,望着水面上的倒影,衣角也垂在水中。   “是你让我找到了她,这是另外的答谢。”   唐湖忽然将黑猫抱过来,将一份书卷放在江云晚怀中,小小黑瑟瑟发抖起来。   “这是什么?”   “先前说过的阵法要义,你已经明白了在阵道中一切都是外物,学起来应该不难。”唐湖说着……何况你已经会了遮月步。   “是啊,一切都是外物。”江云晚掂量下书卷,并没有客气,“多谢。”   岸边再次恢复宁静,两人的倒影随水波起伏。   “你究竟是谁?”江云晚忽然扭过头,终于直视对方的眼睛。   仿佛是正心诚意的一剑,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答案。   这位名叫江心的女子,认识的应该是位名叫唐影的异族女子,而不该对自己此刻的本体如此熟识。   没错,这已经不是镜花水月的效果,而是真正的本体。   先前拳影与剑气冲击的最后一刹,她终于彻底掌握了分身,并强行换回本体,靠着自身的体魄才撑过了那一劫。   清樟真人先前说她好了,便是察觉到了她的境界变动。说她没完全好,则是她也受了不轻的伤。   但也因此她才确定,对方一定早就知道自己,这个真正的自己。   但江云晚愣住了。   忽然唐湖的身躯中不断飘出青色的光芒,就像装着萤火虫的袋子被戳破,随风朝天飘去。   “我可没有给这个问题留时间啊。”唐湖笑着抚摸江云晚的头。   “你……”江云晚说不出话来,她能感觉到那只手正在不断变轻,可她不敢触摸。   “没事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常人了。这不是死亡,只是又一场离别,我要回去取些东西。”唐湖说。   这幅以山川草木之精铸造的躯体本就是临时的,在庐堰州受到了重创,今日的血战后已经是极限了。   “一定要走?”江云晚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话。   唐湖却是望向了幽明的天空,最后的白昼在裂缝中挣扎。   “是啊。”   她不是个合格的宗主,百转千回后,最终来到了云梦泽畔,那么便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不管是天人感应还是道心预兆,她都能感觉到,大厦倾颓就在不远了。可是眼前天地和眼前人,她都想要留住。   所以她必须要回到那座深山。   青色的萤光在岸边飘摇,唐湖的身形愈发模糊,像是马上要被风吹散。   “抱歉,我最近有些奇怪,让你也不好受了。”唐湖低下眼眸。   天地间真的有风潮袭来,那样温顺的风却让唐湖的躯体彻底消散,直剩下一缕青色的精魄。   “对了,大概再过不久,会有人找你哦。”   “什么?”江云晚想要抓住对方,可精魄被春风带着扶摇直上,在天际处最后一次回头。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等我回来。”   只剩下缥缈的声音回荡,那道青色的精魄彻底消失在东方的天空,不知去向何处。   “我很辛苦吗?”良久后江云晚在浅水中站起,“在说什么鬼话?”   她静静眺望云海翻滚的东方。   是啊,早就知道这女子不是人身,还藏着诸多秘密,至少真名不叫江心。这样看来确实性命无忧,又是萍水相逢……   可为什么自己哭了?   江云晚抚摸脸上,不知何时有行泪水流下,悄然不受控制,仿佛这真的是场离别。   是对方触摸自己的时候,还是无法抓住对方的时候?   “见鬼!”   江云晚忽然想到什么,她探出舌头,简单地用真气激发,舌头上果然有旖旎的纹路显形!   那是俱利伽罗身上的奴隶契约,不知那个江心是用何法门激活的,竟然还能烙印在自己的真身上。   这样自己岂不成了她的奴隶?   所以刚刚情绪才不受控地波动?   但沉默片刻后江云晚只是悠悠叹了口气,她早就尝试过,除非对方出手这契约便无法解除。   不过在那女人回来前,自己应该是安全……   “喵。”   江云晚转过身来,只见到小小黑蹲在岸边,口中咬着一只长长的纸包。   江云晚好奇地接过拆开,只见里面是一根棠红的糖葫芦。只是不知为何,外面的纸袋光洁,连面的糖葫芦却像是被摔过,糖色也有些干枯。   “你从废墟中找出来的吗?”江云晚笑着搓了搓小小黑的头,“难得你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小小黑又瞄了两声,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没说这根糖葫芦刚刚是忽然到它眼前的。   “好久没吃了啊……”   江云晚望着逐渐消散的余晖,轻轻咬了口糖葫芦后,很久再没有说话。   ……   晦暗不明的天空。   随意从废墟中招来一块大木板,丢在云梦泽的水面上,江云晚抱着黑猫踩了上去。   她向北方眺望,就在刚刚她收到了一只北边来的纸鸟,落款人是清樟真人,后者仍在衔尾追杀,但言明这会是个很长的过程,已经禀明宗门了。   那么这便不是自己再能插手的,后续该修行界收尾了,但至少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大半。   女子又向东方眺望,那是青衣女子的精魄离去的方向。   不知为何,刚刚自己竟有种在妖国的深山中,面对青龙骸骨的感觉……不管如何,那女人确实藏着诸多秘密,下次见时再问吧。   该死,为什么自己身上还留着对方的印记,竟然没什么厌恶和戒备?因为契约效用的缘故?   不,兰江初见时便有这种感觉了。   萍水相逢的缘分么?   但萍水相逢的旅途总要有终点。   终点就是新的起始,剩下的等将来再说吧。   江云晚笑了笑,随意弹指便让木板飘动起来。   天边已经要泛起火红色了,此刻再对上那些朱雀传人,便显得麻烦了。   在南朱宗的人赶到前,木板已经滑进烟气深处。   红衣女子一边抱着猫,一边吃着糖葫芦,就这样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朝着大泽对岸而去。   第一缕月光落在夜雾上,只听到水声依依。 第一百九十二章 燃春 群 4 8 8 ⑦ 4 9 ⑦ 9 9   西北边塞,天高云阔,苍莽之色延伸到无尽远方。   大石上盘坐着年轻男子,大袖被风吹动,仿若是巨幅画作中的一点留白。   但男子忽然呕起血来,画面变得淋漓。   “我没事。”吕卿向后懒洋洋伸手,拦住了何必来,“那道剑气碎了嘛,它毕竟牵连着我的心神。不过挺值得,我有个不错的传人。”   说着吕卿又举起酒盏,一边吐血一边饮酒,画面颇为诗情画意。   何必来在后面看得沉默,也不知道他这样潇洒,到底是在喝酒还是喝自己的血。   “从清樟真人的传书来看,隐山四山卫小幽大抵是废了,接下来会继续追杀三山卫关蕾,让其无法回到隐山……”   “没用的。”吕卿擦嘴。   “这次行动避开了整个修行界,知道的不超过十人,应该不会走漏。”何必来皱眉。   “那个关蕾距离九境只有一步之遥,这样的大修行者往往应天数生灭,何况还背靠隐山气运,难道你们还想要一箭双雕吗?”吕卿望天,“不过隐山的气运也非得天独钟啊。”   “这么说众生有出路了?”何必来问。   “众生是否有出路,从来不在隐山身上啊。”   吕卿抬眼,天空仿佛是用皑皑霜雪铺成,快要被重量压塌。这里是春风也难以吹拂之地,但人间的春天其实快要过去了。   真想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啊。   “会弹剑吗?”吕卿忽然说。   何必来沉默片刻,抽出佩剑弹指叩击,声音清越激昂,听得吕卿很是满意。   他是世间用剑的宗师,过去也常常击剑而歌,但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真正的剑了。   如今他自身便是人间最锋利的一把剑,寻常剑握在手中便裂开了。再碰剑要么是最后一剑,要么便是斩破这片天空的时候了。   忽然吕卿就着击剑声,朝旷野放声而歌。那是他访古时寻到的一首残词,至今查不到来历,却很是喜欢,写的也正是他想做的。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荒野上的唱声浩浩荡荡,直抵厚重的云层。   ……   从孟春到季春,时光荏苒,落花无声。   此刻的云层稀薄,中间透出阔圆的大洞,冷淡的光照入人间的某地。   光束中是片广阔的冰池,明明还是季春之末,厚重的冰面向上散发丝丝凉气。   关蕾在冰池中央抱着什么东西,她看起来瘦了些许,苍白的脸色一如冰面。但比起来她怀中的更加枯弱,简直是具人形的骸骨。   女人面无表情,哼唱着无名的童谣,像是在哄着怀中的少年入睡,可少年已经没有能够回转的希望了。   所以才要靠这方数千年的冰池,凝住怀中人的生气。   童谣声忽然停下,没有丝毫脚步声,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前方。   他戴着浮夸的高帽,半边紧身的黑衣都显得枯皱,但那张乳白色的面具已经看不到裂痕了。   “确认了吗?”流浪者说。   “小幽最后确认过了,是青龙的气息无疑,人间已经有新的青龙降生了。”关蕾抬头。   “真是……真是阴魂不散啊。”流浪者默然良久后,仰头望天笑着,“已经一万年了,你们还是回来了。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们只会一次次失败。”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流浪者低下头,“我们该看看结局了。”   “您已经不抱耐心了吗?”关蕾问。   “该推开那扇门了,我已经等不及了。”   关蕾点头,又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   “真是可怜啊,他的根骨本就不足以踏足天元,是靠着机关外道逆天而行,今日的劫数早有注定。”流浪者俯身去看,“帮他结束吧。”   关蕾没有说话,仍只是低着头。   流浪者也不说话了,乳白色的面具如同冰面一样寒冷。   他忽然伸出手,却是揉了揉关蕾的头发,语气放缓下来,“谁也救不了他,这样是帮他解脱,也是让他发挥最后的作用,对吗?”   关蕾仰起脸,显露出从未有过的神色,那是一抹病态的红,沉醉地望着流浪者。   流浪者转身离去,在光滑的冰面上无比平稳,燕尾般的衣背轻动。   “我曾听过一首东方的诗,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古往今来谁能不死?”流浪者朝天伸出手指,“可是追随神明的信徒,必能在神明的怀抱中永生,永生!”   只是一次呼吸间,流浪者已经离开了冰池,他消失在外面的幢幢黑影中,仿佛归入地狱的使者。   关蕾无言良久,她最后一次抚摸怀中少年的脸庞,随即迅雷般出手,刺入那具“骨骸”的胸膛。   身下千年的冰面荡开层层裂纹,女人抬起手,握着一块心脏般的红色事物,又如纯净的晶体。   她怀中的少年终于再没有一丝声响。   关蕾抬头仰望,天空像是被刺了许多刀的缎布,日光从许多破洞中落下来,人间处处都光明。   那么破洞后的国度,又该是怎样美好,不会再有人间的污浊了吧?   缱绻的童谣声再度盘旋在冰面上,仿佛一首摇篮曲,在白色无垢的世界中穿行。   在这个春日快要过去的时节,女人轻声哼唱,少年在她的怀中安眠。   ……   春日快要过去了,云梦泽一带仍旧云遮雾绕。   大泽南岸的更南方,恢宏的建筑群绵延不休,古老得仿若群山。   一片开阔的广场上,红纱裹身的少女仰头,微卷的长发与日光同色。不知她是在仰望眼前的朱雀巨像,还是日光穿云的天空。   或许是夏天就要到了,或许因为这里是朱雀之血的汇聚之地,少女的肌肤感到热意,让她有些烦躁。   朱洛的近况竟然在南朱宗里都不好打听,那要到哪里去找?   广场人来人往,终于有位弟子忍不住了,来到旁边询问,“这位师妹看起来眼生,是新近入门的吗?”   少女扭过头来,脸上却是甜甜的笑。   “师兄好,我的名字是俱利伽罗,确实是最近才入南朱宗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重装   云梦泽之南,飞烟流转的广袤疆域,不时展露出刀锋般的檐角,仿佛有巫鬼居住其中。   “俱利伽罗?”   低沉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激起几片红叶在地面盘旋。   魁梧的身躯半蹲在广阔的中庭,几乎与周边的红叶高树相齐平,仿佛一尊血肉雕成的巨像。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这里禁止通行!”   青葱的少女比起“巨像”显得渺小,更遑论是在空旷的庭院中了。红叶顺着她的腰畔落下,似乎无法停在润滑的肌肤上。   “铁翰尊卫,对吗?我是新近入门的弟子,所以您没听过。”少女仰头笑着。   铁翰尊卫却爆发出更夸张的大笑声,那分明是个体型异常的男人,可声音带着野兽般的血腥。八条粗如手臂的锁链从他的脖颈处延伸,固定在远处的八个方位,随着大小晃荡出粗粝声响。   