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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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在《素手匠心》中,现代工艺大师许丹龄意外穿越回明朝,附身在南京城雕版世家的小少爷练白棠身上。练白棠前身懦弱无能,备受人们嘲讽。许丹龄深入这个陌生的身体,愤怒于渣爹的无能及对原主的误解。在转世后,练白棠需要面对那些曾经嘲笑自己和与仇敌的斗争,随着剧情的发展,许丹龄发现自己不仅要为原主复仇,还要振兴练家,面对种种困难。他通过自己的精湛手艺,复刻天下名画,逐渐获得了周围人的认可。故事中,许丹龄用智慧与勇气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影响了周围人的生活。这样的角色转变、一系列家庭恩怨和战斗场景设定为小说的主要剧情线。
其他信息
Attribute | Value |
---|---|
Filename | 素手匠心.txt |
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2305580 bytes |
MD5 | 40151327564e838ab7f657afab9443b6 |
Archived Date | 2025-02-10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沈碧瓷 |
Region | 中国大陆 |
Date | 未知 |
Tags | 变嫁, 穿越, 伪娘, 工艺, 复仇, 清朝, 家庭恩怨, 少女成长, 性别转换, 手工艺, 男娘, 奇幻, 言情, 历史小说, 魔法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素手匠心/作者:沈碧瓷』
『状态:更新到:第四百零九章 有孕?!(大结局)』
『内容简介:
木版水印,复刻天下名画!
素有“琅琊圣手”之称的现代工艺大师许丹龄,
意外魂归大明,附身于南京城雕版世家的小少爷练白棠之身。
无奈白棠不学无术,性格懦弱,臭名昭著。
就在许丹龄准备脚踢渣爹,拳打强权时,突然惊恐的发现:
哇操!投错身了!美少年竟然是个美少女!
这可让他怎么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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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章 教训白莲花
? 南京的夏季,燥热如火炉。
知了在树上疯狂鸣叫。街道两旁的铺子或半掩着门,或店家小二懒懒的摇着扇子,啃瓜消暑。
唯有打铁的铺子,欲与天公试比热,依旧火气薰天。
许丹龄觉得自己要被铺子里灼热的高温蒸发成一道青烟消逝于人间。说不定,他还能就此重回故土。
铁铺的老板看着他画的十几把刻刀,皱眉道:“这么精细的玩意儿可不好做!”
许丹龄微笑道:“您刘老板是南京最有名的铁匠。听说连御医的金针都做过,这几把刻刀算什么?”
刘老板哈哈大笑:“公子抬举我了。”他心底掂了量番。“这是刻什么用的?”
许丹龄应声道:“木头。”
“木头啊。”刘老板指了一排的铁块,问,“你要用几等的料子?”
许丹龄伸出手,手心中一块拳头大小黑黝黝泛着点儿金光的石头。
刘老板刹时瞪大眼睛,失声道:“玄铁——你小子从哪儿弄来的?”这一大块玄铁,价值千金!他兴奋的捉耳挠腮!脸上的笑容竟有几分谄媚。“公子贵姓?”
许丹龄脱口而出的“许”字艰难的转成了:“练。城东练白棠。”
刘老板惊讶的张大嘴。怎么也没法子将眼前清爽俊美,英气勃勃的少年与传说中练家荒唐不成器、喜好男风、气得练老爷与原配妻子合离,还被逐出家门的大少爷练白棠联想到一块儿!
“原来是练少爷。”刘老板打了个哈哈掩饰脸上的惊诧,“您就做几把刻刀,掺入少量玄铁即可。这块玄铁还能余下许多——”
“您需要多少?”练白棠也不废话。
刘老板顿时吱唔不敢言:他都想要啊!可是他自个儿也明白,这块玄铁,他一个人吃不下!
练白棠凤眼含笑:“老板可要考虑清楚了。”
刘老板小心的接过玄铁,饶是他早有准备,也被其沉重冰凉激得心中一凛。瞬间,他几乎看见自己借玄铁铸成天下名剑,自此与干将莫邪齐名,名垂青史的画面!
刘老板咬牙:“您想怎么卖?”
练白棠目光不舍的在玄铁上徘徊:“我余三分之一,传给后人。其余部分,取白银万两。”
刘老板倒抽一口冷气:“万两白银?”
练白棠细长的凤眼精光暗扫:“老板觉得贵?玄铁由天上星落而得,又称陨铁。流星虽常见,但能生成一块纯度极高的陨铁,却是千载难逢,万里求一之事。”
刘老板原还想着练白棠年纪小,又是那等荒唐的名声,定然是不知事的。或能哄他一哄,谁知他开口就将玄铁由来说得清清楚楚。心中顿时不敢再小觑他:“万两白银,我需筹措一番。但在此之前,练少爷可不能再将它二卖咯。”
练白棠微笑问:“好。几日为限?”
刘老板咬牙道:“三日!”
踏出火炉般的铁铺,练白棠已是衣裳尽湿。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抬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空,无比的怀念前世的空调和冰镇啤酒。
他至今还不太能接受,自己怎就加入穿越大军嗖的一下来到了明朝永乐年间?
撑起一柄油布伞,顶着烈日原途返家。远远的,就看见自家门口围着一群不怕热的妇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目光微瞬,人群中一眼见到了一名衣饰精良,相貌娇美的妇人——何妙莲?
练白棠长眉微紧,随即松开:哼,竟然又来寻原主娘亲的麻烦了。也罢,今日他就好好教训教训这朵白莲贱人。
他大步行至家门,自有人见到他,让出一条道来:“哟,白棠回来了啊!”
练白堂步伐微错:他爹娘给他取得啥名字!白棠,白糖,又姓练!练白糖?!不知道的还当他家是开糖果铺子的呢!
“白棠啊!”何妙莲委屈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快帮我劝劝你娘亲!天这么热,我好心送车冰块,她不收也就罢了,连门也不让我进!”
“苏氏也真是的。”邻里间议论纷纷,“自个儿没带好儿子,管不好家,被男人休了。人家好心送炭送冰,她还拒人千里之外!”
“年纪一把了,还这么不懂事。活该被休——”
始终没出面的白棠的娘苏玉娥听得外面议论,早已羞恼胀红了脸,死死的攫住帕子,紧咬牙关。小女儿练白兰红着眼,在边上不住的安慰她。
“娘,你别听她们胡咧咧。她们知道些什么!”
都已让人传话了,家中不需要何氏送什么“心意”来,她还不要脸的在门口委屈得落眼泪,到底是谁委屈啊?
练白棠长眉一挑,面上浮起惊异,古怪的盯着何氏:“练夫人。白棠有一事不解,可否为白棠解惑一二?”
何妙莲掩住眼角的得意,忙道:“白棠说得什么话!”
“即如此。”练白堂淡薄的唇角轻轻一勾,“夫人出身官宦之家,不幸受靖难之役连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是我娘怜惜你官家千金竟要沦落官妓,故将你买至家中为仆。”
何妙莲脸色微变:他将这段尘封往事提出来干吗?!
众人看她的眼光也立时多了些许别样意味:这事,过去怎么没听说过啊!
“那苏氏,岂不是何氏的恩人?”立即有人发问。
“正是。”练白棠目光复杂的看着何氏。
“正是因为有恩,所以我宁知要被姐姐责骂怨恨,也要送些心意过来。”何氏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我知道姐姐恨我,可是——”
“练夫人。”白棠打断她的倾诉,“你与我娘共侍一夫多年。与我娘也是姐妹相称,关系始终不差。我且问一句,这么多年,你可是真心对待我娘亲?”
何氏睁着眼:“自然是真心的!”
“即是真心,你且说来,我娘的性子如何?”练白棠扫视围观诸人,“我娘的脾气,各位也是知晓的吧?”
左邻右舍们顿时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苏氏人是真的好,就是脾气——耿直了些。”
“是。说白了就是眼里容不下沙子。”
“苏氏的脾气急了些得理不饶人,但直爽大方,有一说一。”
何妙莲喃喃不语,不明白练白棠为何问她这个问题。
白棠等大家说完了,感动不已的向大伙儿深深行了个大礼。
“唉哟,白棠,你这是做什么呀!”
街坊们虽不解他的举动,却也觉得,这孩子和过去不一样,懂事多了!
第二章 白莲败走
? 练白棠声音哽咽:“自家母与练绍达和离,受尽冷眼风霜。我身为人子,不能为其解忧,已是不孝。又让母亲几番受何氏上门羞辱!实在无颜以对羞愧不已——”
“白棠!”何氏越听越不对劲,委屈的叫唤起来,“我怎么是上门羞辱你母亲,我明明是来送冰的——”
“练夫人!”练白棠眼圈红微,冷笑连连。“连四下邻舍都知道我母亲的性格,刚烈倔强,眼底揉不下沙子。你在练家为妾,伺候了我娘这么久,不会不知道她的脾气吧?”
何妙莲刹时无言以对。她正是因为太了解苏玉娥的脾气,所以才敢这样一回回的上门挑衅,还落得一身贤良的美名。
“我娘当初好心救你,你却和练绍达暗中偷情。”练白棠话语如刀,刀刀剐在了何妙莲娇嫩的脸上。她忙乱的道:“不是,没有,我没有和绍达偷情——”
“不是偷情?那便是两情相悦罗?”练白棠不屑的笑了笑。“好吧,就算你们瞒着我娘,两情相悦。我娘虽然难过,也成全了你们。但是你又做了些什么?你敢举天发誓,我娘与练绍达和离,你没做过一丝手脚?”
何妙莲珠泪涟涟,知道自己今日讨不了好去,又惊又羞又恨又恼:练白棠这个蠢货,平时几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今日竟然当众将自己的面皮撕了下来在地上狂踩,此仇不报,她便不姓何!
“你明知我娘受不了激,一点就燃的爆竹性格。心中早对你们这对狗男女深痛恶绝,又岂会接受你所谓的好意?你冬日送炭,夏日送冰,好贤德的良人啊。倒显得无情拒绝你一片好心的我娘亲愈加的无理取闹,活该被练绍达抛妻弃子?!”
练白棠这话一说出来,吃瓜群众立即恍然大悟。无不指着何妙莲怒斥:“我还真当她是个好的。原来竟是这般阴险!”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什么锅配什么盖。可见练绍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宠妾灭妻!还将嫡长子一起赶出家门!”
何妙莲被练白棠一番话当场道破她的真实目的,气恼得面红耳赤,只一个劲的哭道:“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白棠,你怎么可以这般误会我!”
“练夫人是何等贤良之人,何等的玲珑剔透之心!”练白棠目光往马车上转了一圈,冷笑道,“你若真是有心想帮衬我们母子,大可寻其他由头暗暗派人送来。何须每回都这般招摇过市?更何况——”他走到马车前,冷不防掀了车上的茅草盖,何妙莲及她的下人阻拦不及,马车内的景象一览无余,众人啊的声,惊叫连连。
“怎么就这两块冰?你不说送了一车的冰块来的呢?”邻里中最八卦的柳婶大呼小叫,“白棠果然没说错你!你还真是来算计苏氏的!”
马车内只放了一圈几块冰,其他全是青灰色的石头!
何妙莲被人当场戳穿把戏,面子里子全没了,差恼不堪,再没脸呆下去。转身逃进轿子里。两个丫鬟慌乱的跟上。一边解释道:“定是家中的人没办好差事。夫人这就回去教训他们!”
“贱人,快滚吧!”邻里中最凶悍的胡胖嫂挺身而出,“咱这边不欢迎你,以后再敢来找苏氏的麻烦别怪咱们烂叶子臭鸡蛋招呼!”
练白棠笑道:“婶婶们可别浪费了鸡蛋。”
众人轰的声大笑。胖婶子颇觉欣慰的道:“白棠长大了啊!知道护着你娘亲了。好,好啊!”
从前都传是练白棠荒唐,不思进取,喜欢男人败尽练家的名声!还说苏氏妒忌心重,又纵容儿子胡来,才被丈夫嫌弃,原来全不是那个样!搞不好白棠那件事儿,都是这个贱人设计陷害的!
柳婶子忍不住道:“我就说嘛,白棠长得相貌堂堂,一脸聪明相,肯定不是糊涂的!”说毕朝何氏离去的方向狠狠的啐了口。“那个贱货,咱以后见一次骂一次!”
练绍达,也不过就是个开着两间雕版印刷铺子的小老板而已,就玩起了这等心计陷害原配妻子儿子,简直不是个东西!他家大哥练绍荣,继承了练家的祖传家业,还是皇宫用纸的贡俸哪,都不曾张狂成这样!
至于何妙莲,更是贱人中的极品,苏氏好心救了她,她竟恩将仇报夺人夫君,更落井下石恨不能致苏氏与死地!这样的妇人,那是所有正室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娘!”白兰讶异的握着苏氏的手,“您听见没有,哥哥几句话就把何氏赶走了!”
苏氏也觉惊讶,更多欣慰:“你哥这是——开窍了啊!”
自白棠上回随书院学友到香山游玩,不慎落入清枫潭中。回来后,人就变了许多。
“娘。白兰。”练白棠关上屋门,“那女人应该安生一阵子了。”
他打量了番苏氏红红的眼眶,不禁有些心疼:“娘的脾气也要改一改。”他浓眉微皱,“该圆滑的时候也要圆滑些,总好过老被人算计!”
苏氏也知道自己的脾气容易坏事,可这么多年了,她再要改,也难啊!
“你出去那么久,饿了没?”苏氏讪讪的、满面讨好的问,“我留了碗冷面,帮你拌些豆芽火腿鸭丝?”
练白棠摇摇头:“我先打点水洗个澡。”铁铺一行,早令他汗流夹背。
苏氏身子一僵,忙道:“那等下,我烧些热水——”
“这么热的天,用什么热水!”白棠不以为然往自个儿的房里走,“打些井水就好了。”
“那怎么行!”苏氏欲言又止。“井水太凉,会生病的!”
练白棠这才想起什么重要的事儿似的,无力的道:“娘你说得对。”
天气炎热,没多久热水就烧开送到白棠的屋子里。
苏氏满是愧疚的瞧着白棠问:“要娘帮忙么?”
“不用。您不是要帮我拌冷面么?”
“哦,对,我这就去!”苏氏转身帮他关紧房门。
练白棠苦笑着拴了门梢,方脱下汗湿的外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无奈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坐进木桶,温度适宜的水舒服得他嘶的声眉毛轻扬。忍不住闭上眼睛,回想起两个月前,他初到此地的情景。
第三章 前缘旧事
? 许丹龄是姑苏人。
集天地钟灵秀毓于一身的苏州城,从古至今蕴育了数不尽的菁英才俊。许丹龄毫不客气得自认亦是其中之一。
不到四十,已是被业内同行誉为“琅琊妙手”的当代工艺大师!集雕刻、绘画、修补名作复刻古藉之力与一身,博古通今,名动海内外!
尤其是近十年来,他受京城老字号荣宝斋所邀,醉心研究传统木版水印的工艺,更令他在国画方面的鉴赏力、临摹功力及雕刻技艺突飞猛进!
所谓“木版水印”,其实是明朝中后期盛行起来的彩色套印之术。俗称“饾版拱花”。古人虽早有彩色版印,但明朝之前多是在同一个雕版上同绘各色。如宋朝的纸币“交子”,便是朱墨两色。但这样的技法只适合简单的画作,稍微复杂些,色彩多一些,便会形成脱墨或染色之态。所以市面上的彩色书藉几不可见。
“饾版”起初只服务于小说的扉页插画。而用雕版在纸上印花之术称之“拱花”,则多用于诗笺。唐时的花笺虽有色彩,但还未有诗画小品作背景,拱花技术发明后,为笺纸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各种精美雅致趣味横生的诗画开始出现在笺纸上,为笺纸再添一份生动美丽。
待到了明中晚期,民间小说盛行,雕版技术发展迅猛,以文配画佳作不断。饾版拱花自然而然的合为一体,自此: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后世之人觉得“饾版拱花”这个名字太过生涩专业,于是给它换了个带着江南风韵的雅致名字:木版水印。
聪明的工匠们将一幅画按色系分割成几块,分别雕刻、上色,最后组合版印成一张画。完美的解决了颜色的问题。
许丹龄曾接手一幢大工程。用木版水印复刻名画《簪花仕女图》。从选纸、染纸、作旧、挑选颜料、调色、临摹原作、分割版画、雕版到最后的上色,统共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仿出的画几能以假乱真!画成,市价就开到了六位数!
许丹龄也靠着这幅画,声名雀起,一举奠定了自己在行业间的地位。
穿越之前,他明明身在故宫,应故宫博物馆馆长之邀参详明朝画家颜宗的作品《湖山平远图卷》。
《湖山平远图卷》原于广东博物馆珍藏,但因年代太过久远,精心保管之下仍难免损伤,实在不适合展出。可馆长也不愿用粗糙的仿品替代,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将画送到北京,请荣宝斋试着用传统的木版水印复刻此画。
荣宝斋复刻古藉的本事,从民国起便声震全国。他们复刻齐白石的画作,连齐白石本人都笑叹分不清真假!这一回,荣宝斋的精英倾巢而出,许丹龄任组长,统筹压阵。
他第一眼见到《湖山平远图卷》时,心中便升起股异样的感觉。
眼前的画长不到两尺,宽近一尺。描绘了北方河谷、山川及相连的原野景色。画面烟波浩淼,一泻千里,浩荡无边,林木参差,薄雾祥云生紫气,时有浅山涌沧溟,许丹龄几乎要沉浸在画中。突然间,他惊觉腾腾烟雾竟从画中升起,瞬间将他淹没,等他再度张开眼时,自己竟已身在冰冷的深渊之中!
他仰头看向水面,光影浮动,隐隐有几张扭曲的面孔在水面来回的摇晃。
双手在池底用力一撑,意外的摸到一块入手冰寒,大小与重量极不相符的石头。他心知有异,反应极灵敏的将其握住塞进了衣襟内,双腿奋力一蹬,身体轻快的上浮,摒着呼吸,几十息后,终于冲上了水面。
耳边响起惊慌的叫声:“练白棠没死!他浮上来了!”
练白糖?谁?
许丹龄踩着水,动作极其漂亮的游到岸边,按住芳草地微一用力便坐到了岸上。
然而眼前的景致太过玄幻,以致于他不得不用力眨了眨眼甩了甩脑袋,意图甩去满目的荒唐:青山绿水,竹篱茅舍间,一群穿着明朝学子服饰的少年们,或目带惊恐,或面带鄙夷,还有幸灾乐祸的,皆离他三尺开外议论纷纷!
许丹龄是什么人?!
他一眼便瞧出,这些人的衣饰太过逼真,神情太过自然,连那几间小茅舍,也古朴得让他胆战心惊!
他不顾湿透的身体,四顾景致,大步迈向山头。学子们自动散开,不敢靠他太近。
立在山头,许丹龄放眼一望,最后一点希望刹时烟消云散:云雾环绕中,一座杏墙朱瓦,大势磅礴的宫城毫无防备轰地记冲入眼帘!
虽然相似,但这显然不是他熟悉的紫禁城!那这座宫殿只可能是明朝迁都北京前的皇庭所在——南京故宫!
这怎么可能?!许丹龄目瞪口呆神魂俱碎!想到自己振兴木版水印的传统工艺大业,想着他收下的那么多学生,其中不乏天赋甚高者,甚至想到了自己身边那些漂亮的姑娘和新买的跑车——转眼间,全没啦?!
“练白棠?”
一道冷淡中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里比较危险,你还是退回来些行不行?”
许丹龄心情激荡之下,冷声自嘲:“放心,死不了!”说毕,微微一楞,眼前的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生得颇好,俊眉修目,唇红齿白。此时他一双明亮的眼中掠过丝讶异,随即哼了声,不再理他。
不料,其他学子们竟炸了锅般,纷纷为那少年抱不平:“程师兄一片好意关心你,你竟这般不知好歹!”
“练白棠,你太过分了!”
“你要向程师兄道歉!”
“对,道歉!”
刚才在散落周边的人,此时竟团团将许丹龄围住,面目中满是嫌弃与憎恨。
看样子,这个练白棠的人缘还真不太好!许丹龄习惯性的舔了下后槽牙。
而这位程师兄——许丹龄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刮到他的信息时,腿一软,险些骂娘:练白棠,这个臭小子,居然暗恋着同是男儿身的程雪枫!
程雪枫是书院中最负盛名的才子,相貌堂堂气质不凡,家世也极好。在书院里声望颇高。大约是原主表现得太明显了些,惹得程雪枫对他十分厌恶,更招来众人明里的鄙视暗中的唾弃。
许丹龄几乎气岔了气!一时怨愤得面孔通红!
想他虽醉心工艺,但是身边可没少过各色美女!别以为他不知道,那些好事之徒偷偷唤他“花心妙手”,暗喻他追女孩无往不利,手到擒来!
不想,今朝竟然投到了一个小基友的身上!穿越大神是有多嫌弃他?!
第四章 美少年变成美少女
? 怒极反笑。
明晃晃的日光下,许丹龄平白笑出几分冷冽,目视学子嘲讽道:“先生们若见到你们这般团结友爱,一遇不平便愤而出声讨伐,必深感欣慰,大为嘉奖。”话锋一转,“只是你们同学坠入深潭,怎不见你们施手相救?我死里逃生,也不见你们安慰关怀?”
学子们顿时哑然无语,更有面红耳赤者,恼不敢言。一直都是他们嫌弃着练白棠,今日竟反过来被他指责,却又无力反驳。毕竟,清枫潭潭水深不可测,他们无能为力,但也确实见死不救!
程雪枫讶异的挑了下眉毛。从前那么唯唯诺诺的人,胆小如鼠,又有叫人恶心的癖好,书院里谁不对他退避三舍?今天落进深不可测的清枫潭后竟然能完好无损得寻得一条命,还敢一人怒怼众学子——他登时想起清枫潭里各种诡异的传说,心中一个激灵,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真的是练白棠?”
许丹龄呵了声,暗骂:练个鬼的白糖,他娘咋不给他起个补血养颜妇女之友的名字呢?
瞧着一众学子变换莫测的精彩神情,他大为白棠不值。无论原主如何讨好这些同学,甚至毫无尊严的跟在他们身后,只希望不被排挤孤立,结果全是他一厢情愿痴人说梦!
许丹龄目光中有隐隐的泪意浮动,心中莫名浮起一片凄凉,那是原主最后的残念!他摇头轻叹,万般萧条的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程雪枫面色大变: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好诗!但,怎么可能是脓包如练白棠所写?他不禁后退两步。厉声追问:“你到底是谁?!”
“你就当练白棠已死,我被水鬼附身!”许丹龄嘴角勾起的笑容意味不明,“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缠着你盯着你,让你如吞苍蝇般恶心厌恶!”
程雪枫一时面孔通红:他,他怎么敢说出口!
幸好学子们外出游玩都带着备用的衣物,许丹龄寻到自己的包裹,借了间茅草屋更换衣裳。
片刻,草屋内响起一阵惨烈至极的惊叫声:“啊——”
程雪枫大惊失色,冲到草屋外连声问:“练白棠,你怎么了?”
许丹龄进草屋后,先是打算如厕的,然而他撩起衣摆习惯性的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不会吧?自个儿的命根子竟然这般小?事关今后性福之大事,他颇觉不安的又深摸了一把,还是啥也没摸到!这一惊,魂飞魄散!
难道自己穿成了个太监?!
然而当他急吼吼的脱掉外衫,发现自己身上裹得厚厚的一层白布时,什么都明白了!
苍天啊,大地呀!他面临着什么样奇葩的状况啊:练白棠,竟然是女扮男装?!
而他,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钢铁直男穿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伪男人身上!
穿越大神不是嫌弃他,是恨毒他了吧!
难怪她喜欢程雪枫——可自己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纯爷们啊!
于是,那声惨叫,格外的撕心裂肺贯彻云宵!
程雪枫久不闻练白棠回复,又敲门唤道:“练白棠?你还活着吧?”
半晌,屋里才传来有气没力的回复:“——死不了!”
程雪枫松了口气,恼道:“没事你瞎叫唤什么?!”
回过神的许丹龄暂时只能认命的擦干身体,手脚笨拙的往身上缠绕干净的白布。忍着自己多出来的一对柔嫩小白兔,一用力,痛得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之骄傲的翩翩君子的风度,嘴里直骂咧咧:“老子TMD被坑惨了啊!这让老子怎么活?!老子要退货!不能退货也要换货!见鬼的!”他抹了把脸,病急乱投医之下竟寻思起大明朝有没有修仙之道?灵魂出个窍夺个舍也行啊!
可惜,他求仙问道,遇上的全是江湖骗子!
木桶里的水渐渐的凉了,练白棠满面苦笑的站起身,披着件大浴巾,再度站到了铜镜前:要说这副身体,还真不差!身材高挑不下同龄的男子。又直又长的双腿纤秾合度,小蛮腰绝对是A4纸的水准,就连缠了那么多年的小白兔,虽不是大波汹涌,但也是他自己过去极喜欢的尺寸:沟浅春无限,一握盈有余。
至于这张脸,一双开合神光的凤眼妙不可言,微挑的眼角稍不注意便流落风情万种,他不得不绷紧了表情,就怕不自觉中就让人觉得自己刻意放电。
也能明白原主为何这么不受待见了,你一个男人长成这样的眼睛,控制不好便媚意外露,除了那些基友,谁会喜欢?
他现在已经能够很熟练的缠上胸带,松散的系了件外套后,坐在案前,执笔将眉毛画浓,勾起一道眉锋,再配上他纯爷们的芯子,立即变成俊美英气,风华妥妥的美少年一枚!
可惜是假的!
练白棠愤恨不休!别说环肥燕瘦千姿百态的美人了,以后他连飞机都没得打了啊!
而让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从小假扮男孩,一手造成今天他悲惨局面的人,正是原主的父亲,练绍达。
在京城,练家还算小有名气。
练白棠的祖父练石轩是雕版界的传奇高人。在太祖皇帝时就打下了一片江山。他老人家造纸起家,声名雀起后,承办了皇宫的“官卷”和“官折”。还担任过工部的小吏。在宫中浸淫多年,得宫庭画师的指点,画功渐长。辞去宫里头的职务后,他在家苦学雕版刻画,刊印了许多名书古藉,终有今天练家的家业。可以说,老爷子是雕版界扛把子的人物!
老爷子一共就两个儿子,长子练绍荣,在练白棠的记忆中,是一名严肃古板但不失公正的中年男子。至于他父亲练绍达——白棠冷哼了一记。
老祖宗的规矩,许多行当传男不传女。练家在分家时,练绍达一个儿子都没有!当时苏氏临产,他满心期望生个带把的出来,结果却是个女儿!
练绍达胆大包天,竟然假报军情,对老爷子和兄长说,他生了个儿子!
祖父这才将家传的一套《金刚经》、《法华经》和几部民间著作的雕版交给了他。
等苏氏知道这事儿时,已经晚了,不得已,将练白棠当作儿子抚养长大。
倒是何妙莲,两年后生了个二房唯一的男丁练白瑾。几乎与她同时生产的母亲,又养了个女儿练白兰。
至于苏氏与练绍达和离之事,练白棠更加愤恨。一年多前,他被练绍达在青楼楚馆逮了个正着,当时睡在他身边的竟是个年轻俊秀的小倌!练绍达由此勃然大怒,将他逐出了家门。苏氏自然为白棠喊冤。白棠本就是女子,喜欢男儿理所当然。但绝不可能去找小倌啊!最后苏氏为保住女儿的名声,只能同意与练绍达和离,带走了白棠。练绍达倒是想留下小女儿白兰,但是白兰默默的收拾了包袱,跟在了母亲的身边。
白棠猜测,他这个便宜渣爹一早就布置了个死局,苏氏与自己被弃,早在他与何妙莲的算计之中!
第五章 贡品薛涛笺
? “白棠。”苏氏送了冷面过来,“洗好了没?”
练白棠起身开门,闻到股咸香的味道,胃口大开,接过托盘道:“多谢娘。”
苏氏笑咪咪的看着他大口吃面,笑容越来越淡:“白棠,委屈你了!”明明是个姑娘家,那么多年却只能男装示人,一扮十六年,连亲事都拖累了!
白棠笑了笑,原主在清枫潭中香消玉陨,委屈?满腹冤屈才对。却只能安慰苏氏:“娘才委屈。”他见苏氏眼眶又要泛红,忙岔开话题:“最近松竹斋的生意如何?”
苏氏刹时垮了脸:“还不是那样,半死不活的!”
松竹斋是练绍达生意最好的一间书铺。她与练绍达和离时硬讨了过来。她破斧沉舟,直言练绍达若不答应,便鱼死网破。谁也别想讨得好去!
练绍达没办法,只能给了她,铺子契主的名字写的是练白棠。
书斋卖的无非是文房四宝与各色书册。原先有练家的印书铺子,出的书直接在书斋里卖,几乎是无本买卖净赚不赔。但她早已无法从练绍达那儿再拿到这样便宜的书册可卖,到别的地方进货吧,还总是遇到各种不顺利。
不用想,必然是练绍达做的手脚。
“坐吃山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练白棠连面带料吃得精光,擦了嘴道,“我们得想个办法。”
苏氏讶异的望着他:“你有什么办法?”
练白棠递给母亲一张纸:“上面是我需要的物件,务必帮我买齐。”
苏氏看着清单,惊讶的道:“全套木匠的工具,梓木、梨木,颜料——”她瞪大眼,“白棠,你也想做雕版的生意不成?!”
练白棠摇摇头:“练绍达什么也没教过我。雕版印刷我是做不来的。”
练绍达明知长子是女儿假冒,禀承族规,自然是不会教他半点东西。他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真正的儿子,何氏所出的练白瑾身上。练白瑾甫出世,欣喜欲狂的练绍达便带着他到作坊巡视,等白瑾五岁时,刻刀已经拿得和笔一样稳妥了。
“那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白棠温和的笑了起来:“到时您就明白了。”
苏氏皱眉道:“这些东西,可要花费不少银子。尤其是颜料——”
千百年的画作流传至今依然保持着鲜艳如昨的色彩,一是靠纸质,二是靠颜料!古时颜料分矿物性和植物性两种。朱砂、赭石、石青、石绿甚至金银之色,皆是从石矿中提取,是以价格也相当的昂贵。
“银子您不用担心。”练白棠卖了玄铁,三日后便有银子傍身。“其他物件先帮我凑齐了。”
苏氏见他胸有成竹,只好应道:“明白了。”
不几日,苏氏果然将一套木匠的工具,和几块木料买了回来。回来时,她掩不住脸上喜滋滋的笑容,白兰见了,奇道:“娘,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开心?”
原来前阵子何妙莲的事儿虽看似完结,实际还在继续发酵。八卦的邻里兴奋未消,回家后继续将当日之事说道给家中男人听,没几日,练绍达偷情妻子救回来的罪官之女何妙莲,两人如何勾搭成奸的陷害原配,逼得原配和离,最后还纵容何妙莲上门挑衅欺负苏氏的事儿立即传了个沸沸扬扬!
过去不知事情真相的同行们立时对练家二房有了意见:什么玩意儿啊!害得他们还真以为是苏氏的不对,在生意上各种刁难,原来竟是被练绍达和那贱人给骗了!
所以,当苏氏再度前来购书进货时,立时感觉到了春天般的温暖。甚至弄得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与此同时,练绍达的日子则不太好过。他心中责怪何氏:苏氏的事儿都已经解决了,她还上门寻个屁事!现在倒好,被练白棠那臭丫头一鼓脑儿的将旧事全扒了出来!害他最近出门,遇上熟人都不好意思招呼,连几个平时要好的朋友看着自己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更因此事,他被兄长唤到老宅里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早劝你眼睛睁大些,那何妙莲不是个好东西!你一意孤行!”练绍荣最见不惯二弟这样为女色所迷的男人,“你告诉她,再敢给我们练家抹黑,我就将你们全家逐出宗族!”
练绍达生平最怕这个严厉的大哥,一时间吓得连声保证:“不会了,再不会了!我回去一定好好的教训她!”
少不得回家训斥何氏一顿,何氏自知理亏,小心翼翼的讨好了他几日,才将丈夫的心气顺平。可她好容易积累起的贤良之名,也在此一役中败得精光。所有的应酬交际,要么被人冷嘲热讽,要么直接被拒之门外!恨得她日日红着眼眶,怨愤不已!
唯一备觉安慰的,是她儿子练白瑾一心一意的向着自己。听闻自己受了苏氏的委屈,白瑾好言软语安慰了她一番。
“娘莫生气。您现在是练家的正室夫人,苏氏她们不过是妒忌眼红,不甘失败才造谣中伤你。这口气,我一定帮您讨回来!”
练白瑾年纪虽轻,一张脸长得颇为硬朗,与练绍达十分相似。他安慰好何氏后,在书房内呆了半个时辰,唤来自己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立即领命而去。
白瑾面上滑过丝冷笑:世人羞辱何氏便是羞辱他!亲娘是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名声?苏氏、练白棠,你们既然在后宅之斗中输给我娘,就别再妄图翻身!
三日后。
苏氏兴致冲冲的回到自家的店铺,连声叫道:“全师傅!全师傅!”
松竹斋的掌柜闻声而出,见夫人捧着一摞包装精美的小纸包,奇道:“夫人,您这是进了什么货色?”
苏氏掩不住满面的笑意,压低声音道:“贡品薛涛笺!”
