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情
作者:什么D什么
一
更新时间2008-4-9 17:55:26 字数:5024
拉开镶嵌着穿衣镜的衣柜门,青岛再度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
黑色笔挺的西服,整齐干净的头发,雪白的衬衣领,还有不说话的时候微显得有些严肃的脸……
嗯,这副模样足够好了,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好男人”。
今天他得去参加婚礼,大学同学兼死党的婚礼,青岛讨厌繁文缛节,但是婚礼这种事,不管多不在乎的人,一生之中也总得参加几次。
“婚礼差不多到下午六点就该结束了吧?那之后,再回来换衣服成不成呢?”青岛开始在心里算计,七点的时候他还有个约会,就不知从婚礼会场出来,剩下的时间够不够。
“不过室井先生应该不会在乎吧?这种事……”
考虑到上司那种严肃性格,青岛终于决定,哪怕穿着这身黑色西服去赴喝酒的约会,也决不能迟到。
想起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青岛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胸口微微的疼痛,从五脏六腑弥漫至全身。
他爱那个男人,但是还没有攒足吐露真情的勇气,像这样一起去喝酒的事儿虽然经常干,但是俩人之间却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迹象。
“今晚……可不可以说出来呢?”
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足可以称之为英俊的男人,到底能不能博取对方的欢心?
“如果是女性,告白的话也许早就说出来了吧?”青岛突然想,如果自己是女性的话……
恐怕会使用各种手段,绞尽全部脑汁也要把那个男人缠上chuang去。
“到底在想什么啊!傻瓜!”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恨恨地骂了一句,青岛飞快地关上衣柜的门。
对青岛约自己出来喝酒这种事情,室井已习以为常,自从封锁彩虹桥事件之后,他和青岛就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工作之余出来一起喝酒,在室井看来这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室井本身并不在意与分署的下级一同出现在某个价廉的小酒馆里,虽然他知道,本店里有些人对此颇有微辞。
“本来就不应该和下面的现场人员搅和在一起!再说若是别的什么警员也罢了,怎么偏偏和那个青岛?那家伙!简直就是个惹祸的根源……”
这样的评价室井也听了不少,青岛的事故体质和不安分的性格,让本店对他特别头疼,甚至有同僚劝室井说不要再和湾岸的那个绿色霉干菜一起出去喝酒,因为“弄不好喝酒都能喝出事故来!”
对于这样的警告,室井也只有报之以苦笑。坦白说,他很喜欢和青岛一起出来喝酒,每次喝酒的时候,青岛总会给他讲一些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的趣闻,要么就是唠叨一下近期的生活,又或者是抱怨一下署里的琐事……那是两个男人在酒桌上的闲聊,快活又不过分放肆,室井紧张的官僚生活中,需要这样一种放松剂。而因为对方是青岛的缘故,他才会更放松。喝酒的时候,室井其实并不怎么说话,对他而言,就光是听听青岛没完没了的罗嗦,那种感觉也很舒服。
今晚,俩人约在船桥的一家小酒馆里,青岛早就说这儿的鱼做得很好,拿来下酒最合适不过。谁知到了地方,看到等在店里的青岛,室井却不由微微一愣!
“……很怪吧?我这一身。”青岛有点尴尬地低下头,拉了拉西服的衣角。
原来青岛穿了十分正规的黑西服,那是简直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礼服。
“怎么穿成这样?”室井笑道,“今天出去参加什么节目了?”
“嗯,同学的婚礼,我刚从现场回来。”
“现场?对同学的婚礼可以用这个词么?”
“啊!您不知道么?结婚其实就是一场灾难啊!”
“所以你今天去给灾难捐款了?”
“没错。”难得听到室井说俏皮话,青岛也笑起来,他放下心,“房间在里面,室井先生快请进来吧。”
“其实穿成这样也很好看。”室井说着,走进房间,“难得看见你这么规矩地穿衣服。”
“啊?难道平时我穿的衣服都不正规?”
“你是说,那件‘正规’的绿大衣?”
听出室井的语气里有调侃的意思,青岛有些尴尬:“正规的打扮让我不自在啊……”
“没关系,偶尔来一次正规的也不错。”
酒菜上来,喝了两杯,照旧是闲聊。本来话题是从结婚开始,青岛便提起署里最近的一桩新闻。
“室井先生知道么?雪乃小姐要结婚了。”
“哦?是么?”室井不在意的应了一句,他对下面的八卦一向不敏感。
“知道她打算和谁结婚么?”青岛的神态有几分神秘。
室井摇头:“我哪里知道?”
“和真下本部长的儿子。”
这个新闻就稍微撼动了一下室井的神经了,他扬了扬眉毛:“是么?他的哪个儿子?”
青岛噗哧笑起来:“还能是哪个儿子?当然是我们署的真下!”
“哦,是和他结婚?”室井摇摇头:“没想到。”
“室井先生也没想到吧?哎哎,我也觉得诧异得很哪。”青岛拈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真下追了雪乃小姐五年。”
“是么?唔,算是很有毅力了。”
“五年就算很有毅力了么?”青岛瞪大眼睛。
“五年还不算有毅力么?”室井更诧异地看他。
“当然!”青岛很肯定的说:“因为是为了喜欢的人,一辈子不撒手也是自然的事情啊!”
室井想了想:“可是,如果本来就觉得不太有希望,却还能坚持五年,这就很有毅力了啊——”说到这儿,他猛然察觉自己的话里有不太妥当的地方,于是赶紧补充道:“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
“……大家其实都和室井先生的想法一样的。”青岛又笑起来:“我得知的时候,也觉得怪不可信的呢。不过如果是我,大概不会放手的。”
室井抬起眼,看看青岛:“是么?”
“即便明知道没希望,我也没法放手。”青岛低下头,拨弄了一下筷子:“因为……确切的说,是因为我不知道一旦放手之后,自己还怎么继续往前走。”
话题仿佛进入了某个敏感区域,室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接下去。
见状,青岛赶紧笑嘻嘻的岔开话题:“说起来,他们这一结婚,我的钱包可得有一个月鼓不起来了!”
“那么,如果有急用钱的地方,记得和我说一声。”室井说到这儿,倒是难得打趣了他一回:“青岛,等到你结婚的时候,让他们再送回来不就好了么?”
青岛愣了一下:“这个……那么室井先生呢?本部长的儿子结婚,你们本店的大概也得有些举动的吧?”
“哦,应该是的。”室井说:“虽然不至于像你一样惨,不过估计下个月的开支也会增大。”
“那么室井先生结婚的时候,部长他们也会回礼的吧?”
“我啊,早就不指望他们那份……”
话没讲完,室井一笑,却没有再说下去。
那天晚上,就这么喝着酒,聊着天,很快时间就到了十点。俩人结帐,下楼来走到街上,要分手的时候,青岛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犹豫起来。
“其实……”他的话音含混,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什么事?”室井看着他。
望着室井的眼睛,青岛顿了半天,却笑着摆摆手:“没什么。”
室井点点头:“回去早点睡吧。”
“好的!”青岛快活地应了一声:“那我走了。”
说完告别的话,青岛转身离去,他的心里霎时间充满了悔恨!今天这个晚上,算是又白费了!
还没走两步,迎面马路上走来一群女孩子,似乎刚刚从游乐场出来的样子,个个有说有笑……
“真是幸福的孩子。”青岛心里嘀咕着,他看着那群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嬉闹着,那种毫不担心未来的天真和坦然,让青岛心里倒生出了几分羡慕。
那群女孩子里,走在最前头的一个穿红裙子的,大概是和同伴说了句什么玩笑,那个女孩佯装生气,伸手想去夺红裙子女孩手里的棉花糖,红裙子女孩笑嘻嘻的跳下马路人行道往后躲,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女孩背后的拐角处突然冲出来一辆吉普车!
青岛见事不妙,他猛地冲上去,想一把推开那个女孩!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辆车,直直朝着他们撞了过去!就在电光石火的那一霎那,青岛清清楚楚听见有一个人,在喊他:
“青岛!……”
……
……头昏昏沉沉的,浑身持续的疼痛,眼前是弥漫的白雾。这里,究竟是哪儿?
意识回来的那一刻,青岛的鼻腔,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消毒水的味道。
“我又进医院了?”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努力睁开了眼睛。映入视线的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他微微偏过头,就在旁边,药瓶里还在滴药水。
“果然是在医院里……”青岛暗自叹了口气,却突然想到那个女孩!“对了!那女孩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他有点着急,谁知手臂刚一抬起来,却被一只温暖的手给握住了:“不要乱动哦……”
那声音很亲切温和,紧接着,一个护士打扮的女子出现在青岛的视野里,那护士冲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妈妈出去打电话了,马上就回来。”
妈妈?青岛愣了一下,是谁通知了自己的母亲?这么点小伤就把年迈的母亲拉到医院来,青岛的心里不禁产生了愧疚感。
青岛正想说点什么,可没想到的是,那护士看看他,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嗯,还算不错,没留下什么伤痕。”
那护士笑得很甜,青岛的脸却一下子红起来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抚mo脸颊!即便是护士,这也太……
然而那护士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他彻底呆了!
“……真是危险呀,小妹妹,你的妈妈昨天可担心得不得了呢。”
——小、小妹妹?!
那护士说着,又握紧了青岛的手:“别动哦,输液的时候乱动,血管会疼的。”
呆呆望着那个护士,在愣了片刻之后,青岛突然用力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伸到自己眼前!