巨大的手掌拍在少女身旁,阵风掀起她琥珀色的卷发。   “我不关心你是不是南朱宗弟子。这后面连多少朱家人都不能进去,你不在名单里。”铁翰尊卫戳戳身后的方向,冷笑道:“我看守这里,却不是南朱宗的人。再惹老子烦心,杀了你也无妨!”   琥珀色的发丝在眼前飘扬,令他杀心暴涨。他讨厌这种阳光一般的事物,便如讨厌朱雀的烈火。   俱利伽罗端详着身前的巨汉,也不知此人是混有妖族血脉,还是远古某支异族的后裔。可血气充沛到如此地步的修士,也能被用来镇守家邸,云梦泽以南也确实只有南朱宗能做到。   但少女处变不惊,仍好整以暇地踮脚歪头,眺望巨汉身后的方向,那里有重叠的楼阁朝远方排开。   “听说本宗的少主被关了起来,就在那里面吗?”   巨汉脸皮一抽,眼底忽然有潮水般的惊怒涌出,“找死!!”   庞大的手掌拍在少女身上,就如碾死一只蚂蚁,落地时带起的狂风卷向四周。   烟尘与落叶滚滚而起,片刻后又缓缓落下。   巨汉粗重的鼻息中带着戾气,他不该有这样的反应,可这少女轻易就说出了本是南朱宗的头等机密,令他现在都汗流浃背。   感觉到手心的触感,巨汉确定少女已经被拍成一滩肉泥了。   罢了,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杀过擅闯的,还按这个理由报上……   巨汉的瞳孔陡然放大,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掌。   就在宽阔的指缝间,千万条红丝从手掌下钻出来,像是肉泥发出了无数的芽,又像是蠕动的蛇群。   蛇群沿着大鼓般的手掌攀附,顷刻间就到了巨汉的手肘处,在他惊恐的目光中,万千红丝的前段交缠,化作一个红衣女子。   不再是俱利伽罗那样青葱的少女,而是个无比妖艳的美人,不仅蛇瞳鲜红,身下交缠的红丝也如同蛇尾一般。   巨汉动弹不得,仿佛在经历一场最诡谲的梦。   确实是场梦境,因为他此刻确实无法动弹,只能直面眼前的妖女,红叶都在周围静止。   女人隔空拂过巨汉的脸庞,眼瞳中仿佛有曼陀罗花盛开,轻笑曼吟吐气如兰,“嗯?你真的舍得拦住我吗?”   ……   红叶缓缓飘落,美艳女子轻轻踩在落叶上,环视偌大的中庭。火红的树冠包围了整个庭院,仿佛一片燃烧的海。   江云晚又回望庭院中心,那个巨汉保持着姿势动也不动,已经陷入梦境中了。   那样血气充沛的角色,短时间内很难无声无息降服,杀了更会暴露,所以南朱宗才放心让他镇守这里吧。   偌大的中庭空空荡荡,看起来没什么值得镇守的,但这里实际上是南朱宗的中枢,将门庭一分为二。   南朱宗坐落在云梦泽南边的云雾中,以堪称无边无涯的占地著称,传说若能高空俯瞰,整个宗门地形就像是一只展翼的巨大朱雀。   奇怪的设计……江云晚再次眺望红叶树冠之外。   从风水形胜上来说,宗族门庭本该坐北望南才对,南方也属火势。可这只“朱雀”却向北鸣啼,尾羽朝南方展开,仿佛要展翼往北方而去。   北方,会有什么?   江云晚不再去想,重新专注眼前。   进入南朱宗已经数日了,身份没有暴露,但依旧没有找到朱洛。不过倒是查到了一条很有趣的绝密——朱洛被囚禁起来了。   结合先前耐人寻味的大婚消息,虽然很想看看事情会有趣到哪一步,但不能拿朱洛的安危去赌。   而从昨日“查到”的消息来看,朱洛的囚禁地很可能就在前方……   江云晚走到庭院尽头,红叶映印中是扇小小的门,金色漆印在上面绞缠。放在过往是根本无可奈何的阻碍,如今女子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甚至察觉不到真气流转,门扇便应声开启,露出里面的景象。   无尽的楼阁从眼前直铺到天边,那应该就是“凤尾”所在,只是在地面上看不出分明的尾羽,倒更像是恢弘的迷阵,守卫着这个古老的氏族。   这处中庭就是分割“凤身”的所在,把守着通往“凤尾”的入口,而凤尾堪称朱氏重地了,所以即便空无一物,也有那个体魄异常的巨汉镇守。   不过防御没有想象中的夸张,因为那是南朱宗腹地,外人进去也找不到路,这与修为无关。而且在那片寂静的楼阁中,能隐约感觉到不少深沉如山的气息,这便是天南第一大宗的底蕴吧,即便天元高手也不敢去里面乱逛。   江云晚轻轻勾动手指,悉悉索索的声响由远及近,漆黑的小蛇从红叶堆中钻出,乖巧地望着女子。   “你是南朱宗土生土长的灵兽,没人能驯服你,他们也不会戒备着你,对吗?”江云晚指尖点了点小蛇的脑袋,笑道:“帮姐姐带个路好吗?”   小蛇亲昵地蹭着江云晚地手指,仿佛是同类间的纠缠。   片刻后悉索声又起,九曲连环的屋海拦不住那条小蛇,它在迷阵中毫无滞涩地穿行,指引向某个方位。   红色的魅影紧随其后,落叶都碰不到她的衣角,仿佛一团微醺的风。   魅影穿过那些根本无法通行的窄巷,直朝屋海的深处而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清风徐来   南朱宗深处,绵绵廊道尽头的房间,微风带着花瓣撞在禁闭的窗棂上。   清风徐来。   桌面的长宣上落着四个大字,秀婉的女孩搁笔看着,只有雄劲淋漓的字迹才能显出她过去的影子。   实际上为了自己的两重身份,她还特意多练了一种字迹,但这些年来,她写得最多的是属于“朱小桐”的娟秀,甚至提笔间已经习惯了。   朱洛望着典雅的房间,诗情画意也凝成坚固的牢笼。写着清风徐来,但连风都没法进来。   其实不要紧,不过是外在的牢笼。她没有做错什么事,依旧坚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那么樊笼便永远无法到达她心里去,何况她从小就与规矩相伴。   只是,仍旧会觉得空空的,小小的房间也显得很大。   人的存在其实很奇妙,说到底不过是靠与人间的纽带相维持,当这些纽带全部被斩断时, 仿佛自己的存在也消亡了。   但她没有什么动摇,从小她就被族中的长辈赞为“坚钢不可夺志”,她也很早就认定了自己的路。   女孩踱步到窗旁,轻抚紧闭的窗扉。门窗都被下了禁制,以她的修为都无法打开,只有被允许的人才能探望。如果说仅有的好处,便是她不用费力维持幻形,来保持“朱洛”的存在。   只是,终究有些冷寂啊。   忽然窗扉轻动,上面的禁制像是洇开的水墨,模糊中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   那是一缕风。   窗扉从外洞开,明媚光景呈现在眼前,果然有清风徐来。   清风拂过她的脸庞,带着旖旎的香气,让她愣住了,随着香气回头。   “久别重逢,应该有酒。”   红衣女子倚坐在桌旁,端起茶水嗅了嗅,望着朱洛轻笑,眉眼妖娆动人。   怔了片刻后,朱洛也笑了。   “有朋自远方来,当然有酒。”   朋友就是这样,不管千里万里,总要来找你。   ……   红叶环绕的中庭,巨汉在中央犹如血肉刻成的雕像,还保持着扑杀什么的动作。   忽然有细微的脚步在远方响起,一个男子正由北向南踏入林中,朝着中庭而来。   男子忽然停下脚步,望着中庭的方向,即便视线间有千千万万片红叶相隔。   “嗯?”   随着男人的眉头皱起,满林落鸟都飞起。   ……   “这就是朱叔叔的计谋?名义上将‘朱小桐’派驻在外,而‘朱洛’还被囚禁在宗门中,这就能让两人同时存在。”江云晚轻点女孩,笑道:“可实际上两个人仍在一处。”   “我的幻身之法还未完成,每日只能持续不到一个时辰,过去还能勉强维持两个身份。”朱洛点点点头,盯着自己纤白的手,“但如今‘朱洛’被囚禁,‘朱小桐’却没有,父亲只能如此。”   “所以你爷爷还不知道真相?”江云晚慵懒地靠着,仿佛无骨的蛇。   “爷爷日理万机……”朱洛顿了顿,“好吧,其实是父亲花了很大心思,爷爷现在只知道他多了个名叫朱小桐的孙女,为此父亲没少在爷爷那儿吃苦头。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还没回到南朱宗时,父亲就把一切都打理好了。”   “一个突然认祖归宗的私生女,老人家不怀疑吗?宗门里也会有质疑吧。”   “我母亲早逝,父亲笃定了便没人能质疑。”朱洛眼眸低垂,摩挲着茶盏,“父亲又极重孝道,过去从未对爷爷撒谎……”   江云晚静静听着朱洛的低语,明白那位极重清誉朱钰声先生,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即便南朱宗掌门舐犊情深,但若知道了朱洛的真正情况,难保会发生什么。说到底这都是一位父亲的深爱苦心,才将自己阻隔在爷孙间揽下一切。   “看来老人家很不待见你这私生女。”江云晚饮酒。   不,爷爷对朱小桐很平和,倒不如说对朱洛更加严厉,只是……朱洛顿了顿,我更喜欢那样的爷爷。   “更喜欢为你指婚的爷爷?”   朱洛扶额不语。   “看来这场大婚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江云晚笑,“让我猜猜,不是你需要这场大婚,而是南朱宗需要这场大婚,所以你因为抗拒宗门而被囚禁?”   沉默良久,朱洛摇了摇头,“不是为了抗拒宗门,只是觉得花舞不该被这样对待。”   走廊中忽然响起细微的脚步声,房间里两个女子都一惊,不知是南朱宗哪位高人忽然“探望”。   “江姑娘,记住这张图。”   朱洛忽然提起笔,却不是落在纸面上,而是用蘸水在桌面上勾勒,显然那是不能留存的东西。   那是张简单的地图,朱洛画得很仓促,每次落笔都比外面的脚步声更快,但仍精准地指向一个方位——某个南朱宗的深处。   不仅朱洛笔走龙蛇,江云晚也丝毫没有逃走的动作,她在脚步声中缓缓饮酒,静静注视着桌面上的地图。   她们知道彼此在聊的是什么,也知道这远比某些东西重要。   房门禁制被解开的一瞬,朱洛用袖子扫过桌面,就要倒提黑刀,却被旁边的江云晚按住,两人视线交错。   下一刻房门吱呀开启,房里的状况一览无余。   男子正襟危坐在桌后,娇俏的女子并肩在他身上,琥珀色的发缕垂在男子的玄衣上,真是好一对珠联璧合的佳人!   “花舞。”   朱洛望着来人松了口气,早知道她就不用费心费力幻身了,连带着江云晚也一起,大家本就彼此熟络。   门口衣裙绘花的花舞却未放松,皱眉看向朱洛身旁,“她是谁?”   朱洛刚要起身回答,却被少女按住,后者还顺势靠在他肩上,“见过花舞师姐,我叫俱利伽罗。”   “……我没有见过你,你是新入门的?”花舞皱起眉头,“你是怎么进来的?”   花舞忽然抬手,俱利伽罗隔空被牵引过去,纤细的手腕被紧紧攥住。   “花舞,她是……”朱洛刚起身,却发现俱利伽罗负后的手悄悄挥动。   “……她是我传召来的,我想问问她人间各地的事。”朱洛最终说道。   “是吗?”花舞盯着俱利伽罗那张异域风情的脸蛋,后者却是人畜无害地笑着。   “朱洛让我交给你的,说让你做好准备。”花舞掏出一份文卷丢给朱洛,说罢竟看也不看,拉着俱利伽罗,径直离开了房间。   房门关闭后封禁再度启动,只剩朱洛还在房间里发愣,不明白为何江云晚要这样隐瞒,并且刚刚花舞看起来……非常的愤怒。   是错觉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去年今日此门中   “师姐,师姐……”   绵绵连廊之外,异族少女被花舞快步带出来,娇纵声中拉扯着步伐。   “你在撒谎!”花舞骤然回头,死死盯着少女,“凡是与朱洛见面都要向宗门报备,哪怕他找人也不例外。我想现在那份册子上,并没有你的名字。”   “你根本不是被召来的,你是潜进来的。”花舞的眼神锋锐,“你这样的年纪和修为,甚至根本不是南朱宗的弟子!”   俱利伽罗没想到这位总是温柔跟在朱洛身旁的女子,会有这样锋锐的一面,仿佛藏在花萼下的刺。或许下一刻对方就会发出信号,南朱宗高手蜂拥而至。   但俱利伽罗没有惊慌,反而委屈地挣扎手腕,“师姐,你弄疼我了。”   花舞盯着那双清亮的眸子,片刻后却是放开了对方,“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南朱宗。”   “师姐相信我了?”   “我不管你是谁,可是朱洛相信你,那么我选择相信他。”   再没有停留,绘花的裙摆在落叶中摇曳,女子消失在远方的天光中,只留下俱利伽罗在连廊前。   红叶从远方的中庭吹拂过来,阻断了少女的视线。   俱利伽罗摇头笑了笑,回望连廊深处的房间。她阻止朱洛揭穿自己身份,除了不想牵扯太多人进来,也是想看一看,想一想。   “该说是她痴,还是你太呆了呢?”   ……   红叶在中庭飘落,覆盖在静止的巨汉身上,他的一只大手还拍在身前的坑中,满身狰狞杀气,却又仿若沉思的雕像。   静谧忽然被脚步声打破,脚步声来自作为入口的红叶林,落叶仿佛地毯般酥软,来者根本没有隐藏的意思。   高瘦的长袍男子出现在林外,面容显得寡淡,额前的一缕碎发却显出妖冶的红。   “嗯?”   望着俯视地面的巨汉,男子轻挑眉头。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反而像是在寻找什么,探出手指在空中。   庭中的风忽然大了些,却不是男子召来的,漫天红叶也被风裹来,片片落在巨汉身上。   “雕像”忽然苏醒过来,眼中红芒闪过,再次砸碎身前的地面,可空荡的地面显然一无所获,令他在暴怒中吼叫。   “你在做什么?”