全师傅吃惊的瞪圆眼睛:“贡品?!这可是稀罕物啊!您从哪儿弄来的?!”
“说来也巧!”苏氏得了练白棠卖玄铁的银子前往颜料铺子买颜料。不想碰到一人在街角的摊子上卖各色笺纸。她瞥到一堆纸中有批笺纸十分的漂亮别致,深红的颜色艳丽,杏红的颜色柔暖,皆裁成小巧的长方形。她一见之下脱口而道:“薛涛笺?”
卖纸的年轻汉子憨厚的笑了笑:“夫人好眼光!正是薛涛笺!还是上等的贡品薛涛笺!”
苏氏心头狂跳!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死死的盯在诗笺之上。
薛涛,那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传奇的女诗人!
出身名门,沦落乐藉。在才子诗人犹如天上繁星的大唐,薛涛的才华依旧卓然出众熠熠生辉。
在她双十年华之际,因触怒权贵被贬,经历了一场不小的磨难。归来后,她从众星捧月、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蓦然清醒,主动脱离乐藉,隐居成都浣花溪。
而立之年,她遇到了年轻俊俏、风流无铸的大才子元稹。没错,就是后来始乱终弃崔莺莺,连莺莺嫁人后都要挑拔人家夫妻感情的大唐第一渣男!
但正是这场注定悲剧收尾的姐弟恋,令薛涛笺横空出世!
一对才子佳人情到浓时,自然要写诗相酬吧?
薛涛喜欢写短诗,故而觉得现有的诗笺太长,写起来即浪费又不美观,于是在爱情的催使下,她亲自设计诗笺的尺寸、选取花汁染料调色,改进染色方案。她喜爱红色,诗笺便以深红、粉红、杏红为主,青色为辅共十种颜色,人称“十样变笺”。故花笺虽自古有之,但自她起,由盛转精。
薛涛笺面世后名燥一时,文人墨客嗟叹追捧。尤其以浣花溪原产地的薛涛笺最为金贵。宋朝时,浣花溪的薛涛笺每年精练不过百来张,专供帝皇之家使用。宋覆元灭,那些深藏宫庭的珍品诗笺,也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辗转他家?
“不瞒夫人。这批薛涛笺是朝上某位大人抄家后流落出来的。徽宗皇帝的御用贡纸!”卖纸的汉子低声道,“我运道不好,就分到这些!
当今皇帝的脾气也是个阴晴难定的。时不时听到朝中重臣下狱问罪的消息。苏氏也没起疑心,实在是这几张诗笺太过漂亮!忙问:“这纸你怎么卖?”
汉子微笑道:“夫人知道它的价值吧?我也不出高价,每张十两。”
苏氏好歹在练家呆了这么些年,眼界力还是有些的。一咬牙,掏出白棠给她的银子买回了男人手中所有的薛涛笺。
第六章 妙手回春
? 全师傅一边听着夫人叙述经过,一边打开油皮纸,检查笺纸的质量。前面几张都无问题,确是精品中的精品!正兴奋时,忽的目光微散,嘴角现出一抹苦笑:“夫人。”
“什么?”
“这批薛涛笺——”他举高一张笺纸,放在窗下。“您自个儿看看吧。”
透过阳光,笺纸印染的色泽一览无余,斑驳的红色,如女子颊畔未抹开的胭脂,明显是上色不匀所致!
苏氏面色大变,慌忙举起其他几张纸一一验看,果然各有各的问题。
全师傅叹息,夫人这次被人骗惨罗!
三百两银子啊!怕是现在家中所有的家当了,孤注一掷,却买来次品的薛涛笺!
全师傅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该辞工换个地方了?
苏氏的脸僵硬如石,猛地撕了手中的笺纸怒道:“我去找他算账——”
“怎么了?”练白棠踏入铺子就见苏氏胀红脸要与人拼命的架势。
“白棠,我——”苏氏见了他,嗷的声泪如雨下:“娘对不起你啊!”
练白棠蹙了下眉尖,目光落在案上的红色的笺纸上,挑眉道:“是薛涛笺么?”
他随手拈了一张,正反瞧了两眼,道:“次品?”
全师傅顿起惊佩之情!
大少爷过去极少到铺子里管事,都是苏氏辛苦操劳。近来情况好了些,他时不时会到铺子里坐上小片刻,与他闲话家常。他过去与大少爷也没什么往来,只知道他名声不好,据传,那个……比较特殊。以前只觉得他性格软弱,明明是练家的大少爷,却总是畏畏缩缩,没半分气势,远不及二少爷练白瑾聪慧大器。
可近期接触下来,他惊觉大少爷分明思路清楚,温良有礼,纸业方面功底扎实,学识深厚,没半分外传的不堪行径啊!
“是娘不好。”苏氏在白棠面前不知为何有些愄惧。“娘不当心上了人家的恶当了。”
练白棠眉心微动,上当?
他翻了翻笺纸,除了染色的问题外,笺纸本身做得不差,纸质坚韧细洁,颇见功力。
全管事垂头丧气。他在松竹斋从一个打杂的小厮做到如今的掌事,对松竹斋感情深厚。如今眼睁睁看着它易主后日渐衰败,心中不尽感叹。
不料白棠竟然笑了起来:“无事,无事。这些笺纸,来得正是时候!”
苏氏瞪圆眼睛,啊了声:“白棠,你,什么意思?”
“我正愁没有现成的笺纸呢。”练白棠笑容满面,“娘你做得很好。好极了!”
苏氏羞愧难挡:“白棠,你别安慰娘了,我可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这些次品啊!”
“三百两银子,还好。”白棠拍拍她肩膀,温声道,“我帮您赚回来就是!”
苏氏与全师傅两人目瞪口呆,皆在想:他不是疯了吧!
然练白棠却真的将有问题的这二十六张笺纸全部打包带回了家中,随后的几日,他将自己锁在屋内,不知埋头鼓捣些什么东西。
这批笺纸,染色出现的问题各不相同。白棠博古会今,绘画本就是他的强项。他按不同的染色情形设计了五组不同的花纹。
大色斑处绘作玫瑰牡丹,小色斑处或是绿叶或是花骨朵,更有深色处画作盏盏莲叶,蛙戏莲间。五组图,每一组都因材施宜,极尽白棠之巧思。
图纸画成后,他截取比笺纸略大两寸的梓木,打磨光滑厚度适宜。磨梭了番新打好的玄铁刻刀,按图在梓木上镌刻。
刻刀用上等的精铁加入玄铁揉成,看着灰扑扑不起眼,实则錾金刻玉不在话下。
他下刀的一瞬间,仿佛回到了现代,在自己设备齐全温度湿度调节至最佳状态的工作室里,废寝忘食埋头苦刻的时光。
没多久,他的案上便积了柔羽般淡黄色的一层木屑。
五组版雕费时三日。
最后一道工序,雕版上涂抹了一层与花笺同色的颜料,将笺纸固定在一面浮雕一面平板的梓木间,用力按砑。松开后,一张印有浮雕花样的薛涛笺大功告成!
这种方法,古称“拱花”。在明朝中晚期才开始流行。练白棠暗自庆幸:还好他穿到了永乐年间,拱花之术虽偶然有之,但浮雕之技还未曾现世。他也算是开了个金手指吧!
二十六张笺纸,他一人轻松搞定。
苏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白棠这么一鼓捣,次品的染色问题立即被掩藏了不说,还弄出了一个笺纸的新品种!
她颤声问:“白棠,这是你想出来的法子?”
白棠微笑道:“也不算是。只是偶尔见书中提及,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试了试。没想竟然成功了。”
苏氏摸着雕版又问:“这是你刻的?”
白棠点头道:“刻的都是简单的花样,不费什么力。”
苏氏可不是瞎子:这些雕版的刀工,可比练家那些雕刻师傅丝毫不差甚至更胜一筹啊!
“你,你怎么做到的?”练绍达根本就没教过白棠一天,她哪来的手艺?
白棠耸耸肩:“从小看多了师傅们做这个。自己偶尔也会玩两下。不难嘛。”
苏氏本就是个性子爽直的,竟没想太多。大喜过望道:“我知道了,我儿是个天才!”
白兰也笑咪咪的拍手道:“哥哥就是个天才!太厉害了!”
全掌柜盯着这些焕然一新的薛涛笺目瞪口呆:这是,有神仙出手相助东家了么?
浮花的薛涛笺啊,他和文房四宝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何曾见过这样别致新奇的玩意?
“全师傅。”白棠笑道,“您放出话去,就说咱们店内寻到几张贡品薛涛笺!不卖。至于这些浮雕诗笺,您知道怎么办吧?”
桥都搭好了,再办不成事,自个儿也该告老还乡了!
全师傅抹了把额头的汗,笑道:
“就是这价格,怎么定?”
白棠沉吟片刻:“新奇之物,总要高价的。比不上贡品,十五两一张您看如何?”
全管事连连点头:“要得,要得!啧啧,少东家,您这是怎么办到的?”
练白棠凤眼宝光流转:“天机不可泄露。”
他存心想看看这新版拱花的笺纸生意如何,这几日便留在了铺中。果然消息放出去之后没多久,便有客人上门。
来者是两名年轻的学子,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风华正茂,俊朗脱俗。
其中一人竟是练白棠的师兄程雪枫。白棠忍不住自我嫌弃的蹙了下眉头:怎么是他?再看他身边的朋友,忽然间目光发直,心头如重击般:“——秦岭?”
脑海中浮上前世一位故人的容貌。
奏岭有一双淡雅的长眉,眸光如上好的琉璃,唇角微扬,终年带着抹温柔如冬日阳光的笑容。
他是江南赫赫有名的书香世家嫡支后裔。年纪轻轻已经继承了庞大的家族财产,不尽的书画古藉,古董名作!照理说,他这样的世族贵公子,生活之奢靡定然难以想象。但认识他之后,许丹龄觉得,他活得还不如自己痛快。
明明可以纵情享受,他偏偏过得克制内敛,明明可以肆意风行,他却硬生生将自己框在了架子里动弹不得。
自个儿闲暇之余,还会搂着美人痴狂一番,秦岭呢?交往的女人一个个古板正经得他都看不下去!没半点情趣可言!
可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与自己性格大相径庭,偏偏还是因为木版水画与他相识,硬是结成了君子之交,对,淡如水的那种!许丹龄可没忘记,自己掏心掏肺的为他挡酒挡女人,他连个谢字也没有还嫌他多管闲事!
万没想到,竟然在此处,又见到了与秦岭相似的面容!
第七章 江南秦家
? 少年微微挑眉,有些不满又略带羞涩的别过头去。
程雪枫俊脸一黑!
好友听闻松竹斋有当年贡品的薛涛笺,不容分说就让他带路。想起松竹斋是某家的铺子,他一百个不愿。但又不好明说,只能与他同行。遇上练白棠已经暗叫倒霉,谁知他还旧病复发,竟如此无礼的盯着人痴看,忍不住怒声提醒他:“练白棠!”
连全师傅都在想:完了,少东家不会真有那个毛病吧?
白棠回过神,收敛了眼底的怀念与震惊,拱手道:“程师兄,多时不见。”
少年意外的瞧了眼程雪枫:“是你师弟?”
“嗯。”程雪枫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听说你退学了?”
白棠坦然笑道:“是啊。留在书院,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程雪枫撇撇嘴,心道:谁让你之前那么不靠谱?
而练白棠落水后,又换了个人似的。难道真如他自己所念:大梦一场,突然悟了?
程雪枫不信。
他目光中有犹疑有猜忌还有份忌惮: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练白棠,有问题!
“两位需要些什么?”白棠有些不好意思,“铺子里好东西不多——”
“听说你们寻来几张前朝贡品的薛涛笺?”程雪枫道明来义。“是真品么?”
白棠还未答话,那少年眼光毒辣,早已注意到案上几张极特别的红色诗笺。
“这些诗笺好生奇特!”
程雪枫瞅了一眼道:“这不是薛涛笺么,咦——”他瞪大眼睛,“上面的花纹怎么回事?”
“浮雕印花。”白棠微笑道,“全南京城独此一份,别无二家。”
除浮花之外,每张花笺都印有清新典雅的“松竹轩”三字。
少年惊声赞道:“雪枫,我还是生平第一回见到这样的诗笺!”他细瞧纸上的花纹,“花纹更加别致,不知是哪位大师之作?”
练白棠自得的想:当初秦岭可没这么夸过自个儿。嗯。还是这个少年更可爱!
“这笺纸是我松竹斋特制。”他见这少年衣着气质不俗,想必是个大客户。“这画么,自然也是我家画师所画。”
全管事在边上听得眼皮子一跳:松竹斋哪来的画师?少东家这些画,前无原作,后无署名。还是为了遮掩染色瑕疵所绘,这样水平的画师,早该声名远播,备受敬重了!他家哪儿请得起?
少年明白白棠不愿透露自家的秘密,故而也不多问:“多少银子?”这样的花笺买回去,定要让家中的姐妹们抢疯了。
“一张十五两。”看在你长得和秦岭相象的份上,就不抬价了。
程雪枫在一旁翻看花笺:“秦简,这些笺纸的花纹都不相同!”
秦简?白棠微怔:这少年也姓秦?难道也是江南秦家的人?
秦简认真点了点:“五组花样。不错,不错。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自己的作品被人欣赏,练白棠极欢喜:“秦公子好眼光!”
他这么一笑,凤眼里的妩媚再也藏不住,直瞧得程雪枫和秦简都不由自主得面孔一红。
秦简暗想:人人都道他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可在这少年前面,竟觉不及多矣!
程雪枫也在暗骂:这小子以前就长得好看,现在怎么更加漂亮了?
白棠恍若不觉,将诗笺用彩纸包裹,他手指细白纤长,彩绳系出一道道漂亮的蝴蝶结,瞧得两个少年瞠目结舌。
“多谢惠顾!”白棠亲自送他们到门外。程雪枫走远了,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有问题,大有问题!
“雪枫。”秦简好奇的问,“你说他家的画师,是从哪儿请来的?”
程雪枫哼道:“我哪知道?那小子——有古怪。”想起他过去跟在自己身后,可怜兮兮的模样,再想到他现在清朗俊雅的气度,可不是古怪么?简直古怪极了!
“能绘此图者、能有此雕工者,皆非凡俗!”秦简眼露向往之色,“若能与之结交便好了。”
程雪枫也另有打算,当即道:“那有何难?我派人盯着松竹斋。”
秦简不置可否。想起少年初见自己那震惊意外的神情,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就在他们离开松竹斋后,有道窥伺已久的人影飞快的奔向练家二房的宅子,练绍达的家中。
“少爷。”小厮气喘吁吁的道,“卖掉了,那些薛涛笺卖掉了!”
“什么价格?”
“我看到客人用了银票,定是高价卖出去的!”
练白瑾猛地站起身,扯嘴笑道:“好!走,找爹爹去!”
练白棠已将花笺售磬的消息告之了苏氏,苏氏乐得合不拢嘴。正与白兰夸赞白棠时,练家大房的长孙练平江意外到访。
“平江见过婶婶。”平江比白棠大了六岁,长相干练又不乏温和。他礼数周到的行了礼垂首道,“父亲请婶婶和白棠到府中议事。”
苏氏见竟然是大侄子亲自来请人,心中即感意外又有些慌张。她对练绍荣这位大伯仍有敬畏之意,忙问:“不知为了何事?”
平江摇头道:“侄子也不清楚。”他素来同情白棠母子的遭遇,还是提醒了她一句,“只是方才二叔来找过父亲。”
苏氏的眉毛狠狠的皱了起来,心中怒骂:练绍达,又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娘。”练白棠起身道,“即如此,我们就随大堂兄去见见大伯吧。”
他早有预感,苏氏买到次品的薛涛笺,可能并非是简单的运气问题。
白兰难掩担忧:“大哥,你可要护好娘亲啊。”
白棠笑道:“嗯。你乖乖在家呆着。”
想在他跟前欺负苏氏,他先扒了他们一层皮!
平江微微苦笑:这家子,上个老宅弄得上刑场似的!目光略带好奇的长驻在白棠的身上:这个堂弟,变了不少哪。
练家祖宅,是一幢三进的四合院。大约是积年累月的和雕版打交道的缘故,院子里隐隐约约的弥漫着一股清雅的纸墨香,混杂着一点点木料的味道。
练老爷子已经退居后线,基本万事不理,每日喝茶下棋,翻翻新出的话本子,养养鸟儿。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家业全交给了长子练绍荣打理。
练绍荣今年四十左右的年纪,气质算得上儒雅,但稍显冷硬的眉眼中还是透出些许心性上的顽固与刻板。
苏氏带着白棠上前见礼,练绍荣放下杯子,目光冰冷的朝这对母子身上掠过,微微一怔,脱口道:“白棠?”
那个记忆中唯唯诺诺,没半分男儿气概的练白棠,何时变得这般清俊脱俗,朗如青松?
就连躲在堂后偷看的练绍达也吃了一惊:这丫头怎么突然变了样?
练白棠恭谨的道:“多时未向爷爷、大伯问安,两位安好?”
练绍荣回过神,这才想起,这对母子离开练家已近一年了啊!心里叹息。面色稍缓:“坐吧。这次唤你们来,是有件事想与你们求证。”
白棠扶着苏氏坐下,自己才坐在她下首。练绍荣瞧着暗暗点头:白棠大了,懂事了。
“听说,松竹斋机缘巧合,最近得了一批贡品薛涛笺?”练绍荣目光如电,射在苏氏脸上。“卖得可好?”
苏氏心中一慌,白棠已经笑着接口道:“承大伯金口。卖得还不错。”
练绍荣原本对弟弟的话还有点儿将信将疑:说什么苏氏拿次品的薛涛笺当真品卖出高价,欺骗客人,若是被客人发现,练家的名声可就坏在这对母子身上了!
现今听白棠这么一讲,弟弟说的竟然是真的,登时怒不可遏。
“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八章 又生一计
? 白棠不解的与苏氏对望一眼,皆是一脸莫名:“大伯何出此言?”
“还敢在我面前装傻瓜充楞?”练绍荣怒斥,“我且问你们,这批薛涛笺从何而来?”
“是母亲从纸贩子手上买来的。”白棠不给苏氏开口的机会。“花了三百两银子呢。”
练绍荣眯了眯眼:“正品还是次品?”
“到了我松竹斋,”白棠轻轻抹了下袍摆,淡笑道,“次品也会变成正品。”
“练白棠——”练绍荣勃然大怒,以前只觉他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现在才发现,竟然是个心术不正的混账东西!“你怎敢以次充好,坏我练家的名声?!”
苏氏急着要解释,却让白棠轻轻拍了拍手背,道:“大伯,不知您想如何处置我们?”
练绍荣怒道:“松竹斋是练家的祖传产业。绍达再对不起你们母子,也分了不少产业给你们。但你们又是如何经营的?不过一年间,松竹斋就大不如前,现今更办起了奸商所为!练白棠,你心术不正,松竹斋绝不能再交给你们母子打理!”
白棠哦了声:“大伯的意思,是要我们将松竹斋还给练绍达?”
练绍荣猛拍桌子:“放肆,他是你父亲!”
白棠冷笑以对:“我没这等抛妻弃子娶妓为妇的父亲!”
练绍荣猛地咳嗽不止:何妙莲还没送到乐坊,称不上是官妓!练白棠这话骂得太过分了!
“大伯,松竹斋我绝不会交还给练绍达。”白棠朗声道,“不知是谁在大伯面前进谗言,诬我以次充好,欺诈客人?我倒要他出来和我对质对质!”
躲在后边的练绍达怒骂:臭丫头还敢嘴硬!
练绍荣倒是一怔,立即回过神道:“有人亲眼看见你将次品卖了高价,你还敢狡辩?”
白棠向苏氏使了个眼色,苏氏会意,立即委屈的叫道:“白棠,我们母子好冤哪!明明是练韶达薄情寡义逼走我们母子,见我们生意稍有起色,又忍不住出手污蔑咱们。大哥,我还唤你一声大哥,你向来公正无私,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
练绍荣迟疑了一下,苏氏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若不是太过耿直不知变通,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田地。难道,还真是弟弟冤枉了他们?
“大伯。”白棠微笑道,“这事其实极好分辨,只需派人到松竹斋取些薛涛笺来一验即知。”次品薛涛笺已售完,但他又不是傻瓜,即然辛苦雕了这些版子,当然要多加应用。
练绍荣见这对母子胸有成竹,浑不是做了坏事的模样,心中早犯起嘀咕:“平江,你再跑趟松竹斋。”
平江恭敬的领命离去。
练绍达手心捏了把冷汗,暗叫糟糕。他也是极有心计之人,否则不会筹谋多年一击即中,将原配苏氏连着最大的麻烦练白棠一齐赶出了家门。事情到此地步,他已经断定练白棠定然另有准备,今日这事,白瑾失手了啊!
想到白瑾,又不禁满怀欣慰与骄傲。他的儿子,他真正的嫡长子。从小就聪慧过人,经他亲手调教指点,不用多久,就能独挡一面,假以时日,必然是闻名遐迩的雕版大师!
一柱香的功夫,平江就送了松竹斋的笺纸回来。他面带潮红,满是惊异的瞅了眼白棠母子。白棠对他笑道:“辛苦堂兄来回奔波。”
平江微笑着轻轻摇头,将手中的几张笺纸递给了练绍荣。
笺纸才搭了一眼,练绍荣心中一个激灵,沉稳如他,也险些失态!
“这是——”红色的笺纸上,竟印有突起的浮花!按他多年雕版的经验,他一眼即能看出,纸上各色花样的精美与珍贵!
须知,雕刻师傅好寻,但能绘出这样繁复美丽的花草的画师,却是千金难求啊!本朝几位画坛名师,每一幅作品出来,争相仿者众多,为何?仿下来才能用在雕版印刷之上啊!何况本朝的画师,写实者居多,能这样自由发挥,写实中带着写意的画作,少之又少!毫无疑问,此画原作必然是大师所为!
练绍荣看了又看,早忘了先前的责难,难掩激动的问:“白棠,这些花草是谁帮你画的?”
白棠暗暗寻思,他的才干太过突显也不是件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徐徐图之。当即笑道:“大伯问话,不敢不答。此画,是侄儿机缘巧合所得。绘画之人姓许,名丹龄。号琅琊圣手。”
“许丹龄?琅琊圣手?好大的口气!”练绍荣惊怔后又肃然起敬,喃喃的道,“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啊!”
白棠轻轻咳了声,不要脸的自夸:“他虽隐居乡野,妙笔丹青,天下一绝。”
苏氏这才恍然:原来白棠是遇到高人了!
“可能引荐?”不等白棠回答,练绍荣自个儿先笑了,“是大伯糊涂了,这等高人,岂能随意得见?白棠,你有此际遇,可要好好珍惜啊!”
大伯的人品,比便宜渣爹好多了。白棠忙躬身道:“谢大伯教诲。侄儿必跟着许先生好好学画。”
练绍荣满意的拈着胡子频频点头:“你争气,我和你爷爷也就放心了。”他又起疑惑,“只是这花纹,你是如何印上去的?”
白棠微笑道:“大伯何等聪慧之人,稍作寻思便能想到这法子。其实也不难,不过是刻好雕版,笺纸覆在其上用力砑印即可。”
练绍荣心中十分欢喜:练白棠一点儿也没瞒他!对他显然无比信任。
“这也是那位许先生想出来的法子?你倒大方,告诉了我。”
“大伯,您家大业大,承办着宫里的生意,不会和侄儿抢这些蝇头小利的!”练白棠好话先说在前头,引来练绍荣一句笑骂:“臭小子,长进了啊。知道挤兑你大伯了!”想了想,叹道,“也好。虽然这法子瞒不了多久,但你们借了先机,也能多赚些银钱。”又对苏氏道,“松竹斋的存货不多了吧?若有需要,尽管找平江。”
苏氏大喜:“多谢大哥!”忍不住瞧向白棠,多亏了白棠啊!
白棠告辞前对大伯道:“请大伯转告练绍达,侄儿的家事,就不劳他费心了。”
练绍荣自是听得出他弦外之音,微一思索便冷了面孔,等平江送走这对母子后,大步转入后堂,将笺纸往桌上一拍,冷声道:“你办得好事!”
练绍达顾不得太多,取了笺纸一看,身上起了层冷汗:“这个——呵呵,大哥,是我误会他们母子了!”
“是不是误会,你自己清楚。”练绍荣对这个弟弟气得不打一处来。“为了讨回铺子,竟敢设计陷害苏氏母子。你、你这个——”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混账两个字,他实在骂不出口。
“大哥冤枉啊!”练绍达立即赌咒发誓,“若是我设计陷害苏氏,叫我断子绝孙!”
练绍达现今只剩练白瑾一条命根子,他敢发此毒誓,可见这事,应该真不是他所为。但练绍荣极了解他,冷笑道:“就算不是你设计的,也是你就势而为。”
练绍达苦笑:“大哥,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呵!”练绍荣挥手,声音微沉,“这纸上印浮花的法子你方才也已经听到了吧?”
练绍达眼珠子一转:“是。”
“这是他们母子好不容易寻到的、赖以生存之道。你可不许借机抢他们的生意。否则,别怪我将事情捅给老爷子!”
练绍达耷拉下肩膀:“大哥放心,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
他走出老宅,一脸晦气的啧了口:苏氏和那丫头运气真好!白瑾这样的算计都能让他们遇上隐居的高人,化腐朽为神奇!唉,今后再想讨回松竹斋,可就不好办了呢!
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练白瑾已经等了许久,见他神情颓丧,心中暗道不妙:“爹?”
练绍达拍拍他的肩膀,将事情经过说给他听了。练白瑾一张脸忽青忽白,咬牙道:“算他们走了狗屎运!”
他细细看那笺纸上的印花,思量了一阵子,冷笑道:“爹,大伯不让我们抢他们的生意,可没办法阻拦别家出手吧?”
这个法子行内人只要稍作思量,并不难参破,大伯到时候,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练绍达与儿子相视一笑:他也正有此意!
第九章 苏氏的心意
? 再说苏氏与白棠安然返家,白兰见母亲神色欢喜,提着半日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大伯找咱家何事?”
苏氏拉过女儿的手笑道:“无事。这回子,练绍达偷鸡不成蚀把米。哼,我想到他被大哥痛骂的蓑样就开心!不过,”她面带担忧的问,“白棠,这法子告诉了大伯,会不会泄露出去啊?”
白棠点头道:“肯定啊。”大伯自不会泄露,但躲在里屋的练绍达就难说了。
苏氏立时急了:“那你还说——”
“浮雕的法子简单得很。”白棠眼底流光微闪,不以为然的安慰母亲,“不用多久,就会有人琢磨出原理。不过你们放心,没人抢得走我们的生意。”
开玩笑,他的脑子里藏满了国内外古往今来的各种构图美画和拱花的法子,难道还比不过大明早期的雕版工人?
琅琊妙手的称谓可不是圈里的同行白送的友情号!
他现在唯一缺的,还是银子。
前世研究古代雕版史时,他十分清楚的记得,就在永乐年间,因梓木引发了一场手工业的震荡!梓木多产于云贵高原地区,用途广泛,被称之为木中之王,从上等的家具到各种乐器以及雕版,无所不及。故朝庭对梓木管控得也非常严格。不料有一年,京城郊外盛放梓木的仓库突然起了场大火,毁坏木料无数。导致那几年梓木奇缺,价格飞涨!
按现在的情形,这场火灾,还未发生。
如果他有足够的银子,囤积市面上的梓木,日后所得利润翻倍也不止!
可惜,卖玄铁所得不过万两,还要应付家用与生意,根本成不了大事。
他带着满腔愁思回屋休息,不一会苏氏跟了进来,带着一只小包裹。
苏氏做贼般的掩上门,轻声道:“白棠,来!”
练白棠不解的望着她:搞什么鬼?
苏氏打开包裹,里面大大小小的各种瓷瓶圆罐,一股脂粉的香味迎面而来。
练白棠凤眼微睁,一脸无辜的问:“您送这些东西给我干吗?”
“娘看你之前的膏子都用光了呀!”苏氏讨好的道,“这些都是芝莲斋最好的货色。娘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呢。”
练白棠嘴角抽搐:他前世也很注意保养,用的是男式面霜,还不是品牌货,是秦岭那小子家传的配方调制的整套护肤品!
苏氏送的这套东西,那浓郁的花香味就薰得他心生嫌弃。
“你毕竟是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苏氏满脸怜爱,“该保养的,还是要保养好!”
练白棠一脸见了鬼的惊骇:我KAO!嫁人?!他堂堂男子,嫁人?好吧好吧,就算自己现在是男儿心女儿身,但一想到自个儿将来要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XXOO,他面孔刹时雪白,泛起严重的身理性不适,恶心与愤怒一起涌了上来!
“怎么啦?”苏氏不明所以的望着“儿子”苍白惊恐的脸。“没不舒服吧?”
他TMD不舒服极了好不好?
他上辈子日天日地,换这辈子被人压?
捂着额头,他有气无力的低吟:“现世报啊……”瞅了眼不安的苏氏,意兴阑珊的挥手道,“无事,累了而已。”
苏氏哦了声,离开前还不忘拿起瓶瓶罐罐中最小的一只罐子,红着脸道:“这个,是抹在那儿的——”
白棠茫然抬头:“哪儿?”
苏氏目光飘移的朝他胸口晃了圈:“你缠得太紧,怕颜色不好看。用这个,据说可以让它变得粉嫩些——”
白棠愕然的慢慢张大嘴,苏氏赶在他变脸之前扔下罐子,飞也似的逃出了屋子。
“——”白棠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狠踢了桌子一脚后放声长叫,“啊啊啊~~~”
老天你还是收了我吧收了我吧!
这TMD是男人过的日子么!!!
白兰不解的睁着月牙弯的眼睛问:“娘,大哥嚎什么这么伤心啊?”
苏氏干笑道:“没事没事。”
唉,白棠定然是为自己不是个真男儿而悲愤吧!都怪练绍达!
原本与练绍达合离后,她就计划着让白棠恢复女儿身。无奈牵扯太广,一时想不到好办法。现在看来,得加紧着手了!
数日后,南京城秦府别院。
不过几夜间,各书斋铺子上就出现了大量浮雕图绘的花笺。秦简翻检着堆在他案前的各种花笺,微微摇头:这些粗工滥造的东西,根本无法与松竹斋的花笺相比。或是赶工赶得太急,纸上的花纹肉眼可见的粗糙,有些甚至毫无美感!
但相信不用多久,精雕细刻的浮雕花笺也会面世。到那时,松竹斋的少东家,会用什么法子应对呢?
他手边一沓宣纸,纸上描绘的,正是自五组花笺上临摹下的花草图。
“这般漂亮的画作,若能一览真迹便好了。”
或许,这是他结识隐藏在松竹斋身后大画师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除了秦简,其他书斋也在观望着松竹斋的动静,毕竟他家是浮雕花笺创始者,不知会不会因为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仿制品而恼羞成怒?
松竹斋后边的内院里,苏氏不断的怒斥与控诉后,连声高唤着出门备车!全管事一个箭步堵在门前:“少爷说了,不准您出门找同行的麻烦!”
“老娘我咽不下这口气!”苏氏气得胸口痛,“平时一个个道貌岸然,原来全是群腐臭的屎壳郎!我们娘仨好不容易寻到条生路,他们都不顾道义,明摆着是想将我们逼上绝路啊!还有练绍荣,他明明答应不外传的,结果呢——”
“娘!”白棠从后院揽帘而入,对全管事施了个眼色,全管事识趣的让了道。白棠撩了袍摆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的道:“您今年才多大?年轻貌美正当盛年,别一口一个老娘的。真把自己说老了还要浪费家里的脂粉钱!”
全管事忍俊不禁。
不知为何,满肚子爆竹的苏氏一见到白棠清冷的身影,不由自主就熄了小半的火,又让他两句话说得哭笑不得:“我,那个,还不是为咱们委屈!”
白棠盯着她的眼睛:“所以您现在是打算找大伯算账呢,还是到各个铺子里撒泼骂娘?”
苏氏顿觉心虚,喃喃的道:“那你说怎么办?!”
白棠瞧了眼边上的椅子,苏氏乖乖的坐到他身边:“总不能白白让他们欺负了去吧?这可是咱家的独门技法!”
白棠好气又好笑的摇头问:“就你这样冲动上门叫阵骂人,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人家大可说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你又能拿出什么证据证明浮雕花笺是自家独创?”
苏氏说不出话来:“可是,可是——”
白棠递了杯清热解火的菊花茶给苏氏:“早就说过这技艺瞒不过同行。娘,你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件好事。”
苏氏瞪圆眼:“这还算是好事?”
“至少,现在大伙儿都知道浮雕花笺是我松竹斋首创,有这个名头,怎么不是好事?”
全管事恍然大悟的道:“难怪。我想我这几日出门,遇到平时那些眼高于顶的同行,对我竟也客气了几分。”
苏氏恼道:“可是,一想到他们抢我们孤儿寡母的生意,我就气不过!”
“不怕。”练白棠为苏氏轻摇折扇,“只会技法不足以赢过我们。花笺靠得还是画作和雕工。我这几日好好雕几副版子,做几组艳压京城的笺纸为娘出气!”
苏氏噗赤一笑:“就会哄我开心!”她顿了顿,忧虑的道,“白棠啊,教你画画的那位许丹龄许先生,会不会被他们找出来?”
