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不是丑小鸭』 『作者:墨筱笑』 『状态:全本』 简介:古穿今, 男穿女,穿越了,从古代穿到现代。 变身了,从英俊少年变成平凡女孩。 现代平凡女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打工、赚学费、贴家用、背试题、磨笔头…… 对了,秦同学,你有什么特长? 啊,琴棋书画(声音越来越低,呃……吃喝玩乐…… 秦秣:我是丑小鸭,但我也可以很优雅。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封面是否平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在岁月的琢磨中,让自己的书即便外表简约,内里依旧如诗如画。 改造纨绔子弟,其实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 ~~~~~~~~~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锅碗瓢盆,试卷书本,漫天齐飞;开小差,还是磨笔头,这是个问题;什么,你让我帮你递情书?其实,如果收费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的……古代纨绔穿越成现代女孩,怎么,你还不去寻找平凡中的惊喜吗?(*^__^*)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一回:传说中的贵公子   日头渐西,这座华中南的小城却悄悄地热闹了起来。。   正是下班时候,人们买菜的买菜,扯谈的扯谈,也有精力旺盛的就商量着去哪里过夜生活。   月光小区是城西的一片中档居民住宅区,小区的整体状况有些老旧了,一栋栋七层标准高的公寓墙面上都斑驳着日晒雨淋的折旧痕迹。许多人家的阳台上还摆着些花花草草,可惜大多疏于打理,不是萎头耷脑,就是杂草横生,更显萧条。   不过生活的气息正是如此,有破败,有繁荣,有疏落,有精细。   这片小区虽然老旧,生活在其中的人却是不少的。   像小区口保卫室对面的那一株大榕树,如今越老越精神,树冠越长越繁茂,恰是经住了时光的考验。如今不显沧桑,反而更多了一股厚重大气与祥和温醇。   大榕树下,有人摆开楚河汉界对杀了起来,也有人拉着椅子一边嗑瓜子,一边闲扯家常。   说着说着,这边的胡家二婶忽然叹息:“哎哟,你们说这个老秦家造的什么孽哟!好好一个闺女,平常瞧着也乖巧懂事,怎么烧了一场以后,忽然就不清不楚了起来?”   周围几个姑姑婶婶的八卦之魂一下子就熊熊燃烧了起来,其中织毛衣的刘荣嫂子一脸神秘地压着声音道:“听说是疯了,老以为自己是什么古代的贵族公子,整天不是嫌这就是骂那,闹腾得欢着呢!他们家现在商量着给她退学,看是要送精神病院去关上一段时间呢……”   那边张家嫂子胖胖的手指横扫过一片瓜子,半眯着眼睛道:“这事儿啊,我最清楚。我们家那个可是市三中教书的,秦家那闺女也在三中读高一呢。”   胡二婶和刘荣嫂子激动上脸,连忙追问。   张家嫂子拿足了架子,方晃晃悠悠地说了起来:“那个秦秣丫头是吧……以前确实很乖巧,成绩虽然不是顶好,不过能考上三中,就算垫底也还不错啦。   前两个月不是发流感吗?那个秦丫头高烧39度,就请了两天假。谁知道销假一回学校她就疯了起来,上语文课的时候好像为着一首诗什么的,还把老师骂了一顿,当场就被赶出了教室呢!   老秦家两口子跑到学校去接她,结果这丫头连爹妈都不认,还大肆骂人。说什么满眼都是妖魔鬼怪,又说谁谁谁不守礼法,还开口闭口都是本公子。啧啧,那个嚣张劲儿……后来秦家两口子跟几个老师把她架到医院里去,医生都说她是烧坏了脑子!   我们家那口子跟秦丫头的班主任关系好,也帮着一块儿送了医院,就见那丫头指着护士骂杀手,人家给她打针,她居然抬手就抢了针筒,还给折断了!当时那个鸡飞狗跳啊,你们是没看见!”   张家嫂子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看某大喜剧电影看得津津有味呢。   “后来呢?”胡二婶连忙追问,“送精神病院了没啊?学校怎么处理她?”   “唉……”张家嫂子又叹气,“送了,哪能不送?都这样了,还不送精神病院,那能怎么着?可怜这老秦家好好一个闺女就这么给烧坏了脑子。多亏了他们家还有个大闺女和一个小儿子,不然那两口子可怎么过活哟!”   刘荣嫂子也跟着摇头叹气:“真是可怜,这种事情也能被他们碰上。”   “那学校怎么处理她呢?这孩子这辈子就这么被毁了吗?”胡二婶一脸不忍,又再追问。   张家嫂子摇头道:“还能怎么样?谁叫那丫头自个儿脑子不清醒呢。不过学校也算是给她留了后路,说只要她在下学期九月一号开学前脑子清醒过来,就给她复学,让她重读高一。”   “这都五月底了啊……”刘荣嫂子瞠目。   “是啊,”胡二婶瓜子也不磕了,就是叹气,“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都病得那么厉害了,从五月底到九月,三个月时间她能清醒过来吗?唉,不过这三中也算仁至义尽……”   “行了!”树下另一边,正下着棋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忽然高声一喝,“闲来莫论是非,人家都够可怜了,你们还说什么?”   几个女人先是不出声,接着又悄悄地将眼向那边横过去,不过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   “喂!秦秣回来了!秦秣回来了!”忽然有一道大喝声从小区门外传来,就见保卫室里面冲出两个保安,向着外头迎去。   “怎么了?怎么了?吵吵嚷嚷地,像个什么样!”有保安喝止的声音,“你是谁?喂!你别乱撞!”   大榕树底下扯谈的不扯谈了,下棋的也不下棋了,一齐向着小区电子铁门的空隙处看去。   猛见一个纤瘦的身影仿佛带着一股烈风般冲过铁门的开口处,她身后有好几个男人伸手来抓她,居然都没能抓住。   纤瘦的人影一边沿着小区里的道路向着深处冲,一边尖声大叫:“我要回家!你们这些混蛋!为什么不准我回家!”   有眼力好的,还能看清她身上穿的是蓝白条纹相间的长衣长裤,那分明,就是一身病号服!   “是秦秣丫头!”胡二婶压低声音,惊呼。   “这丫头从精神病院跑回来了吗?”刘荣嫂子的声音有些紧张。   紧接着就是一些医生护士和保安涌进了小区,一时小区里纷纷扰扰,看热闹的人也渐渐围了过来。   “快抓住她!抓住她!”   有人议论说:“这丫头是在西平医院里打晕了护士,偷跑出来的。”   还有人说:“瞧着也不像精神病啊,她打晕了护士以后还知道偷偷摸摸地跑,据说她一直过了菜市场,快跑到小区门口了才被医院的人追过来呢!”   “还真是奇了,她一个精神病能有这样的逻辑思维,好像脑子也不是很错乱啊。”   “切!西平医院那是什么地方?就是正常人进去,也得给关成精神病出来!”   胡二婶连忙左手一拉刘荣嫂子,右手一拉张家嫂子,三人快走几步,就要跟上去看。   前头还有人嚷:“这丫头跟飞人似的,跑得好快!”   又有人叫唤:“快点!快点!她都上楼了!”   忽然后头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胡二婶一转头,就见一个中年妇女骑在自行车上,正满脸焦急地往里面冲。   “是秦家嫂子!”   后面还有人喊话:“是秦秣她妈妈回来了!快让开!让开!让她到里面去抓人!”   胡二婶猛地止住脚步,她旁边的张家嫂子叹气道:“摊上这么个女儿,这秦家两口子可怎么过哟。”   一时看热闹的看热闹,发善心的发善心。秦秣的母亲也仿佛是潜力爆发般,不一会就骑车到了她家所在的六号公寓楼下,三两下爬着楼梯上去。   而楼外的人,再也看不到里面的一切混乱悲苦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回:她没疯   一扇门关住了里外。   门外是客厅,门里是卧室。   卧室很窄小,只堪堪放了一个双层的架子床,和一张有着两个抽屉的书桌,以及两条小凳子。书桌正靠着一个开口很小的窗户,书桌左边是床,右边是一个简陋的木质大衣柜,大衣柜的一扇门页上嵌着块一米多高的穿衣镜。   秦秣斜倚着床架站着,眉头紧锁。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没有疯。   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窗口只是透出昏暗的微光。但秦秣并没有开灯,因为更需要黑暗的静谧来帮助自己思索。   她没有疯,这个世界也没有疯,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她遇到了传说中的借尸还魂,并且还到了一个陌生奇异的世界。   秦秣,本名秦陌,男,乃是北宋嘉佑年间,汴京豪族秦氏的嫡长子。   说起秦陌的当初,那端的是翩翩年少,走马章台,风流无双。秦公子日子过得潇洒惬意,人也有几分狂诞嚣张。就是这么着,祸事渐种。   因为怜惜一个歌女,秦陌与人争斗,结果被推得失足溺死在汴梁河里。说实话,临死前,秦陌已经有了见阎王的心理准备。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从溺水中再次睁开眼以后,面对的不是获救,也不是阴司阎罗。   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当初秦陌还真以为自己身处在妖魔鬼怪的国度呢!看看周围的人,虽然长相是人的模样,却一个个穿着打扮得古里古怪,不知礼数。他们还会用奇怪的工具,说奇怪的话,做一些秦陌无法理解的事。   连番惊吓之下,秦陌有些战战兢兢了。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要他去上学,他于是就到了一个奇怪的学校。学校里男女共学,这倒还罢了,更可怕的是,那个老师吟诵一首西汉的乐府居然都能吟得荒腔走调,错字连篇,这令秦陌无法忍耐。   他虽然被称作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纨绔子弟的老本行是什么?那是文采风流啊!   那个号称是老师的秃头男人居然连一首乐府都能吟错,秦陌这个惯会流连风月,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又怎么可能忍得下去?这样的人做老师,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   纨绔子弟也是有骄傲的,秦陌忍无可忍,当即就把那一群老师不老师,学生不学生的家伙大骂了一顿。   于是这一骂,就骂出了更大的祸事。   有两个自称是他爸妈的人出现——在当时,秦陌不理解“爸妈”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好多天以后,他大概明白了,那是“爹娘”。   爹娘把他驾到了一个名字叫“医院”的奇怪地方,那里的人比学校里的更妖魔。有穿白衣服的女妖拿长长的针扎他,还有一些穿白衣服的“医生”将他往许多奇奇怪怪的器物中推。在有一次被推进一个好像棺材一样的机器里的时候,秦陌差点就以为自己要被活埋了!   他反抗,他受够了这些妖魔。   于是有人认为他疯了,还有人认为他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这个世界有一个专门关押疯子的地方,他们就把他转送到了那个名叫“西平医院”的精神病院。当然,秦陌现在也明白了,原来精神病就是疯病。   与一群疯子同住两个月是什么滋味,这世上大概很少有正常人能够体会得到。而秦陌,却切切实实被当成疯子的同类,体会了一把!   两个月的时间虽然难熬,但也让秦陌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不想永远与疯子住在一起,就要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至少,不要直白地将自己所有的疑问与不协调都表现出来。再比如,他面前出现的那些人其实不是妖魔鬼怪,只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与他所理解的不同,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奇怪。   此外,秦陌还懂得了沉默是金的道理。他想,他必须要收敛他的脾气了,不然他就永远都别想离开那个恐怖的“西平医院”!   最大的收获就是,秦陌通过一个名叫“电视”的奇怪铁盒子明白了许多生活常识。他也隐约明白,自己也许不是借尸还魂到了一个奇怪的异世界,而是从宋朝穿越到了未来!   当年做纨绔子弟的时候,秦陌虽然也有过许多离经叛道的想法,但他却从来也无法想象,宋朝的千年以后,居然会是这般模样!这已经不是匪夷所思能形容的了,不经历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秦陌经历了,不过,这多出来的一段人生,于他而言,却实在难说是福是祸。   想到这里,秦陌的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也许穿越到未来并不是最大的灾难,最大的灾难是,他从翩翩浊世佳公子变成了一个平庸之极的丑丫头!   也许这个时候,秦陌更应该哀叹的是自己从堂堂七尺男儿变成了弱质女流,而不是什么从翩翩俊秀变得平庸丑陋——可怜,秦公子本来就是个只知风流锦绣的膏粱纨绔,要他不关注容貌美丑,那还真是难为他了。   换句话说,鉴赏美女都已经变成了这个纨绔子弟的本能,穿越虽然给他带来了无边混乱,但要掩盖他的这个本能,还是不够的……   好吧,其实如今的秦秣丫头也没有很丑,不过秦公子那是何等眼界?他又曾经坐拥过多少绝色美人在怀?就秦秣这平凡的小样儿,他只是给一个丑陋的评价,没说她极丑,已经是“评下留情”了。   再叹一口气,秦陌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该纠结于穿越,还是纠结于男变女,还是纠结于美变丑……   “得!”他给自己一点鼓励,“爷我就嘴下留情,不说你这丫头丑了,顶多,顶多也就是清秀平凡吧……”   这样自语着,秦陌的嘴角还是撇了撇,一副很看不上眼的样子。   屋外客厅里的谈话声音渐渐小了,秦陌悄悄走到门边,附耳倾听。   只听秦爸爸秦沛祥说:“罗医生,小女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吧,就让她妈妈请几天假,在家里好好教导教导她。要是能教过来,那是最好。要是实在不行……”他的声音里带点咬牙切齿的决断意味,“那就再把她送进去!她要是再跑,就是把她严严实实地关起来也绝不能让她出来闹事!”   秦陌心中一跳,暗道:“这回一定要规规矩矩,沉默是金,绝对不能再被关进去了!那鬼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   然后是秦妈妈裴霞的隐隐抽泣声,以及医生的叹息和应诺。   黑暗的小屋中,秦陌的眸光渐转黯然,也是心下一声叹息:“从今往后,我就要做秦秣这十五岁的小丫头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三回:莫如前路远   夜色渐深,秦家两室一厅的小套房里一片沉默。   医生已经离开,秦秣仍然没有开灯,她抱定了惜言如金的处事准则,打定主意,外面客厅里的秦爸秦妈不叫她,她就绝不出声。   好一会以后,外头忽然传来开门声,接着一个清脆的男童声音响起:“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啊,小志回来了,在学校吃晚饭没有?”秦妈裴霞的声音低柔中带点沙哑。   “吃了,妈,我去写作业。”   “等等!”秦沛祥声音低沉,“小志,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没有啊,”小男孩的声音里有点心虚,“我就是跟同学去练了会篮球。”   “好了,”秦沛祥现在也没心思管他,“别去你姐房里,你姐回来了。你到爸妈房里写作业去!”   “啊!姐姐回来啦?”秦云志一喜,“那正好,我有作业不懂的要问她呢。奇怪,姐姐怎么不开灯?哎,姐!你在么?”   秦沛祥低斥:“别过去!不是你大姐回来了,是你二姐。”   “什么?二姐?”秦云志声音一低,“爸,妈,二姐怎么能回来?”   裴霞忍不住一捂嘴,又哽咽起来。   秦沛祥怒道:“你二姐怎么就不能回来?快写你的作业去!”   “哦,”秦云志声音渐远,尤带嘀咕,“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二姐。唉,今天晚上又要到客厅睡沙发了……”   秦秣在小卧室里偷听着,嘴角就止不住地直往下撇。这一个个的,还真是都把她当疯子了。   想当年……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不是好汉了,就更没啥好说的。   她扭动门锁,将房门一拉,就开了门走进客厅。   秦沛祥和裴霞一齐望过来,眉眼间难掩惊愕。   “爸,妈。”秦秣有点别扭地小小叫了一声,“我们好好谈谈。”说着话,她直接就到沙发上坐下。   秦沛祥和裴霞没有出声,秦秣低垂着头,心里又忍不住开始品鉴:“唔,声音软糯,如糖如酥,小丫头长得不怎么样,这声线还是可以。就是这楚地的口音有点怪,多亏了说话是这身体的本能,不用我另外去学,不然我还真不一定说得来。还有电视里的那什么普通话,真是折腾人。”   这边秦秣胡思乱想了一会,却还是没等到秦家夫妻的回应,干脆又抬起头,轻咳一声道:“爸,妈,我好了。”一边说着,暗里腹诽:“幸亏不是让我叫父亲母亲,不然少爷我死也不叫!”   “啊?”裴霞仿佛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什么?”   秦沛祥有点小心翼翼道:“秣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秦秣很肯定地点头:“我现在很好。前两个月好像做了一场梦,现在已经醒了,你们不用担心。”说完话,她心里还有几分得意:“想爷我当年一张巧嘴,就连汴京花魁都能说得她倾心,如今编个小借口,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很典型的,是贵族公子的纨绔心理又故态复萌了。   正想着,裴霞小心地在秦秣面前伸出了手,握成拳头,说了一句极致打击她的话:“秣秣,这是几?”   秦秣深吸一口气,再次在心里重申惜言如金的准则,终于是挤出一丝微笑道:“这是拳头。”说完就打定主意,如果没人问话,坚决不再当先开口。   秦沛祥又一指沙发前的茶几问:“那这是什么?”   “茶几。”秦秣面无表情。   想了想,秦沛祥拿起茶几上一叠资料,那是医生留给他的心理辅导资料,他决定用这上面的方法来测测女儿的精神状况。   “秣秣,你觉得你是什么身份的人?”秦沛祥小心地问。按照医生的说法,秦秣这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她被自我幻想出来的精神世界所控制,认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合理的,都是要伤害她的。   “我叫秦秣,是市三中的一个普通学生。”秦秣打起精神,知道这会儿是关键时刻,要是不能得到秦家夫妻的认同,那保不准又得再进一次“西平医院”。到时候,还能不能跑出来可就难说了。   “秣秣,如果我要你明天去上学,你去不去?”   “去啊,学生不就是应该要上学的么?”   秦沛祥的神情显然轻松了些,他身边的裴霞紧紧揪住了他的手臂。   “秣秣,你觉得周围的人对你怎么样?”   “都还好。”   “那你现在饿不饿?”   “没吃晚饭,有点饿了。”秦秣想了想,又道:“爸,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吃了晚饭再说?”她的想法是,正常人饿了都会要吃的。   秦沛祥与裴霞对视一眼,相互都有点放心了。其实哪个父母会愿意把女儿往精神病院送?要不是秦秣最近实在闹得太厉害,他们也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不过就这样简单的对话也实在看不出秦秣是不是恢复了正常,秦沛祥决定,这几天就先观察观察秦秣的日常生活状况。   “那,他妈,你还不做饭菜去?”   裴霞连忙点头,起身去了厨房。   秦沛祥又道:“那秣秣你这几天先在家里休息,让你妈妈陪着你,好不好?”   “好啊。”秦秣答应得非常爽快。本来她也没打算出去,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如此的奇怪陌生,她巴不得多在家里看看电视,看看书呢。   秦沛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取了一支点着,一边抽一边思索,等烟抽完了,才又看一眼秦秣道:“秣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没有?”   “有!”秦秣脸色一喜,“我想看书,能不能多找点书给我看?”   秦沛祥目露诧异之色,怔了怔才道:“好,你喜欢看什么书?”   “我想看比较全面的那种汉语词典。”秦秣想起自己总是到处看到白字,也渐渐明白如今的简体字与古时的正体字不一样,“最好还有二十四史。对了,我上次看到电视上说一套书叫《十万个为什么》,我想看那个。”   秦秣觉得,她心里揣着的“为什么”已经不止十万个。   “《二十四史》《十万个为什么》?那两套书很贵吧……”秦沛祥喃喃,片刻之后才淡淡一笑,“行,既然秣秣喜欢,那爸爸就给你买。买来了,你弟弟和你姐姐也正好可以看看。”   秦秣不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不是那么陌生了。   “那两套书很贵”,简单几个字,已经透露太多信息。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四回:忍字割我心   天色又亮,阳光从小窗台里斜斜透过,直照到床上少女的脸上。。   女孩的肤色还算白皙,五官普普通通,简单清秀,不美也不丑。但阳光轻透过来,却照得她睡梦中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特别鲜活。便好似是这阳光扰了她的好梦,于是女孩嗔怒由心,不作不伪,倒也有几分灵动的可爱。   “秣秣?”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秦秣猛地睁开眼来,嘴一歪就坐起身,然后快手快脚地把睡衣换成T恤和休闲长裤,几步走到门边,一扭门把,就拉开了门。   “妈妈早上好。”她打点起一个甜甜的微笑,万分期待裴霞的满意,希望裴霞从此忘掉把她送到“西平医院”去的想法。虽然这个笑容,已经笑得她自己内心都有点作呕了——“我忍!”秦秣在心里默念忍字**。   裴霞的脸上果然露出笑容,她这个二女儿从前是有点木讷的,后来又“疯疯癫癫”,如今这样带着甜意的微笑却是她头一次见到,不由得她不见之欢喜。   “吃早餐了,秣秣。你快去卫生间洗漱好,妈妈今天早上打了豆浆,可要趁热喝。”   秦秣点头,快步走进小卫生间里。   洗脸、刷牙,简单的动作,不过她还是很别扭。穿越以前,她是豪门贵公子,洗漱都有人伺候。那时候的秦陌,每天早上都要沐浴熏香,漱兰汤,焚膏脂,美人捧香,素手更衣。这现代的牙刷虽然比那时候好用,不过这并不能成为她喜欢自己动手的理由。   “罢了……”她又暗叹,“早说了不要多想,越想越难受。难道那西平医院的疯日子还没受够?就算只是为了远离那鬼地方,这点苦,我也要忍下来!”   忍耐,如果变成习惯,其实也就不是那么难过了。   秦秣很快地简单洗漱完毕,又大步走向客厅。   秦家的小套房面积实在是小,客厅与餐厅向来两用,那沙发前的茶几就是餐桌,早餐就摆在茶几上面。   秦云志已经坐在茶几左侧的单人沙发上吃起早餐了,一手包子,一手豆浆,脸上还沾着些白白的包子屑。   秦秣有些难以接受地暗暗撇嘴,秦云志的吃相实在是难入她眼,她心里暗道:“爷家的粗使丫头也没吃得这么难看的。”   不过今时不比往昔,人在屋檐下,秦秣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她直接坐到另一边沙发上,就当没看到秦云志,只自顾端起豆浆,优雅地喝了起来。   第一口,秦秣含在嘴里,忍了片刻,然后就当喝药,咽了。第二口,秦秣给自己打气:“比西平医院伙食好,忍了!”   “秣秣,怎么光喝豆浆不吃包子呀?”裴霞解下腰间围裙扔到沙发扶手上,走到秦云志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也端起她的那碗豆浆开始喝。   秦秣忍了忍,将那句“怎么没有筷子”咽下肚子里去,终于还是伸出手,以拇指和中指捻起一个包子的一角,送到嘴边咬着吃了。   虽然如嚼木屑,不过除了去“西平医院”,其余一切好说。   裴霞一边吃着,也偷偷打量女儿,见她安安静静的样子,心中着实安慰不少,那悬了许久的心也放下了一大半。   “妈,我吃完了!”秦云志一抹嘴巴,抓起旁边的书包就直往门外冲,从头到尾,也没看秦秣一眼。   “哎,你这孩子,刚吃了早餐,走慢点!”裴霞呼声未尽,那边秦云志已经砰地一声关门出去了。   “看你弟弟……唉!”裴霞习惯性地抱怨一声,换来秦秣微微一笑。   其实秦秣是很想跟着数落几句的,不过考虑到惜言如金的原则优先,她还是硬生生地忍了。话说,秦公子向来能言善辩,有点话唠特质,如今要她要她装娴静,也着实不容易。不过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她都忍了,其它的,也就没什么不能忍。   接下来的这几天,秦秣就一直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与裴霞朝夕相处。她过得可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裴霞一个不满意,认为她又疯了,然后把她再往“西平医院”送。   这天下午,秦沛祥下班回来,忽然给秦秣带来一个惊喜。   他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提着个大塑料袋,见着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秦秣就喊:“秣秣,爸爸给你买书回来了!”   秦秣先惊复喜,忙向秦沛祥迎去,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塑料袋,一边乖巧地说:“谢谢爸爸!”她装文静也装了好几天了,此刻好处在手,再装装乖巧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打开袋子,里面最厚的一本是《现代汉语词典》,还有个三本一套的是《中华上下五千年》,另一套六本装的就是《十万个为什么》。   一共十本书,秦秣如获至宝。想她前世光只个人书房里的藏书就有十万册,但她哪怕是拿到善本古籍,都没有此刻得到这十本书来得开心。   秦沛祥的大手忍不住抬了起来,轻轻抚到秦秣小脑袋上,顺着她柔软的头发摸了摸。   秦秣的头发并不长,是学生头的发型底子,此刻刚刚垂到肩膀,她每天都是随便梳了梳就披着的。此刻被秦沛祥一摸,她的身体忍不住就僵了下,片刻之后,她心中仿佛是感到秦沛祥传来的暖意,才稍稍恢复自然。   “得,看在你给我买书的份上,少爷我就不计较你这个动作了!”安慰自己归安慰自己的,可秦秣心里还是不满,“当我是小狗么?这样摸?哼!”   晚餐还是秦爸秦妈和秦秣三个人一起吃的。秦家的大姐秦云婷今年读高三,如今是五月底,离六月高考也只差十来天了,秦云婷自上高中起在学校里住宿,这几天更不会回家。而唯一的男孩秦云志正读初一,临近期末时课业都比较紧,所以他总是在学校里吃过晚饭然后补习半个小时才回家。   一顿晚饭吃得秦秣仍然是食不知味,尤其这菜里面的辣椒更是让她难以接受。北宋时期尚无辣椒,秦秣也不喜欢吃刺激重性的食物,不过裴霞做菜一惯偏咸辣,秦秣也不敢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反正忍忍,总要过去的。   好在今天有得到新书的惊喜,秦秣吃起晚饭来也就不再觉得那么难熬。她一边听着秦沛祥夫妻两人的闲聊,一边自我发扬“食不言”的好修养,嚼啊嚼啊的,也就吃完了。   “秣秣,这几天觉得怎么样?”吃完饭,秦沛祥又开始考起了秦秣。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为的是确认女儿是否已经正常。   “还好,看了看以前的课本,就当在家温书。”   “那看书看得进去么?”   “还行,”秦秣微微一笑,“温故而知新,书是越看越通透的。”   “嗯!”秦沛祥点头,心里还是觉得有点惊异加喜悦。   自从上次闹了那么一通以后,他就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儿与以往不同了。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少言寡语,但这二女儿的一言一行里却像是比从前多了些什么味道。具体究竟多了什么,秦沛祥也不懂描述,他只是感觉到,这种变化是向着气质方向去的。   就仿佛,是璞玉开光,温润与气度渐渐养成。   也许,这个女儿是真的再也不用去“西平医院”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五回:坚持,纨绔的骄傲   “二姐……”门口传来秦云志有些怯怯的声音。   “嗯。”秦秣应了一声,依旧靠坐在架子床的下层,手上捧着那本《现代汉语词典》,眼睛盯着那一页简繁体字对照表,一动也没动。   可怜秦秣这小丫头房里原本也是有些书的,但那本老旧的《汉语词典》却是巴掌大的那种小开本,怎么看怎么没劲。如今有了这本大部头的新词典,秦秣才总算不用做文盲了。   