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幽蝶
第一话 旁徨的游魂
更新时间2011-9-6 18:05:29 字数:6003
那是个极有趣的时代。
博丽大结界尚未形成,幻想乡也并不存在,人类与妖魔杂处於尘嚣中,难辨你我。京城的街道有时会有百鬼夜行,当时刻到来,人们会乖乖躲进家里,什麽声响都假装没听见;而到了早晨,鬼就把街道让出来,人们又在同一条街道上奔波来去。也许正因为人世与幽冥境界太过模糊不清,京城经常起雾或下雨,有时出了太阳也会下雨,人们就知道了,那是狐狸要嫁女儿。
那是人人崇信阴阳道术的时代。早上起来得先面对正确方位默念守护自身的星辰以求保佑,出门的道路也要遵循正确的方位否则会冲到灾厄,吃饭、睡觉、一切生活琐事都有适当的时机规定,若有什麽重大疑难,靠占卜来决疑是非常合理的举动。
整个京城就是个巨大的阵,镇住妖魔与怨灵以求国泰民安。事实上,当初会迁都到这个京城正是因为怨灵的作祟。人们藉由「取名」的咒语意图取得安宁,於是那个时代也有了一个讽刺的名字。
「平安时代」。
既黑暗又光明,既庸俗又风雅,既宽容又残虐,就是如此兼容并蓄的时代里,有几个离经叛道的有趣角色诞生了。尽管注定只能活在历史的影子里不能被记忆,但那无损於他们那既迷人又讨厌的本质。
这是属於他们的故事。
***
平安时代末,京城。
那是栋诡异的大宅。在这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应该是极有权势的家族才有资格拥有这麽广大的庭院,却好似许久没有住人。从外头望去,墙壁满是斑驳的痕迹,庭院荒芜杂乱不堪,竹帘有些脱落了,有些被扯破一半,斜挂在地随风啪啪作响,屋里没有灯光人声,整体像是被世间遗弃的巨大遗迹般,突兀地存在着。
尽管这大宅有着许多不合理,在这如墨一样黑的夜色里,也全被掩盖无踪。
骤雨疾敲着屋檐,大宅门前,唯一看起来比较正常的看门人缩着脖子,已经懒得对那形同虚设的短屋檐感到生气了。背靠着那漆黑的木头大门,只有门楣上几盏孤灯陪伴着他。
「这种鬼天气,今天大概是不会来了吧。」
像是帮自己即将要偷懒找藉口似的,他自言自语。空气有几丝秋天的峭寒,而他已全身透湿。即使偷跑回去烤个火,神明也会原谅我的吧?这麽说着,又自顾自地同意了。伸手拿了一盏灯笼,看看眼前的大雨,打了一下自己的头。
--真是冻昏头了,这种大雨,灯笼也不会有用啊。
扑疵~像回应他内心的碎念,灯笼被雨水扑熄了。但在灯熄之前,他依稀看到在火光能照到最远之处,有个身影出现。
「哇啊~!!」他惊呼。
刚刚他也瞪着这黑暗好一会了,啥都没看见。但现在他怎麽看,都看见那个模糊的影子,朝着宅门一步一步的走近。
「谁在那里!?」
「……药。」
「谁!?」
那个人总算走到灯火所及之处,拿下挡雨的斗笠,竟是一个妙龄少女。蓑衣下红白的衣服是巫女服色,寒冷让她不断颤抖,长长的黑发被大雨打湿,紧贴脸上,衬出毫无血色的双颊,更显得楚楚可怜,像是白玉雕琢出的人儿。
守门人看得呆了。
「……来送药的。」她努力把脸上的水拨掉,终於可以说话了。「师、师父派我来的。」
这般光景,即使是老大不小,在秋雨中又冻又饿的守门人也不禁起了怜惜之心。嘴上想安慰几句,却又找不出什麽温柔的话说。
「巫女不待在神社里服侍神明,来跟阴阳师淌什麽混水?他又怎麽是你师父了?他徒弟就一个啊,我可熟了,叫……」
「我是新来的。至於为何拜他为师,这…说来话长了。」女孩露出无奈的笑容。
「所以那小子有了师妹,就顺理成章地把工作推卸给你吗?这种天气还派女孩子出来实在太过分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守门人不禁开始碎碎念,完全不顾自己现在把又冷又累的访客晾在外面。
「那个…」女孩辛苦地打断他:「不介意的话,可以先让我进去送东西吗?」
「是的,瞧瞧我都糊涂了呢。请进、请进……等等!」
少女似乎很想装没听见,但终究还是转过头来。
「你是新来的?」
「是。」她顿了顿,眉头一皱:「……为什麽问?」
「如果跟着那位阴阳师,多少已学会了一些驱魔降妖的符咒了吧?」
少女没答话,脸上是「关你甚麽事」的神情。
「这问题很要紧啊,你没听说过吗?」老人露出诡密的笑容,用低沈的声音说:「这大宅闹鬼啊,闹得很凶呢。」
「鬼?」
「是啊……」那老人待要装出更可怕的声音吓吓这搞不清楚状况的少女,却看到了一抹自信的微笑。她像是回答老人,也像在对自己说:「太好了,若非如此,我可就白来一趟呢…」
「咦?」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
女孩飞快的一鞠躬,然後就像只小鸟般,轻快地奔进了那没有灯火的屋门。
***
大宅深处,空无一人的廊间,火光映照着苍白的脸孔,女孩将食物轻轻放在残破的竹帘前。雨仍然下着,屋檐挡不住湿气蔓延,沾染了黑暗的空间,一股不适感与她身上湿透的外衣一起紧贴着身体,撩动她的神经。湿淋的人如此冒失闯入原是失礼,但周围一片残帘破瓦,除了眼前这房间外,甚至闻不出人居住的味道。
此处确实很适合产生鬼怪之类的幻觉呢。但真正的鬼怪出现时,是不会留有让人犹豫「是不是看到鬼呢」的空间的。这是百鬼夜行的平安时代,撞鬼的经验不是稀奇之事,她很清楚,所谓「不净的东西」尚未出现在她视野。
那麽,该把那看门的话当作愚民的戏言?抑或,真正可怕的东西还没现身?
--不管怎样,先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吧。她想。
「进来。」
门尚未开,她才刚举起手,房里就出了声。说话的人好像很久没开口了,语调有些生涩,是少女的声音。虽是命令的语句,却没有颐指气使的味道,更近似一个请求。
她拉开帘,看到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就着微弱灯光看书的背影。没有月光的夜,只见光晕从竹帘後透出来,映出黑色长发的轮廓。虽然只得翦影,但那端正姿态看得出严格家教的残韵。
这就是她为何千辛万苦,从滂沱大雨中走进这栋有鬼宅之名的地方。
为的就是她,一个千金小姐,孤身住在这座大得彷佛可以吞噬灵魂的宅院。
「你是……?」
「嗯。」她这才发现自己呆了片刻。「这是本次的药,请小姐服用吧。」
「还有呢?」
「嗯?」
「别说无聊的话了,可以请你讲些有趣的事吗?别急着走,外头雨还大着呢。」
女孩表情为难,看看自己的衣服。虽没说话,那小姐会意,拿起取暖用的火盆,掀开帘子走到她身旁。动作意外的轻捷。
谢谢,女孩腼腆的道谢。
她这才清楚看见这位大小姐的容貌。一头长长的黑发留到腰部以下,脸庞有富贵人家特有的苍白,却无应有的丰润,若能多些血色的话,也许称得上是个美人吧?但真正让人一看就忘不了的是那双眼睛,深遂的瞳眸里没有少女的娇媚与清澈,而是极为空洞的黑。如果看得略久,会有微微发冷的感觉。
那是看过鬼的眼神。女孩心中闪过了这种想法。
「近来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吗?」她问,语气里有一种文诌诌的口吻。
「那个,我…」女孩低着头想了一会:「我还在修行,资格尚浅,还未亲眼见过什麽有趣的事情呢。」
那小姐露出很失望的表情。
「你是最近才跟着那位阴阳师修行吗?」
「嗯…」
「所以,你是式神?」
「咦?」女孩抬起头。
「不然,一个妖怪怎麽会听从阴阳师的差遣呢?或者…你根本不是来送药的?」
那小姐空洞的眼底,突然闪过锐利的光芒。
「一个妖怪扮成人类来到我家,有甚麽事呢?」
***
身着巫女服的少女还是维持原本坐姿,没有慌乱之色,但那腼腆的拘束感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兴味的笑,像看着什麽有趣的玩具。
「你是什麽时候看穿的呢?」
「应该要先回答对方的问题比较有礼貌。」
「哦?但是在妖怪的礼节中,是习惯用问题回答问题的。」
「……用谎言回答更没礼貌呢。不过若真要计较,你不经允许就擅闯我的住所,早已无礼至极。」
「喔?所以,你自认是这宅子的主人?」妖怪少女虽然用问句,但那语气并没有想知道的意思,纯粹就是想激怒人而已。
「我要赶你走了喔。」即使在吵架,她的语气仍然很客气。
「做得到的话就试试看吧。」
***
一阵风飒然掀开竹帘,两个身影,转眼对换了位置。
详细地说,那小姐毫无预警地掷出一个东西,那可绝非普通人撒泼乱扔的力道与准头,即使对妖怪而言也得费些劲才能闪过的。妖怪少女侧过身体,那东西掠过鼻尖时闻到一股淡淡甜香。这才看清,原来是把木梳子。
妖怪少女闪过後便直扑上去,人手瞬间变为兽的爪子,悍然抓去,却连小姐的衣角都没碰到便迅速收手。在两者目光相对时,一股寒意如电般缠住妖怪的背脊,那是久经战阵者最倚赖的一种直觉:对於「危险」的嗅觉。
--但是,是什麽让我感觉危险?至少眼前所见,并无威胁?妖怪暗暗咋舌。
--说来,那梳子上的甜香味也让人有些在意…单纯只是「发香」吗?
这人类少女有着不寻常的危险气味,与投掷梳子中暗显的武艺根基,让妖怪必须重新谨慎地评估眼前对手。火盆燃得更加旺盛了,劈啪声响,点点星火照耀幽暗,只见那个小姐拿出一个微微映着火光的物事,是一把剑,不是妇人惯用的短剑,而是武将的长剑。
「果然不是常人。」妖怪笑:「哪家的千金小姐会随身携带这玩意?」
「我没有随身携带。」小姐答。
妖怪没想到她会认真的回答自己的问话,且与自己的观察相符:她走路的姿态,掀帘的动作,确实不可能藏得了那麽大一把剑。
「你一定在想,我刚刚到底把剑藏在哪里。」小姐说着,露出浅浅的笑容。看穿敌人的想法,观赏对方的窘迫,她好像很习惯这种感觉。
「…哼。」妖怪跟着笑了。很巧,这也是她喜欢做的事情。
「若能够凭空变出一把剑,那麽试试变出一张能把我降伏的符咒如何?」
「我怎麽……」少女才说了三个字,妖怪突然猛冲上去,当她能够反应时,利爪距离她的喉咙已不到半臂之遥。挡格既已不及,她索性反刺妖怪的胸口,但这着也在敌人预料中,她早一步退到剑刃所及的范围以外,爪子却没有缩回,随着她後跃的同时手臂也伸长,这是非人类的优势。
眼看利爪就要及颈,妖怪却又感到刚刚那种如电击窜遍全身般的危机感,但这次她决定不予理会,硬是抓了下去。
她感到自己碰触到了什麽虚无的东西,绝非人体的触感,某种陌生的存在笼罩在那小姐身旁,挡住妖怪的爪子。但挡那一下只能避免致命伤,那小姐还是被狂猛的力道震退了几步,柔软的喉咙受到冲击,让她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黑,软倒在地上。
「啊哈。」妖怪说:「逮到了。就是这个玩意吧。」
语气中得意混杂着痛楚,她的爪子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已全变成了黑色,那不祥的颜色还沿着她白晰的手臂不断向上蔓延。兽爪闭合着,抓着某个看不见的东西。
--只是「现在」看不见罢了。她想。
--只要换个方法就可以…,或是变个方向,或是换颗脑袋…
她必须不断逼自己快点思考,因为疼痛已经迅速地超出了她可以忍受的范围。那看不见的东西正疯狂挣扎着,不断攻击她已经漆黑扭曲的爪子,掌心已经有部分碎裂了,破片落在地上时像烧尽的木炭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化为齎粉。
「快放手吧。」
那小姐好不容易可以说话了,目睹敌人的惨状,话音却不带情绪,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虚假同情,只是单纯规劝。
啪,又有一只爪子被蚀断,妖怪眼看右手抓不住了,正常的左手又握上去,就像打翻一瓶墨汁在白纸上般,她的左手又变得迅速漆黑,开始发出脆裂声响。
「快放手吧。你已经中了毒,那是也解不开的。现在放手,或许还能挑个比这里漂亮一些的地方死去,我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还是一样不带感情的陈述,但是妖怪就像没听到,坚持着无谓的抵抗。冷汗滑过她已经被侵蚀一半的脸庞,还没被侵蚀的部份也变得枯槁,黑发纷纷掉落,四肢已支持不了重量而断裂,她现在看起来甚至连个形状都没有,只剩那双眼睛仍有光芒。
--情况很险峻呢。妖怪想。难道我今天会毕命於此?