那是一只白皙幼小的手,嫩嫩的肌肤,细细的手指,整个长度只有成年人的三分之二……怎么看,都是一个小女孩的手!
冷汗刷的一下从青岛的额头冒了出来!
大概是察觉到了青岛神色不对,那护士也跟着紧张起来了!她慌忙俯下身:“怎么了小妹妹?哪里不舒服么?”
“我、我不……”
才发出两个音,青岛陡然停住了嘴!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既稚嫩又尖锐,完全不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正常嗓音!
那明明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青岛听见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优香?优香你醒了么?!”
话音未落,那妇女便快步来到了青岛的病床前,一张带着焦急神情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优香?!”
优——香?!!
“……你把妈妈都要吓死了!差点就没命了呀!”那女子一面说,眼泪跟着滴落了下来,她伸手拉住青岛的手:“妈妈当时几乎吓晕过去了,还好你没事……”
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半晌,青岛突然大力甩开她的手,他坐起来,伸手一把扯下腕上的输液管!然后忽地掀开被子,“扑通”一声就跳下了床!
“优香?!”
这诡异的举动把两个女人给吓了一跳!中年妇女正想上前拉他,谁知青岛往后一缩,眼睛直直盯着她:
“……镜子呢?”
这句问话,把那妇女给说愣了!
“优香?你怎么……”
“……我问镜子呢?!镜子在哪里?!”
青岛不断发狂地喊!他的声音又尖锐又颤抖!那女人不得不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
“优香……优香你别这样……”
谁知一个不备!她突然被青岛给推得往后趔趄了一步!妇女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岛!
青岛死死盯着那女人,一字一顿地说:“我问,哪里有镜子,我,要看镜子!”
“优香你……”
“镜子!给我镜子!”
直到此时,旁边的护士才颤抖着伸手指了指走廊:“前面……尽头有面镜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青岛就像疯了似的往外冲!他光着脚,一口气冲到了走廊的尽头,那儿的确有一面镜子。
还没走到镜子跟前,青岛的心,就一点点的开始变冷,因为他已经看到朝着镜子奔过来的,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小个子。而当他奔到镜子跟前,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青岛的那颗心,便彻底的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子的模样,那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垂肩的黑色长发,秀气的脸盘,娇小单薄的身材,个头看起来,甚至还不到150公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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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更新时间2008-4-9 17:56:58 字数:5390
平躺在病床上,青岛呆呆看着天花板,任凭医生用仪器检查着她的身体。
“并没有什么问题。”医生摘下听诊器,转头对那妇女说:“情绪方面可能是因为车祸的影响,大脑的冲击还没过去……不过身体应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谢谢您。”那妇女低声说,又忧郁地看了看青岛。
等医生离开后,她走到青岛床头,露出满面愁容:“优香……”
“……告诉我。”青岛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他不看那女子,眼睛依然盯着天花板:“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那女子愣了一下,她弯下腰,声音愈发轻柔凄然:“你到底是怎么了……”
“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到底是谁。”青岛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坚持用男子的自称。
他等了很久,才听见那女人说:“你是我的女儿,名字叫浅野优香,今年十四岁,在都立中学上三年级。”
国中三年生?青岛突然间有点想笑:这算什么?灵魂置换??
“我的乖女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女子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你连名字和年龄也不记得了么?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虽然命被捡回来了,可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青岛突然又坐起来:“对了!那一个呢?”
“啊?”女子看着他,不知青岛说的是谁。
“和……和我一起被车撞到的那个……那个男人呢?”
青岛眼睛死死盯着女人的眼睛!
那女子的神情一滞!慢慢低下头来:“他……死了。”
“什么?!”
“……他为了救你,优香,那位青岛先生为了救你,他自己被车给……”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青岛一把抓住那女人的手臂,拼命摇晃对方:“谁死了?!谁说青岛死了?!”
那女子被他疯狂的态度给吓得不知所措!她愣愣看着青岛,半天,才颤巍巍说道:“是真的啊,那位先生他的确是、是死了啊!”
无力地放开女人,青岛像个断线的玩偶般,颓然倒在了床上!
“……当时他为了救你,冲过去挡在你面前,所以说要不是因为他……”女人叹了口气:“还有,不光是他,还有那位穿黑大衣的警察先生,是他把你送到医院……不,是把你和青岛先生一起送到了医院,当然那个时候青岛先生他已经……后来那位先生打电话通知了我……”
那句“穿黑大衣的警察先生”一说出来,青岛猛地偏过脸看着那女人!
这么说,室井当时一直在场?!是他把自己和那女孩送进医院来的?……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那个女孩呢?!
“出去,好么?”
那女人陡然住了嘴!她有点惊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岛,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女儿用如此冷漠无礼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让我安静一下好么?”青岛并不看她,目光只盯着天花板:“……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青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神情看起来一定滑稽而又不可捉摸。
活了三十五岁,当了三十五年的男性,却没想到一场车祸醒过来,自己却变成了女孩——不,并不是变成,而是“进入”。直到此时,青岛才算明白了一个事实,他的灵魂,进入了一个小女孩的体内。
当天晚上,女孩的父亲赶到医院,据说当他一听说女儿出了车祸,立即就从国外回到了东京。
“失去记忆?”他诧异地看看妻子,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女儿:“优香?你不记得爸爸妈妈了么?”
女孩直直躺在病床上,面无表情,眼神发呆,不动,不说话。
一边的妇女擦了擦眼泪,低声说:“她不记得了,哲人,优香她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这样?!”男子惶恐地低声说着,走到病床前,俯下身,用手轻轻抚了抚女孩头发:“优香?爸爸回来迟了,对不起……你真的不记得爸爸了么?”
男子的声音又焦急又凄楚,病床上的女孩转过脸来,默默看着他,虽然眼神微有变化,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依旧麻木不仁。
看女儿这副样子,旁边的妇女不由得放声痛哭:“优香……”
男子慌忙扶起妻子:“里子,别这样!”
“可是哲人,优香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还活着!她还活着!”男子用力握着妻子的胳膊,低声说:“别哭,优香她会想起来的!她一定会想起来!你这一哭,她的思维也许会更混乱呀!来,先出去休息一下吧……”
好容易止住了哭泣,女子勉强直起身来,她又看了看床上的女孩,这才捂着红肿的眼睛缓步走出病房。
等妻子出去了,男子这才再度俯下身,他望着病床上的女孩,轻声说:“别着急,优香,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守着你,你一定能想起来的!”
男子的眼圈通红,明显有泪水充盈其中,然而声音却异常柔和平静,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是在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悲哀。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床上的女孩微微张了一下嘴!
“……请问。”
男人呆了呆,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请问,”床上的女孩再度开口,声音很轻,但是却很清楚:“我……我可以出院了么?”
那天晚上,青岛被浅野夫妇接回到他们在北品川的家中。
原本是打算在医院就说出一切的,然而青岛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难道要让他说,你们的女儿已经死了,现在占着她的身体的是我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后来,当青岛目睹浅野夫妇守在自己床前哭泣的样子,他就更没法说出真相了。
“算了,先看看再说吧。”青岛无奈地想:“既然已经变成了这样……”
于是接下来,在浅野夫妇为了唤醒女儿记忆的谈话中,青岛慢慢了解到这个三口之家的情况。
浅野哲人,第一银行的部门经理,今年四十岁,妻子里子,家庭主妇,今年三十八岁,他们的女儿浅野优香今年十四岁,读国中三年级。从夫妇俩的描述中,青岛能感觉这是个娇气十足的小女孩,浅野一家属于比较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浅野哲人和妻子的感情看来很不错,女儿就是他俩爱的证明,也是夫妇俩的掌上明珠……
青岛耷拉下脑袋,长长叹了口气:真是十分优越的家庭,真是十足美满的人生……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青岛那声叹气引起了里子的紧张!好容易女儿肯跟着他们回家来,再要出点什么问题,她可真承受不起了。
看出对方的担心,青岛勉强笑了笑:“没有,我很好……妈妈。”
听见这声“妈妈”,那两个才长出口气:女儿终于肯认他们了!
喊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男子“爸爸”,喊一个比自己只大三岁的女子“妈妈”,这在青岛而言,不是不别扭的。可是眼下为了安慰浅野夫妇,他也只能这么先别扭着。
见女儿终于露出微笑,里子这才放下心来,她把女儿搂进怀里,脸颊轻轻摩着她的头发:“优香,你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情了,知道么?你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妈妈真就活不下去了……”
里子说到这儿,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明知道对方把自己当作了她的女儿,然而,被一个女人给这么亲密地搂在胸前,青岛的脸还是隐约感觉有些发烧!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推开对方,于是只得一声不吭点点头。
“总算是上天保佑,我的优香还活着……”
里子的这句话,猛地刺了一下青岛的心!他突然坐直身体!
“怎么了?!”
青岛呆呆看着里子,半晌,才说:“我……不不,我是说那个青岛刑警,他……”
“青岛”这个名字一出口,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葬礼在明天举行。”哲人低声说:“优香,我和你妈妈都要去的……”
“……我也去!”青岛慌忙说:“我……我想去参加……那位先生的葬礼!”
“可是优香,你才刚刚出院,连走路都不稳当……”
“不行!我要去!”青岛使劲拽着里子的胳膊:“我是……不,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爸爸妈妈……那位先生的爸爸妈妈一定很伤心的!我、我得去看看!”