目不识丁,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说法。对一向自诩文采风流的秦公子而言,不识字简直就是一场可以和“由美变丑”相提并论的超级灾难!   “二姐!”秦云志的声音又微微扬高。   “什么事?”秦秣头也没抬。虽然她为了不被送到西平医院而很是费心思讨好着秦家夫妻,但这并不等于她要连这小屁孩也一并讨好。   秦云志站在门口,脚步有点向后挪的迹象。疯子在大多数人心里的形象一般都等同于“不可理喻”,秦云志可是知道自家二姐疯起来有多可怕,他不敢去挑战这种可怕。   “那个……爸说你这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让我来看看。”秦云志一说完,脑袋就开始向后缩,大有瞅准风向,一个不对就赶紧脚底抹油的架势。   客厅里却传来秦沛祥的声音:“秣秣,跟你弟弟一起看书吧,你带着他多学点也好。”   “哎!”秦秣连忙应声,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还是放下手中的书,抬手向秦云志招呼:“小志,进来吧。我这里是有《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中华上下五千年》,一起来看。”   秦云志脸现惊喜,今年十二岁的他还是保持着很旺盛的好奇心。像《十万个为什么》这种书,他平常就没少零散地借着看,如今能看整套的,心里那点好奇加惊喜立即就将他对秦秣的那点恐惧冲散了。   “姐……”   “坐凳子上看,书都在桌子上摞着呢。”   秦沛祥买的这套书是简化少儿版的,可以说非常浅显易懂,又充满了科学的趣味性。秦云志拿到一本就看得津津有味,看着看着,他手上的书就被平放到了桌上,他一手撑腮,身子也忍不住直往桌上压。   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不大坐得住,还有很多年纪更小的孩子都因为趴着看书而把眼睛看近视了。   秦秣在一个少儿台上看过这个说法,如今一瞥到秦云志的坐姿,忍不住就皱眉轻斥道:“小志,你怎么坐的呢!”   “啊?”秦云志看书正起劲,也就随口应了一声,没怎么搭理秦秣的斥责。   秦秣心下一怒,她难得关心一次人,这小家伙居然敢不听?   她板起脸就呵斥道:“秦云志!坐好!你还要不要你的眼睛了?”   “啊!”秦云志身子一僵,听得这样的喝声,心里有些害怕了,连忙坐正身体。   小卧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是时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起,衬着挂在天花板上节能灯放出的柔和白光,一时竟显得别样祥和。   秦秣微微打了个哈欠,感觉已将那些什么简体字认得差不多了。简体字对她而言,并不怎么难学,因为这些所谓的简体字其实也不全部都是新字,还有许多是历朝流传下来的野字。因与正体字,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繁体字不同,所以不被正统的学究们认同罢了。   秦秣心里也并不是很认同这些简体字,不过入乡随俗,大家都用,她又怎么去特立独行?她要是真的特立独行了,只怕不是被当文盲,就是被送“西平医院”。“西平医院”现在简直就是秦秣的死**,她已经妥协到只要不去那鬼地方,其它一切都好商量的地步了。   时间过了九点,中途裴霞端着两碗粥进来给他们喝,算作宵夜。她看到这一双儿女认真学习的样子,也还是很欣慰的。   秦云志偷偷告了个小状:“妈,二姐自己躺床上看书,还说我坐姿不好呢!”他说的时候脊背笔挺,还做出一副坐得很端正的样子。   而这个时候,秦秣虽不是躺着看书,却也是松散地靠着床架子,斜坐在床上的。   裴霞轻轻拍了拍秦云志的小脑袋,先夸了他一句坐姿好,又向秦秣柔声道:“秣秣,你要不也坐正一点吧,歪着对眼睛不好。”她还是有点怕秦秣发疯,所以不敢向她说重话。   秦秣坐姿虽然懒散,但她手上的书却起码离眼睛有两尺远,她自有保护眼睛的阅读习惯,就算是斜坐着也没什么影响。何况秦公子风流潇洒,姿态一向都是闲散疏懒的。她从前靠的是美人榻,屋中要熏香,身后还有美婢轻打小扇,就算那般奢华,又有谁敢多说她半句?   不过裴霞的话,秦秣暂时也不敢不听。   她心中暗道:“得,就当是做个样子给你看吧。大丈夫能屈能伸,爷我就算捡了个丑丫头来做,也一样记得什么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好。”她也不坐着了,干脆起身到书桌边上,拉开另一条小凳子坐下。她已经不准备看书,而拿出空白的练习册和笔,准备开始练字。端坐着看书一向不是她的习惯,不过端坐着练字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裴霞满意地点头,看着这个勤奋的二女儿,心里也渐渐消去了她曾经发疯所带来的阴影。   “小志,你明天还要上学,现在就去洗澡睡觉吧,这里就让你姐姐专心练字。”   秦云志不大敢跟秦秣同桌子坐,听着话就将书一甩,一溜跑了出去。   “这孩子……”裴霞摇头。   夜的静谧又渐渐将这小卧室笼罩,秦秣有早晚沐浴的习惯,如今倒是早洗漱好了的。她摊开字典,随意地从中间挑着字,认真地熟练硬笔书写的感觉。有毛笔书法的底子,秦秣掌握硬笔书写并不困难。   她先从颜体练起,这是写正楷,煅笔力,练构架。也只有基础打好了,以后才能不论是写行书写草书,还是写出独我风格的字体都做到流畅自如。   她准备先最少练上一个月的正楷,再来练其它字体,并且不论练字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拉下对正楷的练习。   纨绔子弟也是有骄傲有自尊的,秦公子向来更是颇为自许。所谓吃喝玩乐也是学问,若不懂诗书琴棋,又如何去风月无边呢?   虽然秦公子不懂策论,不谈时政,诗词风月也被老大人们斥责为奇巧下品,他也总是顶着不学无术的招牌,不过不学无术怎么了?谁让他是纨绔子弟呢?纨绔子弟的老本行那就是不学无术啊!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六回:蛋炒饭事件   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就到高考的时候了。.裴霞本来早已销假回去上班,但大女儿的高考又让她再次请假。   她一大就早带着一保温杯的鸡汤往秦云婷的考场外赶去,留下秦云志和秦秣在家里。秦云志学校的教室都被征作了高考考场,所以他有两天额外假期。   裴霞如今对秦秣也放心大半了,虽然还不敢带她去为秦云婷的高考加油助威,但将她与秦云志一起留在家中还是并不担心的。   秦秣对生活的安排闲散而有规律。她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先洗漱沐浴,然后看新闻,吃早餐,之后练字两个小时。十点过后她就会开始看教科书,从小学一年级的看起,如今她已经看到了初中的课程。她午饭过后会午睡一小时,睡醒后看半小时电视,然后再继续看书。   晚餐过后秦秣会再次沐浴,然后练字一小时,再看电视到九点,之后就是躺到床上看一个小时的《十万个为什么》,到点睡觉。   秦秣本来并不是个喜欢规矩生活的人,不过如今也没办法了,她要适应这个时代,不规矩不行。再说她现在的家世也不足以让她去做个锦绣纨绔,她倒是想再继续不学无术下去,可问题是现在没有家业让她败,也没有章台让她流连。   毫无疑问,秦家人的生活是清苦的。光看他们一家五口住的地方,都没有秦秣以前卧室的一半大。再看他们每天吃的东西,粗茶淡饭就不说了,反正秦秣都是当成木屑在吃的。还有他们的衣服,全都显得旧得很,也不知道多久没添新衣了。   秦秣有时候看着都觉得心酸,如今不做纨绔子弟了,才知道生活艰辛。这种生活于她而言,当然是很难适应的。不过这个时代古古怪怪,如果不依附于这个家庭,她又能做什么?   “得!读书就读书吧,爷我又不是没读过!就这么几本小书,还能难倒本公子?”秦秣几乎是咬牙切齿,还是一个“忍字诀”,忍了!   不过想是这样想,现实却容不得她嚣张。   现代学生的课程里,语文倒没什么,秦秣只需要好好熟悉一下其中的白话语法就行,而函数和几何却着实让她挠头。不过相比较起英语口语而言,这数学又没那么让她心烦了。   秦秣心里早就这样评价:“这是什么破鸟语?我华夏天朝的子民,需要学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此外像历史、地理、政治之类的,却都不难。背诵本来就是她的长处,只要她用心去记,初中等级的政史地记诵还是比较简单的。而物理、生物、化学这三科,对秦秣而言是惊奇中夹杂着难解。因为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科学的东西,所以在不适应之余,她又抱满了期待与探索的心情。   这些新鲜的课程颠覆了秦秣以前对世界的认知,让她有时候难免感叹:原来以前坐井观天,真真是一叶障目,不知天地广阔。   偶尔在闲暇时想起千年前那个繁华而奢靡的嘉佑年,想起家中那深深又深深的重重庭院,想起那个高冠大袖总是严厉的父亲,想起那些总在后宅中争来斗去的姨娘们,想起那个未能给自己留下记忆便已逝去的母亲,想起那总是溺爱自己的老太君,想起那红楼青瓦,火树银花……   这已经不是恍如隔世,而是本来就隔世。   只是前尘非梦,今夕又真,实在叫人惆怅难言,不如不想。   “姐……”秦云志在秦秣小卧室的门口叫了一声。   秦秣手捧着一本物理书,没有应声。   “二姐!”   “嗯?”秦秣手一抖,抬眼望过去,“怎么?”   秦云志苦着小脸,皱眉道:“二姐,已经下午一点了,我好饿。”   秦秣尴尬地笑了笑,想起裴霞不在家中,再看着眼前的小男孩,顿时深感责任重大。   前几天裴霞去上班的时候,秦秣的午饭都是用早上剩下的包子和水果凑合着解决的,裴霞问起来她就说自己煮了饭吃。虽然,她其实根本就不会煮饭。   “这个……”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秦秣的脸也苦了起来。   “二姐?”   秦秣摸摸鼻子,虽然很想甩给这小家伙一个白眼,告诫他不要过来烦自己,但一看到他那双乌黑溜圆充满期待的眼睛,这个话秦秣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在秦秣窘得脸都快发红了的时候,秦云志忽然说:“姐,要不我们吃蛋炒饭吧,我有点等不及了。”   “啊,好啊……”秦秣正泛着愁,下意识地就答应了秦云志的说法。可是话一出口,她又呆了。   蛋炒饭?那是什么东西?   “二姐?”   秦秣轻咳一声:“知道了。”她面无表情地将书放到一边,起身走向厨房。   厨房好进,可是做饭困难。四下一打量,秦秣几乎傻眼。那个圆圆扁扁的是锅吗?那个又高又圆的什么?灶火在哪里?蛋炒饭?饭可以炒吗?   秦秣呆立在这个刚够一个人活动的小厨房里,手足无措地左看右看了良久,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   “二姐,蛋炒饭好了没啊?怎么还没出来?”秦云志催促苦恼的声音又在客厅里响起。   秦秣心下一怒,坏脾气终于战胜了好面子的心理,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个小男孩了,扬声就道:“叫什么叫!这么想吃你自己不会来做啊?”   好半晌没听到秦云志的回应,秦秣探头出了厨房往客厅看去。   结果她眼睛还没看到客厅,就瞅到秦云志一张放大的脸靠了过来。   “小志!”秦秣吓了好大一跳,就差没跳脚尖叫。   “啊——!”秦云志已经大叫了起来,“二姐你吓死人啦!你怎么忽然凑出来!”   秦秣连忙后退,一边退一边怒斥:“混小子!你怎么又忽然凑进来!”   “哎呦!”   “啊呀!”   砰!   秦秣后腰猛地撞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她整个人就是一颤,当即跌倒在地。   秦云志本来急匆匆地跑过来想拉住她,结果脚慢了一步,不但人没拉到,反而拌着了她的脚,噗噗就一跤跌在她身上!   “秦云志!”秦秣声音一扬,气急败坏。什么忍耐,什么娴静,在秦云志这个小破孩子面前通通崩溃!   “好疼!呜呜……”秦云志却鼻子一皱,反而呜呜哇哇大哭了起来。   秦秣手脚并用地将身上的秦云志往上推,想推得他站起身。   “哭什么哭!喂!秦云志,你是男人好不好!”秦秣气急,要不是想到自己本质是个“大丈夫”,她几乎也要大哭一场,“秦云志!你弄清楚一点!是你压着我,不是我压着你!我比你疼啊,你一个男子汉,哭什么哭!”   “呜……”秦云志鼻涕眼泪一起流,“二姐,我怕你……呜呜……怕你骂我……呜呜……别怪我好不好?呜……”   秦秣当即无言,敢情这小子哭得这么伤心,不是因为疼,而是怕自己这个“疯子姐姐”发疯啊!   “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咬牙切齿的感觉,尽量和缓声道:“我不怪你,你快起来。”   “呜……”秦云志抽抽噎噎地,几乎是被秦秣顶着爬起的身。   秦秣连忙也扶着后腰爬起来,一边还要不甘不愿地安抚秦云志:“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不怪你,不会骂你的。”   秦云志扁着嘴巴,怯怯地望了秦秣一眼,见她虽然嘴上说不怪,脸色却很不好看,心中止不住又是一慌,连忙摆上讨好的笑容:“二姐,今天午饭我来做啊!你去坐着,坐着,小弟一定把蛋炒饭炒得又香又好吃!”   秦秣先是愕然,紧接着把脸一板,正色道:“那你要做好了,做好吃了我就不怪你。”   秦云志大喜,赶紧点头:“一定一定!二姐放心!”   秦秣转身离开,心里却直偷笑,原来“疯病”还能带来这个好处,看来以后想要这小子听话,只要把脸色一摆就行了。多简单!多方便!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七回:谁来做羹汤   “二姐,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看看你手艺怎么样,要是你做不好,我还能及时指正。”秦秣斜倚在厨房的门框上,悠哉悠哉地看着秦云志在厨房里忙活,嘴上还大言不惭地胡说八道。   “不就炒个蛋炒饭嘛……”秦云志嘟囔着,因为心中余悸未消,倒也不敢多言。   秦云志正在淘米,秦秣在一边看得明白,心中恍然:“原来煮饭是用这个锅,原来洗米是这样洗的。”   一直到秦云志淘好米,调好电饭锅,然后洗了手往客厅走的时候,秦秣才又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在厨房里等着?”   秦云志奇怪地看了秦秣一眼道:“等什么?难道还要我在厨房里傻站十五分钟?二姐,你不会准备用这种法子惩罚我吧?”说着话,他的神色间又多了几分警惕。   秦秣脸上微不可查地一红,强自道:“什么?我才没那么无聊,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个中午,不,或许应该说是下午——这个下午,秦云志其实是给秦秣好好地上了一课。虽然秦云志并没有在意过这一顿蛋炒饭,也从没想到过这么平常的一件事会给秦秣带来多么大的影响,但秦秣自己心中是非常明白的。   她从没有一刻如此时羞愧,也从没有一刻如此时清晰明了:原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当年的秦陌做纨绔子弟,做得是洋洋得意,潇洒自傲。可是,那有什么好得意的?又有什么好自傲的?   这样骄傲的后果就是,如今她肚子饿了的时候,自己做不出一顿饭,却要十二岁的弟弟来做!   裴霞做饭的时候,秦秣觉得万分理所当然。平常她自己啃冷面包的时候,她也不觉得跟吃热菜有什么分别,只有这一次,当秦云志将炒得稍微焦糊的蛋炒饭端上桌以后,秦秣觉得吃到了生平第一之美味。   原来,食有滋味,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   “二姐?”秦云志扒了一口饭,自觉炒得有点焦,心里就有些忐忑,望向秦秣,生怕她不喜。   秦秣淡淡地应了一声道:“炒得还行,快吃吧。”   当天晚上,裴霞回来做晚饭的时候,秦秣竟然主动到厨房去帮裴霞打起了下手。   裴霞大为惊喜,以前这二女儿也是会帮忙做家务的,只是她自打从西平医院回来后就有了点大小姐脾气。裴霞怕刺激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秦秣主动进厨房,在裴霞看来,就是她精神病进一步好转的表示。   也幸亏秦秣看不出裴霞心里的想法,不然她要是知道裴霞这时候的心声,肯定立马掉头就走,从此再不进厨房!   “妈,”秦秣继续她的圆谎大业,“我从上次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以后,就忘了挺多东西,厨房里的活,都不大会做了。”   裴霞并不感到奇怪,反而认为这是秦秣那个什么分裂症痊愈的必经过程。医生也曾经同她说过,说要秦秣多接触些以前惯做的事情,这可以帮助她精神状况恢复正常。   “秣秣放心,妈妈理解的。”裴霞安慰性地朝她一笑,“秣秣你先到旁边看着啊,你看着妈妈做,熟悉一点后,妈妈再来教你做,好不好?”   “好。”秦秣嘴角扯了扯,笑容有点浅。   也多亏如此,所以秦家的厨房暂时还没有鸡飞狗跳。但饶是如此,裴霞过不多久也开始头痛了。   “妈,这个又绿又圆的是什么?”   “这是空心菜。”   “那个又细又白的粉末是什么?”   “是盐,秣秣。”   “那有点粗,还有点透明的那个呢?”   “是味精,味精一般等菜炒好了再放,调鲜的。”   “咦?那瓶黑黑的,上面怎么写着醋?黑色的不是酱油吗?”   “那是陈醋,陈醋跟酱油颜色差不多。不过气味相差很远,你闻闻就知道了。”   “哦,这个黄的是生姜,我认得。”   裴霞温柔一笑:“秣秣真乖。”说着话,她心里又开始自我安慰,“没关系,只要她不发疯就好。就算是现在这样,我慢慢教就是了。”   问了一会后,秦秣看裴霞笑容有点勉强了,也就不再多问。她虽然预先找了借口,但也懂得适可而止。再加上想到“西平医院”,她就觉得自己应该继续修炼“沉默是金”这个法宝。   “妈,我看你做,不说话了。”   裴霞微微笑着,心里却一酸:“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当天晚上,秦秣首次细细尝了裴霞做的饭菜,果然发现这些看似粗糙的饭菜也不是那么难吃。相反,她从前吃的虽是珍馐国色,金汤玉粒,但那饭菜里却没有这些家常菜的温馨味道。   那个时候的秦陌,其实寂寞无边。   因为他没有母亲为他洗手做羹汤,他的父亲也不会为他夹菜;他的庶出弟弟们敬畏他嫡长子的身份,对他从来都只有谄媚恭敬;他的庶出妹妹们更是身份低微,甚至没有上桌吃饭的资格。   那个家庭家规森严,森严到他只有流连风月,才能稍稍感觉到自己比其他人鲜活。只是纨绔也是一种毒药,人们放纵往往只需要一个借口,却谁也无法预料,解药究竟会在何时何处出现。   如今秦秣已非秦陌,然秦秣又如何忘得了秦陌?   “秣秣,你大姐明天就回来了。”秦沛祥说。   “嗯。”秦秣有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这个……婷婷她不知道……”   “他爸!”裴霞筷子轻轻敲到秦沛祥的碗沿上,皱眉道:“不用多说。”   秦沛祥少顿,然后笑笑,也没再多说什么。   秦秣皱皱眉,略一思索道:“爸,妈,大姐是不是不知道我去过西平医院?”   桌上的另三人整齐一愣,秦云志快嘴快语:“二姐你这都能猜到,你脑子很好使啊!”   裴霞脸色一黯,秦沛祥的表情僵住了,秦云志话出口后,看气氛不对,就连忙低头扒饭,不再吭声。   秦秣无奈地笑了笑,她又不是真的疯子,也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不过,就算她这样解释,显然也是没人信的。   “你二姐我本来就不是笨蛋好吧!”秦秣转而轻敲秦云志的小脑袋,“笨蛋小子,大姐快要高考了,我去西平医院又不是什么好事,肯定不能给她知道,免得让她担心了。这有什么难猜的?笨蛋才猜不到!”   “痛啊,二姐。”秦云志捂着小脑袋,抬起头,满脸委屈,“你再敲,就算我不是笨蛋也要被你敲笨啦!”   裴霞见着这一双儿女的姿态,唇角就忍不住逸出了笑容。与秦沛祥相视一眼,竟是不约而同地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轻松。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八回:秦家有女如荆棘   第二天中午,秦秣终于亲自动手做了蛋炒饭。.   虽然,煮饭水放多了,炒饭饭炒糊了。   但秦秣依然倍感欣慰,觉得自己在这民生大事上,还是有些天赋的。   秦云志苦着脸吃了这来之不易的一顿“大餐”,几乎是哀求着说:“二姐,以后做饭不劳您动手了,还是小弟来吧!”   秦秣得意洋洋地拍着秦云志的肩膀:“放心吧小志,以后就算妈妈不在家,姐姐也能把你养得好好的。”至于秦云志刚刚说了什么,她有听到吗?   秦云志的表情当即就要崩溃了。   当天下午,秦沛祥是跟裴霞和秦云婷一起回来的。随着开门声传来,一并响起的还有三人的欢声笑语。   其中一道少女的声音里透着格外的清脆伶俐与自负:“爸妈你们就放心吧,我还没出考场心里就有数了,这次的题不难,我有信心可以进咱们市的前三。水木大学,那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也是我的囊中物,跑不掉的!”   秦秣惊讶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绑着高高马尾的少女一边进门一边用极嚣张的动作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子,然后踩上一双拖鞋施施然走进屋里。   她手上还提着一个考试专用袋,穿着衣领歪斜造型新潮的棕灰色短上衣,一条短过膝盖最少五寸的青色牛仔短裤紧紧裹着她挺翘浑圆的臀部线条,也使得她一双长腿显得格外肤光致致,曲线诱人。   这样的造型差点就把秦秣吓坏,要不是在电视上见过更暴露的,秦秣几乎又要怒斥“有伤风化”了。   再看秦云婷的面容,倒是秀丽非常的。与秦秣这个长相平凡的妹妹不同,秦云婷有一双仿佛带着芍药艳色的大眼,她眼角微微斜挑,眼线和睫毛很是精致,光只是眸光转动间,就能给那一张原本就秀美的面容添上十分妩媚冶艳。   这样芍药花一般的眼睛,加上大胆的着装,再加上她身上十足青春跳跃的气息,竟使得她整个人都充满着矛盾的美感。便如玫瑰花丛前的荆棘,她就是那奇异到能让玫瑰当背景板的荆棘!   秦秣心中着实震惊,她虽也曾倚马斜桥,也受过满楼红袖招的待遇,但宋时又何曾能有这样一如斑斓荆棘的女子?   很不情愿的,秦秣在心里给了秦云婷90分的评价。她从知道100分计分制以来,就给自己从前流连过的美女们统统打上了分。其中得分最高的还是那位蝉联三届花魁桂冠的汴梁第一美人,咏霜姑娘。就是咏霜,秦秣也恰恰只给了95分。   以秦秣的心气和眼界,能给秦云婷90分,这可算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结果了。   “唔……”她暗地里叹息着评价,“虽没有国色天资,也没有如水如月,欺霜赛雪,不过气质独特,也算得上是异军突起,当得这样的高分。”   “秣秣!”秦云婷一眼就看到了秦秣有些怪异的表情,当即微感不悦道:“你怎么啦?姐姐高考完回家,你也不说一声欢迎?”   看起来,秦云婷的性格应该是泼辣嚣张,比较彪悍的那种。   这确实出乎秦秣的想象,平常看秦云志和秦爸秦妈提起这个秦家大姑娘的语气,秦秣还以为秦云婷会是学习刻苦,温柔懂事的那种呢!   “欢迎姐姐回来!”秦秣眉梢微挑,饶有兴味地看着秦云婷,“至于庆祝,就等水木大学的通知书来了以后再说吧。”   秦秣也知道水木大学是如今全国第一等的学府,跟古时的国子监相比,大概也差不了多少。秦云婷刚一考完,就断言必能考中,这样的自负确实不同一般。   “呦!”秦云婷大眼睛微瞠,“小丫头不信我?”   走在后面的秦爸秦妈也关门进了屋,裴霞满脸笑容:“呀,姐妹俩说什么呢?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妈妈还买了鱼回来,晚上给大家做好吃的。”说着话,她就提着手上的几袋东西进了厨房。   秦沛祥面带微笑,温和地看着秦云婷道:“婷婷,考完了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虽然你弟弟明天还要去上学,不过你妹妹最近有点体虚,我给她请假在家里休息,你们两姐妹正好有时间可以好好一起玩玩。”   “爸,我也想大姐带我玩。”秦云志在一边略带委屈地出声。   秦沛祥却把眼一瞪,斥责他:“玩!就知道玩!你有时间吗?你的成绩要是能有你大姐一半那么好,爸爸随便你怎么玩都行。”   秦云志脑袋微缩,委屈得眼眶有些泛红。   “爸……”秦云婷娇嗔一声,立即就走到秦云志身边揽住他,安慰道:“小志乖,你快要期末考试了吧,过几天姐姐就给你好好补补课,到时候期末考个第一,暑假姐姐带你好好玩!”   秦云志立马喜笑颜开,得意道:“还是大姐最好!”说完话,他居然还偷偷地向秦秣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秦秣翻个白眼,撇过头去不理他。   秦云志平常那么盼着大姐回家,果然是没错的。大姐在他面前就是那么温柔,就是那么贴心。   亏得……亏得秦秣还把她生平所做的第一碗蛋炒饭端给了他吃!看来不能因为这小男孩会做饭就对他的人品给予肯定,小屁孩子果然是最不能信任的。   秦云志要是知道秦秣此刻心中所想,肯定大呼冤枉。就秦秣那一碗蛋炒饭,秦云志能咽下去,都已经是不知道有多顾全姐弟情谊了。这要随便换成谁,就那样一碗饭,谁敢往下咽?   别看秦秣说的得意,其实中午的蛋炒饭,就是她自己也只吃了一口,然后再也没敢吃下第二口。   晚饭的时候,秦爸秦妈,以及秦云婷秦云志都吃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只有秦秣,又再次回到了食不知味的状态。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秦秣沐浴洗漱,然后就一头冲进卧室,又练字去了。   “奇怪……”裴霞在客厅喊道:“秣秣,你不看电视了吗?”   “不看了,练字!”秦秣手握黑色签字笔,头也不抬。   秦云婷皱眉说:“秣秣的脾气就是太闷了。”   “二姐最近还好啦!”秦云志的声音忽然变得贼忒兮兮,“大姐我跟你说,二姐今天居然给我炒了一碗烧糊的蛋炒饭,你没看她那表情……嘿嘿……”   秦秣深恨自己耳力太好,笔下一重,一个本来俊秀的颜体“静”,就变成了龙飞凤舞的草书。   “臭小子,你没浪费粮食吧?”秦云婷又问。   “没啦,看二姐炒得那么辛苦的样子,我肯定都吃完。”   秦秣笔触一顿,深深叹一口气,又继续规规矩矩地练起了颜体。   “秣秣怎么变得这么奇怪?”秦云婷疑惑的声音又再响起,“爸,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秣秣的厨艺不是一向还不错么?还有,什么样的身体不舒服,能让你给她请长假?我看她好好的,学校怎么会批?”   “这个……”秦沛祥犹豫。   “大姐。”秦云志声音带怯。   “爸!我可是秣秣的大姐,她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唉,本来是看你要考试了,不想让你分心,后来是看秣秣已经好了,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不过现在看来,还是跟你说一声吧。秣秣前段时间……”   秦秣皱皱眉,打开复读机,插上耳塞干脆一边听着那些叽里呱啦的英语,一边继续练字。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九回:我非良人   夜色又深,秦秣练了会字就直接躺到了床上。.   她睡的下铺,因为秦云婷等下肯定是要来睡那个上铺的,而秦秣想不出要跟秦云婷说什么,所以干脆早早睡了。   不过秦秣不想说什么,却不等于秦云婷不想说什么。   正当半梦半醒间,秦云婷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秣秣,秣秣?”   秦秣紧闭着双眼,只当没听见。   “睡了?”秦云婷的声音少顿,一会又道:“随便你吧,反正我明天回学校去对答案和搬东西,你要去帮我搬啊。”   一夜无话。秦云婷显然很有女王做派,第二天一大早又凑到秦秣耳边:“秣秣,起来帮大姐搬东西啦。”   秦秣翻了个身,揉着眼睛爬起来,一看手表,还没到六点,顿时有意见了:“怎么这么早?我一般都是六点起床的。”她的少爷脾气还没全下去,在她看来,她想几点起床,还不是她说了算?六点,已经算很早的了。   秦云婷笑了笑,竟然没继续发挥她的女王做派,而是解释说:“在学校都这么早起惯了。好啦,你也要学着早起,不然下学期开学后很难适应的。”   六点还不早?一定要五点半才算早?   秦秣顿时无言,做学问果然都是清苦的,这一点不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的如今,都没见改变。当年的秦陌也是因为总爱流连床榻,不愿认真做学问,才越发被坐实了不学无术的名声。   不过在秦秣看来,什么时候学,不都是学吗?为什么一定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爬起床?   “好啦,快起来吧。”秦云婷笑得眼睛微弯,甚至伸出一只手来拉秦秣。   秦秣有些不大自在地撇过手,腰上微一用力就坐了起来,然后拿起早放在床边上叠着的外衣,准备去浴室。   “秣秣你要换衣服吗?就在这里换呀,有什么好躲的?你还在姐姐面前不好意思?”秦云婷微感诧异。   “不是换衣服,我是去沐浴。”秦秣脸色微黑,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她如今这豆芽菜身材,她怎么用怎么看不上眼,有必要不好意思?还有以前服侍她更衣的美婢们,哪个不比秦云婷漂亮?她在咏霜面前脱光了都没不好意思过,用得着在秦云婷面前不好意思?   “沐浴?”