没有生物是生来被杀的,阳光照耀在地,万物努力求生,本是物之常理。即使是妖怪,当「死」闪过心头时,胸口仍然一阵空荡。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许久,那小姐叹了口气,缓缓的说。而同时,那眼睛的光采也熄灭了。原本妖怪站的地方只剩下一团辨识不出原本事物的灰烬。
直到此刻,这个女孩才表现出一丝像是普通人应有的反应。她已经累得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只看着那堆灰烬发呆。在打斗时,不知何时雨竟然停了。月光穿透了重云洒落地面,她这才听到屋外秋虫的鸣响。
风吹进空荡的大屋,听起来像声声叹息,这是她最熟悉的旋律。当夜阗人静时,很容易出现把风声听成说话声的幻觉。
因此,当她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时,一度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那声音是从灰烬处冒出来的。
「还会道歉,算是可取的了。」
是那妖怪的声音,仍然是不怀好意的语调。
***
就像变魔术一样。
她以为收拾了妖怪,转头拉起了竹帘,回到自己的席前。
然後外头突然传来话音,她拉开帘幕,灰烬已经消失,那妖怪竟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处。然後,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手爪看起来还是那麽锐利而致命,缓慢的,握住她的咽喉。
当敌人化成灰都能活过来时,会觉得奈何不了她也是很合理的。但若自己的性命
遭到威胁,就算理性告诉自己敌不过,还是会想尝试反击吧?
但是,她连动都没有动。
「就人类而言,你真是无趣呢。」妖怪说。「好歹惨叫一声,挣扎一下也好啊,你这样让我觉得赢了也很没味道呢。」
她试图在对手的眼里找寻恐惧或示弱的痕迹,即使是一丝丝也好,至少让刚刚的短暂死斗不要像一场幻觉。但眼前的少女硬是不听话,平静无波的眼神更让妖怪感到不快了。
「只是觉得或许这样也好。虽然没有想过会被妖怪吃掉,不过我本来也不被看作是人类,这也许正是我命中注定的死法。」
「命运。」妖怪冷哼:「光是相信这种东西,就证明了你的确是个平凡到不行的愚蠢人类喔。」
「可以问你一件事情?」
「嗯?」
「你刚刚抓在手里的东西,是什麽?」
「怎麽问我?那好像是你放出来攻击我的吧。」
「那不是…」说到一半,小姐却默不作声了,微皱的眉宇间有一种烦躁的疲累,就像已被质疑过多次,懒得辩解了。
「……蝴蝶。」妖怪说。
「咦?」
「我刚刚抓到的东西啊,是一只蝴蝶。薄薄的翅膀有白玉色的光泽,振翅的优美姿态迥非世间之物,可惜…却有剧毒。」
女孩笑了,那喜悦的表情美得像幅画。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你说对了呢。果然啊,只有妖怪看得到吗?」
笑着,笑着,一滴眼泪却滑了下来,沾湿了妖怪的手背。
不知是什麽触动了妖怪的心,眼前的少女并非她看过最勇敢的,笑容也不是最可爱的,但在生死一线的此刻,那个微笑与那滴眼泪,却深深的震动了她。
妖怪放开了手。面对少女质疑的眼神,她转身在火盆旁坐了下来,以一种独特的闲适姿态。
「总觉得比起吃掉你,你的故事让我更感兴趣。可以告诉我吗?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那蝴蝶又是什麽东西?」
「知道了又如何?」
「我只是很久没听到够有趣的故事了。不想说的话,我离开也行,但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奇怪的妖怪呢。」少女笑,迟疑了一下。
她原本以为那是自己不愿再想起,更不愿说出口的故事。但这妖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彷佛介於现实与幻想间的混和物。跟这样的生物聊天,让她产生了些微幻觉,彷如堕入了某个真实的梦境,而梦是容许任何事情,包括不愿提及的禁忌。
「…也罢,反正是说了也不会有人信的故事,如果能取悦妖怪,也是我的荣幸。」
「你叫什麽名字?」
「我母亲都叫我……幽华。」她讲到名字时微微停顿,好像是什麽陌生之物。
「很好听的名字。」
妖怪心头又闪过了刚刚女孩的那抹微笑,确实人如其名,像朵在夜晚独自绽放的白花,月色滑过叶尖露珠,几分淡雅的幽香在夜空间舞动。
「你呢?」幽华的反问打断了妖怪的玄思。
「我嘛…」妖怪沈吟,好像在考虑要不要说出真名,片刻後才肃容回答。
「我叫紫。八云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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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眩惑
更新时间2011-9-7 2:33:06 字数:5696
名叫八云紫的妖怪回到了她的家。
那地方说也奇怪,有群山、湖泊与森林怀抱,看似远离尘嚣,却又有个大得不自然的村庄座落其中。农人在辛勤耕作,小孩在田埂玩耍,若眼睛不够利,或许完全看不出这宛若桃花源的田园风景有任何不协调处。在村庄角落安静伫立着一间小破屋,那就是她的住所,外表看来像间废弃的米仓,但说是仓库也太小了些。
若因其蔽旧而不屑一顾可又错了,只要跨越一道隐形的境界线,小破屋便会瞬间变成一座极为雅致的宅邸,庭园的草木暗藏巧思,随着季节流转会变换不同层次的景象。屋内没有雕栏画栋去卖弄奢华,简单摆设却营造一种轻松舒适的氛围。将房子填得满满的很简单,难就难在「恰到好处」,增减一分都将失色的禅意,更衬托出主人的品味,或该说显出管家的高明手腕。
平时照顾这个家的是只七尾妖狐,名叫八云蓝。尾巴是狐狸精修为的证明,也是便利的道具。正如千手千眼代表无所不能,狐精的尾巴也是越多越好,以九尾为最高,但五尾以上的狐精便通常不会甘愿屈居下位,不是在山里云游求道,就是跑去游戏人间。蓝已经修炼数百年,好不容易得到了七条尾巴,却跑去当另一个妖怪八云紫的式神,这事儿说来也算稀奇,但在八云紫身边,那便像是捡只小猫回家养一般地寻常。
虽然是式神,狐精就是狐精,其高雅的品味与享乐主义是不会变的。主人总是不睡觉,也不爱回家,像玩不腻的小孩一样四处云游,她只得想些办法独自度日。反正跟着这个主人在物质上绝对不虞匮乏,主人没召唤她时,也就不客气地享受安逸时光,研究些奇花异卉或者星辰的运行轨道之类;而主人是很少召唤她的,少到,她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其实是有主人的。
因此,当此家的正主八云紫回来时,蓝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妖怪跑到我家干什麽?然後才想起来,那是好久没回家的主人呢。
「哎呀,怎麽换上了巫女的装束?这是紫大人新的面貌吗?」蓝问。
「不,只是一时兴起罢了。」紫说着,原地转一圈,乌黑的秀发转眼变成闪亮的金色,肤色转白、五官变幻、衣服也换成异国风味的紫色洋装,怪的是洋装裙摆与袖口却绣着乾坤震巽的易经卦象。这才是紫最习惯的面貌。
「又去恶作剧吗?」蓝微笑,对於主人样貌变幻完全不以为意,毕竟幻化变形也是狐精的专长。
「蓝。」紫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的开口,眼睛闪闪发亮:「你知道我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人物吗?」
--糟了。蓝暗暗叹口气。
果不其然,紫一开口就是停不下来,从蓝喝完茶,开始日常的洒扫、修剪花木、洗衣煮饭……虽然蓝做家事都是用法术,但也没有尽速做完的意愿,以极为悠闲的步调晃来晃去,紫就挂在身旁一直说故事。
--真是,完全就像个孩子呢。蓝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紫的情景。当初的紫大人是多麽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会……
蓝陷入自己的思绪,紫讲的故事就像是云烟般从她耳际飘过,但她知道自己不会忽略什麽。这些话绝大部分都没重点,若主人说了什麽必须记住的东西,她也有把握自己会知道,再细微的语音差异或节奏改变都逃不过她耳朵,这可是狐狸精最基本的求生技能呢。
「……所以,我就跑去看啦,那个西行寺家到底有什麽古怪。」
蓝的狐耳动了动,重点来了。
***
西行寺家是武将世家。
其先代曾参加征讨平将门之战役有功,武名响彻天下,传说他连巨大的百足妖怪亦能一箭降服。在西行寺家这一脉的子孙们虽对曾有的武勳引以为傲,却鲜少在武艺上有杰出表现了。比起握剑,他们的手更适合拿钱。西行寺家历代家主都很平凡,除了对钱与权的连动非常有概念外,论才能、文采、武功,细数下来皆无特异之处。幸好,想要升官也不太需要这些。
幽华的父执辈是个特例。
幽华的大伯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秀异人物,而她父亲生来便一直活在兄长的阴影下;直到那豪放不羁、才气纵横的兄长在23岁突然决定出家去天下流浪,他才像移开石头後突然被发现的花草般,在阳光下抖擞枝叶、缓缓挺起躯干,终於被发现,原来他还是不错的。
论长相也算京城少见的美男子,论文采也不至於差他大哥太远。他成年时乘父亲余荫得了一个从六品的官做,却在某年的赏春宴会中,随口吟出的和歌让天皇也为之惊异,从此一路顺遂,以正五品的官阶被指定为「殿上人」。这是难以想像的破格礼遇,这位少爷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前人辛苦一辈子也未必能走到的位置,此时没有人怀疑他能取代大哥将本家的声誉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峰。
但这少爷想法却很不同。他不把自己的文采放在心上,因为不想费心经营赢不了大哥的才能。他格外醉心於家族流传的先祖荣光,深信自己身上流着武人的血,从小喜欢舞刀弄剑,幻想自己踏在古战场上与英雄并肩作战。在重文轻武的平安时代,这种行径会被认为是无聊男子吧?但因为这股傻劲是出现在他身上,反而变成一种独特的风流,世界就是这麽残酷。
他对於与俗不可耐的官吏结党成派兴趣缺缺,爱跟一些人们口中「不三不四」的浪人结交,喜好谈武论艺,习练弓枪,收集各种兵器成癖,种种特异行径虽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却也距离为官之道越来越远。
像这种家伙可以找到一门好的政治婚姻,不知他父亲在背後白了多少根头发呢。
幽华的母亲是右大臣最小的女儿,如她这般地位嫁个皇亲国戚也是寻常,嫁给这位自认豪侠的公子哥儿,虽然不能说纡尊降贵,终究是差了一截。为了这门婚姻,公子哥儿的父亲费尽了心思说破了嘴,始终无法让女孩的父亲点头。最後反倒是年轻人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爱到连权倾一时的右大臣也没办法。最疼的小女儿说不给嫁就去死,老父也只能苦水往肚里吞。
於是两人婚後不久,风流少年与富家千金自由恋爱的结晶便诞生了。据说「幽华」这名字的来由便是因为是在某个满月之夜的花丛里,然後才有了她的。佣仆传言两人匆忙地结婚就是为了她的到来。再不结婚也瞒不住了
如果幽华知道自己的来由是这样,会不会觉得难以接受呢?但紫是不会跟她透漏的。能够从话语的缝隙中窥探到对方不想说、甚至是不知道的真相,正是这妖怪特殊能力的运用之一。不过她通常都是留给自己享用,毕竟有些隐情,说出来也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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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把浮躁的青年变成男人,把柔弱的少女变成母亲。幽华父亲敛起那些怪癖与寻花问柳的嗜好,开始踏上所谓的「仕途」,认真想要养起一个家。他父母欣慰地觉得这婚真是结对了,虽然之前有许多风风雨雨,但看着女婿这麽努力,岳父大人也不好说闲话了。
那时代不太讲究所谓的忠实,有家室的年轻男人出去风风月月事属寻常,像幽华父亲这样死守妻子反而是气度不够的表现。但以前经不起别人嘲笑几句的少爷,现在面对友伴的冷言闲语却只是一笑而过,他觉得纯粹的爱情掺不下一颗砂砾,何况这爱情得来如此不易。
转眼,幽华六岁了,蹦蹦跳跳地在西行寺家宽阔的庭园奔跑,若瞧她绑个头巾,拿着木剑追狗玩,会以为西行寺家生了个儿子呢。
但是,她母亲始终生不出儿子。
生下幽华後,她母亲异常地想要有个儿子,生了第二个又是女儿,拼命在一年半後又生一个,如此逞强差点造成母子均丧的悲剧。但当幽华母亲捡回了一条命,看到又是女儿,竟然发狂似地把第二与第三个女婴勒死。
当时幽华的父亲在宫中值守所以来不及阻止。当他回到家看到这凄凉的画面,哭倒在地上的妻子与已呈紫黑色的小小屍体,一时间竟然站不稳,险些晕倒。当夫妻俩总算平静了一些,丈夫抱着披头散发的妻,说:「我们不要生了吧。」