所有溅飞的碎石在男人身前齐齐停滞,随即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五族老……”巨汉的怒相收敛,身躯甚至伏低,对朝自己矮小很多的男人恭敬。   南朱宗的族老大多姓朱,而能以数号加以尊称,这份待遇却是极少。   “你在做什么?”五族老仍淡淡道。   “我刚刚遇到了……”巨汉的眼底茫然片刻,旋即清明起来,“刚刚有条小蛇来挑衅,我一不留神让它跑了,不知是宗里哪个畜生又长了道行!”   五族老沉默下来,南朱宗灵气充裕,修士与山水间的灵物杂处,所以这样的事并不少见。修士们大多秉持道法自然,遇到这种事少有杀生,闹事太多的灵物也顶多是被扔出宗门而已。   “后宅,有人闯入吗?”几近宗门小半的禁域,在男人口中却如私宅一般。   “族老放心,一切如常。”巨汉的眉梢渗汗。   “那就好。”男人不再言语,照着原路返回,很快消失在红林中。   巨汉眉梢渗出汗来,又想起男人那缕火红的发来。   天南朱氏的血脉承自朱雀,天然与火相亲,有些后裔难以自抑灵力,往往满头红发,譬如那位曾在庐堰州大杀四方的族老。   而若是乌发中掺红,却是生来便灵力驳杂的体现了。而能以这份资质成为族老,还能担起一个“五”字,很多事都不言而喻了。   巨汉松了口气,但望着龟裂的地面有些发怔,确实一切如常啊,可为何自己的脑海中总觉得……模糊?   另一侧的树林中,发色琥珀的女孩背靠树干,状似无辜地叹气。一阵微风吹来,女孩的身形消失在林间,仿佛化作了片片红叶。   中庭以北。   被称为五族老的男人从林中走出,却已没有刚刚的淡然,笔直的眉头紧锁。   他的手指在空中挥动,这次却是勾勒出红色的鸟形,像是送信的鸽类。   “有只鬼进来了,找出来!”   一句低语被送进去,红鸟骤然高飞,消失在层叠的宫阙间。   男人单手负后,一派渊渟岳立的宗师气象,仰望着湛青的天空。   “这个时候,南朱宗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沿着天空向远方延伸,越过不知多少高檐建筑,恢宏的山门坐落于北边。   今日南朱宗的山门热闹,从云梦泽飘来的烟雾被荡开,巨大的剑坞缓缓降落,无数细小的黑影围绕着穿梭。   ——那是漫天御剑而行的修士,除了千剑湖人间再难有这番景象。   仪仗已经在山门前展开,云气围绕着拱曲的石柱燃烧,伸展的气焰如同遮天的双翼。但无人质疑千剑湖的资格,天下剑林之首挡得起,想来之后不周山到时声势只会更加浩大。   高不可攀的石阶前,一道人影已经站在那里,背后有人为其撑伞遮阳。俊秀的少年在伞下仰望,脸庞则漂亮得一塌糊涂,不断有剑修在他身后落下。   “大婚啊……”影十三望着燃烧的拱柱,轻声说道。   上次见到朱洛还是几年前的钱塘,彼时对方正是年轻一代的领袖风头无两,没想到蛰伏几年后,再有消息就是大婚之日了。   说来若没有种种变故,现在的年轻第一人该是江云晚才对。不过即便对方没有“步入魔道”,照对方如今的权势和修为,也不算什么年轻第一人,只有上几辈的老家伙们才能相提并论吧。   可惜,天下为敌么……   从朱洛想起过去种种,只觉得一切都在昨日,果然人世间都如梦幻泡影么?   泡影破裂的最后,一道身影涌现影十三心中,令他忽然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看不见的地方矗立着一个砥天的宗门……   “……走吧。”   影十三最终没再说什么,带着身后人走入燃烧的山门,在烟云中消失不见。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从来一见如故   明月斜照。   南朱宗一角的院中,红叶树冠越过森黑的屋檐,虬结的老根拱出土,爬满小半个院子。年轻人们就在树根间摆上棋盘,乘风晒月对弈饮酒。   棋盘周边围着人在看,对弈的两名弟子正厮杀到焦灼处,几乎要把屁股下的树根坐断。但观棋的几人除了盯着棋盘,视线总是往棋盘旁边掠。   “陈师兄,再不下这里要输了哦。”   轻巧的声音中,女孩手肘撑着脸,青葱手指点在棋盘空处。   一旁年纪稍长的黑衣男子,鬓角涔出些微的汗,片刻后终于落子在那里,确定那是自己也无法看出的唯一解法。   “那师兄该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了,朱洛师兄……和花舞师姐果真相爱么?!”女孩的笑比月光还皎洁,可问出的话让人哑然,不禁感叹果然少女怀春总是好奇这些。   “朱洛师兄和花舞师姐自然情投意合,否则又怎么会有这场大婚?”黑衣弟子盯着棋盘,“当然朱洛师兄一心向道,不为外物所羁,表现的淡然也是正常。”   “可我听到一些传闻,说这场婚礼关系重大诶,好像不止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毕竟是传闻,不可轻信。”黑衣弟子说道。   是很稳重的回答,女孩没什么表示,撇嘴朝另一旁的年轻弟子哼道:“云师兄,早就到你了。”   这位面容俊俏的弟子已举旗不定许久,此刻作投降状无奈苦笑,“师妹下的妙招果然只有师妹能解,求师妹指点迷津,我来回答就是。”   “喏。”女孩眼角完成月牙,点了点棋盘某个位置。   云姓弟子看到后眼睛一亮,落子在那里后长出口气,现在轮到对手愁眉不展了。   “其实不算是传言,而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云姓弟子悠哉悠哉道:“掌门这一脉本是朱氏主干,到了这两辈却人丁稀薄,更雪上加霜的是二爷修行上先天不足,根本无力继任掌门,这就好比缺了一辈。所以现在宝全压在朱洛师兄身上了,本来也是众望所归。”   “押宝就要成亲?”女孩满眼好奇。   “成人先成家嘛,不成人怎么接大宝。”云姓弟子大大咧咧,倒是没什么顾忌。   “但朱洛师兄年纪尚浅,照猜测也该再过些年吧,怎么突然急切起来了?”女孩又问,这场大婚确实如从天而降一般,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大概因为,朱氏又有本家分家之分,若变得枝强主弱总不是好事。”围观的弟子有人接过了话。   “是啊,朱洛师兄成亲后,便算是准掌门之位了,就能定人心靖浮尘了。如今天下这个局面,宗门还是安稳些好。 ”又有弟子说道。   这里照地形来看,是宗门“朱雀”之形的右翼一角,住的多是外姓弟子,所以讲起来都没什么顾忌。毕竟这事虽然是宗门大事,但说到底其实是朱氏的族务。   “那宗门里现在岂不是很乱?我好像挑错时间入门了!”入门不久的女孩一脸懊恼。   “要论消息灵通,我们中还是数陈师兄。”有人笑。   女孩再度望向旁边的黑衣弟子,满脸可怜兮兮,眼底比朝露还润泽,“师兄,你好久没想出下一步 ,不问问师妹吗?”   陈师兄气笑出来,将棋子丢进棋篓,“你是要全替我们,一个人左右互搏吗?”   没有人真的责备她,观棋不语真君子,但她不是君子,而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女孩就扒在棋盘边,俯身的角度勾勒出纤细的身躯,纱衣偶尔露出白腻的皮肤。尽管这是个异族女孩,却拥有所有人都认可的美,眼睛如同碧透的天空。   她像只慵懒的猫,尽情展露自己的青春靓丽。   是个美好的夜晚, 红叶在周边掉落,大家就着月光饮酒,还能看到这样漂亮的师妹。在逐渐混沌的人间,此刻就像小小的桃源。   黑白二色的棋子起落,谈话声中伴随着女孩的甜柔,笑声穿插在红叶纷飞间。   ……   深夜。   基本所有人都各回住处休息了,陈师兄在树下作最后的收场。小院重新变得冷清,仿佛刚才的欢宴只是幻梦,让男人不仅感叹。八方不安,今后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次呢?   收掉所有酒具,陈师兄盯着几乎落满的棋盘,不仅又感叹那位师妹的棋力了,以他浸淫多年的棋艺都赶不上。但他至少能看出,这局一环套一环的棋,不可能再有落子处。如此意臻巅峰的棋局,借由自己的手下出……也好。   “陈师兄。”   院外有人呼喊着名字,陈师兄望过去,长身玉立的男人让他以为几乎是朱洛。   “朱淳师弟。”陈师兄拍了拍手,微笑着迎出去。   南朱宗里静水深流,不少弟子间会有种若有若无的隔阂,但他与对方亲近。不仅因为对方在几年前封镇天下的大战中,率队直入庐堰州,后来更是跟随那位江云晚横扫江南道。   那个女妖如何不做评价,但对方这份壮勇总是让人激烈。   “多谢陈师兄的批注,师弟受益匪浅。”朱淳将一本典籍双手呈给对方。   他自认并非高傲,但也绝非平易近人。能与陈师兄相交,也是出于一种类似的欣赏:陈师兄虽然修为不显,但对于典籍古本却颇有独到理解。   这种交情殊为难得,所以两人从来不打算深入。譬如此刻陈师兄就只是翻看着典籍又说了几句,朱淳则反哺自己的理解,两人仿佛在路上偶然碰上。   “陈师兄。”朱淳忽然开口,“其实我到的很早,只是打扰你们,所以在旁看了会儿……”   “师弟想问什么就问吧。”陈师兄笑,“今晚我回答的问题够多了,不差什么。”   “刚刚那个女孩,是新入门的弟子吧,我倒是没有见过,是师从哪位修士?”   “是派驻边塞的一位长老,珍惜她的天赋,特意指路来南朱宗。”陈师兄回答,“她的名字叫,俱利伽罗。”   “这样啊。”朱淳想了想,“看起来大家都很喜欢她,任她玩闹和提问,也都无所不答。”   “放心,不涉及什么绝密。”陈师兄笑,“不过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师妹,大概确实与南朱宗有缘,每个人对她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一见如故么?”朱淳望着树下,沉默片刻,“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能让所有人都对她一见如故?”   他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连他自己旁观时,都有这种感觉。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夜半仙人闲落子   夜已经很深了,小院门前交谈的两人也散去,各自回去休息,只剩红叶随风飘落。   这棵老树不知已经长了多少年,遒劲的枝条斜插入层叠的檐角,树冠犹如华盖般覆盖了半个院子,又如一团在空中猎猎燃烧的火焰。   “火焰”中忽然另有一抹红色缓缓浮现,在枝桠间凝聚成曼妙的人形,宛若幽夜中独行的鬼魅,随风飘到了树上。   江云晚手中举着一尊酒,倾满了缓缓喝着,月光照在她白瓷般的脸上,静谧无声。她就那样一口口喝着,仿佛千百年前叶长花开的那一天,她就在这里饮酒。   刚刚树下夜宴的时候,她也在树上饮酒,只要她想便没人能发现她。   女子低头俯瞰棋盘,黑白斑驳上落了许多红叶,如同夜风提笔落成的画。   那是幅杀阵之画,黑白二军已经焦灼到了极点,大片的红叶就是飚飞的血。战况已经复杂到双方主帅都不知该如何进展,只能停在这里。   那位陈师兄没有自负,他在宗门中已算是下棋的好手,但乃至世上各路好手来此,也会觉得这盘棋无意中已成了死棋,任谁都解不开了。   江云晚忽然挥手,棋盘上的红叶都飘飞出去,露出纵横十九道的线。   那是俱利伽罗左手换右手摆出的局,自然也是她摆出的,而这局棋还远没有到尽头。   一枚黑棋被隔空提起,落在纵横交错处,那只是个极不起眼的边角。   落子生根。   整个棋面突然活了过来,仿佛对垒的两军发现了彼此的破绽,军阵再度摆开,狂龙一般席卷。   随即黑白二色的棋子纷纷而落,每一步都是雷霆杀机,见证者则只有周遭的红叶。女子只是在树上饮酒,便仿若黑白世界的主宰,操纵着互相厮杀。   不知过了多久,落棋声终于停下。只知道落下多少片红叶,便也落下了多少枚棋子,棋盘密密麻麻几乎见不到空处。   她的棋是她还并非江云晚时,落星门的常胜所教。但即便常胜今夜在此,看了也会瞠目结舌。这与棋力无关,女子如今已通玄的算力也只是部分原因。   ——这盘棋,下的是天下。   虽然是借那两名南朱宗弟子询问消息,但也是她在借棋盘顺手推演人间。到了如此程度,能执棋的不过寥寥。   或者说与过去不同,她终于也能看到棋盘外的景象,才能跳脱出来再回首。   江云晚在树上揉着眉心,但也只是到此了。   那场封镇天下的大战后,隐山在世人眼中彻底蛰伏起来,甚至只剩苟延残喘的份儿。但惟有她知道,云梦泽遭遇的那场大战,便是毒龙从波涛中猛地咬出,一击不中后迅速消失在海面下。   交战仍在继续,只不过再非席卷一切的大战,而是以更凶险隐晦的方式,在很少很少的人之间展开, 自己已在其中了。   “一劫套一劫,难道就是这样循环下去直到终点吗?”江云晚收回视线。   这局棋推演到最后,并没有什么明朗走向,甚至更加凶险混沌,一劫套一劫,令她想起佛典中的无限劫地狱。   但如此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波动,来南朱宗除了为朱洛,也是为了找到破劫的路。   南朱宗,落子便在一个“朱”字上,朱雀的朱。   天之四灵……如果之前朱洛讲的没错,破劫之道或许就在其中。