秦云婷却更显诧异,“你早晚洗澡?什么时候这么讲究啦?还有,洗澡就洗澡,说什么沐浴,怪腔怪调。”   秦秣差点就回她一句“粗俗”,多亏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终是改口解释道:“天气热,不洗难受。”其实早晚沐浴是她多年的习惯,那时候富贵奢华,沐浴当然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享受。   “随便你吧。”秦云婷不再多说。   早餐过后,秦云志和秦爸秦妈先出门一步,秦云婷却又钻进卧室里打扮了起来。照她的说法是,虽然起得早,但不代表也要出门早。既然不赶时间,那要是不打扮一下,简直是对不起自己的青春美貌。   秦秣对这个自负又自恋的丫头很是无言,也就懒懒地靠坐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她。   “秣秣,你看我穿这个上衣怎么样?”   “还行。”   “唉,那是配裤子还是配裙子呢?”   “都可以。”   “要不裤子?不,还是裙子吧!”   “……”   “秣秣!”秦云婷声音一扬。   “嗯?”秦秣眼皮也不动一下。   “你看书看呆了呀?不差这一会啦,快帮我看看衣服怎么配。这可是女孩子必学的课程,你老这么一副呆呆的样子可不行。”   秦秣无奈地抬头起身,走到衣柜前去打量其中的衣服。   却见秦云婷手中正拿着一件七分袖的上衣,衣服是仿绸质地的,短装,收腰,大V领,纯白底色裹着黑色的细碎花边,整体显得秀丽精致又不失俏皮。   “你选定了这件上衣吗?”   秦云婷连忙道:“对,我今天就穿这件,你快帮我看看,下面配什么好。”   秦秣点点头就凑到衣柜里去找,当然也就没看到秦云婷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之意。事实上她对这个木讷妹妹选衣服的眼光完全不抱希望,只是为了让秦秣更活泼一点,她才故意吵着要秦秣帮忙的。   秦云婷此刻的心声是这样的:“哼哼,姐姐我今天就拼着牺牲形象……不过,秣秣你千万别挑得太难看啊,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秦秣要是知道秦云婷的想法,估计立马就能呕血三升。她可是万花丛中走过来的赏花高人,她的审美观需要质疑吗?   挑了一会,秦秣挑到一条细裤管的黑色七分裤,她一边扔给秦云婷,示意她赶紧换上,一边仍继续埋首于一堆衣物当中。   秦云婷半是惊讶半是松了口气地换上衣裤,又问道:“不是好了吗?秣秣你还找什么?”   “单调,再加点东西。”秦秣说着,终于从衣柜里找出一条芍药红色的纱质围巾。   “秣秣,现在是夏天。”   “我知道。”秦秣回首,微微一笑。然后起腰转身,将围巾递给秦云婷,“这个纱巾质地轻透柔软,颜色飘逸飞扬,很配你的眼睛,你把它系到腰上试试。对了,要侧着系,打个单翅的蝴蝶结。”   秦云婷呆呆地接过纱巾,按照秦秣的说法在腰上一圈,然后打上结。   只见白衣之上一抹艳红,勾勒出了她纤细如柳的腰肢。上面是她线条已初初成熟的胸部,衬着大V领和七分袖,更使她妩媚中透着清灵。轻稠薄纱,黑白分明,黑白之中更有一线绯红,再加上她肌肤如玉,便似有那江南初雪,青砖碧瓦,然后一枝红梅在其间傲然绽放。端的清雅宜人,别具风姿。   秦秣又打开书桌左侧的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绯红的寸长水晶发卡,递给秦云婷道:“你披着头发,三七分,前面刘海垂下来,右边别一个发卡,等下再到外面去换上那双白色的坡跟淑女鞋,就差不多了。”   秦云婷接过发卡,仔细在穿衣镜前转一个身,抬手别好了,急匆匆地就往客厅跑去。   不过几十秒以后,她就换好了鞋子过来。黑裤管白鞋子,她小腿笔直,果然更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如墙角红梅,欹曲婀娜,艳色芳菲之中不乏清洌晶莹。   秦秣上下打量她一眼,双目中也终于露出稍稍满意的神色。相比较起秦云婷昨日火爆的打扮,秦秣更愿欣赏她此刻装扮。以秦秣的眼光看来,这样的打扮更能**秦云婷的清新气质,这是少女所独有的,错过可惜。   “秣秣!”秦云婷目光闪动,晶亮如星,言语间也难掩激动,“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搭配高手,我就没想到纱巾还能这样用。真的、真的很漂亮呢!”她激动地伸手来拉秦秣,动作奇快。   秦秣冷不防被她拉住,有些不自在地皱皱眉,正想挣脱,却见她满眼喜悦,心中终是忍不住一软,只是默默受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在心里却有些痞痞地想道:“爷我一向怜香惜玉,看在你是美女的份上,就不计较你这拉拉扯扯的动作了。”   “就是……咦?秣秣,你自己怎么能穿成这样呢?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美女都是打扮出来的吗?都说世上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你又不是不会打扮,怎么还这么一副灰扑扑的样子?”秦云婷伸手一推,又把秦秣往那一堆衣服前推去。   一边还不停地说着:“别说姐姐欺负你,爸妈虐待你啊,哪,你要是嫌自己的衣服不好看,就穿大姐的。真是,这一个个,都不知道多久没买新衣服了。穿这么丑,能看吗?”   秦云婷在秦家确实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秦爸亲妈平常俭省,但在秦云婷身上却从来不省。他们对这个大女儿的宠爱宽容甚至超过儿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云婷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原因。   秦秣意兴阑珊,找个借口摇头道:“你比我最少高三寸,我又瘦得跟个竹竿样,你的衣服我穿不得,就是穿了也不伦不类,还是不换比较好。”虽然是借口,不过这也是实话,只是并非是秦秣不愿打扮的真正理由罢了。   她不愿打扮,一来是因为如今身材平板,瘦瘦巴巴,长相也普通清秀,毫无特色,没什么可打扮的资本。而更重要的,则是她因为不知道要打扮给谁看。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秦秣一向认为,女性的各色美态,终归都是给男人看的。女人会打扮,那是因为对男人抱有希望,而她秦秣,需要对男人抱有希望吗?   作为曾经的纨绔子弟,她虽不见得就此认定天下男人一般黑,但要她像个普通女人一样,去接受某个男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我非良人”,这是曾经的秦陌给自己的评价。他不会是任何一个女子的良人,他赏花品花,然而太过风流潇洒,给不了任何女人幸福。   如今秦陌成了秦秣,也就更加找不到她的良人了。   他不是良人,她也不需要良人。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回:偷换谁家颜色   再次走到大街上,秦秣才真正打量起这个世界。   阳光金灿耀眼,这个小城熙熙攘攘。抛开对这个时代的违和感,秦秣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繁华而鲜活,确实远远要比千年前先进。   邵城只是一座小城,在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还远远排不上号。但即便如此,那一座座高楼,那宽阔的公路,那来回穿梭的汽车,依然让秦陌无处不感叹人类的智慧。   一千年,确实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一千年,竟已不止是沧海桑田。   无法回首,那道巨大的历史鸿沟生生划开了她的前世今生,她在这个世界找不到她的三生石,也望不到她的望乡台。   无论碧落黄泉,终归世易时移,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迥异当年,秦秣也唯有在同样的黑发黄肤之间才能稍稍找到一点故土的痕迹。   “尤记当年平仄,玉暖衣香桥斜。   更漏月难移,满卷亭台楼榭。   非也,非也,偷换谁家颜色?”   偷换谁家颜色,也不知是秦陌偷换了秦秣,还是秦秣偷换了秦陌。   轻轻一叹,秦秣惆怅难言,想起这一场奇异的穿越,兀自填了一阕《如梦令》,却惆怅更添惆怅。   “秣秣,你在说什么?”旁边的秦云婷正张望着路上的车,等着公交到来。   “没什么……”   无知音,这一阕《如梦令》,秦秣填了词,却再没有那个如霜如月的咏霜姑娘来为她摆琴而唱了。   “哦!”秦云婷忽然欢声道:“车来啦!秣秣,我们快上去!”她一把拽住秦秣的手,拉着她就往公交的前门冲。   一股子难闻的汽油味和车内的闷气顿时直往秦秣全身裹来,她皱着眉,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紧紧跟在秦云婷身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既非上班高峰期,这车也才刚出始发站不久,所以姐妹两个终于还是在车上找到了一前一后的两个座位。   饶是如此,秦秣也难受得几欲昏厥。她前两个月被人在医院学校送来送去的时候,坐的都是医务车,那时候满心恐惧和愤怒,也自然忽略了其它。可现在这一上公交,她才发现,原来公交车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灾难。   尤其现在是夏天,秦秣一开窗就被满是汽油味的油腻热风吹到,不开窗又满鼻子都是憋闷的人体汗味和同样逃不开的汽油味。想她一惯娇贵,又何曾到过这样脏乱的地方?相比较起公交来,那医务车里头简直舒适得接近仙境了。   “呕……”秦秣捂着鼻子,不住干呕,难受得连话也说不出。   秦云婷坐在前座听到声音,忙转过头来。   “秣秣你晕车吗?”她神色一急。   秦秣点着头,还是说不出话。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什么惆怅,什么故土,什么前世今生,什么诗词,什么知音,通通都在这一刻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实在没学过什么粗话,她现在一定要摆开盘子,把发明公交的人骂个狗血喷头!   秦云婷急得干脆起身跑到秦秣身边来,一手拍她的后背,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安慰道:“秣秣你再忍一下,下一站我们就下车,反正也不远,我们走到学校去!下次再也不坐这趟公交了!”   邵城的公交确实也并非每趟都烂成这样,有些空调车的环境还是不错的。不过这些秦秣都听不进去,她现在最强烈的想法就是,以后再也不坐公交!   “唔……”秦秣本来正干呕着,却忽然一反手又抓住秦云婷抓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一使力就向着前座指去。   原来秦云婷刚才离开了座位,新上车一个本来没座的年轻男人立即就将秦云婷的座位占了。秦秣看得又急又怒,第一反应就是跟这人理论,要他把座位还回来!   秦云婷却在一愣之后摇了摇头,仍是安慰秦秣道:“没关系秣秣,我们下一站就下车。”   秦秣猛地放开捂在嘴上的手,呕也不呕了,她用力一推前面那人的肩膀,竟豁然开口,说出了喝斥的话:“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男子汉大丈夫,年轻力壮,居然抢占一个弱女子的座位,你知不知羞耻?!”   这一声大喝,立马就震慑了全车的人,顿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往秦秣望了过来。   这年头人心不古,抢个座位那是何等稀松平常的事?一般人就算计较,也很少有这样理直气壮大声喝骂的。更何况这骂人的还是一个又瘦又弱的小姑娘,而被骂的更是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   两方强弱明显不成比例,秦秣这一骂着实显出她的大胆无知来。若是这个男人脸皮厚点,不讲道理点,一个巴掌拍过来都能把这小丫头拍得骨折!再说了,这男人既然会去抢座位,那他就不是什么君子类的人物,很明显,这小丫头危险了。   周围人的目光里顿时包含了惊讶、同情、怜悯,或者厌恶,或者不屑,或者看好戏等种种姿态。   秦云婷更是急得抬手就要去捂秦秣的嘴。   可秦秣快嘴快语,这一激动,车也不晕了,只见对面男人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呆愣,于是更加怒语:“你发什么呆?还不快点起来让座!”她一拉身边的秦云婷,“姐,你快坐回去。”   秦秣其实也不是傻子,只是她多年以来嚣张惯了,再加上前面刚晕车晕得头昏脑胀,一时几乎忘了今夕何夕。于是就又犯了“爷是大丈夫”的老毛病,心里那个浩然正气啊,就是哗哗的涨——   “你说什么?”前座的年轻男人回过了神,见自己居然被一个瘦瘦巴巴的丑丫头骂了,当即就愤怒地伸手过来揪秦秣的衣服。   秦秣脑袋还晕着呢,再加上身体又弱,一时间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拿开你的脏手!”豁然一声怒喝竟来自于秦云婷。   只见她猛然一个手刀就向前座男人伸过来的手腕上斩去,这一下斩得结实,那男人的手不自主地就是一缩。   秦云婷一手叉腰,骂得比秦秣更加气势十足:“你他妈这几十年的肉是不是白长了?你抢我座位,姑娘我宽宏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你居然无耻到去欺负一个小女孩!你好不好意思?你不觉得你很影响市容吗?你要是真的觉得你脸皮比城墙还厚,你怎么不跑到日本去裸奔!”   一番话下来,不止听得秦秣目瞪口呆,对面男人表情犯傻,就是满车的其他乘客,也一齐向秦云婷投来了无限敬仰的目光。   牛人啊!彪悍啊!   这才是女王派的秦云婷啊!   很显然,美女发怒跟丑小鸭发怒所能得到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秦秣开骂人家当她无知,秦云婷开骂,大家却觉得她冷艳爽利,个性十足。   就连那本来要打人的抢座男,在看到秦云婷的怒态后,也一时呆滞,流露出猪哥像。   秦云婷一怒,恰如玫瑰怒放,红梅傲霜,那姿态,足以撩拨得绝大多数男人心痒难耐。   “叮——!”公交到站的声音响起。   秦云婷毫不犹豫,拉起秦秣就直往车外跑,速度之疾,态度之坚决,好像她们身后正跟着洪水猛兽。   “姐……”秦秣一边看着公交摇摇晃晃地又开远,一边喘着粗气,神色间尤带惊愕不解。   “疼啊!”秦云婷忽然使劲甩起了右手,一脸疼痛扭曲状,“这回真是亏大了,刚才那男人的手好硬……哎呦!”   “你手疼?”秦秣不再别扭,反而很自然地一把抓过秦云婷正甩着的右手,见这只纤纤玉手的下掌缘上通红一片,顿时皱眉道:“这是你刚才斩那个流氓留下的?”   “是啊,不然你以为你姐是女超人还是美少女战士啊?我也不是武林高手,要想斩疼他,那得费多大的劲儿……”秦云婷边说边哼哼,神色间还是难掩得意,“不过本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哼哼,让他吃我一记加强版手刀!”   秦秣忍不住一抬头,正见着秦云婷夸张的表情,嘴角就不由得翘了起来。   “果然是个骄傲的丫头。”秦秣心里这样想,“虽然骄傲得有点过了头,不过现在看来,也还挺可爱的。不算名花,可算奇花吧!”   秦云婷也笑了,两人对望着笑得特傻,一时间竟别有默契。秦云婷是觉得这个妹妹仿佛比从前多了许多灵动,秦秣是觉得,有这么个可爱丫头做姐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事实上,秦云婷一个弱女子,在那个时候要想用手刀斩痛一个筋骨强硬的大男人,那得爆发出多么大的力量!而她那一斩,分明是斩得不加思索又拼尽全力的。   千年前的秦陌,或庶出或同族的兄弟姐妹不知道有多少个,可是没有一个会为了保护他而毫不犹豫地伤害自己。   哪怕,只是微小的伤害,哪怕,秦陌从没觉得自己需要保护。   秦秣,你多么幸福?   可惜,这些本都不是我的。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一回:山水轻云雪峰兀   :这是昨天的第三更,月落同学提出不妥,小墨后来仔细回味了一番,也觉得有些生硬的地方,所以又重新修改了一遍。.大致内容未变,细节方面给人的感觉却有些不同,有兴致的朋友不妨再看看   故事是要温水细煮的,小墨也希望能好好把握住足够流畅地节奏。朋友们有意见一定要提,小墨会认真考虑,在原则不变的情况下酌情接受。再次感谢大家   今天的第一更会在中午12点后发出,稍候哦   走路果然比坐车舒服。   从秦家住的月光小区到市三中并不是很远,坐车十几分钟,走路也就是半个多小时的事。想到自己以后也要到市三中读书,秦秣一边跟着秦云婷走,一边就很用心地记着路。   走过邵南大道后,她们在一个拐角处入了一条双向行道的小马路。这是近路,从这边过去比公交的路线要少绕一个大圈。   小道名叫求学路,因为过了这条小道就是好几个学校,所以这一片的路道绿化搞得都还不错,楼房也多半都是五六层的高度,整个空气都似乎比城市的其它地方来得清新。   比较有意思的是,小道两边开着许多精品小店与文具书店,还有一些冰吧和小吃馆,这使得整个小道都充满着繁华可喜的勃勃生机。因为现在正是周五的上午,走在求学路上的人倒是不多,秦秣边走边好奇地四处张望,就觉得四周清净中透着生气,这里的一切都格外鲜亮。   “秣秣头不晕了吧?”秦云婷见秦秣神色间越发灵动,心里也放心了许多。她从听到父亲说起这个妹妹前段时间犯了“疯病”以后,就总对秦秣隐含担忧,生怕她什么时候又来个病情反复。不过照现在看来,秦秣神智还是正常的,不像疯过。   “不晕,下公交就好了。”秦秣随意回答,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她渐渐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有她原本想象中的那么讨厌,这里的人,也不是那么妖魔。甚至,这里的一切,也都有那么点新鲜有趣。   “咦?这是很么?”秦秣正四处看着,脚步蓦然一顿。   她向着街边一个小摊驻足观察了好一会,只见那个中年妇女的摊主一脚踩着个奇怪的机器,一手撒白糖,一手圈起一支如云如丝如茧般的漂亮东西。   “这是棉花糖。”秦云婷本来奇怪于秦秣怎么连棉花糖都不知道,不过想起她那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又半是释然半是担忧,“秣秣你要吃吗?”   秦秣习惯性地侧头示意:“买!”那姿态,真是说不出的潇洒疏懒又高高在上。   其实这倒也不是秦秣故意,只是这个动作她做了许多年,现在做来,她完全是依照习惯而为,根本就没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想那秦陌当年是何等身份,买东西自然也从没亲手掏过钱——都是身后跟着小厮,不论买东西还是拿东西,秦陌都只需要一句话,其它的全有小厮代劳。   秦云婷因为秦秣这样的态度,眉头又皱紧了。她正想斥责,却见秦秣一脸认真地看着摊主圈棉花糖,目光明澈透亮,终于还是不忍多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付钱买过一支棉花糖,递到她手里。   秦秣伸手接过,越发仔细打量起这棉花糖,一边还问:“你不买一支?”   “我觉得腻。”秦云婷皱了皱眉,心里的古怪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刚才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眼前的秦秣是那么的陌生。可是不管怎么看,这不就是她秦云婷的妹妹么?也许,不过是她大病一场之后,性情大变吧。   秦秣也不再多说,只是转着棉花糖左看右看,却偏偏不下口去吃。   秦云婷疑惑道:“看什么呢?怎么不吃?”   “这棉花糖长得像云,却不知是否也能如云一般轻巧脱俗,飞上天去。”秦秣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着,看她的样子,眼神中却隐藏着几分惆怅。   冷不防一道冰冷中透着不屑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么大个人了还要别人帮忙买棉花糖吃,简直幼稚可笑。更可笑的是,居然想着棉花糖会飞,你是白痴吗?”   秦秣眉梢微微一挑,抬头应声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傲然站立着一个冰冷的少年。   少年一身米黄色的衣裤,板鞋雪白,头发乌黑,身姿挺拔得好似雪峰上兀立孤寂的冰壁。在这样的气质下,他那本也俊秀的面容反倒不是那么起眼了,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仿佛倒映着寥落星辰的寒光,幽深逼人。   秦秣忍不住又是一挑眉,心中先是暗赞此人风采,接着也不屑地撇嘴道:“榆木疙瘩一个,白长了一副好皮相!似你这般,又如何能理解何谓文章天成之韵,世间奇巧之妙?”   秦秣是个想象力丰富又隐含着几分诗人狂诞的人,惯好弄词作曲,流连风月,所以最看不上眼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刚才她盯着这棉花糖,正是心有所感,想要作诗一首,谁知道却被这么个无趣又莫名其妙地家伙打断,心中着实是索然败兴。   她说完话,轻轻一拉秦云婷,便看也不再多看那冰冷少年一眼,只持着棉花糖,转身施施然往求学路深处走去。   秦云婷愕然苦笑,猛地瞪那少年一眼道:“方澈,你发什么神经?你跟秣秣一个年级,我就不信你没听过她的传言,你没事刺激她干什么?”   方澈默然不语,片刻后一转身,竟就此离去,那方向却是与秦秣的路线相反。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秦秣一边走着,仍是盯着那棉花糖,只看不吃,然后随口问话。   “你不认识吗?”秦云婷稍感惊讶,忽然促狭地笑道:“他可是你们年级的校草,在咱们学校大大有名。那家伙是出了名的冰块,就是老师跟他说话,他都爱搭不理的,今天居然主动跟你说话,很不容易哦!”   “我已经降级了,下学期就不跟他一个年级。”秦秣撇嘴道:“三中的人肯定眼光有问题。他那长相还过得去,只是那性子,哼!”她想起方澈对秦云婷毫不理睬的举动,心中着实有几分动怒。连她秦大公子都觉得秦云婷这小丫头不错了,又何时轮到别人来不屑?   秦云婷并不在意,只是摇头笑道:“他就那样,早习惯了。其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怎么喜欢他,不过他成绩好,老师们也就对他那个臭屁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这棉花糖在缩小?”秦秣忽然目光一凝,转而紧紧盯着手中的棉花糖。却见手中那原本横向方圆近有七寸大小的棉花糖已渐渐小了几圈,甚至就连那原本如泷烟轻云的质感也都随着棉花糖的缩小,而一点点消逝,变得硬化粘腻了。   “棉花糖就是这样的,跟空气接触久一点就会缩小。”秦云婷微微一愣,“你怎么还不吃?”   “漂亮的食物也不一定要吃进肚子里去。”秦秣摇摇头,低叹道:“刹那芳华逝,一如岁月无常。这棉花糖的漂亮也不过是能持续片刻,吃来也无趣。”   秦云婷听着秦秣这样明显与年龄不符的评价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秦秣所说的“岁月无常”,本来也不是秦云婷能体会的。   两人又稍走一段路,秦秣干脆手中越发萎缩的棉花糖丢进了路边一个垃圾桶里,看她的神情,分明不舍,那动作却是毫不犹豫的。   秦云婷一怔,奇道:“秣秣,为什么现在就扔了?”   “总是要去的。”秦秣淡淡一笑。正说着话,她忽然微侧头,神情痴惘起来。   “秣秣?”   “你听到了吗?”秦秣眼睑半垂,“这个声音……”   “什么声音?”秦云婷自觉什么也没听到,表情就开始有些不耐了,“秣秣你听到什么了?”   “古琴声……”秦秣起身继续往前走去,直走了近百米,才在一家挂着“茶”字云旗的店前停了下来。   这家店大门半掩,无论是门是匾还是隐约可见的店堂里,都显得十分古雅。门内果然有清淡悠扬的古琴声传出,秦云婷跟在秦秣身边,听到这声音,才稍稍恍然。这是学校附近比较有名的“赵记茶馆”,一些老师和邵城市内比较好风雅的人士都常来这里喝茶下棋。   这个茶馆里可是有一个常驻琴师,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现场版古琴奏乐,这茶馆的格调才越发出众起来。   “高山流水,虽然曲调有异,神韵不足,然也不乏新意。”秦秣却评价着,微微闭目侧首,少顷,又睁开眼摇头道:“可惜,可惜,乐者不能体会琴中深意,不听也罢。”   “秣秣?”   秦秣转头向秦云婷微微一笑:“我们走吧,姐。”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二回:岁月之慨   顺便说,小墨已将第十一回修改过一遍,其中大致情节未变,细节修改不少,大家可以去看看   市三中的面积有四百多亩,这在邵城的市区,算是很大了。.学校的大门以大理石为主体,砌成了弯月向天的形状,顶上是一朵凌霄花状的铜制雕塑,开得宛然骄傲。   这个学校一向实行封闭管理,不过因为今天是高三学生回校对答案和试填志愿的日子,所以大门还是大开着,门禁比平常松了许多,门口来来往往的学生里,也不知有多少才是真正的高三生。   跟上次在浑浑噩噩中被送来学校不同,秦秣这次神智清醒,心情开阔,认真打量起这学校,竟也体会出一种无法在嘉佑年出现的青春飞扬来。   这样的青春、火热,与那个在历史夹缝中奢靡又积弱的王朝完全不同。秦秣跟着秦云婷走过这到学校的大门,竟恍惚是再次穿过了一道时间的壁障,从泛黄的昨日,走到鲜活的今日。   岁月之慨,大约无有人比她更甚。   走进市三中,最先踏入的,是真知广场。这片以蓝色水磨石打地基的广场呈椭圆形,摸约有三分之二个足球场那么大,广场正中有一个小型的音乐喷泉。圆形的喷泉带,中间围着一个花坛,花坛外圈是环带一般的喷泉池,内圈则高高耸立着一匹白色的奔马雕像。   真知广场左边的建筑有三层,那外形却是下盘高,顶上尖,铁灰色的瓷砖铺得精致,却是仿洛可可式的。秦秣并不懂这个,只是看到那高高尖顶之上挂着一个圆形大壁钟,瞧那钟的方圆竟有丈许大,不由心生赞叹。   “秣秣你盯着食堂看什么?想吃东西?”秦云婷见秦秣忽然停下脚步,便回身问她。   “这是食堂?”秦秣面色古怪。   “是啊,秣秣你忘了吗?这个食堂是三年前修好的,那时候校长还说要建设出整个湘省最独特的学生食堂呢!”   “确实很独特。”秦秣点头,心有戚戚焉,“那位校长真是大才。”   “柳校长说,民以食为天,学生求学,也要先解决好温饱问题。所以一意主张要修一个超大的食堂,让市三中学生的伙食,走上全省优先序列。”秦云婷说着,表情有些佩服,“我们的伙食,确实改善得不错。”   秦秣听她这一说,倒生出了几分向往。在这个学校读书,也许并不难受。   市三中的教学区在真知广场右侧向里那一片,教学楼共有六栋,其中三栋是普通教学楼,一栋科教楼,一栋文化活动楼,一栋体育楼。高三的教室都在最里侧的那栋六号楼上,秦云婷要去对答案,就要去自己曾经的6-303教室。   教学区的绿化搞得也很不错,秦秣跟着秦云婷从广场右边的古中路走过去,就见整个校园以这条路为界线,被分成了高低两级。古中路左侧是一排花坛,右侧却是一道长长的铁花栏杆。   栏杆以下每隔一段路都斜伸出一道长近十米的石阶,这些石阶通向一个个篮球场,而那六栋教学楼,则正是以篮球场隔开的。   秦秣和秦云婷过来的时候,正赶上了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整个教学区正当热闹时候。尤其是第四栋和第五栋教学楼两侧的两个篮球场上,这时候正满场跳跃着青春飞扬的男孩子们。他们都是高一高二的学生,年轻活跃,青春正好。   古中路的围栏边和教学楼的走廊上都有不少人在观看那些少年打球,也有人只是闲聊,还有看书的,听音乐的,等等等等。   秦秣第一次切实感受到这种现代校园独有的热闹,眼睛不由瞪大,处处只觉惊奇。秦云婷观察到她的神色,忽然心中一动,提议道:“秣秣,你要是跟我去教室,也会很无聊,要不你就在这条古中路边上走走逛逛吧。我对答案要不了多久,一会就过来找你。”   秦秣犹豫道:“你具体要多久?”这个地方是很热闹,不过对她而言,也很陌生,所以秦秣有点不大放心。   “放心,最多一节课。”秦云婷安慰地笑了笑,“只要你不离开古中路,我一出来就能找到你的。高一高二一共有四十个班,等下就算上课了,也肯定有些班级会在篮球场上体育课。你就在旁边看他们怎么被体育老师折腾,不会无聊的。还有,你要是觉得太阳晒得慌,就坐到左边树底下躲阴去,那条路边上的花坛经常有人拿衣服当抹布,擦得很干净的。”   秦秣听她说得有趣,终是忍不住翘翘嘴角,点头同意了。   其实她对这个学校也很好奇,尤其这段时间看了一个名叫《灌篮高手》的动画片,也就更觉得待在外面比在教室好。况且她又不是真的娇怯怯小姑娘,只是对眼前一切感到陌生,担心迷路罢了。   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第五栋教学楼旁边,六栋那边忽然就有人远远地叫唤秦云婷:“婷婷!到这边来!”   那是一个站在六栋三楼走廊上的女生,她正摇着手,旁边还有男男女女好几个人。   秦云婷连忙回应:“马上就来!”   她拍拍秦秣的肩膀道:“秣秣,我同学叫我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啊。”说完话,她就急匆匆地从前面的石阶下了古中路,一路穿过六号楼前的篮球场,走进楼道间。   