以两个无福无缘的妹妹作为牺牲,幽华从此确立了掌上明珠的地位。她还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家里深处的房间多了两个无名的小牌位,庭院的树丛多了两个小土堆,幽华经常跑去玩,她总觉得有人在那边呼唤她。後来她母亲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顿。
***
从小幽华就展现出异於常人的活力,那活力来自对於周围的一切事物源源不绝的好奇心。喜欢在庭园里跑来跑去,缠着家里的佣仆问东问西。更喜欢捉住昆虫,看个仔细之後再放掉,从不会做出折牠一只翅膀或断牠一腿这种事。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每当对於这世界更了解一些,她就更喜爱周围的一切。
「小姐该不会是虫姬第二吧。」当然僮仆们私底下也会这麽说,但是当看着小姐跑来跑去的模样,那些嘲笑的话语却说不出口了。幽华继承了父母的美貌,即使捉着小虫嬉笑的样子,亦有不同一般顽童的优雅气质。只要看着她,即使最嘴硬的人也会承认,这世上就是有人有资格任性地活着,不用随着世俗而走。
幽华从小就很黏父亲,很怕母亲。这世间唯一让她不耐的就是母亲的教育,关於如何变成一个符合身分的淑女,那意味着她所有喜欢做的事情几乎都不能做了。每次在母亲开始训话前她就逃去找她父亲,拖着无奈的父亲当挡箭牌躲在後面,母亲才刚骂完,转眼却又跑出去玩了。
当然也不是全面排斥,她喜欢看书,更爱下棋。吟诗奏乐、和歌赠答也学得很快。但是那繁复的规矩礼法却让她极为不耐,她的叛逆期从七岁就开始了。
***
「哈!」幽华咚地一声,从廊上跳下来。那短廊对一个小孩来说是稍微高了些,但她跃下的姿态却漂亮得如同舞蹈。
「吾乃镇守府将军西行寺幽华,百足妖怪还不束手就擒?」
稚嫩的童音,笨拙的剑法打在身上也不会痛。童仆凑趣地抱头鼠窜,母亲很生气,父亲却看得很开心,呵呵大笑。
「幽华!你也该开始有点规矩了。女孩子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母亲一开始骂就是停不下来,虽然先前的事件让她身体衰弱至今,语音仍像寒冬岩石般凌厉。幽华端坐在旁乖乖挨骂,摆出一脸可怜的样子,虽然内心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这样母亲就会感觉好一点,会早些停止说教。
这回幽华是做得过份了些。其实她有围头巾,但却只是意思意思的围个一小条,脸还是被看光了。如果有个陌生男子在墙外偷看到,那是非常丢脸的事呢,虽然她觉得那根本没什麽。这行动完全没有不小心的意思,彻底是故意为之的示威。
她就是受不了一辈子都要坐在帘幕後面的生活。就连西行寺家广达一町的宅邸都没办法满足她,她时常望着围墙外面发呆,想像着外头的人们是如何过活。如果生活从此只能被限制在一个小房间,只有亲人,近身的婢女,与稳定交往的恋人得窥真面目,她想到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只能用这个小小的抵抗来革命。虽然微弱,但很快就可以拉到强力援助了。这世上管得住她母亲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正在帘幕後面偷看呢。
但今天她父亲没有想要干涉的意思,只是默默看着这对母女徒劳无功的沟通,等到她母亲骂到累了休息,幽华双腿也硬得直不起来,她爬到屏风後面按摩双腿,按着按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故事里的英雄侠客是从来不哭的,所以她就算想哭也要躲起来。
也因此,当後面突然出现一个人时,就算是她最喜欢的父亲,还是有种被冒犯的感觉。哼一声转头不理,她父亲也反常地没有逗她说话。父女俩就这麽僵着许久,久到幽华受不了,主动缠着父亲讲话。
「你就这麽喜欢剑术吗?」许久,她父亲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咦?」
喜欢剑术?其实没有特别喜欢或讨厌,装成自己幻想的英雄除了满足她无法出门的梦想,主要还是一种挑战权威的手段,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样闹时,母亲的眉头皱得比什麽时候都深,所以她更要这麽做。但她父亲好像误会了什麽,眼神里有一种掺杂了感动与谅解的光彩,像是想到了久远以前的美好记忆
「凭这点技艺,可没办法击败可怕的百足妖怪喔。」
就这样,胡里糊涂地,幽华开始随着父亲习武了。当然,得瞒着她母亲。
***
幽华八岁开始练武,但父女俩都不知道的是,纯就对「武」的认知而论,两年後幽华就比她父亲强了,所差的只是气力。也就是说,父亲只能靠蛮力把幽华的剑打掉,光是见招拆招,却非女儿敌手。
两人都缺乏名师指导,分不出这之间的差别。幽华是极有天赋的孩子,可惜缺乏兴趣与争胜心,她练剑大部分是父亲的期许,少部份则是一种非理性的动机,她总觉得多挥一剑,就离那帘幕之後更远一些。
可惜,那终归是不可避免的。
幽华十二岁了,要举行成年礼。穿上最漂亮的新衣,拔光眉毛,染黑牙齿。从此变成成年的女人,可以接受家世相当的男性的追求,也从此刻开始,幽华内心最深的恐惧被实现了。
她再也不能随意乱跑了,自由的远行冒险、英雄与侠客都将离她远去,而她无能为力。只能让自己接受,以至麻木,然後认命,了结此生,人们说这叫做成长。
这是一般人青春故事的结束。
幽华不可思议的人生,却刚要开始。
***
该从哪开始说这个故事呢?
如果交给幽华说,她可能会这麽讲:某个夏日午後,一个大热天,热得连地上反射的阳光映入眼睛都会有种眩惑感。爷爷来看她父母,顺便和可爱的孙女聚聚。男人们在廊上无味地闲谈着,幽华无聊地躲在帘内,转过头,看见一只蝴蝶在庭院翩然漫舞。
她隔着帘幕,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蝶。小时候喜欢在庭院到处乱跑的她早已对於会出现在此地的各种生物了若指掌,她很清楚这是从来没看过的一种蝴蝶。
转眼,那只蝴蝶不知如何越过了帘幕,飞到她眼前。她很自然地伸出手去,蝴蝶就停在她指尖。微微拍动翅膀,丝毫不怕人。那是一只通身洁白的蝴蝶,白到甚至有些透明,可以透过蝶翼看到後面的景色。幽华抓过蝴蝶,还记得那掌心细微的触感。但这只蝴蝶停在手上,却感觉不到牠的重量。
风来了,卷起了帘幕,蝴蝶乘着风飞舞起来,在屋里绕了一小圈,却俏皮地停在幽华的鼻头,与她四目相对。
幽华不禁笑出来,不知为何对这只蝴蝶有种好亲切的感觉。帘外父亲与祖父还在闲话家常。她偷偷掀起帘幕的一角。
「快飞出去吧。被别人看到就糟了呢。」
那蝴蝶顺从地飞出去,却好似被一阵风刮去,咚地掉进了爷爷手边还热气蒸腾的茶里。
「啊。」她不禁叫出来。
「什麽事?」男人们这才注意到自己完全忽略了幽华的存在。
「爷爷,有只蝴蝶掉到你的茶里面去了。」
「蝴蝶?」一阵忙乱。
「快换杯茶来!」父亲招呼着下人。
「别忙,别忙,哪有什麽蝴蝶啊?」爷爷把茶杯一亮。
幽华父亲仔细看看,哪有蝴蝶的影子?连只蚂蚁的脚都没有。
「小幽,你又在捣蛋了?」
那个「又」字真是刺耳。自从她成人後,生活不快乐是可想而知,她已知道会很难受,但没想到会这麽难受,好像天地间万物都移了位,不管多麽小心走路还是免不了摔倒。父亲变成完全站在母亲那边,两人严厉的表情就像是镜子的两端,没有一个时刻受到肯定,也没有一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她变得少言,少笑,再小心也避免不了责备,索性把耳朵关上更轻松些。逐渐地,把自己包在一个隐形的壳,那壳是如此的小而脆薄,只要一只蝴蝶就能取悦她,只要一个字就能伤了她。
她闭上眼睛,不再辩解。耳旁听到爷爷打圆场,说大概是热昏头,看到了幻觉。
***
当晚,爷爷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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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宿罪
更新时间2011-9-7 4:54:38 字数:5449
幽华的爷爷死得非常安祥,就像睡着了一样,脸上甚至带着微笑,彷佛看着什麽美丽风光。当晚他留宿在幽华父亲这边,第二天一早才被发现,那哭声动天自是无须赘言,生前虽然没什麽德望,死後就变成完美的人了。
请了许多高僧来做法事,诵经声缭绕屋梁,访客络绎不绝,丧家的人们泪水似乎没有乾过,幽华却流不出眼泪。
她该哭吗?书上说应该要哭,人们的动作也显示这才是面对此事的正确反应,但为什麽死亡要用流泪的方式去吊唁?她就是想不通,如果眼泪是为了献给死者,死去的人看到人们哭成一团就会开心吗?如果是为了伤痛自己从此看不到亡者,那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伤痛就好了,何必用忠孝节义的大旗去指责不哭者没有人性?
也许是死亡来得太过突然,以致缺乏实感,毕竟幽华连屍体都没有看到呢。对她而言不过就是一个很偶尔会出现在帘幕前的人消失了,尽管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该挤出几滴眼泪,她也知道,但是讨厌这种想法,她只是想要对自己诚实而已。反抗也无须大张旗鼓,在必要时用衣袖遮掩一下,不想惹出是非。
她那时还没有注意到蝴蝶与这件事的关系,或该说任何正常人都不会觉得这两件事情扯得上关系吧。但就算她提前注意到了,也不会对事情造成任何改变。人类真正能决定的事物其实很少很少,命运无预警地跑来找人,又任性地悄然离开,剩下给人选择的,只有要不要面对而已。
***
丧事过去,幽华继续着日复一日无聊生活。
才刚死过人,那些贵族子弟竟然不惧晦气,在礼法规定可以迎接客人後仍是络绎不绝地登门拜访。原本就很受欢迎的幽华,祖父去世後反而更是没时间休息了。
一来是大家都知道西行寺家有个美丽的大家闺秀,不但才貌双全,而且她竟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位男子的示爱,反而经常不假辞色地给予徘徊於有礼与无礼边缘的回答,这让他们更想破头壳也要踏入她的竹帘之後。
二来则是一个很无聊的原因,他们里面的一人觉得能够不畏惧之前祖父骤逝的不祥传闻,持续坚定的追求才是真爱的表现,旁边的人听说了,觉得很有道理纷纷跟进,结果反而显得这种行为平凡至极,人类的集体愚蠢真是叫人吃惊。
幽华始终没有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另眼看待,她与众多追求者间的许多故事,已经够格成为传奇了。
比如,某位少爷摸到了靠近她房间的墙外赖着不走。缠着侍女帮忙送情书,半夜弹琴吹箫,吟咏自己写的拙劣诗歌,幽华请侍女婉言劝退几次,完全无效,实在受不了他吵,最後终於把他请进来。那公子哥欢天喜地的爬过墙以为自己感动了美人心,走过黑暗的庭院,却看见帘外长廊燃着两盏灯火,摆着一副棋盘。
「您会下棋吗?」期盼已久的大小姐终於开了口,语气甚为冷淡。
「此乃妇人孺子之戏耳。在下仅略知一二。」那少爷故意卖弄,舌头却有些转不过来。在旁偷听的侍女们憋笑得有些辛苦。
「是吗?我却听说您下得不错,您的朋友对您这方面评价很高。」
其实不过就是类似「那个人实在不行,除了会下几手棋之外简直一无是处」这种恶毒的评语,但公子哥听到美人称赞,只觉全身上下八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爽,顿时觉得自己棋艺惊人了起来。
「我也喜欢下棋,只可惜……」还未等幽华讲完,他已抢道:「如果小姐有兴致,不妨请我进帘去,我们一起研究研究?」
这无礼得难以置信,但幽华完全不受影响,只是淡淡地说:「那可不行。这样吧,我请紫音摆好了棋盘,只要她愿意帮忙摆子,我们不妨下一盘?」
一旁,名唤「紫音」的侍女很有精神地应一声,跑到棋盘前,还作势卷了卷衣袖。
「如果我赢了,如何?」少爷兴致勃勃,从没看过这麽有创意的调情法。
「请等一下,紫音还没答应要帮忙摆棋。摆整局的棋是很累的,只为了一个游戏这麽麻烦人家,实在稍嫌过分了呢。还是算了吧。」
小姐既然这麽说,紫音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意思够明显了。虽然明白意思,他却忘了携带珍奇的玩物,比较值钱的只有两枚金币而已。他挑了半天,挑个比较小的金币,满脸堆笑地呈给紫音。
--金币?把我们家小姐当什麽了?
紫音很想发脾气,背後的主人又默不作声,她索性双手叉在胸前,嘴巴嘟了起来。
--是嫌不够吗?对方则彻底误解意思了,都走到这一步当然不能轻易退缩,忍着心痛把身上另一枚金币掏了出来,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紫音正想着该如何把这位问题儿童撵出小姐的帘前,却听到後面声音微响,幽华打开了扇子,她便会意了,虽想抗辩,却还是接下金币,手一摆,示座。
那公子哥儿其实不是笨蛋。会花大钱当然不只为了下一盘棋,除了对自己的棋艺有自信外,还有一项考量。从侍女刚刚执棋的手势看得出她不会下棋,幽华请她摆棋并非故弄玄虚,是真的打算就这麽隔帘对奕。但天色昏暗,隔着帘子哪里看得清棋子棋盘?想看清楚又不能被看到脸,必定要在帘後努力窥探,丑态百出。甭说没办法专心在棋盘上了,只要被瞥见侧脸,也足够让他回去向友伴夸耀了。
--胜负本来就不是重点。他微微冷笑着,考虑着该让对手赢呢?还是输呢?
「谁先下?」「当然是你先了。」「那麽…」
幽华站起身来,却不是如他所料的移到帘前,而是背过身去,喀一声合上扇子。
「紫音,四之四。」她说。
盲棋!