练白棠折扇微顿,暗暗好笑:“许先生闲云野鹤,估计这会在不在京城都不知道。您放心,他们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娘,您现在帮我做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帮我去各大书斋买些他们的浮雕花笺回来。”练白棠自有打算。“咱松竹斋,不能老被人欺负,对不对?”
这话苏氏最爱听:“好!”
第十章 对策
? 浮雕花笺大行其道。
各家铺子借机赚了不少银子。然他们小心观望中的的松竹斋突然间推出了几十款浮雕花笺!宾客临门不提,更惊动了各家同行!
秦简听闻消息,命人买了些回来。一看之下,忍不住笑骂:练白棠这家伙,有两手嘛!
此时京城内各书斋的掌柜皆出了一身冷汗,原因无他,松竹斋这批花笺的花纹,赫然是他们之前仿浮雕法所制的花样。问题是,人家松竹斋将这些花样全都驳了下来不说,竟还重新补绘了一番!稍作修改便大变模样,加上雕版刻得又精细,做出来的花笺,比之自家的作品胜出多矣!
一时间,他们的浮雕花笺竟无人问津,客人竞相涌至松竹斋!
“看来松竹斋,是寻到了个大画师啊!”
茶馆里,几位老板约坐在雅室内,惊魂不定。
“吴老板说得对。”荣华轩的黄老板一击掌,“我听练家二房的人说,练白棠拜到了一个名师!”
“这小子,运气贼好!”乾唐轩的方老板满面艳羡,转念一想,“唉哟,这事儿可不妙。高家不得急火上心哪?”
方老板所说的高家,是南京城中唯一能与练家齐名的雕版世家!相比之下,练家是在练老爷子的手中后来居上,高家却是本地雕版业的老龙头。百年老字号”抱古斋“的洒金纸、藏经纸,名扬四海。
两家如今旗鼓相当,各自养了精锐的画师与雕版师傅,可许丹龄的出现,已隐隐有打破现今平静局面的趋势。
诸人心照不宣:那俩家的事儿,跟自家无关。自家跟在后边喝喝汤便足矣。
方老板又皱着眉头问:“还有幢怪事。苏氏的铺子里,哪来的手艺超群的雕版师傅?”
“对啊!”集雅斋的柳老板啧啧称奇,“这手雕工,放眼京都,能与之相媲美的,翏翏无几!”
黄老板摸了把胡子,猜测道:“莫不是练家大房的人,出手帮他们了?”
“——这倒是,有可能。”
练老爷子出了名的护短!练家的血脉被练老二赶出家门,他帮一把,合情合理。
方老板沉吟问:“松竹斋这一出,是不是在提醒咱们,别做得过火了?”
他能轻而易举的仿出他们的画,今后自家的新品岌岌可危矣!
几人面面相觑,柳老板冷哼一声:“我道练绍达怎么那般好心,原来是拿咱们当枪使!”忽的又一笑,“我看啊,今后练家二房,有好戏看罗!”
众人皆举杯笑道:“喝茶,喝茶。”
这几位书铺老板回去后,立即派人准备了两份赔罪礼,一份送到练家老宅,一份送到了松竹斋。
苏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子老奸巨滑的东西,竟然还给咱们赔礼来了?
乾唐轩的管事客气的道:“之前并不知是您家研制出了浮雕版印。我家老板是受他人指点,才试着印制一二。现今知道了真相,怎能不来赔罪?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练白棠扫了眼不算轻的礼物,淡笑道:“不知者无罪。”他取出一只小包裹递给管事。“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管事正想客气,恰见练白棠凤眼如冰似笑非笑,心中一个激灵,就顺手接了下来:练白棠怎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他摸着包裹内坚硬的方块物。心中泛凉:练家有还礼,这可说明,人家早有准备,知道他们要来赔礼道歉?
回到集雅斋,管事将回礼交给了自家老板。
方老板入手一掂量,便道:“雕版?”心中微动,打开一看,果然是块梓木雕版!他睁圆了小眼睛,脱口赞道:“好画好雕工啊!”楞了楞,“咦,怎么看得有点眼熟?”
边上的掌柜凑过一看,苦笑道:“老板,这个,是不是有点像咱们之前印的那个花笺的版子?”
方老板啊的声,恍然大悟道:“这是练家改良过的版子!你们说练白棠送这玩意给咱们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同意咱们今后印制浮雕花笺咯!”掌柜兴奋的磨搓手掌,“别说,他们还真上道!”
方老板心中舒坦极了:“嗯,是个有眼见的。”练白棠没咬着这事不放,算是大器。但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牵着鼻子走,怎么都觉得有点儿别扭!练白棠他爹,还要与自个儿称兄道弟呢。
凡是给松竹斋赔礼的几个铺子,都得到了自家花笺改良版的雕版一副。不论白棠赠送雕版背后的寓意如何,诸家老板没少夸赞练白棠上道松竹斋大方!一时间,母子俩的名声又在业内好了许多。
消息传到练绍达父子的耳中,气得练白瑾一刀刻花了桌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他轻轻吹了吹刻刀上的木屑,“我这位大哥,出息了呢!”
练白棠非但没和南京城的雕版铺子杠上,反而借机和他们打好了关系!自己的一番设计算是白费!
练绍达也觉得不可思议:按苏氏那妇人的脾气,应该打上门去才对啊!他们等着坐山观虎斗,到时候得罪了京城同行的苏氏还怎么混得下去?松竹斋迟早易手!
没想到,苏氏没出面,练白堂倒是趁机做了回好人!
“白瑾,你说会不会是那位许先生提点了他们?”
练白瑾胸闷不已,眉头微扬:“还没有查到这个许丹龄的消息?”
“——半点消息也没有。”
“那他们的雕刻师傅从哪儿请来的?”
练绍达眉头紧皱:“怪就怪在这儿啊!松竹斋没招新人哪!”
练白瑾大惊道:“爹,总不可能是大哥他自己刻的雕版吧!”
“绝无可能!”练绍达想也不想,一口否决,“他哪有那个本事!他连刻刀都握不来!我估摸着,是大房那边出手了。”
练白瑾古怪又好奇的打量了眼父亲,暗想:为何爹爹这么不喜欢大哥?无论如何,练白棠也是他的嫡长子啊!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倒有个法子,或许可以找出许丹龄。”练白瑾换了把刻刀,继续雕刻一版画页,这是他为家中铺子筹备的新书所刻。“松竹斋锋头正劲,咱们暂时避其锋芒。”
练绍达看着儿子的刀工,欣慰的赞道:“又有长进了啊!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练白瑾手中刻刀轻转,一枚形状优美舒展的叶片出现在练绍达的眼前。
练绍达恍然,笑道:“还是白瑾想得周到。”
练白棠那丫头片子,怎么能和白瑾比呢!
至此一事,松竹斋的名声由弱转盛,练白棠更是叫人刮目相看,连大伯练绍荣都暗暗夸赞苏氏与练白棠:臭了那么年,总算下了步好棋。
这样的话,白棠定下的那门亲事,应该就不会轻易反悔了吧?
第十一章 未婚妻
? “未婚妻?”练白棠饶有兴趣的跷起二郎腿,双眼放光,“我还有未婚妻哪?”
苏氏满面羞愧:“这也不是被你大伯逼得嘛。眼看你过了十五,我们还没给你张罗亲事。大伯就将我们叫去骂了一通。我们这也是没法子,才帮你寻了个亲家。”苏氏捂着额头,“那姑娘从小身体不好,听说根本活不过十八岁。我和练绍达想着,万一她要是哪天没了,这幢婚事便能顺势取消。没想到她和你定亲之后,身子竟然一日比一日的好了起来!”
大约是顾及着这点,所以明知他们被练绍达赶出家门后,对方也没急着要退亲。反而持观望的态度,似在考量他们。
“亲家公姓叶,是城中茂信木才商行的老板。他们夫妻俩仨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名一个樱字。”苏氏忧虑如焚,“恰巧叶小姐当时病得不省人事,叶家夫妇听了道士的话,要给女儿定门亲事冲喜,以阳补阴或还有救。结果就和你的八字对上了。”
原来如此。木料行老板的宝贝女儿,还真是门不错的亲事。估摸着若不是练白棠的八字与叶家小姐匹配能保她平安,以他之前的名声,叶家早吵着要退亲了。
练白棠老毛病发作,扬了下眉稍眯着眼低声问:“她长得好看不?”
苏氏见女儿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巴掌敲在她的脑门上:“装男人装糊涂了是吧?你能娶人家姑娘么?!”
练白棠顿时被雷劈了般:完了,怎么忘记自个儿现在是女人了!他忍不住捂着额头嘴角抽搐:天哪!这是逼老子战色转百合么?
他虽梦想着夜夜笙歌,美女在怀。但现实是零乱的,身体是可耻的!万一他对人家小姐动了心,想扑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少了根重要工具,那才叫悲剧!
吓得浑身一哆嗦,他深吸口气斩钉截铁的道:“退婚!这婚事必须得退咯!”
苏氏叹口气:“话说回来,叶家真是对得起咱们了。咱之前那般落魄,他们也没提退婚。你现在出息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娘你先帮我挡一挡。我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解决这门亲事!”已经阴差阳错麻烦一堆的他,没兴趣在大明上演女驸马的戏码!
这夜间,练白棠做了一个梦,梦见许丹龄的一抹幽魂回到了前世,在自己的坟墓石碑前看到了一身黑衣的秦岭。秦岭原本就单薄的身形更加削瘦,手中一捧白色的菊花,面无表情、久久无语的凝视着自己的墓碑,许久,他才弯身放下花束,眼中流落出无尽的伤感与苦涩:“也好,就这样吧!”
梦醒时,天已大亮。
练白棠揉着眼睛,心底正伤感自己盛年早夭,令亲朋好友倍感痛心,苏氏兴冲冲的破门而入:“白棠,秦家给你下贴子了!”
白棠茫然微怔的问:“什么秦家?”
“嗨,还能有哪个秦家?自然是江南最负胜名的书香世家秦家罗!”
看来自己和秦家前缘未尽哪!练白棠意味不明的勾起唇角,接过贴子细看:
传印模拓,付之枣梨。
余偶得雕印扉画《袛树给孤独园》一张,未敢擅美,故邀公子共赏。
署名:秦简。
《袛树给孤独园》?练白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张画是唐朝雕版印刷《金刚经》的扉画,史料记载最早的雕版插画!珍贵异常,不想竟然让秦家得了去?!
“秦、简?”白棠一字一顿的念着这个名字,对着这位与前世故友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年,心底怅然若失。
苏氏追问:“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练白棠收了请柬,“承蒙江南秦家看得起,我若不去,岂不是要被人骂不知天高地厚?”
他起身打开衣柜,砰的记又关上。
“娘你有空帮我将这些衣服全扔了!”前主那是什么破审美!女扮男装也不知敬业!即要扮男人,又舍不下女孩子爱美的心态,挑的些衣裳可想而知的花哨风骚。除了书院的几套学服,没件是正常男人能穿的,怪不得要被人怀疑性取向!
苏氏不解的问:“这不都是你最喜欢的衣服么?”
白棠扶额,吐气:“要不你拿去改成女装给白兰穿?”
苏氏知道女儿从小扮男人的痛苦与不甘:“那,娘帮你买几套真正的女装?你偷偷穿?”
练白棠蓦地瞪大眼,肩膀顿时耷拉了下来。这么不靠谱的便宜亲娘,原主这些年是怎么保住性别密秘不露陷的啊?!简直奇迹好么?!
“娘您用心良苦!”白棠感(气)激(血)涕(不)淋(平)!“但白棠已经这般大了,不能再让您费心。我还是自己去买些衣裳吧!”
苏氏万般欣慰!正要说什么,突然瞄到白棠的书桌上堆着几只小巧的、碗口大的圆型模子,外层已打磨得光滑圆润。惊讶的问:“那是什么?茶碗?”
白棠目光微瞬:“过几日您便知道了。”顿了顿,“咱家缺钱哪。”
家中没有雕版作坊,他也志不在此,所以,要赚钱,就只能另劈蹊径。
当然,还是那句话,他的才干也不能象抖落繁星般一鼓脑儿的全展现出来!毕竟他之前还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基友呢!
有了浮雕薛涛笺回笼了一笔资金,又有玄铁刻刀在手,他并不急切,慢工出细活嘛。
当务之急,既然接了秦家的贴子,他得尽快弄身得体的衣衫赴会。
送走苏氏,他凭着记忆寻到常去的衣料铺子。
店小二见到他如见财神般殷切热情:“练少爷,您来啦!真巧,咱铺子里进了几匹上好颜色的丝缎——”忽然发现今日的白棠的模样和往昔不太一样。穿着身素简的月白色袍子,清俊爽朗,一改过往的油腻味。惊讶之余,立即聪明的改了口,“不过天气这么热,还是清雅些的颜色比较好。”
练白棠笑觑了小二一眼,竟瞧得小二心头噗的一跳:我的妈呀,练大少爷今天是怎么了?眼睛里带勾子了么?
“不须花哨,只一点,料子不能差。”
小二很快送了几匹布给他挑选。
白棠选了淡绿云纹、玉色菱纹的轻薄细棉料做两件直缀,又选了沉香及宝蓝色稍厚的棉料做两件罩甲,还挑了两件素雅的成衣,正想着要不要连冬季的衣衫也做了时,耳畔响起一道讥诮的语声:“启云,那不是练白棠么?”
白棠抬首,两名相貌依稀有些熟悉的年轻男子已行至他面前。一时想不起他们的名姓,但白棠敏锐的嗅到了一人身上浓厚的木料香味,心中微微一动,起身道:“叶兄!”
第十二章 比试比试?
? 叶启云正是练白棠传说中短命未婚妻叶樱的兄长。他神情中即有惊讶又有几分尴尬,勉强笑道:“白棠?听说最近松竹斋生意兴隆,恭喜恭喜。”
“只是稍有起色而已。”未来大舅子面前,白棠自然要谦逊一番。他见叶启云皮肤白晰相貌端正,想来叶樱长得应该也不差。
叶启云更觉震惊,这混账小子,还真有长进了?!别是装模作样的吧?父母对练白棠俱有感激之情,总觉得若不是他肯和当时奄奄一息的妹子定亲,妹子也不会转危为安。是以练白棠之前名声传得再怎么荒唐父母也耐着性子等他浪子回头。如今听说他拜到名师,见到一丝晨曦之际,偏偏妹子她——他眉头微皱,与他同来的那名男子已经笑出声来:“哟,这是练少爷挑的衣料?倒真是转了性子啊!”
叶启云手肘轻轻推了他一下:“鉴明!”
高鉴明正是与练家齐名的雕版世家高家的嫡系子孙。
这次浮雕花笺横空出世,高鉴明急着抢占市场,也跟风刻了几版。高家的雕版师傅手艺不俗,制出的花笺自是精美脱俗。
是以他听闻其他铺子被松竹斋逼得个个上门赔礼时,心底全是不屑。
想不到待松竹斋收拾完那些小铺子,腾出手来便向他高家的抱古斋下手了!高家出一副新的花笺,松竹斋没多久就会仿一版相似的花笺。最可恨的是,松竹斋的仿作更精美更新奇,价格还便宜!导致自家浮雕花笺竟也渐渐的无人问津!
高鉴明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他心中恨上了练白棠。今日恰巧遇见,岂会轻易放过?
“练少爷确定不是买错了衣裳?”高鉴明嘻笑着问店里的小二,“我看楼上那些才合适他嘛!”
衣料店的两楼,卖的是女装。小二登时不敢搭话。叶启云面色微沉,张口欲劝,却又抿紧了嘴。
白棠凝眸,侧首望他。
斜飞的凤眼瞬间冷光四射,高鉴明心下一颤,竟不自觉的升起几许心虚之感。
仿佛听到一声轻轻的哼笑,练白棠竟没搭理他,只与叶启云拱手告辞。
高鉴明面色铁青:自己这是被不学无术、声名狼藉的练家败家子给鄙视了么?!想起练白瑾在他面前大力夸赞白棠的能干与巧思,好象凭个浮雕的工艺就能凌驾于他及高家之上似的!可恶至极!
叶启云也是暗暗心惊:鉴明太托大,练白棠好心性!
“练白棠!”高鉴明铁青着脸追上道,“你站住!”
“鉴明?!”叶启云忙扯住他,“你做什么?!”
高鉴明怒笑道:“练白棠。别以为你拜到个师傅,弄出个浮雕的花笺就了不起了。南京城卧虎藏龙,高手如云。你这点小伎俩算得了什么?”
练白棠头也不回的淡声道:“的确算不得什么。”
高鉴明一拳打在铁板上,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激起他积郁多时的怒火:“练白棠,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白棠皱了下眉尖,回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发一言,但眼底的情绪分明,仿佛在说:凭你?
高鉴明握紧拳大声道:“你祖父练老爷子是咱雕版界的标杆,我等衷心拜服。练白棠,你是练家的人,又拜了名师。想来无论是比画还是雕工,都难不倒你。”
练白棠暗想,这家伙对自己的仇怨似乎浓得有点儿化不开。只是因为之前花笺的事?
高鉴明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心虚,底气更足:“你不会连画笔怎么握、刻刀怎么拿,都不会吧?”
白堂唇角轻勾,眼光依旧冰冷无波:“既然是比试,总要有彩头吧?”
“我高家有一套《抱古斋画册》。是多年来高家画师的心血之作!”高鉴明面露傲然之色,“我若输了,便送你此套画集!但你若输了——”他明明白白的挑衅,“你有何物可输于我?”
练白棠长长的哦了声,颇为心动。抱古斋百年老店,他家的画集,也是同行最为艳羡之物。他半垂着眼做思量状,似真似假的道:“我练白棠一穷二白,除了名下的松竹斋,大概也没有高兄看得上眼之物。“
高鉴明眯着眼拖长声音道:“怎会没有呢?松竹斋近来佳作频出。你师傅许先生想来也藏有不少图册吧?”
白棠暗暗好笑!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打他“师傅”的主意呢!
他略显得意的笑道:“那是!我师傅收藏的名家名作数之不尽。还特意为我描摹了一套花鸟图的画集。录天下名师之作。连宋徽宗的《瑞鹤图》、《五色鹦鹉图》也尽在其中。我师傅笔力非凡,各种精细微妙之处,宛若真迹!”
高鉴明与叶启云相顾骇然!
练白棠别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的吧?
嗯,本公子就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白棠偷笑,似是怕他们不信,一本正经的补充道:“我师傅临摹《五色鹦鹉图》时,鹦鹉的眼睛一直空着未画。直到全图绘就,才用生漆点睛。那鹦鹉鸟儿不论远近,眼睛灵动得如活的一般!”
生漆点睛!这等作画的技艺,练白棠这等废柴怎会知晓?必然是许丹龄教他的!高鉴明兴奋得脸都红了!
“此画册便做你的彩头!”高鉴明一捶定音。
白棠迟疑了一下,应道:“好!”
眼见白棠一步步掉入自己的陷井中,高鉴明更加得意。“我等久闻你师傅的大名。不如请你师傅同来,为我们做个评判?”
满京城的同行,谁不知练白堂得了一名大师的垂青。偏偏诸人明里暗里寻了个遍,都没找到大师半点踪迹!对高家来讲,许丹龄的存在是个极大的威胁:练家与高家现今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但练家若有许丹龄助阵无异于如虎添翼。是以,高家不得不捉紧所有机会若探查这位许大师的消息。
真TMD贪心不足!白棠冷笑,老子还能输给你这毛头小子?
“小小比试,焉能劳动我师傅?”白棠朗声道,“承蒙江南秦家的公子看得起,邀我半月后赴会共赏雕版孤画。”
高鉴明和叶启云俱是不可思议:“你?你也被邀请了?”这不可能啊!秦家的公子瞎了眼么?
“不如在秦公子的茶会上,你我一决胜负,如何?”既然要玩,就玩个大的!大庭广众之下,江南秦家的宅子,不怕你高家敢动手脚!
高鉴明怎容他反客为主?明知这事儿闹大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
叶启云目瞪口呆,咽了口口水:“你,你们,认真的?”
练白棠长袖轻拂,声若磐石:“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不知为何,高鉴明的背上忽地密密麻麻冒出一层冷汗。
叶启云迟疑的问:“那你们,打算比什么?”
高鉴明早已盘算过,练白棠跟随大师用功顶多不过一年的时间,如何能与自己多年的功力相比?
“做咱们雕版这一行的,一在临摹,二在雕工!练白棠,莫说我高鉴明欺负你。你自己选一项。”
白棠轻轻摇头:“既然知道我已拜了名师,高公子还敢这般托大!勇气可嘉。”
高鉴明心中一动:“我也不欺负你!你家既然擅作笺纸,咱们就比制薛涛笺!”
练白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面上又带出那股冷漠与嘲讽:薛涛笺用料讲究,过程繁杂。迄今为止,还是以薛涛隐居造纸的蜀中一带最负盛名。京城不是无人仿制,但色泽总比不过蜀纸的雅致,纸质也不如蜀纸晶莹。至于他松竹斋,做的只是倒卖文房四宝和书本的生意,高鉴明以此为赛,还道不欺负自己,这脸皮,啧啧。整一个千层糕(高)——皮厚!
高鉴明不知道练白堂暗戳戳的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心底已然紧张起来!
“即如此,我们秦府再见!”
叶启云还如梦里,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快步奔回家中,这事一定要告诉父亲,让他尽快抉择,再不可优柔寡断了!
第十三章 秦家变故
? 练家二房的大少爷要和高家的大公子在秦家比试薛涛笺的消息,飞般的传入大街小巷!一时在京城的名流雅士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个练白棠,疯了不成?还将事儿引到你的茶会上!”程雪枫好气又好笑,“他哪会做什么笺纸啊!何况还是薛涛笺?!”
秦简沉吟不语,执笔在一张光洁莹润的蜀麻纸上下写几个洒脱的大字:君子一诺,五岳皆轻!
“秦兄?”程雪枫不解。
放下笔,秦简笑问:“能说得出这句话的人,胸中会无成算?”
程雪枫面上的嘲弄之色渐收,他想到心底积压已久的疑惑,一阵冰凉的寒意自胸口漫向全身:妖异!练白棠太过妖异!他的变化全从清枫潭落水后而起,没半点渐进的过程。就算有名师教导,也不该如此突兀!
“我初来京城,练白棠过去的事不甚了解,与他也只一面之交,但觉此人颇有些深不可测。”秦简微笑的看向面色诡异苍白的程雪枫,“你与他同学一场,他的品性才干究竟如何?”
程雪枫磨了磨牙,他不喜背后说人坏话:“他与过去全不似同一个人。”
“脱胎换骨?”秦简好奇的问。
“与其说脱胎换骨,不如说——”程雪枫顿了顿,“换了个人。”借尸还魂,鬼上身。反正现在的白棠绝不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恶心的废柴!
秦简搓搓手,眼底兴趣更浓:“看来他的师傅除了学识过人,教导学生的法子也厉害非常。”
程雪枫默然。若真寻到这位大师,练白棠的变化还可勉强解释得通。
秦简见好友的神色,知道他心中对白棠仍有偏见,温润一笑,不与他争执:“看在他师傅的面子上,练白棠也是未来可期。雪枫,莫欺少年穷啊。”
程雪枫这才面色微变,略有所思的道:“你总有道理。”不管如何,眼下的练白棠再不可小觑,也是事实。
他换了个话题,笑嘻嘻的问,“你父母此番放你进京,可是为了你们姐弟的亲事?”
秦简长眉微挑,目光一时放空,神情略显凝重。
秦家并非普通的书香世家,它经三朝,历久弥新。战火与天灾未能阻绝秦家的底蕴,倍出的人才又令秦家在大明建国后风采更甚前朝。惜乎世人只道秦家好,哪知秦家暗里的争权夺势又是何等的残酷!
他是秦家长子长孙,上头唯有一个姐姐秦婳。可惜母亲姬氏早逝,父亲在他三岁那年续娶新妇阮氏阿青。阮氏相貌娇好,手段凌厉。散娇作痴的将父亲哄得一颗心全在她身上,一双玉腕又颇有手段,将秦家上下打点得服服帖帖,人人称赞。
多年来,阮氏对他们姐弟悉心教养,说一句视若己出毫不过分。但,随着幼弟秦琛年纪渐长,阮氏的心思也渐渐的活络,看着他们姐弟的目光早已不复过往的怜惜疼爱。近年来更是连做手脚,给秦简下了不少绊子。
这世上有几人能逃脱权势的诱惑呢?
秦简念着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兄弟亲情,只忍声不语。但阮氏却将主意打到了姐姐秦婳的身上。
秦婳十六岁那年,巧遇魏国公徐钦。彼时这位武勋世家的年轻国公正经历丧妻之痛。不知为何,竟对秦婳印象颇佳,不久就派人上门求娶秦家的嫡长小姐。
秦家自诩名门清贵,素来看不起武将,何况魏国公早不复先帝时的荣光,秦族中的长辈也看不上也很正常。更不提徐钦比秦婳大了整整十二岁!秦家的大姑娘,嫁给一介武夫做续弦,传出去,倒显得秦家在攀权附势了。父亲正欲婉拒之际,秦婳却主动表示,她愿意结这门亲事。
这时候,阮氏深悔自己过去将这对姐弟教养得太好,她是真心将秦婳当作一族的掌妇来教导的,所以,聪明的秦婳极能审时度势:养母既然动了争权的心思,她若能嫁给魏国公做夫人,就算是续弦,对弟弟将来接手秦家也是极大的助力!
阮氏立即明白养女的心思,急恼之下必然是百般劝阻。不料徐家久不闻秦家回复,揣摩出几分意思,竟软硬兼施:凭你再清贵的人家,也是皇帝看得起、朝庭敬着你而已,若是一朝天子想要颠覆一个没有兵权唯有清贵名声的世族,何其简单:无需逼压,追捧扶持其他的氏族与之抗衡即可!
秦家眼看形势不妙,还想淡定处之缓争长短时,皇帝陛下竟然发话了:魏国公岂能无妻?着徐家好生挑选大家闺秀,看中了,他亲自指婚!
陛下这一发话,秦家顿时有苦难言:徐钦好手段,一大棒子又加一把糖!威逼利诱全用上了!唉!谁让人家是皇后的外甥呢!不过也让他们知晓:原来魏国公荣宠依旧!
秦家正要同意这门亲事时,阮氏出手了:说什么也不能让秦婳嫁到徐家!有魏国公府做后盾,她的儿子如何与秦简一争长短?秦家除了秦婳,又不是没有其他的姑娘,她自己也有长女秦婙,年仅十二,虽然年纪是小了些,但晚几年成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是?
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阮氏也不欲伤秦婳性命,只计划着让她暂时重病,令这幢亲事不了了之即可。
她掌管中馈多年,之前对秦婳姐弟又是一心一意的好,府上自是无人怀疑她的用心。她极顺利的将毒物安排进了秦婳的屋子,不料,秦婳竟毫发无伤!她惊诧之余还没找到原因,来不及想下一个法子,徐家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将定亲纳礼的流程走了个遍,给足了秦家面子。族老与丈夫欢喜之余,秦婳更受徐家所邀为徐老太太祝寿,带着秦简离开苏州赶赴南京。
车马远去,车内的秦婳和驻足目送他们的阮氏皆是心潮起伏难定。
秦婳沉默喟叹:我是您一手教养长大,如今,却要用您教我的东西来对付您了!
阮氏立在风中手脚微凉:婳儿未能中招,说明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计划。但她却隐忍不发,显然还是念着旧情。人哪,就是不能太重情义了!双方都舍不得下狠手的结果便换来今天这个僵持的局面!忽然嗤的一笑:也罢,且看最后鹿死谁手!
第十四章 品茶云间楼
? 练家老宅。
练绍荣重重的合上茶盖,面上阴晴不定。
才觉得老二这家子懂事了,转眼间又惹了这么个大麻烦。
与练家不同,老高家可是南京城里地地道道的雕版百年老龙头。就算是家里的老爷子,也要给高家留全脸面。谁让人家资力深实力强呢!
练白棠过去不争气,除了夜宿青楼那事,其余不过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今儿个倒好,竟然直接和高家的人对上了。薛涛笺,呵,薛涛笺是那么好做的么?
忍不住一把摔了茶杯怒骂:“高家和练家多年来并驾齐驱,不分高下。现在倒好,练家的名声竟然要败在练白棠这臭小子的手上了!”
偏偏高老头儿还客气的给自家老爷子招呼:“年轻人的事儿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咱们吃瓜看个热闹就行。”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自家老爹:咱们的孙子要打擂台了,您也别闲着,出来溜溜吧!
练老爷子闻讯后嘿了一声:“高家还是有些本事的。练白棠,就是做出浮雕花笺的二房那个大孙子?”
“是他。”
“哦。”练老爷子拿起一只小小的青花瓷鸟食罐放在眼底审视,笑咪咪的道:“让年轻人折腾去。我呀,还是逗逗鸟儿玩玩蛐蛐。”
事以至此,练绍荣也没辙。练白棠这小子现在主意大得很,又有个着实厉害的师傅,说不定还真有几分把握。骂归骂,还是派人给他送去许多调染薛涛笺所需之物。
练白棠颇为感动,送来的花汁制作精良,大伯用心了!
“这是凤仙花汁!”白棠轻嗅香味,“这是栀子和木芙蓉的花汁。这是防蛀的黄檗汁。大伯想得周道,堂兄,代我谢过大伯。”
练平江见他对这些原料如数家珍,又惊又奇。心底的担忧不知不觉少了些许,笑眯眯的问:“还需要什么物料不?父亲说了,你有需求尽管提。”
白棠微笑道:“必不会跟大伯客气。”这位大伯,可比原主的便宜老爹好太多。估摸着,练绍达那家伙,巴不得自己输惨了,趁机抢回松竹斋呢。
送走堂兄,焦虑不安的苏氏从后堂转了出来:“白棠,你真要和高家公子比试?”
“娘不用担心。”白棠柔声安抚她,“我既然敢应试,就有把握赢他。”
“可是——”苏氏瞪圆眼急道,“你哪会染纸啊!”
“娘忘记了么?我有位非常厉害的师傅哪。”庆幸自己编了个师傅的存在,不然,他还真不知如何应对诸人的怀疑。
苏氏哦了声,面容稍缓:“那位许师傅也太厉害了吧?怎么什么都会……”她画音未落,已见白棠取了毛笔沾了芙蓉花汁染在白色的笺纸上。
白棠神情专注,待纸半干后,拎起两角放在窗前的阳光下审视,他眉尖微蹙,瞧得苏氏莫名的心慌:“怎么了?”
白棠答非所问:“京城中,最好的茶楼是哪家?”
“茶楼?”苏氏楞了楞,“若说茶,云间楼的茶是数一数二的。不过嘛,真正上品的好茶,还是在书香世家和皇亲贵胄的手上。”
白棠漫声应声道:“是啊。”他收拾起物件,道,“娘,染薛涛笺还差一样原料,我外出找找。”
苏氏望着女儿颀长的背影,思虑重重:白棠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唉,就算赢了这一局,那下一局呢?他毕竟,是个姑娘家啊!
白堂自出松竹斋后,径直去了云间楼。
云间楼是文人雅客汇聚之地,茶香幽远,氤氯渺眇。不设大堂,只有雅室。每间雅室傍有书斋,文房四宝各色书笺一应俱全。另有一名面貌周正的青衫小童伺侯茶水。
白棠轻撩衣摆,姿态闲雅的坐在竹榻上。榻上一张乌木方案几,上设茶盘。盘中青瓷茶具一套,圆肚茶壶体形优美,五个茶盏只核桃般大小,轻薄如蛋壳,阳光洒过,莹莹欲透。因天气炎热,室内还置有冰块。
小童子暗暗称奇:怎么练家出了名的败家子竟也有这等雅兴到自家喝茶?
忽然想到他的风评,背梁泛寒:别是想到茶馆里来寻乐子吧?他虽是茶童,但相貌秀雅,难道是让他看中了?一时战战兢兢,忍着嫌弃与担忧,勉强笑问:“练公子想喝什么茶?”
白棠随口道:“洞庭碧螺、敬亭绿雪、徽州松萝,皆可。”
小童愕然,暗道:他竟还通晓这些茶叶的名字!
“公子稍候。”小童先盛水于红泥炉上烧煮,再取出几只甜白瓷刻不同花卉的小茶罐放在边上备用。
白棠瞧着小童灵俐的手脚,暗赞:云间楼教出来的童子,姿态颇有几分雅趣。
水未开,他从书架上挑了本《茶经》翻阅。小童无意间抬首,便见他半倚靠背,双目轻垂,一双色浓形雅的长眉直飞入鬃,鼻挺且直,轻薄的唇色自带嫣红。说不出的闲雅俊美,一时竟看呆了!
壶水噗噗噗的顶着茶盖,白棠长如羽扇轻启:“水开了么?”
“哦!”小童蓦然回神,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忙殷情的烫了茶具,泡了茶,稍凉后,奉上道:“公子请品品。这是今年的春茶碧螺。”
白棠拇指、食指捏杯沿,中指托杯底。他一出手,便让小童暗暗惊讶:三龙护鼎,他是懂茶的。再见他一小杯茶分了三口,气息平和,端正自然。心中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胡乱猜测羞愧:看来自己是误会他了。
白棠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春茶?”
童子心下一咯楞,瞪着双眼睛不安的左顾右盼。喃喃的道:“春,春茶。”
白棠舌尖轻点齿尖,发出啧的声轻响。
“你们用的水,是什么水?”