秦秣目送她离去,然后取了个四五号楼中间的位置,侧身斜靠到栏杆上,低头地观察起两边的篮球场来。   从秦秣的角度来看,这些篮球场都是横向的,每栋教学楼前六个小篮球场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大篮球场。相比较起来,四号楼前要比五号楼前人更多些,不过对于篮球的具体规则秦秣都不怎么懂,再加上这些打篮球的也不可能在课间打什么比赛,所以她这样看着,也就是看个热闹。   除了打篮球,还有些女孩子则在球场边上找着空地打羽毛球,秦秣游目四顾,看着也都觉得很有趣。   也亏得她当年就不是怎么谨守礼教的人,虽然她的思想与现代人的自由开放相比还差得很远,但如今再来看这男女共学的学校,她却还是能怀抱几分欣赏之情,一点点接受的。若是穿过来的不是她潇洒不羁秦公子,而是换上任何一个老学究,只怕早就真的疯了。   思绪四散乱飘着,秦秣忽然长叹一口气。   “我本堂堂男儿,如今却变成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大概整个嘉佑年间,也只有我才有这种承受力,居然能好好地活下来!”她心中自嘲,“白居易昔日咏草,言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赞其生命之顽强不息。我秦陌,大约也是同野草一个等级的,舍不得死,为了生存,无有不能接受!”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三回:今天天气不错   “叮铃铃——!”   上课铃声蓦然响起,四五号楼之间的喧闹猛地一顿,紧接着又爆发出更大的喧闹声。   青春飞扬的男孩女孩们或呼朋唤友,或撒开腿各自往教室里跑,不待那一串长长的铃声响尽,就大部分都已跑进了教室。偶有走得慢的,却是神情惫懒。秦秣看得好笑,大概那些家伙就是传说中的问题学生了。   再过了不大一会,教学区外头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却没有如秦云婷所说,还有哪个班级留在操场上体育课。   秦秣再往古中路的前后一打量,却见这路上也开始冷冷清清,一时间,除了她,周围竟再无一人。也不晓得这学校里的人是都去上课了,还是做别的什么去了。秦秣微微怅然,呆立良久,终于感觉太阳已经有些晒得慌,便转身迈步,决定到左边树荫下躲躲。   “此生当继,存者为大……”她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低头轻叹,浑没注意到广场方向的路上正有人疾速奔过来。   那人速度极快,低着头沿着古中路狂奔,猛地就冲到秦秣近前,正擦着她左侧身子冲过。秦秣下意识地稳住身形,一拉来人,却把他拉得一个踉跄,砰地就摔倒在地!   秦秣的脸色当即就有点黑,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事?   她微转身,低头向那个摔倒的家伙看去,却只见这人半身倒在地上,曲起手臂欲待爬起。再看他那半边侧脸如雕如削,眼眸中寒光凛冽,可不正是在求知路就遇到过的那个方澈么?   秦秣本来还想扶这倒霉的家伙一把,现在看他一脸冰冷,又是那个“小有过节”的方澈,顿时就起了几分幸灾乐祸之心,也不想帮他了。   “今天天气不错啊……”秦秣嘴角微翘,既然不是在秦家人面前,她大可以自由发挥她的毒舌,“风和日丽,是很适合摔跤的天气。”   只见方澈一张冰块脸上寒意更深了几分,秦秣心里就有些偷乐。她从穿越以来就没过过痛快日子,在秦家更是一味地强装娴静,现在突然撞着个机会能把个冰块调侃一通,也算是稍抒郁结,聊胜于无。   方澈默然不语,只是撑着手站起了身,微微低头打量秦秣。他身量在一米七五左右,比秦秣这个一米五五的小个子足足高出一个头,这样从上往下地打量,比起秦秣刚才的幸灾乐祸又另有一番滋味。   秦秣双手背到身后,斜侧头看着方澈。她眉眼间带着几分恶劣意味,个子虽然矮小,气势竟不输方澈这冰山分毫。   方澈那双寒星寥落的眸光终是微一波动,吐出清冽如冷泉流泻的声音:“今天天气不错,万里无云,是个很适合揍人的天气。”   他的语调并无起伏,表情也板得一脸平静,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很有冷色调的喜感,让人平白感到怪异。   秦秣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自己的手臂忽然被方澈拽住。   “你……”   秦秣话音未落,方澈已经动作粗鲁地将她拽到了路左边的一棵腊树底下。   “放手!”秦秣当即大怒,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冰冷俊秀的少年居然会做出这么唐突的动作来。她习惯性地抬腿曲膝,向着方澈的小腹就使劲儿撞去!   方澈眉毛微微一扬,侧身将秦秣猛地就是一拉,不但让开了她这一撞,更让她独立的那一腿平衡不稳。   秦秣哪能就这么摔倒,空着的左手赶紧往旁边的树干上扶去。忙乱之中,全没注意到方澈一脚已经拌了过来。   “砰!”   历史再次重演,只是这次换了个主角,秦秣劈里啪啦扑倒在地,差点就跌了个狗啃屎!饶是如此,她迎面摔倒在地上,也摔得手疼脚疼膝盖疼,全身都疼。   “今天天气不错……”头顶上方澈的声音在冰冷中又多了一丝难掩的悠闲,“晴空万里,确实是个很适合摔跤的天气。”   秦秣双颊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子怒火腾地就从她心眼处烧起,以熊熊之势猛烈地燃遍她全身!   方澈浑若未见,只是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一转身,竟要就此离去。   秦秣手疼腿疼,一时哪里爬得起来,却见方澈这个罪魁祸首就要离开,心里一急,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猛地就向前一扑,一把抱住了方澈一条腿,再狠狠一扭——重重地一声闷哼伴随着人体落地的声音噗噗响起!   “哈哈!”秦秣放声大笑,使劲一翻身,一条腿曲起,就这么跪压在仰天跌倒的方澈胸膛上。   方澈的脸色瞬间青白,眼中的寒意再也凝结不住,刹那破碎成无数疯狂跳跃的火苗。他脑袋被秦秣撞得磕在地上,额头上冷汗不住地冒,一双薄唇紧紧抿住,看那神色,除了隐忍痛苦,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怒火了。   秦秣却只觉畅快无比,一时间手脚也不痛了,愤怒也全想消了,只剩下满满当当的得意。   她居高临下地微微一扬下巴,眼睛下瞥,神情嚣张,却偏偏慢悠悠道:“今天天气很好,也很适合摔跤,就是少了一点配音,未免遗憾。”   方澈原本有淡淡水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他表情僵着,嘴唇抿着,只是一声不吭。   过了一小会,秦秣见这闷瓜葫芦还不吭声,心里又渐渐觉得无趣,刚才扳回一城的得意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她眼睛收不住地在方澈身上来回乱溜,心里忽然觉得古怪:“不对,这小子就这么被我压在地上,怎么都不挣扎反抗一下呢?好歹他也长到十五六岁了,又不是那种四肢无力的小孩子,不会这么弱吧?”   心中起疑的秦秣目光渐转,忽然发现方澈腰间的衣服上渗着一抹鲜红,看那颜色,分明是才渗出不久的鲜血。   秦秣微微一惊,再看方澈的面容,却见他脸上冷汗越来越多,表情中更增隐忍痛苦。而他躺倒在地上的身体僵硬紧绷,呼吸间也渐渐急促,明显很不妥的样子。   秦秣手一伸,转头就直接掀开方澈的衣服下摆。却只见少年腰部上下横裹着数圈白色纱布,殷红的血迹从纱布上渗出来,染得那一片白色之上红得触目惊心。看这样子,方澈腰上竟是受过很严重的外伤!   “让开!”略微沙哑的声音带着凌厉蓦然响起,一直隐忍沉默的少年终于开口说话,只是看他的样子,就只说这两个字也像是很艰难。   秦秣算是明白了,怪不得这小子先前跑过去的时候,被她轻轻一拉就摔倒在地,更难怪他再次摔倒之后竟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来方澈早就带伤在身,刚才被秦秣这一摔一压,更是伤口迸裂,伤上加伤。   “怎么会受这种伤?”秦秣眉梢一挑,“这样的外伤,你遇到强盗了?”   秦秣的这种思维让方澈脸色更是沉得像黑锅底,他低低冷哼,表情明显不屑,眼中除了愤怒,更是满布讥嘲。光那眼神,就好像在说话:“被强盗砍?我像是那么没用的人?恐怕也只有你这种草包才会被强盗欺负吧!”   莫名的,秦秣竟觉得自己看明白了他的眼神,她好奇心起,又问:“那你是跟人争斗了?”   方澈冷哼,表情稍有缓和。   “原来……”秦秣的语气半带惊讶,半带明了,说出的话却能气死人,“原来你小子表面一副冰冷清澈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暴徒啊!不错,你很有前途,比那些书呆子有前途多了。”   她说着话,似笑非笑,一边把方澈的衣摆放下,一边站起身来。看那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讽刺。   方澈脸色惨白,紧紧地盯着秦秣,目光近似欲待择人而噬的猛兽!   “那个……”秦秣后退一步,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干巴巴地笑容,“我说你脑袋是不是不大灵光啊,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有闲工夫找我麻烦?还到处乱跑?你怎么不好好休养?”她又轻咳一声,“你好好休养啊,再见了……”   说完话,秦秣也顾不得身上摔疼的地方了,撒开腿就欲远远跑开。   “前面怎么回事?”蓦然一声高喊从秦秣身后传来,“喂!前面的女同学,你们怎么回事?”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四回:中暑需要理由吗   一声大喝止住了秦秣的脚步,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从广场方向快步奔走过来,看他那一身制服,分明是学校的保安人员。。   秦秣现在还不大分得清保安与警察的区别,但在她的映像里,凡是与“官差”挂上钩的,都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家伙。她心念电转,连忙又回走一步,蹲到方澈身边,装作惊喜道:“哎呀,阿澈,终于来人了,太好啦!”   说完话,秦秣一手压到方澈伤口位置,遮住他衣服上的血迹,顺便丢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然后转头高声道:“这位叔叔,麻烦你过来帮帮忙,这位同学中暑倒在地上,我扶不起他,刚才正想去找人帮忙呢!”   方澈本来冰寒俊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中暑这种理由也亏得秦秣想得出,但事已至此,他不配合不行。当即狠狠地瞪了秦秣一眼,然后双目一闭,就很自然地“晕倒”了!   毕竟他身上明显带着跟人打架留下的外伤,让保安发现后果难料。而被一个小女孩摔倒在地又是如此丢脸,相比较起来,像中暑这样的丢脸程度,反而是可以接受的。   保安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情景:脸色蕴红的少年满脸汗水,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旁边蹲着的女孩一脸焦急,一手搭在少年腰上,另一手还捏着少年一只手掌,正使劲儿掐着他的虎口,一副想要掐醒他的样子。   看到这样的画面,保安也顾不得去问他们为什么没在教室上课了,连忙蹲到另一边,阻止秦秣道:“同学,你这样是不行的,要掐他人中他才能醒来。”   “啊!”秦秣仿佛遇到救星,连连惊喜道,“那你快点,我看他一身的汗,还怕他不行了呢!”   保安的表情当即就是一僵,“不行了”,这位说的是什么话?   秦秣却感到方澈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猛地一抖,然后那本来无力的手上渐渐积蓄起力量,一副不把她的手捏碎就决不罢休的架势。   秦秣连忙又装作好奇,问这正在掐着方澈人中的保安道:“叔叔,你这样他就一定会醒来吗?醒来后他能自己走路吗?”   “差不多吧……”保安有点不大肯定,但还是安慰秦秣,“你放心,就算他等下不能自己走,我也把他背到医务室去。”   这一明一暗的提醒,顿时就让方澈的手劲松了。方澈心里明白,自己是绝不能让医生检查的,也不能让这保安来背,否则一切全得露馅。   他轻轻地闷哼一声,当即十分配合地“悠悠醒转”,睁开眼来。   “醒了!”保安喜道,“同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方澈装了几秒钟的迷糊,声音仍然沙哑,“我晕倒了?呵……多谢大哥相救。”   秦秣趁着保安没注意,对着方澈就是一呲牙。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着对保安的称呼来赚她辈分上的便宜。他这一声“大哥”叫的,秦秣平白的就比他矮了一辈。   保安的脸上却带着几分疑惑与回忆,稍稍思索过后,惊道:“你是方澈!”   也不怪保安惊奇,方澈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这保安本来也是认识他的。只是方澈一惯的形象都是冰冷孤傲,优雅从容,熟悉了他那般形象的众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狼狈的样子。现在方澈居然一身汗涔涔,灰扑扑,还晕倒在地,保安看了,硬是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狼狈少年是方澈。   方澈的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脸色复又苍白,他轻咳一声,淡淡道:“我是方澈,你先扶我起来。”   这厮就算有求于人,语气仍然很不客气,秦秣在一旁偷偷撇嘴,一边仍是将手拦在方澈腰上,挡着他衣服上的血迹,跟保安一块使力将方澈扶起。   “怎么就中暑了呢?”保安的语气中仍然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方澈轻轻哼了一声道:“中暑需要理由吗?”   保安惊讶的神情一僵,顿时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秦秣则趁这当口,悄悄凑到方澈耳边说:“记住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方澈的脑袋不大自然地微微一侧,仍是轻哼一声,这次却连回话都省了,也不知他这样究竟算是同意还是反对。   一时间,三人全都沉默下来。别别扭扭地走了一段路后,几人已经从古中路走到了左侧的学生宿舍区,医务室也就在那边。   方澈低声对秦秣道:“你放开手。”他一边说着,同时伸出右手往自己腰部的伤处捂去。   秦秣低嗤一声,连忙放开手。她微微后退一步,向那保安道:“叔叔,我还有事,先走了啊!”话音刚落,她也不等那保安有所回应,一个转身就往古中路跑回去。至于方澈要怎么躲过医务室,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秦秣虽然不清楚市三中会对打架的学生做出什么处罚,但想来都是没什么好果子的。最好那小子伤势败露,看他怎么解释去。秦秣还记得最近看过的一部动画片,里面有个不良少年,就是因为跟人动刀子打架,最后被学校开除了。   像这样的事情,秦秣本身很难理解。宋朝的官学并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学子们就算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总该知书达理。即便是那些骨子里品行不端的家伙,表面上也都会装几分高雅。若有谁竟敢亲自跟人动手打架,那是肯定要被贻为笑柄的。   秦秣每次看那些讲述校园生活的动画片时,心中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说那些绘画人物在屏幕中动起来有多么神奇,只看片子里讲述的那些故事,她就常常觉得不可理喻。   也正是因为这种惊奇和难以理解,秦秣从看电视以来,却特别喜欢看动画片。为此,秦云志还偷偷笑话过她“老幼稚”。虽然,秦云志本身也照样喜欢动画片不误。   不过到这个时候,秦秣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仔细这么一想,她那样对待方澈,同样是很没品很丢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她这个纨绔子弟虽然还够不上君子的气度,不过总也该自重那么几分。尤其现在变成个女孩子了,还没个顾忌地把个少年反压在地上,实在是丢人丢得简直可以上溯千年。   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嘉佑年,她就该直接被抓去浸猪笼了。   想到这里,秦秣心里实在是泛起几丝后怕。她那个时候被方澈摔在地上,心里头光记得愤恨了,都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从这一点来说,她虽然变成了个丑丫头,但所幸是来到了这个开明的时代,不然那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这样想来,秦秣就觉得,这个时代的种种难以理解之处也不是那么可恶的。   一边思索着,秦秣再次回到古中路上,就站在树荫底下等着秦云婷。刚才摔了一跤,她现在身上还有些余痛未消,不过一想到方澈那副狼狈的样子,她又觉着自己这点疼,也不是那么亏。方澈那厮的冰山脸太有特色,秦秣整治他全当调剂。   虽然这点小插曲远不如怀抱美人,指点江山风月那般叫人惬意,不过闲来一乐,也无不可。   更何况,她做出了在宋代可称惊世骇俗的举动,在这个时代却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这实在是让她小有几分违禁的快感。想那前世的时候,她就算再怎么顽劣放纵,也终究是不敢挑战世俗规则的权威的。   秦云婷没有让秦秣再等多久,就一脸喜气地从六号楼走了出来。不同于来时,她出来的时候身边却跟着一大群同学。年轻的男孩女孩们互相谈笑,也有神情沮丧的,就默默走在一边。   秦云婷刚跨过石阶走上古中路,就欢快地向着秦秣挥手:“秣秣,过来,我们一起走!”   秦秣心情正好,看着那些陌生的那男女女,心中虽然排斥,却终还是带着几分微笑走了过去。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五回:你的面子值几钱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学校外走去,说是要去找个地方聚餐一顿,然后再去找点乐子。。秦秣一言不发地跟在秦云婷身旁,看她与其他人谈笑风生。   秦秣本来并不适应这样的气氛,只是本着多多了解这个时代的想法,还是没有提出离开。   注意秦秣的人很少,就算秦云婷的人气很高,不过秦秣的长相太不起眼,这些正值飞扬跳脱的男孩女孩们很难对她产生兴趣。   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以貌取人并不应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显然也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对陌生人的第一映像都是以长相而定,能够上升到气质高度的已算难得,而要说内涵的话,谁又能第一眼就看出一个陌生人的内涵来?   秦秣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如果她还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当然是很乐意高调吸引人注意,可她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却是巴不得别人不注意她。她原本也是个习惯以貌取人的纨绔,也没那脸皮就这个问题去指责别人。   再说了,她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有内涵吗?   很显然,秦公子穿越以来得到的最大好处就是,变得有自知之明了……   一行人出了校门就往右边走去,左边方向拐过胡同是求学路,右边直走十来分钟,再左拐就是小吃街。   小吃街上有很多大排档,也有一些烧烤铺,还有不少的小饭馆。这一片的建筑都比较老旧,房子大多四五层,街道两边油腻腻的垃圾堆放着也没什么人清理。大排档和烧烤铺一般都是天黑时分才开门,小饭馆则多是将炒菜的摊子摆在门口,桌椅放门面里头。   那些炒菜摊子左近一般都是油污十足,炒菜的厨子也多半油光满面。秦秣跟着这些明显兴高采烈的男孩女孩们走在街上,看着小吃街两边的场景,心里头却实在发怵。   这个城市并不是处处宽阔整洁,一旦接触到这样满街油烟的场面,秦秣实在是难以忍受。再想象一下等会还要进到一家这样的店里吃饭,秦秣就觉得,自己被毒死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如果真的是被这种明显干净不到哪里去的饭菜毒死,那绝对是人类史上最窝囊的死法。   炎炎烈日下,秦秣止不住地打了一个寒战,再也忍耐不住,向秦云婷低声道:“姐,我不在这里吃饭。”她的声音虽低,语气却十分坚决,坚决得与她这个弱弱地,没什么存在感的形象完全不符。   秦云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她旁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就凑了过来,摆出笑脸说:“小妹妹,这么多人一起出来玩,给个面子,不要扫大家的兴嘛。”这个男孩长相还是很方正的,只是额头和嘴角边上都有着几颗青春痘,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不怎么干净。   秦秣嫌恶地皱了皱眉,连忙侧走一步离他更远些,然后微扬下巴冷声道:“你是谁?小妹妹是你能叫的吗?你的面子值几钱?”   这话一出,顿时惊悚一片。   主要是,秦秣不但语出惊人,就连那神情,那气势,也是十分惊人的。学生们是没怎么见过上层人物,只是光凭感觉,他们就觉得,抛开长相身材不论,这个小女孩的气场在这一瞬间堪比教导主任。   很显然,对中学生而言,教导主任通常都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强大存在之一。男孩女孩们有的瞪大眼睛,有的张大嘴巴,还有的互相对视,却相互都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难以置信。   “我眼花了。”这是大多数人在这一瞬间的想法。   那个搭话的男孩狠狠尴尬了一下,随即也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又勉强笑了笑道:“学妹,大家一起出来玩就是图个痛快,再说你姐姐也在这里,你何必扫大家的兴呢?”虽然认为自己是听错了,不过他还是改了口,不敢再叫秦秣“小妹妹”。   秦秣的眼睛向着秦云婷望过去,看她的表情也是一脸难解,心里不知怎么,火气反而更大了几分,她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重申:“姐,我不在这里吃饭!”   秦云婷皱眉道:“秣秣,你怎么啦?”她心中也开始不悦,这疼爱妹妹跟无原则妥协完全不是一回事,在她看来,秦秣有些无理取闹了。   秦秣本来不想解释,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这种做法会让秦云婷很为难,所以稍一犹豫过后,她还是解释道:“这里——”   “婷婷!”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打断了秦秣的话,只见一个头发拉直过肩,容貌很是艳丽的女孩子瞪着秦云婷道:“你妹妹怎么这样?你怎么也不管好她!”这个女孩名叫罗茵茵,秦秣刚过来的时候,这个罗茵茵是被重点介绍过的。在这个小群体中,秦云婷最受欢迎,其次就是罗茵茵。   秦秣光是冷眼旁观了这么一小段路,就已经看明白了秦云婷和罗茵茵的关系。两个差不多出色的女孩子同处在一个群体中,要么是性情相投,结为好友,要么就是明里暗里互相竞争,拼个谁高谁下。很显然,秦云婷跟罗茵茵的关系属于第二种。   女人之间的争斗秦秣实在是看过太多,当即心念电转,却轻轻拉住正要发怒的秦云婷,反而摆出近似天真的委屈神情,向罗茵茵道:“茵茵姐,你很讨厌我吗?你那么漂亮,好像仙女一样,你也会讨厌人吗?”十五岁,在宋代可能已为人妇,为人母,不过在这个年代,却还大可以像个孩子一样装天真。   周围的人当即就被秦秣这强大的“天真委屈”给雷到了,这位到底是什么构造的?就刚才还嚣张强势得跟个什么一样,这一转眼却变成纯真娇弱的小白花了!   秦秣可不会被自己雷到,只要她愿意,纨绔子弟的嘴巴自然能像抹了蜜一样甜。秦府那深深的后宅之中,女人无数,可有地位的男人却就那么几个,秦陌要是一味强硬,那秦家后院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秦公子虽然未娶正妻,可家中有美婢如云,外面是红粉遍地。他要是未能将那平衡驾驭之术修炼到家,只怕早就被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给拆得骨头都不剩了!   只不过,对着一个庸脂俗粉说这种漂亮话,总有些不那么有趣而已。   不管能不能肯定秦秣这天真是真是假,罗茵茵总还是被她的话给绕住了,随便哪个女孩被另一个女孩用这样称赞,想必都不能再板出脸来。她有些僵硬地转换一个笑脸,不大自然地说:“怎么会,姐姐怎么会讨厌学妹你呢?”   秦秣心里冷哼一声:“叫你姐姐你还真当自己是姐姐了?”   想是这样想,她的脸上却立即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果然呢,我就知道茵茵姐是这么兼爱仁德的,对谁都可以很喜欢!”兼爱仁德,这本是出自墨家,描述人类高尚品德的词汇。然而汉语的意义实在是太能变幻莫测了,在一些特定的情境下,褒义词变成贬义词也是常有的。   就像秦秣现在这样说,明着是夸赞,实际上谁听着谁都觉得古怪。可是一看秦秣笑得那么灿烂淳朴的样子,要说她有恶意,众人又总觉得难以相信。再怎么着,秦秣现在的样子就是个十五岁小女孩,要人相信她的淳朴,还是很容易。   秦云婷已经在一旁有点憋笑了,她这个妹妹看着纯良,没想到隐藏气场还挺强大的。她的这些同学一定是考试考昏头了,不然怎么看不出秦秣眼中闪动着的傲慢与狡黠?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六回:漂亮是天生的   “姐,我不想在这里吃饭。.”在众人怪异的表情中,秦秣又再重复了一句。不过这次她的语气只是淡淡的,也听不出什么明显的坚决来了。   秦云婷从憋笑中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复又疑惑道:“秣秣你不喜欢这里?姐以前也带你来这里吃过啊,你还说小吃街上的东西特别好吃呢。”   秦秣背起双手,游目四顾,一副小无赖的样子:“以前喜欢,不等于现在也喜欢。我看求学路上的店好像都挺不错的,咱们就过去那边吃!”   秦云婷被她这样子给气乐了,笑骂道:“小毛丫头,想法还挺多的!”她说着话,明眸流转,又笑吟吟地问其他人:“小吃街这边一般都是晚上来吃烧烤和排档比较有意思,现在大中午的,要不我们还是去求学路那边?”她的语气是询问式的,但看那表情,却是根本就不容众人拒绝。   有两个男生立即就附和道:“婷婷说了当然好!”   “就是就是,这边也就烧烤有点意思!现在这么大热天的,我们就过去求学路的冰吧吃冰!”说这话的人,正是先前叫秦秣“小妹妹”的那个。   秦云婷不待其他人反对,当即拍板:“那就这样,去求学路!”她的女王做派显然已经深入这个小群体,并且颇具威信。再说这本来就是小事,到哪里吃都是吃,众人也没什么好反对的。   问题圆满解决,一时间仿佛皆大欢喜,当然,除了脸色有些不豫的罗茵茵。   秦秣故意落后一步,走到罗茵茵身边,一脸关切地问她:“茵茵姐,你哪里不舒服吗?”   面对这样关切的神情,罗茵茵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撇过脸道:“没什么,我好好的。”   秦秣微微一怔,对罗茵茵的观感不由好转了一些,这个女孩子的本性里仿佛还保留着三分质朴,并不是那种纯然刻薄的人。   “茵茵姐,我觉得你很漂亮。”心念一转,秦秣又扬起笑脸,“你的脸很小,其实把头发扎高的话,会显得更俏丽呢!”   秦氏“美人策”中第一条:欲近其身,先解其意,此阳谋也——要贴近一个女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她永远也无法拒绝的话题。漂亮,无疑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阳谋,同样是让对方明知你有意,也不忍拒绝。   罗茵茵本来因为秦云婷的关系而很不喜欢秦秣,但秦秣这一说,她又忍不住问:“难道我不扎头发就不漂亮了?”   秦秣张大眼睛,满脸惊讶:“怎么会?怎么可能?茵茵姐你不管什么打扮都很漂亮呀!”   罗茵茵的脸色稍稍缓和,虽然竭力保持平淡,但嘴角一丝忍不住的笑意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情,她强行板脸道:“那你还说什么扎头发!”   秦秣故作不解道:“难道茵茵姐的发型从来不变吗?