既然看不清棋盘,索性就不看了,纯靠着脑海里的印象下棋,当然也是一种策略。但不看也不用转过身去,她这麽做只有一个用意,就是完全轻蔑对手。
--好气魄啊!紫音一边在心中为小姐叫好,一边却也担心了起来,面对实力未知的对手,这样实在太惊险了。
那个男子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刚刚的考虑显得毫无意义了,对手展现这样的态度,那他也只有一个选择。
喀,棋子撞击棋盘,庭院好像都有了回音。
「别对着石头生气。」紫音从嘴缝轻声讽刺一句,随即报出对手棋步。
「五之六。」幽华悠然说。
侍女们忍不住挤在廊边探头探脑,距离稍远的索性自己在地上画格线,随着幽华与紫音的对答,摆起棋谱来了。
***
一个时辰後,公子哥儿灰头土脸的离开了。
***
「有趣。」蓝笑:「但那个男人也笨,如果他撒赖乱下,幽华小姐说不定就赢不了他。」
好的棋手,每一步棋都有一层到多层的意义,下棋便是一场互相洞悉对方心思的不流血战斗。那男人下得好,但幽华更强,故能掌握他每步棋的思考,轻而易举地记下全盘棋步。如果他刻意乱下,棋与棋间缺乏章法,幽华想记反而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但那样下就不是比谁下得好,而是谁下得比较不烂。
「不能只看一个点。」紫说:「幽华早就陷他在一个局里面了。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算想到了这方法也无法出手。」
蓝想想也对,既然想追求的女孩展现出如此轻蔑的态度,眼前还有个伶俐的丫头盯着,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全力一搏了,就算撒赖,赢了也没有意义,输了更是无地自容。如果幽华连这一点都考虑到,这场棋的胜负可说在落下第一颗棋子前就已经决定了。
***
幽华的居处弥漫着一股刻意压抑的骚动,若不是知道小姐讨厌吵闹,旁观的人们早就大声叫好了。
「紫音…」
「知道了,我会把赢来的彩头适当地分给大家。」
还没下到一半,她就知道小姐不会输,所以那两枚金币该怎麽用也早就想好了。幽华极少把上门拜访的人逼得这麽惨,这次是因为她知道下面的人也被这位男子烦得厉害,除了自己玩玩,更可帮她们出一口气。
「各位,规则是什麽都清楚了?」幽华问。
「谨遵大小姐吩咐。」居室里外的侍女全数拜倒,原本不用行这麽重的礼,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反应,叫做「折服」。至於规则,是指幽华以前下过的一道命令。
「喜欢跟我一起胡闹可以,但是务必遵守一个条件,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传出去。只要有任何片段的字句流出去,就没有下次了。」
紫音问她原因,她只是笑笑地说:「我怕被父亲骂呢。」
紫音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不过她也没继续问下去。这边的侍女都是特意挑选过,与幽华很合得来的个性,所以也能够一直谨守住与小姐的承诺。毕竟这样的主人是非常珍贵的,只要跟在她身旁,怎样都不会无聊。
***
「嗯…」蓝沈吟着。
这个敢跟初次见面的对手下盲棋、心脏超强的少女会怕父亲责骂?怎麽想都觉得值得玩味。
「这个要求,不是表面上那麽简单。」
紫说:「是啊,如果侍女到处把见闻乱说,流传出去不仅会给她父亲带来大麻烦,也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艰难,所以必须要下禁口令。只要这边保密,男生那边也会对於吃大亏的遭遇讳莫如深,表面上看起来就会像没事一样。」
「她才十三岁而已吗?」
紫点头,补充道:「就连对我也没有说喔,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说了也没关系,而且应该是她作得很漂亮的得意往事,却连提都没有提。」
--如此人物,真想见见她啊。
像看穿了蓝的眼神里的想法,紫摇摇头,说:
「可惜啊,那麽精彩的幽华,现在却已不再了。」
***
除却这种时刻,幽华的日常生活简直空洞得不值一提。
要扮演一个符合身分的千金小姐,虽然刚开始经常犯错,但是她很快地就做得跟其他事情一样好了。除了少数瞒着父母的小小冒险,平常时候她是尽了全力做到满分。为何有这麽大的转折的理由稍後再叙。
「小姐现在渐入佳境了呢。」「是啊,她的举止真是高贵优雅,主母的教育虽然严厉,还是正确的啊。」下人们的私语说出了她父母的心声,母女关系迈入前所未有的缓和期。紫音有时会跟她说这些细微琐事想要鼓励她,而她只是笑笑。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就算再难过,过了一个临界点以後,一切就会变得不那麽糟。她常常觉得自己是半死半活,一部分的心死了,用来面对生活;一部分的心活着,在一定距离外看着自己假扮着另一个角色。这样的撕裂常常会引来痛苦,但是她坚持如此,不然自己真的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家具了。
有趣的是那些被她峻拒的男子仍是不停上门求见。若只是被普通的方式拒绝也还罢了,其中有不少人按常理应该是不可能还有脸再来拜访,比如被盲棋杀得大败亏输的,或企图硬闯幽华寝室却被她用一只发簪赶出来的,等等,却都像着了魔,怎麽也不肯死心。
逐渐的,这些能够让其他同龄女孩心旌动摇的所谓「恋爱」,在幽华眼中也失去了最後一丝光采。她不懂为何上门的男人都是如此俗不可耐,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会不会只是没有给他们机会展现好的一面?想是这麽想,当又有男人意图与她攀谈几句,她又会不由自主的把他们从眼前踢走。已经从心理的厌恶演变成生理的反射动作了。
其实,她想不出原因并不是因为答案很复杂,相反地,正因为答案过於简单,才让她烦恼了这麽久。
***
当年冬天非常寒冷,不知是悲伤过度尚未复原,还是真有什麽诅咒,幽华的父亲病倒了。而且这一倒,就是一整周徘徊在生死之境。
当时相信病痛都是恶灵缠身,所以像西行寺这种有钱人家会请许多高僧来做佛事以祛除邪灵。家里架起道场日夜念经持咒,意欲净化纠缠这个家如积年疾病般的沈重宿罪。幽华完全没有资格参与,她自知下次见到父亲只会有两种面貌:大病初癒的苍白脸孔,或往生极乐的灰败皮囊。
她饭也不想吃,整天默默无语。
挚爱的亲人就要死去,却连进去看他最後一眼都不行。平素不信神佛的她,如果知道有哪位神明能立刻治好她父亲,要她信也可以吧。直到现在她才察觉自己是多麽依赖父亲,从小就躲在他背後躲避母亲的阴影,练自己毫无兴趣的剑术也是为了争取多些认同,她会花心思在那些吟诗舞蹈等风花雪月的事物,仔细想想,也都是因为父亲喜欢她这样。
所以,自己现在会觉得世界整个都不对劲了,除了讨厌那些框架,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父亲不再站在她这边?不再全然包容她的任性,不再认为她的非同寻常是值得赞赏的?
习以为常的事物反而不会让人去感念,及到即将失去,重要性才变得异常地简单而清晰。普通的父女牵绊已经够深沈,而幽华对她父亲的感觉却又更复杂了些。
***
「恋父……」蓝闭上眼睛。
「很值得意外吗?」
「……其实不会。」蓝的语气言不由衷。从先前脉络确实多少可看出迹象。就算讨厌母亲的教诲,以幽华那种棉里藏针的个性也不至於展现出如此露骨的厌恶。但若还混杂有其他情感,就很容易解释了。她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但总有种失望的感觉。
「觉得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要更不平凡一点吗?」紫看穿了蓝的表情。
「嗯……」蓝苦笑。
「撕开人性的裂缝,这是必要的冒险。」紫说:「我们都期望有完美的对象可以承受我们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相对於常人不凡的幽华,一样有着嫉妒、自私等凡人的情感或烦恼,也一样会做傻事,别忘了她只是个小女孩而已啊。无论多麽像大人仍是个孩子,她需要信仰的对象、需要能依赖的肩膀,这些因素混和一下放进时间的瓮里,有时就会酿出爱情。」
蓝为自己的失态道歉,紫只是笑着摆手。她好像永远都不会失去镇定,总是冷静地试探,分析周围的一切并藉此取乐。
--我们都期望着有完美的对象可以承受我们的期待,但是那是不存在的。
蓝咀嚼着这句话,看着眼前的主人,只有这个眼神紫看不破。
***
幽华断食第三天,紫音求她吃饭,但她只是像尊石像似的呆坐着。
--身体变得有些虚弱呢。
当她终於起身时,发现自己头脑一阵晕眩,险些站不起来。这样说是「有些虚弱」,大概连思考的速度也变慢了吧。
紫音已经放弃用言语沟通,只是跪在那里,双眼灼灼地盯着幕後的人影。
诚如先前所述,幽华身旁的侍女都是特意挑选过,与她很合得来的。能全权挑选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也是父亲给幽华的一种体贴。合得来的因素包括个性相似,也就是连倔强的程度都差不多。紫音尤是其中的佼佼者。
--你不吃饭我就不起来。虽然没说出口,肢体动作已明确表示她的意思。
当然,这样硬逼主人是非常无礼的,简直是匪夷所思的愚行,但在此地主仆关系原本就非同寻常,紫音既然坚持要这样,其他人就暂时成了瞎子,反正幽华居处的侍女不守规矩也不是第一次了,什麽叫上梁不正下梁歪?眼前就是个范例。
两个人就这麽僵持了四个时辰,最後还是幽华主动认输。
--为了一个在乎的人,伤害另外一个在乎的人,好像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她在心中苦笑着,转头想说几句话,却愣住了。
紫音的发际缭绕着某个东西。
一只通身洁白的蝴蝶。
霎时间,什麽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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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死蝶
更新时间2011-9-7 6:05:15 字数:9353
在看到蝴蝶的瞬间,许多景象突然都回到她眼前,以非理性的思绪为线,串成一串珍珠。爷爷的死、闷热的夏日午后、空虚的茶杯、穿过帘幕的蝶,幽华本来就灵性过人,虽无法解释,但她就是觉得这蝴蝶是来夺她父亲的性命。
当然,会这麽容易地接受这种荒谬的想法,部份原因也可能是她已饿到极限了。人在饿到恍惚时就像是醒着做梦,很容易接受一些平常无法接受的想法。连解释的时间跟力气也省了下来,她慌慌张张地冲出帘幕,看准蝴蝶伸手就抓。这可吓坏了紫音,她以为小姐饿疯了,怎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乱抓一气?
蝴蝶轻松地飞到她伸手不及的高度,速度看来缓慢,却总是比幽华的手快一步。像逗弄她似的在她跃起伸手的极限高度来回飞舞。她一咬牙,已经管不了别人眼光,如梦游般走过几步,走到一个黑檀木大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
***
幽华对剑有着很苦涩的回忆。倒不是学剑带给她什麽挫折,她对剑术兴趣不大,但要让她唯一的师父满意也不是很难的事。而且练习剑术必须瞒着她母亲,她还满喜欢这种感觉,与父亲共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更何况虽然她没有兴趣,可很有天份。与父亲对打时,招数的设想之奇连父亲都赞叹不已,直嚷着如果有天真要打仗他一定要带幽华去,她一定会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就他们父女俩,一起创造後世的传说。
每当这种时刻幽华总会觉得很幸福,尽管她知道这是不会实现的诺言,但仍怀着百分之一的期望,就算是不可思议的梦想,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会成为事实。不是吗?
她总觉得习剑让她与一般的大小姐不同,尽管是一点点也好,让她更不凡一点,给她一个脱离俗世框架的机会。岂知,最後却是为了学剑,把她逼入了无路可逃的死巷。
就像是所有老套的剧情般,某一天,她母亲终於发现了。想当然耳是个天崩地裂。
「其实应该是早就发现了。」紫补充:「只是忍着不说,也许她是在等最适合的爆发时机吧。能生出这麽聪明的女儿,母亲也不会笨的。」
所有关於家庭革命的桥段都出来了。先是大吵大闹、冷战、然後重复着无意义的冗长争吵,最後她母亲身体撑不住咳了血,对幽华而言,那是让她注定全盘皆输的最後一步棋。
她母亲撑着离支病骨,不顾她父亲极力要求她休息,硬是跟他长谈了一夜。内容不外是结婚才是女人幸福的归宿,幽华总有一天要嫁人,哪个好的对象敢娶这麽不正常的女人呢?她嫁不出去难道要留她在家一世?这是爱小孩的父母忍心看见的结局吗?
就当时社会而言,情理都站在她母亲那边,父亲也只能唯唯应声,答应以後绝对站在她这边,绝不让幽华继续胡来云云。幽华应该要睡了,但她在外面偷听着。
讲「偷听」其实不正确,偷听应该是想知道什麽不该知道的事情时才会有的行为,但她并不期待在此刻听到什麽新东西,那些都已经是说过再说过,简直可以倒背如流的道理。至於父亲的反应,她猜也猜得到。那为何要冒着寒风,甚至请侍女帮她报上假的就寝消息,大费周章地跑来听这些早就知道的话语?
连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直觉自己必须在这边。
也许是觉得这个错自己也有份,不能自己一个人好过。
也许是想要亲耳听见一切的结束,这样才能真正死心。
也许,只是想要听一下以不同旋律演奏的老调重弹。她母亲对幽华说教总是不假辞色,平时也难得见她不严肃的表情,但只有在她与父亲两人独处时,会用幽华难以想像的温柔声音说话。
天晓得!也许她根本不那麽讨厌母亲,姑且不论心理学对恋父情节的晦涩论述,单纯地讲,她讨厌的只有母亲背後代表的沈重含意。幽华与母亲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想与对方沟通,但也许最适合她们的沟通方式就只有像现在这样。两人彼此看不到对方,但是母亲的一字一句第一次深深刻入幽华心中了。两人之前刻意互相伤害、甚至讨厌对方是真的;但是现在幽华对於害得母亲为她如此烦忧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也是真的,人类就是这麽有趣。
听了一夜,闯祸的剑就放在旁边一起挨骂。
她听着父亲一句一句答应母亲所有的要求,一盘兵败如山倒的残局。自己身为被屠杀的那方,却没有弃子投降的权力,只有这盘棋不可以。
--其实早就注定要输了。她提醒自己。
从开始局势就对她不利,而且对手跟她一样顽强,一样聪明,几乎不可能有胜算。当她沈溺於微小的幸福与叛逆时,脑袋里有个冷静的声音提醒她这一点,只是她选择忽略。
而这些曾让她乐此不疲的努力尝试,只是让自己更快全盘皆输而已。
--真是下了盘拙劣的棋呢。但就算撑得久些又怎麽样呢?如果早知道要输的话……那早点承受结果不是更好吗?