童子松了口气,侃侃而道:“我们的水,是从定山寺观音阁下卓锡泉中取来。甘冽清凉,比之寻常井水泡出的茶更添三分香色。”
练白棠若有所思的道:“怎不用白龙泉的泉水?”
南京三泉:白龙泉、珍珠泉、卓锡泉。以白龙山龙泉苑泉水为首。
只是龙泉苑已经成了皇家禁地,通常人根本近不得身。
童子笑道:“龙泉苑的水,几人能得?那是皇亲贵族才可享用的贡水。”
白棠嘴唇轻扯:“真无人能得白龙泉之水么?”
童子踌躇道:“或有官员可得一二。前阵子听说秦大人家中得了太子殿下赏赐的龙泉水。但,我等凡夫俗子,实难求得一壶半碗。”
“哪位秦大人?”
“文华阁大学士,秦轩秦大人。”
“秦轩?”练白棠蹙眉沉吟,依稀想起,这位秦大人文武双全,乃当世名士,也是出自江南秦家。是朝堂上最年轻的文华阁大学士。专职辅导太子朱高炽读书,是枚妥妥的太子党。以秦家在天下仕子间的声望,秦轩为太子朱高炽积累了不少人气。
若他没记错,秦简还要唤他一声三叔!
白棠忍不住微微一笑:倒是巧了。
第十五章 徐裘安
? 茶童小心的问:“公子,若喝不惯这茶,是否要换个茶叶?”
白棠略略点头:“换。”心绪已经飞转起来:他不认得秦轩,但可以从秦简着手哪!只是,如何打动这些世族子弟呢?
金银珠宝他们压根不在意,古董书画自己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能让他们为之动心的珍品。白棠沉思间,松萝茶的香味扑进他的鼻子。他心中登时一动,松萝?或许,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童子,这儿可有‘日铸雪芽’的原茶?”
童子急忙收回目光:“没炒过的茶叶么?有是有。我家老板会自己制茶。不过,您要它何用?”
白棠只道:“替我包上五十斤。”
童子诈舌惊道:“哪有这么多?!”
“三十斤,不能再少了。”白堂掏出一张银票。“可够?”
童子瞄了眼银票金额,苦笑道:“我帮您问下管事。”
一刻钟后,童子帮他打包了新鲜茶叶送来。开门时,隔壁茶室传来几声清晰的惊慌的叫唤声:“三爷,别啊——”
“三爷三爷,您手下留情!”
童子手一抖,险些撒了茶叶,面孔苍白的道:“混、混世魔王?!”
练白棠惊讶扬眉问:“谁?”
童子还未回答,一声肆无忌惮满是冷嘲的笑声响起,随即是少年特有的清亮的嗓音:“瞧把你们紧张的,不就是幅破画嘛!”
“三爷哟,那可是文同先生的《红竹》啊!您,您轻点拿啊——”
嗤的一笑,少年语态慵懒又不可一世的道:“爷我管他文同武同,小爷我看得上的,废纸也能成珍品。小爷我看不上的,吴道子的画也不过故纸一堆!”
练白棠倒抽一口凉气,细长的凤眼睁到极致:好大的口气!
童子正要关门,却见白棠下榻趿了鞋,踱到了门口。
隔壁终于有人忍不住怒吼:“姓徐的,你到底想如何?!”
“我想如何?”少年郎轻轻一笑,“啧啧,我仔细瞧瞧。哟,这张红竹竟是画在绸布上的?”
方公子冷嘲道:“什么绸布,这是绢!”
少年打了个响指:“画张竹子都要用这般精贵的丝绢!这些文人雅客,就是会折腾。”他猛的一拍手,兴奋的道,“得。这画必然是假的!”
方公子怒极反笑:“哈!四爷您也懂画?”
“画,小爷我是不懂的。但文同这个人我却是知道的。那可是个清官,皇姑父念叨了不知多少回。”
众人一时不敢搭话:小魔王把皇上抬出来了,只好乖乖的听着吧。
少年得意洋洋的道:“既然文同是个清官,那他哪来的这般精贵的丝绢作画?所以这画必然是假的!”
“三爷三爷,话不能这么说!”人客气的笑道,“虽说文先生一生清贫,但他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官居太守。交往的友人,也少不得几个富贵的。这画可能是朋友所求,不可以面概全。”
方公子似乎带上几分得意,轻笑道:“刘先生,徐三爷是马背上长大的豪客,不懂这些也是情有可原!”
练白棠直觉不妙:这家伙在找死!
“哟,这话说得太对了!咱老徐家哪个男人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少年笑声中不知做了何事,屋内顿时惊叫连连!
“三爷——不要啊——”
“三爷手下留情——”
白棠仿佛听到连续的布帛的撕裂声,骇得心头大跳:他怎么敢——
“徐裘安——”方公子嘶声力竭,悲愤至极得大吼,“你你你——你好的胆子!这张画、这张画——”
“不过是张破画而已。”少年轻描淡写,“再说爷我本来就是个粗人。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嘛!”
“你站住!”方公子气得声音都在打颤,“你毁了我的画,就想这般一走了之?”
少年哼笑道:“你的画?”
方公子的气势不由一滞,即刻怒道:“天底下哪有平白损了别人之物拍拍屁股就走的事儿?徐裘安,你仗着魏国公之势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今日又无故撕烂我千辛万苦寻来的文同之作。你可知文同的画多精贵?天底下除了皇宫,再找不出第二张!说不定这张就是当世的孤品!你若不给我个交待,休想踏出这茶室一步!”
“是啊是啊!”随声附和声众多,无不丧气中夹杂着愤慨,“这可是文同的墨宝啊!当世难求!”
“三爷,您这回太过分了!”
“我倒要问下魏国公,是怎么教导的弟弟!”
一片讨伐声中,少年大笑道:“小爷我为非作歹横行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问我爹?要不要直接告御状?”
“徐裘安,你当我不敢?”方公子怒气填膺,几欲发狂。
“告啊,你去告啊。小爷我哪天被人在陛下面前告上几状?!”少年声音陡低,“我也顺便跟陛下唠唠这张画的来龙去脉!”
室内突然一阵诡异的安静。
白棠心中有了底:这张画,恐怕姓方的得来的手段不甚光明!
片刻后,左手间的房门轻开,一名衣衫华丽的银衣少年大步而去。白棠只见到他张狂的背影:挺拔如松,明明是满满的执绔之气,偏还透出几分豪迈之意。不禁暗赞:不愧是武将徐达的后人!那凛冽的气势,可不像是未经沙场的少年该有的!
茶室内的茶童早缩着脖子装鹌鹑,各个房间都关紧了大门。唯白棠不怕死的看好戏。
须臾,隔壁房里其他的客人也三三俩俩的走了出来,几人围着一满面血红的年轻男子不住口的安慰,簇拥着离开茶室。
白棠想了想,踱到了他们的房内。
两名茶童正在收拾屋子。白棠的目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已成碎帛的竹画,心痛至极。附身捡起绢画,吹去灰尘,小心翼翼的铺平:文同先生是北宋时文采风流的人物,与苏轼是表亲。他生平极爱竹,开墨竹之流派,影响深远,惠及画家者众多!胸有成竹一词便是由他而来。前世,他的画已成孤品,唯一一张《墨竹》收藏于台北故宫!
被毁的这幅画竟然还是张红竹!深红墨为面,淡红墨为背,的确是文同的风格。落笔洒脱,布局精妙。就算不是文同之作,也是难得的佳作!白棠面色难看至极:徐裘安怎么下得了手去?!
他有些踌躇的问两个童子:“不知这张画我能否——”
两童子对望苦笑道:“公子尽管拿去。这张画破成这样,已经无法修补装裱了。”
白棠笑了笑,小心的卷起画帛塞入袖袋内,道:“若是他们回来寻你讨要,你便说是城东练白棠拾了去。”
童子应声道:“好。”
白棠回到自个儿的茶室,装鹌鹑的小茶童已经舒展了身体,摇头惊叹:“练公子,你胆子真大!那位爷的事,南京城里谁敢管?就您还敢上前凑热闹!”
白棠失笑,按了按袖子中的碎帛,自言自语般的念道:“徐裘安。”
“可不是他嘛!”童子赶紧关上门。“大将军徐达最小的孙子、当今陛下已故的最敬重的皇后娘娘的亲外甥、现任魏国公的宝贝弟弟!圣上见了都头痛的主儿!唉!方公子怎么惹上了这位爷!”他忍不住瞄了眼练白棠,暗想:败家子碰上大魔王,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练公子好伺候得多了。
练白棠对童子眼中显而易见的比较视若不见,会账时,只付了十两银子。
“公子!”小童忙拦着他,“我为您煮了两壶茶,该二十两银子才对。”
白棠侧目望他,淡漠道:“第一壶的碧螺春。不如叫碧螺陈,你说如何?”
小童身子一抖,哭丧着脸:刚才谁觉得他好伺候?
白棠扬长而去,小童暗叫晦气的同时,忽的一拍脑袋:谁TMD胡说八道说这位爷是不学无术的败家精?不学无术能品得出茶叶的新陈好坏?可见流言不可信,若不是练公子厚道,估计他今儿个就要收拾铺子被东家赶出门了。
第十六章 怒怼渣爹
? 白棠背着两筐鲜茶叶回到松竹斋。不料,松竹斋大门紧闭,店内传出激烈的争执声。
“你还替她狡辩!”一名中年男子满是怒气的声音冲入了白棠的耳中。他顿了顿敲门的手,心中滑过一阵冰凉:练绍达,他怎么来了?
“这个孽障!当初拼着被父亲责骂,我也该揭穿她的身份!她从小祸事不断,现在终于闯出大祸来了!高家公子是什么人?她算什么东西,敢和刘公子比制笺?不是疯了是什么?”
苏氏破口大骂:“狗屁!没白棠,你能分到那些家产?利用完了我们母子就扔,你还有脸上门问罪?这天底下贱男渣人见得多了,你练绍达称第二,还真没人敢称第一!看着就恶心的畜牲,有多远滚多远!”
“苏氏,你还敢对我发狠?”练绍达怒发冲冠,“练白棠闯下这样的大祸,练家的名声就此败在他的手上,今后练家要被高家压低一个头,老爷子和我大哥的英名全毁在她手上,你还敢包庇她?她人呢?我索性打死这个祸害精以绝后患!”
碰的声巨响,练绍达与苏氏皆是一惊,大门竟被踢开,门外,立着名身姿修长,面寒如霜的美公子。
白棠逆光而站,练绍达一时没看清楚他的相貌,皱眉头冲口而出:“你什么人?”
苏氏哈的声冷笑,眼底泪光浮动:“滑天下之大稽,当爹的竟然连自己的孩子也认不出!”
练绍达蓦地瞪大眼:“白棠?”
这才看清,眼前气质清贵的美少年,还真是自己憎恶了多年的女儿练白棠!
白棠抬足跨过门槛,衣袂生风,反手掩上门,目视练绍达,声若三尺寒冰:“你刚才说什么?”
练绍达被他全身逼压而来的气势迫得退了一步:他,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你想打死本公子?”练白棠细媚的凤眼含怒带蔑:“娘,你寻根棍子给他。就让他今天打死我。您带着我的尸体到大伯和祖父面前,告他练绍达欺瞒祖宗,骗取家产,为瞒真相,杀人灭口!”
练绍达勃然大怒的同时又胆战心惊:“孽障——”
“若说练家的孽障,畜牲不如的东西,舍你取谁?为谋家产以女欺男,为娶官妓抛妻弃子!”练白棠字字如刀,不顾练绍达快要气疯的脸,随拿起柜上一块砚台,掂了掂,凤眼中闪过抹妖异之色:“给你——在我头上砸两下,砸个血窟窿出来,砸死我,你就能拿回松竹斋了!”
练绍达目瞪口呆,竟吓得连连退后,左躲右闪。
碰的记重响,练白棠将砚台猛摔至地上,砚台的一角破裂溅出几块碎片。
练绍达心头狂跳,但一想到十几年被自己捏在手心的人竟敢反抗自己,羞恼至极还是吼道:“练白棠,就算你跟着苏氏离开练家,你也是我练绍达的儿子——”下意识的,他喊出了儿子而不是女儿。
白棠的目光从地上的砚台移到他的脸上,侧头斜视间,满是轻嘲冷讽:“娼门之夫,有何脸面自称吾父?!”
你也配?
练绍达被女儿这明晃晃到极点的蔑视与嘲讽激得双眼充血,突然间大吼道:“原来是你——是你在外头造谣!妙莲根本未入娼藉,你怎敢——”
“未入娼藉?何妙莲忘恩负义,先偷情与你,后构陷我母子,比之娼妓更加下贱无耻!她还不如娼妓!”练白棠薄唇轻启,一连串的话气得练绍达几乎昏厥,“你不如回去查查。谁知道这等下贱无耻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种?!”
“你——”练绍达捂着胸口一口甜意涌了上来,“你你——”若不是、若不是——当初他就不该放她们母女生路,应该让她们死绝了才是!“你这个孽障才不知是谁的野种!”他破口大骂,“白瑾不论长相才干,皆传承练家一脉!你再敢胡言乱语——”
“话都是人说出来的!”白棠捡起砚台,轻轻吹去上头的浮灰,“就如你当初构陷我们母子。说得多了,总有人信。”
练绍达咽了口口水:臭丫头居然还威胁他?!
父威已经奈何不了白棠,论理他也亏了三分。练茹达强抑疯长的怒火:老子才不和你争一时长短!咬牙冷笑道:“等你输了这次比试,看老爷子怎么处置你们母子!”说毕,他破门狼狈而去!
“白棠!”苏氏扑上前握住他的手,全身颤抖不止,“这场比试,你真有把握?”
白棠拍了拍她的手,坚定的道:“儿子绝不会输给高家!”
苏氏长长的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万一白棠真让练家丢了大面子,按大伯的脾气,逐白棠出族都有可能!
白棠扶着腿软的苏氏坐在椅子上歇息,皱眉问:”练绍达怎么寻上门来了?“
苏氏冷笑:”还不是为了松竹斋。“
原来,练绍达特意上门,大肆贬低白棠,又将与高家的比试输了后的严重后果剖析给苏氏听,成功吓到苏氏后,转而劝苏氏将松竹斋还给他,他愿助白棠一臂之力,等赢了比试后,再一起想法子助白棠恢复女儿身。
苏氏原本以为练绍达良心未泯还心系白棠,不禁意有所动。但听他提及松竹斋的归属,立即警醒。松竹斋是她们仅有的立身之所,白棠又有厉害的师傅和大房相帮,练绍达能有屁用?机敏如她,自然是坚定的拒绝了对方所谓的好意。练绍达忽悠不成,按耐不住之下原形毕露。
白棠冷哂道:”痴人说梦。娘您不用怕他。从今往后,只有他练绍达求着您的份,再没他耀武扬威的日子!“
苏氏既欣慰又不安,哽咽道:”只是苦了你啊!“
白棠拍拍她的手,摇头笑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苏氏猛地瞪大眼,一阵心惊肉跳:白棠、白棠想做人上人?!可是她——
“不过,在比试之前,我得解决一幢事。”
“何、何事?”
白棠轻描淡写:“解决我和叶家姑娘的亲事。”
苏氏的惊奇不定:“你要退亲?你有法子退亲?”
白棠淡笑不语。按未来大舅子叶启云对他微妙的态度,或许根本不用他出面,叶家就急着主动要跟他退亲呢!
“嗯。说不定还能就此捞些好处!”想到京郊梓木仓库的火灾,他的心嗵嗵的跳了起来:银子,一定要尽快筹到足够的银子!
他从屋外搬进两筐碧绿的茶叶,苏氏惊诧不解的问:“这是——”
白棠笑道:“过几日我请娘喝茶!”
苏氏瞧着他忙碌的身影,心底说不出是喜是忧:难道那位许先生,还教了白棠制茶?
第十七章 送茶
? 次日,铁匠铺子送来一口新铁锅,花市送来一大马车香味浓郁的茉莉花与色泽娇艳的木芙蓉。
白棠换了旧衣衫,一头栽进了厨房。
白兰见哥哥忙得不可开交,便默默的呆在他的身边打下手。
白棠原舍不得让她受累,但看她兴致颇高,站了半日也没唤一声苦,心中微动,便试着手把手的教她炒茶。白兰极聪明,没多久,手感及对火候的掌握竟比他更好。白棠心中即惊又喜:人才啊!学好制茶,今后白兰有也算有个手艺傍身了!
苏氏见两个孩子忙得欢快,笑着嘀咕了两句胡闹,任她们折腾。只是这茶香溢出宅子,左邻右舍纷纷问而不得:何处传来的香味?
白棠所制之茶,名为“兰雪”。
兰雪茶是明末士子张岱所制。他爱茶如痴,因不愿家乡的日铸雪芽被松萝茶完败,故招集众多茶匠一同改良日铸雪芽。他借用、改进松萝茶的制作方法,又加入了茉莉花蕾,终大获成功。
松萝出世,雪芽退位。兰雪一出,松萝失色。
奇怪的是,不过两个朝代,兰雪茶的制法竟然失传了。后人只知其大概,不知其精髓。
白棠前世能得兰雪茶的制法也是机缘巧合。是他在秦岭那栋浩瀚如烟的私人收藏博物馆里寻到的破烂古藉中偶尔翻得。因缘难料,今日他竟要用秦家的收藏,讨好秦家的子弟!
兰雪制成后,白棠寻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秦轩的府门之前。
秦简从江南而来,暂住在他三叔的府上。
秦家的门房很客气,但也仅剩客气了。尤其是听对方自报家门后,脸上的笑都有点儿挂不住,眼中戒备陡生。连声道:“不巧不巧。我家公子一早便出门了。还未回来。”
白棠皱了下眉毛,微笑道:“承蒙秦公子看重,邀我茶会赏画。这是家中新制的茶叶,一是谢过公子盛情,二来也想请公子品评。”
管事似笑非笑:这练白棠还真能蹬鼻子上脸!我家公子看重的是你背后的那位师傅!他瞥了眼茶罐倒还算精致,随手接过,敷衍的道:“知道了。我一定送到少爷的手上!”之前也不是没有精明的商家欲借秦家之赞扬名。不过,茶叶?练白棠不知道秦家的日铸雪芽也曾天下闻名么?
白棠没见到秦简就被打发,心中不悦。但他对自己的茶叶极有信心,想来以秦府的规矩,这些仆从也不会贪没他的东西。于是便转回家中静候佳音。
待他走远后,管事随手将茶叶往门房的柜子里一塞。另一人好奇的问道:“夏管家,这罐茶叶不送给堂少爷么?”
“等堂少爷回来了再说!”夏管家皱着眉头。“不过,这茶闻起来还挺香!”他用力嗅了嗅空气隐落的茶香味,略觉诧异。只是府中事务繁忙,他很快就将这小事抛诸脑后。
傍晚,秦简尚未回府,他三叔秦轩倒是会客回家了。
秦轩是秦家的一个异数。秦家的男儿,哪个不是学富五车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偏秦轩这家伙,虽从小就是那一辈男子中的佼佼者,但他崇文还尚武!文人的儒雅中带着几许狂放之气,太子朱高炽私低下曾道秦轩有太白之风,对他十分的钦慕敬重。
他平时里喜欢武刀弄剑,没少让族里的长辈戳着拐仗骂他不务正业。骂得多了,秦轩也嫌烦,一用功考上了个探花,留在了京城翰林院。
咱们那位陛下,本就是马背上的皇帝,一见文臣中冒出个文武兼备的秦轩,竟是十分对他的胃口,没多久就点了他给太子朱高炽做东宫的属官。为此,太子的亲弟弟汉王朱高煦妒忌交加:有秦家加持,太子的羽翼日渐丰满。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也难怪汉王不服气:他随着自家老爹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人也帅,身体也强健,最重要的,他也是皇后嫡出啊!哪里比不上皇兄那个只会装斯文的死胖子?占了个嫡长之位了不起啊!
在他刻意营造下,朝堂与民间,汉王的声势,竟然渐有盖过太子之意。
秦轩对此嗤之以鼻,只教太子以不变应万变,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皇帝陛下又不是吃素的。
夏管家立在大门前躬身迎接主子,一身青色菱花交织长袍勾勒出秦轩的削肩蜂腰。他眉目沉静,喜怒不形于色。经过夏管事身边时突然顿足,望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腰间宝蓝色的香囊之上,随口道:“这香料配得不错,清雅。”
夏管家有些莫名,他香囊里的香料只能算是平常货色且早风干了。哪担得起老爷的夸赞?
“阿简呢?”秦轩坐定后喝了口温茶,“又出门了么?”
夏管家陪笑道:“是。堂少爷和堂小姐这几日都在外面奔波。”
轻轻磕了下茶盖,秦轩微微摇头:“他们姐弟也不容易。”顿了下,吩咐道,“这几日让大伙打起十足的精神。在外边行事的都收敛起来。切莫不可惹出半点事非,清楚么?”
夏管家背脊收紧:“小的明白。”
自从老爷当上了太子属官,府上的人隔三叉五便要收骨头。不用说,必然是汉王殿下又要搞事了。
这一回,是皇帝想让汉王就蕃。汉王的封地远在云南,谁知他激动的抱着父亲伤心哭诉:儿子我有什么过错,要将我流放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今后就连祭拜母后,都只能遥祭了!
汉王提到徐皇后,皇帝陛心下登时一软,便放了他一马。
但汉王可不会就此罢休,父皇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让他就离京就蕃?肯定是太子和他的人又在父皇面前进馋言了!
太子的东宫,少不了又得经历一番风雨!
夏管家管着府内诸事,又要日日督促监管一府的家仆,早将练白棠送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彼时练白棠正在家中悉心挑拣芙蓉花的花瓣与枝皮,熬煮花汁。坐等多日还不见秦简来寻他,多半是那茶叶未曾送到秦简的手中。心中微觉焦虑,少不得,他又要再跑一趟了。
拣好了花枝,他起身洗手,忽听屋外传来苏氏的叫唤声:“秦公子您莫急啊!”
白棠心中一喜:来了!
忍不住满面含笑的推开门,却见秦简与秦家的那名管事大步而至,秦简面容微赫,眼中满是羞愧忧虑。那管事头也不敢抬的跟在后面。
白棠立时收了笑容,疑惑的问:“出了何事?”
秦简顾不得太多,拿出一只小瓷罐急切的问:“练公子,这罐茶可是你送于我的?”
白棠这几日闷头在家准备薛涛笺的各色原料,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猜出必定是茶叶出了什么意外。他先行接过瓷罐,检查了茶叶后才道:“是我送的。”
秦简以手捂额,长叹不语。
“到底出了何事?”白棠满腹疑惑。他盯着夏管家,“这茶叶,是我请这位管事转交于你的。”
夏管家身子一抖索,几乎要哭了出来:“是小的办事不利。练公子,还请您帮帮我家老爷吧!”
白棠愕然:“到底出了何事?”
夏管家这才断断续续的将事情原委道了出来。
就在白棠送了茶叶的次日,都察院的御史方悯方大人府上的一名管事至秦府送贴子,说是方家的公子方怀中邀秦简赴个诗词雅会。
夏管家便请方家的人在门房稍候,自己则去禀报秦简。谁知,就这片刻的时候,门房里出了幢意外。
第十八章 风波起
? 秦家的小厮少不得给客人泡杯茶吧?那小厮打开碧纱橱,随手就用了之前白棠送的茶叶。茶香一起,冷中隐隐带甜,香味四溢美妙至极。
小厮不懂茶叶,但方家的管事却是有几分眼力的。他心底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细品了茶时之后强掩住心底翻起的惊涛,故作平静的问:“这是什么茶?”
小厮瞧了眼贴在茶罐上的字,随口道:“兰雪。”
兰雪?闻所未闻的一品好茶啊!方家的管事笑咪咪的道:“能尝到这样的好茶,不虚此行。”他瞄了眼那绿纱橱柜中的茶叶罐子,心中思绪沸腾:今日,他替老爷立了大功了!
这位管事回府后没几日,坊间竟然传出许多秦轩的流言。说他身为太子属官,不以身作则,平日里生活奢糜,用度惊人!带坏太子,实不堪大用!
秦轩出自大世家,家里原本就有钱。他的用度称不上节俭,但也绝算不上奢华。这股子谣言日渐严重,少不得通过东厂传到了皇帝的耳中,皇帝也觉得谣言夸大其辞,不以为然的一笑置之。
但很快,更加翔实的情节在朝中流传开来:说是秦大人府上门房用来招待各府随从的茶叶,都是市面上前所未见的绝顶好茶!可见秦轩本人的生活是何等的奢靡!
这事儿一出,皇帝和满朝文武都有些想法了。
一是茶叶精贵,尤其是上好的茶,尤其是名茶,有市无价。
二是,大明茶法森严,无茶引不得贩茶。秦家有茶引,但秦家卖的一直是日铸雪芽,这“前所未见的绝顶好茶”从何而来?有暗指秦轩私收贿赂的嫌疑!
太子闻迅后立即通知了秦轩:事态不妙,有人推波助澜。
不用想,这事多半是汉王殿下做的手脚!
秦轩严阵以待。他府中的茶叶多是秦家自制。也有其他名茶,但绝无什么世面上“前所未见”的新品。必然是家里的管事办事疏漏!他立即唤来门房和夏管事质询茶叶一事。
夏管事尚不知自己犯了大错,直到门房招待方家管事的小厮拿着练白棠送来的茶叶,这才全身一激灵,双腿酸软难抑,直接跪在了秦轩的面前。
秦轩见状,立即明白了大致事由。他面若冰霜,冷声道:“你办得好事!”
夏管事不住的磕头:“老爷,这茶,这茶是城东练白棠送来给堂少爷的!小的想着,练白棠的名声不佳,小的怀疑他的用意。再、再加上一时事儿多就给忘记了。小的知错。请老爷处治!”
秦轩可不认得练白棠,只觉得这姓氏挺特别,想了想问:“练?可是承办官卷的练家?”
“正是他家二房的长子!”
秦轩接过茶罐,先是瞧到了白瓷罐上贴着的淡蓝色纸条,上书龙飞凤舞的‘兰雪’二字。双眼刹时睁大:好字!潇洒脱俗,蕴藉不凡!这手字,没个几十年的功力可写不出来!
随后才想到,兰雪茶?还真是味从前没听说过的新茶?!
打开盖子,登时一股凛冽中暗藏清甜的冷香扑鼻而来。
“好茶!”秦轩脱口而道。这茶,仅凭香味,就将市面上大火的松萝比得黯淡无光了!他捏了些许茶叶于指尖,叶片色如新笋的外壳,绿粉均匀细腻,其中更有几点白色叶瓣。凑近轻嗅,是茉莉的香味。
嘴角不禁滑过丝笑意:“去,唤堂少爷过来。”
小厮忙去后院请人。
秦简与姐姐秦婳到南京后多方筹谋,想寻得一两样即能立身又能为秦家赚银子的生意,以解秦简在族中尴尬的境况。可惜一无所获。
“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就能办成的大事?”秦婳安慰弟弟。“实在不行,等我嫁入徐家,再帮你想法子。”
秦简骤然握紧了手,凝声道:“你嫁入徐家,便是徐家的人。要样样以徐家为重。秦家,有我在。”
秦婳嘴角微起:“嗯。我信得过阿简。”她的亲弟弟,是秦家正统嫡枝的长孙,言正明顺的继承人。她绝不会让别人抢走弟弟应得的一切!既便是抚养他们姐弟长大视若亲母的阮氏也不行!
秦婳下意识的揉了下有点儿犯痒的胳膊,大概是水土不服吧?近两日,四肢皮肤略有红痒,却也没什么大碍。
“小姐,三老爷唤少爷过去。”
秦婳娥眉微蹙道:“最近流言四起,对三叔十分不利。你好好宽慰他,莫要再让他操心。”
“我晓得。”
去前院的路上,传话的小厮将事情经过与秦简大致讲了一遍。秦简惊愕之下面色难看至极!三叔的这场祸端,竟是由自己而起!更让他胸闷的是:因松萝茶的崛起,江浙的名茶日铸雪芽渐渐落没。秦家茶场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他正想方设法寻找新茶替代之,哪知练白棠都将机会送到他眼前了,却让三叔的管事坏了事!他郁闷至极,不禁轻揉了揉胸口:这次,真说不清是练白棠拖累了三叔,还是他连累练白堂了。
到了秦轩的书房,饶是秦简已经整理好了心情,还是忍不住对跪在地上的夏管事投去冰冷的一瞥。
“三叔。”
“这事因你而起。练白棠是你招来的人。”秦轩也不废话,“你想法子平息它。”
秦简躬下身子:“侄儿遵命!”
秦轩将茶叶罐递到他手上:“去吧。”
秦简向夏管事冷声道:“还跪在这边作什么?”
夏管事擦了把额头冷汗,不敢揉一下酸痛的膝盖,亦步亦趋的跟在秦简身后退出了书房。
想要平息外边的流言,首先还得解决这传得玄之又玄的茶叶问题!
于是,秦简带着夏管事寻到了松竹斋。
明白了事情经过的练白棠,一时间震怔无语。万没想到,自己送的一小罐兰雪,竟然给秦轩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原本,他计划得好好的,这是一幢两相得利的大好事。结果,却被这个死奴才给横生许多事非!
夏管事如芒刺背,忙跪在白棠跟前道:“练少爷,这事都是我不好。是我妄加猜测,误会了您的好意才惹起这轩然大波!求您看在少爷的面子上,帮帮我家老爷吧!”
白棠沉默不语。夏管事偷偷抬眼窥他,只见他凤眼半敛,眼角露出一点碎光如冰棱般锋锐!心下突地直跳:自己真是瞎了眼!练白棠哪儿是传言中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啊!唉,其实他送茶那日,自己已经察觉到些许异样了,可恨自己太托大!
“秦公子。”白棠嘴角带了些许戏谑,“不知在下,帮得上何忙?”
秦简抿了抿唇,拱手道:“敢问公子,此茶从何而来?”
白棠笑了笑:“兰雪茶,是我师傅所创。”
秦简目视白棠俊美的脸庞:“尊师高人也!实不相瞒,在下曾派人查寻过令师,但并未在城内寻到此人半分踪迹。”
“我师傅闲云野鹤,居无定所。”白棠微抬下巴,“便是他告诉我的这个名字,我也不能保证就是他的真名。”
秦简叹了口气:“练公子。你觉得世人会相信兰雪茶这等顶极的新茶,会是你默默无名的师傅所创?”
白棠挑眉,习惯性的舔了舔后槽牙。
秦简继续劝他:“若说是你那位虚无飘缈的师傅研制,必有人不信不服,谣言只会愈演愈烈。幕后之人必会借机发挥,指责我三叔与你勾结哄骗世人。到时惊动御史,要传你师傅作证,你却寻不到你师傅,那又如何是好?”
白棠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的道:“他们不信也得信!制茶的法子在我的手上。有本事他们也能制出兰雪证明我在说谎!”
秦简大震失色,忍不住颤声问:“方子、方子在你手上?!”
白棠侧了头似笑非笑的看他:“何止。我也会制茶。是我师傅手把手教我的呢!”
秦简目瞪口呆,他拟想了多种情况,最好的结果,是从白棠口中探得此茶的来历。他猜测,此茶多数与白棠的师傅有关。而这位大师,也必定是大世族的前辈高人!若能顺势请他为秦家背书,三叔的风波定能消与无形。不想,练白棠竟得了制茶的方子!且他言中之意,他师傅是不会出来招摇见人的!
秦简即失望,又如释重负。无论如何,只要茶方在,这一役,秦家就不会输!他脸上笑容越来越深,强抑住激动道:“太好了!”
第十九章 商定
? 白棠长眉一轩,好笑的问:“可这又与秦公子何关?”
秦简微怔。他方才一瞬间想到的法子,对练白棠来说,未免不太公平。
白棠笑了笑:“我猜猜,你是不是想买下这茶的制法,然后以秦家的名义出售?这么一来,秦大人府上门房用的是自家新出的茶叶,流言便可不攻而破?对了,听说秦家的日铸雪芽也曾风靡一时,可惜日铸雪芽早已式微,正好可用我的兰雪顶替之?”
秦简被他猜中所有心思,十分的尴尬,红着脸道:“练公子尽管出价。”
练白棠摇了摇头:“兰雪的方子,是我师傅所授,我不会卖也不能卖。”
秦简明知希望渺茫,闻言还是失望不已。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合作一二。”
秦简双眼一亮:“怎么合作?”
“我练家没有茶引,做不得茶叶的买卖。即便有茶引,却无茶场,更无铺陈渠道的经验和本事。但是,秦家有茶引、茶林、有渠道、有人手。”练白棠毫不避讳自家的缺陷。“是以,我愿以技术入股,交出制茶的方法,但要收取三成的利润。”
秦简闻之愕然:“技术……入股?”新名词,但他很快意会。一时迟疑,两家三七分成,练白棠的要价未免高了些。
“秦公子可要想明白了。秦家现在的茶园,因松萝茶的崛起,估计已经入不敷出了吧?我出技术,你们出人出力,两相欢喜,何乐而不为之?”白棠将茶罐递还给他,“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和秦家合作。这南京城里的茶商可不少。想来我背靠爷爷的名头,还不至于有谁敢欺我骗我。”
练老爷子在城中算得上是声名显赫,练家能承办官卷,实力与人脉自然不可小觑。
秦简一瞬间闪过的巧取之意立时消散。
“秦公子放心。就算你不与我合作,秦大人的事儿我也不会置之不理。这茶是我送给秦府的,也是我师傅研究出的方子。我自会替秦大人澄清。若有不信的、质疑的,大可与我对质。哪怕和督察院对到御前,练某也不怕。”
白棠眼底隐有跃跃欲试之意,秦简只呆了一瞬便猜透他的心思,一时惊骇汹涌:练白棠是想借朝庭之威,替兰雪扬名!简直胆大包天!但还真不是他异想天开!如果最后闹到御史台,以他的才智极有可能办成此事!界时各路茶商纷涌而至,哪还有他秦家什么事儿?