见女儿的神情竟如此恳切,哲人与妻子对视一眼,他点了点头:“好吧,明天我们全家都去。”
“那样好的一个人,我想,他的灵魂一定会得到安宁的。”里子低声说着,又转头望着女儿,默默叹了口气。
“既然我的灵魂在这儿,那优香的灵魂,现在怕是早已经消失无踪了。”青岛想到这儿,也默默叹了口气。
“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参加自己葬礼的人了吧?”
这是当青岛走进灵堂的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虽然是参加葬礼,他却并没有一点悲恸的感觉,不仅不觉得悲哀,相反青岛还觉得又滑稽又荒唐,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张“遗像”的时候,这荒唐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蠢死了!这是谁找出来的照片?我怎么看起来傻乎乎的?”他皱着眉头盯着那张“遗容”琢磨了半天,得出一个更荒唐结论:下次说什么也要在死之前先自行选好“遗照”。
正胡乱琢磨着,青岛却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浅野先生么?”
青岛浑身一震!慌忙转过身来,说话的人,正是他的哥哥青岛龙司!
就在那声“哥哥”差点脱口而出时,青岛的声音却被浅野哲人给压过去了:“是的,您好,我是浅野哲人,这是我夫人。”
青岛龙司微微一低头:“您好,我是青岛俊作的哥哥,青岛龙司。”
“这样的情况,我们一家实在心有不安。”哲人低声说:“青岛刑警是为了救我的女儿才罹难的,一想到这里……”
“……不,请不要这样说。”龙司打断了哲人的话:“事已至此,您再怎么自责也是没必要的了。我还是很感谢您和夫人来参加我弟弟的葬礼。”说着,龙司转过脸,看着青岛:“浅野小姐,是么?”
“我、我是……浅野优香,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青岛机械地蠕动嘴唇,轻声说。
凝视着面前的女孩,龙司那双原本幽黑明亮的眸子,有那么一瞬突然黯淡了下来!
然而很快,他便勉强笑了笑:“不管怎样,浅野小姐你总算是平安无事。”
那一刻,青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只觉得有一肚子话想告诉龙司,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请问,青岛刑警的父母……”哲人的话,停住了,龙司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他侧过身:“我父母在这边。”
当青岛第一眼看到自己的父母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青岛的父亲是一头花白的头发,那是个平日里优雅大度的老者,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而今天,当青岛第一眼看到父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不过几日,父亲那一头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变得雪白!从容的气度虽然还在,神情里,却满是悲怆和茫然!而在他身旁,那个佝偻着背、憔悴而沉默的老妇人,难道就是自己的母亲么?母亲她,不是从来都挺直着腰背,爱罗嗦,又永远是坚强温和的模样的么?……
从未尝过的剧烈悲痛袭击了青岛心头,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优香?优香你怎么了?!”里子慌忙扶住女儿的肩膀,哲人见状,也赶紧蹲下身抓住青岛的胳膊:“优香?!”
推开浅野夫妇,青岛踉踉跄跄走到两位老人面前,望着自己的父母,他只是不停流泪,嘴里低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青岛夫人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女孩的胳膊:“好了,孩子,我明白的……”
被母亲这么一安慰,青岛的眼泪流淌得更加疯狂!他开始拼命摇头:“不是的!我不是……”
“没有人责怪你,优香。”青岛夫人低下头,温柔的看着女孩子:“你是叫这个名字的吧?优香,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继续责备自己了……”
礼毕,趁着浅野夫妇和父母交谈的空档,青岛偷偷溜到后面屋子,找到了正在独自忙碌的龙司。
“浅野小姐?”龙司转过身,有些诧异的看着女孩子。
没有回答,对方只是一声不吭看着龙司。见状,龙司走到女孩跟前,蹲下身来,温和地说:“怎么了?是有什么事情么?”
女孩用红肿的眼睛凝视着他,突然轻声开口:“龙司,是我,我还活着。”
房间里,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龙司呆呆看着面前的女孩,他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嘴唇开始发抖!
“我是你弟弟,我是小俊。”女孩小声然而却异常清晰地说,“哥哥,是我。”
她的用词全都是男性口吻!
愣愣看着女孩,龙司突然站起身,一把推开她:“他已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来说这些无用的谎言想做什么?!”
龙司的脸近乎扭曲!愤怒和巨大的悲恸让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子!
“我没有骗你!”女孩用疯狂地尖声朝着他喊:“哥哥!真的是我!我不是浅野优香!我是青岛俊作!是偷了你的零用钱去买巧克力送给女孩子的小俊!”
这句话出来,龙司的神色一变!
“你不记得了?!后来你发现了,就偷偷把我藏在屉子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吃掉,再换上一块黑色的橡皮,结果我就傻乎乎的把那块橡皮送给了我们班的美惠,后来美惠她……”
“……小俊?!真的是你?”龙司的声音像梦呓,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孩:“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活着,哥哥,”女孩望着他,神情又恢复平静,她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戳戳自己的胸口:“我的灵魂还活着,就在这具身体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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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更新时间2008-4-9 17:57:31 字数:5918
“也就是说,你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成了浅野优香?”
“没错。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怎么也没弄明白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青岛说罢,苦笑起来:“我什么都记得,署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样样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身体却变成了浅野优香。”
“应该是灵魂互换了。”龙司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啊”了一声,他转头看着青岛:“小俊,既然你还活着,那么那个优香……”
“大概已经死了吧,如果灵魂消失就算死亡的话。”青岛满怀歉意低声说:“我本来是想去救她的,结果却闹成这样——她的灵魂没有肉体可以依附,应该无法存活下去了。”
“这事情你和浅野夫妇说了没?”
“没,我哪里敢说?”青岛无奈的摇摇头:“若是让他们知道女儿其实已经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躯壳是被一个男人给占着,他们俩一定会发疯的——再说,浅野夫人有心脏病,我怕一说出来……”
龙司沉默了片刻,突然说:“虽然我这样说,对那位小姐非常不恭敬——可是小俊,我还是很高兴你还活着。”
青岛垂下眼帘,热热的液体又涌上眼眶。
龙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青岛,终于微笑起来:“这几天你过得大概很难受吧?”
青岛不作声。
“怎么了?”
青岛深深吸了口气,扬起脸望着虚空,好半天,才说:“哥哥,有没有办法让优香回来呢?”
“小俊?!”
“我不想要这个身体,一点都不想。”青岛小声说着,她把脸埋在双手里:“世界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我什么都弄不清楚了!哥哥你知道么?周围的一切都变大了,我却变小了,到处都是我不能把握的事物,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稍微一活动哪儿都疼得要命……”
“……疼?!”
“这个身体并不听我的指挥,它原本就不认我的。”青岛从手掌里抬起脸来,冲着龙司苦笑了一下:“知道么?我现在连下楼梯都要扶着扶手,不然一定会踩空跌下来……”
“……怎么变成这样子了?!”
“我是男人,哥,你弟弟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而且足足有179公分高呢。那个接近一米八的身体我控制了至少有二十年了,如今突然换成这个!这……这个身高还不到一米五,这是什么概念你能明白么?有三十厘米的高度凭空消失了!看,我的手变小了,胳膊也短了,腿更是短得吓人!一夜之间我成了个侏儒,一切都不协调了:总是跌倒,没完没了地磕碰,我甚至连步子该迈多大都没把握了。”
龙司说不出话了!
“不,不仅是身体,情绪好像也跟着没法很好地控制。我是想努力保持‘青岛俊作’的人格的,但是容器发生改变,进入容器的灵魂也得被迫进行修正——”青岛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看,我这两天,怕是把原来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那么,以后打算怎么办呢?”龙司颤声问:“难道打算永远这么下去?”
青岛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
“不然……我来养你?”龙司突然说,“我和浅野夫妇说说,让他们把你过继给我?成不成?”
“你觉得他们肯答应?”青岛苦笑,“就算我一心想当哥哥你的女儿,他们也不肯放我走的。”
“说得也是。”龙司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虽然看起来是性别倒错,不过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哼,说得轻松!”
“我是说真的。”龙司微微一笑,心疼地将女孩儿搂过来:“我现在,也好像是活过来了……”
“哥哥?”
“你一出事,家里就好像塌了天似的。”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所以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还活着,虽然是这副模样。”龙司笑了笑:“哦,没想到我居然在三十六岁的时候又得了个妹妹。”
“哥哥,讽刺这样可怜的弟弟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啊……”
“我没讽刺你呀,说真的,小俊,若是没法改变,就这样生活吧。”龙司认认真真看着青岛:“对我和爸爸妈妈而言,不管你是什么样子,只要还活着,我们就心安了。浅野夫妇既然不知道真相,眼下,你也只有忍耐一下,让他们先抚养你一段时间了。”
青岛的心被兄长的话给温暖着,也渐渐平和下来,他点点头:“你说的对。那么哥哥,爸爸妈妈那边,还要麻烦你去和他们说明一下。”
“这个你放心。我告诉他们之后,你再回来看看爸爸和妈妈。”龙司说着站起身来:“天晚了,你也得赶紧回去了,浅野夫妇会担心的。”
“我知道。”青岛也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回去了。”
青岛正打算转身离去,身后,龙司却突然叫住了他!