虽然这麽想,她却没办法让自己快乐些,或觉得自己不愚蠢些。
耳旁,父母亲已经因为困极而分别睡去,她还在外面发着呆。转眼看到身旁的剑已沾染了雾气,映着晨光微微发亮。她以熟练的手法握住剑柄,一振一挥,发出轻微的破空声响,剑面上的雾露连成了一丝丝的水珠。
突然一阵冲动涌上,她把刀面抵着石头,右手拾起另一块石头,敲下去。
以她现在的手劲与当时的铸剑技术,真想敲断这把剑没有问题,但剑石相击只发出微微叮一声,连火花都懒得喷溅一丝,那力道大概连鸡蛋都敲不破。
她不是喜欢迁怒的人,明知就算没发生这件事结果也不会改变,只是从速战速决变成漫长的撤退战而已。剑只是刚好掺了一脚,对它发脾气毫无意义。剑没敲断,眼泪却被敲了出来,在锋刃上散落成更小的水珠。人无语,剑亦默然。
「从今以後要当个乖孩子了呢…」
许久,她喃喃自语,以自嘲的语气。
当天早上,她把剑擦乾净,缓慢且用心,如抚摸意中人的脸颊。然後封到柜子最底层,再也没动过它。
直到今天。
***
「小、小姐你……」
「让开。」
简单的两个字,从面无血色,深深黑眼圈,手上还拿着一把剑的幽华口中说出来,实在极具震撼力。紫音以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却不敢注视幽华的双眼。在旁的侍女们则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意外一幕。
幽华反而沈稳了下来,没有盲目追砍,只是蹲踞如冷硬的岩石。等着。在那蝴蝶降低高度的瞬间,她突然如跃鱼般飞升到空中,剑随人走,银光闪去,比她身影更加迅捷,房间里彷佛突然燃起了苍白的火焰。
蝴蝶终於一分为二,飘落在地,化为粉尘。
「果然不是这世间的东西。」
她说着,惊讶自己对这个想法接受得如此快速。
--已驱散了妖怪,还有吗?还有吗?
她双眼机械地扫视周围的人,被她看到的都不禁打个寒颤。她眼里缠绕的杀气,实在不由得她们不怕。
--安全了……吗?
她顿时觉得好累,头晕得更加厉害了,这回还带着严重的耳鸣,剑突然变得好重。
--不,不行!
手快举不起来了……
--不行!怎能确定那妖怪只有一只?也许这只只是迷了路,也许更多的妖怪跑到爸爸那边去了,你得去看看。现在就去!
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怎麽到那边的,也许侍女们不敢挡她,也许一路上佣人看到她都吃惊到呆若木鸡,总之下个印象是一个年轻和尚挡在前面。
「想干什麽!?你不能进去!」
然後她拿剑柄敲他的头,他就倒了。有更多人拥过来,但看到她手中的闪闪银光,纷纷像退潮般让了开来。下个印象是如地狱一般的光景,她从未看过比这更绝望的景象。
父亲的床边,满满的都是妖怪蝴蝶。至少有数百只在不透风的斗室里飞来窜去,她甚至看不清楚有哪些人在里面,依稀听得到诵经声,有哭泣声,但随着她拔剑砍第一只蝴蝶後,一切都静了下来,片刻,然後是更大的喧闹。
「救命啊!」「小姐,小姐发狂了!」「不要接近她,不,不要伤害她。」「病人、病人啊…」
这些人类的尖锐叫喊在幽华耳中已经失去意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嗡嗡声,像是数百只蝴蝶振翅的声音,眼前看到的、只有、敌人!
「不准你们带走他!」
这喊叫没有真的出口,只是在她胸口激荡。光是驱赶蝴蝶都耗尽她每一分精力,怎麽有空说话?更别提斩杀妖魔。
「不准你们带走他!」
蝴蝶群汇成了河流,躲避她的剑锋。不时又袭击过来,化为各种形式的生命,如蛇般缠绕剑身,如鼠般囓咬锋刃,剑每一刻都在变重、碎裂,最後终於断了。剑头飞出去钉在梁上。
「不准,你们,带走他!」
最後终於从口中喊了出来,像溺水的人突出水面爆出的叫喊。但那却是因为她的双手已经被周围的人们架住了,幸好如此,因为在幽华眼中那些缠住她的手也是蝴蝶变成的,若非被抓得动弹不得,她会毫不犹豫地连人都砍。
抓住她左手的老女仆喊:「好烫!小姐的手好烫!」
「果然是被邪灵附身了吗?」一位老僧侣睁着无神的眼睛,像要从幽华脸上找出什麽痕迹似的来回扫视。被架住後,幽华原本已双眼紧闭,疲累得一辈子都不想再睁开了。听到这话她突然睁开眼睛,辨认出说话者的身分,
--是这个驱魔仪式的主持吗……
耳旁老僧仍在说着:「唉,这种时刻怎麽能让人进来呢?我已经把病魔逼出来了,竟然偏在此时让一个幼弱少女闯进来…」
他叹口长气,重重打了那个徒弟的头一下,刚好敲在先前被幽华打的同个地方。被骂的徒弟满是委屈,肚子里叨念着被剑柄打头的又不是你,想到被打又想到那发疯的小姐,双眼狠狠的盯着不知是醒着还睡着的幽华。
旁边的人们不禁急问:「闯进来又怎麽样呢?」
「现在恶灵已经进入了这位小姐的体内,原本都要驱散它了,临死之前竟然被它找到了新宿主,这可……难了、难了啊…」
众人如簇拥英雄般,以崇拜的眼光望着老和尚,幽华的异常行为俨然为他无边的法力作出了最好的见证。「恶灵」真的从病人身上被驱赶出来了吗?想必如此,不然这位尊贵的小姐怎麽会作出如此不符身分的荒谬举动?原本对神佛的力量半信半疑的人也不得不拜伏在地。我们见证了奇蹟啊。群众骚动着。
「听这个老贼胡扯。」只能在远处焦急窥探的紫音,大略问到老和尚的话,愤愤不平地低语:「小姐的奇怪举动又不是从进入这里才开始的,如果真的被附了身,那也是他们的法术不灵才让恶灵漏了出来,根本是有过无功,有什麽了不起的…」
「嘘!」跟她要好的侍女赶紧摀住她嘴巴,对这些已经狂热到失去理智的人们,这麽正确的言论说出来很可能会被打。
老和尚沈浸在群众的炽热目光,那可都是钱啊。只要人们信了,就会有源源不绝的利益来也。说来真得感谢这位小姐,发疯发得真合时,徒弟被打头也打得真值。他想着该怎麽进行下一步呢?此刻不宜多说话,故作姿态能把气氛炒得更高,自然家属会捧出比原来多两倍、不、三倍的谢礼呢。那麽我要收吗?还是应该摆出清高的姿态只取应得的部份以换取更高的名声?
他盘算着,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一切均在我掌中。
那是他在尘世间的最後一个念头。
***
咚!
老和尚突然跪了下去,接着,侧身卧倒在地。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甚麽事情,这是某种新的驱魔法吗?怀着看好戏的紧张心情,听着彼此的澎湃心跳。较了解老人的弟子们则均觉奇怪,师父怎麽会脱稿演出?这招可没教过啊。
过了一会,资格最老的弟子上前仔细查看老和尚。左看,右看,看了再看。他的脸逐渐扭曲成不是正常人类应有的幅度。
「师、师父……师父……」
另一位比较灵光,或说比较胆小的弟子,仔细观察站者与卧者的姿态,立即领会了师兄不敢说出来的那两个字。
「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他大声叫了出来。
叫声瞬间敲破了宁静,像丢一块大石进刚结冰的湖面,脆弱的固体立刻被搅碎得乱七八糟,且裂痕迅速往四周扩散。「胡说八道!师父哪里死了!?」尽管师兄大吼着想要否定这事实,但群众的耳语音量已迅速超越了他能掌控的范围,而那小徒弟还在尖叫:「师父死了,师父死了,师父死了……」
「妖怪啊!」「是恶灵!恶灵作祟了!」
拥挤的小房间里传出了极度恐惧的人类嘶吼声,乾得像败革,尖得像鬼哭,若想营造出混乱逃亡的气氛,这是比什麽都有用的咒文。每个人都在逃跑、推挤、践踏。帘子扯破了,屏风挤烂了,有人倒在地上鲜血从口鼻流了出来,每个人衣服都撕破了,头发散得乱七八糟,廊上的人一时还以为房间着了火,也随这恐惧的气氛抱头鼠窜。
紫音是极少数想要逆流而行的人,但却只能无奈地被人潮卷进去,一路被冲到了前门庭院才停步。她才立定脚跟,又转头冲了回去。
***
--终於,安静了……
混乱中,没有人能顾得了谁。幽华就像个被弃置的人偶般倒在鬼气森森的房间,与她半死不活的父亲一起。漫天妖蝶仍在飞舞着,但没有迫人的动作,只是来回巡绕,在她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层不断蠕动的灰白影子。
幽华现在的状况或可说是沈睡,绝大部份的她都已经沈入梦境,但仍有少许意识清醒着,像暗室里坚持点起的一烛火,仍牵挂着那个躺在不远处的人。
--失败了……失败了吗?
那清醒的部份好像飘离了她的身体,同时看着她昏睡的部份与眼前的魔影,并有些惊讶地发现,随着自己睡得越沉,妖蝶好像也越变越少了。
--这样就好。
莫名地安心了,有个朦胧的感觉告诉她最艰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没有意识到老僧死了,听不到远处的尖叫,也听不见此刻耳旁有人焦急地呼喊她。
烛火灭了,人也睡着,看不见的妖蝶化为一缕轻烟消失了。
***
幽华昏睡了几天,终於醒来後,等着她的是好消息与坏消息各一个。
好消息是父亲撑了过来。
紫音边喂她吃粥,边不疾不徐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很高兴地看着主人的脸色整个亮了起来。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她不停说着,又像哭着又像笑了。紫音在旁默默看着,眼里有种不符她年龄的深沈与坚决。
终於高兴完了,紫音又继续喂她粥。偌大的房舍,却只听得到餐具敲击的声音。
「紫音……」
「是?」
「好安静啊……」
「是,是啊……」
「现在是什麽时辰?」
「未时二刻。」
「未时……」幽华重复,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小姐……」紫音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会一直陪在小姐身旁的。」
「紫音?」
「不管发生甚麽事情,我都会一直陪在您身旁的。」
紫音原想强作镇定或坚强,但她的历练实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演技。她绞着双手,这几天积累的委屈终於爆发出来,化为一滴滴眼泪滑下脸庞。
坏消息是,大家都认为有什麽凶恶的怪物附在幽华身上了。
***
在她昏睡的期间,房间周围拉起了黑色帘幕,被符咒与咒绳构成的结界围了一重又一重,浓浓香烟与沈重的诵经声夺去病人死里逃生的欢欣,压制人们的感官,原本为她父亲准备好的焚香倒是派上用场了。和尚们也敬业,强忍悲痛念了三天的经,嘱咐了别让人接近她才走人。但其实无须多此一举,那种气氛下本来就没有人敢接近她,除了紫音。
从她衰弱得起不了床,到恢复得终於可以走路,她母亲都没来看过她。
「那孩子大概是鬼生的吧,那不是我的孩子……」
紫音从侍女的耳语中听到了这段话,幽华的母亲在午夜梦回时不停叨念的句子。她已经对幽华彻底失望了,相信这女儿一定是上天给她的报复,因为她杀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派了这个永远让她痛心的人来惩罚她。
紫音当然不敢跟幽华说,但是幽华是那麽见鬼的玲珑剔透心,就算不交一语,从母亲异常冷淡的态度,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母亲的态度只是让人受不了的其中一环,周围的人塑造出来的冰冷之墙更是让她觉得无路可走,那时的生活是没有隐私的,她时刻都感觉到从各处传来的、负面情绪汇流的浑浊视线,灵敏的感觉此刻反而成了毒药,
真的众叛亲离了。就连她父亲也没有帮她说话,整天关在房里。身体未复又受到这种打击,怎麽撑得下去?但越是这种时刻,幽华越是沉静。
--反正我早已习惯心痛的感觉。
所以她索性耸耸肩,把一切全部丢开,戏既然演坏了,幕也不用拉了,大家散场吧,唱歌吧,跳舞吧,啦啦啦,啦啦啦。
像是孩子把精心堆了许久的积木城堡推倒,她把自己这几年来努力扮演的成果:父母眼中的乖孩子角色彻彻底底的打翻,并从其中找到一种莫名的快感。她头发也不梳了,衣服乱穿,笑得特响,哼着不成曲调的歌。演出癫狂的同时,另一个自己仍在默默看着,看着这精准的演出。
是的,虽然外界看来是被鬼怪附身般地发狂,但是每一刻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作什麽,这和之前扮演大小姐没什麽不同,只是从一个角色跳入另外一个角色。但是到底是为了什麽呢?难道自己始终只能像面镜子般映出别人对自己期望的样貌?别人希望她是个大小姐,她就是;希望她是个疯子,也如你所愿。多麽愚蠢,多麽可悲,所以就笑吧,以无比灿烂的笑容庆祝自己的失败,
她这样装疯卖傻,另一个目的在於紫音,她此时唯一的牵挂。
父母都不表态了,只有紫音默默地跟着她,随着形势愈糟,她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她就是坚持不肯相信小姐身上真有什麽妖魔。所以幽华在等,等这最後一人对她死了心,就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又过两个月,连续几夜,周围终於连紫音的声息也消失。她知道时机来了。
***
既然不知道该带什麽,那就什麽都不带。她悄悄换上早已备好的仆妇衣服,准备远行。
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麽?不知道。明天的食物从何而来?不知道。此时她才发现自己脆弱得不得了,在尘世间竟似找不到立足之处。但她必须得跨出这一步,如果连第一步都胆怯,一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她戴上草笠,手一撑,转身轻盈地翻过矮墙。
此时暗处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害她顿时脚滑,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那说话者赶紧扶着她,更正确的说法是,抱着她。
「想去哪啊?小幽。」
光听到这个声音,她的眼泪就差点掉下来了。
是那个她日思夜想,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救的人啊。
***
那是个漆黑的夜。刚下完雪,全然寂静无声。
幽华挣开父亲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是赌气吧?她其实已经在等对方来拉她,也或许她思绪已经乱成一团想不了这许多,但是她父亲确实跑了过来,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好怀念啊。」他笑:「好久以前也曾经做过这种事情,但不是对我亲爱的女儿,而是曾经交往过的恋人。」
咚!恋人两字像包了布的铁鎚一样打在幽华头上,脸瞬间红得好像头发都要跟着烧起来似的,如果刚刚还有一些理智,现在也都不剩了。
「生我的气吗?」
「……只是气闷,想出去玩玩。」怎会讲出这麽笨的谎话?但她感觉脑袋跟舌头都像裹了一层铅,怎麽也动不了。