秦简瞧着白棠一阵无力:这少年胆大精明得可怕!
合作,则双赢。不合作,自家茶场这份产业,必入绝境。
“此事事关重大。”秦简迅速做了决定,“待我修书一封,快马加鞭,与我父亲商量。”
白棠点头道:“好!”
秦简正要告辞,白棠却又唤住了他。
“秦公子——”白棠略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其实,在下送这茶叶,是为了讨要府上一件金贵的东西。”
秦简略睁大眼,心底涌起股怒意:练白棠莫要太过分!秦家的竹杠可不是那么好敲的!他耐着性子问:“何物?”
白棠笑道:“水。白龙苑白龙泉的水。”
秦简心中登时一松,怎么要的是太子赏赐的白龙泉水?这倒不是什么大难事。当即缓和了面孔道:“我向三叔讨些吧。你需要多少?”
白棠摸了摸鼻子,只笑看秦简不语。
秦简倒抽口凉气:“你要那么多泉水有何用?”
“天机不可泄露!”白棠连连向他拱手。“请公子成全。”
能不成全你么?秦简苦笑,此时此际,笼络他还来不及呢。
半个时辰后,白棠就收到了来自秦家的两大桶甘泉。
冷泉甘冽,波光柔亮。
白棠测了水质,十分满意:“总算可以开工了!”
江南,秦府。
秦简的父亲,秦家现任的家主秦南星,收到长子的信后,直觉得天上掉馅饼,惊喜交集!
他接任家主之前,日铸雪芽是江南第一的名茶!秦家的茶场每年带来的利润惊人。偏他继任家主之后,安徽的松萝茶横空出世,以雷霆之势横扫诸茶。在松萝茶的压迫下,日铸雪芽日渐式微以致家中的茶园收益惨淡。偏偏茶园的生意占了秦家的大头!秦南星作为家主,重振自家茶园那是当务之急。
长子送来的兰雪茶他已然品过,其香其味,胜过松萝多矣!此事若能办成,不但自己对族人有了交待,对秦简将来继任家主之位,也是一大功绩!
就是对方竟要三七分成!在他看来,交出两成的利润都嫌多!
秦南星不是没有起过巧取豪夺的主意。书香世家怎么了,经历三朝的大氏族又如何?没些手腕,秦家也传不到今日。可惜儿子的一番话打消了他的念头:先不提练白棠那个神龙不见其尾的师傅,就是练家,也不是好惹的。他的爷爷,可是纸业和雕版界的扛把子,与朝庭、士子间的关系向来融洽,实在不方便动粗。正与儿子所说,方子在练白棠手上,又有练老爷子这座靠山,他与谁家合作不成?
“可惜,可惜!”秦南星嗟叹不已。茶场里的茶工多年来不断尝试制作新的茶叶品种却一无所获。他也不敢寄希望自家人能研究出兰雪的炒制方法。权衡了半日后,他回复秦简:尽快签订合约,秋茶已收,正待炒制。
他写完信搁了笔,抬头却见夫人俏生生的立在门前,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他不由展颜唤道:“阿阮。”
阮氏娇笑道:“这把年纪了还肉麻。”阿阮这般呢称,丈夫平时只在恩爱时才这般唤她,可见他此刻心情极好。她瞧了眼丈夫手中的信,关切的道,“是阿简的信么?他和婳儿在南京如何?”
“很好。”南星却收了信纸。他毕竟是一族之长,办事极有分寸。与练家合作兰雪茶是幢天大的事,也是天大的机秘。就算是敬爱如妻子,他也不愿在事情未成前泄露消息。“阿简很能干!”南星握住阮氏的手感激道,“多亏有你。你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阮氏黑眸一亮,欢喜的道:“夫君这般夸我——我知道了。定是阿简在南京做了幢大事!”
南星爽朗的笑了起来:“你一向聪慧。只是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待大势略定,我再细说你听。”
阮氏心头浪潮汹涌,面上故作嗔痴:“哼,本夫人才不稀罕这些子破事儿呢!”娇嫩的手掌从丈夫的手中极快的抽出,袅袅细腰一扭,几步便行出了书房。
南星瞧着妻子的背影不由吞了口口水。那么多年了,他在妻子有意无意的诱惑下,仍是难以自持。不由想到,今晚一定要让阿阮好声求饶。
回到主院,阮氏脸色阴沉。丫鬟气也不敢出,屏着呼吸请安奉茶。
阮氏的心腹吴嬷嬷见主子的脸色,便挥退了屋内侍候的人,柔声问:“南京那边有变故了?”
“阿简,似乎为秦家办了幢了不起的大事儿。”阮氏闭上眼睛。“没想到他还挺能干。”
“大少爷是嫡长子。是太爷和老爷亲手教出来的孩子。您又在旁悉心照料着,大少爷有出息,您也有荣光不是?不过呀,大少爷毕竟还年轻,今后有的是您提点照顾他的时候。”
阮氏目光不明的瞧了她一眼,浅笑道:“说得对。倒是婳儿没什么消息,我有点儿挂念她了。”
吴嬷嬷笑容更深:“不急,再等两日看看。”
第二十章 趁火打劫练绍达
? 秦简收到父亲的回信时,南京城中的谣言已愈演愈烈。白棠已直言此茶是他师傅研制,赠与秦家,却掀起了另一场轩然大波。
坊间都道他的师傅许丹龄即能作画又擅雕刻,还能制茶?!天底下哪有这等惊世绝艳的奇才?若真有这样的才子,又怎会多年来渺无声息?必然是秦简与练白棠编出来骗人的谎话!至于白棠为何要为秦家打掩护,大伙想想他那不可告人的性向——一时间,对练白棠和奏简的质疑与污蔑扑天盖地!
太子大为恼火!污蔑秦简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抹黑秦轩!抹黑了秦轩,江南秦家的名声也会随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汉王这手够阴险!
白棠和秦简眼见情形失控,却不出一言申辩。反而纵容谣言肆虐。
秦家自诩百年氏族,嫡庶长幼规矩森严。秦轩还没作太子属官之前就已是太子暗中的支持者。风口浪尖时自能沉住气,但练白棠一介布衣,竟然也能安之若素,不急不燥恍若无事,倒令秦轩刮目相看。
白棠关紧家门,只专心熬制薛涛笺所用的芙蓉花汁。
苏氏也没怎么为这事费心。她是亲眼瞧着白棠炒制出兰雪茶的!是以外头传言再怎么嚣张,她也安如磐石:我儿子制炒的茶,我女儿打的下手!这官司就算打到御前,老娘也不怕!
邻里间本有不信的,但见苏氏腰杆子这般硬挺,无不信了几分:难怪前几天,他们天天闻到一股好闻的茶香,原来是练白棠在制茶!
但大伙儿也有疑惑:白棠啥时候跟着师傅学了这么多本事呢?
苏氏搬了白棠的话回应邻里:这几年白棠在学院里没好好读书,总是溜出去玩。碰巧遇上了师傅,这才学到这些本事。
众人将信将疑,但白棠遇到了高人,肯定没错!
苏氏亦是百感交集:她与练绍达可从没想过让白棠念书考功名。不过是家中的男孩怎能不识文断字?不得不送他去学院应付世人而已。但多年来对她的学业从未关心过,没想到,她竟能遇上这样的机缘:老天长眼啊!
为让老宅安心,苏氏特意向白棠要了些兰雪亲自送到了练绍荣的妻子许氏的手上。曾经的妯娌俩好好的念叨了一番,许氏确定了兰雪是白棠师傅教给白棠的本事,即羡慕又为他们母子欢喜,回头就告诉了丈夫。练绍荣明白这是苏氏在给自己吃定心丸,泡了杯兰雪品尝之后,绷紧的心弦慢慢松缓。
苏氏母子,交上好运了啊!
唇齿间香气萦绕,练绍荣瞧着比鸟食罐大不了多少的茶叶罐,笑容欣慰。猛地里他想起一事,糟糕!
“平江。”他急忙唤来长子,“速去你叔父家。告诉他,莫要去找苏氏母子的麻烦!”
这个弟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拿捏他们母子的机会,定然不会放过!他们已经关系紧张,若让绍达得罪透了他们——练白棠,可是眼看着前程无量啊!
平江匆匆赶到练绍达家时,已然晚了。练白瑾亲热的挽着他胳膊道:“大堂兄找我父亲何事?他方才出去了。”
“去了何处?”平江眼皮子一跳。自己来迟了?
“唉。”白瑾满面羞愧的摇头叹息,“堂兄近来可曾听到坊间的传闻?我那大哥——他又惹出事端来了!这回不知怎么和江南秦家的公子搅在了一起!江南秦家何许的人家?他自己名声不好也就罢了,竟还害得秦家公子名声也跟着受损。更不提他卷进了秦大人的官司!这可是事关朝堂啊,堂兄!你想想,父亲能不生气?”
平江跺脚道:“快,追你父亲回来!”
白瑾不可思议的道:“什么?”
“练白棠与秦家没撒谎,那茶的确是白棠的师傅研制的。叔叔真是,怎么这般性急!”
白瑾的脸陡然冰冷,失声道:“不可能——堂兄,你莫要被我大哥骗了——”
“那新茶我与父亲都已尝过。此事作不得假!”平江大步往外走,“快!还不跟我上松竹斋找你父亲?”
白瑾面色铁青!这一路,他心潮翻滚,平生第一次,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透那个蠢钝毫无男子气概的兄长!焦燥不安令他心浮气燥,下了马车,见到松竹斋的招牌时,心中怨恨更浓:这可是自家生意最好的铺子啊!
松竹斋大门紧闭,外边听不到什么动静。平江急敲门唤人,许久,才见白兰开门。
“大堂兄!”白兰清透如水的双眸骤然一亮,见到白瑾时,细眉微蹙,客气冷淡的唤了声,“二哥。”
“白兰,你父亲可是来找你们麻烦了?”平江边问话边往里走。
白兰撇了下嘴唇:“二哥来得正好。快把父亲带回去吧。隔三岔五的上松竹斋找事。年纪一大把了,也不知道爱惜些名声。”
白瑾勃然欲怒,强忍了斥问:“有你这样说父亲的么?!跟着练白棠,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白兰冷睨了他一眼,口齿伶俐的道:“二哥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哥你跟在父亲身边,可别学着他宠妾灭妻抛妻弃女。”
白瑾的脸刹时红透,想要还嘴,竟发觉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倒是平江斥责了白兰一句:“混说什么呢?白瑾是你的二哥!”言下之意,练绍达做的混账事,你别怪到白瑾身上。
白兰瞧了白瑾一眼,应声道:“哦。白兰知错。”说毕快步走到前面,带着他们进了后边的院子里。
白瑾气得牙根几要咬出血来!
这时,才听到练绍达连番的斥骂声。
练绍达骂得很难听,有些话,根本不像是父亲教训儿子,更像是血海深仇的冤家在无比恶毒的咒骂仇人。
平江不由皱紧了浓眉。意味深长的瞧了眼白瑾。
白瑾面红耳赤,解释道:“父亲是气坏了。他也是担心练家全族被大哥害了啊!”
平江面色稍缓,踏进花厅,大声道:“二叔!”
练绍达正骂得口沫横飞,忽见大侄子和儿子一起来了,惊讶又欢喜得喊:“平江,你来得正好。快,将这对母子捉到祠堂里好生问罪!”
“父亲!”白瑾忍不住高唤,满面尴尬的笑道,“这是场误会——”
“什么误会!”练绍达正骂得酣畅淋漓兴头儿上,没来得及体会儿子话意。“平江,咱们再不能容忍这孽障祸害练家了啊!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从小对他溺爱放纵过头,导致他今日成了我练家的大害!平江,我这次一定要给他个教训!”
平江来不及劝解,白棠嗤的声笑了起来。
“你想如何教训我们?”白棠搁了腿,弹下了袍摆。“说来听听。”
练绍达想也不想的吼道:“我要逐你出宗族!”
第二十一章 针锋相对
? “父亲——”
“二叔!”平江高喝一声,才发觉自己的口气对长辈太过不敬。急忙压了怒气,深呼吸,好声劝道,“二叔莫急。方才白瑾也说了,此事是个误会。白棠,你难道没向你爹解释清楚么?”
白堂无奈一叹:“我们母子自迎他进屋,他不分清红皂白不容我们说一个字,直骂到现在。”他举起茶杯,“茶都凉透了。”
苏氏冷笑道:“平江啊,你可都看在眼底。他是存心想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呢!”
练绍达愤怒的手指才提起来,就被白瑾一把按住道:“父亲,说不定这真是场误会。大哥再荒唐,也不会拿我们一族的前程开玩笑。”
练绍达不可思议的瞪着他:“你帮他说话?”
“好了。”平江摇头,这个叔叔,行事越来越无分寸了。“白棠送给秦家的茶叶的确是白堂的师傅教他的。”
练绍达满身的暴怒忽的一滞。
“不可能——”他大吼一声,“平江,练白棠他惯会花言巧语,你和大哥不能被他蒙骗了啊!”
平江心底也有些疑惑,便向白棠笑道:“既然二叔不信,白棠,你可有证明之法?”
“此茶名为兰雪。是取松萝茶之法改进,加入茉莉炒制而成。”白堂声音清淡,一字一句却犹如电闪雷鸣般劈进练绍达父子的心里。“我师傅是江南人,从小就喜欢品茶。他嫌弃松萝茶之味不够香醇,也不忍家乡的名茶没落。于是才潜心研制了兰雪茶又传授与我。”
“你、你胡说八道!”练绍达怒吼。“谁能作证?”
“不需他人作证。”白棠随手举起一只青瓷茶叶罐,笑容得意,“兰雪茶只我练白棠独有。世上绝无二家。这就是证明!”
练绍达一脸张红了青,青了白,竟无言驳斥!白瑾灵机一动,叹息道:“大哥,你向来散漫惯了。可知我大明朝茶法森严。你没有茶引,私贩茶叶,可是要问死罪的!”
练绍达反应了过来,大叫道:“对,这是死罪!平江——”
“二叔。”平江平静的笑了起来,“所以白棠才会将茶送与秦家呀。”
白棠赞赏的看向堂兄:不愧是将来要做族长的人,果然有脑子。
练绍达顿时张口结舌,全身一阵阵冷热交替。他不敢相信平江之言所代表的含义:“不,不可能——”
白瑾骤然一惊,已然面色阴沉。
和江南秦家合作贩茶,他的大哥,是准备一飞冲天么?!
练绍达猛地怒吼一声:“不行!我不同意!”
苏氏冷笑道:“你管得着我们?”
平江也皱了皱眉头。
白瑾反应极快,忙道:“父亲不是那个意思。大哥,大堂兄!兰雪茶既然是由练家所得,就该由练家经营才对——”
“叔父和白瑾想来误会了。”不等白棠反驳,平江摇头,“这制茶的方子是白棠的师傅教给白棠的。如何处置,还要听白棠师傅的安排。”
苏氏展言笑道:“大侄子说得太对了!咱们白棠啊,是最孝顺也最正直的。人家许师傅辛苦多年研制出来的兰雪,凭何白白交给人家经营?
茶叶的利润,不比雕版印书少!但最重要的,是和江南秦家搭上关系!秦家百年望族,收藏着不尽的古董书画,族内长辈在书画界素有盛名,加之人脉深厚,这才是练白瑾最眼馋最迫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白瑾忙陪笑道:“母——伯母,白棠虽然离家,但他还是练家的子孙,是父亲的儿子。这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是么?”苏氏听得好笑,揉了揉手腕问前夫,“练绍达,你说是也不是啊?”
练绍达张口结舌,这话里可有陷井。他若答是,这对母女顺着上爬又要回家分家产怎么办?若说不是,岂不将茶叶的生意往外推?
平江见状暗暗摇头,朗声道:“二叔。父亲唤我来前曾交待于我。茶叶的生意,练家长房不沾手。”
练绍达又惊又喜:少了个分钱的!
“既然白堂已经和江南秦家合作——”平江顿了顿,“我练家不可失信与人。”
“不失信不失信。”练绍达兴奋至极,搓着手道,“我们出方子,秦家出人力。这是幢好生意啊!”只要将这幢生意揽进手里,财源滚滚不说,对儿子将来的前程也是大有好处!
平江蓦地瞪大眼,险些被无耻的叔叔给气笑:“您误会侄子的意思了。”难道他说得还不明白?“兰雪茶是许先生研制的技法。虽然他传授给了白棠,但师徒之道,规矩森严。就算白棠此时还在练家,兰雪茶的制作之法与您与我练家也没有任何的关系!”
只差没指着鼻子问他:你有什么脸掺活进来?
白棠暗暗感激:这位堂兄,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今日的仗义执言!含笑道:“这次与秦家的合作,咱家不过拿个零头。其他的都得给我师傅留着!”
平江点头:“这才合理。”转而对练绍达好言相劝,“二叔,您是白棠的父亲。今后让白棠赚了钱多孝敬您便是。”
若不是平江是大哥的长子,族内默认的未来族长,练绍达定不会忍受今日之败!他羞愤得腮帮子一鼓一鼓,但白棠和侄子的话又实在找不出半点错来。
平江也是没辙,练绍达连“我们出方子,秦家出人力”的话都说了出来,他再不快刀斩乱麻,这事别想撸明白了。我们?他怎么说得出口!平江心底嘲讽,赶人母子出门的时候,怎么没不为自己亲生的儿女想想?有利可图了,就妄想将白棠师傅的茶方据为己有!仿佛刚才那般毒骂白棠母子的人不是他!
白瑾眼见父亲讨不到好,连忙叹息道:“堂哥误会父亲的意思了。父亲是担心秦家家大业大,江南首屈一指的大世家!人心难测啊,万一他们在生意中做手脚,到时候谁给大哥做主?”
平江赞许的点点头,这话也有道理。
白棠淡漠轻笑:“堂兄也太小看我们练家了。只要合同签得分明,秦家又是极重名声的人家。他们若敢负我,相信我师傅与大伯绝不会置之不理!”绝口不提自家亲爹。
平江黯然叹息:白棠对练绍达已无半点情分可言。
练绍达身子一僵:臭丫头!你就该被秦家坑死!然而想到老爷子和兄长护短的个性,还有白棠神通广大的师傅,方才被茶叶巨大的利润与好处震得忘乎所以的脑子渐渐的清醒冷静了下来。
白瑾看得明白,忙笑道:“父亲,堂兄和大哥说得对。这件事我们不好插手。您放心,伯母说了,大哥是最孝顺的,今后大哥飞黄腾达了,不会忘记您的。”
白棠啧的声轻笑,意味深长的道:“确实。”
练绍达心头一跳:他才不要这个孽障记挂呢!
“正直。”苏氏补充了一句,“我儿子孝顺正直。”她瞄了眼练白瑾,“别截了我的话。咱白棠可不是愚孝的人。”
平江忍不住目露责怪的看了眼苏氏。
苏氏装作没看见平江的眼色,懒懒的问前夫:“怎么?准备留下来午饭么?”
练绍达转身就走。白瑾规矩的行了礼才追在父亲身后离开。
“平江。”苏氏立即换了张殷切的笑脸,“今日多亏有你!”
平江对这位性格太过直爽的婶婶着实无奈,叹口气:“婶婶,他毕竟白棠的父亲。”
白棠微笑接口道:“堂兄你放心我记得很清楚。”
平江见白棠笑意浮在嘴角,眼中一片淡漠,心知这对父子的矛盾已极难化解,不由备感无力。
平江告辞回府,所坐的马车刚拐进街角,迎面急急的驶来一辆青幔马车,险些两车相撞。
“对不住不对住!”车上人连声道歉,车轮却没半分停留。
平江的马夫很不高兴的咕哝道:“叶家急着要投胎么?”
平江楞了楞:“叶家?哪个叶家?”
“就是城中最大的木才商,他家小姐和白棠少爷定亲的呢!”
平江端正温和的面容立时漫上一层忧虑,回头看向已不见踪影的马车喃语道:“但愿……非我所想。”
第二十二章 退亲
? 漫天风雨之际,白棠的未来亲家,叶士宏终于坐不住了。
白棠穷些,没关系。他能补贴女儿。传言白棠不学好,喜欢男人。他也叫人暗查过,并没寻到什么实证。直到后来传出练绍达宠妾灭妻的事,叶老板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这样一个即无家族依靠,又不学无术之人,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女儿?
谁知峰回路转,白棠突然出息了!浮雕花笺横空出世,叶士宏还没高兴几天,这小子竟然和高家的公子定了场必输无疑的比试!叶士宏咬得牙根疼:行,输就输吧!少年时谁没轻狂过几回?长长教训也好!他刚安慰好自己没多久,TMD臭小子又卷进了朝堂之争!
这一下,叶士宏再没犹豫:退婚,一定要退婚!
收了这么个惹事生非的女婿,他今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于是,才恢复了宁静的松竹斋,没半刻钟,就迎来了另一位意外来客。
叶老板遣管家请苏氏母子到府上一叙。
白棠闻讯按住了略显激动的苏氏与乍然紧张的妹子,微笑道:“此事我来处置。”
花厅里的客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番练家的小院儿,从心底生出股轻视:这般人家,怎么配得上他家金贵的小姐?
神情不禁流落出几分倨傲,随意的往椅子上一坐,搁了腿,等着苏氏母子出来见他。听到脚步声渐近时,他略抬了眼角,入眼是一名如英似玉气质脱尘的清朗少年!少年眉目若画,但那弧线极美的凤目含冰带诮,冷冷的往自己身上扫了一圈,惊得他心下一个激灵,立即弹了起来,不由自主的躬身道:“白棠少爷。在下是叶家的管事。我家老爷夫人请苏夫人府上叙事。”
白棠淡淡的哦了声:“我娘在铺子里忙着脱不开身。白棠登门拜访叶伯伯便是!您放心,我的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叶家的管事小心的睨了眼白棠,那份不容置喙的坚定与通身的气派令他不知不觉中连声点头称是:“好,好!”直到送白棠坐上马车,一路颠簸中他才慢慢回过神:咦,自己怎么被这位少爷压得气势全无?
叶家的大宅子,坐落于南城区正阳坊。
叶家和练家定亲时,叶老板的生意已经营得风声水起。近几年越做越好,已是城中有名的商贾大家。
三进的宅院,布置得体大方略显富贵,并无给人粗俗暴发户的感觉,倒让练白棠对亲家刮目相看。
“白棠啊!”叶家的一家之主,中年发福面孔圆润的叶士宏立在檐下亲自迎接客人。
白堂大袖平举,行礼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叶士宏嘴角一抽,目光凌利的扫了眼白棠,呵呵笑道:“白棠越发俊俏沉稳了。只是,你和阿樱尚未成亲,这声岳父我可不敢当啊!”
白棠嘴角的笑若有若无,诚恳的道:“白棠多年荒唐,让伯父和小姐为我忧虑操心!伯父放心,白棠已经洗心革面,今后定不负您与小姐的一番情义!”
叶士宏笑容凝固:这臭小子,句句话都抢在他前头,莫不是看穿了自己唤他来的原由?
叶士宏极会算拿人心,眼瞅练白棠这般作态,索性开门见山:“白棠啊,此次伯父唤你来,是为了你和阿樱的亲事。”
白棠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幢婚事,说来也是我和小姐的缘份。晚辈八字旺妻,才能令小姐转危为安。虽说当初是不得已为之,但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白棠早视小姐为终身所爱,定不辜负于她。”
叶士宏肚子里骂娘,强笑道:“白棠啊,自古婚约,讲得是门当户对,合两姓之好。但你年少轻狂不知事,又一无所长坐吃山空。你若娶了阿樱,要她为你受苦吃累,于心何忍?”
白棠俊雅的面容慢慢的沉了下来:“叶伯伯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想悔婚不成?”
叶士宏反倒暗暗吃惊:初见这小子,就发觉他与过往大不相同。明白了自己的退婚之意,他也不急不燥,沉稳平静。倒是有几分意思呐,可惜!若非他误入歧途,假以时日,未必不成大器!
叶士宏起了惜才之意,缓和了面容道:“白棠啊,你与阿樱已不般配。即便阿樱嫁给了你,她不幸福,你也不会快活。不如我们就此了结这段婚约,放各自一条生路。你放心,这事儿我叶家的确理亏,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叶家能办到,必不推委。”
白棠闻言心下好笑,行了,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一时间,他神色惘然,低垂眼帘叹息道:“叶伯伯说得不错,晚辈虚活十多载,一事无成。叶小姐若嫁了我,的确委屈了她。”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叶士宏再接再厉,“少年时谁不会摔几个跟头?爬起来站稳就是。白棠啊,和高家秦家的事儿过去之后,跟着你师傅好好多学几年。总有你出人投地,东山再起之时。”
白棠略略打量了下叶士宏,这家伙,虽然要退亲,但对他还算有几分真心。也罢。他向叶士宏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叶伯伯教诲。晚辈莫齿不忘!”
他自怀中取出婚书:“婚书在此,伯伯可上府衙销注。请伯伯放心,我必当向众人解释,退婚缘由,是我练白棠荒唐不成器,必不让叶小姐难堪。”
叶士宏难掩惊讶的接过了婚书,这小子果然早料到自己的目的。连婚书都备好了。大事办成,他却怅然若失,心中一时犹豫,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也不能这般委屈你。”
他早有准备,叫仆从将当初练家下的聘礼整理出来,又多加了一千两白银算是赔偿,一起交给白棠。
白棠随意瞄了眼当初下的聘礼,心中怒骂练绍达小器:统共没多少值钱的东西!简直毫无诚意可言。不过看到多出来的银票,他心中微动,羞愧的道:“叶伯伯申明大义,白棠钦佩不已。这银子,我实在是无颜收取——”
叶士宏楞了楞:这小子难道是嫌钱少?也罢!为了女儿,破财免灾吧。不料却听对方道:“白棠已与家母商定,今后还是做些雕版的生意。这些银子,不知能换回叶伯伯铺子里多少梓木?”
叶士宏又楞了楞:他要买梓木?这感情好啊!当下即赞赏又高兴的道:“你们母子有成算那就好。”立刻唤来管事,命他带白棠去库房挑木头。又叮嘱了管事多给白棠些便宜。
白棠自然不会拒绝叶士宏的好意,笑容委婉的谢过,客客气气的告辞。
叶士宏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些许后悔之意:自己是不是决定得太仓促了?这少年,进退得当,分明不是池中之物!
叶家内宅,一名伶俐的小丫鬟兴冲冲的奔进房内,笑道:“小姐。恭喜小姐!老爷说动了练白棠,已经取消了两家的亲事。”
叶樱蓦地自榻上起身,惊喜道:“真的?你莫哄我。”
“这事怎么敢哄小姐。”听雨笑吟吟的挤着眼睛,“您啊,就等着嫁入高家,做高家的少夫人吧!”
叶樱秀美的脸庞浮起抹红霞,嘴角有抹淡漠的笑意:幸好练白棠识趣,他若死活不肯退亲,少不得,自己要用些手段了。
“练白棠也真是自不量力。”听雨摇头笑骂,“凭他,也敢和高公子比试。”
叶樱深以为然,嘴上却道:“话别说满了。听说他拜到了名师,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呢。”
“谁知道那个师傅是真是假,从哪儿冒出来的?”听雨不以为然,“再说了,天底下哪有即能画画儿,又擅雕刻,还能制茶的大师?真有这样的人物,怎可能藉藉无名?更不可能看得上练白棠哪!”
叶樱睨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她移至梳妆台,打开八宝妆盒,对镜含笑道:“明日秦家的茶会,我们静候佳音便是。”
第二十三章 秦家茶会(一)
? 再说白棠到了叶家的木材库房,一千两银子全砸在了梓木上。木料的价格是按直径和长度计算的,叶士宏有意放水,白棠有便宜不赚天打雷劈,总共扛了三百多截大小不一的梓木回家,将松竹斋的后院堆得密密实实。
苏氏和白兰怔忡不明的瞪着木头:白棠这是打算继承练家雕版印刷的家业啦?
“这可不是办法。”白棠对着木头蹙眉,才一千两银子的梓木便堆满了院子!他要囤积木料,必须要有个仓库才行!这个仓库除了足够大之外,更重要的是安全!确保他在梓木价格疯涨后不被人劫胡!
这般看来,自己想要独占这份天大的利润,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苏氏听说这些木料是白棠拿叶家的赔偿银子买回来的后,哭笑不得:好歹留些家用啊!不过,解决了那幢婚事,她也算是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如今最让她担忧的,是明日白棠和高家的比试。
白棠对苏氏的忧虑恍若不见,检查了一番比试所用的各种物料,一应俱全并无遗漏后,安然入睡。
次日秦府。
秦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督察院的御史们摩拳擦掌准备搞个大的。秦简的茶会自然备受瞩目。秦简请的多是文人雅客,并无朝中人士。虽有些人为避嫌不曾前来,但风声鹤唳中,秦大人家的后院还是坐了个满满当当:肉眼可见,秦家有场连环大戏要上演,错过了多可惜!
秦简为表明自个寻来的版画的真伪,特意请了京城雕版界龙头,高家练家的两位老爷子掌眼。两家老爷子自然是欣然应允。至于他们的孙辈自说自话的在茶会上安排了场比试,虽属意外,秦简倒也乐见其成。薛涛笺被仕子文人追捧了五百多年,多少人争相效仿!这场比试便当是助兴的节目也不失高雅之意。何乐而不为之?
练老爷子出席茶会前问了练绍荣一句:“白棠这几日,在忙些什么?”
“他——”练绍荣皱了下眉头,“平江上回在松竹斋见他自个儿熬制了树皮花汁。”明明已经给他送去了自家上好的染料,他却拼弃不用。练绍荣看不透白棠是太自信,还是太托大。
老爷子倒是眼睛一亮,笑咪咪的道:“那么多年,总算能看场好戏!”
练绍荣不由苦笑:父亲自将家业交给自己打理后,鲜少出席这样的场面。今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万一白棠落败了,父亲的脸面可不好看哪!
练老爷子不等他劝,乐呵呵的道:“莫担忧莫担忧,人定胜天!”
夏日炎热,茶会时间定在相对凉爽的傍晚。秦家的后花园里搭着遮阳的竹棚,流水潺潺,池塘里紫白双色的睡莲开得正浓,家中的仆从来回穿梭准备着精致的茶水小食。
“雪枫,练白棠来了么?”秦简一身极雅致的天青色长袍,玉带银冠,满身烟雨江南温雅如斯的世家公子风范。
程雪枫不经意的道:“你还担心他不来?”
“他要比试制笺,必定要带许多家什来。我让人在门口候着,怕出什么意外。”
程雪枫想到近期纷纷扰扰的流言,不悦的道:“都这时候了,你也不知避嫌。”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来报:“少爷,高家练家两位老爷子到了。练白棠还未见踪影。”
秦简欢喜不尽:“两位都来了?好!雪枫,我先招呼下两位老先生。你帮我留意白棠。”
程雪枫撇了下嘴:“知道了!你快去吧!”心里喃呢:能得秦简看重、搭上秦家这条大船,练白棠运气不差,本事不小!
此时的秦府大门外,宾客接踵而至。
白棠的确备了一大匣子的东西,小心翼翼捧着下了马车。
门卫验证过了请柬,客气的请他进门,唤了仆从替他引路。行到院中,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名年轻的少女,容貌只能算得上秀气,肤色略暗,一身胭脂红的薄绡裙也未能替她多增几分颜色。
白棠客气的侧身让道,不料那少女竟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语带冷嘲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练少爷。”
白棠心中微顿:这些日子来,众人或称他练少爷和或唤他练公子。实则这两个称呼,暗藏玄妙。唤他公子的人,毕竟尚带几分敬意。但“练少爷”自这么个妙龄少女的口中冷冷而出,多少便有些蔑视之味。
她是谁?白棠蹙眉间便寻到了她的记忆:高家的大小姐,高静雯。
原主对这位高大小姐满心艳羡。同样的家世,高静雯在高家深受宠爱,呼风唤雨,但自己却不得不为了父亲的前程女扮男装,委屈求全。最后,更被父亲陷害赶出了家门!
白棠双眸半垂,不露半点眸光:“高小姐。”
高静雯对这位原本是避之唯恐不及,可谁让他招惹了自家大哥呢?她和叶樱又是好姐妹,更何况这些年来,自家大哥对叶樱的心意,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唯一的障碍就是练白棠!
“有些人啊,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高静雯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心比天高,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白棠勾了勾嘴角,看在对方是个年轻女孩的份上,自己不与她计较:“高小姐也是来秦府做客的吧?”
高静雯微怔:什么意思?
白棠眉稍轻挑:什么意思?提醒你莫在别人家里嚣张,这么明白的意思还要问?