但之前与朱洛见面匆忙,自己手中空有一张地图……   江云晚前方的一片院落望去,夜雾中像是一个个水面漩涡,新入南朱宗的弟子大多住在那里,包括那个名叫俱利伽罗的少女。进入南朱宗已经有月余了,伪造一个弟子身份对如今的她不算什么,但想要不被起疑地弄清一些事情,这些日子确实有些麻烦。   世上确实不可能会有人,人人见了她都一见如故。除非她曾是西域的舞姬,红绡缠头迎来送往,学的最多就是察言观色揣摩本心。除非她还身具“魅骨”功法,魅术已经熟稔无形,且越来越不在意染人心魄。   “呵,还要在意是正是邪,这样不愿承认自己已堕入妖道么……”讥笑声在耳边响起,仿佛许多个女子重叠说话,还有魅影在逐渐成形。   “闭嘴!”江云晚骤然低喝,眼中蛇瞳几乎在燃烧。   耳边的低语消失,那道魅影也被夜风吹散,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江云晚在自顾呓语。   忽然女子的瞳孔尖细,朝南望着远方。她一身红衣坐于树冠,仿佛端坐于燃烧的王座上,睥睨这方世界。   不同于不周山的山高水远,南朱宗里楼宇深深,沿着地势起伏一望无际。尤其这里毗邻云梦泽,夜里会有烟波涛涛,仿佛大海上升起的海市蜃楼,又像世人想象中的云中宫阙。   所以不管如何,要在南朱宗的夜晚远眺找到什么属实不易,何况修士还会遮掩气息。   但蛇类感受到的世界,与常人眼中的全然不同。   江云晚饮下最后一口酒,自高树上消失,绮丽的蛇尾一闪而过。   至于那盘无限劫难的棋盘,第二日清晨被弟子们发现,继而留下了有仙人夜半闲落棋子的传说,便是她不在意的后话了。   ……   高耸的屋檐下悬着灯笼,驱散了周围的烟波,但更下方仍然是青冥幽晦。绵延无尽的灯笼标识出一条路,足以二十辆马车并驾齐驱,此刻看起来就像海中的沟壑。   一个拐角的檐上红色浮现,江云晚静静望着前方的路上,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在她的感知中,幽晦中一道人影正在飞掠,时而翻檐时而落地,虽然那里连真气波动都没有。   刺客,还是天下间绝好的刺客。   刺客的身姿纤薄,袖间则有剑意盈溢,无一不是熟悉的样子。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江云晚无声说着,知道对方也来到了南朱宗,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   那个刺客躲避着南朱宗,她躲避着那个刺客,两人就这样在烟波中无声前进,距离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一毫,仿佛无声的双人舞。   不同的是那个刺客克制谨慎,江云晚则闲庭信步。   但一段时间后江云晚愣了下,笑容随即玩味起来,她抬起手指朝某个方向,无声道:“左。”   前面那个刺客果然掠进左边的夹道中。   “右。”江云晚又无声说着,果然对方躲过一队夜行的弟子,转进右边的坊中。   这并非是她能操纵对方,而是跟了段时间后,发现对方的路线十分熟悉。   正是之前朱洛仓促画的那幅地图。   “这便是同来同去么?”   倚在一座楼阁顶端,江云晚轻轻笑了,随即消失在夜幕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清水池畔(上)   连廊围着清池,风吹皱层层涟漪,大片荷叶在上面摇曳。   带起涟漪的不仅是风,还有赤嫩的双足。   女人敛起有流苏摇曳的裙摆,踩着清凉的水面而行,就这样来到清池中心,在荷叶的包围中她就像那朵最清丽的花。   “花舞……”旁观的“男子”坐在清池边,喃喃出声。   “朱洛,这是校验前的最后一次示范了,你看仔细。”   清池边的朱洛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花舞,而是宗族里负责教习和校验的老师。   而之前都是花舞教她,或者说教“他”的。   按照南朱宗的传统,他和花舞在大婚时有一支古老的舞,是祈福也是祭祀,是仪式的重要部分。千古以来这支舞在不同的伴侣手中重演,也象征着权力的传递。   传统中也该是他这个朱氏族人,教导自己的未婚妻舞步,毕竟花舞是族外人。实际却是反过来,这不仅因为未婚妻是天下最好的舞姬,还因为他尚未练会这支舞时,花舞不知何时已经无比熟稔。   他现在是受举世瞩目的新郎官,本应该稳重地操持一切,笑着迎来送往各方宾客,而不是此刻被困在这里,而世人还以为他忽有所悟在闭关。   照理说不该是这样,世人都知道朱洛很重“礼”之一字,天南朱氏的嫡子不会容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自己大概真的变了很多,毕竟自己现在连朱洛都不是,只是名为“朱小桐”的宗族私生女……   衣袂在水珠间起落,朱洛看着清池中央起舞的女人,却总是想到花舞的身姿。花舞从小就喜欢跳舞,他也从小喜欢看。记得十二岁那年,花舞学会了第一支完整的舞,大半夜拉着他去了宗门附近的一座山,就在山巅翩翩起舞,月光照在身上像仙子一样,虽然笨拙却依旧让人呆呆地目不转睛。   自己就这样看了多少年呢?   如果以前被花舞邀请共舞一曲,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吧,但如今这一支呢……   “朱洛,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时辰已经不早了。”不知何时女人已经跳完了舞,离开清池上了岸,打断了朱洛的遐思,“校验完你这边,午后我还要勘定夜宴上献舞的最终弟子人选,夜宴就在五日后了。”   女人的语气自始至终平平淡淡,朱洛脸上的神情却始终敬重,因为对方不仅是花舞的舞蹈老师,也是他的老师,从小教导他礼仪诗乐等等。每次面对对方,他都像回到会被打手板的小时候。   太阳正在东方爬升,即便他不情愿,大婚的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飞速发展。就像茶姨所说,今日是检验那支舞的时候,五日后则会举行夜宴,宴请八方宾客的同时祭祖告讯,接下来就是大婚……被关在这里后就再没见过爷爷,但他的意志南朱宗没有人能够反抗,显然父亲也不行,也因此今日他难得离开了那个逼仄的禁闭房间   “怎么?你是有什么心事么?”女人在朱洛面前俯身,淡淡问道。   朱洛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确实有些担心,上次见了江姑娘一面后已经将近十日了,族中的五族老也不知为何忽然部署,暗中加强了宗门“凤尾”地域的守备,想再见一面恐怕难了。   上次仓促只来得及给江姑娘画了地图,几日来都没有消息,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对方应该已经勘探过了,也遇到过那些阻碍了,所以自己现在必须想办法,再给对方一些“额外”的助力。   但这不是真正扰他心神的原因,毕竟“地图”那件事彼此都有心理预期,他也相信江姑娘。   “茶姨……”朱洛望着这个风韵犹存的漂亮女人,对方不仅是花舞的老师,也看着自己长大,所以没有被排除在这场隐秘外。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朱洛说。   “爱与不爱对与不对,是否该继续下去,我们的心究竟有多少距离……大概这些,对么?”茶姨无视朱洛诧异的眼神,淡淡道:“年轻人想的不过是这些事情,甚至会在深夜抱着枕头睡不着,幻想至爱凋零举世疮痍自己在王座上借酒浇愁说好痛的场景,当然你不会这么夸张……”   女人顿了顿,“你比较死板。”   “我只是……有些不确定。”朱洛苦笑。   不确定自己的心,也不确定其他人的……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看起来什么路都走的方方正正,做什么都让人得体满意,但那都是族中和宗门给你定好的路。”茶姨眉梢微挑,“一旦你碰到自己的分岔路口,就像在荒野迷失的小孩子。”   望着还是如记忆中般严厉的女人,朱洛安静片刻,眼眸低垂,“可那不只是我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别人不该成为我的路基。”   “不确定,那就把不确定的去掉,只留下确定的事情去做好了。”茶姨眉梢更翘。   朱洛抬头愣住,像是停止了思考,对视间两人久久无语。   “有决定了么?”   “我……”   “不需要这么深思熟虑,我是问你决定好什么时候跳舞了么?我做你的舞伴来检验。”茶姨补充,“本来该是花舞,但她今日有事来不了。作为新娘子她也有很多事要做,将来成亲后她要肩负的就更多了,你们两个都得习惯。”   “这样么?”朱洛即便在清池边也正襟危坐,仰望着日光良久没有说话。在幻化原身的加持下,他像是古墓里出土的武士俑,面对着千年世间的变幻有些无措。   “茶姨,我可以听爷爷的话配合你,但你也答应我一个请求可以么?”良久的沉默后,朱洛忽然开口:“既然茶姨你还有召集宗门中善舞的弟子,在午后勘定查验,就把我和弟子们一起吧校验吧,我顺便能挑选一个舞伴,只要注意不让有人看出我被囚禁的状况就好。”   朱洛说着笑了,看起来诚信敬意。   “和茶姨你一起共舞,感觉你会随时提着一把戒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清水池畔(下)   红日行过中天后,舞者的勘定已经在清池开始,将要代表宗门的年轻弟子们都按位置散开。比起晚宴和舞会,能近距离接触那位传奇的朱洛师兄更令她们兴奋。   不知道茶姨在清池布下了什么术法,现在弟子们无论修为都可以站在水面上,而柔软的水面无疑是最能检验成果的。   筝鼓声从旁边的亭子里传出,姑娘们都用彩衣换下了修行的武服,水面上仿佛花海盛开。真气催成的烈炎在她们身旁流转,宛若活物般随着她们的动作伸展。   与其说是献舞,不如说是展现南朱宗的底蕴。与被迫以此为生不同,场间的都是天之骄子,届时她们不介意展现自己的修为、技艺和美丽,让宾客们为之倾倒。   但现在真正的天之骄子却在她们围着的中心,她们才是为之倾倒。   姑娘们随着筝鼓声起舞,眼神却总是被中间吸引,朱洛正在那里与一位女孩共舞,长身玉立的身姿比旁边的女孩更加吸引人。他们共舞的是乐章中古老庄重的一小节,朱洛一板一眼,女孩则紧张中带着自得。   “不合格。”冷淡的声音从池边传来,茶姨却是朝着朱洛,“换下一个让我看看。”   又一个女孩上前与朱洛为伴,两人再度起舞,吸引周围人的目光,但很快又听到那句冷淡的判定,“不合格。”   于是朱洛身旁的人再度替换。   “不合格。”   “不合格。”   “不合格!”   ……   流水般的女孩从朱洛身旁换过,却换来流水般的不合格,且茶姨似乎每一句都是针对朱洛,倒像是在说他配不上这些舞伴。   清池畔的气氛低了下来,但奏乐声没有停下,就没有弟子敢停下,只是传递的眼神逐渐奇怪。   整个校验的侧重点都变得奇怪,弟子们的舞蹈和勘定不再重要,虽然相信茶姨会看在眼中,但对方此刻似乎专注于斥责朱洛,就像后者小时候一样,她们的舞则成了这场斥责的背景。   从午后到日暮,这场校验持续了很久。所有人从最开始的兴奋到古怪,再到最后的疲惫和麻木,甚至隐隐带着点儿生气,她们也不愿承认这份生气是对着自己最景仰的朱洛师兄,可对方今日的表现确实令她们心中梦幻的气泡出现了裂痕。   而整个过程中朱洛一句话也没有说,沉默地与一个个女孩起舞,接受着清池畔女人的审视,直到最后一个女孩也被呵斥离去,留他一人在涟漪平息的水面上。   “朱洛,我没有看到南朱宗的继承人,只看到了一具执行命令的木偶。”茶姨淡淡开口:“舞蹈靠的不是身体,而是你的魂灵。哪怕你的动作没有丝毫差错,可你的心还呆在原地,我被一个行尸走肉折磨了半天。”   弟子们都屏住了呼吸,确实她们也觉得奇怪,朱洛的动作一丝不苟没有半点差错,却看起来没有生气。   而朱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望着远方那片绵密的廊。   他等的人没有来。   他又望向另一个方向。   他等的另一个人也没有来,那么这场闹剧该结束了,行尸走肉确实不该继续耽搁大家的时间。   又或许一切都结束了。   朱洛微不可察地叹气,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突然被清脆的声音打断。   “朱洛师兄,要跟我来试试吗?”   那道声音像是分洪的剑光,弟子们惊讶地向两旁分开,露出了后面的明媚少女,清池水面在她的眼睛前都黯然失色。   纱裙摇曳间脚上的铃铛清脆,少女已经越过人群,巧笑倩兮。她像是穿过花裙的蝴蝶,又像蝶翼般锋薄的刃,切开所有障碍带着阳光来到朱洛面前。   朱洛怔住后也笑了,“俱利伽罗……师妹,你来了。”   “听到师兄的消息我当然会来,只是来到这里花了点时间。”俱利伽罗仰头笑着,“师兄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要一支舞。”