「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阻止你了。」她父亲悠闲地说。「只有一个条件,请你无论如何,听我把想说的话说完。」
哎呀呀,如果是这麽温柔到接近溺爱的口吻,就算是千句万句她也会听的。表面上放给女孩自由,却用另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住她,此人年轻时纵横花丛的手腕似乎还未衰退呢。幽华手垂了下来,她父亲感觉到这无声的肢体语言,索性靠着墙壁坐了下来,手轻轻一拉,她只好也跟着坐下来。
四周真的很静,静得连风吹落远处屋顶残雪的声音都听得到,静得连身旁的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眼前几乎没有照明,光是听着对方气息,竟然能够更加清晰的感受彼此的存在,就像掌心散发的温度一样真实。
「是你救了我吧?」
思考许久,一开口就是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震得幽华两耳都是嗡嗡的回声。幸好月亮躲在乌云背後,她才得以藏身在黑暗里,如果会被看到此刻的表情,她绝对毫不犹豫地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父亲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困窘,仍自顾自地说。
「在生病时啊,我做了一个梦,是个怎麽也醒不过来的,长得令人发疯的恶梦。梦到我被无穷无尽的白雾包着,怎麽跑四周都是雾,浓得连脚下的地面也看不到,频频让我跌倒。虽然看不到路却不得不继续走,因为那雾里有个恐怖的东西。虽然不知是什麽,但它一直潜在不远处看着我,有时发出脚步声,有时则是呢喃不绝的耳语,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东西的笑声。我从来没有听过那麽恐怖的笑声,笑得像是…像是…小儿在暗夜里,啼哭的声音。」
说到此,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不断跌倒又爬起来,拼命往前逃。後来我才发现,原来那雾都是它的一部分,我已经在那东西的掌心了。雾化作一只又一只苍白的手,抓住我四肢,缠住我的喉咙,才刚挣脱又绕了上来,而追逐我的怪物则在附近踱步,发出低沈的喘气声。它不是不杀我,只是不想让我死得这麽轻松,我有这种感觉。」
他又停了一会,背脊一阵阵地发抖,两人都很清楚那不是因为寒气。幽华下意识地紧握住他的手,不是寻求慰藉,而是一种深刻认同,她能了解父亲在说什麽,因为她也有过很类似的感觉,当与妖蝶徒劳无功的搏斗时。
「……我听到了微弱的念经声,从雾里传来,组成像是墙壁的东西,却非常薄弱,那鬼物能轻易地冲破一道又一道经文组成的墙,在我旁边跳着、舞着、嘲弄我的恐惧,那真是难受至极。在我快要撑不下去时……你却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幽华睁大眼睛,但除了父亲模糊的轮廓外,什麽也看不见。
「只看到背影跟声音,但那绝对是你。冲过我的眼前,拔剑与怪物厮杀。我得说那真是漂亮的战斗,白雾逐渐散去,我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巨兽,浑身披满坚硬鳞甲,庞大的嘴巴足以把你从头到脚吞吃下去,它不断挥舞巨爪,扑着、咬着,我已经数不清有几次你险些葬身怪物之口。幸好随着你奋不顾身的攻击,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声,然後……你就消失了,跟那个怪物一起,无影无踪。」
「然後,我就醒了。」
随着语气停顿,沈默又笼罩下来。
「我说完了。现在我很想知道的是,当天你究竟看到了什麽?」
幽华原以为说出自己那天的经历也不会有人相信,没想到父亲今天说出的话比她的遭遇还要疯狂,正因为太脱离现实,反而让她容易相信了。这麽说来,其实在父亲的眼中她并没有发疯,他当然可以理解。因为同时经历了不可思议的事件,一起从不知名的鬼怪手中逃了出来,即使全世界都不听她说,他也会听。
於是她就把那天的记忆原原本本地往父亲那边倒。从爷爷的茶杯,到满室妖蝶的绝望景象,想到什麽就说什麽。而她讲着,父亲就认真地应声,听得非常仔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对於讲出心里真正想说的话如此饥渴,也难怪,因为她都快要记不起上次父亲听她讲这麽久的话是多久以前了。
一直讲到嘴唇都快被寒气冻得乾裂了仍是不想停止。但等她说完了那天的经过却停顿下来。因为有一件事情她怎麽也想不透,但又怕问了会像在抱怨。所以只能突兀地停止。她父亲察觉到了,但也沈吟良久,比起在女儿面前吐露诡异梦境,接下来要说的也许更匪夷所思些。
「…随着我这麽走过一回,」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我开始在想,强逼你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是否是个正确决定?之前总是希望你能像你妈妈,有个疼爱你的丈夫、可爱的孩子,但是,如果你原本就不适合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又怎能确定那是你想要的幸福?」
「我一直无法接受这种想法,我知道那是不对的,我相信只要有一天你也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会了解的。但同时又看着你双眼逐渐失去神彩,不再对任何事物感兴趣,甚至显得愤世嫉俗,我越来越不确定我一直知道的『对』对你而言是否是正确的,也许我有一天会永远失去你呢。如果今天我没有出现在这里,你一定毫不犹豫地离去,即使在外面饿死、冻死、遇上任何可怕的羞耻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跨入家门一步。」
「那让我更受不了。我发现比起让你符合什麽理想,我更在乎你是否活得快乐。之前拉扯不清的问题,在那一天的梦境之後,答案突然变得如此清晰。」
「所以请原谅我,我的女儿。原谅我不能为你辩护。如果要让你自由自在的活在这疯狂的世界,就只能用这样可憎的面目去保护你。这样才不会有人再教你该用什麽姿态去面对这世界,不会再逼你说任何不想说的话或不想做的事情,甚至不会要求你一定要待在这里,不能去你想去的地方。说到底,我只是想看到你快乐而已。如果随心所欲的活着才能让你快乐,那就这麽办。要去流浪也可以,待在这里也行,只要我在家里一天,这里永远有你吃饭的地方。」
幽华没说话,只是笑了。多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开心笑着。月亮仍懒得露出脸来,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但她感觉好像有光充实着整个身体,从内映照到外面,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好像亮了起来。
很冷,她这才发现自己衣服穿得实在太少,父亲身上也是,两人都是瞒着下人偷跑出来,但少了他们,连最基本的穿衣也显笨拙。讲了这麽久的话,父亲虽强忍着严寒,努力不让声音出现异状,仍感到他的手在颤抖。於是她站起身来。
「要去哪呢?」他问。
「回家。」她答。
被全心喜欢的人给予完全的信任与包容,人生还能有什麽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呢?即使会被人当成妖魔鬼怪指指点点也无妨,除了这里,她哪里也不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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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间奏
更新时间2011-9-11 0:38:01 字数:11632
蓝又皱起眉头,像对料理不满意的客人,「太甜了……」她说,觉得味道奇怪又不确定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概括地描述感受。
「太甜了?」紫问。「她父亲是标准的理想重於一切得性格,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也不奇怪吧?」
「但我觉得没这麽简单……来得太轻易了,应该还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比如说,有人在背後说了或做了什麽。」紫微笑。「那麽是谁呢?」
蓝沈吟片刻,明快地答:「要我猜的话,最可能的当然是那小侍女,紫音吧。」
--只有她才可能即时查觉幽华有想离开的念头,同时知道这种情况下有谁能拉住她……就某种方面而言也算不简单啊。蓝想着,摇了摇头。
--加上这片拼图後,整幅画面突然朝意想不到的方向进行。如果这一切都是……
「……一出被临时搬演的戏,那会怎麽样呢?」紫帮她说完。
「……请不要随便偷看人家内心的想法好吗。」蓝无奈地抗议。
「没什麽差别吧。都这麽熟了,不看也大概知道你在想什麽。」
「等等,难道刚刚讲的也全都是您从幽华小姐的心之缝隙偷看来的吗!?」
「何必这麽激动呢?而且我没有『全部』都偷看喔,幽华确实有跟我聊天啊。」
「虽然这麽说,绝大部份还是偷看来的吧?」蓝并非第一天知道主人的能力,却仍是不高兴,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麽不高兴。
紫笑:「没办法,如果不偷看,现在可能根本没有故事好讲呢。」
「咦?」
「除了爷爷的死与父亲的病,她讲的都是快乐的回忆,像梦呓似的一直讲,讲到累了才停,刚好停在她最开心的一刻。」紫摇头:「照这个速度,不知需要几年才能等得到全本呢。」
蓝觉得这好像让她更了解了些幽华的为人,却也好像更摸不透她了。到底该怎麽说这个女孩呢?坚强?软弱?极端?温和?她身上同时拥有各种相互抵触的特质,以蓝的角度看来,她的灵魂似乎欠缺整合。
在蓝沈思时,紫却不自觉地睡着了,右手支颐,侧躺在地上,以看来不舒服却很悠闲的姿势打着瞌睡。因为想说的话说完了,就睡。该说是潇洒还是任性呢?蓝轻叹口气,右手一挥,屋外变成夜幕低垂,左手一挥,奔走忙碌的人群消失无踪。
这整座村庄原本就是这妖怪的大玩具屋。
她打个响指,屋内的火光亮了起来,亮度刚好,不至於打扰主人休息,却能适度温暖整个空间。
眼前紫的睡脸仍带着一抹微笑,很淡很淡。有多久没看到这张脸了呢?
--你就当我的式神,随侍左右吧。我会让你继承我的姓氏,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是八云蓝。
想想,距离紫大人说这些话的时间也有两百年……还是三百年呢?要长寿的妖怪记清楚每件事情的时间点真不容易。但是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感受,已是烙印在灵魂里的一幕了。
刚开始,她确实是无时无刻都把蓝带在身旁;岂知当紫开始全心穷究「境界裂缝」之学时,也不再允许脚步稍慢的蓝跟随。
「为了探索这力量的极限,我必须看遍各种不同的世界。」
丢下这句话的紫,转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久久才回一次家,而每次一回家又总是匆匆地离去,像这样悠闲地打个盹是极少见的。
蓝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总觉得有种被骗的感觉。真的有这麽难吗?戏谑般地,她伸出食指轻轻在空处画一下,原本空无一物之处被拉开了一条漆黑的细缝,蓝伸手入细缝,像探入一个口袋,拿出一个做工细致的铜香炉,点燃里面的薰香。这香炉或许来自千百里之外,放在某个贵妃或君主的案头,她也懒得理会,反正用完放回去也就是了,又不贪他们的。
这能力原本是蓝梦寐以求的,是她「在这里的理由」。
当然,若只是这种程度的运用便像儿戏一样,一般仙术也做得到;这能力真正的可怕之处,在於它深不见底的可能性。
认为世界只有一个,亦即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这想法无疑是浅陋的。若在紫的眼中,世界就像是一本有无限页数的书,一层境界叠着一层,比如人类住在人界,妖魔鬼怪则住在幽界,神仙也有仙界,这只是粗浅地分。两层境界就像两张薄纸相叠,虽然互不相干,位於上层境界的却可轻易看见下层境界的景象。当然也有反过来,位於下层境界却抬起头来看的异类,这种人通常称为巫师或祭司,受到平民百姓的崇拜。
若将世界比喻成书,即是人类所谓的天才,能解读的也仅是其中某几页的几个字而已。看得愈远,愈清楚自己对偌大世界的构成一无所知,对於自身的渺小感亦更加深刻;但这个妖怪是特别的。
她拥有「自由穿梭於书页间」的能力,因此,想毁坏整本书也并非不能做到的事。但她能拥有这麽强大的能力,也是牺牲了「某些东西」才能得到的交换,那牺牲会使她觉得毁坏世界或统驭众生是件非常愚蠢且没必要之事;反过来说,如果她不能这麽想,则根本无法控制这力量。这世界的规则便是如此,混乱却隐有秩序。
***
「嗯?」蓝沈浸在回忆未久,紫就醒了过来,搔搔头。
「我睡了多久?」
「一下下而已。」蓝又挂回满脸笑容,不容许对方轻易看透自己的情绪,是妖狐的矜持。
「啊……」紫伸个懒腰。「好,该出发了。」
蓝的矜持顿时破了小小一角。「又要走了吗?」她问,明知是徒劳无功。
「别这个表情嘛,这次我会早点回来的。」
--是啊,上次也这麽说。蓝想,又觉得这样近乎撒娇的想法太失身分,再怎麽说,自己可是有七条尾巴的。
「……那麽,有件事,请你帮个忙。」紫说。
「啊?」
***
幽华醒了过来。
「……好吵。」
远处大门正传来几许吵杂的声音,对一般人而言应是察觉不到的轻微噪音,但对幽华却不然。她的听力好得不太寻常,事实上,昨晚能看穿紫的伪装,靠的正是这双耳朵。
--「所以,你到底是怎麽看出我是妖怪?」紫问
--「你的脚步声大约走到门廊就消失了,隔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在我房间附近又重新出现,我就知道来访者绝对不是人类。」幽华答。
--「去,我只想偷个懒而已啊。」紫笑:「真是,藏头露尾了。」
幽华说得轻巧,但这件事让紫留下深刻印象,外头雨声嘈杂,竟能把脚步声这等细微声响分辨出来,人类并非做不到,但那是身经百战的武者才会具备的能力。幽华外表看来离「身经百战」当然有段差距,如此耳力却是从何而来?