引路的秦府家仆默默的望了眼高静雯:高家的大小姐,品性竟还不及名声臭大街的练白棠来得沉稳。
高静雯从秦家仆从的眼中分明感觉到了几分不耐,她面颊涨红,强忍愤怒:“就凭你,还没资格指教本小姐!”
白棠脸上愈显无奈,连连作揖:“高小姐说得对。是在下不好。请高小姐见谅!”
高静雯气息略平,可一眼瞥到那家仆从看自己的眼光更加古怪甚至暗藏了些不屑,登时觉得自己上了练白棠的恶当,怒火直冲而上:“练白棠,你敢陷害我?!”
练白棠茫然四顾,颇有些手足无措,连声道:“高小姐莫生气,我,我向你赔不是!”
家仆实在看不下去,皱眉道:“高小姐,练公子也是我家公子请来的客人。”
高静雯气得嘴唇轻颤:她竟然被练白棠害得在秦家当众受辱!
来往的客人无不目光古怪的瞧着自己,她一跺脚,捂着脸落荒而逃。
“这是怎么了?”出来接人的程雪枫险些撞上了高静雯。高静雯一听这声音,心中通的一跳,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孔,“程、程公子!”
程雪枫瞧了瞧不远处拘谨的练白棠,又看看高家姑娘,皱眉问:“出了何事?”
高静雯委屈万分的抹了泪道:“无事,是我不好,言语中得罪了练公子。”
“他是什么人!”程雪枫对练白棠的不屑冲口而出,“你跟他有什么可多说的?快去后院吧,我妹子等你多时了。”
高静雯登时松了口气,得意的朝练白棠撇去轻蔑一笑,姗姗离去。
“练白棠。”程雪枫走近他,声色冰冷的道,“这儿是秦府。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这儿放肆欺负人家姑娘?”
白棠低叹了声,摇头苦笑。
秦府的家仆忙替他解释:“不是练公子的错。那位高小姐上来就冷嘲热讽,练公子都没说什么呢。”
程雪枫一楞,忍不住俊脸微红。竟然是高静雯招惹了练白棠?白棠明明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无能之辈,自己怎么又忘记了呢?他尴尬的轻轻咳了一声:“这样啊,好了。你跟我走吧。阿简记挂着你呢。”
白棠点头,谢过领路的小哥,随着程雪枫到了后花园。
第二十四章 赏茶会(二)
? 秦简挑了个好时辰。
烈日已落,凉风微袭,天边红霞灿然生辉。
园中的宾客见到白棠,谈笑声忽低,氛围竟有了片刻的凝固。恍过神后诸人窃窃私语:仅从相貌行止上看,他也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堪嘛。清爽干净的青色长袍,衬着一张毫无死角英气俊俏的面庞,尤其是那双狭长的凤眼冷而不媚,艳而不俗,少年翩翩气度出众。
秦简含笑迎上前:“练公子!”
白棠笑着还礼:“秦公子。”
今日这场戏,可得好好唱!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看客们弹眼落睛:这两人一个俊美一个儒雅,站在一块儿,竟是诡异的和谐!那外边的谣言,有几分真伪?
白棠寻到大伯所在,几步上前,深深行礼道:“白棠见过祖父,大伯。”
练老爷子抹了抹灰白的胡子,清亮的目光中难掩疑惑:“白棠?”原来二房的大孙子打扮清爽了,还挺入眼的。
“多时不见祖父,祖父身体康健,白棠兄妹和母亲就放心了。”
“嗯!”练老爷子扬了扬眉毛,记忆中,这个大孙子从小就躲着自己,有时自个儿想和他亲近,他都如临大敌。天长日久,老爷子对他的情份,自然也就淡了。今天突然听他真挚充满孺慕之情的话,心中一暖,温和的问:“今天的比试,你可有把握?”
“孙儿必不负祖父所望。”
练绍荣呵的声冷笑:“你真有把握?”
白棠正色道:“白棠绝不会输于高家。”
练老爷子点点头,挥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好。我和你大伯拭目以待。”
练老爷子对面的客人,正是高家人。
高鉴明目光炯炯的盯着白棠,暗想:今日必要你输得心服口服!就算不能把你师傅逼出来,也得让你今后再没脸面死赖着阿樱不放!
叶樱与白棠退亲的消息,他还未曾得知。
“鉴明。”高家的老爷子笑咪咪的问,“那个少年就是练白棠?瞧着挺不错的小伙子嘛。”
高鉴明轻轻哼了声:爷爷一心扑在雕板作坊里,练白棠的丑闻他哪儿会关心?忍不住瞥了眼程雪枫淡漠的脸色——可怜的程家公子,当初没少被练白棠纠缠吧?
客人陆续到齐,都是些城中名人雅客,相互寒喧入座后,便目光期盼的瞧着秦简:宝贝版画在何处?
园内不知何时坐了两排歌伎,丝竹声起,吹弹的是江南柔软婉转的曲调,暖风徐徐,听得众人心神俱荡。
一曲过后,秦简方举杯向宾客道:“秦简初到京城,冒昧请诸位赴此茶会,心中一直忐忑。幸好各位不嫌弃在下孟浪无行,依约而至,在下不胜荣幸。以茶代酒,先敬各位一杯。”
练白棠瞧着少年老成的秦简,想到前世的秦岭,心中感慨顿生。相似的容貌,肩负相同的重担。生为秦家人,也不知是喜是悲幸或不幸?
彼时诸人桌上唯有空盏,秦简话音方落,一群粉衣霓衫的侍女鱼贯入园,人人手托茶盘,茶盘中一尊小巧玲珑的紫砂壶,顿时,满园茶香,袅袅欲仙。
诸人闻嗅着这清冷凛冽的香味,震惊中自然想到了那些谣言:秦家有绝顶好茶,竟是真的?!
秦简待侍女为客人奉上香茶后,微笑道:“此茶名为兰雪。是练家公子白棠的师傅所创。取松萝茶之技、点茉莉之香,重铸雪芽之魂。各位来得巧,今日可先行一步品尝此味新茶!”
高鉴明面孔一沉!他举杯先闻香,再品茶,茶入口,先苦后甘,几番滋味交杂,回味无穷。一时间,自定下比约心底隐约的不安一鼓脑儿全涌了上来。
高老爷子放下茶杯:茶会一开场,就是幕大戏!与之相比,孙儿和练白棠的比试,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秦简直接借此赏画之会,奉上兰雪,为秦轩及自家辟谣了!
哼,传言只道许丹龄是秦家的托。看样子,秦家说的竟是大实话!
他再看白棠,见他笑容浅淡,气度端凝。眉心不由一紧,心中登生不安。
对于兰雪茶的魅力,白棠从不曾担忧过。史载,兰雪一出,风靡大明朝!世人无不以饮兰雪为荣,竟逼得松萝茶也改名兰雪方得已苟存。
果然,诸人心思转得飞快,这样的好茶落到秦家的手上,秦家大赚不说,今后练家二房借着秦家发达了啊!看向白棠的目光,不由又变了几变。早有人在肚子里念叨:瞧人家的运气,怎么没让我碰上世外高人呢?
宾客称赞纷纷,心中各有计较。
饮过茶,秦简又道:“在座有不少雕版界的前辈高人。自雕版印刷面世,从佛经到四书五经,又到今日的小说游记,可谓进展惊人。尤其是版画。”他顿了顿,瞧向刘练两位老爷子,“机缘巧合,在下在苏州游寒山寺时,偶然发现了一份《金刚经》经卷。卷首雕版的画页人物生动,浑朴凝重。卷末刻有年号,竟是部唐代版印的《金刚经》!在下也不敢擅作决断,故邀请各位前来观摩评定。”
说毕,他轻轻挥手,一名身姿柔软年轻貌美的素衣女子捧着一只朱盘款款而至。
练白棠前世在大英博物馆观摩过这卷经书,是以并不急切,但他大伯的眼中已然放出了精亮的光芒。对面高家人的脸上,一样满是热切。
秦简将经书放于园中备好的一张长桌上,小心的展开页面,笑道:“先请两位老爷子鉴赏。”
高老爷子立即起身,瞥到练家老头儿慢悠悠的样子,心中一咯噔,也放慢了步子,笑容满面的道:“石轩哪,今日我们可是大饱眼福罗。”
练老爷子淡笑道:“多亏秦公子。”
两位前辈往经书前左右一站,余人皆退到一边。
卷首画页上印的是如来佛祖讲经,罗汉观音俱立在旁,另有两只狮子狗儿伏在如来前聆听佛法。画面左上角几个小字《祇树给孤独园》。卷末有“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王玠为二亲敬造普施”的刊记。可知此画是唐朝懿宗咸通九年所印。
两位前辈看了许久,高家老爷子方啧啧赞道:“线条流畅,画面繁而不杂。画师和这位名为王敬的雕版师傅,俱是高手。”
练老爷子点了点头:“这纸质和墨色,确是年代久远之物。”
两位老人目光一触即放,不动声色间各自一笑。
“这手字也不错。古拙遒劲,刀法纯熟。高手所为也!”高老爷子唤来孙儿,“鉴明,你也来看看。能瞧出些什么?”
高鉴明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凑上前一看画页,惊叹不已:“爷爷,一页插画,尽显大唐佛家盛象!”
他略作沉吟,侃侃而道:“相传,履憍萨罗国的智者须达多为请如来佛祖至家乡讲经,广宣妙法,欲在国中修建精舍迎接佛祖。千挑万选之下,他看中了当朝太子的一座府阺,太子却不舍得让出自己心爱的园林,便对智者道:他若能用黄金铺满园林的地面,便将园子卖给他。最终他的诚意感动了太子,太子道,园中的树还是我的,我也送给你吧。此故事便名为《祇树给孤独园》。孤独,实指佛祖的名字。”
园中诸人纷纷点头,皆赞他知识渊博,不愧是高家未来的接班人。
高鉴明得众人赞赏,心中得意。却见爷爷神色淡漠,一惊之下,瞥到练白棠静立一角,立即笑道:“练公子,你觉得这张版画如何?”
练白棠眉稍轻挑。这是迫不及待的就向他宣战了么?
四周一片寂静。
程雪枫止不住冷哼:他能看出什么名堂?
白棠朗声道:“既然高公子抬爱,白棠就说说一二。”他走至版画前,细作打量。“大唐佛法一度兴盛,但武宗灭佛后,佛教势力大不如前。懿宗之时,在他大力扶持下,佛教重又鼎盛,更有法门寺迎佛骨骄奢至极。这版《金刚经》便是在此时横空出世。不过——”白棠目视秦简,“这张版画,并非原作,是公子叫人复刻的吧?”
第二十五章 赏茶会(三)
? 白棠话音方落,满场俱静。
高家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瞅了眼孙儿:只知卖弄学问,浪费了大好扬名的机会!
高鉴明得意洋洋的脸露出丝茫然之色!复刻?赝品?!这——这怎么可能?
白棠笑了笑,他前世是做什么的?木版水画,复刻天下名作,古人的这些小技俩,又怎么瞒得过他?
秦简刹时失色!惊疑不定:“你——”
“不愧是江南秦家的手笔。”白棠轻轻捧起画纸,“描拓版画并非难事,难在取五百年前的旧纸、旧墨合成此画,少不得还要再作加工折旧。这张版画几乎天衣无缝!白棠佩服不已。”
秦简敛了震惊,睁着明亮的双眸好奇的问:“不知破绽在何处?”
白棠指着画中一只狮子狗儿的鬃毛道:“此处是笔力最细之处,五百多年的时光,就算保养得再好,也当有所亏损。但是——”图中的狗儿屋尖的鬃毛都清晰可辨。
秦简恍然大悟,轻轻拍手道:“练公子目光如炬心细似发,秦某钦佩!”
练绍荣长长的舒了口气,面上笑意难掩。高家的人则心沉如海:比赛还没开始,已让练白棠拔了头筹!
“此画原稿现藏于寒山寺。”秦简满面歉意的向诸人致歉,“各位若有兴致,可上寒山寺一览真迹。这张画,的确是我倾全力仿制而成。原以为能瞒得过诸位,没想还是被人当场戳穿,在下惭愧万分!”
诸人这才上前细看画页,啧啧称奇,若非秦简坦然承认这是赝品,无论从纸质还是墨色皆看不出半点破绽!虽说心情略有不爽,但更为江南秦家的手笔感到震憾:秦家竟有唐朝的纸墨,就这一点,便令人心生元限的向往与敬畏。至于练白棠的一鸣惊人,反倒没那么显眼了。
程雪枫眼底的震惊一掠而过。被他压抑已久的那个念头又疯狂的冒了出来:清枫潭之后,此白棠恐怕非彼白棠!一时间他手心湿冷,身子发寒,心中惊惧弥漫。
暮日的阳光,将白棠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与人一般的风姿绰越。雪枫的视线从影子移回白棠的身上,吐了口浊气:至少是人非鬼!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秦简待大伙儿欣赏完版画后,又道:“其实,此次请各位来,是有件事想与大家商量。”他朝天拱手,“陛下的五十大寿将至。秦家欲略表心意。思来想去,愿重刻《金刚经》,广施善缘,以襄盛世。”
高老爷子点头笑道:“这是好事啊。不知秦公子这本《金刚经》想怎么刻?”
“《金刚经》一共三十二品,每品一幅扉画。再请当今德高望重的法师为其作序。”秦简含笑道,“诸位觉得如何?”
高鉴明抢先赞道:“每品一画,又有大师作序,足矣!”
秦简含笑间见练白棠一脸淡然,忍不住问他:“练公子所觉如何?”
白棠捏着茶盖沉吟了一番后,问:“秦公子刊印此经,是为广施善缘。但一来经义微妙,二来不谙经法的人着实良多。您这经书送出去之后,也不过是檀香边多一件装饰而已。”
高鉴明听他大放厥词,呵的声冷笑!找死!再看秦简的面色,却见他刹时肃然,凝声道:“练公子说得有道理。公子以为应该如何刊印此册为善?”
高鉴明觉得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怎么今日的事情竟然这般荒诞不稽?
白棠微笑道:“其实也不难。秦公子既然能请到佛家大师为此经作序,为何不将大师对《金刚经》的释义记录在册呢?”
秦简恍然,抚掌道:“妙!三十二品,每品一图,每品一释义。就算不谙经法之人,也能就此粗通经文!练公子,多谢指点!”
白棠含笑受礼,又道:“只是各家的法师对佛法经义见解各有不同。秦公子要用心斟酌了。”
秦简后背立时起了层冷汗:这还真是个为难之处!就怕自己选了某位法师的经义,却引来其他佛教中人的不满。立时道:“练公子心思缜密,提醒得对!”
高鉴明呆若木鸡,脸上一阵阵的发热:他今日被白棠的学问与见识连番打击,犹如在梦中,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喃喃着他忍不住低唤了声:“爷爷?!”
怎么办?
高老爷子忽的一笑,拱手对练家的老对头道:“恭喜石轩,生了个好孙子啊!”
练老爷子笑了笑,语气中满是得瑟:“明德不必羡慕,你家的孙子也不差。”
园内已有人高声问:“不知秦公子这本《金刚经》,打算何时刊印?刊印几册?”
高练两家人立时竖起耳朵:这才是正题!能和江南顶级的氏族合作,哪怕不赚钱,他们也乐意!
秦简微笑道:“此事再议!总要寻到满意的画师与雕刻师傅还有释义的大师才好决定。”
高老爷子笑着叹息道:“若论当今佛门中哪位法师最受推崇,非国师莫属啊!”
白棠心头咚的一跳,目光不由自主的便和秦简撞到了一块。
当朝的国师——朱棣身边的首席军师,一手辅佐朱棣平定江山登上帝位的传奇僧人道衍!俗名姚广孝。
这可是位不得了的人物啊!
以僧人的身份获得燕王的信任与重视成为燕王最倚重的谋士!
身为出家人,慈悲在心,却亲手挑起了腥风血雨的靖难之役!
建文帝继位,百姓心之所向。他劝朱棣起兵造反,理由很简单:“臣只知天道,不管民心!”
天道要你燕王坐这大明江山的主人!民心?民心算什么?民心抵得过天道?!
待朱棣坐上龙椅时,他拒绝了还俗的圣意。上朝官服,退朝僧袍,依旧居住在寺院中。国事佛法两不误。最重要的是,他至死,都深得朱棣的信任与敬重!
这样一个拥有顶级的智商、情商和权势的人,白棠岂敢小觑?!
又有谁能请得动他为一部经文作序释义?
白棠的手心不由捏了把粘湿的汗渍,长长的吁了口气。
秦简倒是心中一动,暗想:若能请国师并释义经文,此版《金刚经》不说千载流芳,必能声震仕林!
诸人虽频频点头,但实则一笑而过:国师大人怎会出手?
倒是高老爷子眼内的眸光微微一晃,若有所思。
诸人又对此刊印《金刚经》之事各自提了些建议,秦简还取出家族中收藏的佛经典藉与诸人欣赏,讨论得倒也开心热闹。
兴致所在,便有人讨了笔墨,写诗纪念今日的茶会。
秦家的笔墨笺纸,湖州狼毫徽州的墨,诗笺却是桃红色的薛涛笺,印有朵朵浮花,新奇别致。笺纸的背面印有松竹斋三个飘逸的大字。正是练白棠所作的新品诗笺。
高老爷子早闻松竹斋诗笺大名,也曾细细的研究过,得出的结论与众人相同:一流的画师,顶级的雕工!
练白棠自不可能有这手功夫,至于他所说的师傅许丹龄,高家用尽所有人脉也没找到他半点踪影。高老爷子想不明白了:这手本事的画师,不可能默默无名!搞不好是练家老头儿为了提携孤儿寡母的找得借口!可就算是练家的版子,也没见过此等新奇的画作啊!
今日又品了兰雪茶,高老头儿迷惑顿解:练老头哪会制茶?!练白棠多数是真的交上狗屎运了。他遇见的,必然是一个名门隐士!
他妒恨交加:练家恁得好运!
高鉴明可不如爷爷有城府,他今日被练白棠抢尽了风头,早就蹩着一肚子气,就等着在比试中让对方出丑!
终于,有人顺着案上松竹斋的诗笺笑嘻嘻的问了一句:“听说今日还有场薛涛笺的比试?”
第二十六章 赏茶会(四)
? 秦简应声而笑:“正是。”他目视白棠,“高练两家的公子有意为在下的茶会助兴,故安排了一场现场制作薛涛笺的演示。”是演示,而非比试。众人惊哦之后,兴趣更浓:原本以为练白棠必输无疑,现在看来,还真是胜负难定。秦简也不想得罪一方,于是,擅自将比试改成了助兴节目。
高老爷子登时松了口气,心里对秦简多了份感激。就算最后被人点评分个高低,那也无伤大雅。
现场搬来两张长案,斜斜的对放。高家自有小厮将所需的工具一样样放置案上。白棠自个儿拎着个大箱子,一层层,一格格以极其奇妙的角度打开,立即就吸引了秦简的注意:这个箱子有趣!设计精巧,竟藏了这么多的暗格!
秦简见他将鲜红的凤仙花汁摆上案头时,微微领首。
薛涛喜爱红色,笺纸多以深红、杏红、粉红为主。其中深红色最难把控。红得正红得艳,即不可太过鲜亮也不能暗淡无光。
再看高鉴明的案前,也是一碗正红的凤仙花汁。秦简轻轻敲了敲扇子,嘴角含笑:今日这场助兴的表演,有看头!
薛涛在蜀地制笺,所用的纸自然是蜀地最好的蜀麻纸。
白棠立在案边,推起袖袍,露出一截纤细白嫩,亮到发光的手腕肌肤。秦简微微一怔,目光不由自主从他的手腕滑至他无甚骨节、圆润细长的葱白手指。脑子刷的下晃过一堆描述美人玉手的诗句,最后汇成一句惊赞:练白棠的这双手,长得实在好看!
薛涛笺的制作,要点全在前期的花汁提取及着色粘合剂的调试,今日现场的染纸,反倒只是最轻巧也最闲雅的一道工序。秦简称之为“演示”,倒也十分贴切。
白棠取出事先剪裁好的蜀麻纸,纸质轻薄细滑略带黄色。用木夹固定笺纸边沿,又用一支自己特制的平头排刷沾了粉红的染料,落笔轻缓的涮在纸上。他动作娴熟,神情仿若在描绘一张精细无比的画作般认真凝重。稍许,纸上已经染了层如红蔷薇般可爱娇嫩不失鲜艳的粉红色泽。
高鉴明见状哼的声冷笑。
他为力压白棠,让他输得心服口服,特意选了深红的染剂,还以为与练白棠棋逢敌手,没想到,他竟然临阵换色!
粉红色的笺纸,可比正红色好处理得多!
高老爷子精亮的目光盯着白棠,见他动作娴熟而平常,已然惊讶不已。慢慢的,他沉着脸背靠座椅,瞧了眼练石轩,心中琢磨不定:这手功夫,可不比他的孙子差!这小子深藏不露唬弄世人,自败名声,所求为何?
可笑练绍达宠妾灭妻,却不知自己的长子,早在练老头的照拂之下了吧?
再看他孙子,高鉴明亦用特制的长条木夹固定笺纸上方,将纸浸入深红的花汁中小染片刻,手势熟练的轻轻一拖一提,白纸出水,瞬间变得红艳光泽,着色均匀,毫无瑕疵。
练绍荣赞道:“高公子这一手‘拖染’的手法极其娴熟,平日里没少做功课啊!”
练老爷子拈须微笑:“嗯。白棠用的是刷染法。都不错,不错。”
两人待纸半干,高鉴明轻蔑的瞅了眼白棠,从一只白瓷瓶中捏了些许金箔洒在纸上,敷以薄胶,阳光下深红的纸上金片隐现,美艳华贵,现场不由响起一片喝彩声。
“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秦简轻轻击掌。洒金纸传承千年,用在诗笺上,亦令人耳目一新。
赞赏声中,高鉴明难掩的得意在见到白棠的动静时,目光一滞,脱口道:“练白棠,你在做什么?”
白棠一手木版,一手刻刀,竟当众雕起版画来!
秦简疑惑的走近白棠,垂目瞧他手中的版雕,只见淡黄的木屑在他手中的刻刀下如云卷云舒,轻轻飘落,落刀如有神助,行云流水顺畅无比,他一时竟看得呆了,心中不觉骇然: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刀工?!
白棠刻的是一丛翠竹,几支长杆,竹叶飘逸竹影婆娑。寥寥数刀,风骨毕露神形俱备。
此时秦家的内宅中,几名年轻的女子聚坐在一块儿,香风袅袅,谈笑晏晏。
“高家公子做了洒金笺,倒是别出心裁。”一口柔糯带着吴地特有的娇软口音的少女眉目如诗,正是秦简的亲姐姐,江南秦家的大小姐秦婳。
高静雯顿时与有荣焉:“我大哥自小就跟随祖父在作坊勤学苦练。那等不学无术之人,如何能与他相比?”
另一名瓜子脸儿,双眸黑漆漆灵动可爱,俏美如枝头青雀的女子名程雪菡,是京城世族程家的宝贝闺女,程雪枫的妹子程雪菡。她侧着脑袋笑道:“练家那位在园子里刻雕版?高姐姐,什么是雕版啊?”
高静雯得程家小姐问话,受宠若惊,忙殷情的解释道:“咱们看的书,书上印的字和画,都是事先用木板雕好后再印在纸上的。这个就叫作雕版。”
雪菡点头道:“原来如此。也不知这位练家的公子刻了些什么?”
秦婳念及白棠与弟弟的合作,对此人兴趣颇浓。微笑道:“有趣。他既然敢当众雕刻,功夫必定不差。”
高静雯即不能直接反驳秦家大小姐的话,也不好直言白棠那些不上台面的事,只好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
“大小姐——”一名婢女面带异色的莲步疾走进屋内,轻轻喘了口气,又咽了口水,才道:“小姐,练白棠,练白棠他——”
秦婳挑眉问:“他怎么了?”
婢女圆圆的杏眼中满是惊诧和兴奋:“他、他在薛涛笺上印了一幅画!”
“画?”秦婳惊笑反问:“笺纸上印画?怎么印?”突然省悟,“雕版?!”
高静雯目瞪口呆:什么情况?
花园内,在练白棠当场雕版已是技惊四座。当他用鲜红的朱砂刷染雕版,高家老头儿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练白堂想做什么——他已经预料到了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惊震之下,头脑一片混乱,竟突然成了空白,什么都想不起。
笺纸虽然色彩丰富,却从不曾有过彩印哪!
笺纸覆上雕版时,四下哗然,白棠恍若不闻,棉布制成的按垫速度飞快的在纸背上重按轻刷。须臾,他提起纸,粉红底色的笺纸右侧赫然印上了一小片鲜红的竹画。
惊声忽灭,几息之后,园内炸似的响起一片惊啧赞叹!
这就象是一辈子活在黑白世界里的人,突然撞进了彩色的空间,其冲击与震惊可想而知!
练老爷子笑得眼睛也瞧不见了:“妙!花笺虽自古有之,但自薛涛起,方由盛转精。她制成十色花笺,备受文人墨客推崇。但在诗笺上印彩画,令笺纸再增雅色,却是白棠的好心思啊!”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方不过巴掌大小的雕版上,眼中精光熠熠:好画、好雕工!练白棠这臭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本事?!
练绍荣的惊喜至极:赢了,赢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兴奋的叫道:“父亲!今后书中的画页,岂不是亦可以着色?”
第二十七章 赏茶会(五)
? 话音刚落,对面的高家人也刹时随为失色!
彩色的书藉——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啊!
高老爷子终于回过神,心中即兴奋又黯然:雕版界眼见即将迈入新的纪元,可恨,却是练家的小子跨出了这一步!
高鉴明更是失魂落魄,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这副雕工出众的红竹诗笺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练白棠从今日起,一跃而成雕版界的新星!他所发明的彩色印花薛涛笺亦将成为笺纸中的新贵,文人墨客中必将掀起一轮诗笺的狂潮。
最受益的,还是书藉的刻印、彩色插画的小说、文集、游记——高鉴明呆呆的瞧着自己做的洒金笺,突然间面红耳赤,羞惭不已!
等下,他猛的抬起头目视白棠,寒声质问:“练白棠,你哪有这样的本事?说,是不是你师傅想出来的主意?!”
喧嚣的园内忽拉拉安静下来,各种恍然、犹豫、质询的目光射向白棠。
高老爷子松了口气:若真如此,他高家输给许丹龄,却不是输给练家。也好。
白棠微微一笑,反问道:“洒金笺是高公子的主意么?”
高鉴明顿时哑火。
“洒金笺重在金箔如何粘着在笺纸之上即顺滑又不影响书写。高公子,这特制的粘胶是你研制而成的么?”白棠嘴角噙笑。眼看高鉴明喃嚅着说不出话来,才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我师傅教我书画雕刻,但融会贯通、推陈出新,靠得还是自己的本事与天资,勉强不来。”
这是在暗讽高鉴明天资不够么?
众人想笑又只能忍着。想当初高鉴明有多嚣张,今日他便有多狼狈!唉,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是他活该!
秦简在刹那的失神后,极快的回过魂,此时接口道:“练公子这副红竹的品格,倒有几分文同先生的意思!”他出身书香世家,如何不认得文同的画?这丛红竹,着色虽有所差距,但意境风骨模仿得惟妙惟肖。秦简再看向白棠的目光,便多了份敬重与审视:他传说中的师傅,到底是什么人?!
白棠击掌道:“秦公子好眼力!”
高鉴明咬牙切齿,心一横,强行辩解道:“今日我们比的是薛涛笺!薛涛笺重在着色!色美色匀、落笔细腻无晕染才是上品。你在笺上印画,不过取巧而已!真论工艺,我高鉴明绝不输给你!”
他这话虽有些强辞夺理,但众人一时也反驳不得,不由面面相觑,有些难以定夺了。
白棠在心中笑骂了一句“老子真TMD有眼力,这小子还真是块厚实的千层糕”!转身便将自己的笺纸送到高家老爷子面前。大大方方的行礼道:“老爷子和我爷爷都是业内前辈,晚辈向来敬重。就请您老掌眼!”
高老头儿温和的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高家人的目光登时灼灼的集中在笺纸之上。
淡粉的底色,娇美柔若云雾。高家人抽气声频响,失声道:“落霞笺!”
所谓落霞,笺纸的着色浓淡不定,似云似烟,全以自然形态为美。落霞笺极难掌控,但白棠却做得极好!浓淡适宜,拖色自如,边角洒进一丛竹叶鲜红明艳。两色揉在一张纸中,竟是无比的舒服好看。
高老爷子忍不住心凉了半分。再看向孙子的洒金笺。正红的色泽明亮鲜艳,但比之落霞笺的挥洒自如却少了几分天然之美,多了许多匠气。还有,他隐隐觉得练白棠调制的颜色,似乎更加鲜活?
正为难间,练老爷子在边上淡淡的开口道:“笺纸的高低,还是要落笔方知。”
高老爷子皱了眉毛,或许,自家的染剂粘剂效果更佳?更利于书写?
高鉴明宛若溺水中抓到了浮木,忙道:“对!”他看向秦简,蹙了下眉毛:秦公子名动江南,又是今日东道主,照理说他代劳是最合适的,但是他和练家有了兰雪茶的合作,就怕他偏心啊!
秦简瞧他踌躇的样子就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淡然一笑,道:“两位不如自行试纸,我等做观摩即可。”
高老爷了瞪了眼孙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高鉴明已经顾不得太多,他执笔沾墨自信满满的在洒金笺上写下半句诗:“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正是方才秦简所念赞美洒金纸之诗。
高家虽算是工匠之家,但雕版这行当,接触的无不是名家名作,故一名出色的雕版师傅必然也是位了不起的画家雕刻家!是以,高家与练家的弟子无论是在匠界还是仕子间的地位都不低!
高鉴明从小就受书画熏陶,练就一手好字,即便是秦简见了,也不禁点了点头:端正严谨,下了功夫的。
练绍荣不禁有点儿着急:自家的侄子有多少斤两他是知道的!虽然拜了名师,但字这玩意,没个三年五载见不得真章!他记得清清楚楚,还未分家时,他每月考较族中子弟的作业,白堂的学业那叫惨淡!
见白棠已然立在案前执笔蹙眉凝思,他忍不住就要起身,暗道自己要不就以大欺小一回,却让父亲扯住袖子。老爷子睨了他一眼:急什么!
练绍荣迟疑间,却见白棠眉目舒展,落笔如云烟,那姿态,好看得还真能唬弄人!
一直沉默不言的程雪枫,此时终于耐不住走到了秦简的身边,伸着脖子往白棠的纸上瞅了一眼,脱口惊道:“好!”
这字写得潇洒飘逸也就罢了,这首诗——
《竹》
竹劲风最知,呼啸任尔行。
落尽无边叶,却道好个秋!
雪枫喃喃的反复念了几遍,迟疑不定的问向秦简:“这是哪位大家写的诗?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过?”
秦简略微叹了口气,语带不解的反问了一句:“你真与练白棠相识多年?”
程雪枫目光不明,嘴角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我和此白棠,还真不是什么旧识!
不知是谁喝了一句:“好诗!”
好诗!
区区二十字,将竹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诗由心生,可见诗人的性情亦是如诗中所展露的风流豪迈,乐观不羁。
众人争相传阅间,高鉴明已然面红耳赤,他忍不住提醒大伙:“练公子这首诗,大约是尊师写的吧?”
白棠爽朗一笑,拱手道:“此诗不过是在下见风摧竹林,偶尔得之!今日献丑了!”
高鉴明还要争辩,高老爷子大声赞道:“名师出高徒啊!石轩,你们练家可出了个了不得子弟啊!”
练老爷子笑了笑:“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咱们今天看得还是纸!”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忙将两张诗笺并在一处,细看笔墨之态。
洒金笺墨色漆黑泛亮,线条顺滑,金箔隐现在笔迹中,端地是华美金贵。
再看白堂的落霞笺,众人咦了一声,怎地他的粉霞笺纸面光泽更显鲜亮?衬得墨色也清亮耀眼,笔墨柔滑,艳煞众人!
练绍荣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止不住的笑意昂然。今日这一局,他是做足了丢脸输阵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白棠竟然一鸣惊人!全方位碾压老对头,即是意外之喜,又满怀欣慰:就该这样嘛,他练家何时出过废物?!
高鉴明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啊!
第二十八章 赏茶会(六)
? 高老爷子沉着脸,细细的打量两份笺纸,目光锋锐的扫向白棠案上的各色花汁。
蓦然间,他瞪大眼睛,吐了口浊气,摇头叹道:“鉴明,你非技不如人,只是棋输一着。”
高鉴明赤红脸躬身:“愿听爷爷教诲!”
高老爷子笑呵呵的问向白棠:“白棠啊,你这熬花汁、研墨所用之水,从何而来?”
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白棠从没小看过高家的实力,尤其是高老爷子这样的前辈高人。他恭敬执礼道:“高老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这是啥词?
诸人随即一笑:这位练家少爷还真会拍马屁!高老头的脸色立马就好看许多了呢!
“薛涛笺所用之染料,我等皆可寻得。唯有一浣花溪的水,千里迢迢,难以运达。”白棠前世曾特意至浣花溪研究过其水质,清澈滑腻,柔若轻羽。“之所以各地纸坊的薛涛笺不及成都,还是因为水质的关系。”
高老爷子缓缓点头:这一点,他们也早有察觉。
“是以,晚辈将南京几眼泉水都品鉴了一番,又讨了些白龙泉的泉水,方解决这一难题。”
高鉴明失声道:“白龙泉?那是可御用的泉水,你从哪儿得来的?”