“对了小俊,有件事情……”
青岛转身看着哥哥。
“你的那位上司,”龙司想了想,“就是那位室井先生……”
突然听到“室井”这个姓氏,青岛的心,砰的一跳!
“室井先生怎么了?”
“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去看看他。”龙司顿了一下:“小俊,那位室井先生……总之,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好的,我会去看他的。”青岛说完,摆了摆手:“那我走了。”
“嗯。”
望着变成女孩的弟弟远去的背影,龙司的心里不由得有了一丝犹豫:要不要告诉弟弟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呢?
那天晚上,就在医院急救室的走廊上,龙司无意间看到的,角落里,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那张泛着泪光的惨白容颜……
一个礼拜之后的星期六,在青岛强烈的要求之下,浅野夫妇带着她拜访了青岛的父母。
走上玄关的那一刻,青岛立即发现了父母的变化!葬礼上的那种悲恸已然消失,虽然神情还是有些憔悴,然而父亲和母亲的心态,很明显已经恢复到往日的平和。
“欢迎,快请进来吧。”青岛的父亲温和地将浅野一家迎进家来,他望着走在浅野哲人身后的青岛,那双苍老慈祥的眼睛,无意间流露出一丝笑意……
“老头子一定是在笑话我变成了女孩!”青岛在心里忿忿地想。
然而,浅野夫妇仍然是相当拘谨的,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让对方的儿子丧失了生命,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到坦然。
客人落座,青岛夫人去厨房为客人准备茶饮,青岛趁着浅野夫妇不注意,偷偷跟着母亲溜到了厨房。
察觉身后有人,青岛夫人转过身来,她目不转睛望着青岛,神情里有猜测又有期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之间,没人开口说话。
青岛灵机一动,走上前去,伸手拉开右边第二个抽屉,拿出里面的茶叶筒:“就用哥哥上次从静冈带来的茶叶吧。”
一霎那,青岛夫人的眼泪充盈了眼睛!
“小俊?真的是你么?”她很小声音地问,伸手一把抱住青岛:“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青岛有点想哭:“妈妈,对不起,这几天把你和爸爸吓坏了吧?”
“……天啊你真的还活着!”青岛夫人放开她,忍不住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谢天谢地!我的儿子还活着,太好了……”
“活着倒是活着,可是妈妈,现在我变成女孩子了呢。”
凝视着变成女孩的小儿子,青岛夫人不禁微笑起来:“那很不错,我就想要个女儿呢……”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当女孩子!”青岛有点儿气愤地说:“我很难受的!妈妈不要取笑我!”
“妈妈没有取笑你,小俊,你活着就好了。”青岛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女孩额前的发:“儿子,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就来找妈妈帮忙吧。”
那天主客之间的气氛很不错,在浅野夫妇看来,青岛夫妇对自己的女儿是非常喜欢的,两位老人一直盯着女儿,眼睛里面溢满笑意,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给女儿夹菜。
“哲人,如果真能这样,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在回来的路上,里子轻声和丈夫说:“看到优香和青岛夫妇感情那么好,我的心里也觉得好过一些了。”
浅野哲人点点头:“他们看来很喜欢优香,这样也好,也许他们认为,优香是在代替他们的儿子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说到这儿,哲人回头看看女儿:“优香,以后有空记得常常来看看青岛先生和青岛夫人,好么?”
“好的!”青岛在车后座上,非常愉快地回答。
然而室井的事情,青岛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一直深爱着室井,青岛早已知道自己喜欢上他的管理官了。至于对方是个男人这种事,青岛并不是很在意,可是因为对方心意的不确定,再加上又是对同性告白,因此青岛犹豫了这么久,都没有和室井表白自己的心意。
谁知道如今,自己突然变成了女孩子,性别的倒错,年龄的缩小,身体的改变……这一切变化,让原本就没多大勇气告白的青岛,变得更加自卑,他甚至都不敢去见室井了。
“可是如果……如果他的心里曾经有过我,如果他真的很惦念我,若我不和他说出事实,室井先生岂不是非常伤心?”
这是青岛的想法,目睹了同事和亲友在自己葬礼上的悲恸,青岛深受刺激,他实在不想再看到所爱的人因为自己的“死亡”而露出那样悲伤的模样了。
“不管怎么样,我也应该和他说实话。”青岛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就算他其实并不在意……”
出院之后,浅野夫妇就给女儿请了长假,俩人都希望女儿在家里好好休养,对此青岛却有苦说不出,成日被关在一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这对他来说,简直和坐牢没两样。葬礼之后,一个礼拜日的晚上,青岛想尽办法扯了个谎,终于从浅野家偷偷溜了出来。一出门,她就直奔在樱前町的警察宿舍!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青岛犹豫了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个男人,然而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然而,没有人应。
“奇怪,这个时候居然不在家,难道本店又有什么案子了?”青岛琢磨着,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正打算转身离去,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青岛吓了一跳!她愣愣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
也许是在家里的缘故,室井只穿了件衬衣,几日不见,他的神情变得异常憔悴!眼窝深陷,面色青白,就连脸颊也消瘦得厉害……
“室井先生?!”青岛盯着室井,她被室井的变化给震撼住了!室井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认出面前的女孩,室井有点诧异:“是……浅野小姐?”
听见室井称呼自己“浅野小姐”,青岛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找我有事么?”室井问,他的语调还算平和。
那是青岛不熟悉的腔调,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室井先生,我……有点事情想和您说。”
室井迟疑了一下:“是么?可是……”
察觉到室井是觉得这么晚了,一个女孩突然上门来找他毕竟不妥,于是青岛慌忙说:“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室井先生您说!”
听对方这么一讲,室井也不太好拒绝了,他沉默片刻,只得侧过身:“请进来吧。”
跟着室井默默走进房间,青岛往四处看看,他的心里,不由得生出无限惊讶来!
室井的家,青岛以前来过几次,有几次甚至是没做预先通知就擅自来访,然而记忆中,青岛还从来没有见过室井的房间,像如今这么凌乱……
原本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报夹,如今却散乱地夹在架子上,有些掉在了地上也没管;一向干干净净的茶几,如今却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手指一擦,痕迹隐约可见;不仅如此,甚至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丝酒精的味道。
室井先生在喝酒么?青岛抽了一下鼻子,那的确是酒精的味道,他从来不知道室井有在家里喝酒的习惯。
“请坐吧。”室井淡淡说着,弯下腰,拾起倒在地上的沙发抱枕:“您是喝茶还是咖啡?我去弄。”
“哦,您不用麻烦了。”青岛赶紧说。
看看她,室井走到对面,坐了下来:“好吧,那么,是什么事情?”
觉察到室井眼神里的不耐烦,青岛只得低下头,嗫嚅了半天,才说:“其实,是来感谢室井先生的,这次的事情……”
“不用感谢我。”室井摇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的。”
“是室井先生您把我送到医院来的。”青岛继续说:“要不是您……”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室井打断她的话:“浅野小姐,感谢的话请不用再说了。”
听出对方并不想继续再和自己谈此事,青岛满心苦涩地垂下头:“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这不是您的错。”
“……这是我的错,要不是我那么鲁莽,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青岛说到这儿,心里也开始难受起来:“我总是惹事,现在居然把大家都搅和进来……”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情了。”
絮叨的道歉竟被如此无礼地打断,青岛陡然抬头看着室井!
“而且坦白说,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室井先生?!”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
室井安静地看着她,半天,点点头:“原来只是道歉。那么,如果没有别的事,现在请你马上从这儿出去,好么?”
这是青岛生平第一次听见室井使用如此不礼貌的言词!
“室井先生……”
“请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房间里,安静的听不见一点声音。
等了半天,见对方不动,室井索性站起身来,一把将青岛从沙发上拉起来!他大力拽着她的胳膊,一直把女孩拖到玄关,另一只手拉开门,不由分说就把她往门外推!
被室井给推搡得站立不稳,青岛倒退了几步,伸手好容易扶住墙站稳:“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想见我,我也不再来打搅你了。”她说到这儿,突然抬起眼睛,惨白着脸孔望着室井:“对不起,虽然你不想听,我也还是要和你说对不起,像我这样总是给你惹祸、拖你后腿的‘孽缘’,也许就此消失才是正确的。”
说完,青岛头也不回,转身就往门外走,谁知还没走两步,身后,室井却突然出声!
“等一下!”
青岛站住,转头看他!
“你刚才说什么?”室井盯着青岛的眼睛:“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不是你自己么?你不是在审讯室里当着你那个螃蟹似的下属的面,亲口对我说,我和你是‘孽缘’么?”
室井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他忽地一下站起身,快步冲到微笑的青岛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尽管胳膊被室井捏得生疼,可是青岛却依然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结了快七年的‘孽缘’,我哪能说忘就忘记?”
室井瞪着青岛,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像做梦似的轻声问:“……青岛?!”
直到此时,青岛才总算松了口气,她摊开手,做了个“可不是我么?”的姿态:“谢天谢地!室井先生你总算是弄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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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更新时间2008-4-9 17:58:04 字数:7680
4.
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笑嘻嘻的女孩,室井原本沉稳的态度不翼而飞!好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
“我是青岛俊作。”女孩望着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室井先生,我还活着。”
“可是你现在……”室井伸手,似乎是想去触摸一下她的脸,但是手指停在了半空。
“别害怕!我不是鬼魂!”青岛索性一把抓住室井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有点儿着急:“看!我不是虚空的!我的身体并不僵硬!我也不是借尸还魂!”