守门人正跟某个熟悉的声音吵嘴,是那阴阳师的学徒。
「不是来过了吗?」守门老头的声音听来就像瞪着眼睛吹着胡子。
那徒弟打着哈哈:「别跟师父说,我昨晚根本不想过来,雨那麽大,稍微偷懒个一两晚不也甚麽事都没发生吗?」
「甚麽事也没发生?发生天大的事啦!」
「什麽天大的事?」习惯这老头夸大其词,徒弟的声音毫无紧张感。
「见鬼了,真的见鬼了啊!我昨晚明明就放了一个女孩进门,她自称是你们门下新进的学徒……」
「学徒?」
「我不会记错的,是个好漂亮的小姑娘啊,穿着像巫女一样的红白服装,看她带的篮子是你们用的那种篮子没错,说话也像很了解状况,我就放她进去了。」
「我确定你是睡昏头了,巫女跟阴阳师怎麽扯得上关系?」徒弟嗤之以鼻。
「这……」守门人语塞了。确实,仔细想想会觉得完全不合理,但当完全不合理的东西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出现在眼前时,人反而会自己找许多理由将它合理化,在无形中已对其深信不疑,直到有人点破才知道自己愚蠢,就如国王的新衣般。
「逮到了吧?睡到连梦与真实都分不清了。放心啦,我不会跟师父说的。」
守门人急得快哭出来了:「我……我……」
远处的幽华听着,笑意爬上脸庞。在醒来瞬间她确实有些怀疑,昨晚的遭遇是否全是幻想?但现在确定了,一切全是真的。笑完,又皱起眉头。思虑另一件事情。
--幸好她是昨天晚上来。下次得小心点,要先把「他们」藏好才行……
是个挑战,但未尝不可能做到。她的思绪随即又飘到另外的地方。
--但也伤脑筋啊,如果那个人不把这当作单纯的笑话……
「这……唉,也许,我真是……睡昏头了吧?」支吾许久,守门人嗫嚅道。
咦?幽华睁大眼睛。
「……昨晚太冷,心想老骨头再这样冻下去可连命都没了,就不由得喝了点珍藏的老酒……」
「我看不只一点吧。」年轻人说。
「才……真的才一点而已喔,别把我当作那种不负责任的酒鬼。还有千……千万别跟你师父提这件事行吗?惹恼主祭大人的後果……小的承担不起啊。」
年轻的徒弟比了个发誓的手势,咧嘴一笑。
--那守门人的态度突然大转折?发生什麽事了?
她还在思索,远方走廊突然响起了轻微脚步声,缓慢朝着她卧房前进。
「紫!」她暗呼。只有这神秘的妖怪能解释这些不寻常的现象。但是天啊,她真是挑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时候前来拜访。
她赶紧起身掀帘出去,此时,绝对不能让那阴阳师的徒弟与紫碰面。
***
幽华猜对,也猜错了。
紫确实来访了,那守门老头的出糗正是她的杰作。她此刻就站在那两人背後听着他们的谈话,只要她不愿被看见,任何人想发现这位妖怪的存在都是不可能的。
守门有分两种,一种是不让外面的人进来,一种是不让里面的人出去,守门老头显然是後者。紫的反应极快,听他们谈着昨天的自己,就顺手改了老人家的记忆。
「可不能给幽华惹麻烦呢。但是昨天离开时居然忘记他了,真是粗心大意……」紫轻敲着自己的脑袋。
原想就此进门去,但听他们讲起另一个话题有些好奇,於是又驻足倾听了一会。那两人在聊让年轻人的师父焦头烂额的神秘事件,关於最近公卿们「暴病而卒」的传闻。
***
「紫?」
幽华追着脚步声。
「紫?不要再玩了,快出来吧。」
时间不断流逝,她心中越发焦急。那徒弟随时都会进门来,基於某些原因,幽华必须在特定的房间等他,「全然正常地」迎接这位每几天来一次的访客。紫如果不明就里地出现,绝对会是一场大混乱。
穿过无数的屏风与帘幕,两个脚步声逐渐叠合,那人好像终於听见幽华的声息,因为他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在幽华的解读中,这代表对方停了下来。
「真是的,紫…」
话尚未说完,才走进一间房,屏风後面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从左後方狠狠撞过来,幽华全无防备,只感觉衣领被抓住了,接下来感到一个粗重的身体撞上来。
对方的嘴巴离她耳朵很近,近到她几乎听不清对方的叫喊。
「妖女!纳命来!」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
「上个月不是左大臣家才出丧吗?六天前又是大纳言大人『暴病而卒』,近期内权贵之家出人命,算算已是第五位啦。」
「又有新的疫病吗?」
「真是瘟疫就好了,当然对外面是得那麽说嘛。唉,累死了累死喽,朝中的那些大人们紧张得要死,都说一定又闹鬼怪了。这几天访客是川流不息啊,一个官接着一个,全都在比谁的官阶大排场大似的,光接待就累死人了,谈到降妖的细节,唉唷,我师父更是目不交睫啊,师父不睡徒弟能好睡吗?明知帮不上忙,还是得在旁看着嘛……」像把混浊的空气一口气吐出似的,那年轻的学徒话匣子开了便关不了,把怨气全部往老人身上丢。
「所以你这几天都没睡啊?」
「大家轮流睡个一两时辰,有时还不到,多少凑合着得了,师父身旁不能没人啊。说来,好久没看到他老人家那麽烦恼了……」
「到底什麽妖怪这麽厉害?」
「不能告诉你。」
「混帐!哪有这种话说一半的浑小子?都撩起我兴趣了才说不能讲?那你为何不一开始就闭嘴算了?」
「别气啊……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嘛。全阴阳寮也只有我师父亲自访查过,详情对外完全封口,通常这种情况不是太过怪异,就是过於凄惨…」
「过於凄惨?莫非是……死无全屍?」
「别问了,我不知道。」年轻人挥舞双手。
--他在说谎,紫迅速下了结论。脸色不对,眼神飘忽,这家伙说谎的技巧还得再磨练磨练。但老头子没有紫的利眼,他只是无奈地叹口气。
「有时世间事就是这麽诡异啊,潮来潮去,一会好事连连,转眼凶事便涌上来,连一连二连三地,把人逼得疯了才甘心…」老人家语气沧桑。年轻人木然点头,还沈浸在某个阴森诡异的场景中无法自拔。
「说来,类似事件先前好像也发生过啊。奇怪,多久以前呢?」老人问。
年轻人脸色微变,逃得过沈在回忆中的老人,却逃不过紫的眼睛。
「三年前?四年前?」老人喃喃自语。
「老人家,耽搁太久,我先进去了。」
老人点点头,兀自叨念着:「有一阵子,怪病在贵族间蔓延,一堆大人得了怪病送了命,京城好像成天在出殡似的……三年前?四年前?……还是更久?」
「说来……我来看这个门,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吧?」
***
--有人撞过来。
--刀锋逼在喉头上了。
在两个念头闪过幽华脑海前,她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真是说有多快便那麽快,面对如疯狗般飞扑过来的不知名敌人,气力远远不如的幽华,采取了唯一可行的策略:她顺着对方的动作倒了下去,右手格开抓住衣领的手,反以左手揪住对方衣服,右脚以弧形轨迹一撑一送,这些动作在瞬间完成的後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摔了出去。
理论近似现代柔道中的「巴投」,利用对方的惯性,借力使力造成伤害,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等到敌人「轰磅」一声摔去撞墙,在晨光中扬起一阵可怕的灰尘,还顺便砸坏两面屏风後,幽华慢慢站起来,手扶背脊。
「……痛。」
真的痛。怎麽说她也不是真的练过柔道。虽然观念类似,但她关於「受身」方面的知识却几乎是零。那一下也对她造成了损伤,虽然给对手的损伤是大得多了。
「你到底是谁?」她问。
对方仍倒在地上痛得喘气,幽华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刀子,是把破烂的劈柴刀。再转眼审视此人,看来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如乞丐,头发杂乱,如铁丝绒般纠结;身上有一股讨厌的臊味,在这布满灰尘的空间,那人类的体臭格外刺鼻。
幽华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不大,却满怀着愤恨的怒火。但与幽华的眼睛一接触,那火焰像被浇了水似地馁了下去。
「这是你的武器。」幽华说:「现在我拿到了,你应该知道你没有胜算。要逃请赶快逃,我不会追,不会从後暗算你;但是对不起,这把刀子暂时不能还给你。」
她慢慢说着,没有挑衅的意味,到最後竟然还道歉。少年一时好似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看看幽华,又看看那把烂柴刀,涣散的眼光突又锐利了起来。
--糟糕,那徒弟开始往这边走了。幽华暗急。
「还给我。」他说。
「我说过不行,要是不能接受,我就得把你打昏了。」她说。
「何必多费唇舌?杀了他不就结了?」空气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少年瞪大眼睛,从哪来的声音!?
「爷爷,不行的。」幽华转头对着空气说。
「看他一脸呆样,要他理解自己的处境是不可能的,还是你要我们帮忙?」
这话音是从少年背後传出来,是个女人的声音,距离他非常近,但是他转头却没看见任何人。
「千万不要。」幽华叹气:「还记得上次那个小贼?我不想再清一次人类的大秽了,算我拜托你们,千万别现身。」
狂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是来自各种年龄男女声音的合奏,听起来周围简直像围满了人似的?但少年怎麽看眼前都只有自己跟幽华两人。寒意在他脊椎游走,双脚不自觉在打颤了。
「唉唷,害怕了,害怕了。」一个粗豪的声音说:「看来不用我们现身,他已经要吓得拉出来喽。」
那个「怕」字陡然撞进少年心中,激起了微弱的浪花。他硬是站稳了脚:「谁怕!?」声音有点抖,但在这种情形下算是及格了。
「我劝你快逃吧。」幽华说:「他们很饿了,我这里食物不多……」
上次这麽讲就吓得那毛贼连滚带爬地走了,但这个少年异常倔强,即使全身抖得跟风中的树叶没两样,仍然咬紧牙根:「我来这里原本就没有想要活着回去,你确实是妖魔鬼怪,是我的仇人,这就够了。」
「你到底是……」
少年突然大叫一声,又飞扑上来。杀他的方法很多,但幽华都不想用,那刀也就没用了。她索性把刀往旁一扔,趁少年心神微分之际,伸脚一绊,他扑倒在地,幽华顺势侧压在对方身上,扭住双手,勒住脖子,动作迅捷确实。他拼命挣扎,却怎麽也挣不开幽华的双臂。
「漂亮!」「幽华小姐即使打架也是这麽赏心悦目呢。」四周响起啧啧赞美声,但少年无暇理会,已完全被窒息的恐惧攫住了。
「求求你,快晕吧。」幽华低语,突然,一个影子覆盖住他们两人。
「你这麽做只会杀了他,不会让他晕倒的。」
一支阳伞啪地击在少年的後脑,幽华感到手臂中挣扎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这样才会让他晕倒。」那影子的主人说。
「……紫!」她一惊,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妖怪。紫今天没有假扮巫女,就顶着最平常的样式,金色长发紫色洋装的型态来拜访。现在她俯着身,一脸有趣地看着幽华,嗯,确实是很难解释的情景呢。
***
「如果打扰了你们,容我致歉。」紫轻摇折扇。
「不会,真的很感激你帮忙。」幽华把头埋在双手中,只露出红红的额头。
不只是害羞,也是太多事情让她头痛了。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昨晚突然跑来个叫八云紫的妖怪跟她打架,打完之後聊天聊了整夜;醒来来了个少年喊着要杀她报仇;然後又来个不认识的妖怪自称是紫,只是换个面貌而已。
守门老头说得没错,事情来就是一箩筐一起来,从来不管人是否受得了。
现在她与紫坐在与学徒约定的房间,原本迟到定了,不知紫动了什麽手脚,竟然眼睛一花,已经身处在那个房间里,那学徒慢慢走近,她还有时间稍微整理仪容,让变起仓促的心情平复。
「啊,他来了,紫你快点……」
紫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突然从幽华眼中消失,又倏地出现。
「了解了吗?不用担心。」
「真方便的能力,想要不让谁看见,他就看不见吗?」幽华睁大眼睛。
「声音也可以,我若不想让谁听见,就算在他耳旁大叫他也听不见。」
「那你昨天为什麽……」幽华突然住口,因为那人越走越近了。
「说下去吧。」紫一派悠哉:「他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
「呃……」
「如果你想问『为什麽我昨晚会被看到呢?』答案是:这样不是比较有趣吗?」
看着幽华疑惑的眼神,紫耐心地解释:「如果我想,当然可以一下子就出现在你面前,但在雨中散步也有它的乐趣;我能轻易骗过守门人的眼睛,但骗过他的心不是更值得尝试吗?」
「……奇怪的妖怪。」
门外那人咳了一声,纯粹为了表明他来到。
「这是这几天的药。」年轻学徒说。
紫看着帘幕外的人影,这声音……在等待着什麽吗?