秦简此时才笑咪咪的道:“外传我三叔待客的兰雪茶是受贿所得,其实倒也算是雅贿!练公子为向我讨要白龙泉水,以极品兰雪茶引我入彀,不想连累了三叔,惭愧,惭愧!”
诸人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好好一幢以茶换水的雅事,竟被有心之人借机生事,闹得满城风雨!那流言蜚语,难听至极。想到事发之前便已定下了这幢茶会和这场比试,诸人推敲了一番情节,秦简的解释合情合理!
白棠随之道:“之前谣言宣嚣,再多的解释也不过是火上浇油。好在第一批兰雪茶已在江南秦家的茶场炒制,月余后,各位便能购得此茶!相信到那时,谣言也将不攻自破!”
程雪枫目光怔怔的盯着白棠: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许丹龄,他心悦诚服!
高鉴明失魂落魄:“水?原来是水的关系?”
高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虽说如此,但白棠的画技不凡、刀工出众。这丛红竹深得文同先生的精髓,鉴明输得不冤!”
红着眼眶,高鉴明咬紧了唇:原想借机让白棠出丑,即能让练家丢脸,又能让叶家坚定退婚的主意。说不定还能趁机逼出许丹龄!谁想一场算计却折进了自家!
练老爷子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不想小辈们闹着玩,竟还玩出了带色的雕版!白棠,你此功当记史册!”
白棠面容微赫,连道不敢当!他不过撷取前人智慧而已。
秦简拿着他那副雕版怎么也看不够,忍不住问:“我可能再印一张?”
“请。”白棠长袍轻挥。“在座的先生若有兴趣,不防也亲手版印一张诗笺!”
花园内登时热闹起来!
这可是雕版界第一张彩色雕版!若得一张诗笺,可有得他们今后炫耀的资本了!
立时争相踊跃至白棠的案前,白棠笑着提点秦简:“动作要快,否则墨水易干。你用力不够,这画印不清楚。”
谁知接下来一张秦简用力过猛。印出的画失了轮廓,阴了。他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的小心觑了眼身边的白棠,却见他玉白的面容微含笑意,形状极美的凤目中带着几分打趣,温言道:“再试一张吧。”
秦简心中蓦地一跳,低头嗯了声。第三张,总算成功。着色均匀,轮廓清晰。
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忙将位置让给了其他人。
退出人群时忍不住回头注视白棠,见他极好耐性的指导众人如何刷版,心中忽地有些怅然若失。但极快的,便将这份异样抛至脑后。他瞧着手中还未干透的诗笺,唤来小厮道:“去,将这张诗笺和练公子的诗抄送到小姐院里去。”
小厮领命而去。
后院的几个姑娘这会儿已经坐不住了。
饶是秦婳这样的大家闺秀,也是望穿秋水般的盯着院门。程雪菡黑蒙蒙的眼珠瞪得滚圆,连声道:“哥哥怎么还不送消息过来?”
高静雯面色青白交替:当场雕版?练白棠竟敢这般炫技,那必是有侍无恐!可练白棠那个不学无术的娘娘腔,哪有这等本事?
她忍不住喃喃道:“别是故弄玄虚吧!”
“小姐,来了!”秦婳的大丫鬟茯苓喜滋滋的带着两张纸进屋。
屋外廊下站着秦简的小厮品月,口齿伶俐的将比试的经过说得跌荡起伏,屋内不停的传来惊噫声。
高静雯燥红了脸,想到自己来时还意图折辱练白棠更是羞愤不堪!
程雪菡拍着手惊叹道:“秦姐姐,我们今后是不是有彩印的书本可以看了?”
秦婳含笑道:“不错!”她低念白棠的竹诗,“此诗首句最佳!”
雪菡亦睁着双妙目赞道:“其余几句皆有前人诗词的影子,但这句‘竹劲风最知’极妙!写竹写出了新意。”
秦婳又细瞧落霞笺,一丛红竹劲骨清奇,的确是上等的雕版佳作!她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向往与冲动:练白棠究竟是何模样的人?真想见识一番哪!
“秦姐姐,兰雪茶制好后,千万别忘记我呀!”雪菡甜笑入靥,“雪菡在此先恭喜姐姐和秦公子了!”
秦婳掩唇轻笑:“怎会忘记你?”她长长的吁了口气,弟弟立下此大功,家主之位又稳了一步!不知母亲会如何应对呢?
一时失神,四肢的骚痒难忍,她轻轻的揉了揉胳膊。最近症状好象严重了些呢?要不要三叔请宫里的女医替她疹治?
花园内宾客尽欢,若不是天色渐晚,高家与练家人相继告辞,诸人还能以茶代酒把盏言欢。
白棠与爷爷大伯一同出门,受了大伯几句热情的赞扬和严肃的提点后,分道扬镳。他等候马车时,大门内走出几名年轻的女子,其中一女是高靖雯。他习惯性的不着痕迹的将另一名女子打量了一番才退避三舍。心中暗赞:好个灵气逼人的美少女哇!
高靖雯想到自家的宝贝画册要送给他,不自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练白棠,你休得意!
两女相互告辞后,白棠的马车方珊珊来迟,忽听秦家门卫齐声唤道:“堂小姐。”
他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眼秦家的大门,竟见一名芙蓉若面柳如腰,如诗似画的女子在仆妇的簇拥下漫步而出。
白棠心中咯噔一记,眼前金星乱冒:世上竟有这般气质脱尘的清丽如仙的女子!他竟一脚落在马车上,一脚踩地的姿势,目瞪口呆的望着这名女子坐上马车,消逝在自己眼前!
“练公子!练公子!”门房客气的唤他,“后边的马车要上来啦!”
白棠这才回过神,捂着乱成麻的心口失魂落魄的坐进马车内。
什么叫一见钟情?
什么叫一眼千年?
什么叫——咳,他红着脸,突然间欲哭无泪,什么叫苍天弄人?
可怜他现在是个女人啊女人啊!货真价实的女人啊!
白棠捶胸顿足!
马夫直叫唤:“公子喂,车要被您踏坏了啊!”
“闭嘴!”白棠正心痛欲裂,生不如死呢!“有美人而不能得,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想到门房唤那女子“堂小姐”,这才想起:她就是秦简的姐姐,许给魏国公徐钦的那位秦家大小姐?
心里顿时舒服了些:就算自己现在是男人,也不撩有主的美人!原则不能破!可那份遗憾与痛苦,还是锥心入骨,一时间将他的豪情壮志冲洗得一干二净!
第二十九章 魏国公府(一)
? “小姐。”马车上,秦婳的丫鬟茯苓嘟着嘴道,“那个就是练白棠?果然生得好相貌。不过,刚才他看您的样子,真像只呆头鹅!”
“我家小姐何等的人才?”另一个婢女燕翎笑嘻嘻的欣赏着自家小姐红透的脸,“他不看呆,才奇怪呢!”
茯苓拍手道:“所以魏国公才费尽心机的要求娶小姐呀!”
秦婳瞪了她们一眼:“行了,天色已暗,转一圈买些点心就回去吧!”
她如愿见到了练白棠。和她想象中的模样不太一样,她原以为,能写出那般洒脱不羁诗句的人,或许有几分魏晋时期竹林七贤的风范,不想却是个长身玉立凤眼如冰的美少年!
秦婳不由拿自己未来的夫婿与练白棠比较了一番,心中喟然一叹:徐钦的相貌也是颇好的,英俊神气,只是,他毕竟比自己大了十二岁,又是续娶,家中还有两个孩子。若不是为了弟弟,她怎会答应这幢吃力不讨好的亲事?
马车行到一家糕饼店前,茯苓下车买点心,片刻后,她一脸恚怒的回到车上,委屈的喊了句:“小姐!”
秦婳讶异的看着她:“怎么了?”
茯苓轻声道:“方才在店里,奴婢遇到了个孩子。”
秦婳蹙了下眉毛:“孩子?”
“顶多十二三岁。衣饰华贵。赶在我前面包下了店内今日所有的糕点。”
秦婳姣好的眉毛一蹙即放:“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
茯苓轻轻点头:“我听人唤他小公爷。若没猜错,应该是魏国公的小公爷徐显宗。”
秦婳无奈的叹了声:后娘岂是好做的?瞧,自己还没进门呢,孩子已经视她为敌了!
“你是怎么应对的?”
茯苓笑了笑:“小公爷是主子,我怎敢对他不敬?我只道既然点心卖光了,那我们下回再买就是。”
反正,买不到点心的又不是她一人!
事实上,那小少年对她百般挑衅,出言不逊,存心激怒茯苓。但秦家大小姐的心腹岂是等闲丫鬟可以胜任的?茯苓不卑不亢,应对得体,实在欺人太甚时,茯苓只作无奈的对人摇头苦笑,一言未发就夺尽店内主客的好感,但魏国公的儿子也没人敢得罪,最后还是店主拖住少年,让茯苓得以脱身。
秦婳按了按茯苓的手,赞道:“你做得很好。”若是茯苓没沉住气,当场与小公爷吵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呵。”秦婳失笑,“也为难小公爷了,竟还费力盯我的哨!”她摇摇头,“回去吧!”
马车转头离去,点心店里走出一名锦袍小少年,棱角分明的脸上稚气未脱,他目光沉郁的盯着秦婳远去的车辙印,捏紧了拳头冷冷哼了一声:算你聪明!
“小公爷?”身后跟随的小厮陪笑道,“我们是不是该回府了?”
徐显宗一言不发,翻身上马,直奔府邸。
他步履匆匆的奔向内院:“姐姐省了没?我买了千味居的点心,她最喜欢了!”
雕栏玉砌的亭院内,一名眉目与显宗极相似的少女回过身,笑问:“买到啦?”
徐显宗点点头:“味道的确不俗。难怪你心心念念的惦记!”
徐启慧星眸微闪:“人家可是百年老店,自然不可寻常视之。不过,量他们也不敢店大欺客。”
“你也说了,百年老店,底蕴自然不一样。别说主子了,就是个店家的小二,也是滴水不漏。”徐显宗想起茯苓不过比自己大了三四岁的模样,但通身的气派与涵养,自家府上的丫鬟们跟她一比,唉!就是缺了些说不出的味道。
启慧闻言,尚有几分婴儿肥的小脸刹时微变:“这么说来,咱们今后可要打起万分的精神应对了!”
显宗皱眉低声道:“姐姐,何必那么麻烦?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不就得了?”
“你以为那么简单?”启慧冷哼了一声。祖父祖母都嫌父亲子嗣太少,此事一旦败露,就算他们是嫡长子女,也难逃失宠被厌恶嫌弃的命运。到时候父亲再娶个夫人回来,还有他们什么事?
“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她叮嘱胞弟,一边叹息,“今日是咱们鲁莽了。倒让她摸了咱们的底!”
显宗撇了撇唇:“姐姐你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再厉害,也有父亲护着我们!”
启慧莞尔一笑:“不错。无论如何,你绝不能失去父亲的欢心!”
院子外忽然传来些喧闹的声响,姐弟俩疑惑的对望一眼:“出了何事?”
不一会一名丫鬟皱着脸进来禀报:“小姐,是三公子出事儿了!”
“三叔?”显宗睁大眼,急切的问,“三叔怎么?”
“奴婢也不太清楚,就是听说三公子被陛下唤去责罚了!”
显宗跺脚:“陛下最喜欢三叔的!”说毕,抛了姐姐直冲向徐裘安的院子。
才到院门口,就听见一阵哭天呛地!
显宗听得是祖母的声音,腿一软,寻思着:要不,自己还是晚些再来看三叔?
“我的儿啊!”老国公夫人泣不成声的嘶喊,“陛下好狠的心哪!怎么把你打成这样啊!”
“娘,裘安伤得不甚至严重。”国公爷耐心劝慰母亲,转脸对小弟喝道,“这个臭小子无法无天!也只有陛下还能管得住他!”
“那也不能将人打成这样啊!”老夫人拉着嗓子直吼,“陛下从来就是个心狠的主,你看看你弟弟——”
“谁让他胡作非为横行霸道的?!”国公爷声势稍弱,“混小子,快交待吧!这回怎么惹怒陛下了?”
显宗向门口慌乱的仆从们挥挥手,示意自己就不进去凑热闹了。他靠在窗下,听到三叔断断续续的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前阵子一怒之下毁了幅画。被人告了黑状,啊哟娘呀,你轻点哪!痛死我冽!”
显宗皱眉:三叔毁了张画?切,三叔毁的名画古迹还少么?陛下会因为这事责罚他?
“什么画值得皇上这样大发雷霆?”老夫人抹着眼泪,心中恨极了皇帝。“陛太过分了——”
“娘!”国公爷剑眉紧皱,“陛下责罚裘安,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等怎能随意置喙?!裘安,你还不老实交待,你到底毁了哪家的名作?”
徐裘安吱吱唔唔:“那,大哥您别生气,听我说嘛。这事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都是那谁——那方怀钰作的孽!那画么——唉哟,我屁股痛死了啊,娘,娘,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又出血了——”
国公爷大怒:“别跟我耍滑头!再不如实交待我也赏你顿家法!”
长兄如父,徐裘安没辙,只好硬着头皮道:“方怀钰祸害了城北一位教书先生的闺女,就为得到她家珍藏的文同真迹。我知道后气不过,就寻机会将这画给毁了!”
第三十章 魏国公府(二)
? 徐钦一口气堵在胸口:“文、文同先生的真迹?你,你就这么毁了?!”
奈何他母上大人捉住的重点与他完全不同,双目怒瞪着道:“姓方的太下作!裘安做得好!”
“娘!”魏国公怒极反笑,“您还纵容他!裘安会不知道文同先生的真迹当世难求?好不容易寻到一张,竟毁于他手!难怪陛下要仗责他!”
徐裘安硬着脖子道:“那画留着还有什么用?陈先生早年丧妻,只一个女儿相依为命!结果女儿受辱被骗自尽。陈先生受不得打击,也没了!”他咬着牙,“这个公道陈家讨不回来!与其让这张无主的画白白便宜了姓方的,不如毁了它,气死方怀钰。让他机关算尽一场空!”
魏国公怔了怔,他娘亲已经嚎得屋顶震了三震:“方怀钰这个狗崽子!做下这等丧阴德的事还敢告黑状!徐钦!你亲弟弟让人给冤枉了,你就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魏国公棱角分明的面孔冷如寒霜,“此事无凭无据,陛下也不能拿方家如何!再说了,陛下罚他不是因为他替人报仇,而是恼他意气用事,下手不知轻重!”
文同的画啊!饶是富贵泼天的魏国公也为之肉痛不已!
“陛下揍了你一顿就完事算你走了狗屎运!”魏国公方松口气,却见弟弟俊美无匹的脸上露出抹心虚之态,眼神闪烁不定,顿时倒抽了口冷气问:“陛下还交待了什么?!”
“那啥……”徐裘安声若蚊鸣,“陛下让我再找副文同的真迹……不然,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就让我这辈子呆在家里别想寻差事了!啊哟,大哥,你怎么也打我?痛死我了啊!”
“你这个混不吝的!”国公爷勃然大怒,“你大哥我有世袭爵位,你二哥是军中武将,少年成名!就你,文不成武不就,如果连朝庭里的差事都拿不到,你这辈子只能混吃等死了你知不知道?”
徐裘安嘿了一声,腹诽:混吃等死有什么不好?他没敢说出口,他老娘已经替他吼了出来:“你还能饿死自己亲弟弟不成?没差事就没差事,咱裘安就是求个逍遥平安!光宗耀祖我只指望你和老二!”
徐钦心中直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但老娘的暴脾气他也没辙,嘟嚷归嘟嚷,怒气倒也低了下来。是啊,他怎么忘了,裘安这个名子的由来呢?
他母亲,前魏国公夫人陈瑛也是武将之后,素来泼辣。当年靖难之役,父亲徐辉祖站错了队,被当今皇帝幽禁府中。而裘安,就是父亲在幽禁的日子里生下的孩子。当时万念俱灰的父母对他没任何指望,只求平安而已。故名“求安”。
永乐五年,父亲郁郁而终。陛下一方面是怜惜徐家的功绩,一方面也是姑姑徐皇后从中调停,竟命他袭承了魏国公的爵位。尽管如此,他行事仍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放纵。
但裘安却是个奇迹!
徐皇后生前十分喜欢裘安,常唤他宫中玩耍。原因无他,谁让裘安长得漂亮?粉妆玉砌桃花面,风流俊俏小儿郎!况且,他的相貌竟是难得的与皇后有几分相似!就连陛下也曾忍笑打趣裘安:“你莫不该是皇后与朕的儿子?”
裘安自小被“不求他有多出息,只求他能太平无事”的家人给宠坏了。加上皇后又喜欢他,他仗着年纪小,皇帝面前也敢耍脸色,小屁股一扭,傲娇的道:“想得美!”一溜烟逃出了坤宁宫!
唯留帝后相视大笑。
后有一日家宴上,皇帝与他道:“中山王之孙,岂能只求平安?不如改求为裘吧。”
荣华富贵一世平安。
这是皇帝许给裘安的承诺,也是许给徐家的承诺。
徐钦感激万分。
没几年,徐皇后不幸早逝,皇帝伤心难抑。对皇后平时敬爱与喜欢之人更加礼遇。至于小裘安也沾了皇后的光,陛下对他十分纵容。时常唤进宫里陪他说话,还亲自考教他的课业,顺带着对魏国公府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但不知怎地,裘安这么多来,还是混了个不学无术,纨绔子弟的名头。
魏国公念及旧事,无奈的摇头叹息。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对幼弟严加管教!
外边的显宗耳听屋内乱成一锅粥,祖母年纪一把了还气势十足的护着三叔,父亲对三叔又爱又恨,偏奈他不得。不禁好气好笑,暗道三叔这次是碰上难题了!文同的真迹岂是那么好找的?
魏国公府鸡飞狗跳之际,城中也因练白棠掀起了阵阵风潮。
白棠的落霞红竹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京都。文人雅客为之惊艳,雕版行当因其洞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高家虽然输了这次比试,但回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绘制新图开新版,准备拔个头筹大赚一笔。
练白棠岂会白送银子给高家?
秦家茶会当日,松竹斋便推出了多款彩绘诗笺。皆是他之前精心准备。果然比试结束后,松竹斋立即宾客盈门。印有锦锂、翠竹、绿萝,各种单色繁花、精巧的边框底纹的诗笺,不出半个时辰便让人抢购一空!
苏氏捧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白棠,要不我和白兰连夜赶工,再多印些诗笺?”
“嗯那。”白棠微笑道,“趁新鲜,能印多少便印多少吧。”
白兰心思细腻敏感,颇带忧虑的问:“哥,会不会像浮雕诗笺一样,很快就会有别家的仿作?”
白棠摇头轻笑:“那倒不至于。你忘记当初,我是怎么整治那些擅印浮雕诗笺的同行的?”
白兰恍然:她哥可是将城内各铺子的浮花雕版都盗了个遍哪!逼得他们不得不上门赔礼道歉!一时惊笑道:“他们真能学乖罗?”
“自然也有学不乖的。”白棠想到茶会时,高家急匆匆的告辞,止不住冷冽一笑。“不过,你们不用担心。他们追不上咱家的步子!”
正如白棠所料,之前他给同行的那次教训太过深刻,谁也不想自个儿千辛万苦描绘出的版画转眼就让人给盗了。加上有练家大房坐镇,还真没哪个不长眼的小铺子敢擅自开印带色的版画。都眼巴巴的伸着脖子等着松竹斋松口呢!
但是高家既然自诩是行界里的龙头凤首,自然没将白棠放在心上。迫不及待的就开抢生意!即如此,白棠也不会客气。
“来,咱们做些洒金纸吧!”
苏氏目瞪口呆:“洒金纸,那可是高家抱古轩的拿手绝活——”
白棠轻摇折扇,眼底笑意微凉:“承蒙高家公子现场指点。从今往后,洒金纸便是我松竹斋的招牌了!”
第三十一章 高家吃瘪
? 三十日后,当高家第一批单色印花诗笺面世时,松竹斋也隆重推出了新品洒金纸。诗笺,画纸,扇面,一应俱全。洒金纸本就富贵堂皇,不需再有装饰。但白棠别出心裁,除却常见的雨金、雪金、片金等款式外,又以泥金勾勒祥云,云内薄敷金粉,制成祥云洒金笺;绘制了佛家莲花、寿字纹、云龙图等十二花色样纸为一套。作为铺子里的镇店之宝,只供观赏。顾客若有购买之意,可预约定制。但是价格就十分的昂贵了。
尽管如此,这套酒金纸一经推出便即轰动一时,定单纷至。急得白棠再三叮嘱全掌柜:“不能再接洒金的活计了。我得画多少时日?!”
而高家精心筹备的彩色印花诗笺也是大受欢迎。
得意洋洋的高老头儿听说松竹斋推出了洒金纸后,不以为然的笑道:“城内那么些做洒金纸的人家,少他一家不少,多他一家不多。”
但很快高家的掌柜发现,自家洒金纸的生意突然间差了许多,还有些老客户婉转的表示,人家松竹斋的洒金笺可漂亮别致了!
高老爷子这才有些着慌,急忙派人到松竹斋跑了一趟,订了几张洒金笺。为了趁早拿到货色,还多付了一倍的银子。等了七八日,高老爷子才拿到笺纸,一看之下,登时脚底踉跄,面色苍白!
“爷爷!”高鉴明忙扶住他,勃然大怒,“练白棠欺人太甚!竟然盗了咱家的绝技!”
高老爷子捂着胸口坐回椅子上,长长的喘了口气,目如霜电,冷笑反问:“盗?”
高鉴明面皮燥红。白棠曾在比试时曾说过,洒金笺的制作重在粘胶。这番话便可知,他对各种纸艺的制造十分的娴熟。
“但他之前并没做过洒金笺啊!”高鉴明捏紧拳头。“这次突然推出那么多新品,还不是为了报复我们——”语声嘎然而止,停顿了半晌,才振振有辞的道,“这能怪我们么?这雕版的技艺,又不是他发明的!他不过先我们一步想到了在雕版上上色而已!”
高老爷子猛地推开扶在自己胳膊上孙子的手,高声怒道:“那洒金纸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在纸上敷金箔而已,又不是我高家发明的!”
高鉴明被祖父的怒气惊得全身泛凉:“爷爷?”
高明德瞧着孙子惊惶无措的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缓声道:“鉴明,磨墨。”
高鉴明咬了咬牙,坐到了书桌前。
不久,墨香微散。高老爷子执笔,在一张绘有莲花的诗笺上落下浓浓一笔。
下笔如若无物,墨遮金箔,墨汁聚而不散,墨迹干得也不慢。
吐了口浊气,高老头顿生悔意:自己还是小瞧练白棠了啊!
上色的雕版一出世,唯他高家急吼吼的冲在了前头。竟未觉城内其余同行竟没有任何动静。他对前阵子浮雕诗笺之事略有了解。只道那些小户人家被练白棠的本事给震住了是以不敢轻举妄动再引来他的报复。但他高家却没将他当一回事。就算练老头出面,他也不惧,何况只是个毛头小子?商机啊,就是要先下手为强哪!
谁知,转头练白棠就将他家引以为傲的绝活洒金纸给复制了出来。
不,不仅仅是复制。
他略显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上朵朵相连缠绕繁复的花枝,这一笔一画,这流畅的线条,完美的构图——练白棠推陈出新,将洒金纸的水准又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高度!
从今往后,南京城中再论及洒金纸,谁还记得他高家的抱古轩?
他们现在占着彩色雕版的先机大赚了一笔,可是今后呢?今后其他铺子相继迎头赶上,这里头的利润必然是要降下来的。可洒金纸的利润,也跟着一起降了许多!他这算不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高明德五脏六肺搅在一块,痛得几欲吐血。缓了许久才闷声笑了起来,一字一字的念叨:“练、白、棠——”
高鉴明身子一颤:能让爷爷恨得这般咬牙切齿,练白棠有能耐!
但高家一个屁都放不出:你不打一声招呼就用了人家的创意,人家靠自己的本事提高了洒金纸的工艺,你有脸叽叽歪歪?
“去。”高中山揉紧了诗笺,“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帮我查出来,许丹龄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高鉴明猛地一激灵:“是!”
对哇,练白棠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肯定都是姓许的教他的!还是爷爷聪明,擒贼先擒王!
眼看着高家吃了这么个暗亏,城内的各雕版铺子无不暗暗庆幸:幸亏没一时冲动跟着抢印彩色版画!上回从练白棠那儿吃的教训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再说了,练白棠也不是那般霸道的,你瞧他们上门道歉送礼,人家既往不咎还有还礼。也不提还有练家老爷子做他后盾呢!这家子僧面佛面都得照顾着!更何况,这种大事,就该大伙儿商量好了,齐心协力的一块儿赚钱不是?高家那等行径,唉,说难听点,有些不要脸了啊!
还有家更不要脸的——练白棠的父亲,练绍达。
练绍达当初视白棠如弊履,每每人前谈到这个长子,都是一脸的怒其不争恨其不肖。没想到不过一年的时光,就被亲儿子打脸打得鼻青脸肿。但抗不住人家脸皮厚啊!除了高家的抱古轩,就他家的铺子里,也推出了彩色印花诗笺。
苏氏知道这件事后,难得没有火冒三丈,而是悄咪咪的找到白棠问:“怎么教训练绍达?白棠你想个法子!”
白棠一边雕镂着小碗状的物件,一边冷笑道:“不需你我动手。自有大房教训他。”
苏氏现在对白棠极为信服,哦了声,盯着他手上的物件问:“白棠,你这到底做的什么呀?这碗里面雕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
白棠目视自己的作品,微笑道:“赚钱的东西。”
与秦家合作兰雪茶的钱没那快到手,想要赚银子囤积木料,还缺很多很多的钱哪!
苏氏笑道:跟娘还卖关子!
她拉开衣柜替她整理衣衫,瞥见只小巧的妆盒塞在柜底,不由讶异的回头瞧了眼白棠。她翻了翻妆盒里的东西,凑近白棠低声问:“怎么娘上次给你买的面脂都没用?”
白棠手指一僵:“哦……最近太忙,忘了。”
苏氏疾摇头:“那怎么成?你可是个姑娘家啊。这张脸可是最最重要的!”
白棠深呼吸:“娘,你看我还忙活着——”
“我再问你,那个霜,你用了没?”
白棠呆呆的问:“什么霜?”眼见苏氏的目光落在他的胸脯,立即回过神,一口气差点噎死自己!
第三十二章 练绍达的算计
? “白棠啊,你有出息是好事。”苏氏愁眉深锁,“但是,你太有出息了吧,我心里又慌得不行。这,你将来总要恢复女儿身的呀!”
白棠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勉强笑道:“娘,你就帮我当成儿子。其余的不用多想。”
苏氏惊叫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白棠换了把拳刀继续镂刻,不以为然的道,“既然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男人。再让我当女人。我办不到。”
“那——这个可以学的嘛!”
白棠凤目微凝,望定苏氏:“我学不来,也办不到。”
苏氏心中浸了冰水般透凉透凉:“可、可是,你——你总不能一辈子做个男人啊!”
“为什么不能?”白棠傲然一笑,“娘,你放心。真到了关键时刻,我知道变通。”
苏氏却没放过她:“但是,你今年十六啦,再拖下去,今后怎么嫁人?”
白棠飞快的接口:“我不嫁人。”
“什么?!”
“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白棠声色坚定。“所以,娘你不用为我操这个心了。”
就算身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但芯子里男人的骄傲才不会允许自己让男人压呢!
苏氏怔怔的望着白棠,眼泪不知不觉的就落了下来:“是我,是我害了你——当初我就不该帮着练绍达瞒天过海——”
“娘。”白棠握住她的手,耐着性子安慰她,“不怪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活得很开心。身为男人,天高任我飞海阔任我游。如果真让我做女人禁锢在后宅方寸之地,我大概宁愿去死。”
苏氏微微张大嘴,突然间有些怨恨起许丹龄:这位大师教会了女儿太多东西,也教得她一颗心,不知野到了何处!
白棠见她神色不对,温言道:“娘,如若我和白兰都嫁了,留你一人。你怎么过日子?就您这脾气,我可不放心。”
苏氏心头骤暖,哽咽道:“傻孩子——”
“我会陪您到老,照顾您一辈子。”白棠沉声道,“嫁人是绝计不可能的。我若嫁人了,你又无儿子养老,我辛苦做大松竹斋岂不是便宜了练绍达和他儿子?”
苏氏咬牙犹豫了半天,才道:“便宜他们就便宜他们。你的终身大事更重要。”
白棠哼地一笑:“嫁人就一定过得好了?等我能嫁人时,年岁已长,还能寻得什么良人?真有肯娶我的人,你确定他不是为了我家的钱财?”
苏氏呆了呆,竟无言以对。心中内疚更深。也知道今日是说不过白棠了,只好暂时偃旗息鼓。
“你想得也有道理。”她暂退一步,摸着白棠的手,摸到她指尖新起的嫩茧,心痛难抑,“早些休息吧。”
“嗯。您也别想太多。”白棠送她出门,“船到桥头自然直。”
苏氏走了几步,回首望着窗纱投射的灯光,喟然一叹:这可怎么办哪!
白棠被苏氏这么一搞,也没了干活的兴致。不由沉默呆坐,对着烛光发怔:他身为女子的秘密,能保持多久?
他有把握哄住苏氏。但是练绍达那边,却是个异数。
为了顺利分到家产,练绍达可是将戏都做足了,连他的名字也上了族谱。所以,一旦这事泄露,练绍达迎来的,必将是祖父与族内长辈的滔天大怒!后果不堪设想。所以,练绍达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抖出他的身份自寻死路。
暂时,他是安全的。
白棠略松了口,目光沉沉:练绍达,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茶会那日,练绍达怎可能不作妖?
他志得意满,早早的就到老宅候着。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没得救哇!练白棠这场比试在他看来,必输无疑!他甚至暗地里联系了几位族老,痛陈白棠的荒唐不肖。就等他输了比赛后,以败坏家族声誉、拖累门风为由,将白棠逐出族谱。
是以,他极笃定的坐在老宅的前厅里,喝茶哼曲儿,心情极好。此事一了,他便再无后顾之忧。就算今后练白棠是女子的身份被爆出来,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将罪责推到苏氏的头上。是苏氏为了稳固地位谎报白棠的性别。他也是被那贱人骗了!
天色灰暗时,父亲和兄长归家,他急忙迎上前,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在见到他们滋润的笑容时,咯噔一下,表情来不及转换,一时显得他神情十分的可笑。
“爹,大哥。”他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今日让您们受惊受累了!”
练老爷子只斜睨了他一眼,道:“老大,你跟他好好说说。我年纪大咯,受不了气。”
“是,父亲。”练绍荣恭敬的送走老爷子,回头瞧了眼弟弟乱转的眼珠子,不自禁的拧了下眉头,随即坐在太师椅上弹了下袍摆淡声道:“嗯。今日可不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嘛!”
练绍达大喜,面上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道:“白棠那小子,从小就不是块好料!无论我怎么悉心教导,他总视作耳旁风。我行我素,毫无羞耻之心!好不容易听说他寻了个师傅吧,还没出师呢,尾巴就跷到天上去了!给我们练家招来这等大祸!唉,总而言之,他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大哥,不是我偏心,是实在是他太不像话。这次他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害练家丢了这么大脸,我觉得,绝不能在纵容姑息他了!”
绍荣刹时目光如电冷扫了弟弟一眼,若有所思的问:“哦?你想如何处置他?”
“逐他出族!”练绍达脱口而出。“那么多年,练家和高家在南京城的雕版行当里并驾齐驱,父亲和您千辛万苦费尽心血的维持着咱家的荣光,一夕间就让白棠破坏得干净。大哥,我内疚啊。这等孽子怎还配进我宗族之庙?享我练家后人的香火供奉?他就是我练家的千古罪人啊!”
他说得大义凛然,口沫横飞,将自己感动得心潮澎湃,猛地里绍荣啪的声拍了茶盖,脸色铁青,怒极冷喝道:“练绍达,有你这么做父亲的么?!”
练绍达全身一颤,茫然不解的望着兄长:“我、我这也是为族除害——”
“除你个头!”练绍荣恨不得将茶盖砸他脸上,大声道,“白棠这次的比试,赢了!”
“什么——这不可能啊!”练绍达难以置信的失声惊呼,随即骇得心惊肉跳!
大哥不会唬他,白棠必然是真的赢了。但是,这不——这不现实啊!
他满身大义灭亲的正气一时间全部塌陷。僵着脸,不知是喜是忧,结结巴巴的反问:“大哥。他,他怎么赢得了高家?”
“问你啊。”练绍荣怒其不争,“他有什么本事,你这个做爹的竟一无所知?你说他不学无术,说他不堪教导!”他冷笑连连。“可他字画俱佳,雕工一流!”他取出一张笺纸轻轻放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练绍达惊呼一声:“落霞笺?这红竹——”他手指轻轻擅抖,果然如大哥所讲,画得好,雕得更好!以雕工展现出画家原画的风骨,是极为考验雕工师傅能耐的。再看上面字迹豪放的一首诗:竹劲风最知,呼啸任尔行。落尽无边叶,却道好个秋!诗画融于一体,宛若天成。
“这首诗——”
“诗也是白棠写的。”此张诗笺是白棠拿来请老爷子过眼的。老爷子看过后十分喜欢,虽没说什么,却吩咐他收了起来。
练绍达手脚冰凉,额头冒出一颗颗冷汗。
第三十三章 白瑾的心思
?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臭小子不声不响学了这等的本事,今后他还怎么钳制他?