室井终于伸出双手扶住青岛的肩膀,他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你怎么变成了浅野小姐的样子?!”他像是有点儿傻了似的喃喃说着,一面用手指轻轻抚mo着青岛的双臂和身体:“青岛……你怎么成了女孩子了?!”
“从医院醒过来我就是这副德性了。”青岛说到这儿,突然“嗤”了一声,像是在嘲笑自己:“本想着救人,结果却夺了人家的身体……”
那天晚上,青岛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和室井说明情况,毕竟灵魂交换这种事情听起来太匪夷所思,听完青岛的叙述之后,有一会儿室井没有作声,他似乎找不出什么言语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室井先生觉得荒谬,那也是没法的事情。就是我哥哥,刚听我一说‘我是小俊’,他那个表情呀,简直恨不能冲过来一下把我捏死——他以为我骗他呢。”青岛说完,叹了口气,她伸长腿,习惯性的将手交叉放在脑后,往沙发背靠过去,谁知道用力不均衡,刚往后一靠,青岛就从沙发上滑了下去,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哎唷!”青岛疼得龇牙咧嘴!她想攀住沙发扶手站起身来,谁知身体并不听指挥,刚一起身,手臂没抓住,“扑通”一声又坐到了地上!
“……且!”青岛恨恨嘟囔着,仰着脑袋冲着室井尴尬地笑了笑:“抱歉……”
室井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刚才那个坐姿是青岛放松的时候最常做的举动,那个“且”也是青岛抱怨的时候最常用的口头禅,如今看到这熟悉亲切的举止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身上,室井又是感激,又是好笑。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动作笨拙的青岛,将她放回到沙发上,然后正色看看她:
“怎么了?自己很难站起来?”
青岛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刘海,没出声。
室井的语调很平淡,刚才那份惊讶已经消失。他望着青岛,温和的眼神里并没有丝毫的嘲笑:
“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嗯。”青岛把头埋得更低了:“这是我今天第五次跌倒了——我很没用吧?”
室井没回答,他凑过来,伸手拉了拉青岛的衣角,给她整好衣服。
“走路的时候,稍微步子迈得大了点就摔倒了,原本半个小时就能走到的路如今我得走一个多钟头,我现在的状态,比优香没出事之前还差,总觉得腿脚不灵便,好像灌了铅似的难以控制,就连上肢也不听使唤了……”
“……”
“习惯还是改不过来,无论做什么,举动永远幅度过大,用力永远过猛,总是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青岛说着,苦笑了一下,她伸手掀开自己的裙子:“喏,室井先生你看。”
室井这才发现,青岛那双细长的腿上,满是碰撞出来的紫色淤伤!
“浅野夫妇以为我伤到了大脑,因此才影响了平衡,所以昨天带我去检查,但是什么都检查不出来。”青岛咧了咧嘴:“当然是检查不出来的,再精密的仪器也没法察觉灵魂的变化吧。”
“那么青岛,”室井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在这儿,那优香她去了何处?”
“……死了。”
室井吓了一跳!
“灵魂不可能离体,总得有个依附的地方,我的身体如今都烧成灰了,她能去依附什么?”青岛的笑容变得苦涩:“是我害死了她……”
“……不要这样说。”室井打断青岛的话:“这样的结果不是你想要的。”
“是啊,我真不想要这样的结果。”青岛的声音跟着变轻:“还不如死的那个是我呢……”
“……青岛!”
“这样的我,看起来很滑稽、很可笑吧?”青岛喃喃道:“也难怪室井先生你刚才说不想见我,连我自己都不想见自己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我刚才并不是那个意思!”
室井有些焦躁的语调,让青岛一愣!
“我……我不是说不想见你。”室井有点无措地抬了抬手,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青岛,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不想见她。”
“室井先生?”
室井转过脸去,没有看青岛,过了半晌,他才低声说:“我是不想再见到带累你丢了性命的那个女孩子。一想到你是因为她而死的……”
“可是现在丢了性命的是她。”
“你也因为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室井低沉着声音说:“青岛,已经成了这样了,你就别再继续责怪自己了。”
青岛抬起茫然的眼睛,她望着虚空,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室井先生,署里的人事档案上,大概已经消了我的名字了,是么?”
被青岛陡然这么一问,室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青岛慢慢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偷偷出来的,浅野夫妇怕是得着急了。”
“青岛,”室井叫住她,他望着这个已全然陌生的下属,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青岛?”
青岛看着他,虽然还是在微笑,可那微笑看起来却含着无限悲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当不成警察也罢了,身体变成小孩子也罢了,如今,我甚至连男人都不是……”
“……”
“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也许……活一天算一天。”
青岛说完,并不去看室井,只继续小声说:“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室井先生这件事的真相。既然事情说清楚了,我也该告辞了。”
微微鞠了一躬,青岛转过身,她的步子跌跌绊绊的,好像一匹受了伤又走投无路的小兽,那样子,像一根尖锐的针,深深扎入室井的眼睛里!
青岛正打算拉开门,却觉得身后的人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室井先生?!”青岛惊讶地看着室井,后者发觉她的诧异,终于,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别死心!青岛,我求你……别死心!”室井望着她,嘴唇有些微微发抖:“青岛,我……我想让你活着,无论你是什么样子!”
走在冰冷的大街上,青岛觉得室井的手掌里那股热力,依然停留在自己的臂膀之上。
“别死心!求你……”
这是那个室井先生说出的话么?那样的室井先生,也会用恳求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么?
“也许是室井先生见我这么惨,不忍之下才说出这样的话。”青岛想着,心里不免有点伤心,“好吧,既然你想让我活着,那我……”
青岛停住脚,他抬起头,仰望无限深蓝的天空,这寒冷冬夜,不知何时开始,有洁白的雪花慢慢飘洒下来。
对女儿身上出现的变化,浅野夫妇并不是一无所知。事实上,从优香被带回家开始,凭着母亲的直觉,里子就已经发现女儿有点儿不对劲:不知道是车祸后遗症还是什么别的缘故,从离开医院起,优香的举止就呈现出不平衡的状态,走路的时候,步伐总显得晃晃悠悠,哪怕是很细微的举动,头部和手臂也容易碰撞到周边物体上,很明显,这是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的表现,她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能拿起多重的东西,有一回,优香居然不知轻重的去端一个装满浓汤的钵子,谁想那钵子的重量大大超过了她的臂力能承受的范围,结果“铛啷”一声,钵子砸在了她的脚上,汤洒了她一腿!虽然是凉了半天的汤,优香的小腿和脚面还是被烫伤了。不仅如此,就连在自己的房间行走,她的脚也经常会踢到桌子腿上,因为用力过猛,有一次甚至把脚趾甲给踢翻了……
哲人以为孩子的脑子在车祸里受了伤害,他将女儿带去最好的脑科医院做了彻底的检查,粗通医学的哲人担心是优香的小脑出了问题,然而结果却是一切正常,所有的仪器都证明,女孩的身体和脑子没有丝毫病变的迹象。可是金属和电流们所做出的判断并没能缓解浅野夫妇的担忧,优香的问题依然持续,最严重的一次,她从自家二楼下来时,一脚踩空,竟从半层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来!那次优香的头部撞到了楼梯角,顿时血流满面……
从医院缝了针回来的路上,优香坐在后座上,任母亲搂着她,却始终一言不发,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人心慌。
“优香,你这到底是怎么了?”里子低头看看女儿,她泪汪汪的望着女儿缠着纱布的额头,白色纱布下面,仍隐约有殷红的血渗出来。
女孩眼神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却突然笑起来:
“看我,居然从楼梯上摔下来。都怪我太笨……”说到这儿,她似乎想咧嘴笑笑,可是那笑容牵扯到了脸上的擦伤,女孩忍不住“嘶”了一声,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看起来既滑稽,又让人心疼。
“不是的,这不是优香的错。”里子心疼地把脸贴近女儿的脸颊,她低声说:“我的乖女受委屈了。”
“优香,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哲人从后视镜里望着女儿:“大脑……或者身体,是不是哪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没有。”后座的女孩低声回答:“我哪里都很好。”
“那是不是腿发软?”哲人还是不死心:“是不是骨骼方面的问题?难道是缺钙?”
里子却打断丈夫的话:“优香怎么会缺钙呢?她一直在补充牛奶还有相关药物嘛。”
“那好好的下楼的时候怎么会……”
哲人的话没有说完,对于女儿好端端的居然从走了十几年的自家楼梯上摔下来这种事,尽管和妻子一样觉得心疼,他也实在觉得匪夷所思,联系到最近一段时间女儿的异常举止,哲人的疑惑也更甚了。
一时间,车里没有了声音。
“对不起,都怪我自己不小心。”优香低下头:“是我不好,给你们……给爸爸妈妈惹了这么多麻烦,以后我会尽量注意的。”
居然听见女儿用这样尊敬客气的语气说话,里子大为诧异!她以为是丈夫的责难吓着孩子了,于是慌忙瞪了丈夫一眼,又赶紧安慰女儿:“不怕不怕,优香,爸爸妈妈没有怪你的!”