朱洛交换过眼神,彼此都在不言中,这就是他等待一下午的目标。   好不容易离开禁闭之地,但有茶姨在身边看着,他不可能去找对方。所以他用这场校验来赌,赌对方如果还在南朱宗,听到消息一定会来找自己,没什么能拦住她。所以他拖延了许久,结果不负所愿,这是相识多年的默契。   茶姨在清池畔望着两人交谈,那个陌生的少女大概是新入门的弟子,应该没资格出现在这里才是。但最终她也没有出声,任凭弟子里出现骚乱,也只是听之任之。   “……大概就是这些。”朱洛简单讲了些祭祀之舞的动作,低语道:“先跳起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古板无趣的舞,比中原的繁文缛节还要过分。”俱利伽罗嘟囔着,忽然笑了,“你的幻术还是有瑕疵。”   “什么?”朱洛一愣。   “是香气,虽然淡到几乎无法察觉,但足够近就有可能。”俱利伽罗   朱洛尴尬地摸下鼻子,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是七尺男儿,但如果有人能识破他的幻术,那就会看到眼前的只是个面若桃花的娇艳女孩,还好世上只有一个江……只有好几个江姑娘能认出。   “闻香识女人,嗯,倒是让我想好该跳什么舞了。”少女无视朱洛刚刚教的,牵起他的手腕,“把手放在我腰后,然后跟着我的动作来。”   两人腰肩相贴,两手合握,这样的动作让人群惊呼,姑娘们一个个涨红了脸。但俱利伽罗毫不理会人群,也不理会亭子中庄重的奏乐声,而是自己哼着轻快的调子,牵引朱洛跟着自己的节奏。   “这是什么舞?”朱洛惊异于舞步,也惊异于少女口中的奇异调子。   “就叫它……‘一步之遥’吧。”看似是朱洛搂着俱利伽罗,实则是后者引领前者在水面上蝴蝶般踱步,“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年轻男女们会有这种舞来相识、相交和纵情欢乐,甚至用来求爱和彼此印证。”   “一步之遥么?”朱洛轻声念着。   “总之,它能带来快乐。”俱利伽罗笑。 第两百章 一步之遥的心愿   “不顾礼仪,成何体统……”一位弟子率先发难,朝茶姨不忿道。   “身为舞者,总要有看完他人舞步的耐心。”女人抬手阻止了对方。   当众人的目光都被舞步牵引时,朱洛已经凑到俱利伽罗耳边低语,“江姑娘,你应该试过地图的路线,想必已经遇到不少障碍了吧,那个地方确实不是能被人轻易找到的。上次没来得及说完,你必须要有个去过的人带路,去宗门里的三理院,找我的族弟朱……”   “不必再牵扯其他人,也不用把你自己陷得那么深。”俱利伽罗挑眉:“大概算是缘分,那条路我已经遇到一只可爱的寻路犬了,说不定还能帮你们南朱宗解决掉一些麻烦。”   女孩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夜晚,那场烟波中的相遇。那同样是场双人舞,一场彼此躲避的双人舞。那个刺客也在探索那条路线,每次日拱一卒,显然手中掌握的信息比她要多,她乐得跟在对方后面,当然这并非没有代价……   “江姑娘……”   “好了,今天不是你来解决我的问题,而是我来解决你的问题的。这些日子我在南朱宗可没闲着,托几位棋友知道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俱利伽罗笑,“所以,说出你的难题吧,不然这支舞就白跳了。”   “不,江姑娘,我没什么……”   俱利伽罗歪头,忽然变换了拍子,让朱洛在轻快的节奏中随她飞舞。   “不跳那支舞不仅是因为古板,还因为你在抗拒它,我选这支舞就是想让你开心。”   “我没有抗拒。”朱洛眼眸微低。   他们围绕着清池中心旋转起来,脚步轻快而烂漫,伴随着少女的笑声。日辉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盛,落在少女的裙角,夕阳铺天盖地而来,他们脚下的水面仿佛熔金在流转。   “那你是在抗拒什么呢?”俱利伽罗笑着,他们在轻盈的旋转中对话,“家族的安排?宗门的重担?”   “不是的……”   “人间的动荡?未卜的前路?”   “不是的……”   “那么是她……“   “不是的!”   ……   人群中早已停止了喧闹,那些起舞的弟子么都停下了,而亭子里的乐师甚至停得更早一步,要知道他们之前在茶姨的注视下整个午后不敢停歇。即便觉得这舞蹈怪异,他们仍惊叹于其中的美,以及少女那能感染一切的明快。   “不是的。”朱洛轻声说。   “还是这场世间瞩目的大婚呢?”俱利伽罗愣了片刻后牵起嘴角,在朱洛的耳边轻语,“你知道,是时候该说出你的愿望了。”   有风吹过水面,波纹摇晃荷叶而过,在两人脚下汇聚,日光为两人最后的定格塑型。   良久的沉默,直到这一刻,朱洛终于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   “江姑娘……”   ……   “茶姨,整个午后你都在盯着我,预宴献舞的人选怎么办?”   最后一点斜阳拂照清池,人群都已听命散去,包括那个惊艳众人的异族少女,清池畔只剩下茶姨和朱洛。   “其实根本不需要勘定,我教出的弟子都很好,何况还有你一个个替我把关。”   “原来我成了检验工具吗?”朱洛哑然失笑,才明白那些弟子一个个和自己共舞,被检验不仅是自己。   “你应该知道,最后那支舞虽然完成了,但与大婚的舞毫无关系。”   茶姨平静看着正坐在池畔的朱洛,眼底却有讶异闪过。朱洛此刻正压抑不住地喘息,可依照对方的修为,哪怕连跳三天三夜都不会如此疲惫。   “所以校验不通过对么?没关系茶姨,我听从后面的安排就是。”朱洛勉强笑着。   他并不在意自己没有通过,知道了江姑娘对地图的把握,最核心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他只是已经要坚持不住了。   此刻已经超过他幻身之法的极限了,这还是他中间休息过,俱利伽罗也悄悄渡了真气给他,而茶姨还要押他走过长长的路,回到禁闭的房间。   “你究竟……”茶姨皱起眉头,而朱洛快要说不出话来。   “茶姨,我送他回去吧。”随着清淡的声音,一位女子出现在后面的凉亭中,衣裙上有百花盛开。   安静片刻后,茶姨点头转身,踏过水波远去。   “……虽然跳的风牛马不相及,但你的校验算过了,因为我很喜欢那支舞。”话语声还未散去,女人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了。   朱洛终于轻轻出了口气,不知道茶姨能看出多少,但已经放水很多了,指定茶姨来此是父亲的影响么?   朱洛起身望着亭子,他的体表就像被夕阳射穿的光幕,漏洞中露出更加白皙的皮肤和原本的容颜。   晚鸟飞过残阳的天空,远方的林中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清池畔静悄悄的。两人彼此望着,许久没有出声。   “还好吗?”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还好。”两人又是同时开口。   “我去见了你族中的一些长辈,所以耽搁了时间。”花舞打破了沉默。   “那些族老叔母啊……很辛苦吧。”朱洛苦笑,明白今天花舞也在接受“检验”。   “不,这是我应该做的。”   可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遇上这些“应该”……朱洛的幻身已经彻底消散,露出原地的娇艳女孩,她站在池畔仰视花舞,夕阳照亮她眼角的花纹,也照亮花舞随风的发丝。   其实花舞在宗族长老那里表现得很完美,所以她提前回来了,但最终只是悄悄在旁照看。所以她看到了那些流水般的女孩,也看到了看到朱洛和那个名为俱利伽罗的女孩,跳得最后一支舞,那时朱洛的笑容,是自公布大婚消息后她再没有看到过的。   如果还能让你这样去笑,无论什么……   “走吧,还要送你回去。”花舞没有再说什么,笑容恬静。   “好啊。”朱洛望着对方一如既往的笑容,也望着对方转身,在前方带路。   只要还能让你这样去笑,无论什么……朱洛想着。   落日黄昏的斜照下,最后一抹余晖也快要被收走。女孩仰望着天空,听到鸦鸣声在回荡,除此外天地万物无声。   她忽然想起那支舞的最后,自己的请求。   “江姑娘,如果,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阻止这场婚礼吧。” 第二百零一章 南柯一梦(上)   第一片星辰亮起的时候,女人在一个庭院找到了花舞。   草木映荫中有个朱红的木架,看起来是以半塌的木廊改造而成,秋千的吊绳从梁上垂下来垂下来,女孩静静坐在上面,她的身后是几间青瓦的老屋。   “刚送朱洛回去,便又来这里缅怀过去么?”茶姨淡淡道。   “老师。”花舞抬起头。   “就算你在这里喊我老师,我也不会再开课了。”茶姨望着草木深处的一间大屋。   她曾在这里开了处类似于私塾的地方,算是修行之余的消遣之举,诗茶礼乐无所不容,朱洛和花舞便是在这里相遇,当然最后只有继承她舞蹈衣钵的花舞被承认为合格学生。   “老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花舞问。   “宗门到处张灯结彩,像是过年一样,只有这里黑漆漆的,你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   茶姨望着眼前引发“热闹”的主角,又想起来路上看到的。还未到深夜熄火的时候,大半南朱宗成了璀璨的海洋,那些四季不休的烟波都被冲散,这里则像是黑暗的孤岛。   大婚的准备已经开始了,主角之一却坐在黑暗的孤岛上,而另一个此刻更是待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   “何况你喜欢这个秋千,小时候不总是和她们抢么?”茶姨握住秋千的吊绳,那是她当年随手用麻绳做的,但很受小家伙们的喜欢,“抢的时候朱洛也常在。”   花舞愣了下,像是回忆过往般惘然,片刻后笑了,“他从不帮我抢,但每次都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真有他的风格,保护一个人如同生来的责任……他是修行的天才,但相比大杀四方,他确实更擅长去保护什么东西。”茶姨说。   花舞不笑了,微微在阴影中荡着秋千,灯火不时照过她精致的脸。   “他不该有那么多责任。”花舞轻声说,“无论其他,还是我。”   女子抬起头。   “老师,你曾说过一切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真的是这样吗?”   “不必再问我,你已经长大了,舞都比我跳得好了。”说着茶姨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长的木匣,递给花舞道:“不管如何,这是提前给你的礼物。”   木匣打开后是抹流水般的银色,一片羽毛式样的发饰静静躺在里面,在灯火下映射流彩。   花舞才明白老师找自己的真正目的,也明白这不仅是片发饰,因为茶姨本就是南朱宗最好的炼器师之一。   “平时戴着有提炼真气的辅助之效,其他作用你自己慢慢摸索吧。我后面还有很多事,许多我知道的人都要来了,不知道的人也会要来,大概到时候没有时间给你了。”茶姨顿了顿。   “新婚快乐。”   秋千上的女孩静静捧着礼物,很久没有说话。灯光照不到脸颊,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   夜去日来,南朱宗之外,天之一角。   午后的日光照在村里的土路上,这样的天气没人去田上,何况村子在山中田亩不多。   但这座山间的小村依旧生机勃勃,甚至生机勃勃得过分。村中心巨大的老树下,人群围成半圆声势如沸。   “混账你敢做不敢认吗?”   半圆的空地中心,寸头中年人布裳简练,将一个年轻男人踹在地上。庄稼汉的粗壮小腿显然力度不小,何况后者双手还被缚在身后,但被踹的男人仍旧半撑着身子不肯倒,乱发遮住半边消瘦的脸。   “虽然被你蛊惑的追从们跑掉了,但你昨夜带人尝试破坏死井的封盖,人赃并获!”   “没什么不敢认的。”年轻男人冷冷笑着,“我早就说够,只要你不肯公开仙人们留下的宝典,打开死井封盖只是开始。即便你是村长,真觉得自己能一手遮天么?”   “一手遮天?看不到南边的老王氏也在吗?”村长指着人群中的一角,又指向另外一角的人,“还有同样村南头的老孙氏,再加上张氏,是全村乡老们一致决定,那些宝典太危险,怎么能随便给人看。”   迎着人群的视线,年轻男人更是嘲笑,“之前村里三伙人斗得天昏地暗,现在倒是同仇敌忾了。”   “是你这混蛋找打!”村长呵道,“都说过村里有能耐地早算过,那口井直通黄泉阴气重着哩,喝也不能喝浇又不能浇,开了盖子更不得了。神仙眷顾我们,不就是让村子看着那口井吗?”   听着村长发疯一样的话,人群没有丝毫惊奇,因为世上真的有神仙眷顾他们。这里是近乎与世隔绝的南方山野,茶果寥寥农田也寥寥,散居各处的山民们连凑出村庄都不能,官府图志上也不会标注,他们的先辈都在苟活的边缘。   