我还以为茵茵姐是百变型的美人呢!”   “什么话!”罗茵茵的小脸上立时就露出气鼓鼓的神情来,“怎么可能从来不变发型,我……我经常改变的!”事实上,罗茵茵偏爱自己头发拉直披散的样子,还真的是很少变发型。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神闪躲,明显心虚。   秦秣一看就明白,知道了这位其实是个没啥心机的,她的毛病可能就是有些虚荣和娇惯,以及小心眼。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毛病,如果用挑剔的眼光来看,秦秣可以称她肤浅,而如果用宽容的眼光来看,她喜怒明辨,倒也可称真实可爱。   “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得天宠的。”秦秣微微一笑,眼神柔和了许多,“茵茵姐这么漂亮,肯定眼光也是放得很开的。像茵茵姐这么好的修养,一定知道,经常换装扮,也可以使心情更开阔呢!”她笑容温雅地说着,明里奉承,实则劝诫,一时间,整个人都现出温润如玉的翩翩气质来,让罗茵茵看得一呆。   “秦秣……”罗茵茵微侧头,仿佛安慰,“你……也可以很漂亮的……”   秦秣微笑不语,轻轻摆了摆手,便又赶上一步,走到了秦云婷身边。   漂亮是天生的,秦秣天生就不漂亮,这无可改变。但美丽却是内在的,如果她神韵足够,自然可称美丽。这个世界上漂亮的人何其多,但真正美丽的又有几个呢?   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丽的悲剧秦秣看得太多,真正的美人况且没有几个能够承受美丽的代价,她这半个假女人,就更加不会自讨苦吃,去追求什么美丽了。   一行人谈笑着,没多久就在求学路找到了一家冰吧。造型各异的沙冰、刨冰、冰激凌让秦秣又大开了回眼界。不过光吃冰显然填补饱肚子,所以从冰吧出来后,众人又各自买了好些零食,一边说着,然后杀向了旱冰场。   溜冰,对秦秣而言,无疑又是个新奇的活动,不过她并没有下场的打算。一来是她不会溜,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旱冰场里正溜着的人太多,秦秣不想在这样龙蛇混杂的场所溜冰。虽说前世的秦陌没少逛青楼,但那个时候他身边总是带着随从和护卫的,他就算逛青楼,也只会接触那些能入得他眼的名妓,而其他三六九等的人,他向来是一概不理。   悲哀的是,自古青楼多才女,秦陌倾慕她们的风姿,却无法拯救她们于水火。秦府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去处,侯门深似海,比之青楼,那是另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大熔炉。尤其对于出身卑微的女子而言,秦陌不是良人,从来就不是。   “想什么呢?秣秣?”秦云婷溜过一圈又来到场外,她挨着秦秣在小沙发坐下,“怎么不去溜?你一个人在这里,怪难受的吧?”   秦秣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的思绪在不知不觉间又飞回了千年前。她微微摇头,仿佛是要甩去什么,笑道:“没什么,我坐得住,就看你们热闹,也挺有意思的。你怎么不继续溜了?出来做什么?”   秦云婷微嗔道:“你还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又叫我怎么放心在那边玩?”她轻嗔薄怒,在加上刚才运动过,此刻俏脸飞虹,真是说不出的娇俏妍丽,竟使得秦秣这个花丛老手都心跳微滞,恍神了一霎那。   “秣秣?”   秦秣眉梢微微一挑,忽然将脸凑到秦云婷近前,用几近魅惑的声音道:“小娘子……你如此关心本公子,可是……心动了?”   秦云婷眼睛大睁,顿时怒了:“好个小丫头,皮痒了你!”   抱歉,小墨今天上午出去了一趟,本来是准备赶12点的,没想到回来晚了一个多小时。   今天第一更,因为更新间隔是六小时,所以第二更也要晚点才能发啦。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七回:云婷何亭亭   “好个小丫头,皮痒了你!”   短短九个字,让秦秣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黯然。.她将身体又往后斜移一些,脸上却露出慵懒的笑容:“好啦,我可爱的小娘子,花儿的刺可不是用来攻击自己人的呢……”   这一瞬间,秦秣那看似平凡的眉眼间竟流露出月下深潭一般的静谧忧郁气息,这种气息朦胧隐约,偏又在秦云婷眼前挥之不去,叫她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仿佛……被魅惑了!   秦云婷猛地一闭眼睛,心中填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这可是我妹妹……”她强自按捺下不安分的心跳,“我一定看错了,这个小丫头,怎么可能给我那种感觉?”   这样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秦云婷才睁开眼来,用半带茫然地眼神看向秦秣。却见秦秣正斜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托腮,认真地看着热闹的旱冰场,那张干净的小脸上神情温和平静,分明就仍然是那个娴静又不失灵动的小姑娘。   秦云婷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哭笑不得。   “行啦,秣秣,傻看什么呢,跟姐姐溜冰去!”秦云婷轻轻推了推秦秣的肩膀,感觉到她那小肩膀骨瘦伶仃的,秦云婷又止不住心疼,“秣秣,你可要多运动,平常也多吃点东西,不然可怎么长得大?”   秦秣转过头,有些好笑得看了秦云婷一眼。这姑娘自个儿年纪轻轻的,倒操心起别人能不能长大来了,这话听着怎么就有那么点歧义,别扭得很呢?   “我不喜欢在这里溜冰。”秦秣笑容淡然而温和。她其实不是不喜欢溜冰,事实上,她对这种运动还是很有兴趣的,但她不喜欢在大热天里跟一大群不知根底的人混在一片小场地上溜冰。   “那怎么行!”秦云婷俏脸一板,拿出了姐姐的威严,“起来起来,跟姐姐溜冰去!整天坐着不动,当心不是坐成书呆子就是坐成宅女。”   “高中生就要有做宅女的觉悟,是吧,姐姐?”秦秣眉毛微微一挑,瞬间又变得嬉皮笑脸起来。宅女这个词,还是她前几天新学会的,那时候她就在想,现代的宅女哪有古代的多啊!   秦云婷又被她这样子给逗乐了,脸也板不起来,只是笑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惫懒了!整一根小油条!”   秦秣笑嘻嘻的,不但不恼,反而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不愧是我姐姐啊,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本质,可不就是根惫懒的油条么?”看她那样子,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我是油条我光荣”这几个大字了!   秦云婷双颊微微鼓起,伸手去捏秦秣的小脸蛋,气哼哼地道:“算了,你乐意一个人呆着就一个人呆着吧,我可去溜冰啦,到时候无聊了可不要到姐姐面前哭啊……”   秦云婷今天可算看出来了,秦秣这小丫头别看长得一副很是瘦弱的样子,其实主意大得很。她要是不愿意做的事,不管是什么小事,也不管别人怎么劝,她都不会改变主意。她强硬的时候能强硬,迂回的时候又比谁都迂回,反正就冲着一个目的——让别人听她的。   姐妹俩回秦家的时候,刚好天黑。   一进屋,两人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秦云婷踢着脚,用她那嚣张之极的招牌动作甩掉鞋子,换上便鞋,人还在门边,就已经开始脆生生地喊了起来:“爸、妈,小志,我们回来啦!”   裴霞欢快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婷婷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要说啊?”   “妈妈真聪明!”秦云婷小跑一步蹦到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一边就去跟坐在旁边的秦云志抢遥控器,“对了答案,反正考上水木绝对没问题啦!”   “爸!大姐抢我遥控器!”秦云志委屈地声音在秦云婷清脆的声音中弱弱地响起,今天周五,他提早放学,所以能够在家里吃晚饭。   秦沛祥就坐在小餐桌左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看着报纸,头也不抬:“你大姐都高考完了,她想看什么当然让她看。你离高考还远着,怎么?不努力学习,整天就想着看什么电视?”   秦云志当即一缩脖子,不敢再吭声了。   秦秣迈着轻轻地步子进门、关门,安静地走到右侧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秦家人其乐融融,她心下终是一声叹息,不知怎么,竟觉得自己那一向掩藏得很好的心中,有一角悄悄柔软了些许。   晚饭过后,秦秣看了会电视就又回房练字。她现在深感自己硬笔书法远不及毛笔书法,所以是下着决心要把当年那一手好字练回来的。不过如今换了个小女孩的身体,这腕力却是不够,所以要回到那种“下笔遒劲,肆意奔放”的感觉,她还得好好下一番苦功。   正写字间,忽然听到小客厅里那穿透力极强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秦秣笔下微微一顿,有些不喜那刺耳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儿,秦秣又听到小卧室里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猜测是秦云婷。   “秣秣……”秦云婷低低唤了一声。   秦秣眉头微皱,感觉到秦云婷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干涩的味道。她连忙回过头,只见秦云婷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沿上,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跟她平常骄傲自负的神气差之何以千里?   秦秣心头一紧,不自主地就担心起秦云婷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   “姐?”   秦云婷没有理会,只是一味垂着头。   “姐?”秦秣放下笔,走到床边挨着秦云婷坐下,轻轻捏住她一只手,感觉到她小手的冰凉,轻叹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带刺的,不要让你的刺,刺伤了自己,好么?”   “秣秣……”秦云婷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三分哽咽。   秦秣轻拍她的脊背,像对待孩子一样小心温柔地安慰她:“难受的话,哭出来,我帮你装眼泪。”   “不……”秦云婷脑袋使劲儿摇晃,被秦秣抓着的那只手猛然挣脱出来,又反手紧紧将秦秣的手抓住,“我不哭!我不为他哭!”   秦秣心中一惊!   他?哪个他?是他还是她?   秦云婷不是被什么事情打击了,而是被哪个人伤害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八回:恋爱是为了分手   “秣秣,你有没有做过梦?”秦云婷终究还是没有哭,她半抬起头,只露出半截苍白的俏脸,和暗沉沉的双眸。。   “我不做梦。”秦秣平静地摇头,目光中有淡淡的怜惜。   秦云婷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喃喃:“如果你做梦,那一定不要相信梦里的一切。”   秦秣心中暗叹,看秦云婷这样子就知道了,八成是为情所伤。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秦云婷这样的女孩喜欢上,却又不珍惜,反而将她伤害?   “傻丫头,十几岁的人,才读了高中,怎么就急着学人家谈情说爱呢?”秦秣低低地斥责,“这又不是古代,你又不急着嫁人,你的大好时光还在后头,你急什么?”   秦云婷愣了愣,下意识地就将头全抬了起来,双目怔怔地望着秦秣。   她本来是陷入了极悲伤的境地,正酝酿着无数春花凋零一般的伤感语言,想要将自己的少女情怀细细诉说。可没想到秦秣完全不按牌理出牌,根本就不顺着她那梦幻的语言来陪她伤感,也不轻言安慰,秦秣,秦秣居然像个兄长一样斥责她——   这有多不可思议?   秦秣?等于兄长?   秦云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伤心过度,产生幻觉了,但这一愣之后,她却发现自己那本来浓得如脂如稠的悲伤,悄无声息地就被化去了一些。她心里空落落的,努力地想要回到那深沉悲伤的境地,却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找不回刚才那深愁萧索的感觉了。   “秣秣……”秦云婷仿佛是着了魔怔,又心有不甘,“你怎么懂?我们……我这是,我这是像梨花初开的年纪,这个时候不谈一场恋爱,以后还去哪里找这么真这么纯的感情?”   秦云婷的恋爱理由都是这么彪悍的,秦秣顿时有些无言。不过现在的状况却容不得秦秣沉默,她轻轻一叹,又反手将秦云婷的手握住,以一种无所谓的语调道:“好啦,你梨花白也白过了,恋爱也谈过了,不是挺好的没辜负花季年华吗?”   “我……”秦云婷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特别憋屈。   “你现在是谈恋爱,不是谈婚论嫁吧?”秦秣很认真地问。   秦云婷点头,呆呆的样子比之此前的飞扬跳脱,却也别有一番可爱。   秦秣的眼睛透亮如琉璃,她空着的那手微微一摊,坏笑着得出结论:“那就恭喜你喽,秦大姑娘,你已经圆满完成了高中阶段的恋爱修行。你找到了梦幻的人,谈了一场梦幻的恋爱,最后还得到一个现实的结局,这多好啊!恋爱的最终目的,如果不是结婚,不就是分手么?”   秦云婷微微侧头,眼睛一眨,终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笑果如梨花白,白得清雅繁华,却不清冷。   这一幕也深深地映在了秦秣的瞳孔中,多年以后,不曾变色分毫。   这是她第一次用滑稽的语言来主动安慰一个少女,也是第一次,她在面对如花美人的时候,没有写诗填词的兴致,更生不起分毫**旖旎。   秦云婷的少女情怀不需要别人用华丽的诗词来装点。她是秦云婷,她会为了恋爱而恋爱,会在伤心的时候说不哭,会在受到安慰的时候笑出声来。其实,秦秣分明看到了秦云婷眼中那依然缠绵着的,难以释怀的破碎。只是她既然要笑,秦秣自然不会再去撕开她的伤痕。   秦秣伸出手,想给秦云婷一个拥抱,却又在手落到她肩膀的时候,改搂为拍。   “你原来的心态要不得,现在才好!”秦秣轻拍着秦云婷的肩膀,一脸严肃,一本正经,“来,姐姐,给公子爷再笑一个。”   秦云婷这下是真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那天的事,秦云婷没有说那个“他”究竟是谁,秦秣自然也没有问。   时间过得像细缓的流水一样,温吞平淡。秦秣开始了入学前的疯狂恶补,秦云志也进入了考前冲刺状态,只有秦云婷一个人悠闲得很,不是约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出去玩耍,就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当然,她帮弟弟妹妹两个补习讲题的时间也不少,但她那种无压力状态,实在是让秦秣和秦云志两个有时候看着都眼冒绿光。   前面十几天秦秣啃教科书的时候还对自己颇有信心,觉得这个时代的课程虽然迥异当年,但以她的天资和基础,只要肯用功,断没有学不出好成绩的道理。可是从秦云婷抱出一堆试卷给秦秣练习开始,秦秣那高涨的自信心就彻底被打击颠覆了!   初中的课程是不难,题型变化也远不如高中的复杂,不过这只是相对而言。从秦秣的角度来说,读教科书吸收新知识的时候,那叫既辛苦也不乏趣味,可做起题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比如语文,那些阅读理解的部分总能让秦秣深刻感觉到什么叫词不达意。一些现代的白话文章,秦秣自认为能够深刻理解作者的用意,可一看出题者给的答案,却往往是南辕北辙。还有一些出自国外的短文,也总能让秦秣怀疑,自己跟那些家伙的大脑构造是不是真的相差十万八千里。   再说英语,这简直就是秦秣的噩梦。她对那些绕口的读音完全复述无能,每当秦云婷张嘴就是一连串流利的英语蹦出的时候,秦秣就在心里念叨:“这是鸟语,这是鸟语……”   至于身为华夏子民,为什么一定要学习西方的鸟语,这个问题秦秣就不敢提也不敢问了。所有学生都要学鸟语,这已经是常识,秦秣没有挑战常识的勇气。   不过最打击秦秣的,还是数学试题。她背公式定理的时候并不觉得现代数学有多么难以理解,但是一旦做起题来,她的那些理解就全废了。简单的函数还好,可是几何题向来都能让秦秣抽风。她生来就没有那个抽象思维,她每次看到试卷上的几何图形时,通常第一想法都是:这个图,画得不够美感……   “噗”!秦秣一拳用力砸在书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坐在床上看着美容杂志的秦云婷懒洋洋地说:“秣秣,你做不出题可以问姐姐,不要拿桌子出气。”   “姐,为什么三角构架是世界上最牢固的?”   秦云婷:“……”   初中数学卷子上会有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你要考虑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思考宇宙是因为什么才形成的?   秦秣:“姐,我觉得这个三角形画得不标准,这题给人的感觉有问题。”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十九回:足可谢师   这天一大早,秦家人就集体地守在电话机旁。.秦沛祥和裴霞都向单位请了假,秦云志前天也终于考完了期末考,不过他的成绩要等一周以后才能知道。   现在这一家子,等的是秦云婷的高考成绩。   “他爸……”裴霞紧张地站着,双手用力交握,一双眼睛仿佛是求助式地望向秦沛祥。   “行了,紧张什么,对婷婷的成绩你还没信心?”秦沛祥板着脸,一副十足严肃镇定的样子,不过秦秣还是从他微微颤动的手上看出了他的紧张。   果然是天下父母心,秦秣心中暗叹,这现代的高考跟当年的科举也差不远了。这一场考试如此受人重视,也不知有多少人为此疯癫痴狂?   只有秦云志没心没肺地趴在沙发上,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嘴里小声嘀咕:“肯定是高分,爸妈瞎紧张,大姐要是不考高分,我跟二姐这样的还怎么混?”   秦秣就斜靠在沙发扶手上,挨着秦云志坐着,听他这话一说,顿时嘴角下撇,小声威胁道:“秦云志,你再多嘴,等下就让你尝尝二姐做的蛋炒饭!”   秦云志当即打了个哆嗦,脑袋往后一缩赶紧求饶:“二姐,我再也不敢了,您是天才,您何必跟小弟这样的庸才计较?”   秦秣一呲牙:“你的意思是,二姐的蛋炒饭很难吃?”   “没有没有……”秦云志一翻身就从沙发上起来,然后小跑到秦云婷身边,扯住她的手臂就嚷:“大姐,快点,打电话查啦!你的实力不用担心的。”   秦云婷离电话机最近,她随意地站着,一脸都是自信的笑容,点头道:“那是当然,也不看看你大姐是谁,像我这样的无敌美少女,需要担心成绩吗?”   秦秣听得好笑,你要是不担心成绩,你站电话机旁边杵那么久干嘛?   可见这最终成绩揭晓的时刻,即便以秦云婷的自信,也难免忐忑了。   电话拨通,秦云婷终于拿起听筒,凝神听着。   秦云志一手捂着嘴,睁大眼睛望着秦云婷的脸,看他那样子,是生怕自己管不住嘴,吵到了大姐。秦爸秦妈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了一起,这对老夫妻一齐将殷切的目光看向大女儿。   秦秣只是微微笑着,望向秦云婷的目光万分柔和。她是最不担心的,这些日子的相处,已经使她对秦云婷建立起了足够的信任。   “婷婷?”裴霞轻轻一唤。   秦云婷的表情十分奇怪,她嘴角微微向上翘着,眉头却又紧锁。从她那表情里,众人无法分辨她的悲喜,也自然无从猜测她刚才听到的结果。   “怎么样怎么样?大姐……”秦云志猛地甩开捂住嘴巴的手,问得最急。   “我……”秦云婷眉头微微舒展,刚要说话,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偏向尖锐的铃声叮叮长响,屋子里的五个人都是怔了怔,秦云婷才将电话接起。   “王老师,是你……”   “……”   “没错,我刚才查了,是706分。”   旁边听着的四人齐齐一愣,秦云志捂着嘴怪叫了一声,秦爸亲妈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与大石落地的意味,秦秣眼睛微弯,无声地微笑。   秦云婷说着电话,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叫一声:“市状元!”   旁边四人的心都随着这一声尖叫猛地一跳!   “天哪!老师,你没弄错,真的是市状元?”   “……”   “哈哈!王老师,我就说了,你要相信你的得意弟子,我一向就是非常有本事的!”   秦云志的脸囧了,大姐的恢复力真强,这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哼哼,我是宇宙无敌美少女,要说咱们市的理科状元,当然是舍我其谁啦!”   这是跟老师可以说的话吗?秦秣嘴角抽了抽,脸色也古怪了起来。   “什么?省状元只比我高了两份?”秦云婷俏脸上现出怒色,“那小子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能这样?”   秦爸秦妈的脸上却早笑开了花。秦沛祥笑得温和,裴霞脸色则满是宠溺式的无奈。   “哈哈!谢师宴那是当然的,肯定要请!肯定要请!”秦云婷眉眼舒展,笑得仿佛就是盛开的芍药,“那具体请哪些人,可还要王老师您帮学生操心一下啊。”   “……”   “那当然,那这事儿我就叫我爸过来跟您商量啦!”   秦云婷摊开话筒就喊:“爸,跟我班主任老师商量商量谢师宴的事儿吧!”   秦沛祥乐呵呵地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秣秣!”秦云婷欢呼一声,猛地就张开双臂向秦秣扑过去。   “姐!”秦秣猝不及防,一把就被她抱住,顿时只觉馨香满怀,空气里都满是喜悦的味道。   “恭喜你,姐。”秦秣微笑,眉眼间是淡淡的无奈,和暖玉一般的光泽。   秦云婷抱过秦秣后,又去抱裴霞。她双臂收紧,粘腻着撒娇,一声声“妈”,叫得裴霞欢喜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秦云志在一旁不满地嘟囔:“大姐偏心,都抱了,就不抱我……”   秦秣走过去,咚地一声,就敲了秦云志一个暴栗!   这一整天,从秦云婷成绩出来开始,秦家人的欢喜就没停过。电话也是不停地响,有些是秦云婷的同学打过来的,也有些是秦家的亲戚朋友打过来的。总之无非是问成绩,和对比成绩。   这样的电话裴霞最喜欢接,因为她自打送儿女们读书起,就盼着这一天。像这种等着别人恭维,或者听着一些平常不怎么看得起她的人向她请教怎么教导子女,那种滋味,实在是叫人百般体会,也难厌倦。   晚餐非常丰盛,秦秣甚至难得地说了一句:“饭菜不错。”   当然,这个说法遭到了秦云志的强烈抗议,用他的话来说,那可是人间珍馐,又哪里是“不错”二字就能形容的?为此,他深刻怀疑二姐的味觉。   秦秣并没有反驳,只是淡淡一笑,便安静地听着他们谈笑。   这夜,一家人都睡得很晚。一直到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秦家小套房的灯光才一一熄去。   秦秣躺在床上,听着上铺秦云婷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不知怎么,却久久难以入睡。   前世的记忆仍是那般鲜活,却又折陷在历史的夹缝里,隔得不可触摸。秦秣恍恍惚惚,才陡然产生了庄周梦蝶的感觉。这个世界如此热闹,如此热闹,可是她又究竟该站在什么位置?   其实秦秣一惯不愿意思考有关于生命、意义之类的问题,那些东西圣贤都想不明白,又关她什么事?可是在这个本该欢喜宁静的夜晚,她心头却辗转辗转,惆怅难安,由不得她不想。   秦陌已变成秦秣,这是她早就明白了的现实。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想明白了,就等于前面都是坦途。庄生晓梦迷蝴蝶,这本来就是一个难解的连环。   秦秣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就着窗外的微光悄悄起身。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卧室的门,走到客厅里。却只见客厅里暗影重重,摊开的沙发床上,秦云志拱成一团,也瞧不清他的轮廓。   半夜里倒是没有白天闷热,秦秣在客厅里漫步目的地转了几圈,正要回房,忽然听到主卧室里传来秦爸秦妈的对话声。   “他爸,我今天实在高兴,就是……那个谢师宴,我们家哪来的钱摆啊?”   秦秣顿住脚步,心跳悄悄加快了些许。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回:不能承受之轻   夜的黑暗里,秦沛祥和裴霞的对话,就是隔着门,也都清晰地传入了秦秣耳中。   “不管怎么样,这个谢师宴都是一定要办的。”秦沛祥的声音低沉有力,“婷婷考出的不是一般的成绩,她既然连市状元都拿到了,我们做父母的总也得争口气,不能让孩子被人看轻了。”   “可是……”裴霞叹气,“他爸,咱们家除了婷婷,还有两个孩子要读书啊!听说读个大学,最少都要一万块钱一年,而婷婷这样的成绩,去水木也是肯定没问题的。水木那样的学校,又是在京城,消费肯定要高很多,要是真的只有一万块一年,我怕她交学杂费都不够啊!”   “难道谢师宴不办了?”   “他爸,秣秣读高中学费就要两千一年,加上一个月三百的零花,一年加起来,最少就是五千多。小志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就算节俭,也最少要花五千一年。婷婷算一万五,三个孩子一年就得花三万。咱们自己家里维持生活,每个月也最少要两千,再加上过年过节送礼打点,一年下来,又得三万。我一年挣两万,你一年也只能挣三万,这一算,咱们连过日子都困难,还怎么去管那谢师宴?”   秦沛祥沉默了一会,才道:“办一个谢师宴,大概三四千也差不多了。咱们少请点人,就凑够十桌,三百多块钱一桌,也算中档了吧……”   裴霞冷笑:“三四千?你以为那是小数目?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两千,你好意思说三四千不多?”   “这不是婷婷考了市状元吗?”秦沛祥声音微微一扬,随即又压下,“阿霞,婷婷能考出这样的成绩,咱们不能丢那个人啊……”   “不丢人?那你就让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可这个事儿不是已经定了吗?难道还能反悔?”   “不反悔你想怎么样?你给我变钱出来?”   “秣秣她……”秦沛祥的声音有些迟疑,“她还能读书吗?要不让她早点出来……”   裴霞低声惊呼,截住了话头就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没用男人!你想怎么样?你是什么意思?你那个破面子,比你女儿的前程重要?”   “我没有……我,唉!阿霞,你又不是不知道,秣秣她……”   “别说,什么都别说了,我不准你说!”门里有隐约的哽咽声传出,“当初说好的,这事儿大家都忘了,谁也别提!”   秦秣双眼下垂,静静地听着。心脏却仿佛被什么柔韧的东西裹住了,跳动艰难,几近窒息。   “好,我不提,我不提。”秦沛祥的声音讪讪的,“阿霞,我不提还不行吗?你别哭了。这样吧,我再去找个兼职,争取多赚点钱。暂时就先找亲戚们借点,应个急。再说婷婷考得这么好,谢师宴上肯定能收到很多红包,也不完全就是填钱……”   “随便你,反正我手里的钱都是给三个孩子念书的,绝对不能给你动用。你要是能借到钱,你就去办你的谢师宴,你要是借不到,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三个孩子都读上书!”   “阿霞……”秦沛祥苦笑,“你以为我就不关心秣秣吗?只要能读下去,我又怎么忍心让她退学?”   裴霞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很晚了,睡觉吧……”   秦秣轻叹一声,又悄悄地转回小卧室,轻轻躺下。   窗外暗淡的星光透过这个城市的无数高楼,最后逸出一点,流泻进秦家姐妹的小卧室内,映照得一切都朦胧幽谧,正如秦秣此刻不眠的心绪。   好一会之后,秦秣忽然听到上铺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架子床就开始轻轻摇晃起来。秦秣闭上眼,感觉到秦云婷小心地下了床,又迈着轻巧的步子出了门。她的脚步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明显,秦秣听到那声音渐渐在小客厅里远去,又过一会儿,便传来卫生间里冲水的声音。听起来,这便是秦云婷半夜起床上厕所。   秦秣轻轻松了口气,她心深处并不希望秦云婷听到裴霞和秦沛祥的谈话,所以秦云婷是这个时候自然醒来的才正好。   