开车的哲人也慌了,他赶紧停下车,转头看着女儿:“优香,爸爸刚才不是在责怪你,爸爸刚才是……”
“……我知道。”女孩慢慢说:“我知道的,无论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们都不会怪我——可是责任原本就在我,再怎么说我也难脱其咎,你们越是原谅我,我就越是觉得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
从来没有听女儿用如此懂事的话语来自责,里子更加伤心,她将女孩抱紧,轻轻用下巴蹭着女孩的头发:“妈妈从来就不觉得这是优香的责任,优香自己也吃了许多的苦,是不是?妈妈心里只觉得疼啊,又怎么会去责怪优香呢?”
哲人默默叹了口气,他发动了汽车,一家三口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一会儿,伏在里子怀里的女孩突然轻声说:“你们干脆放弃我吧,好么?”
里子惊愕地看着女儿!
“动作迟钝,脑子也不对劲,脾气也越来越坏……再这样下去,跟个废物没什么两样了……”
“……不要瞎说话!”里子打断女儿地话:“会好的!优香,你会好起来的!”
“我呀,还有……其实优香,再也回不来了……”
街灯偶尔照射到优香的眼睛上,那一刻,里子惊讶地发现,女儿的眼神是那么悲凉!
那是里子从未在女儿的脸上见过的表情。
优香从小就是个喜欢笑的女孩子,车祸之后,她也并没有改变这个特点,可是那笑容在里子眼里看来,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以前优香的笑容是很甜的,带着独属于小女孩子的娇气和天真;如今的优香,虽然依旧喜欢笑,但从前那种娇憨扭捏的小儿女态不知不觉从她的笑容中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非常明快爽朗的笑容,甚至可以说那里面还含有一点豪爽的味道,仿佛经过世事的人,在懂得一切之后,才会呈现给这个世界的宽厚无奈。
而今天,是里子第一次看到女儿的脸上,露出如此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怎么看,都不应该属于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
“优香,你到底是在担心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看着女儿:“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让妈妈帮你,行么?”
女孩将眼光转开,迷惘地望着窗外夜空,半晌才说:“再给我一段时间,成么?”
“优香?!”
“我会尽力的,我……再试试。可要是尝试的结果还是失败,也请……请爸爸妈妈容忍这样的我。”
听着女儿竟然这样体贴的大人话,里子的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她使劲点点头:“嗯嗯!没问题!优香,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爸爸妈妈也会疼你的!”
这些怎么说,好歹都只是生理上的,除此之外,里子还发现,女儿变得越来越沉默,笑容只在人前能看到,独处的时候,女孩脸上总会不知不觉浮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仅如此,原来这孩子的那股黏人劲儿也全没了,回来之后,里子再没有被女儿主动要求搂抱过,她甚至觉得女儿出院之后,连喊“爸爸妈妈”的次数都变少了。多数时间,优香只静静坐在房间里发呆,要么就是翻看从前的课本和信件。
这样的女儿,让里子和哲人越来越担忧:让孩子回学校上学的话,效果会不会好一些呢?然而考虑到女儿如今孱弱的身体,浅野夫妇又犹豫了。然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从医院回来,优香却突然主动要求回学校上学。
“我呆在家里太久了,很闷……”孩子那次低声说:“还是去学校吧,再说,总这样脱课也不好。”
“可是优香,你现在这样的身体,爸爸很不放心啊。”哲人担忧地说:“如果在上学的路上摔倒了怎么办呢?”
优香摇摇头:“不会的,我已经没事了,行动虽然慢了点,等时间一长,习惯了也就好了。”
“那让妈妈陪你去吧?”里子温柔的抚mo着女儿的头发:“反正在家里也没事,让妈妈把你送去学校,下午爸爸下班的时候再去接你回家,这样就没问题了。”
优香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好的,谢谢妈妈。”
十分不习惯女儿跟自己这么客气,里子笑起来:“谢什么?又不是给你买了新裙子——哦,优香,要不这个礼拜天,咱们去把那条蓝裙子买回来好么?”
“……蓝裙子?”优香愣了一下。
“怎么?上次去逛伊势丹的时候,你不是看中了那条蓝色的牛仔裙么?”
“哦……”优香顿了一下:“不要紧,那条裙子……不买也成。”
“怎么了?不喜欢那条裙子了?”里子一笑:“那又是看中哪条更好的?没问题,礼拜天咱们去买。”
知道这样的对话是没法继续下去了,女孩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去学校。爸爸妈妈晚安。”
望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里子转过脸来,无奈地看着丈夫:“哲人,优香她忘记了一件事。”
“是,她没有来亲我们俩就去睡了。”
“哲人,我很担心……”
“我也是。”哲人微微叹了口气:“优香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怎么变得这么客套疏远了?”里子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这么乖……”
“里子,优香以前就是个乖孩子。”
“难道你不觉得她乖得简直不像话么?那条裙子,是她哭闹了一个礼拜非要逼着我给她买的,现在好容易我答应了,可她却说不用了……”
“是不是她也觉得那裙子太贵,才放弃了的?”
“怎么可能。”里子摇摇头:“我的女儿我还不知道?只要是优香看中的衣服,就算过一年半载她也不肯死心的。”
“……”
“哲人,你觉不觉得优香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忍耐?”
“就好像……嗯,这样说吧,就好像她的心里其实有很多不同意见,其实她的想法根本就和我们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最后她就放弃了,然后决定什么事情都听我们俩的。”
“啊!”哲人有点惊讶地看着妻子:“你这样说起来……”
他没想到妻子竟会有如此敏锐的感觉!
“是吧?”里子认真地看着丈夫:“优香她以前乖是很乖,可是哲人,你仔细想想她回来的这半个月里,你从这孩子的嘴里听见过一个‘不’字么?”
“这……”
“上个礼拜天,她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夜里十点才回来,你那么生气,那样用狠话数落她,她说过一句反驳的话了么?”
“……没有。”
“哲人,你不觉得奇怪么?上个月她数学考二十八分,你刚回家,还一句都没有怪她,她就开始一个劲儿找借口:怪题目太难、老师出题太偏、天太冷、手不好写字……可是这次,你骂她骂得那么厉害,她就老老实实站在墙边听着,也不哭,也不闹,从头至尾都没有给自己辩解一句。”
哲人不说话了,他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可是最终,她还是没说自己到底干什么去了。”里子叹了口气:“若是以前,你稍微一凶她,优香马上就哭哭啼啼说实话了……”
“里子,这孩子有心事了。”
“那到底是什么心事呢?”
谈话,再度陷入不可解的谜团之中,夫妻俩对看了一眼,只有各自叹了口气。
“算了,先让她去上课吧。”哲人对妻子说:“明天记得和她的老师说一下,让优香别去上体育课了。我怕她还没法剧烈活动。”
“嗯,我知道。”
夫妻俩人在这边谈话,卧室里,青岛将明天要用的书放进了书包里,准备好一切,关上抽屉的时候,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屉子里的一盒东西……
那是一盒烟,naturalAmericanspirit。昨天陪里子出门买菜蔬的时候,青岛趁她不注意,偷偷在小店里买的。
青岛还是有烟瘾,还是想抽烟想得不得了,那天她实在憋不住了,终于还是买了一盒回来,结果回到家,刚刚划了根火柴,恰巧就被推门进来的哲人看见了,哲人闻到气味,慌忙问她打算烧什么东西,青岛当时吓得心脏狂跳,连火柴带烟一把塞进了被子里,因为生怕哲人会去翻开被子看,所以她只得坐在床上,支支吾吾的给哲人扯谎……
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在卧室里抽烟的,又看了一眼那淡青色的烟盒,青岛强忍住烟瘾,心烦意乱地关上了抽屉。她站起身来,伸手熄灯,慢慢钻进被子里。
躺在床上,青岛静静望着天花板,那是依然陌生的天花板。
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突然闪烁了两下,青岛慌忙拿起来,那上面显示,有一条新的短信:
“头还疼不疼?今天去医院,正巧碰到他们牵着你出来。已经拆线了么?”
短信的下方,“室井”两个字,静静闪烁着荧光。
青岛微笑了一下,轻轻按了回复键:
“拆线了,医生说没问题,头也不疼了,谢谢你室井先生。明天我要去上学了,浅野夫妇打算轮流接送我。”
发送,等待,过了一会儿,第二条短信传输了过来:
“那就好。上学的事情还是慢慢去适应,千万别勉强自己。早点睡吧。”
黑暗的房间里,青岛凝视着那小小的散发着光的屏幕,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这痛苦无望的生活中,唯一能给予寄托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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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更新时间2008-4-9 17:59:23 字数:8177
青岛并没有想到,在脱离了学生生活十几年之后,自己居然再度回到了校园里。
将女儿送到学校,里子又和老师谈了一会儿,这才满心不安地离开。
还有五分钟上课,青岛坐在三年F班右数第三条第二个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优香屉子里的作业本和成绩表:
“……国文76,英文79,绘画85,家政87,化学53,物理46,数学……数学只28分?!”目瞪口呆望着那个鲜红的数字,青岛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优香已经是中三学生了,富裕温暖的家境让她变得既懦弱又贪玩,青岛已经猜到这个结果,但他没想到会面对这么差的分数,看起来文科稍微强一点,理科却一塌糊涂。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学的?成绩怎么糟糕到这个地步了?”青岛不由得丧气了:“我记得我国中的时候所有的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的——难道说如今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了么?”