幽华莲步轻移,走到竹帘前坐下,接过那装着药的木盘,顺势掀起了帘幕,让那徒弟看清楚她的脸。
这动作绝不寻常。除非不得已,少女的脸是不会轻易给恋人以外的异性看见的。但这徒弟显然与幽华间没有超越主客的关系,尽管他的眼神如此热切,幽华却是一贯冷冰冰的态度,两人隔着竹帘恰成对比。
她打开碗盖,搧了几下,像是怕烫,然後一饮而尽。药很苦,皱起眉头,掩住嘴,微停片刻,把药碗推出去,随即放下帘幕。短短的时间,年轻人的目光从未稍离她的脸庞,炽热又饥渴地窥伺着。直到放下竹帘,才如梦初醒地眨眨眼睛。
「你看到我喝下药了。」幽华说。
「呃……嗯。」
「我有些倦了,病虚体弱,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哪里,哪里。」年轻人笨拙地回礼。「不知道……小姐的病好一点了吗?」
「即使我说好了,令师也不会相信吧。」幽华笑。
「怎麽不会?师父的药向来效应如神……」年轻人突然住了口,因为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如果阴阳师有行规,这绝对是前面几条:当感觉不对,就快走。
「那麽,上次的食物……」
「都很好。」幽华停了片刻:「谢谢你的茶叶。」
这是唯一有温度的话,一个真心的道谢,而这就够了。紫几乎听得到那人加速的心跳。那家伙好像全身都冒出了火焰,周围的幽灵都被他吓退两步,他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
--所以,她足不出户又没有仆人出去采买,日常饮食就是由这位年轻人送过来的吗……紫思忖。
--他说,幽华生病了,所以要吃药?
在紫看来,幽华除了营养不良外,实在看不出什麽病兆。而且治病也无需盯着她把药喝完。与其说是医病关系,不如说是……监视什麽囚犯之类的感觉还要更贴切些。
--他把茶叶这种穷小子绝对买不起的玩意拿来给她,想来应该是偷他师父的吧。甘冒奇险,只为了逗她一笑?
--为了这样的女孩?
并非紫故意贬损,但幽华看来实在不起眼。昨晚夜色朦胧只感其仪态端凝高雅,此时白昼下看得清楚,虽未至蓬头垢面,亦不远矣。带有病容的脸色有些肮脏,几丝头发腻在颊上,眼睛在狭长的脸上显得太大,她只穿一件单衣,那衣服经过反覆拙劣缝补与不当清洗後简直不忍卒睹,瘦成皮包骨的身躯在薄薄单衣下不像人的肉体,反像个衣架子。
但眼前的景象却给紫一种微妙的不谐和感,少了某个让她讨厌的决定性要素,让这一切显得不真实……
幽华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她默默看着紫,紫感到她们昨晚聊天中建立的平等地位已在白光下蒸发殆尽。少了夜的薄纱,紫的光鲜衣着、整齐头发与白晰脸颊显得太过刺眼。幽华肩膀微微瑟缩,无意间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若不打破现状,大概永远也别想跟她聊些什麽。而且紫也很好奇是什麽魅力足以让一位男子甘心为她送三年的饭,即使现在不再亮眼依旧希望讨她欢心?蒙尘的白玉与普通石头也没啥区别,洗净後就大不相同。这道理紫当然懂,但是该怎麽做呢?
她灵机一动:「无论如何,先把後面那臭小子的来由弄清楚再说?」
***
「臭小子」被紫打昏後怎麽也叫不醒,那是当然,因为他的意识早在被阳伞打中头的瞬间就被紫收到不知道那个境界去了。两人考虑一会,紫藉口这小鬼太臭了让她无法思考,问幽华该怎麽办?幽华当然说不出个办法,连她自己想洗澡都很困难呢。紫这时「恰巧」想到有个好去处,就一手拎起「臭小子」,一手把幽华半推半拉地,转眼拉到了千里之外,一个被紫称为「好地方」的所在。
幽华看着眼前的景象发呆。
--这是哪里?天上?人间?
她只记得跟紫一起走下她家阶梯,而前方应是那杂草丛生的庭院才对?怎料眼前雾气氤氲,行过十数步,竟到了一处石块围成的天然温泉浴池。苍松翠绿,绿竹长青,远山环绕,白云逐风,在池底凝成百看不厌的画面。不远处飞过一道瀑布流泉,沁冷的泉水与热腾的雾气交缠着,挡了初秋的寒,也不至让人流汗,正是最清爽的气温。
幽华深吸一口气,微凉的草叶香好像带着她回到过去的好时光,那个不需要烦恼任何事,追逐院里流萤的自己。
紫没有给她太多发呆的时间,她走下瀑布,像拎块抹布似的把少年按到水中开始「清洗」。幽华赶紧阻止她,这让她不得不下了水,这才是紫真正的目的。
幽华毕竟是女孩,只能含蓄地清洗少年的脸颊、头发、手脚露出的部分。紫倒是没有避忌的理由(对她而言就像洗一尾鱼之类的),但她懒得动手,只是在一旁看着幽华的动作,在近距离下,终於发现了是什麽在刚才让她产生了不真实感。
幽华没有人类应有的体味。即使是再美的女人,长久没有好好洗澡,身上的味道也会令人难以接受。除非对於某些特定种类的妖怪,比方食人妖怪而言,那反而是刺激食慾的因素了;但不管吃人与否,妖怪对人类的气味都非常敏感,像性爱之於人类一样,食人正是蚀刻在妖怪血液中的,最原始的本能。
紫最讨厌不爱乾净的人类,那让她食慾大减,其实以她严格的标准而言,很少人的身体称得上是乾净的。但是幽华没有那些让她讨厌的气味:油垢的臭味、汗渍的酸腻,过久没洗的长发散出如脏蚊帐般的霉味等等,在她身上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股淡雅的清香,与一般贵族女子在衣上薰的逼人香气大相迳庭,只是那麽自然地,令人舒服地存在着。
所以紫刚才与幽华打照面时才觉得与昨晚有巨大的落差,嗅觉的印象与她外表的邋遢绝不搭配。眼睛与鼻子分别告诉紫相反的讯息,那麽,该相信哪一个呢?
***
把少年露在衣服外的部分洗好後,紫借用幽华的一双筷子,将其变幻为一个侍女模样的低级灵完成剩余工作。被泉水冻得发抖的幽华终於接受了紫的好意去泡了温泉。
紫叹口气。真是,要让人类心甘情愿地接受帮助就是这麽困难。如果对象是妖怪,她就会直斥:「你太肮脏了,给我去好好洗过再回来。」,但对人类可不能这麽做。这是麻烦、却也是有趣的地方。
在温泉里,不可思议的魔法发生了。她像破蛹而出的蝶,脸上的脏污被洗净後的肤色是无暇的白玉,蒸腾热气令其染上淡淡胭红,长长黑发变成最高级的丝缎,流泻在两肩,沿着蜿蜒的背部曲线披散而下,她转过身来,突然变成一个极美的女孩。深邃大眼不再是脸上的突兀装饰,瘦削身躯也不再让人讨厌,反更添几分惹人怜惜的风韵。
虽然每样独立出来都不特别出色,合在一起就变成出众的画面,这正是由身体之外的因素,所谓「气质」的引领使然。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仕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诗句掠过紫心里,让她想起先前见过的另一个美女,那名叫杨玉环的人类也拥有类似的气质,对周遭的人而言也许可以称为危险的味道吧?不管是否有意,带有如此气味的女性总能吸引不幸,也或许是不幸把美衬托得更具魔性也说不定。
如果把气质拿掉,那这幕着名的「赐浴华清池」在紫眼中也不过是清炖蹄膀而已。她坏心地想着,那幽华就是药炖排骨了?啧啧,想着肚子都饿了。
「想什麽啊?那贼贼的笑容。」幽华现在说话也特别放松,温泉就是有这种魔力。
「只是好奇你为什麽要穿着衣服下水啊?」
紫是毫无顾忌地除去了所有衣物,幽华原以为会看到什麽不同凡人的东西,结果就是普通的女性身体而已。会得出这结论是因为她是女性,换做任何一个男性绝不会用「普通」去形容紫的身材,事实上,那简直是用尽所有言情小说家笔墨盒中的词汇,都形容不出的完美女性曲线。足以让男性眼睛的水分全部蒸发,理智彻底沦丧,即使明知看了会死也不肯稍离开眼睛的人体美。但在幽华眼中,就只是「啊啊,好漂亮」这样的评语而已。
唯一让她注意的是,这会让所有西方雕塑家疯狂的胴体上,胸口却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像劈开一幅名画般地令人心痛不已。
那疤痕一定有很多故事吧,幽华想,但是没问,她不习惯探人隐私。别人想讲时,自然就是会讲了。
「……那男的还躺在那,我不敢啊。」幽华老实回答。
紫一怔,随即大笑。
「那我先把他拎回去,你尽管自己慢慢玩,若要回去,」她一指那由筷子变成的低级灵,现在它正忙着把少年打包起来:「……它会带路的。」
「一起回去吧。」幽华说着,站起身来。
「难得过来,就多玩玩吧,下次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来了喔。」紫笑。
「紫,等一下!……」
但紫已消失了踪影。
***
紫回到幽华家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真难想像,在人类的家里,竟能看见像百鬼夜行般的盛况。」她暗叹。
大批幽灵四处疯狂奔走着,或天塌了似的哭喊:「大小姐她、她不见了啊啊啊~」、或阴沈地低声念着:「走啦…她终於走啦…终於丢下我们了…」、或狂乱地找寻:「是谁?谁带走了她?谁胆敢带走我们的幽华小姐?」
众声喧哗,山崩一样的噪音包围了紫。她嫌吵,索性关了来自幽灵境界的声音,自顾自地把少年放在地上,抬头,发现一个小女孩样的幽灵怯生生地看着她。
「是你带走了她吧?」她的嘴型这麽说。
瞬间,紫就陷入寒气漩涡,被幽灵们从四面八方上下团团包围住。幸好紫非常人,若普通人类被密度如此高的幽灵围住,绝对承受不住幽灵天生的阴寒,大病一场是最轻微的後果了。
对着无数张质问的表情,愤激的眼神,紫只是笑着,笑得让幽灵都发寒,这可是他们极为罕见的体验。他们终於发现,眼前的生物是前所未见的难缠角色。
「吵完了吗?」紫说,眼神往幽灵们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确定每个幽灵都闭上嘴巴後,才缓缓地说:「你们好像有些误会了,你们并没有向我提问的权力吧?现在规则是……如果你们肯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考虑把你们的大小姐还给你们。只有『我』才能问问题,懂吗?」
那声音里有个什麽,让每个幽灵都乖乖地点头。
「很好,那麽,我们稍微聊一聊吧。」紫笑着。没有人注意到那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
***
「难得过来,就多玩玩吧。」
虽然紫这麽说,幽华却一点玩兴都没有。她很确定没人能够受得了她家里的那些「住客」,若无她在一旁,紫可能三两下就被他们吓跑了。那会让她很难过的,毕竟这妖怪实在太令人好奇了。
「可以请你快一点吗?」她催促那伺候她更衣的低级灵,但那灵连嘴巴也没有,只有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声音:「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看着它没有五官,平滑如鸡蛋的脸,幽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转过几个念头,但此时任何聪明才智都派不上用场。她认知到任何莽撞行动都会让她更晚回去,只能任由那低级灵摆布,等它做完紫吩咐的命令。
***
那灵牵起幽华的手,转眼回到西行寺家荒芜的庭院後,像刺破的气球般萎缩了,变成原本的那双木筷。幽华惊讶地发现现在已是日头将落,她记得去那仙境般的地方时还是日正当中啊……只是泡一下温泉,换个衣服,怎麽会?
烛光与歌声从竹帘後面透了出来,映着许多人或站或坐的影子,像在开宴会一样的热闹气氛。
「各位观众!现在要表演的是~天下无双的~大蛇舞!」
一位老和尚样的影子,脖子倏地伸得好长,转呀转呀,在空中变幻出繁复的舞姿。光头叼着酒瓮,在众人吆喝着:「喝!喝!喝!」的声响中,咕嘟咕嘟地乾光了一瓮的酒,获得热烈的欢呼。
「唉呀,看来咱们的主角终於回来了。」是紫的声音,说着,掀开了竹帘。
满室都静了下来。
「难以置信。」许久,一个幽灵讷讷地说着。
那真是连幽灵都会目不转睛的画面。披散至地的黑亮长发,身穿一袭织锦华美的十二单衣,缓步走来的正是他们的大小姐。她迷惘地打量眼前的一切,像是不认识这地方,而幽灵们则用热情与骄傲的眼神迎接她。
「这美景已经多久没看到了唷……」一位幽灵感叹。
「就像回到过去,对吧?」另一位幽灵附和。
「你来得正好,你不在,他们始终无法放开心去玩。」紫说。
幽灵们点头,纷纷围上去,却又保持一段礼貌距离,低头不敢直视她的脸。白玉洗净後,真的放出了如地上月亮般耀眼的光芒,幽华此刻说是一国的公主也不会有人怀疑,被众多幽灵簇拥着的她,姿态确实就像是黄泉之国的公主。
「紫……」
看透了她的欲言又止,紫只笑着说:「你的家,非常有趣。」
幽华一呆,随即笑了,点头说:「这时我才确定真的是你呢。奇妙的妖怪,好像什麽都难不倒你。」
「是啊,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我了。」紫说话毫无夸耀之意,只是陈述某个无聊的事实。
「但是,怎麽会改以这个模样出现呢?」幽华问。
「怎麽会想要住在这麽奇怪的房子里呢?」紫问。
「因为习惯了。」
「我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紫把酒杯斟满。
「可以跟你喝杯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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