静夜之中,秦云婷的脚步声又渐渐近了,秦秣感觉到她站在架子床前,小小声地自语:“这丫头,就算天气热,肚子上也总得盖点东西呀,着凉了怎么办?”   然后有微微的馨香传入秦秣鼻端,秦云婷已经俯下身来,抓过床脚的薄毯子,很小心地扯出一截盖在秦秣腰腹处。柔软的毯子轻轻压身,秦秣却忽然觉得,这一截薄毯更带上了无数她所不愿也不能承受的重量。   至轻至重,至柔至刚,弱水不浮,鹅毛不渡。而她却要做那个,明知不能渡,依然要渡的人。   这个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情,只要不愿意,就可以不做的。   那种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我不愿意,谁也别想勉强我。”之类话语的人,既不是从前的秦陌,更不会是如今的秦秣。   秦陌为什么要不学无术,流连章台?他就真的是天生纨绔?   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他对现实的一种逃避罢了。不走入那个深宅大院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那深深庭院的悲哀。他以清高为借口,逃避世俗,放纵自己。又在奢靡与放纵之中,理所当然地更加逃避。如果不是发生了穿越的意外,也许再过十年,甚或只需要五年、三年,乃至十天半月,秦陌就会在奢靡放纵之中彻底迷失当初。   他会忘记他放纵的理由,而将那当成一种理所当然;他会深埋起年少时的峥嵘棱角,而随着父亲一起,深深沉入那个腐朽的朝廷,变成一个最典型的贵族官僚,甚至是败家子。   秦陌有足够的理由败家。他的家族势力庞大,财富通天,他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可以坐享金奴玉婢,无尽奢华。那他还需要做什么?他除了继续败家,他还能做什么?   只是,他永远也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罢了。比如他幼时曾有过的天真抱负,比如他少年时曾幻想过的执子之手,再比如他后来也曾动过的肃清官场的心思。等等一切,在他那庞大的家族面前,却都是毫无意义的。   有些事并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有些事,也并不是想做,就能做。   那个时代的社会规则早已成型,别说他只是一个贵族子弟,就算他是当朝的皇帝,也别想在种种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中改变那种种腐朽的规则。后来王安石变法的失败,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他至少努力过了,我呢?   黑暗之中,秦秣微微苦笑了起来。   当年秦陌在少年裘马之时,认识了刚过中年的王安石,那时候的王安石还不过是个地方小官,那时候的秦陌又何曾料到这个本来不被他放在眼里的人,竟能名垂千古?   至于秦陌是何许人也,到千年后的如今,却只有秦秣能记得了。   还有苏轼这个秦陌当年的挚友。苏轼与秦陌同岁,嘉佑二年中得进士,在那时,他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可是千年之后,这位老友徒余才名,他的政治抱负,却始终未能实现。   然而终究,他们也都没有辜负了年华。可是秦陌,你在做什么?   秦秣,你又要做什么?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一回:无知音   天色又大亮了,秦爸秦妈销假上班,秦云志出门去找他的朋友们玩耍,秦云婷则要去填模拟志愿和跟同学聚会,只有秦秣一个留在家里,读书做题。。   其实秦云婷是想带秦秣一起出去放松放松的,但有过上次的经历,秦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加入秦云婷和她那些同学的活动了。本来秦秣的身份也尴尬,她跟秦云婷的那些同学又不熟,根本没什么好相处的。   时间走到九点,秦秣放下手中的数学试卷,又到浴室里冲了个凉,然后戴上一个浅蓝色的软布遮阳帽,也向门外走去。   其实她今天是有出门计划的,不过她只想一个人出去,并不愿意跟任何人同路。   一路上,秦秣慢慢悠悠地走着。她在观察这个世界,也在寻找她想要的。不过她认得的路并不多,也只在邵南大道周边,和市三中旁边那几条路。走着走着,秦秣也就走到了求学路上。因为刚刚放暑假的缘故,很多学生都想留在学校玩几天,所以求学路上也是格外的热闹。   秦秣的目的,是找个打暑假工的机会。这种信息本来网络上随处都有发布,只是秦家并没有电脑,秦秣暂时也没时间没机会去学那个东西,所以对她而言,还是只能实地寻找。   昨夜秦爸秦妈的对话确实有些刺激到她了,打暑假工这种事情她在电视上看过,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解决经济困难的办法。虽然她自我感觉什么都不会做,但任谁都是从不会到会,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如果她不去尝试,那就真的是彻底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手里了。   她不能去等着秦沛祥遭遇奇迹,忽然挣到一大笔钱,也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试验裴霞让三个孩子都能读书的决心能坚持多久。前世秦陌将走的道路都是早被那个庞大的家族安排好了的,而今生,没有人为秦秣铺路,那她就要自己去将那条路走出来!   也许,穿越可以并不只是灾难,因为她至少有了寻找自己真正所想的希望。   求学路是单向行道,车子很少经过,不过道路两边发传单的却着实不少。许多店家都在做促销活动,不过招聘工作的却几乎没有。暑假兼职其实并不难找,只是不能这么没有目的性的找,秦秣太没经验了。   正在这一片熙攘中走着,秦秣忽然横过马路,走向了对面的赵记茶馆。   满道上都是喧闹,可是赵记茶馆里的古琴声还是在无数噪杂中,悠悠淡淡又不可抗拒地飘入了秦秣耳中。   这次的琴声不同上次,这一曲高山流水是充满了灵性的。秦秣刚好听到了《流水》的尾段,虽然这琴谱跟她当年所知大为不同,可其中恍如清溪流泻、蜿蜒山林的意蕴却是不分古今,不为时光所阻,不受红尘侵染的。   秦秣呆呆站在茶馆的门口,听着听着,几乎是痴了。   直到琴音淡去,那余音却依然缱绻缭绕在她的耳边,让她几乎难辨今夕何夕。   “小姑娘?小姑娘?”   直到耳边接连响起两声轻唤,秦秣才摇摇头,从那意境中走出来。   侧头一看,却见刚才出声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这人身量中等,不胖也不瘦,头发已是花白,但理得很短,显得十分精神。再看他的站姿,笔挺有力,却有几分军人的风范。   秦秣一看之下,倒有些惊奇。有这样精神气质的老人可不多见,这人老虽老矣,但风姿竟是胜过许多年轻人。   老人见秦秣回神向自己看来,便露出几分笑意,很是和蔼地说:“小姑娘,我看你站在茶馆门口深思,怎么却不进去?”   这年头叫人小姑娘的还真不多,秦秣听着有些亲切,很自然地便回以微笑:“多劳您关心了,我在听琴。刚到门口这琴声就停了,所以站在原地回味余韵。”   老人颇感兴趣地问:“余韵?小姑娘听出什么余韵来啦?”   “流水不息,缠绵山林。”秦秣摇摇头,微带怅然,“可惜高山无音,不肯酬唱,其实却是没有知音。”   老人一怔,片刻之后才长长叹息,颇有些惊奇意味:“小三儿弹了十年琴,越弹越寂寞,你却是第一个只凭余音便听出他琴中之意的人。他哪里是没有知音了?知音不就在这里么?”   他说着话,忽然拉住秦秣的手,迈步便向茶馆里走,一边还说:“好姑娘,爷爷将这个弹琴的人介绍给你认识好不好?”   秦秣本来因为老人这突兀动作有些微怒,可听他这样一说,倒不好发作了。看这老头儿也是个性情中人的样子,再说秦秣确实也想见见那能以琴入韵之人是何等风采。   茶馆里人并不多,与街上的喧闹不同。这里面古色古香,看似零散着的小方桌在大堂里摆成了五五梅花之形,寥落的七八个客人分桌坐着,有的只是品茶,也有的在对弈。还有两个穿着对襟青花收腰唐装的女店员斜靠在里间门口,看起来正是清闲着,在小声聊天。   柜台摆在大门的正对面,琴台却摆在柜台左面的那一壁墙角。半遮的细纱屏风折叠着侧挡住了琴台,使人无论从大堂的哪个角度望过去,都看不到弹琴者的全貌。这布置确实是很精巧雅趣的,秦秣都忍不住赞叹:“好一个五五梅花,星罗棋布。”   老人又是讶然:“小姑娘好眼力,从我这茶馆开业起,一眼就看出我这梅花阵的可没几个,你可是要羞煞好几个老头子咯!”   “没有什么,我也只是偶然在一些杂书上看过记载,碰上了而已。”   秦秣心里有些尴尬,这个很难认?没有吧?   想是这样想,她那尴尬的表情看在老人眼里,又成了腼腆谦逊。   老人对秦秣的观感越发好了,带着她走到柜台边上,便问那正在柜台后低头算着什么的中年男子道:“小成,三儿呢?”   被叫做小成的中年男子其实也有四十来岁了,长得倒是福福态态的,颇有喜感。他应声抬头,一脸恭敬地笑容:“周叔,您来啦。三儿刚弹了一首曲子,已经从后门走了,怎么,您找那小子?”   老人一脸笑吟吟的,挥挥手道:“没有,我就是随便过来看看。这小子不赶巧,以后有他后悔的。”说完话,他居然还转头冲着秦秣眨眨眼,看那样子,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秦秣顿时有种浑身冒冷汗的冲动,本来多简单的一句话,可这老头儿的表情一做出来,怎么就变味儿了呢?   柜台后的中年男子也看到了秦秣,不过他目光扫过,就自然将秦秣无视了。   “那……周叔,我给您泡杯茶?”   老人摇头,微一沉吟,忽然问秦秣:“小姑娘,我看你在音律理解上还有几分火候,这里也有琴,不如,你也弹上一曲?”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二回:当秣马厉兵   那扇双折屏风上绣的是兰草,从秦秣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七弦眼的琴尾。.那琴是仲尼式的桐面制,远看去也可见漆色沉厚,应该是用了些年头的。   “我……”秦秣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摇头笑笑道:“我不会。”   她只说不会,没说不会弹琴,也不算欺骗。秦秣在这里钻了个小空子,实际上她的意思是,她不会将琴做伶音,弹来取悦看客。虽然秦秣本身并没有看轻伶人的意思,但她曾在那个封建王朝所坚持的一些原则却还是无法跨越。   她弹琴,不是为了听谁叫一声好,也不是为了讨得多少赏钱。而在茶馆弹琴,却显然有为茶馆招揽生意的意思了。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   琴有畅、操、引、弄,无一不发自真性情,琴能乱人心绪,若为名利而弹,便落下乘。弹琴可以有无数种理由,但“向人证明高低”这一种,永远也不会成为秦秣弹琴的理由。   没有知音,七弦不响,伯牙能摔琴断弦,秦秣也不过是不碰罢了。   老人的神色间闪过失望,他一向坚持古老的文化传承,心深处是非常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多学点老祖宗的东西,而不是整天巴望着国门外,满嘴“上帝、哈利路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连本土宗教的三清祖师都不记得,还欢迎西方那个宗教骗子捞过界,脑袋都浆糊了?”   不过秦秣先前那一番话,还是显得她跟现代许多年轻人有些不同的,老头儿下巴上的短胡子翘了翘,手掌一挥,十分大气地道:“小成,狮峰龙井,上茶!”看他那架势,哪里是要人上茶,倒像是大将军在发号施令。   柜台后的中年人显然是熟悉他这架势的,闻言连忙恭敬地应了,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套紫砂茶具,用托盘端着,径往最靠近琴台的那张小桌子而去。   老头儿向秦秣示意,让她跟着,然后也大步向那小桌走去。茶馆里有几个认得他的熟客便向他搭话:“赵老,您今儿可带了个生面孔进来啊。”   也有个正下着棋的胖态老人抬头说:“咦,赵周老头,你今儿舍得把你那狮峰龙井拿出来跟别人一块儿喝啦?”   “这姑娘好。”赵周先是乐呵呵地笑,接着又板脸道:“胖老头,观棋不语,你可是要我坏了这个规矩?”   那胖态老人连忙将嘴一抿,又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下他的棋去了。   四下顿时发出善意的笑声,这茶馆里人虽不多,却别有一番雅致温暖的意蕴。   秦秣跟赵周对面坐好,老头儿大大方方地说:“小姑娘,老头儿我名叫赵周,你叫什么?”   “我叫秦秣。”秦秣微微一笑,姿态闲适优雅,“秦汉之秦,秣马厉兵之秣。”   此时那被称为小成的中年男子又拿来了一个小巧的红泥炭火炉放在小方桌中间。他架起炭火,从陶罐里倒出泉水,用活火沸水。   赵周饶有兴致地问:“何为秣马厉兵?”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秦秣仿佛回到了当初舌战群儒的时代,“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秣马厉兵,时刻准备应付危机,迎接战斗。”   “战斗?”赵周大笑,“现在又不是战争年代,你战斗什么?”   秦秣微笑不语,只是伸出一根食指,直指向天。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秦秣今日竖指向天,虽然不语,却等于告诉赵周,她战斗的是命运天数!   赵周双目微微眯起,仿佛有鹰隼般的精光一闪而过。这一刻,他不再是那和蔼地邻家老人,反倒像百战而归的沙场悍将!那逼人的气势,足以令心志不坚者当场失态。   正煮水的小成手微微一抖,惊讶地抬头,望望赵周,又望望秦秣。   秦秣神情从容,坐姿闲适,分毫不为所动。   “好孩子!”赵周又笑,一挥手,“小成,你下去,今日我要亲自煮茶款待小友。”   赵成碧愣了愣,看那样子是欲言又止。不过赵周积威素甚,赵成碧作为子侄辈,终于还是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又短来一个薄胎的青瓷盆,盆中盛着清水,这是给赵周净手的。   赵周亲自煮茶,这已经不仅仅是要品茶中之味,更是要拿出他的茶道仪雅来。这对秦秣这个小姑娘而言,无疑是莫大的尊重。   秦秣本身也是茶道高手,宋代的文人雅士们别好斗茶,其中流风余韵一直延传,后来就形成了工夫茶。赵周煮茶的讲究又有些不同,他省略了一些繁琐的礼节,因水正煮着,他便只是洁器、候水、淋杯。   冲茶讲究水要二沸,赵周的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并不是那种适合茶道的修美之手。但他动作疾缓有致,转折时如太极抱圆,冲水时又铿锵跳跃,当真将这茶冲得如战歌击节,风骨凛冽。   狮峰龙井香得细腻而优雅,气息清高持久,如兰如馥,如佳人相宜。紫砂杯中那一溜的茶形挺直削尖,匀齐成朵,芽芽直立,当真是说不出的栩栩喜人。   茶香四溢,茶馆中又有人抗议了,仍是那正下着棋的胖老头,他一手拈着黑子,鼻头耸动,不满地轻嚷:“赵周真是个小气老头,平常宝贝着你那些东西,今天倒大方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大方大方?”   赵周笑骂:“好你个厚脸皮的胖子,你在我这里蹭吃蹭喝还少了?你跟个小姑娘计较什么?你才是好不小气!”   胖老头耸耸鼻子,咬牙落子。   秦秣微微一笑,品茶才是对煮茶者最大的尊敬。她先赏茶色、茶味,然后嗅茶香,这才举杯轻啜。   赵周的注意力很自然地就被秦秣吸引住。却见这小姑娘容貌虽然平常,但胜在肌肤白皙干净,身子虽然单薄,可气质却并不羸弱。她品茶的姿势十分古雅,举杯轻啜的动作里都带着现代极为难见的风雅潇洒之韵。此刻的她,即便衣着朴素简单,可赵周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古之雅士大袖翩然,纵意不羁的姿态。   这是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眼前人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现代女孩,可她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质却古老高雅,闲适从容一如历史时光中走出来的王公贵族。很奇怪,赵周想到的是王子,而不是公主。   赵周的眼神里更带几分探究,他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儿来。小辈当中,以赵周所见,即便是那些大世家出身的年轻人,也没有一个,能有秦秣这样的风采。   这个小姑娘,正是因为矛盾,反而格外与众不同起来。而且她的气质是内敛的,第一眼看过去,她也不过是泯然众人,可多看几眼,却又发现怎么也看不透她。   “盛来有佳色,咽罢余芳香。”秦秣眼睑半阖,轻叹一声。   赵周仿佛像个小孩子一般得意,他自己也轻啜细品,又问:“小秦姑娘可是有什么要指点的没有?”   秦秣抬眼,微微一笑道:“您老叫我秣秣就成,指点不敢当,但有些不同意见,说出来也是对您老的尊重。”   “哈哈,这是自然,你喝了我的茶,又哪有不说几句的道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三回:机遇是要抓住的   “这是狮峰龙井?”秦秣微一挑眉,问道。   “不错,这是西湖龙井中排第一的狮峰龙井。”赵周的表情颇为自得,“特级的龙井,一芽一叶,我每年也只得八两。”   秦秣放下手中的紫砂茶杯,一手平摊虚引,微微笑道:“千年之前,此茶名白云,乃是贡茶。此茶扁平俊秀,耐冲泡,但白云其实是芳香内蕴的。青茶合急冲,而白云宜细温。水沸之后,凉至八成再冲,方不损其香。”   赵周听得眼睛一亮,侧头思索片刻,手掌忍不住就在桌上轻轻一拍,赞叹道:“凉至八成,妙!”   “茶有八韵,花茶药茶是两韵,其余六韵为绿、红、青、黄、黑、白,每韵各有其性。不论煮茶、煎茶、斗茶、冲茶,只有先知茶性,方能不负好茶。”秦秣摇了摇头,叹道:“正所谓过犹不及,怎么掌握好这其中的度,才是真正难处。”   赵周若有所思,看向秦秣的目光里,欣赏之中又更增了几分疑惑。这小姑娘的言行气度没哪一处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她面容稚嫩,却又分明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儿罢了。   “还有两处。”秦秣仿佛没有注意到赵周的目光,又道:“水之于茶,犹如水之于鱼,若我所品不差,您老用的是井水。这井水的味道,却是差这茶叶两分,不过这也受地域所限,邵城的附近,想必也没有什么好泉吧?”   赵周爽朗一笑,点头道:“不错。那还有一处呢?”   “这个紫砂杯。”秦秣指腹轻轻摩挲杯沿,“这套紫砂杯也算茶具中的精品了,耐何内中未上白釉,这紫色却全然掩盖住了茶汤的杏绿色,实在有些可惜。若能换成白瓷杯或白玉杯,才堪不辜负这一掬新绿呢!”说着话,她又摇摇头,一脸惋惜。   赵周忍不住双掌轻拍:“妙!”   秦秣放开手中的茶杯,望向赵周:“老先生,今日多谢您的款待,秦秣不甚幸之。但时辰不早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这便别过如何?”   “你要做什么?”话一出口,赵周又觉得自己这问话有些过了。说到底两人也只是初识,谈点无关紧要的琴韵茶道可以只当是闲适风雅,但要问及别人的私事,却未免显得交浅言深。   秦秣也愣了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对这个有趣的老头儿还是有些尊重的,所以不愿意直接冷言来驳他的面子。   但赵周是何等人物,尴尬他也只尴尬了一下,既然问出了声,他干脆就一问到底。所以老头儿的笑容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秣秣啊,有什么事情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不要客气,说出来也许周爷爷可以帮你。你呢,也别叫我什么老先生了,听着碜人,直接叫周爷爷,多爽快不是!”   秦秣想了想,打暑假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正好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问问这个老头儿也好。看他这把年纪,生活经验肯定是很丰富的。   “我在找工作。”   “找工作?”赵周的眼神惊讶,神情也古怪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出来找工作?需要这么夸张吗?赵周当然不是没见过穷人,只是看秦秣那风姿气度,再看她所知所学,赵周就怎么也无法相信她会出身于那种,穷到需要小女孩来打工赚钱的家庭。   十五六岁,读书才是正事。   秦秣很肯定的点头:“我想打暑假工,如果能够一直做到开学以后还可以兼职,那就更好了。周爷爷,你知道这样的工作在哪里找吗?”她也不矫情,直接就叫赵周爷爷。中国是个讲究人情的国家,称呼上拉近一点距离,总比疏远要好。   秦秣并不是想从赵周身上得到什么,但她深谙人际相处之道,同样不想在这些小事上矫情而让赵周看轻了自己。人家都说要爽快点了,那又何妨爽快?   很显然,赵周也不会是个普通人。秦秣遇到他,也许只是过客,也许是交到了一个忘年老友,但也有可能,这就是机遇。机遇其实随处都在,不过一向只有足够敏锐果断的人,才能抓住。   秦秣不在意这是机遇还是浮云,但只要是可能性之一,她就没有放过的理由。反正只是几句话的事,这没什么为难的。   不得不说,秦秣的思维方式跟前世相比真是大有改变。在从前,她即便懂得这些,也是不会去做的。现实可以迫人成长,不论这种成长是好是坏,她总之,是变了。   赵周果然是可以带来机遇的,哪怕这机遇非常的微不足道。但对现在的秦秣而言,也算是个不小的惊喜了。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大力包揽:“这个简单啊!你就到赵记茶馆来,也不用你做重活,你就在工作间里面泡茶,偶尔出来端茶送水,没问题吧?”说完话,这老头儿又一脸兴致地盯着秦秣,他对这个矛盾的小姑娘,确实感到好奇。现在的小辈大多很无趣,弄得老人家都觉得没什么活力了。   秦秣表情未变,心里却着实是咯噔了一下。不是高兴,而是有些难过。泡茶也就罢了,在茶馆里端茶送水那却是下人的活计,秦大公子何曾做过这个?又岂能去做这个?   然而现在的秦秣毕竟不是当年的秦公子了,“生活所迫”这四个字,她算是狠狠体会了一把。虽然她现在这种程度跟真正的穷人比起来还是轻的,但若对比当年,就该知道秦秣的弹性其实堪称强大。既然要出来打工,那就要有这个做下人的觉悟,再说现代社会也不分什么下人贵人了。只要是自力更生,又有什么好多说的?   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秦秣心里暗暗咬牙,表面上还是很淡定地点头:“我会做好的,多谢周爷爷。”   赵周倒显得比秦秣还开心,他在心里暗暗评价:“年轻人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见识不凡又肯吃苦,难得的可堪造就。就是不知道这种打工伺候人的事情她能坚持多久,看她那学识气度就不像一般人,若真能放下身段来端茶送水,以后成就肯定了得!”   他笑吟吟地,招手将赵成碧叫了过来,给两人做介绍:“秣秣,这是赵成碧,茶馆大掌柜。你以后工作的时候叫他赵经理,下班的时候就叫他成叔叔。小成,这姑娘叫秦秣,我推荐她到茶馆里来分茶泡茶,没问题吧?”   赵成碧刚才其实也在观察秦秣,能这样讨赵周喜欢的年轻人实在不多,这么一个相貌平凡的小女孩,能入得赵周的眼,就更不简单了。他对秦秣已从开始的无视转为好奇,现在听赵周这么一说,他就更惊讶了。   茶博士、伙计、店员,不管哪个称呼,也不管做什么,总之都改不了这小姑娘是要来打工的事实。她要来打工,怎么却能得到赵周如此看重呢?   赵成碧先是一口答应了下来,至于秦秣此人究竟如何,以后大概有的是时间给他观察了。   “好!”赵周很是开心,笑完之后却又将脸一板,“秣秣,既然是工作,你就要认真。小成,你不能亏待了这孩子,但也不需要特别照顾,知道吗?”   赵成碧连忙点头。   秦秣微微一笑,举杯轻啜。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四回:云志可细琢   这天中午回到家的秦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瘫在沙发上。   相比较起她当初刚穿越时,以为来到妖魔世界的那种恐怖状态,现在的她,只觉得疲惫到了骨子里。跨越那层心理障碍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但也一点都不简单。真要形容,那就像是一个人类窒息到了水里,而为了生存,却硬生生地将自己逼成了鱼的那种感觉。   憋屈?愤怒?不甘?   不,秦秣没有这种情绪,她只是觉得疲惫,疲惫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仿佛像生了锈的老机械一样,一动不想动。   她今天虽然运气好,撞到了一个工作。但这样的工作对当年的她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就算在此前她已经做了多次心理准备,可真走到那一步的时候,这种滋味,还是像失重一样,晃得她整个身体灵魂都像要失衡。   尤其是在她内心情绪波动越强烈的时候,她表面却还要强撑镇定,那种冲突,足以让她产生一头将自己埋进深深的沙土里,永不见天光的冲动!   人类,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人类,也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不论多么的不可思议,难以想象,但这道槛,秦秣终究还是跨过去了。她有了一个工作,伙计、茶博士,怎么说都可以。但她并不卑微,因为她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   当秣马厉兵矣,这才是秦秣!   当然,秦秣所不知道的是,对大多数她这种家境的暑期工而言,在茶馆打工其实是一份难得轻松的好工作了。只是秦秣毕竟不单单只是秦秣,她背负着秦陌的前世,也背负着秦陌的高傲。这是高傲,不是骄傲,这是一个时代的壁垒,这是天上人间两重身份的鸿沟。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签下那份劳动合约的时候,秦秣是怎样一面笑着,一面硬生生地撕开了自己的心,鲜血淋漓……   门锁转动的咔咔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忽然显得格外刺耳,秦秣皱了皱眉,片刻之后,门被打开了,秦云志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咦?二姐,你怎么赖沙发上了?还不开电视,你不无聊?”秦云志一边说着一边擦汗。他关上门,往秦秣的方向走来,脸蛋通红一片,也不知道是晒地还是热的。   秦秣忽然一撑手,翻身坐起。冲着秦云志就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小朋友,你饿不饿?”   秦云志愣了下,表情活像见了鬼。他紧接着就是一跳脚,一脸警惕道:“二姐,你想做什么?”   秦秣呲牙怒瞪秦云志,恶狠狠道:“臭小子,你那是什么表情,二姐是魔鬼吗?你什么眼光?你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魔鬼?”   “漂亮?魔鬼?”秦云志表情呆滞,好半响才仰天一翻白眼,几乎是惨叫,“老天,你不用这么折磨我吧!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秦秣已经大笑了起来,秦云志的表情太夸张了,这小子简直天生就有把人逗乐的本事。   “哼哼,小秦同志,你有必要为你的疯狂臆想而付出代价!”秦秣起身往厨房走去,双手捏拳,骨节咯咯作响,“现在你一身臭汗,快去冲凉吧!二姐会为你做出一盘非常美味的蛋炒饭的!”   蛋炒饭的威慑力非常强大,秦云志在听到这话后,表情已经可称惊恐了。   秦秣最近进厨房的时间不多,但她也没有放弃过练习厨艺。不过对现在的秦秣而言,说到“厨艺”这两个字,还是有点太抬举她了。她也不求能练出多高的水平来,只是锅碗瓢盆什么的,至少要能认识,要吃饭的话,也该做到可以自己动手的程度才好。   蛋炒饭是个不小的刺激,秦秣现在都跟蛋炒饭卯上了。反正只要是进厨房,她都会去做蛋炒饭。而目标,只有一个——不把鸡蛋炒糊!   不得不说,这个目标有够没出息的。   但秦秣却渐渐有点了乐在其中的感觉了,小小一个蛋炒饭,学问还不少。比如油要在饭炒到颗粒清晰的时候放,放油的时候要把饭扒拉到一边,再比如鸡蛋要整个打,搅碎的时候要看火候等等。   这些其实都是很简单的小事,但以秦秣同学的笨手笨脚,却完全可以化小事为大事,化简单为复杂。一个蛋炒饭,她可以炒得如临大敌,然后把厨房变得如鬼子过境,一片狼藉。   “秦云志!”秦秣忽然高声叫喊,光那声音里都仿佛藏着十万火急。   秦云志已经冲过澡了,他本来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心惊肉跳地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恐怖声音,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当救火队员。