很明显,这是个对学习不怎么热心的孩子,作业本上积累了一堆红色的叉都没有做订正,大部分功课一看就知道是在马虎应付,然而日记本和信件里却画满了娃娃和花朵……
青岛并不是怀着偷窥的趣味去看优香的私人日记的,他并没有了解一个十四岁女孩子的yu望,所有的日记和信件青岛只是冷静地翻了翻,大致弄清楚了这个女孩狭小的社交圈子,仅此而已。
青岛并不想去“代替优香”,更不用提“按照优香从前的人生来继续女孩的生活脚步”。既然优香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那么,默默尘封她的过去,努力维持如今的自己,这才是青岛想要去做的。正是因为抱着这样的心态,刚才他已经使得几个以前和优香交好的女孩子有些不高兴了:她们原本邀请优香放学后一起出去玩,没想到却被青岛给拒绝了。
“爸爸下班之后要来接我回家的。”青岛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们出去玩。”
“唉,你都出院了嘛!”一个女孩撅起嘴来:“你爸怎么还把你看得那么紧?”
“真的对不起。以后有机会再说,好么?”
见青岛摆出客套又不太热忱的态度,那几个女孩也不再坚持,在各自散回自己的座位之前,一个女孩小声嘀咕着:“且!什么了不起……”
青岛笑了笑,在心里给那女孩做了个鬼脸。
国中女生的生活在一个成年男子的眼里是乏味无趣的,学习的难度在青岛看来并不是问题,尽管是在接近考高中的紧要关头,作为一个走上社会已经很多年了的成人,应付这点功课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作业的字迹有些潦草——目前为止,青岛还不能很顺畅地控制手指的活动力。
除此之外,青岛也不能参加体育活动课。“浅野同学因为车祸造成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所以不能上形体课。”老师这样给其他孩子解释,一些女孩子在听了这话之后,相互间交换了几个古怪的眼神。
每个上学日都是如此:青岛伏在自己的座位上,半梦半醒地听着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想着自己的心事,遇到考试,半个小时之内划完所有答卷,剩下的时间,也只得靠在椅子上发呆,即便是下了课,青岛也不和任何同学交谈,有人来找她搭话,青岛的回答也永远都是懒洋洋、无精打采的,当然,青岛更不和他们出去玩,一到放学时间,这个女孩就背起自己的书包,到校门口等待父亲接她的车,而哲人总会在六点差一刻的时候,准点来到校门口。
“今天优香过得怎么样?”每次,他都这么笑眯眯的柔声问女儿。
“很好。”青岛冲着对方笑了笑,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只伸手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昨天的数学考得如何?”哲人发动车,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女儿,听见女儿没有回答,他有点后悔自己问得太直接,正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谁知后座的女儿从他身后将一张考卷伸到他眼前——
“……咔!”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哲人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张卷子!
“本来可以拿满分的,最后一道题我看错了一个分子式。”后座的女孩声音懒懒的说:“抱歉,以前我就这样,从来做了卷子都不检查的……”
“……优香?!这真的是你的卷子?!”哲人一把抓过卷子来,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个鲜红的九十五分!国中三年,女儿的无数次数学成绩里,及格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概是察觉到了父亲的诧异,优香愣了一下,只小声说了句“下次我会注意”,接下来,无论哲人问她什么,也再不肯多说一句话了。
当然,在突然间做了年级第一名一个礼拜、目睹了老师的疑惑和优秀生的嫉妒之后,青岛再度悄无声息的将优香的成绩慢慢降回了从前的水平。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太突出只会引起大量关注的目光,青岛心里清楚得很,如今自己的状态并不适宜出风头。
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平衡的问题慢慢得到了缓解,最开始的不适应感,在习惯这个身体之后逐渐消失,一个月后,青岛已经可以如常人般下楼和行走了,剧烈活动后的疲惫感也没起初那么严重了。但是青岛依然不肯去上形体课,对他而言,穿着少女的紧身衣裤,混在一帮子小女孩里练体操,这实在不是什么舒服体面的事情。
“我一个大男人,居然穿那种紧绷绷的弹力衣四处蹦达?才不干呢!”他心里这么嘀咕:“就算……就算身体是女孩也不成!”
虽然女儿的状态一天好似一天,哲人和里子依然不很放心青岛的身体,尽管青岛觉得没问题了,可他们还是每天接送,深知浅野夫妇的爱女之心,青岛不好坚持己见,反正变成小孩的他,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对于如今舒适却狭窄的生活,青岛总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虚,他甚至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每天每天,他凭借着这个身躯活动,做着自己并不想去做的事情,去往自己并不想去的地方,面对自己根本没兴趣面对的人群……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也根本不是应该属于他的生活,特别是在身体能够自如活动之后,厌倦感就愈加强烈。
起初,青岛还往家里跑跑,他的苦闷除了父亲母亲哥哥,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倾诉。
“我现在已经练熟了。”青岛经常笑嘻嘻的对父母说:“人家不管是叫‘优香’、‘浅野’、还是‘小优’……我都能马上应过来了。不像开头,喊了几声我都没动静。”
“哦哦,那有没有办法说服浅野夫妇给你改个名字呢?”母亲突发奇想:“干脆和他们说说,让他们给你把名字改成‘浅野俊作’如何?”
“妈妈又在乱想了,哪里有女孩子叫‘俊作’的?”青岛勉强一笑:“幸好如今的班上没人姓‘青岛’,不然点名的时候,我保证比他应得还快。”
“怎么说,我们还知道你是小俊。”父亲笑了笑,他伸手拍拍青岛:“不管什么时候,这个家都知道你是谁。”
然而家人的承认,并不等于社会的承认,人是需要他人认同的生物,“我”之所以为“我”,正是通过他人的眼睛来确认的,可眼下,无论生养他的父母如何爱他,整个社会也不会再把他当作“青岛俊作”,而只会认为他是“浅野优香”。即便是当年再如何亲切的同僚和朋友,也不会再有谁把自己当作青岛了。
那次,青岛陪着里子出门购物,车经过湾岸署,青岛恳求里子把车停下来一会儿。
“这儿?”里子有点犹豫的看看指示牌:“优香,这条街不让停车呢。”
“我就看一会儿,我想看看……看看那位青岛先生所在的警署,妈妈请到前面那条街的路口等我好么?”
青岛的神情很恳切,里子无法,只得停车把她放了下来。
独自站在那座建筑物的大门口,青岛眯着眼睛望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一种又熟悉、又悲哀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心。
这是他工作了七年的地方,这是他曾经进出过无数次的地方,这是他曾经以为要呆上一辈子的地方——
“小妹妹?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青岛的身后响起来,猛一回头,恩田堇正站在她的身后!
“咦?你是……”堇一愣,旋即想起在青岛的葬礼上曾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青岛突然转过身,一言不发朝街口走去,完全不去理会身后堇的呼唤。
“走!快点走掉!不要回头看她们!——青岛俊作,你已经死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世界了!”
青岛的脑子乱成一片!她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里子见女儿脸色苍白的走回到车前,不由得担心:“怎么了优香?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都没有。”青岛勉强笑了笑,拉开车门,坐回到里子身旁:“好了没事了,妈妈请开车吧。”
看了一眼女儿,里子觉得孩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古怪而又可怕的光!然而,她没有再问,缓缓发动了车。
那一路,直到回到家里,青岛再没有说一句话。
“我能怎么办?我究竟还能怎么办呢?”黑漆漆的夜,青岛一个人躺在床上,孤独与绝望如冰水一般缓缓涌上来,如今的生活在他看来,就好像一床被浸湿的被子一样无可救药,除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冰水覆顶……
幸好,在窒息之前的一秒,“铮铮”的手机铃声唤回了青岛的思维,她慌忙翻身抓起手机!
“昨天没看到你发短信。今天过得还好么?案子明天就能全部结束了,目前还在做收尾的工作。等全部弄完就去看你。”
简单的信息下面,写着发信人是:室井。
黯淡的光泽里,那几个字在青岛眼中逐渐朦胧起来……努力抽了一下鼻子,她咧嘴笑了笑,伸手按了一下回复键:
“我没问题的!室井先生,今天的化学我差点又考了满分,好险好险!幸亏最后察觉,划掉了两道大题的答案。我才不想被那群自以为是的优等生嫉恨——小孩子的诅咒是非常可怕的!搞不好,室井先生你就是因为被二号机那样的同学给诅咒,才不得不进的东北大呢:p”
按下发出键,青岛突然有点后悔:他该不会生气吧?自己这样开他的玩笑……
忐忑不安的等待了一会儿,对方很快发来了回复:
“我当时的成绩还不至于会被人嫉妒,化学连达到及格线都很困难,因为我连摩尔换算的公式都记不住,看来你比我强多了。”
化学不及格的室井先生?青岛觉得自己无法想象出来:连及格都这么困难,室井先生他到底是怎么考上东北大的呢?难道考试那天化学女神附体了么?
正胡思乱想着,又有条短信发了过来:
“早点睡,不然明天在课堂上打瞌睡是会被老师点名的。”
真是典型的“室井先生的短信”啊!
青岛慢慢躺下来,她把手机藏进被子里,开始一条一条的翻着室井发来的短信……
虽然无法见面,室井却常常发来短信,尽管谈的都是个人琐事,可是每次看到他的短信,青岛的心里还是会翻腾起一阵无法抑止的热浪:毕竟,这个男人还记得自己是“青岛俊作”。
“就算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全都不再把我当成‘青岛俊作’,那也不要紧,只要你……”
青岛突然把脸孔埋在了被子里,他认定自己没哭,只是眼睛累了,有点酸。
——只要你还记得我,只要你还如以前那般注视着我,那么,我就能借助你不曾改变的目光,继续支撑着活下去。
下午最后一堂又是随堂测验。
“下面这几个大题真的要空着么?好像太难看了点吧?”