但许多许多年前几个人伴随着秋风而来,那些人不仅能开山裂土,还能在水中生火,火中炼丹,并帮他们翻山越岭聚在这里安家。   这样的人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   围绕着那株老树群居,村子越来越大,慢慢村中也发展成了如今三支大姓和许多小姓混杂的局面。   自那以后神仙们虽然很少出现了,任由村子在深山中生灭,却还是不时会送来些仙种妙草,还留下修养身性的宝典,村里一些人懂得些道行便是因此而来。所以虽然这里与世隔绝山野贫瘠,却是世间难得的乐土,除了长生术外应有尽有。   而神仙们几乎从来无所求,仅有的一点镇守要求自然成了铁则。   “而且你不知道打开那口死井会有什么后果吗?”村长怒不可遏,“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害死就害死了,这样愚昧的村子还有什么存续的必要?”被缚男人漫不在乎,“不如毁了由我来重建个新村子。”   “你说什么?”   “我说,新,村,子。”被缚男人一字一顿。   村长愣了片刻后,忽然大喊,“这人他疯了,说要搞个新村子!”   围观审判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咒骂喊打声不停,吵闹中村长蹲下来靠近对方。   “看到了吗?早点把你的同伙供出来。”村长对男人说着,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这里可是神仙眷顾之地,你不可能得逞的。”   “真觉得我好蒙?”男人嘴角晒着嘲讽,“当年神仙让守的可不是那口井,而是咱们身后这棵树。其实是村里很早就有人发现那里地气上涌,可你们三族仍忙着械斗争丹草,后来发现那儿不可收拾才加了盖子成了死井,还要假托什么受仙命镇守来骗大家,还不是自己又贪命又怕死。”   “你……你究竟知道多少?”村长望着男人,又望着后面比三个磨盘还粗的巨树。   “想知道么?”被缚男人挑眉。   村长面色怒红,彻底破口大骂。   “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嚼嘴巴!当初你只是个没家的流浪汉,要不是遇上这里你早死了!” 第二百零二章 南柯一梦(下)   嘈杂的声响从村中心传开来,但并非所有村民都关心,他们只觉得吵闹。   靠近那边的空阔地上,四尺高的八角井竖在那里,刻满花纹井盖不知是哪种铁质,用九条手腕粗的铁链锁在上面,与井壁的链接处都被焊死。   这里本是处用来晒灵草的空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接近。周围还有几间瓦房草庐,几个汉子叼着草签百无聊赖地蹲在檐下,还有妇人哄着怀中的小孩,更远处扛着锄头、拎着竹筐的村民来来往往……   大多村民不知道也不关心这座井的内情,只模糊知道那是个危险的地方,还有人愿意靠近是因为井口附近不知为什么一直冷气森森的,在这大热天让他们极为受用。   几只乌鸦在南头的树上聒噪,又是平常的一天……   “三哥,能……”屋檐下一个裸着上身的汉子捂着右眼,往远处的井盖用力看,“能看出那水井哪儿坏了不?我瞧着还那个死样儿啊。”   “老四你左眼本来就不好,右眼又被打坏了,挤烂眼珠子也没用,来我跟你指……”旁边满下巴青胡茬的男人抬起手,可对着铁井半天也没个章程,最后猛地一拍膝盖,“总之就是风水被坏了,村里正找人修呢!”   男人说完叹气,那个流浪汉带着几个王八蛋,是在昨天夜里动的手。还是他半夜从程寡妇家里溜出来时撞见了,差一点儿那伙人就成事了,总之现在对这口井,村里懂道行的人看了直摇头。   但这不是他叹气的真正理由,他又看了眼身旁仍在用力挤眼的老四,老四昨晚逮人也出了力,但老四的眼睛不是昨晚伤的,而是上个月村里的械斗。若非村里几族人斗个不停,祸到临头都不敢先停手,事情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与这些相比,那口井虽然吓人但也不算什么。他曾在书中学会了两个词,什么癣疥之疾,什么肘腋之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张三叔,孙四叔。”甜甜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惆怅,被称作张三叔的男人抬头时,梳着小辫的女孩就站在眼前,挎着小竹篮正脆生生朝他笑。   “呦!这不是敏丫头吗?”张三叔立马换了笑脸,“几年不见,都要成大姑娘了!”   虽然是这样说,眼前的女孩仍不足以称为少女,正是最圆润可爱的时候,旁边的孙老四也堆着满脸的笑,完好的那只眼角满是肉褶。   “孙四叔,你们刚刚在看什么啊?”女孩好奇道。   “哦,我们刚刚在研究那个……”孙老四就要指向远处的铁井,却被张老三一把按住。   “鸟,我们在研究最近村里怎么那么多鸟。”张老三咳嗽两下,“最近好多乌鸦乱叫,真是晦气。”   “是吗?”女孩看看树梢的乌鸦,又盯着眼前的两人,满脸狐疑。   张老三不再搭话,只是摩挲着下巴的胡茬。照辈分女孩当他的孙女都足够,但其他的便不足够。   村子并非真正的与世隔绝,否则神仙们又从哪进山?可能是不想神仙进山那么辛苦,也可能是有人向往外面的生活,总之很多年前村子与一对小夫妻一拍即合,两人离开村子在山麓边缘安家,肩负起跑腿的重担。后来神仙们确实很少进山了,许多消息和物件都由小夫妻送进来。   眼前的敏丫头便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一身翠绿的襦裙显出山下身份,那绝非村子里的东西。虽然女孩也受大家的喜爱,但她生在山下长在山下,事实上已经是村外人了,不是什么事都能与其透露的。   不过照张老三自己猜的,村子派人在外面,更像是想打探神仙们的消息。记得神仙们透露过他们还有个仙宗,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做……   ……   “墨珠门。”   老树下的吵闹中,村长听到后彻底变了脸色。   “神仙们其实还有个仙宗,叫做墨珠门。”被缚的“流浪汉”望着吃惊的村长,“既然有宗门,那必然也有条成仙的路,所以你们握着宝典是想钻研出成仙之法。但你们太蠢了,这些年只悟到了一些皮毛风水之法,一群贪心的蠢货。”   “……贪心长生又怎么了!”村长被几乎被对方那双眼睛压倒。   虽然如今他们不复先辈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既然有可能如仙人般长生久视,他们又怎么会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不对,你究竟要做什么?”村长猛然惊醒,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死井是村里聚集勉强懂道行的人一起封的,这个男人昨晚是怎么差点毁掉的?   是啦,对方流浪入村没几年,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隐秘,一定是有了不少拥趸,那么接触到宝典的内容有些道行也无可厚非。   但对方已经接触到了,明显又极有天赋,又为何不惜破坏死井来威胁村子公开呢?   可被缚男人只是笑。   “随便你说什么吧,村里很快会把那口井彻底锁死。”   “但井壁上已经留下了暗伤,你们应该没那么快修好吧。”男人低语,“只需要再有一个机会。”   “没有机会了。”村长不以为然地嗤笑,“那种暗伤太隐蔽,大家都特意找过也找不到,而且那可不是拿锄头随便砸一砸就能成功……”   村长渐渐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男人的眼藏在乱糟糟的发后,直勾勾得令他不寒而栗。   “你相信命运的安排吗?”流浪汉一字一顿,“那口井,一定会被打开的。”   ……   “所以这次你来是送什么?”村子南边的空旷地,张老三问眼前的小小信使。   “喏。”女孩摊开手,掌心是颗墨色圆珠,精致如同琉璃。   张老三拿来掂了掂,除了入手冰凉没什么特别的,但仙人给的必有深意,也不是自己这等凡人能驱使的,便又放了回去。   “这又是啥?”旁边孙老四戳了戳竹篮,敏丫头不仅古灵精怪,每次来还会带着山下的特产,所以才受那么多人喜欢。   “这是我在山道上遇到的一个小家伙。”女孩掀开帘布。   孙老四凑近去看,却看到是条黑色的长蛇盘在那里,正朝他吐着紫色的蛇信,狰狞的蛇目与他的鼻尖不过两寸距离。   几乎是尖叫出来,孙老四大手一扫,不仅是竹篮掉落,连女孩手中的墨珠也被打飞。   “珠子!”眼见珠子在远方的空地上飞快起落,女孩连忙追上去,朝着那口铁井的方向。   “诶不能去不能去!”张老三才反应过来,连忙招手呼遏,可已经来不及了,女孩就这样闯入了禁区。   在周围人都还在愣神的时候,女孩和珠子都已经来到了铁井前。几次伸手都没有抓到,就在珠子弹到井壁前的时候,女孩气冲冲地拍手,直接将珠子拍在了井壁。   “嘭”的一声,仿佛拍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伯伯婶婶们怎么了?”女孩抬头才注意到气氛的吊诡。   等了几息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张老三终于松了口气。也对,那是村里炼出的最好的铁,怎么可能受一颗珠子影响。   而女孩开心地拿起珠子,蹦蹦跳跳离去,准备按吩咐把珠子送到该去的地方。   忽然有一道细微的裂帛声。   仿佛在江河中被冲刷了千百年的山石,井壁上倏然裂开了一条长缝,清水簌簌渗出。   不仅是女孩和张老三孙老四他们,不远处过路的村民都听到了,还好奇地驻足观望,但旋即整个村子的地面都震颤了下。   宛若有雷霆在井中炸开,半边井壁彻底崩塌,清澈到近乎透明的井水倾泻而出。   通常水井的水位都在地下深处,此刻井壁却像是扣在汹涌沧海上的一个盖子,随着缺口愈发撕裂,无尽的洪流席卷而出,带着冰冷渗骨的气息。   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不合常理的一幕,女孩和周围屋檐下的人已经被席卷,波涛声掩盖了惨叫声与坍塌声。洪流裹着泥沙昏黄,大地的怒火肆虐人间。   ……   听到涛声的时候,村长已经远远看到了潮头,他正拽着被缚男人的衣襟,两人在浪头下的侧影成了完美的雕刻线。   “真的开始了。”   “你……”   一切都来得太快,村长只问出一个字就被吞没,手中的人如同滑腻的鱼般溜走,最后的时刻他只隐约听到对方阴冷的笑。   “其实我也和你们一样贪心。”   老树下争辩的人群也不能幸免,只是十几个呼吸间洪水便覆盖了全村,所有的争论和利益都被浪潮吞没。年久失修的墙坯已经开始倒塌,乌鸦飞过泽国般的村庄。   如果这个因为一声裂响而开始的故事继续下去,大概结局只会在很多年后出现在地方志中,说某某村民于某日误入深山,发现荒无人烟的古村,不知破败于何时。   但第二道声响,改变了接下来的故事。   那是一声苍老的叹息。   村中心不知多少年的老树也被巨浪拍裂,这座老树的最深处竟然是空的,豁口中尽是纯净的黑色,仿佛棺椁,又宛若堆玉。   黑色映衬下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刚刚从梦中醒来,审视着人间的洪泽。   “南柯一梦,不见红尘……”   老树密云般的枝干忽然摇曳起来,万千水珠暴雨般朝整个村庄散射,每颗都带着墨玉的色泽。   仿佛是传说中定风波的神珠,每颗珠子落下的地方,浪头都迅速落下,水面融为镜面……   不知过了多久,浪潮彻底融成镜面,水线正透过泥土下降,整个村子像是泡在泥汤中。   原本在笼中的鸡鸭此刻畅快地游在水面,劫后余生的人们坐在齐腰高的水中,茫然地看着彼此的狼藉。尽管不少草屋都已倒塌,但竟然没多少人真的受伤,仿佛冥冥中有天神庇佑。   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巨树,麻衣长袍也呈现出老旧的白,唯独那双瞳子墨色一般漆黑,像是画师作笔点上的。   “树,树里有人……”有村民惊呼。   “我叫南柯子。”老人赤脚踩如水中,“墨珠门,南柯子。”   世人都以为墨珠门掌门在宗门闭关多年,以求勘破大道,却不知晓他一直睡在这座山村的树中。   村民们愣了片刻便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随即他们不顾在泥汤中便拜了起来,呼喊与脊背此起彼伏。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被神仙们要求守着这棵树,原来树里面就睡着一位老神仙,而这次正是老神仙又救了他们。   “是神仙,墨珠门的老神仙啊……”   “真的有神仙保佑啊!”   ……   老人既没有接受也没有躲闪,他只是静静望着人群,视线一直远眺到村口的牌坊上,那么远的三个字就像近在眼前。   