秦秣这一声可把秦云志吓得**后头就像装了火箭筒一样,这可怜孩子猛地蹦起就往厨房冲去。   “二姐,姑奶奶,祖宗,您就行行好,别折腾小弟了好不好……”秦云志口不择言满嘴求饶,身体已经像旋风一样,径直冲进了厨房。   “少啰嗦,快点进来!”秦秣很不耐烦。   “二姐!”厨房里的景象彻底把秦云志雷到了。他大张着嘴,只看见一地的脏水,然后流理台上铺满饭渣,碎鸡蛋壳满厨房都是,两个碗打碎在地上,电饭锅的盖子似乎也已经实现了零部件拆分……   这要什么等级的杀伤力,才能因为蛋炒饭这种超级简单的事情而造成这种破坏呀!   秦云志再转头,望向秦秣的目光已经可说是敬仰了,他结结巴巴地:“二……姐,你、你大、大、大……牛啊!”   秦秣的脸上有微不可查地红晕一闪而过,她轻咳一声,微昂头道:“饭我已经炒好了,老规矩,我做饭你收拾,现在把饭端过去吧!”   秦云志的小脸有崩溃的迹象,他嘴角抽了抽,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以前秦秣也是破坏力强大,但以前好歹还有个度,顶多就是碎个碗洒个水什么的。像今天这种程度,简直就是龙卷风过境,不可理解啊!   “快点,秦云志!”秦秣一手背在手,微微侧身,从流理台上就端过一个盘子,“还不快端走?”   秦云志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盘蛋炒饭,这一脸的惊讶,比先前的崩溃还要夸张。   却见秦秣手上那一盘蛋炒饭色泽浅黄,饭粒分明,油光亮亮,再闻那香味,明摆着这一盘蛋炒饭竟还炒得不错!   秦云志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位强大的二姐了,她手艺还真有进步,但这个破坏力嘛……秦云志也咳了咳,连忙接过秦秣手中的盘子,很是惊喜道:“二姐,好香!真的很棒!”他是真的开心,因为照这个情况下去,他那强咽魔鬼蛋炒饭的日子可以一去不复返了。   秦秣得意洋洋,架子十足:“哼,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做的!行了,快出去吃,别杵这儿碍眼,我还有事儿呢!”   秦云志连连点头,眉开眼笑。   “喂,等我出来后,你就要进来洗碗啊,要是忘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知道知道!”秦云志一溜跑向客厅,“二姐你也快出来吃啊!”   “啰嗦!不用你管!”秦秣言语嚣张,表情却在秦云志跑出厨房的那一霎那就垮了下来。   她苦着脸,几乎是哀叹着,又从身后端出一盘蛋炒饭。而这盘蛋炒饭又焦又糊,光看卖相,就可想滋味了。这是她先前炒的一盘,而给秦云志的那盘是她后来炒的,这完全是超水平发挥,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炒出那种水平来。   “二姐,你真的大有进步啊!”秦云志又在客厅里赞叹了。   秦秣恶狠狠地说:“闭嘴!快点吃饭,下午二姐带你练字,不练上五百个,你别想再出去玩!”   “啊——”小屁孩惨叫,“二姐,你不能这样!”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五回:意外有惊喜   时间在难得的热闹中又悄悄溜走了几天。.秦秣已经在茶馆正式工作,她上的是白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每个月四天轮休,具体时间不定。这个工作时间并不紧,不过工资也比较低,只有七百块钱一个月。   当秦秣在餐桌上说出这个消息时,全家人都愣了。当时秦云志是张大了嘴巴,连刚到嘴边的一块牛肉掉了都不知道;秦爸秦妈一齐盯住秦秣,裴霞的眼眶当即就红了。   只有秦云婷的反应比较彪悍,她是重重地将碗往桌子上一顿,完全不带停留地就开始责问:“你去茶馆打工?你这么点点大,你打什么工?你还是未成年人你知不知道?他们敢跟你签合同?这是雇佣童工,犯法的!你有那时间去打工,怎么不读书?你不是要补习吗?你不打算把成绩赶上来了?”   秦云婷连珠炮式的发问,不止镇住了秦秣,就连秦爸秦妈和秦云志也一齐听得大感招架不住。秦秣稍顿之后才反应过来,有些弱弱地回道:“姐,我说我已经满十六岁了,不算童工。而且我还没办身份证,老板说那个合约也不是很正规的那种,就是签来互相约束一下,给个文字上的说法。其实没谁会违约的。”   本来就只是个暑假工,再加上是小茶馆的服务员,确实也没什么好签合同的。秦秣倒没怀疑过对方会让自己打白工,看那赵周的气度,怎么也不可能赖她这七百块钱。   但秦云婷可不这样想,她柳眉一竖,饭也不吃了,当即就开始教育:“秣秣,你也不小了,你没看现在新闻报道的,到处都是坏人吗?你怎么知道那种小餐馆是不是黑店?现在黑心的老板可多了去了,你别天真,人家骗的就是你这种小女孩。”   秦秣苦笑,这才闹明白是自己没说清楚。不过看秦云婷这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还真有说教的天赋,这种软性的杀伤力,简直比她暴力直接的时候还要强大好几倍。   “姐,我打工的地方是赵记茶馆,就在求学路,你上次不是还跟我一起看过吗?这种开在学校附近的老茶馆,你还怕那是黑店?”   秦云婷脸一板:“小心无大过,再说了,谁要你打工的?你几岁?打什么工?”   秦云婷的反对和关心来得如此直接,足够让秦秣疲惫的心微微回暖。其实,云婷云志这姐弟两个都是那么可爱,可爱到没有人会愿意抗拒他们的亲情。而裴霞无疑是温柔慈祥的,秦沛祥或许有过想让秦秣辍学的想法,但总的来说,他也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他不只有秦秣这一个孩子,他要为整个家庭负责。   秦秣最后还是说服了秦云婷,而秦云志最小,他没有反对权,秦爸秦妈又默认,所以秦秣打暑假工的事,还是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当时秦云婷还是板着脸点头的,她虽然没再反对,但情绪却一直显得低落。   裴霞为这事儿又拉着秦秣的手好好教导了她一番做事的道理。端茶送水并不难,至少比起下厨来,端茶送水确实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这种事情,难的终究还是一个态度。好在秦秣虽不适应,不过决心已下,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最初工作的头几天,秦秣给赵成碧以及众店员的印象就是安静老实。她很少说话,更不会跟人大声谈笑,只在要做事的时候规规矩矩地去做。平常打扫卫生她做得也算积极,不过她的手脚还是不够利索,很自然地就被人看出,她平常是很少做事的。   还好人们一般都愿意给安静的小女孩多一点宽容,再加上秦秣总是一副沉默厚道的样子,所以她的工作还算顺利。   只有赵成碧还残余着一些疑惑。明明秦秣平凡安静的样子更显正常,但他却忘不了秦秣当日与赵周品茶论道时的神采气度。能让赵周看重的人,总是不那么简单的。只是秦秣前后的反差太大,弄得赵成碧都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一本的志愿就在六月底到七月初的这几天填,秦云婷没有犹豫,直接填了一个水木,专业是比较彪悍法学。   谢师宴的最后时间则敲定在七月六号,订的是本市比较不错的一个三星酒店。秦秣不知道秦沛祥是怎么解决这个资金问题的,不过那对她的影响应该不大了。市三中的学费一般都是八百一学期,她自己能够解决。   但七月二号的这天晚上,秦云婷还是给家里带来了一个大惊喜。   当时秦秣正盘算着自己新的学习时间表,秦云婷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忽然就大笑了起来。   秦云志正看着某部古装武打片,听到笑声就大叫:“妖女休得猖狂,看招!”   秦云婷跳过去就赏了秦云志一个大指扣,万分嚣张道:“臭小子,我就猖狂,你能怎么滴?哈哈——”说完话,她又仰天来了个经典三段笑,那造型那气势,不去演喜剧片简直可惜了!   秦云志抱着脑袋缩到一边,嘴里嘀咕:“好男不跟女斗……”   “哼哼!”秦云婷一个翻身躺倒沙发上,得意地向秦秣勾手指,“好妹妹,快过来,姐姐告诉你好消息,当然,不能给某个臭小子知道哦!”   秦秣本来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闻言也不动,却向秦云婷一挑眉,微微倾身,邪笑道:“好姐姐,可是要说私房话,不然为何不能叫他人听去?”   秦云婷眼睛大睁:“好哇!死丫头皮痒了还是翅膀硬了!”她动作轻灵地跳起,又向秦秣扑去。   秦云志缩到一边偷偷地笑:“快点快点!打起来,大妖女干掉小魔女!”很显然,在这个一直被欺压的可怜小弟心中,大姐是妖孽,二姐是魔鬼……   闹了一阵之后,好消息终于揭晓,然后连带着秦爸秦妈和秦秣秦云志,四人一齐惊叹了。   秦云婷的班主任老师通知她,因为此前市三中已经连续五年没有出过市状元,所以这次学校为她的优异成绩而格外给出了两万的奖学金。而且这个奖项以后也将一直设着,鼓励学子们向着高考的巅峰成绩奋斗!   不过用秦云婷的话来说,她还是比较遗憾的:“唉,王老师说了,我要是考中省状元,那就不是两万奖金了,是五万!这可差三万哪!”然后她又咬牙切齿,“两分!哼哼,我就差第一名两分!不要让我碰到那个比我高两分的混蛋!”   市三中以前其实也设了高考奖学金,不过往年最高都只有五千,还是设给那个全校第一名的。至于市状省状什么的,市三中那时候压根就没想过,当然也不存在设立奖项。秦云婷这次也可算是杀出黑马,顺带使得市三中的领导班子大大振奋了一把。   秦秣却眼睛发亮,仿佛又看到了一条光闪闪的财路——市三中最近大方了啊,年级奖学金也设得亮堂堂,那么惹眼的红包,秦秣要是不眼馋,岂不是对不住自己?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六回:昔我往矣   谢师宴当天,热闹非凡。   什么亲戚、朋友,领导、老师,成片成片地向着秦沛祥敬酒,赞叹他教女有方。能作为市状元的父亲而摆上一回谢师宴,确实足够秦沛祥骄傲了,他一改平日里的稳重,喝得也是红光满面。   秦秣这天调休,跟秦云志一起坐在下桌的小辈当中。这一桌坐的都是来客带来的孩子们,秦云志跟其中一个老早就很熟,两个男孩在餐桌上也闹腾得最厉害。   秦秣左边坐着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短发女孩,女孩长得十分清爽,眼睛很大,嘴唇略厚,看上去水嫩嫩的。她穿着水粉红色的韩版连衣裙,自小胸部以下裙子就像荷花一样散开,裙摆刚垂到膝盖边上,使她整个看起来就像一个秀美又不失活泼的荷花精灵。   这世上美女还真不少,可惜偏偏没有秦秣一个。可怜的秦大公子只能暗暗咽下心酸,美女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美女,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剧……   饭吃到一半,对面一个高高瘦瘦的眼镜男孩就倾身过来给荷花女孩续橙汁,秦秣微一偏头,就见她脸带几分犹豫,而她举杯子的那只右手更是抖了抖——哗啦一下,杯子倒了,橙汁洒得这一片桌子上到处都是。   秦秣连忙把手边的一包纸巾全抽了出来,也不管扯没扯开,一股脑地就往湿的地方捂去。   眼镜男孩慌慌张张地道歉,荷花女孩扑扇着大眼睛,一脸无辜,也细声道歉:“对不起啦,也是我没拿稳杯子,不关你的事。你快坐下吧,我不喝橙汁了。”说完话,她也扯过纸巾开始擦桌子。   眼镜男孩一脸尴尬,好半晌才一脸讪讪地坐回去。   “谢谢你啦。”荷花女孩侧头向秦秣道谢,脸上笑容甜甜的,“我叫柳昔,你叫什么?”   “秦秣。”秦秣笑了笑,饶有兴致,“那你有没有姐妹叫柳思,或者柳霏?”   这个问题来得很没头绪,但柳昔却一脸惊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堂姐就叫柳霏呢!”   “我神机妙算,你信不信?”秦秣眨眨眼,这个柳昔很符合她的审美观,她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如今已经没有了祸害人家姑娘的资本,但只是亲近小美女,总是无罪的吧?再说了,就算她想犯罪,现在这身板也犯不了。没有实际杀伤力也就罢了,要是连想想都不让,那还让人怎么活?   柳昔红润的双唇微微张着,表情呆呆地问:“怎么可能?”过了片刻,她又笑了,“你肯定是认识我堂姐,对不对?”   “不认识。”秦秣嘴角微微一翘,揭开谜底,“其实我真的是猜的,虽然没有神机妙算,不过我运气好,确实猜中了。”   柳昔小脑袋摇晃,说什么都不信。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秦秣不急不缓,“我就是这么猜中的,你叫柳昔,如果你这个名字确实是取自小雅·采薇,而你又有姐妹的话,那她的名字可能也会取自这一句。”   柳昔难以置信地半掩小口,惊叹:“这样都能猜中,你真的是运气好。”   秦秣微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她这一猜确实带着很大的运气成分的,汉语的意义向来变幻多端,带有柳昔二字的诗词典故又多不胜多,这样也能猜中,不能不说是缘分了。再说人家取名又不一定非要有个来历什么的,而柳昔还有个堂姐叫柳霏,这就更加是纯属猜测了。   柳昔其实是个骄傲又狡黠的小姑娘,秦秣刚才一眼就看出她是故意把杯子弄倒的,很显然,柳昔不喜欢那个眼镜男孩。   “哎,秦秣,你是不是也是我们市三中的学生啊?”秦秣这招装神秘还是比较成功的,柳昔平常很难看得上谁,朋友也不多,现在难得被一个同龄的女孩给唬住了,她心里反倒生起几分亲近之意。   这个问题秦秣还是要回答的:“我下学期到市三中读高一,你呢?”   “我也是啊!”柳昔点头,“对啦,那个秦云婷是你姐?”   “嗯。”秦秣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别样的生动。她心里不得不承认,秦大姑娘真的很不错,很不错啊!   “你姐挺厉害的。”柳昔撇撇嘴,半是夸赞,半是不服,“不过我以后高考,也不会差。”   “我看你就很厉害。”秦秣一脸认真,暗地里其实开始偷笑了,小丫头年轻气盛,真是可爱,非常可爱!   柳昔笑容甜甜,心里挺受用的,也觉得旁边这个女孩怎么看怎么顺眼。一般来说,她不愿意跟蠢人打交道,也更讨厌那些总喜欢跟自己攀比的所谓聪明人。而秦秣既显得聪明有趣,又谦和亲切,柳昔挺愿意交个这样的朋友。   接下来两人相谈甚欢,到宴席将结束的时候,已经开始互相称呼小名了。柳昔还邀请秦秣有空的时候到她家里去玩,秦秣也一口答应。   人是群居动物,秦秣也从来就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她眼光虽然挑剔,但同样希望能多交一些朋友。   “秣秣,过来!”宾客们陆续离去的时候,秦云婷在主桌那边站起了身,她抬起手招呼秦秣,脸上笑意盈盈。   秦秣跟柳昔道了别,便从容地迈步走过去。   主桌上还有几个校领导和老师没走,秦爸秦妈也坐在桌上,而看秦云婷的意思,显然是要向老师们介绍自己妹妹。   有几个校领导将目光落在秦秣身上,表情是审视的。他们自然不可能忘记秦秣前段时间闹出的那个“精神分裂症”,不过秦云婷如今是市状元,他们也愿意给秦云婷几分面子。再说当初也说好了,只要秦秣能在开学前恢复过来,学校就让她重新从高一读起。   “姐,叫我什么事?”秦秣很自然地站到秦云婷身边,她看这架势,也大概明白了秦云婷叫她的用意。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没什么好担心的,当年的秦陌不知道见过多少权倾一方的人物,在几个学校高层面前,当然不用怯场。   秦云婷一一给她介绍了在座的几个重要人物,秦秣也礼貌地回应。在座的人中,最重要的是市三中的校长柳含山,党书记宋军宁,教导主任罗元,以及秦云婷的班主任老师王佳红。王佳红是个四十来岁的女教师,身材微微发福,短发卷起,面容保养得很精神。   柳含山人进中年,不高不矮,长相也普通,不过架着眼镜,倒有几分书卷气。他是最先向秦秣说话的:“小秦同学,最近感觉怎么样?下学期回学校,有没有信心拿出好成绩来?”   他这话一发,也等于是给了秦秣半个通行令了。只要秦秣接下来的回答不至于脱轨,想必顺利回学校是没问题的。   “我现在在补习。”秦秣微微一笑,“多谢柳校长关心,不说保证成绩能有多好,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提高。”   进退有度,这是柳含山对秦秣的直观感觉。比起几个月前,现在的秦秣确实反差很大,但柳含山也多少放心了些。市状元的面子要给,可学校也不能真收个精神病人做学生。不过秦秣当初是自己考上市三中的,让她复学也不算什么开后门。   王佳红就很随意地打趣秦云婷:“婷婷,你妹妹可比你谦虚多了啊!”   秦云婷笑吟吟的:“那是,秣秣是好学生,可不像我这么不听话。老师,您下学期又要从高一带起了吧,怎么样,收我妹妹做您的学生?”王佳红是特级教师,在市三中的班主任里面,她也是顶儿拔尖的能耐。秦云婷拿话挤兑她,也希望秦秣能分到她的班上。   王佳红轻踢皮球:“我当然是欢迎,不过分班可是教导主任的事儿。罗主任,你怎么看哪?”秦云婷是她的得意弟子不假,不过这个秦秣嘛,不管哪个班主任要收她,都是要些胆量的。   秦秣冷眼旁观,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七回:这就是差距啊   那天的谈话,最后只得出一个结果,就是秦秣下学期可以顺利复学。   这其实已经算得上不错了,本来秦秣还以为校方会要求她来个考前测试什么的,如果这个时候考,秦秣可真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能考出好成绩来。至于分到什么班级,秦秣并不在意。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谁做班导都一样,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努力。   那天晚上在小卧室里,秦云婷是这样跟秦秣说的:“王老师是不错,不过这一次,是我成就了她。”   很自负,很嚣张,不过秦云婷有这个资本。秦秣当即就凑到这个可爱姐姐面前,眼睛对眼睛地望着她:“姐姐的意思是,要我在三年后成就另一个老师的声望,让王佳红后悔?”   秦云婷一把抱住秦秣,在她耳边坚定地说:“不需要让别人后悔,我只知道,做我妹妹老师的人,一定是最幸运的那个!以后你站到某一个领域巅峰的时候,你所有的老师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秦秣整个身体都陷入了馨香柔软当中,她微微侧头,眼前就是一段雪白细腻的优美颈项,那黑的发,和脂玉般的肌肤,无一处不足以诱人心神荡漾。可是她仿佛听到了芍药美人铿锵的心跳,这颈边脉搏的跳动是那样有力而温暖,温暖到秦秣只能双手环抱过去,回给秦云婷一个更有力的拥抱。   “你也会为我感到骄傲的,姐!”   这一刻,两姐妹都没意识到,这是一个怎样分量的承诺。这一刻,秦秣更没有意识到,她这一声“姐”,叫得有多么心甘情愿。不同于当初的勉强接受,也不同于后来“可爱丫头”的粉色定位。   这一刻,秦云婷在秦秣心中的位置悄悄深入了。   秦秣开始了规律的生活。早上五点半起床,沐浴洗漱吃早餐,然后看二十分钟新闻,接下来她就要克服对英语的排斥,跟着秦云婷锻炼半小时的鸟语口语。   没错,华夏天朝的子民是不需要学习鸟语,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天朝上国,世界在开放,作为一个普通中学生的秦秣,她不能脱离定势,就只能选择融入。除非某一天汉语能成为世界通用语,否则她对那所谓鸟语的厌恶,是没有意义的。   赵记茶馆的工作是八点开始,秦秣现在已经习惯了步行,这也算是锻炼身体,所以每天走到茶馆的时候,她的精神都很不错。茶馆女服务员的制服是对襟青花收腰的唐装,裤子则是深青色的直管裤,这样的服装很有韵味,也挺显身材,可惜秦秣的小身板完全没长开,也不知道是她发育晚,还是实在没得长。   秦秣确实算是青春期来得特别晚的那种女孩,她穿到这个时代也好几个月了,却还没经历过一次月事。这对秦秣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小小幸运了。虽然早晚是要来的,不过越晚越好。这样的心理缓冲期,秦秣甚至希望能够延长到永远。   这日下午,天气特别的闷热,却是夏日阵雨将来的迹象。秦秣正在茶水间里烧水,跟她同班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彭丹丹忽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秣秣,快,开水!”彭丹丹的语声非常急促,听得秦秣连忙关掉一个小煤气阀子,把上面的烧水壶提下来。   “刚开的水,我准备用来冲毛尖的,你要多少?”茶馆里喝茶的人当然不会每个都像赵周一样玩什么茶道,大多数人对茶道礼仪还是不怎么讲究的,反正只要泡出来的茶味道不错,也就可以了。人们到茶馆喝茶,喝的多半还是那个气氛。   或听琴,或下棋,或看书,或思考,等等,西方人喜欢咖啡的浓郁浪漫,传统的中国人自然也有东方式的老情调。   如果说咖啡厅的颜色是流光溢彩的熟褐诱惑,那么茶馆的色彩就是泛着烟火气息的深深浅浅的青黄。泛黄的色彩,一如时光,不同的青色,既是过去的素淡,也是未来的简约。   所以秦秣的工作多半都是在茶水间里将茶泡好,然后装进一个个造型质地各不相同的茶壶里,等着彭丹丹端出去。偶尔她也会帮忙端茶,而像现在这样直接要开水的客人,还是非常少的。   彭丹丹的情绪显得很激动,她取过烧水壶的动作几乎是抢劫式,回话也十分快速:“你再烧一壶吧,要不了几分钟的,我现在很急,等下再跟你解释。”说着话,她已经从大消毒柜里取出了一个茶碗,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   “果然是个急性子,够夸张的。”秦秣摇头笑笑,只好再取过一个烧水壶,重新烧水。她一向非常好说话,若不这样,茶馆里的其他人也没那么容易接受她。现在在茶馆工作的女店员一共有四个,除秦秣外,其余三个都是小有几分漂亮的。   就这一点来看,秦秣挺佩服赵成碧,不理解他怎么能用低工资留住这么多漂亮女孩。不过茶馆实行的是分班制,秦秣跟彭丹丹一起上的早班,除了交班的时候,她平常也很少看到另两个女同事。所以交流少,这种没什么意义的疑惑也就不大可能得到答案了。   正胡思乱想着,时间过去几分钟,水又开了。秦秣关了火,准备泡茶,彭丹丹则提着水壶,又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快!秣秣,跟我出去看看。”   “看什么?”秦秣觉得彭丹丹的状态真是奇怪得很。   “哎呀!别磨蹭啦,再不看他就走了,你又看不到啦!”彭丹丹说着就一把拉住秦秣的手,快步往外间大堂走去。   秦秣好笑地被她拉着,没多久就转到了外间。   “看谁?”一眼扫过去,茶馆里大多数熟客,倒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人物。   彭丹丹一顿足,懊恼道:“唉!我们出来晚啦,他已经走了!”   秦秣耸耸肩,以沉默应对。她心里倒是觉得那人很神,不但能让彭丹丹这么颠倒反复,本身还能做出这种到茶馆喝开水的奇事。也不知道他喝杯开水就走,喝的到底是什么。   彭丹丹又拉着秦秣回到茶水间,语气幽幽地说:“秣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花痴?”   秦秣感觉挺无言,但还是回道:“没有没有,怎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彭丹丹半垂眼睑,叹息的样子格外惹人怜,“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只听到经理和赵老爷子都叫他三儿。三儿当然不会是他的本名,我们也不敢这样叫他。他偶尔会来这里弹琴,如果不弹琴,就会喝碗白开水。他也从来不在这里过多停留,一般是弹完琴,或者喝完水就走。”   秦秣感到惊奇:“我们?”   “呵呵,是我跟陶陶还有小燕她们两个啦。”彭丹丹无奈地笑了笑,“有一天晚上,我们三个在城西逛夜市,后来被四个群流氓堵上,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出现,救了我们。很老套的英雄救美是吧?不过越老套越管用,我们三个本来都只打算在茶馆打临时工的,就因为那件事,结果我们都不愿意走了。”   “很经典。”秦秣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能留住三位美女的不是赵成碧,而是那个神秘的三儿。很彪悍,很强大,很经典。   “他为了救我们,受了很重的伤……”彭丹丹的声音渐渐哀怨起来,“可是那个时候我们三个却丢下他先跑了。后来我们向他道歉,他根本就没反应,我们想帮他出医药费,他也说不用,我不知道……”她一捂嘴,忽然冲了出去。   秦秣立在当地,这下真的是彻底无言了。   同是英雄救美,这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人家三儿救个美,一下子就俘获三颗芳心,当初秦大公子好不容易救次美,结果却溺死在汴梁河里。溺死就算了,最反差的是,秦公子不但穿越,还极度天雷地从翩翩公子变成了个丑丫头!   这种事情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能比,完全不能比。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八回:那一霎那的抉择   浓云狂风,天空已经被大片的墨色乌云铺洒。   这个夏日的傍晚,热力已经被积蓄到一个极致,眼看着便是倾盆大雨泼洒而下!   秦秣的步子越发快了,她从茶馆出来的时候乌云还只是半遮天空,可当她走到邵南大道时,大雨已经蓄势待发。这个时候她也没心思去后悔自己怎么忘了带伞,江南的夏天,阵雨说来就来,她只要赶快跑到前面的公交站牌底下,躲上十来分钟,大雨自然就会过去。   狂风肆虐,刮得路旁的绿化带中凌乱飞出无数断枝落叶,路上一些没有被清扫干净的垃圾随风乱舞,搅得行人纷纷躲避。   轰隆隆!   天际狂雷带着万千铁蹄奔腾之势一路滚滚压下,乌云仿佛浓墨欲滴,猛地一道闪电如火龙般自天际蜿蜒而过!天空中浓云炸开,噼啪有力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自天际怒泄,仿佛是要冲刷掉人间一切污浊!   这场雷阵雨的脾气来得如此狂暴直接,那一声声狂雷炸响,便仿佛是千军万马在怒吼。战!战!战!一往无前!   秦秣奔跑的脚步一顿,大雨和狂风已经迷住了她的视线,一声接一声轰隆不绝的雷声又仿佛是战鼓轰炸在她心上。多少年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雨,但她曾经听过这样的战鼓,见过这样的军队!   那一场前世的回忆,不提也罢。   便如这忽如其来的雨,当你以为它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阵雨的时候,它偏就用无可抵挡的强势姿态向天地宣告,它的愤怒与力量!   大颗大颗的雨滴接连不断地撞击在秦秣身上,撞得她奔跑的步伐都开始踉跄。秦秣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乌云渐染的时候她认为这雨应该会在她回家以后才落下,雷声刚起的时候她觉得这也不过是场普通的雷阵雨,可是天意从来就不是人类可以揣度的,至少大自然不会给谁想当然。   看起来,她应该是遭遇特大暴雨了,谁说江南的雨代表温柔来着?水火无情,恐怕越温柔的东西狂暴起来才越凶猛。   道路上已经开始积水,路中行使的汽车也都纷纷放缓了速度,秦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奔到了公交站牌的雨篷底下。这一段不算繁华区,所以在站牌底下躲雨的也就两三个人。秦秣浑身湿透,便小心地站到最角落边上等雨停。她现在这样的状态,实在是不敢与陌生人靠近,太不自在了。   离她不远处却有个年轻的母亲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不停地焦急张望,秦秣随意地将视线扫过去,猜测她也许在等车。不过暴雨忽至,要等车只怕是有些麻烦。   秦秣一边顺缓呼吸,视线却在这一片朦胧的雨幕中渐渐不知透向了哪里。也许穿越了这场暴风雨,也许透过了天际,更也许,已经翻转到了时光的背面。重要的,其实不是她看到了什么,而是她想看到什么。   忽然有小女孩的哭声在雷雨声中透响,秦秣一惊,转过头,只见那个年轻的妈妈正蹲在地上使劲儿抱住自己的女儿,而小女孩却挣扎着,仿佛是要去追逐什么。   秦秣皱皱眉,五六岁的小女孩就算再不懂事,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天气下还想往雨里冲吧?她的目光顺着小女孩的视线方向往马路上看去,却见站牌的右前方路面上正挣扎爬动着一只小土狗。   小狗的毛色在雨中已经教人完全看不清了,它的腿似乎受了伤,整个小身子软趴趴地拖在地上,爬得十分艰难。路面上时不时开过一辆车子,虽然暂时还没有撞到它,但它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   “妈妈!妈妈!”小女孩哭闹,“狗狗好可怜的,让妮妮救它!妮妮要救它!”   “妮妮乖,现在很危险,不能过去。”年轻的母亲紧紧拥住女儿,不让她乱动,“妮妮喜欢狗狗,等雨停了妈妈就带你去宠物店买一只漂亮的吉娃娃狗,好不好?”   小女孩明显犹豫了一下,但下一刻,她又哭得更厉害了:“不要不要!呜呜……妈妈,狗狗会死的,妮妮不要吉娃娃了,妮妮不要狗狗死。妈妈,让妮妮去救它!”她一边哭一边手脚乱蹬,那清脆的童音在雷雨声中却格外透亮,便仿佛那悠远空谷中珠玉相撞的声音,一下一下,直击人心!   