青岛翻了翻那张卷子,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简单给几个错误的步骤上去凑凑数比较好。
胡乱划完最后一道题,青岛丢开笔,懒洋洋趴在了桌上,尽管曾经被后座的女孩好心提醒过这样的坐姿极为不雅,青岛却没有一点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淑女”的意愿。推开卷子,她有点无聊地将眼光转向窗外,刚一抬起头,青岛却愣住了!
就在校园门口,有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站在那儿,他扬着脸,正往教学楼这边瞧过来,青岛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室井!
三两把收拾完桌上的书本,青岛抓起书包就往门外冲!身后的老师慌忙喊:“浅野君?!你的卷子……”
“……卷子就在桌上!”青岛大声应着,头也不回朝楼梯口跑了过去。
室井站在校门口,此刻是上课时间,他正犹豫着怎么能进去找青岛,却不料穿着校服的女孩子像只小鸟一样,从教学楼里冲出来,朝着他飞奔而来!
“……室井先生!”
室井微微眯起眼睛。
那不是记忆里那穿着绿大衣的男人,当然不是,那件绿色的大衣,如今已经变成了一身水手服短裙,身段也矮了一大截,然而,室井记忆中那种飞扬的神采,却丝毫未曾改变……
女孩气喘吁吁地奔到室井面前,不由得弯下腰喘了几口气:“……真要命,跑几步就……就喘成这样!”
室井一笑,伸手拿过她手里的书包:“谁叫你这么急?还在上课呢,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哦,最后一堂是考试。”青岛笑眯眯的,雪白的牙齿在太阳底下显得晶莹可爱。
“交卷了?”
“嗯!早就写完了呢!”青岛精神十足地回答。
“怎么样?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了?”
“没问题了,就是还不能持续的剧烈活动。像刚才那样,跑了五层楼就喘不过气来。”青岛咧嘴笑了笑:“这孩子以前锻炼得不够。”
室井微微笑起来:“如今的孩子都不太乐意动。”
“是啊,弄得身体也弱了——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跟着青岛来到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室井坐下来,仔细瞧了瞧青岛:“嗯,脸色比上次好多了。缝针的地方还疼么?”
“早不疼了。喏,看,连疤痕都不见了。”青岛说着,把脸凑近室井,给他看自己的额头。
“把浅野夫妇吓坏了吧?”
“……嗯。”青岛似乎不怎么痛快地应了一声,却转了话题:“本店如今怎么样?”
“老样子。”室井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倒是你们署,你不在,案子的确少了很多。”
“果然我是事故体质。”青岛嘿嘿笑起来,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正打算抽一根出来,却不想抬头看到了室井皱起的眉头。
“嘿嘿,一直想抽一根……”
“青岛,这儿是禁烟区。”
被室井提醒了,青岛这才不情不愿把香烟收进口袋里:“真是憋死人呀!上午打算在厕所里抽一根,刚点上就有人喊……”
“还是想抽烟?”
“想,想得厉害。”青岛苦笑了一下:“这是心理问题,心瘾难得戒。”
“能不抽还是别抽,你现在这个身体……”室井正想和青岛阐述抽烟对少女身体的危害,却不料话没说完,青岛脸色一僵!突然“啪”地一下将烟盒往桌上一摔:“……这个身体照样可以抽烟!”
室井一愣!他还从来没有在说话的时候被青岛这样生硬的抢白过!
两个人的桌前,气氛尴尬。
“……抱歉。”青岛艰难地说完,伸手摸过那盒烟塞回口袋:“刚才我……”
像是明白了什么,巨大的懊丧立即袭上室井心头!
“对不起,青岛,我不是故意的。”室井想做点解释:“我只是……”
“如果可以的话,请你……请室井先生不要把我当作浅野优香。”
“……抱歉。”
青岛垂着头,半晌,猛地抽了一下鼻子,却依然笑盈盈地抬起头来:“没事!我知道室井先生是为了我好。”
默默注视着故作坚强的青岛,一阵淡淡的心酸浮上室井心头。
“浅野夫妇看得很严,来去都是接送,他们是惊弓之鸟,我到哪儿去都得提前打招呼。”青岛用勺搅着咖啡,慢慢说着,“他们就怕我再出事,连去对面街口的图书馆还书,都是浅野先生替我去……”
“你还喊他‘浅野先生’?”
“怎可能?”青岛一笑:“当然是喊‘爸爸妈妈’,起初怎么也喊不出口——浅野夫人和室井先生您是同岁呢。唔,其实只要习惯了,也就能喊出口了。”
“青岛,他们也很可怜。”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青岛顿了一下:“可是,我并不打算代替浅野优香。”
说着这样的话,青岛将眼光转向窗外,金红色的斜阳映进来,她注视着窗外夕阳下蔚蓝的天空,良久,突然笑了一下:“我很蠢吧?”
“青岛?”
“顶着这么小的女孩身体,却死硬着不肯改口说自己是女孩。我这样不正常的怪物,怕是很难找吧?”
“青岛,你不要这样……”
“……上厕所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边,成天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丢丑卖乖,早知如此当时我还不如……”
“少给我胡说八道!”
青岛一愣,这才发现对方的脸上,隐约已有了怒气。
“不要说那样难听的话。知道么?”室井轻声说,那层怒气缓缓褪去,他的表情再度恢复平和:“你不舒服,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是女孩子。既然还活着,身体给予的限制也就不能任意左右你自己,青岛,你原本就是成年的男人。”
“室井先生……”
“青岛,我把你当青岛看。”室井平静地注视着她:“我还是一直把你当青岛俊作来看待。”
那一刻,青岛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抓住室井的手臂放声大哭一场!而就在泪水即将充盈眼睛的时候,青岛却慌忙站起身来:“差点忘记了,浅野先生要来接我了。”
室井也站起身来:“是么?那赶紧过去吧,别让他等着了。”
青岛点点头,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放在桌上:“小姐,结帐。”
服务生走过来,有点诧异地看着掏钱出来的青岛,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子和成年男子出来喝咖啡,却由女孩请客的事情!
“让我来吧……”室井正想拿出钱包,却不料青岛使劲摇摇头:“不,我来付帐。”说完这话,青岛又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发愣的服务生:“小姐?”
“……啊!抱歉……”
那时候,望着面前的女孩子那股认真劲,室井的心中,忧伤殊甚。
走出咖啡厅,青岛一眼就看到哲人的车停在校门口,她抓着书包,慌忙奔了过去!
见女儿跑过来,哲人担忧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他伸手接过女儿的书包,笑起来:“跑哪儿去了?”
“抱歉,刚才去咖啡厅坐了坐。”女孩说着,没上车,却转过身,冲着马路对面摆了摆手,哲人一看,就在街对面,一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正望着这边。
“那是谁啊?”
“哦,是室井先生。”青岛见哲人神色茫然,于是解释道:“警视厅的。就是青岛……青岛先生的上司。今天偶然在校门口遇到了。”
“哦,是他啊。”哲人记起妻子说过,是警视厅的一位官僚把女儿送入医院的。想到这儿,哲人冲着那黑衣的男人微微致意。
大概没想到对方会给自己致意,室井愣了一下,也微微给哲人鞠了一下躬。
“上车吧,优香。”
“好。”
青岛说完,转头看看室井,她抬起手,冲着室井比划了一个警察敬礼的姿势,然后笑了笑,才拉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优香,你的姿势还满标准的嘛。”哲人打趣女儿道:“看起来还真像个警察呢。”
青岛没吭声。
车缓缓往前开,青岛的脑子里,还不断回想着刚才的对话:
“……成天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丢丑卖乖,早知如此当时我还不如……”
干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为什么偏偏要在他面前说这样难听刻薄的话?青岛弄不懂自己,这是自己心里最深切的痛苦,怎么可能拿到别人面前来晾晒?
大概是出于嫉妒吧?
从一见面的那一刻起,强烈的嫉妒就开始在青岛的心里滋生: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室井,看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站在金色斜阳里,依然英俊、干净、衣冠楚楚,气宇轩昂……美得惊人。
那是一个最最正常健康的、即将达到人生顶峰的三十八岁的男子,这个男人拥有青岛已然失去的宝贵的一切,却浑然不知,甚至还毫不察觉地在青岛面前展示着自己的强烈魅力……
正是因为青岛爱着他,如今室井的存在,对青岛而言就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他一点儿没变,甚至显得比从前更加迷人,于是原本存在于彼此间的浅壑,在如今鲜明的对比下,赫然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室井所拥有的男性魅力越强大,越是刺痛青岛的心,这个被他爱到心里去的男人,就像个鲜明的符号不断地提醒着他:青岛,你已经无法做一个正常的男人了。
室井慎次,青岛的这又温柔又凶残的爱人,居然可以完全阳刚,自始至终没有一点阴柔的内容。在这样的室井面前,失去了一切阳刚质地的青岛无法不绝望自卑。两个月来,他日夜凄楚的守着自己柔软潮湿的心,梦想能在再度会面的时候,将它呈现给对方,然而谁知道,他的爱情一旦暴露在心中的太阳之下,却显得如此卑微干枯、不堪入目……
青岛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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