南柯村,以他为命名的村子。   事实上这个村子不仅是墨珠门一手维持,还是因为他而存在的。正如这棵老树垂枝了多少年,他便在里面睡了多少年,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梦。   红尘清梦,墨珠门历代掌门间的孤传之秘。   论及窥伺天机人运,人间无出北地正歌山与天南墨珠门的。而论及红尘清梦,千年以降的掌门中没有在他之上的。   所以他才会在很多年前的小憩中看到了什么,瞥到了未来一隅,所以才会安排这一场大梦。   老人又往四方去看,南柯村不算大,但因为水面看起来很宽广,此刻便如同人间那样辽阔。并非村民所想的山野自然,这里一草一木都与他的梦境勾连,整个村如同辅助的法器,向他谕示人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天道自有流转,不露于人,但如果要看呢?   所以他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子,来窃看人间的天机流传,村中的命运事理冥冥中都受其影响。   譬如村子里发展成的三家各姓,比如那个流浪汉。   所以这片湮灭一切的洪泽,便是人间的结局吗?   那么,起因是谁呢?   哭声缓缓靠过来,辫子女孩边哭边靠近老树,尽管她从脸到身上都脏兮兮的,但两只小手仍晃悠悠地捧着珠子。这场洪灾雷声大雨点小,女孩显然也安然无恙,只是被吓坏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在村长身边哽咽着,“我没想碰的,那个井突然就裂开了。”   “……是外来人么?”南柯子看了片刻后轻声说道。   “老神仙,她可不是外来人。”村长连忙拉过女孩,“按辈分她还算是我的侄孙女,他们一家都住在大山边边,帮我们送些东西和消息,不然我们对这世道就真的两眼一抹黑了!”   南柯子知道墨珠门除了供养这个村子外,还不时送些指令和稀少物件,这个女孩一家应该就是充当信使角色的,只有他们知道进山的路。但外来人并非指血缘,对方确实是村子外的人入内。   无论“天地如鸡子”还是“天圆地方”,天地总是有尽头的,那么天地之外呢?   南柯村是人间运数的映射,毁掉村子的是位“来者”,那将来毁掉天地的也会是“来者”。就像女孩毁掉了深井,神明也将因此现世。   谁是来者?   “前两天有位神仙叔叔说,让我把这棵珠子带进村,放在这里树下就行了。”女孩仍然不时地抽泣。   南柯子取走女孩手中的墨珠,明白了为什么宗门要在他大梦时也一定送来这个,珠子里是些昏暗的影像和信息。   风雷呼啸的夜晚,黑蛇从浓墨般的湖水扑出,山岳般的身躯仰天嘶吼,随即扑向对岸的面具人。因为他们的厮杀,天地元气都被搅成风暴……   那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妖魔之战,就像他很多年前曾瞥到的未来一隅,就像他在这横越数十年的大梦中看到的。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名字,一个很模糊的身影,那是个妖魔般的女人。   “江云晚。”南柯子盯着墨珠里的影像,“你是来者。”   这方天地之外的来者。   很多年前他看到了模糊的现实,而这场大梦让一切都清晰起来,……南柯子闭上了眼睛,他又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托明子。   曾经参与了几年前那场人间大战,在钱塘西明湖畔亲眼见到了那场妖魔之战。后来在场见证的许多人相继被江云晚追杀,托明子最后也离奇死在了墨珠门中。   那本来是可能成为下下届掌门的人物,结果只留下这颗珠子,被送来了这里。   不管是否是江云晚杀的如今都不重要了,他只是觉得悲伤。   “爷爷,你怎么了 ?”女孩大着胆子。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睡得太久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他没有孩子,所以他把很多人都当作自己的孩子,但现在无论是否推己及人,很多孩子都可能没有活路了,就像眼前这个刚看到山下人间的小女孩。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个流浪汉的目标其实不是开放宝典,他领悟了一种邪法,要献祭全村用地气来练就长生。”   南柯子突然说了一句,却让颓唐在地的村长心惊,难怪他一直觉得不对。   “地气已经被我镇压了,剩下的就要靠你们自己了,我要去处理人间的事了。”老人忽然离开了树基,赤脚走入水中,“另外,所谓‘宝典’也不过是些粗浅的练气之法,本意是让你们修养身心,能延年益寿,里面没有什么长生之法。”   “老神仙您要去哪儿?”   村民们一时间都呆若木鸡,村长也茫然问着,他还以为村里出了神仙,说不得能鸡犬升天。   “去人间。”   “老神仙,那长生之术……”   “世上岂有真的长生久视之人?何况若人间不得长生,众生长生又有何用。”   至于该往何处去……南柯子看了眼水面便有答案,人间确有一处相同的浩渺大泽。   老人就这样淌水走出村子,麻衣长袍都湿了半截,看起来就像是根本没有修为的糟老头子。   但是当他在村子外踏出第一步,一步便是百丈远,横越山花与野草。   当他踏出第二步,佝偻的身躯于五百丈外挺拔健硕起来,干瘪的肌肉重新饱满,力量在润泽的肌肤下流淌,形如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武夫。   数十年一场大梦,却不止是一场大梦。他已经勘破天理人伦,半只脚踏过了那个门槛。   第三步已在千丈之外,山道上只剩下一位面无表情的俊朗年轻人,唯独满头长发仍旧苍白,仿佛少年一夜白头。   “南柯一梦,一梦人间……”   南柯子就这样消失在山中,不见所踪,只留下那座正在退水的山村。茫然的村民们知道他们的故事还会继续,却不知道老神仙口中的人间又会如何。   也会如这般洪水滔天么? 第二百零三章 辟凶   “正九逆三……”   入夜,烟波浩渺的南朱宗腹地,这里是灯火也很少照到的巷子。   暗影出现在无人的巷子中,黑色剑袍遮住盈瘦的躯干。这条死巷的尽头是堵高墙,暗影朝着高墙的方位踏出参差的九步,旋即又回身三步。   而全程他一丝脚步声都没有发出,因为他本就是百年来最好的刺客   千剑湖,影十三。   正九逆三踏完,当影十三再度转身时,那堵高墙已经消失,露出巷子外的茫茫夜空。   而当影十三越过尽头的墙圮时,头顶仍是夜空,脚下却是粼粼波光的水面——他已经出现在了一处小花园中,仿佛一步横越百丈。   世上有很多路,有的路可以看见,有的路却藏于阴影,甚至本身就不是连续的。   水面上有夜蝶飞过,喧嚣被隔得很远。确定一切都未脱离探索计划,影十三不再犹豫。   这一次他在水面上轻盈飞掠,脚尖循着某种玄妙的痕迹,最后踩着水面中心的荷叶跳起。   夜风扬起发丝,落下的时候脚底已经不再是波纹水面,而是某种极为硬质的金铁。周围也不再是花园,而是南朱宗某处的露台,烟波在下方流转。   露台的表面都以各块金铁铺就,上面镌刻着各路珍禽,黑白两色仿佛棋盘。   影十三平静内息,确定不会有人注意。今晚的探索目标已经完成,但今晚也是个特殊的日子,南朱宗的大多注意都被吸引,要抓住机会。   打定主意后影十三再度横越,他在露台上的动作会让人想起一种叫跳房子的游戏,唯独他眉间的细汗显示这比孩童的乐趣危险百倍,踏在金铁上的脚步也几乎带出残影。   但是第十九步时异变陡生,他选择的那块金铁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声响,就要在他的脚底下沉,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他另一只脚下。   届时不仅是要命的机关触发,南朱宗中巡视的高手也会被惊动。   情报有误?   见鬼!他做刺客多年,明白情报有误在所难免,但没想到是在这样要命的时候!   要脱离就要借力,但他并非阵法宗师,情报有误下只能凭运气。但现在每一块金铁都可能有问题,而触发它只需要比头发还轻的重量!   忽然有夜风吹来,一缕烟气轻轻飘下,落在不远处的金铁上。   没有任何事发生。   安全!   电光火石间影十三的袖中射出一缕丝弦,比黄金还要明亮,正中那块安全的金铁。借助附着的力量把自己拉出去,影十三踩在那块金铁上,再次发力后就已经出现在了露台边缘,越过了所有的危险。   回头看着最终没有被触发的露台地面,烟波再次来回,长夜浮华没有被惊醒。   影十三终于松了口气,闭眼片刻后,转身准备离开。   但下一刻影十三忽然转身,袖中锦瑟剑弦如狂瀑涌出,瞬间便将烟波的一角搅开!   那里什么也没有,烟丝寸缕飘散,露出浓稠的夜。   刚刚确实是巧合么……在南朱宗腹地,自己确实有些紧绷。   锦瑟剑弦收回袖中,这次再没有犹豫,影十三从露台边缘跃下,消失在烟波雾霭中。这次却不知道会出现在南朱宗的哪个角落,但总之离终点越来越近了。   露台寂静无声,待到影十三的身影远去后,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绯红的魅形从烟波中浮现,仿佛蛇一样婀娜。   “能察觉到已经与修为无关了,刺客的直觉吗?”江云晚勾起唇角,看着影十三离去的方向。   自从发现影十三和自己在探索同一条路后,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夜晚了。明显影十三掌握着更多的信息,而她只有朱洛随手画的路线,自然是悄悄尾随其后。但她也并非是拿影十三作探路先锋,还在无声中扫除障碍帮助对方,今晚这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不让对方察觉。   大概这算是互惠互利,都是为了那条路,一条不存在于任何明面上资料的路。   江云晚抬眼,南朱宗地势奇特,如同一只望北的巨雀,八条“尾羽”所在不许轻入,被那位中庭的巨汉镇守。   但世人不知道,南朱宗还有第九条“尾羽”,不存在任何地图与视野中。因为整个南朱宗的楼台屋海就是个巨大的阵法,即便知道第九条“尾羽”的所在,来到位置后也看不到什么,除非按照一条固定的隐蔽路线,穿过那些楼台屋海,才能在终点与入口相遇。   那个被朱洛称作“源头”的地方,或许有自己要的东西。   可一旦踏上这条路线,那么暗藏的重重机关也会浮现。何况路线上许多转口直觉上根本无法通行,例如从高楼坠落深渊反而才是通往正途,甚至要穿过铜墙铁壁。   这条路某种意义上根本是断开的。   所以这是条绝对隐秘的路,本该只有少数南朱宗的高层才知道,但是朱洛曾用茶水画了地图,所以自己知道并不奇怪……   那么已经跑到前面的影十三呢?   又像当年在不周山那样,是千剑湖握着的剑么?   好像这世上一切都没有变,不过自己好像没什么资格去说……   虽然闲绪暇思流淌,却已经无法影响她的心,女子的蛇瞳依旧冷漠,远眺中测算着影十三的位置。   今晚是南朱宗的重要日子,所以影十三应该会走得更远些,但以对方的性子大概不会靠近终点,那应该发生在下一个更重要的日子。   江云晚朝四周望去,夜色与烟波氤氲成海,覆盖整个南朱宗。但与平时的静谧不同,今夜的烟波中到处透着光亮,从亭台楼阁到广场大道,仿佛群星在海底呼吸。   另有不少高耸的楼台突破烟海之上,上面同样张灯悬光,宛如通天燃烧的灯塔。   与“灯塔”一同来到烟海上的还有如沸的喧闹,整个南朱宗在欢庆中带着隆重,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最中心的广场。   今夜确实是个大日子,不管对南朱宗,还是其他。 第二百零四章 纳吉   数道朱红的布幡从楼阁檐角上斜着拉下,落在白玉广场的尽头,在高台夸张的落差下,仿佛巨人的手臂擎在广场上,“手臂”环绕中是展翅欲飞的朱雀造像。   这是上古时期人间大兴的高台风格建筑,与其说南朱宗有崇古之风,不如说宗族历史与这些传统一样古老。   “两百二十三,两百二十四……”   披纱戴银的少女穿过人群,头顶着酒杯平举双手,沿着地板的缝隙小心翼翼行走。   一只小巧的黑猫在她的脚踝间穿行,想要跟随主人却又怕撞到,只惹得脚踝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周围不少人都被这只小猫和猫一样灵巧的少女吸引。   世人常以猫来比喻女子的灵魅,多见于诗文中。但是当璀璨灯火照亮少女的眸子时,见到的人便感叹诗文不虚。那双宝石般的眸子带着猫一样的狡黠,奶乳般的肌肤在灯火下闪耀,何况周围的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弟子,很难不被吸引。   这里是南朱宗的中心地带,南朱宗崇古尊礼,但今夜没人会破坏气氛。   “师妹在做什么?”   俱利迦罗撞在了一个坚实的肩膀上,头顶的酒杯差点洒落,她扶下来后不禁叹息,“陈师兄。”   蓝色布裳的弟子侧过身来便一目了然,轻笑道:“又在和云师弟打赌?”   “赌我能不能顶着酒越过广场,还要算出步数,但现在全毁了……”少女正抱怨着,目光被远方吸引,“师兄,那就是纳吉仪式吗?”   就在不远处的广场中央,十丈高的石柱矗立,只不过并非民间常见的“盘龙”而是“盘凤”,与中轴上的朱雀造像和高台拉成一条线。   熔浆般的烈炎附着其间,沿着石柱表面绮丽的雕纹流淌,整根石柱如同烧天的火炬,又像是一根敬祖的香。   或许是世间最大的一根香。   名为陈风的弟子点了点头,“到了明日天亮时石柱上的火没有熄灭,就代表先祖们祝福这场婚事,不过基本就是走个流程而已,再过一个时辰到夜半时就可以宣布婚期了 。”   “婚前纳吉啊……”俱利迦罗仰着头。   南朱宗历史悠久,婚礼也尊崇古训,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大婚等六礼。   而朱洛和花舞都是宗门自己人,所以说媒送聘的纳采、纳征等礼基本从简,问祖占卜的纳吉之礼倒是重中之重。   所以今晚除了走流程问祖吉凶外,便是要宴请各宗来宾做个见证。而之后的大婚当日倒是没什么宴席,而是以古礼祭祖为主,反倒不如今晚的盛大。   围绕着白玉广场的中轴线,成千上万的宫灯悬浮在头顶,下方的案席也不计其数。但没有人待在原地,他们举着酒盏欢聚,捧着珍馐美酒的侍女们流水般穿梭期间。   因为纳吉之礼要持续整个晚上,所以这已经不是第一场了。对各宗宾客的接风宴已经结束,那场夸张炫目的舞也已经跳完,让俱利迦罗想起前些日子清池上的遴选,一场舞便足以南朱宗确实底蕴犹在。   现在是年轻弟子们的欢宴,高台上的巨擎们也已经离开,接下来是年轻人们释放精力的时光。   不过高台上除了还留有几位南朱宗的长辈外,譬如那位茶姨此刻就还在台上,这场纳吉之礼的主角也还在…… 俱利迦罗盯着高台上一个模糊的角落。   “师妹,你好像一直很在意朱洛师兄,和他的这场婚事。”陈风将手中的书卷掀过一页,这种场合他也带着本书,“那天晚上树下下棋的时候就是这样。”   “没有,只是感叹宗门办事真快,过了今晚就都尘埃落定了,都让人来不及反应。”俱利伽罗歪着头。   “今晚自然尘埃落定,难道还会有人抢婚吗?”说起这个陈风不禁莞尔。   朱洛毕竟是年轻一代的风流姣姣者,婚讯传出后确实让不少追崇者心碎,但撒泼的连南朱宗山门都无法靠近,更何况抢婚。   “陈师兄觉得有可能吗?”   “虽然各宗高手都不在,但这种场面,连撤退路线都不好找吧。”陈风回望熙攘热闹的广场,南朱宗年轻一辈的精锐弟子可都在这里了。   “但愿吧。”俱利迦罗耸肩。   “对了,刚刚你和云师弟的赌注是什么?既然是我破坏了便我来赔偿吧。”陈风说道。   “那多谢师兄,是猫粮哦。”俱利迦罗把脚边的黑猫举起来,后者与她一同进入南朱宗的,“不过这只猫嘴很叼,师兄知道它要吃什么吗?”   陈风与那双死鱼一样的猫眼贴脸对视片刻,眉角微微有汗,莫名觉得这只黑猫十分傲气甚至在嫌弃自己。   “……举手之劳。”陈风保持礼貌笑意,“那这位猫兄想吃什么,就请它自己挑吧,我取来便是。”   俱利伽罗转身将小小黑举到胸前,让它环视广场上的案席, “小小黑,有记得我们刚刚见过哪些吃的吗?”   “记不住没关系。”俱利伽罗下巴搁在小小黑的脑顶,极细声道:“记住刚刚我们跨过的两百多步就好了。”   “那就是我们抢完婚的逃跑路线哦”   ……   小小黑蹲在桌案一角,脚边是比它体型还大的一条烤鱼,正“勉为其难”地大快朵颐,不知那条鱼是何灵种。   俱利迦罗也坐回了桌席填肚子,将一颗圆润的葡萄塞入口中,视线则在广场上来回,看起来百无聊赖。   虽然人潮汹涌,但那确实是她看好的逃跑路线。   ——等会儿到尾声时,影十三那边的探索也该结束了,时间安排刚刚好,会有一个叫做江云晚的女妖来直接抢人,带着朱洛直接离开,而她则负责悄悄捣下乱。   虽然听起来胡来,但世间万事万物都如同修行,最好从源头解决。早先答应了朱洛,可这场婚姻的源头已经不是两人的感情,而是牵扯了太多利益,犹如一团毛线搅在了一起,找不到源头。   那么只能用外力来打破,把这团毛线彻底撕碎,至于朱洛为何要终止这场婚礼……   她虽然有所猜测,但不想去细思,既然是朱洛难得的嘱托,自然是帮其实现。   “陈师兄也对朱洛师兄有兴趣吗?”正在遐想的时候,俱利迦罗瞥到旁边的陈风正用笔记着什么,眼神也不断扫过高台。   “不是对朱洛师兄感兴趣,是对这场宴席都敢兴趣。”陈风搁笔,“师妹刚入门大概不知道,以前宗门是不会安排这般弟子宴的。”   “但现在有了。”俱利迦罗作沉思状,“让我猜猜,以前不这样安排是担心内姓与外姓之间?”   “恰恰相反。”陈风摇头,“现在这样安排,才是担心内姓与外姓之间。” 第二百零五章 见鬼   华灯之下熙熙攘攘,天之骄子们举杯来往,为宗门中最大的那位天之骄子庆祝。   俱利迦罗和陈风在一角,看样子仿佛在谈论诗歌、美酒与死亡,倒是没人能想到他们在这种环境下谈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陈风仍目不转睛地写着什么,“世上没有长生久视之人,自然也没有长生久视的宗族,朱家自上古传承至今也是一路坎坷。所以外人听起来南朱宗外姓以内姓为依附,其实双方就像夫妻搭伙过日子。”   “所以问题出在了哪里?”俱利迦罗的眼底天真中又带着调笑,“夫妻生活不和谐吗?”   “师妹,非礼勿言……”陈风咳嗽两声:“一言蔽之的话,因为血脉。”   “听起来这问题好像根深蒂固了。”俱利迦罗把案上远处的一盘吃食拉过来,这具分身的口味比料想中的挑剔,南朱宗的问题也比料想中的严重。   其实相交多年她也从朱洛那里了解过一些,陈风说的“血脉”不仅指家族关系,也直指大道根底的修行上。   阳极而生热,离宫为火,南朱宗功法自然以阳火为源。这方面朱雀后裔自然生来占优,外家弟子则只以“阳霸”为辅,更偏玄门正宗些。   两条路虽然走到尽头不分高低,但起步上终究是内姓更快……一个“更”字便是区分,物以群分,何况是人,这种事确实没什么道理可讲。   “所以这些年宗门也在缝补,但仍旧只是缝补。”陈风感叹,“终究要做出改变。”   “恐怕有点难。”少女倒了杯羊脂酒,想了想道:“在草原上狮子们会因为饥饿去成群猎食,牛羊则可能因为水源而争斗,我小时候看它们就知道,这世上会有各种联系把人们聚集或者分离,甚至不死不休。”   “确实很难,血脉是也这世上最原始最牢固的联系啦。”陈风回答,“不过总要有人去做,哪怕从外向内去做。”   俱利迦罗忽然心头一跳,饮酒时悄然侧目旁边的这位师兄,但终究还是不动声色。片刻后她才把酒放下,把一盘蜜饯放在怀中。   “听陈师兄的意思,觉得未来这种事还会一再重复咯?”少女贪嘴这种有着风味熟悉的食物,将一颗蜜饯塞入口中,薄唇在灯火下比蜜饯还润泽。   “就以六千年来算好了。”陈师兄敲了敲自己的额角,“师妹觉得六千年以后的人们,和现在的我们相比,脑子会有什么不同吗?”   “应该……没什么不同吧。”   “脑子不变,那么一切都不会变。”陈师兄笑。   “好像是这样。”俱利迦罗轻轻向上吹了口气,额前琥珀色的发丝随着摇曳,少女像是被自己逗笑了,“不过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主旨,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呀。”   “那么你要做的事,是什么呢?”陈师兄盯着少女。   “嗯,我要做的事,大概就是……”少女的神情天真无邪,手指叩着下巴。   ……   “就是让这个世界,能有六千年后。”   跨越连绵的楼阁亭台,南朱宗的另一角,红衣如火的美人站在屋顶,望着眼前的烟海淡淡说道。   烟海中能看到影十三也渐渐停下,抵达今夜计划探索的边界了,这次的探路要结束了,自己也该去宴席那边了。   忽然江云晚回头。   有人来了!   那是个气息如沉岳的人,这附近的巡防中不该有的存在,何况是今晚……   见鬼,有人察觉到端倪了吗?   远处的影十三显然也察觉到了,只慢了一拍就变了脸色。但他却不是原路返回,反而继续沿着那条“断裂”的道路前行,远远超过了他今晚的计划范围。   那道气息渊晦难明,潮汐一般将来路覆盖,是南朱宗中不世出的高手。对方应该发现了什么异常,但还没有确定到自己才对。   现在回去必死无疑,唯一的生路反而是往前,把自己藏起来。   藏在一个对方到不了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南朱宗的最深处,楼台风格也愈发粗犷古朴,能看到岁月流淌的痕迹。   穿过一道几乎无人在意的走廊,景象豁然开朗,满是青苔的阶梯出现眼前,影十三在阶梯下深呼吸。   阶梯尽头是向两边蔓延开去的高墙,兽首金环的大门在高墙中央,门扇的漆色早已斑驳。到达这里并不难,但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绝大多数南朱宗弟子都不知道。高墙与大门就像巨兽的门脸,静静匍匐在南朱宗的最深处。   这里便是本该过些日子才来探索的“终点”,今夜提前到达了,影十三这个时候倒是缓步而上,郑重推门。   而推开墙壁上的门扇时,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影十三也愣了下。这里是南朱宗第八条“尾羽”外的一片废园,里面是一片荒草凄凄,某个白日他曾径直来这里踩点看过,不走特定的路线就不会有人在意。   但今夜他走完那条本该不存在的路,就像民间的传说故事,于是传说真的来到了他面前。   “亘门?”影十三望着眼前的景象。   废园中已不见荒草凄凄,形似牌坊的朱红色门拱矗立在夜色中,古朴而高大。千剑湖影家也算家学渊源,记载着这种名叫亘门的建筑,就是如今世上牌坊的前身,起源自上古时代,现在已经见不到,也不会再有人用了。   不仅是一座,亘门后便是另一座亘门,成百上千的亘门沿着渐起的地势铺开,仿佛一条蜿蜒的长龙,探入黑夜的深处。那里也不再是废园的墙壁,眼前的景色广阔没有尽头,早已经超出了那个废园。   ——走过那条“不存在”的路,他已然进入了全新的世界,一个由亘门组成的世界。   所有亘门上的朱红色木漆都显得陈旧,却没有丝毫破碎,就像时光的洪流在这里停滞。   而在上古时代,亘门的作用只有一个——作为陵墓的入口。   那么眼前这座陵墓,便是建立于亘门还很常见的上古。   这是座怎样的墓?   影十三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因为那无数排列起来的亘门,看起来就像一条神道。而神道是用来引领死者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绝非给生人用的,那自己走上去会如何呢?   但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那股气机正从不远处极快而来,影十三踏步上前,闪入第一道亘门的黑暗中。   这片空间再无动静,只有夜色缓缓流淌。   片刻后影十三探出头来,其实他并没有深入黑暗,只是躲在第一座亘门的门柱后。虽然已经摸到了目标终点,但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他是不会真正进入的。   看来躲过对方了……影十三终于松缓心神,准备动先行身离开。   但忽然影十三变了脸色,他不仅动弹不得,身后更是有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就像一只抓住他后背的巨手。   今夜真是见鬼了。   是黑暗!亘门内无边的黑暗正在吞噬他!   下一秒影十三整个人都被扯入黑暗,视野不断收窄,明明向后却像是下坠,如同坠入深海。   光亮在上方闭合,比夜色更黑暗的黑暗就要把他吞没。几乎是心跳停缓的瞬间,一只手忽然穿过黑暗的缝隙,牢牢抓住了他。   虽然那只手白皙纤长,却让他无比安宁。   但没有什么用,随即那只手的主人也被拖入,和他一起落入那无边黑暗的神道中,又仿若深深地下坠。   ……   烟波拂过阶梯上的青苔,高瘦的男人出现在废园外,兽首金环的大门紧闭,看起来一切正常。   如果江云晚此刻还在,会发现此人就是当初除此发现她踪迹的南朱宗五族老,朱镇寂。   但他并没有入内,而是站立如长枪,远远地审视着废园,额前一缕火红的发被夜风吹动。   没有任何异常。   但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就在原地盘膝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废园,仿佛一尊雕像。   宗门里进了一只鬼,他是知道的,但找了这些天也没有找到。但又或许,只是时间不对。   虽然只是感应,今夜纳吉辟凶,适宜见鬼。   ……   “铛~”   南朱宗中心,广场上一声钟磬响,长夜子时已过,仪式便算走完。   是时候了。   可俱利迦罗忽然从位置上站起,望着夜色中的某个方位。   “今晚,真是见鬼了。”   俱利迦罗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