练绍达也不知是如何离开的老宅。隐隐只一个感觉:他练家二房,可能要变天了!
何氏与白瑾正在家中等着他的消息,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何氏满心的幸灾乐祸:练白棠害她声名俱毁不说,就算被逐出家门,名份上也是家中的嫡长子。练老爷子的心,偏着哪!只要这次丈夫办成了事,今后那对母子彻底没戏!
谁知练绍达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神色茫然又阴沉。看得他们母子两人顿觉不妙。
“出什么事了?”何氏忙扶着他坐下,“是不是老宅那边将你也训斥了一通?别气别气。”她给儿子递了个眼色,白瑾已经送了茶到父亲手边。
“爹。大伯的话,您听着就是,不必放在心上。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得。”
练绍达抬头望了眼白瑾,他这辈子唯一的儿子,最大的骄傲,却要被一个臭丫头力压一筹,心中即酸又恼,半晌,摇头叹息道:“事情没成。”
“什么?”何氏瞪大眼,怒笑道,“都这样了,老爷子也没动怒?大房的心也太偏了吧!”她拉着白瑾,泪眼朦朦,“我可怜的瑾儿啊!你怎么这般命苦!”
“不是。”练绍达皱眉,“他赢了。”
“赢了,赢了又怎么样——什么?!”何氏猛的止了哭声,抬头时秀美的面容竟显狰狞!
“不可能!”白瑾惊叫一声。就算是他,想要和高鉴明一试高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何况白棠?
“真的赢了。”练绍达有气无力的摇摇头,“他做了落霞笺,又开地辟地的在笺上印了红色的竹画。还填了诗。高家以洒金笺应战,输得心服口服,毫无招架之力。”
何氏的脸一时扭曲得不行,手中绢子都要被她揉烂了。
白瑾怔了半天,才说了一句:“一定是他那个师傅教他的!”第一次,他心中对白堂升起了妒忌之意:为什么遇到许丹龄的不是自己,而是练白棠?自己从小就聪慧过人,差的就是名师指点!若能让他拜许丹龄为师,他的成就必将百倍于白棠!
他这么一想,心中忽的一动,瞧了眼父亲,却没说话。
倒是何氏脑子灵敏,迟疑的道:“既然笺纸上能红色的竹画,那今后书上岂不是都能上色了?绍达,这可是幢了不得的大事啊!”
“嗯。”练绍达瞧了眼白瑾,这轰动雕版界之人,为何不是白瑾呢?白白便宜了练白棠那臭丫头啊!
何氏眯了眯眼睛,果断的道:“白瑾,立即挑选合适的雕版,咱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白瑾应了声:“好。”
“等下。你们急什么!”练绍达想起大哥的叮嘱,“这事不能乱来,要听白棠的安排。”
“凭什么听他的安排。他算哪根葱?”何氏呵的声冷笑,“再说了,他是你的儿子,咱们本来就是一家!谅他练白棠也不冒大不违找亲身父亲的麻烦。”
白瑾也觉得母亲说得有理。怎么讲,大哥都是爹的儿子,就算分出去住了,关系可从来没断过。
“——行!”练绍达本身就是这么想的,又被何氏一激,猛拍大腿咬牙切齿的道,“他要是敢找我麻烦,我便让世人瞧瞧他不孝不悌的真面目!”
一家三人转忧为喜,心中各自算计。
二房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老宅。练绍荣气得又摔了茶盏:混账东西!仗着是白棠的父亲,行事肆无忌惮!还要不要脸面了?父子间本已有心结,他不想着回转,反而变本加厉!有心叫弟弟来训斥,但练绍达学乖了,总是推脱事务繁重,不肯到老宅来。
练绍荣瞧他这态度,也看得明白:他是听不进自己劝的了。不由万念惧灰:年纪一把了,越活越糊涂!你既然硬要作尽父子亲情,随你!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平江给白棠带了话:他毕竟是你爹,你看着办吧。
白棠得了这句话,方森然一笑。亲热的对平江道:“总要劳烦堂兄。”他取了小罐兰雪茶,“等秋茶上市,我再给祖父和大伯送去。”
平江笑道:“我们兄弟间,客气什么。”得了千金难寻的兰雪茶,毕竟高兴,忽的想起一事,顺口道:“你那红竹的版画,爷爷说深得文同先生的真味。可是之前见过文同的画作?”
白棠微楞,笑问:“怎么了?”
“无事。只是最近有人在疯狂搜寻文同的真迹,来势汹汹。此事可大可小,你千万注意。”
白棠感激的道:“多谢堂兄指点。白棠明白了。”
平江捧着宝贝茶叶乐滋滋的回家。白棠满腹好奇:到底是谁,在搜寻文同的画?
不论是谁,能让堂兄心生忌惮特意出言提醒,肯定来头不小。
他从只上锁的匣子内取出一副绢本,正是从云间楼拾来的文同真迹《红竹》。他耗费心血,重新梳理绢本的经纬、勉强拼凑后,反复琢磨描绘,才有了落霞笺上那抹惊艳世人的红竹。
老爷子、秦简皆能看出他的画有文同的风骨,痛失《红竹》的方怀钰会无动于衷?毁了《红竹》的徐裘安会毫无触动?
于是,白棠吩咐了家人和全管事,这几日无论是过日子还是做生意,全都张大眼睛小心咯,无风都要起三层浪的天子脚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夏暑渐消,秋意稍起。
白棠将松竹轩一季度的利润清算了一番,除了维持日常开销所用的银子外,全打算购买各色木料。史上京郊梓木仓库火灾后,所有可替代的木料价格皆会上涨。一客不烦二主,找的还是前亲家叶家的铺子。
正巧,叶士宏也在铺子内办事,见到白棠,小眼大亮,一张胖圆脸笑得过分欢喜:“白棠贤侄!今日怎有空上我家铺子来啦!快坐快坐。唉,快给公子泡杯茶!”
白棠受宠若惊:怎么退了亲,待遇反倒更上一层?失笑道:“叶伯伯不必客气。”
雅致的内堂会客室,管事奉了香茶,叶士宏才笑道:“贤侄要买木料,派人来说一声就是。”迟疑了一下,又问,“如若我没记错,上回你已经买了不少梓木吧?”
白棠抿了口茶:“正是。”他此来,另有目的。
叶士宏意外的瞅了下白棠,试探的道:“照理说,才这些时日,之前的木料应当用不了多少吧?你今儿个又要买——不是我家没货,你家堆得下?”
这是实诚话。白棠也正在为此事犯愁。
“多谢叶伯伯提醒。白棠此来,正是想寻个仓库。”
叶士宏更加惊讶:“仓库?你想要多大的仓库?”
白棠当然是希望仓库越大越好。但是这话说出去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与麻烦。一时迟疑,笑了笑道:“不用很大。半亩就够了。倒不是只用来放木料的,我家的松竹斋生意越做越好,进的货色也越来越多,迟早要寻个仓库。”
叶士宏频频点头笑道:“恭喜贤侄,生意兴隆啊。只是城里郊外,这般大小的仓库据我所知,暂时并无空余。”
白棠长眉微紧,麻烦了呢。
“不如这样吧,我先替你寻一寻。若有合适的,再通知贤侄,如何?”
白棠讶异于自己竟得到前亲家这般礼遇,心底也颇高兴,笑道:“多谢叶伯伯。”
正要起身告辞,耳畔忽然听得一声婉转低问:“父亲可在?”
白棠不觉浑身骨头都酥了几两:阿哟喟,这声音,又柔又媚,不知是何等佳人?
叶士宏眼珠子微转,扯了笑道:“哟,阿樱来了!”
第三十四章 秦婳病发
? 叶家的小姐,叶樱!
白棠立觉不妥,已经退亲的两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实在有点儿怪异。但已来不及了,人随声至,帘子掀起,一名粉衣少女迈入屋内。抬头见到白棠,顿感意外,飞红了面颊,却不忙不乱的施了个风情万种的礼,款款退了出去。
白棠前世见识过的美人不计其数,自然羞涩还是娇揉造作一眼便瞧得分明。他这位前未婚妻,人如其名风流娥娜,宛若枝头娇粉的花儿般教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实则极富心计。方才她那一抬头、先施礼、再退离,也不知事先采排过多少回。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十分到位。可惜,眼底的算计还是逃不过白棠的锐眼。
之前的好感与愧疚灰飞烟灭,白棠对此类女子避如蛇蝎:消受不起!
叶士宏瞧不出白棠的喜怒,笑着解释道:“让贤侄笑话了。阿樱是我从小就当成管事主母教养的。常跟着我到铺子里学生意。城北原本有家小铺子,我命阿樱接手时,那铺子半死不活。结果她只用了半年时间,铺子就开始赢利了!”
白棠满口称赞:“小姐能干。”心思飞转,叶士宏对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他叶家还想再续前缘?不应该吧?!
顿时惊吓得不敢再作逗留,匆匆告辞。
他走后,叶士宏转进另一间屋子,女儿正立在窗前,注视着白棠离去的身影,神情怔忡,怅然若失。
“阿樱。”
“爹。”叶樱淡淡的应了声,含笑自若的道,“他怎么和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然是这般俊俏英美,气质如玉的翩翩少年!哪有半点传闻中的不堪?!
加上他在秦家的茶会上赢了高家公子,声名大作,人人赞他才华横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叶樱的心,立时有了微妙的动摇。
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急着跟他退亲了。仅和秦家合作茶叶这项生意,白棠便能坐拥千金!
“白棠命好。”叶士宏低叹,“遇到了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师傅。”
叶樱咬唇不语。
茶会至今已半月有余,向来粘得她极紧的高鉴明却再也没来找过她。想来是输给了练白棠,不好意思来见自己。还是迁怒,恼了她?
父亲得知比赛结果后,悔得捶胸顿足,一个劲的念道:“早知他不是池中物,我怎就没耐心再等一等呢?唉!”
叶樱原先为白棠竟敢赢了心上人十分的恼怒,今日来此,是因为铺天盖地的溢美之词勾起了她的好奇,不料一见之下,她竟左右为难,难以取舍起来。浑然忘记了,自己已然和白棠退了亲。
叶士宏不欲让女儿太难过:“阿樱,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叶樱心底忍不住掠过丝冷蔑:真要认命,她早死了!
白棠离了叶家铺子,手心不知不觉捏了一把冷汗。今后叶家,怕是不能再来了!
他暂时寻不到仓库,木料的事只能暂时放下。回到家中,收到了秦简的口信,第一批兰雪茶成功制成,已送往南京,择日请他品验。
白棠大喜:银子啊!憋屈了这么久,总算能大展伸手!
到了约定之日,他换了身新制的淡绿云纹细棉长袍,一只小巧的碧玉发冠拢紧长发,身上挂了枚磨成椭圆状,腻如奶油的鲜黄琥珀,再度来到了秦家的大门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秦家的门卫仆从个个神情紧张,似乎有些异样。
走在长廊上时,一名酱紫衣袍的老者铁青着脸与他擦肩而过,身边跟着名神情慌恐的年轻女子,单肩背着一只木箱。
秦简步履踉跄的跟在他们身后,双眼通红,面容惨白,竟连迎面走来的白棠也视而不见。
白棠略惊,拦着他道:“秦兄?!”
秦简这才恍过神,强自镇定也掩饰不住他的慌乱:“练、练公子。你怎么来了?”顿时想起什么,苦笑道,“实在对不住,家中出了些意外,今日不能招待你了!”
白棠想起方才的匆匆离去的两人,心念疾转:“刚才那位是大夫?可是家中有人重病?”
秦简声音哽咽:“此事不太方便,容我稍候再叙。”
白棠足下不稳,惊退了一步:秦大人若是生病,这府里必然乱成一团。但现在看来仍是井井有条。而秦简这般讳莫如深的态度,只怕生病的人,是秦大小姐!不由变色道:“怎会如此?大夫怎么说?”
秦简定了定心神,摇头:“现在还不能确诊。练公子,失陪!”
白棠瞧他步履零乱的往外跑,上了马车,唤了声“鹤同医馆”,知他是去寻大夫了。心中又惊又忧:不过月余的时间,秦大小姐怎么会突然病重致此?
人家小姐的情况,他又不能多问,问了对方也不会告诉他,一时也是忧心如焚。
那样一个清雅绝俗的女子,不该年华早逝!
没几日,秦家大小姐患病的消息竟传遍了南京城。只是小姐生得什么病,大伙众说纷纭,皆在猜测,一定是极凶恶的大病,没看秦家连宫里的太医都请了几回么?
江南秦家和魏国公府,一时都乱了套。
秦南星正忙着兰雪茶的事,惊闻长女病重,原是打算放下手头的事欲前往南京探望的。但阮氏备好了行装,劝他道:“你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兰雪茶正是关键时刻,此时离开十分不妥。信中只说婳儿得了奇病,暂时并无性命之忧。你且放心,我亲自去南京照顾婳儿,先确诊了是什么病,对症下药最要紧。”
秦南星也的确脱不开身,感激的拍着妻子的手:“多亏有你。”他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便是续娶了阮氏,后宅太平,子女安康。
阮氏叹道:“你我多年夫妻,还说这些子见外的话。”
秦南星诚挚的道:“我知道你是最贤慧最淡泊名利权势的。但琛儿渐渐大了,我们也该早些为他准备。你放心。我必会给他备下一份丰厚的家产,足以让他三代无忧。”
阮氏心中一跳,心底感激、不愤、无奈全涌了上来。她的丈夫,竟从来没有想过让琛儿取代阿简!掌心刺痛,面上嫣然一笑:“江南秦家家主,还能饿死自家的儿子不成?”
秦南星伸手点了她的额头,笑骂:“尽贫嘴。”
傍晚,阮氏带着两个嬷嬷四个丫头,坐着车马出城了。
她的儿子秦琛坐在后头的马车上,女儿秦铮依偎在她身边,好奇的问:“娘,大姐真的病得很厉害么?”
阮氏摸着她的乌黑细软的长发,叹道:“是的。”
秦婙睁大眼:“可是,她明年就要嫁给魏国公了呀!”
阮氏目光微闪,语带怜惜的道:“那又有什么法子?都是命啊。”
秦婙咬了咬唇,十三四岁的姑娘在母亲刻意的教养下已经有了些城府。她低声问:“如果姐姐就此病逝,大哥会很伤心的。”
“胡说什么。”阮氏嗔道,“你姐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秦婙伏在母亲的柔软的腿上闭眼小寐:从小,她就生活在秦婳的阴影下。世人眼中只有琴棋书画样样出众的姐姐,全然忘了秦家还有个小小姐。她委屈,姐姐能有今日,还不都是娘的功劳?最可恨的是,娘亲对她与自己一视同仁,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女儿啊!好在近年来,娘亲渐渐有了变化,她能够察觉得出。娘亲对秦婳姐弟,已有很大的不同。
或许,秦婳的这场病,也在娘亲的意料之中呢?
她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甜美却渗人的淡笑。
第三十五章 魏国公的决定
? 魏国公府。
徐钦得到秦婳病重的消息时,第一个反应竟不是为秦婳担心,而是怀疑她这病是真是假?
毕竟自己算是借势压人,连逼带诱才令秦家同意将嫡长女嫁给他。若是秦婳表面同意,暗里作手脚拒绝这幢亲事也不是不可能。他立刻请了宫里宫外的名医替秦婳诊治。然得到的结果,令他心神大乱!
“麻疯?!”他瞪大眼睛,厉声喝问大夫,“你确疹无误?!”
大夫垂首道:“宫里已经来了几位太医替秦大小姐诊断。都与老夫的诊断一致。确是麻疯无疑!”
徐钦手脚冰凉心乱如麻,胡乱挥了手让大夫离开。呆坐在书房中,只觉漫天的黑暗将他吞噬,绝望中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秦婳时的情形,秀雅无铸的少女在江南烟雨中的一叶扁舟上执伞而立,风拂杨柳面,吹皱他一池枯水。
他打听到她的身份,原本不想委屈她嫁给自己做续弦。但得知她是由继母养大,继母待她极好。想来她必然能体会为人继母的难处与责任,他想着,为了自己两个孩子,他也要将她娶进门!
谁知——他捂住眼睛,遮掩眼底的泪光。
天妒红颜,他注定孤独终老?
许久,轻微的推门声轻响。
“儿啊。”老国公夫人挟一身金戈戎马的凛冽及金贵冷傲之气,缓步行到他身边。眼底有一抹痛惜之色,缓缓开口。“婳儿的事娘已听说了。你可想好如何处置?”
徐钦沉默了片刻,坚定的道:“娘。孩儿不孝——她既然跟我定了亲,我便不能弃她与不顾。”
老夫人双目含笑,赞许道:“中山王之后,自是有担当的人。话虽这么说,但麻疯病人要与世隔离。恐怕不用多久,秦家的人就要接她回乡了。”
徐钦顿觉毛骨悚然:被隔离的麻疯病人,最终只能等死!秦婳这样的天之娇女如何能承受那般屈辱的生活?
“说来也奇怪。”老夫人沉吟道,“近来并没有听说京城有麻疯流行,秦大小姐又深居简出,怎么会染上这种病?”
母亲的话听得徐钦也起了犹疑之色:“您是怀疑——”
老夫人摇摇头:“也只是猜测。”
徐钦当机立断道:“咱家在京郊有幢温泉小墅,打扫干净了,立即接她入住养病!”
秦轩府邸。
秦轩俊朗的眉目清冷阴沉。
大侄女的病实在来得蹊跷!病症也古怪。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一见秦婳就惊慌不定的断言是麻疯!秦轩年轻时读书涉猎极广,觉得秦婳的情况与麻疯还是有些不同的。奈何大夫们一口咬定,都说皮肤这般形态,除了麻疯别无其他可能。让他们尽早将病人隔离为上!免得到时候传染了家人!
眼见天仙般的大侄女奄奄一息,除了脸上稍好些,全身肌肤灰肿,条条缕缕,触目惊心。秦轩心痛焦虑却无计可施。
秦简要急疯了!也不知是谁将姐姐生病的消息散了出去。不得已他通知了父亲,只怕阮氏就要行到南京了。到那时,姐姐最后的结局便是被阮氏送回江南关在冷宅中与世隔绝的慢慢痛苦至死!他的姐姐,秦家最出众的嫡长女,怎能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
怕什么来什么,次日清早,阮氏的车马停在了府外!
阮氏一下车便红着眼眶直接奔向了秦婳的卧室。
一阵伤心欲绝的恸哭声:“我的婳儿,你怎生病成这样?!”
秦婳苦笑的看着阮氏,无力的猜测她的伤心有几分真几分假?
然而阮氏不顾仆从的劝解,亲自照顾她的起居。令本已脆弱不堪的秦婳对她筑起的防备之心立时倒塌!
饶是秦简之前怀疑过姐姐的病是阮氏做的手脚,此时此际,早感动得将那怀疑抛至脑后:有哪个继母能够在麻疯面前不顾自身安危的照顾继女?
连秦轩也叹息道:“你们能得阮氏为母,幸事也!”
秦婙一听姐姐患的是麻疯,吓得连自个儿的屋门都不敢出。秦琛见妹妹这副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那是麻疯哪。只是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带妹妹来南京?大姐病成这样,妹子也不好逛街玩耍,反而还要担惊受怕。何必?倒是他此次同行,是父亲的意思。大哥大姐感情深厚,大姐病重,大哥必然会放下手头的事悉心照顾。故父亲让他暂时接手大哥手上的活计,主要便是兰雪茶的后续推广和《金刚经》的刊印。
母亲望着他的眼中满是期盼,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个绝佳的表现能力的机会。他也想着好好作为一番,替父亲与大哥分忧。
尽管阮氏照顾得无微不至,但秦婳的病依然渐渐加重。大夫几次提醒:快将她送离南京,若是传染出去酿成大祸,秦家承受不起这个后果!
诸人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将秦婳送回秦家偏远的宅子隔离养病。秦简此时已经顾不得太多,意无返顾的随行照顾姐姐。至于魏国公那边,也只能如实相告。这场亲事,眼见是无望了。
秦简想到他走后,兰雪茶还未给白棠一个交待,便约了白棠在茶肆见面。
他情绪低沉,心灰意冷,见到白棠时,强作精神。
白棠忧虑秦婳的病情却不便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他,两人相对无言的品了半壶茶,秦简方勉强一笑,道:“今日,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白棠倒茶的手腕略微停顿:“令姐的情况——”
秦简强咽下喉咙泛起的酸痛:“我要送她去江南老宅养病。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我是不会出来了。”
白棠英挺的长眉轻轻一扬,心中骇然。竟要将人送回去养病?还要秦简陪着一年半载?秦小姐到底患了什么重病?他思绪转得飞快,古时能教人讳莫如深又需静养的病无非就那几种:天花梅毒风疾麻疯肺结核——秦小姐自然是不可能患梅毒的,以他对女子的认知,秦小姐明显还是个处。肺病嘛,上回见到小姐时,她完全没半分咳嗽憔悴的样子。
白棠止不住的面色大变!不禁颤声问:“到底是什么病?”
秦简闭上眼,眼角泪水滑落!
“家姐红颜命薄,此生命运多戗。”秦简咬牙恨道,“只恨苍天不公!”
果然是绝症!
白棠如遭雷轰,想到秦家的能耐,宫里的太医估摸着都请了个遍,自是不会出错。他心中难过已极,狠狠的咬了记后槽牙!
两人皆心痛难抑,最后还是白棠有气没力的道:“你们何时出发?我来送送你。”
“明日一早。”秦简抹了眼泪苦笑,“你来送行也好。兰雪茶之事,我已交接给了我弟弟秦琛。他虽然比我小了两岁,但也是极稳妥的人。明日正好介绍你们认识一番。”
白棠长眉拧得更紧:秦琛,就是秦简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吧?不禁提醒他:“兰雪之事你若放手不管,可就便宜了旁人啊。”
“来日方长。”秦简起身告辞,少年清朗削瘦的背影,倍觉寂寥。
白棠亦是心神不安,脑海里一片混乱。他前世除了翻过几本古藉医案当消遣,对医术一窍不通!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一条美好的生命消失于眼前?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威严响亮的呼喝声:“国师下朝,众人避让!”
第三十六章 阻拦
? 茶肆所在之处车水马龙,颇为热闹。国师宽大舒适的马车显然有些难以行驶,又怕伤到路边的摊贩,因此放慢了速度。行人纷纷避让,等白棠脑海中意识到“国师”二字的意义时,匆忙抬头,只见车驾已近,一阵风吹起车帘,露出半截赤罗衣的一品文官朝服,及一双上了年纪但保养极好的白玉温润般的手。手中,横着一支细长的竹筒物,只这么一瞬间,白棠也看不真切那是何物,但识别木料是他的老本行,从颜色质地看,应当是一根品相极好的紫竹。
国师的车马渐行远去,白棠想到自己竟然能一睹史上最传奇的权谋僧人道洐,心底激动感慨,半晌也没回过神。再想到秦大小姐的遭遇,只觉人生无常,唏嘘不已。
街上恢复如初,他会账离开,起身时目光瞥到个身影在对面的街角一闪而晃。白棠微微一怔,后槽牙一紧。
终于来了。
次日清晨,白棠早早的便到了秦府门前。他到得早,秦家人起得更早,大门前的车马已是整装待发。
他迟疑了一下,想着此时秦简正忙着准备出门,自己也不必让门房通报打扰了他。便坐在不远处的早饭摊子上点了碗鲜肉馄饨。先喝一口莹莹飘着猪油香的汤,鲜咸可口,再咬了口皮薄肉厚的馄饨,满口肉汁,最妙的是,肉馅极富弹性,入口的滋味美妙至极。
卖馄饨的老板四十左右的年纪,相貌朴实,但一双眼睛却难掩精明。他发觉白棠吃着早饭还时刻关注着秦家的动静,不禁好奇的问:“客倌这么早就来拜访秦家啊?”
白棠失笑,抬头望他:“你怎么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老板笑了一笑,“秦家多大的名声!那些个秀才、进士,都巴望着能得秦大人青睐,指点学业呢。”他看白棠俊美端正,心中先有了份好感,“公子也是为拜师而来?”
白棠呛了记,忙摇头道:“不是。”
“哦。”老板眼看天色还早,没啥客人,便坐在他边,一边裹馄饨一边闲聊,“最近秦家出了件大事。你可听说了?”
白棠心中微动:“什么大事?”
“就是那秦大人的侄女秦家的嫡亲大小姐,生了重病!”
“这个——”白棠扯了扯嘴角,事关女子的名声,他只好故作不以为然的道,“只是传闻,当不得真。”
“我每日在这儿摆摊,眼睁睁的瞅着秦家将南京城所有的名医都请了个遍!”老板手上动作极快,几句话的功夫便包好了一排胖鼓鼓元宝般可爱的馄饨。“秦大人照常上朝回府,秦家那位公子出入频繁,除了那位大小姐,还能有谁让秦家请得来这么些名医?”
白棠不禁对老板刮目相看:不错啊,有些基础的推理能力。
“那你可知,秦大小姐患得是什么病?”
老板的面孔突然僵硬:“这个嘛——”他左右四顾了一番,并不浓的眉毛揪得蚯蚓似的,吱唔道,“那我怎么知道!”
白棠察颜观色,老板明显是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敢说。心中微动,决定套套他的话。便摇头笑道:“其实也并不难猜。”他笃悠悠的喝了口汤,在老板好奇又八卦的注视下道,“能让秦家请了这么多大夫看诊,说明这病极其棘手。无非也就是那几个绝症。天花肺痨,风疾麻疯。”
老板不由兴奋的拍掌道:“对!公子您真聪明!我可是远远的瞧过一次那位大小姐的风姿,那真是冰清玉洁,天上的神仙人物!可惜了。患上了麻疯这等病,毁了容不说,这辈子更是只能幽禁等死了!”
“麻疯——”当的声轻响,白棠手中的汤匙落在了瓷碗之中。
老板顿觉说漏了嘴。张慌之下忙端着包好的馄饨走开了。他也是从经过的一名大夫口中偶尔听到了几句,便记在了心上。憋了好久不敢胡说,谁知今日竟然不经意间就说了出来!
白棠再无半点食欲:麻疯?竟然是麻疯?!
白棠前世恰巧对麻疯有过一些深入的了解。当初他为了寻找传说中稀有的木料,不得不穿过一个山村里遗留下来的古老的麻疯病人隔离所居之地。他亲眼目睹过麻疯病人的惨状,印象深刻得他恨不得自己从来不曾去过那儿。
此际,秦家的大门洞开,仆从鱼贯而出。秦简跟在一名身姿娇柔的妇人身后,神情凝重难掩悲伤。白棠忙付了饭钱赶上前。
又一架软担抬出大门。软担上一人半坐半躺,身上厚厚实实的盖着棉被,脸上还遮着面纱,只露出乌黑的发丝。白棠正想招呼秦简,骤然见到这样的秦大小姐,喉咙酸涩,竟说不出话来。
阮氏指挥着一个粗壮的仆妇,小心轻柔的抱起小姐送进马车内。途中,秦小姐的手从棉被中落出,昔时纤纤玉手,此时竟是灰肿不堪,布满褶皱!
白棠忽然间神色一凛,高唤了一声:“且慢!”
秦简这才注意到他:“白棠,你已来啦!”
白棠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在他耳边低声道:“令姐患的不是麻疯!”
秦简蓦地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说,秦大小姐所得之病,根本不是麻疯!”白棠语声极低。“你们不能送她走!”
秦简眼底透出一丝无奈:“我知你好意。只是这种病,我想太医院是不会出错的。”
白棠手掌骤然用力:“实不相瞒,家师略通医术,他游历各地,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我跟在师傅身边,言传身教,虽不通医理,但好歹知道些病症。令姐这种情况肖似麻疯,实则不然!”
秦简听他说得信誓旦旦,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缈茫的希望:许丹龄会医术?他对许大师深为敬服,不自禁的亮了双眸:“真的?”
阮氏见他们低语不断,问了旁人才知,原来这美少年就是自家兰雪茶的秘方拥有者。早已将他过往打听得清楚明白的阮氏心中颇觉不屑:不过是运气好,遇见一个厉害的师傅,传了他一道制茶的方子而已。凭他自己能有什么本事?
“阿简。”她柔声唤道,“咱们该上路了。”
“母亲。”秦简声音微颤,“能否再拖延两日?白棠说,姐姐的病,不是——不是不治之症,可以医冶!”
阮氏心头大跳,面色陡然一变,一缕惊惶在瞧向白棠的瞬间一转而逝。她面色沉肃中带着伤感,只叹息着问了一句话:“阿简,太医院的大夫和民间的名医,咱们寻了多少?”
秦简心底才起的火苗嗖的熄灭!
第三十七章 接走
? “大夫之所以误诊大小姐的病,是因为大夫们并不知除了、除了那绝症之外,还有其他肖似的皮肤疾病。”白棠不敢大太大声,只问秦简,“你也查过医书吧?令姐的症状,多少和真正的麻疯病还是有所不同的,是也不是?”
秦简顿时激动起来:“不错!母亲,白棠说得一点不错。我和三叔查过医书,大姐的病的确和麻疯有些不同!”
阮氏姣好的眉毛一蹙即放,语气中已有些许严厉:“阿简,你觉得这位练公子年纪轻轻,医术与眼界就能胜过当世名医?”她转向白棠,行了一礼,道,“练公子,您是秦家贵客。还请不要耽误我秦家大事。你当知道,这种病,是要传染的。其后果,您也担当不起。”
白棠凤目含冰:“夫人,您说什么此病传染。可令小姐病重多时,照顾她的仆从中,可有一人染病?”
阮氏一怔,袖中的手捏紧了拳头:“那是——家中防患做得好。”
白棠继续追问:“麻疯病人关节扭曲,肌肉萎缩,令小姐可有这等症状?”
阮氏目光微闪:“这个——大夫说是我们发现得早,控制及时。假以时日这些症状都会出现。”
白棠不置与否,冷笑道:“即无传染性,又无麻疯病症状,只有肌肤灰肿破损,这根本不是麻疯!”
坐在车内的秦婳神智清楚,已枯绝的心突然间如淋甘露:难道她患得真不是麻疯?太医和大夫们都误诊了?不,这不可能啊。可是,希望即起,再难扑灭!
陪伴她身边的茯苓激动的道:“小姐,您听到没?练公子说,您患的不是麻疯!”
燕翎瞧了眼小姐,皱眉道:“练白棠也太托大了。他又不是大夫!”
秦婳被丫头点醒,喟然一叹:是啊。练白棠又不是大夫。她看了眼燕翎和茯苓,这俩丫头对她忠心一片。自己患病后,饮食洗护贴身照料,全是她们一手操办,没半点怨言。自己在离世之前,必要妥妥安排好她们,不让她们受委屈。
阮氏骇得手脚冰凉,表情却做得恰到好处,惊中带奇:“既然练公子这般有把握,请问我女儿患得到底是何病?”
白棠一时无言以对。凤目敛去光华,眼睑半垂,脑中飞速旋转:机缘巧合,他能确定秦小姐患得并非是麻疯。但她患得到底是何种皮肤病,却不能断言。
他寻找着记忆深处,前世曾经读过的医学案例与奇闻怪病。
有什么皮肤病会令全身肌肤灰肿起疱?条条片片,跟麻疯相似?
良久无声中,诸人满怀的希望又慢慢跌至谷底。
阮氏松了口气,转向秦简道:“阿简,我们走吧。”
“不行——”
白棠疾呼声中,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至近。一名紫衣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几乎与白棠一块喊了出来:“等等!”
阮氏瞧那男子三十左右的年纪,紫袍银冠,气质儒雅又不失硬朗之气,心中一惊:“魏国公!”
秦简暗暗伤神:他早将姐姐患病一事写信与魏国公讲明。但一直不曾得到他的回信。不想,竟然是今日,他亲自上门了。
魏国公客气的朝阮氏行了礼,目光往秦婳所在的马车上注视了片刻,方道:“婳儿的事我知道了。”
阮氏忍不住抹泪道:“是我女儿和国公爷缘浅。”
魏国公笑了笑:“夫人说得什么话!我即与令小姐定了亲,又怎能趁她病重之际弃之不顾?”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秦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魏国公不是来送行退亲的?
秦婳在车内,也听得心中大动:他对自己用心了!
阮氏悲伤的表情险险撑不住。她不可思议的睁大眼问:“您、您说什么——”
“夫人,我已决定接婳儿到京郊的温泉庄子养病。那儿是我国公府的庄子,人烟罕至,风景极佳。又有温泉可疗养肌肤。请夫人成全。”
秦简大喜过望:魏国公肯照顾姐姐,那是天大的好事!不禁唤道:“母亲?!”
阮氏咬了咬牙,苦笑道:“国公爷见谅,此事我做不得主。虽然你们已有婚姻之约,但毕竟不曾成亲。我秦家又是书香门第——”
“夫人此言差矣。”魏国公眉稍轻挑,不容置疑的道,“本国公只是空出了个庄子供小姐养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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