暴风雨中,积水越来越深,一辆辆车子开过,渐起浪涛一般的水头,噼噼啪啪全打在路边挣扎的小狗身上。小土狗那低低地犬吠声忽然在一片嘈杂中透入了秦秣耳里,它抬起爪子,艰难爬动,仿佛不论是雷、是雨,是人类的冷漠,还是怜悯,都统统不能动摇它的意志分毫。   它不需要去乞求谁来帮助它,但是它不能放弃自己!   小女孩仍在哭闹,那个年轻的妈妈教育她:“妮妮乖,那种流浪狗身上都带着病毒的,你要是碰它,就会生病。生病了要打针,打针很痛的,妮妮不怕吗?”   “妮妮怕痛。可是,妈妈,车子来了,呜呜……狗狗会死的……”   秦秣的眼前仿佛有惊雷猛然划过,她转头看向路面,大雨中一辆黑色的小车带起一片水花疾驰过来。雨势凶猛,小车的司机却根本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大雨之下,小土狗的小身子也完全不能引起司机的分毫注意。秦秣眼睁睁地,眼睁睁地就看着那车子向着小狗压去!   “呜呜……坏车子,不要撞狗狗!”小女孩大哭,猛地一口咬在母亲手腕上,挣脱了束缚就要冲向小狗。年轻的母亲手忙脚乱,顾不得手上疼痛,又紧紧抱住女儿。   有人却比妮妮更快地冲了出去。这一霎那,秦秣的脑子里除了“要救它”就再没别的念头,她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猛然蹿升式地提起,这种潜意识主导的时刻,人类的潜力瞬间爆发,秦秣就像暴雨中的一阵狂风,以疯狂地势头卷向路中的小土狗!   汽车尖锐的喇叭声和刹车声一齐响起,在人们惊恐的呼喊中,又一道高瘦的身影向着秦秣扑去!   年轻的母亲伸手紧紧捂住了小女儿的眼睛,她自己也撇过头,不敢去看路面上即将发生的悲剧。   另几个躲雨的路人忽然惊叫起来,还有人爆了粗口。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向着车祸发生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骂自己:“妈的!老子不是人,早不救,早救了就没这种破事了!”   路上停着一辆车,倒着两个人。少年紧拥着瘦弱的女孩,女孩又紧紧抱着一只瘦骨楞楞的小土狗。   黑色的车,狂暴的雨,天际雷声又再轰鸣,地上的血迹,却在雨水冲刷之中,渐渐淡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二十九回:最具价值的人情   曾经有这样一个议题:大火起的时候,博物馆工作人员左边是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右边是一只受伤的小猫。。c情况只允许这个人选择一方**去,那么他是该**古董花瓶,还是**小猫呢?   有人说应该选择古董花瓶,因为它承载着历史的荣誉,也是稀世的艺术珍品,具有无法计算的价值。也有人说应该选择小猫,因为生命才是真正无价的,花瓶无论多么古董,多么漂亮,它也只是花瓶。   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假设,因为从逻辑上来说,博物馆不会出现小猫。   这更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议题,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都没有人能够证明它的对错。   生命、艺术、荣誉,孰高孰低,孰轻孰重,人类在其中徘徊了无数个世纪,依然解不开这个连环。   生命诚可贵,但有人愿意为了艺术疯狂,为了荣誉奉献一切。可是如果生命都没有了,那艺术、荣誉又还有什么意义?没有生命的延续,人类文明同样什么都不是。   生命是不可复制的,艺术也同样是不可复制的,这终归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存在着种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又有着种种的**和追求,还有着各不相同的信念、理想、喜恶——如果人类真的无欲无求了,那么这个文明,大概也就到了毁灭的边缘。   很显然,人类擅于毁灭,但也更擅于创造。   因为人类,是充满各种**的种族。   秦秣不知道自己的心深处究竟暗藏着哪些**,但是她知道,自己本不是那种善良到会冒生命危险去救一只流浪狗的人。甚至再说直接一点,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都不会觉得一只陌生小狗的生命能有多重要。   但在那一刻,她确实是被小妮妮给刺激到了。秦秣不是多么善良的人,可她也不是恶人。也许当年那样奢靡的环境会模糊掉一个人最初的纯真,但秦秣并非冷血动物。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一只流浪狗,什么也不是,许多人甚至连把流浪狗摆上餐桌都觉得嫌弃。   可人并仅仅是用理智来衡量的,热血冲动之类的情绪,可以说淳朴,也可以说幼稚,但不管怎样,总之秦秣就是冲动了。   大雨仍在继续,不过轰隆的雷声总算渐渐消停了下来。   冲向雨中的年轻男子一边拿出手机拨打120,一边往滚在地上的两人探去。   嗡嗡地引擎启动声响起,肇事的黑色奥迪却在这个时候一个后滑,绕过了几人的位置,在雨水的拍打中疾驰逃跑。那车子开动间猛然溅起的水花再次拍了三人一身,打完120的男子呆了一下,然后破口大骂:“你奶奶个熊,无耻也要有个度!溜得这么快,是不是赶场被人爆?娘希匹的!果然是总受车,没骨头没脸皮,早晚被雷劈!”   在这位毒舌哥们的狂骂声中,秦秣挣扎着醒了过来。她刚才不算完全昏迷,只是忽来的强烈冲击使她精神上出现一片短暂的空白,那是身体不能承受之时,大脑爆发出的自然保护。现在那一段最紧绷的状态已经缓了过来,她也就渐渐清醒了。   冰凉的雨水不为人间悲喜所动,依旧肆无忌惮地冲刷着所动碰到的一切。秦秣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她回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呜……”怀里的小狗微弱地呜咽了一声,这个小东西的身体已经虚弱得瑟瑟发抖,但它的小爪子却依然不放弃地在秦秣怀里划拉着。也不知道它是想挣扎出来,还是想提醒什么。   秦秣恍然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她整个人都被另一个沉重的身体侧搂着,然后秦秣能够感觉到,搂着她的那个人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不能让他死!   秦秣心脏猛地一跳,开始轻轻地挣扎。她想先站起身来,但又怕动作太大,伤到身上这个人。   “喂!别动啊,这哥们已经很危险了,让我来吧!”一个有点吊儿郎当的声音在秦秣上方响起,蹲下来的年轻男子已经收起了手机。他一边小心地去攀开搂着秦秣那人的胳膊,一边还喋喋不休,“我说你们两位,现在已经不是英雄主义年代了,这种惊险刺激的事情还是少玩为妙。你说你救这么一只小狗,小狗又不会感激你……不过这哥们是能人……”   秦秣嘴角微微扯了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轻男子忽然一叹:“我挺佩服这位的。”   秦秣身上只有几处擦伤,她忍了忍,也就小心地护着怀里的小狗爬了起来。这个时候回头,秦秣也终于看到了危急时刻救命恩人的真面目。   这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莫说秦秣并非真的神机妙算,就算她真有掐算天机的本事,此刻的惊讶与疑惑也不会减少分毫。   事实上,救人的就算只是一个好心的路人,秦秣也不会这么惊讶。   “方澈?”   “你们认识?”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脸恍然,紧接着又小声嘀咕,“不用玩得这么浪漫吧?英雄救美?可是这位还够不上美啊……”   秦秣哭笑不得,心里只当没听见。   “你打120了?他们要多久才到?”   方澈伤的主要是肩和背,此刻那年轻男子正半扶着他坐在地上。   两人都不懂急救知识,可是方澈的左肩胛部位被撞得撕裂了一大块,透过衣服看到那流血的伤口都是触目惊心。此外有没有骨折和内伤就不是两个外行能看出来的了,不过止血是当前最必要的。   “医院说下大雨,赶过来最快也要15分钟。”年轻男子也急了,他猛地抓住自己棉T恤的领口就是大力一撕,刺啦一声,衣服破开,他却看也不看一眼,连忙就扔给秦秣,“快给他包扎!”   秦秣还真没做过这种活计,但这个时候容不得她犹豫,她一手把小狗放到地上,然后蹲到方澈身边,一咬牙,就把被撕成条的棉布紧紧往他伤口处裹去。现在也管不得什么手法、卫生之类的,反正止血第一,总不能让方澈在救护车来之前就失血而死。   也许是秦秣的动作太粗鲁,昏迷中的方澈眉头渐渐皱紧,下一刻,竟然睁开了眼来!   他的双眼在这样的大雨中也只能半眯,秦秣看不清方澈的眼睛是因伤虚弱,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光凛冽,但她知道,不能让方澈再昏迷过去。她以前一个朋友跟她说过,许多将士就是在受伤救治的途中,因为昏睡,才渐渐失去了生命的力量。   人清醒着,才有求生的意志,如果昏睡了,那就真的可能一睡不再醒!   “喂,方澈。”秦秣的语气比她的动作还要粗鲁,“你不是经常打架斗殴吗?受伤你早就习惯了吧!不要告诉我你很疼,就算疼你也睁着眼睛给我忍着!你知道英雄跟狗熊的最大区别在哪里吗?你听好了,活着的是英雄,死了的全成了狗熊!哼……我看你这个傻蛋就有孤胆英雄情结,真是发神经了!”   方澈低咳一声:“你很罗嗦!”声音虽然虚弱,但语气却是有力的。   扶着他的年轻男子咧嘴笑了笑,称赞道:“哥们,你有个性!”然后他的眼睛又瞥向秦秣,那表情却仿佛在说,丫头,你很嚣张嘛……   秦秣这时候哪有闲工夫去看这兄弟的表情,她紧紧地给包扎的棉布打了个结,冷哼道:“现在我比你有力,就算你觉得罗嗦,我说了,你还是得听着!”   不知怎么,方澈嘴角轻勾,竟然笑了。他低声道:“我欠你的人情还了。”   秦秣竟然被这句话给噎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位好心的路人兄弟又开始感叹:“这是多么金贵的人情啊,竟然要你拿命来还!”   秦秣无言了,方澈神情不变,冰山不化。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三十回:“扭曲式”英雄   方澈的逻辑真的跟正常人不一样,上次秦秣是帮他隐瞒了伤势,不过他的伤势之所以有暴露的危险,却是因为秦秣阴他在先。.秦秣向他讨人情,其实也不过是口头上占便宜,开个玩笑罢了。   她从没想过,方澈会记得那一句在当时他甚至不屑回应的话。更无法想象,方澈会愿意冒生命危险来还这个人情。不过这个时候纠缠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重要的是,怎么让方澈撑到救护车过来。   “这是多么金贵的人情啊,竟然要你拿命来还!”   “不是人情金贵,是他这个人太笨了。”秦秣终于开口,接下这年轻男子的话,“他这个人有暴徒倾向,估计是存在着很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他把自己当传奇人物呢,就算别人只是帮他一个小忙,我们的传奇侠客也会用他无畏的英勇来回报的!”   这就是秦秣,她宁可用最恶毒的言辞来刺激方澈的求生**,也不愿意在这里哭哭啼啼,跟人说感谢,诉温情。   所谓英雄美人、铁骨柔肠,是不用指望她了。她不是英雄背后的红颜,不会去跟一个男人柔情脉脉,更不会因为方澈救了她而感激涕零。不是不用感激,只是不需要说出来。比语言更有力量的,永远是行动!   不过方澈的逻辑同样不是秦秣能理解的,他没有被激怒,只是不屑地笑了笑:“我不是侠客,拿我跟那种蠢蛋比,看来你的脑子还真是一向都浆糊。”   扶着方澈的那位兄弟已经目瞪口呆了,这两位是什么牛人?这是“英雄救美”之后应该出现的对话吗?就算被救的那位并不“美”,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不用这样吧?   “你也知道侠客很蠢,那你还做这种蠢事?”秦秣表情更不屑,“什么救人于危难,或者舍己为人之类的,我看你满脑子都是那种伟大情操嘛……”   “你比我更强,”方澈满脸讥嘲,声音虽然低缓,但吐字还是流畅的,“我不过是救人,救的好歹还是同类。秦同学你倒好,大同思想都跨越种族了,居然能舍身去救一只狗。我看你也不用读书了,直接去做神棍,以你这种境界,不管是什么宗教,你肯定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看起来你精神还不错。”秦秣笑了笑,“我如果做神棍,一定可以做得比西方那群人好,这你还是不用担心的。”   “我会担心你?”方澈冷笑,笑完又止不住地连咳了好几声。   “喂,你们两个……”路人兄不满地打住了两人的对话,“你们正常一点行不行?我们不需要互相认识一下吗?哪,兄弟你叫方澈是吧,我叫孔哲,小妹妹你叫什么?”   一句“小妹妹”,雷得秦秣差点暴走,不过总的来说她还是恩怨分明的,孔哲算是帮了她不小的忙,就算不满,她也不能因为一个称呼就对孔哲生气。   “秦秣,这是我的名字。”秦秣想了想,又回给孔哲一个温和的笑容,“今天谢谢你了。”   “不用。”孔哲轻轻松了口气,终于看到正常人了,他觉得挺欣慰的。   大雨依旧噼啪地下着,只是比起先前的狂暴,现在的雨势已经开始收敛了。   秦秣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俯身又将地上的小狗抱起。她已经帮方澈包扎好了,不管技术怎么样,总之是尽了人事,现在只能希望方澈自己可以撑过去。来来去去又过了几辆车,那位年轻的母亲已经带着小妮妮上车走了,当时小女孩的哭声差点让秦秣的心都揪疼。   五六岁小女孩的善良纯真是如此直白不伪,可时间永远是人类最强大的敌人,十年以后呢?谁知道小妮妮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哭喊着要救一只小狗?二十年以后呢?那就更加不可预测了。   秦秣今天之所以冲动,也是因为听到了小妮妮和她母亲的对话。妮妮的童声刺到了秦秣心中最柔软之处,所以冲动的时候,她摒弃了理智。而如果在正常状态下,秦秣别说是在雨中冒险救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了,就是风和日丽,一片安全,她也不会对一只流浪狗多看一眼。   秦秣本来就不是喜欢小动物的人,只是小狗的顽强,也同样触动了她。   “你比我蠢!”这时候秦秣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只是有些话不需要思考就能脱口而出。方澈苍白的脸上又渐渐泛起死寂的青黄,秦秣心里终于忍不住着慌。如果方澈不能撑过这一关,那秦秣肯定是最大的罪人。   方澈皱皱眉:“你包扎的手艺很烂,你不知道什么叫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吗?”   “你真是蠢得没边了!”   “我没有要英雄救美的意思,你那水准还差得远,不要自作多情。”   一旁听着这精彩对话的孔哲囧了,这两位鸡同鸭讲,思维真不是一般的跳跃。   “你怎么这么蠢?你现在应该要保存力气,而不是没完没了的说话。你是不是平常说话太少了,现在闷得慌?没关系,你要是闷,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啊。不过丑话要先说在前头,我讲故事,你就一定要听着,不准睡,不准睡,听到没有!”   方澈的神情越发无力,他的眼睑几乎已经全部将瞳孔盖住,但他冰如雪崖的脸上却又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我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的,我真看不上你……”   雨声一向都是大自然对人间世事最凄美的伴奏,但在这个本该悲情的时候,孔哲是真的真的悲情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可以将这么经典的浪漫式悲剧弄得这么搞笑?   可是方澈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危险了,孔哲焦急地又往两边路上看去,希望救护车能够快点到来。   秦秣伸手轻轻擦过方澈脸上的雨水,叹气道:“其实你长得不赖,但好歹认识一场,我真不希望你像那个传说中的希腊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样,是自恋而死的。那真的太丢人了,我们华夏儿女不用那种死法。”   “我觉得你还有可以改造的空间,只是你比较笨,想不到而已。其实……”方澈的眼皮子抬了抬,可很快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我不介意帮你的,不过……你也要……欠我一个人情。”   “喂!是孬种你就睡吧,不是孬种你就睁开眼睛来!”   “我喜欢……做债主,不喜欢做负债人……”   “喂!你要做狗熊吗?混蛋,不准睡!不准睡!”秦秣心里咯噔一下,一横心就凑到方澈耳边大叫,“不准睡!混蛋!你要做孬种,做狗熊吗?”   “我是债主……”   “行了行了,你是债主,我欠你一个人情,不!十个,百个,行了吧!方澈你这个狗熊,睁开眼睛!睁开!”   方澈的眼皮轻轻抬起,大雨之中他视线模糊,但他微眯的眼角却泄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秦秣看不到罢了。   孔哲忽然惊喜地大叫一声:“救护车来了!” 卷一:史上最囧变身 三十一回:不是灾难   车祸的当天晚上,医院给出确诊信息:方澈背部肌肉撕裂长达十五公分,左肩胛骨轻度骨裂,左侧第六、七两段肋骨后背部位骨折,以及多处韧带拉伤、皮肤擦伤等。.   这不幸中的小小幸运就是,没有伤到脊椎和内脏。像这种程度的外伤,好好休养两个月,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秦秣怀抱着已经被擦干身体的小土狗,在这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空间中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的滋味着实莫名。   在秦秣俯身帮方澈擦掉脸上雨水的时候,方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银行卡在右边裤子口袋里,密码是六个六,签名赵芷兰。”   秦秣当时的脑子实在没转过弯来,第一反应是方澈在交代遗言,第二反应是这人的密码怎么简单到这么弱智的境地,第三反应是他偷了谁的银行卡……   可怜的方澈,虽然做了英雄,但他的形象却就这么背离了“英雄”十万八千里——后来秦秣才想到,方澈也是未成年人,他还不能办银行卡。至于那个赵芷兰是谁,那就不在秦秣的考虑范围了。反正秦秣没钱,既然方澈有钱,这个时候不用,还什么时候用?难不成还等着医院宣布,不付医药费,不予治疗?   方澈被推进了手术室,秦秣到公话亭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秦云婷。不过秦秣没敢说实话,只是找了个借口:“姐,我碰到老同学,要小聚一下,今天晚点回家。”至于方澈算不算老同学,这个,勉强算吧?   交警来了,孔哲很气愤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可惜那个时候没人能记下车牌号,那段路虽然有电子摄像,可当时大雨朦胧,所以想要找出那辆肇事的奥迪,可能性非常小。而且实际追究起来,那辆车的过错并不大,因为车子当时并没有超速,而秦秣和方澈也都是突然冲到马路上去的。   那辆奥迪的刹车其实还算及时,要不然方澈就不会只受到这种程度的外伤了。孔哲最气愤的还是那车子逃得太快,如果当时那车不逃的话,至少还能早点把方澈送到医院,方澈也不用命悬一线地在大雨中遭那么久的罪。   用孔哲的话来说:“奶奶个熊,那奥迪的司机真不爷们,敢做不敢当,没胆的小鬼,难怪开个总受车!”   秦秣不能理解那“总受车”是个什么意思,对孔哲的满嘴粗话也不敢恭维,不过不能否认的是,这小子还算有几分“好汉”的架势。   晚上九点,方澈依然没从手术室出来,孔哲拍拍秦秣的肩膀:“秦丫头,你还是学生,快点回去吧,晚了可没法跟你家里人交代。”   秦秣轻轻抚着怀里小土狗的脑袋,这小东西生命力十分顽强,受伤的右后腿已经被包扎好,现在睡得正香。   “孔哲……我不能走。”   孔哲的个头不高不矮,长方脸型,眉毛很浓,下巴上长着一茬短胡子,年轻归年轻,可他板起脸的时候竟也有几分威势:“小丫头你几岁?你以为你是谁?你会魔法,还是你会仙术?你在这里就能帮到方澈吗?你还不回去,你想让你家里人怎么担心?”   “这是责任!”秦秣的表情有几分不耐烦了,她讨厌听到别人叫她小丫头,而最无奈的是,她居然无法反驳。   “哟呵!”孔哲翻了个白眼,“还跟哥哥我谈责任了?黄毛丫头一个,你懂什么叫责任?啧啧,你该不会是看上方澈那个怪里怪气的小子的了吧?让哥哥告诉你,小朋友读书最重要,早恋是要不得滴!”   秦秣被他这一噎,反而笑了起来。她笑完了,轻轻哼道:“你有道理,你不嫌累,你就等着吧。我回去睡觉了……”   看上方澈?下下辈子也不可能!不过这种事情显然是没法解释的,孔哲这么说也等于是变相激将,当不得真。秦秣要真跟他辩解了,反而显得心虚,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我会还你们的。”这句话秦秣也没有说出来。她不习惯说这种还人情之类的话,欠别人这么大的人情,她这也是头一次。   秦秣现在对方澈,其实也颇有点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的感觉。命都欠了,还怕别的什么?方澈这人嘴太刁钻,念念不忘要做债主,其实就算他不说,秦秣也不会忘恩负义的。可他那么一说,反倒把什么气氛都给破坏光了。   就如孔哲后来感叹:“这小子才真的是天下第一毒舌啊!就我这种水平,也只能说说粗话,比起人家那种转悲剧为喜剧,变完美为笑话的境界,我还差得远啊!瞧瞧人家,做完英雄之后,还能让被救的人不但不感激,反而破口大骂,啧啧,这强度,这境界……”   秦秣无言了,极度怀疑孔哲是想暗示什么。   难道孔哲的意思是,方澈已经伟大到为了不让她感激过度,所以故意破坏自己形象的程度?   这种猜测,简直就是惊悚!   秦秣抱着小土狗,转身就走。宁愿相信方澈是个逻辑混乱的暴徒,也无法相信方澈会有那种细腻的温柔心思。   回家的时候,秦云志第一个尖叫了起来:“二姐!你带回来一只流浪狗!”   秦云婷皱眉:“你淋雨了吗?怎么衣服皱巴巴的,还有的地方破了?你碰到什么老同学?你们不知道要躲雨吗?”   秦秣身上有多处擦伤,不过都不严重,她只是涂了些碘酒,也没怎么管。   秦云婷不等她回话,看到她身上的擦伤,面容更是严厉起来:“秣秣,你说实话,你究竟做什么去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拉住秦秣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你怎么受伤了,这里,这里……”说着说着,秦云婷抿住双唇,眼眶却微微泛红。她不再说话,只是晶亮的眼睛让人心都柔软。   秦云志也悄悄凑过来,伸手轻轻一碰秦秣的伤处,然后又触电般缩回手,眼睛瞪了起来:“二姐,谁欺负你了吗?是那个混蛋?告诉我,看我去教训他!”   “闭嘴!”秦云婷抬手又敲了秦云志一个脑瓜崩,“秣秣……”   “呵呵,我没什么,只是为了救这只狗,摔了一跤而已。”秦秣温和一笑,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怀中小狗的短毛,忽然有种一颗心落地,浑身安详喜乐的感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接受了这个家庭,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家,已经是她温暖的源泉了。   千年前的秦家大宅只有森严等级,千年前的秦陌只有玩世不恭。   而秦秣,已经不在千年前了。   这一瞬间,她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丝庆幸。   穿越,真的不是灾难。 断卷·絮语   故事写到这里,我的笔锋顿下,才忽然发现,原来可以断卷了。.   以前喜欢写个卷末语,可是有读者会问,卷末语都出来了,故事结束了吗?   我瞪大着眼睛,小心脏一跳一跳——结束?哪里有?没这么快吧?我还没写过瘾呢!   其实构造一个故事,最先沉迷的,肯定是作者。我会爱上我的主角,随她悲而悲,随她喜而喜。我也会喜欢一些配角,希望他们的形象通通丰满,希望他们可以不只是背景板,而是一些实实在在的,能让人印象清晰的“人”。   这个故事来得突然,我投入的也很突然。就像是走在小路上,忽然因为一朵小花而停下脚步,我从花儿里,看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未必有多么宏大,但她可以像这朵小花,是欢快的,馨香的,向往阳光的,也是敢于承受风雨的。   我其实是个木讷的人,但不知怎么,却写过一些色调浅蓝的忧郁故事,想要跳出去,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却又这么简单。   风格这种东西,是我一直追求的,也是我总想打破的。我害怕定式,那会使我难以进步,我也害怕奇想,那会使我难以掌控。可是想要突破,就总要迈出这一步,而怎么掌握这其中的度,需要经验,需要反复思考,也需要不断调整。至少,我不是天才,在我的经历中,写小说没有捷径,只有积累。   厚积薄发,也许我还没到这一步,但我会不断努力。   相比较起我的第一部小说,我想我还是有所提高的,至于究竟能不能突破,我只能期待,却还不敢定论。   这些啰啰嗦嗦的话,也只是我断卷之时忽有所感,与正文无关。如果朋友们有耐心能看到这里,那么小墨万分感激。我没有学会超脱,我是凡人,是俗人,希望得到支持,这会使我更有动力。   我曾经想过,写小说可以仅仅只为了自娱,可后来还是发现,其实我并不是那么耐得住寂寞的。自娱,很需要勇气,一个人自得其乐久了,时间都会将人啃噬得恐慌。工作之余,如果还有一些爱好能与人分享,那真是一种万分美妙的感觉。   我会发现,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唠叨居然有人愿意听,我的幻想能够流淌,我无法不感激。   故事的下一卷就要开始,秦秣会自己走入她的新世界,我会跟随她,一起去看她的快乐,她的烦恼,她的矛盾,她的忧愁,她的努力,她的取舍。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这是多么美好的岁月,我想不管多少年以后,人们都不会忘记那样单纯的青春飞扬。纵然那其中不乏晦涩与叛逆,纵然许多人在那个年代一再强调青春的伤痕,但是那样诉说忧伤的权利,不也正是青春的赐予吗?   真正走过那段岁月的,反而不会再去表述什么。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其实我不觉得这是一种贬斥,站在回味的角度来看,少年的忧愁同样是真实的,少年的快乐也是鲜活的。   强说愁也有强说愁的可爱,也许多年以后,人们会觉得年少等于轻狂,可谁没有年少过?但有马蹄疾,何不春风得意?   带着宽容的微笑,去碰触那段既像是尘封,也像就在当时的岁月。构筑一些似乎是虚构,又仿佛就在身边的人,再加上一点幻想,一点对于美好的想望,我想,我会快乐的。   愿所有的朋友们,年少的珍惜青春,稍长的扬帆破浪,我们走在时代的节点上,永远不忘把握幸福。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是不是有些时光,你永远也忘不掉?就像是多年前曾经随手夹起的一页书签,某一日打开,书签已泛黄,你却发现,原来书页的内容早已深深印刻在脑海——那是最没有忧愁,也最喜欢说忧愁地时代,纪念我们的花季雨季。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一回:关门放狗的新生活   琥珀色的双瞳滚圆湿润,微翘的眼角带起凤尾的狭长,竖起的两只耳朵短短的,尖尖的。秦秣伸手去拨弄这小东西眉心处的短毛,于是小狗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嘴里发出低低地呜呜声,仿佛是小兽在享受母亲的抚慰。   当然,秦秣并没有被小狗当成了狗妈妈的自觉,她感觉到这小东西的温顺乖巧,于是又忍不住伸出双手轻轻捻起小狗的耳朵,左摇晃,右摇晃……   小动物原来是这么可爱的。   秦秣伸手揪住小狗的后脖子皮,一把将小东西抱在怀里,然后嘴角翘起,傻乐着笑了。   厨房里传来饭菜的烟火香味,秦云志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正不时发出傻乎乎的笑声,秦爸还是在看报纸,秦云婷则猫早卧室里,也不知道正忙活些什么。   “叫什么名字?”秦秣揪着小狗的一只前爪,小东西的微微挣扎自动被她无视,“其实你洗干净了还挺白的嘛,要不就叫小白?什么?你抗议?你有抗议的余地吗?好啦好啦,主人我没有虐待小动物的癖好,看你这小不点的样子,就叫斑斑吧!不点不点,不就是斑斑吗?”   小狗的喉咙里滚过咕噜噜的声响,它的后腿还没痊愈,所以想在只能蹬动前腿。可是,“不行?你想不答应?哼哼,到了我的手上就没你说话的份了!斑斑,斑斑,以后就叫斑斑!”秦秣说到得意处,又呲着牙,笑了起来。   秦云志恶寒地打了个抖,嘟囔道:“二姐,你正常一点行不行?你的笑声很可怕啊……”   秦秣斜了秦云志一眼,又认真地看着手上的斑斑,一本正经地教育它:“斑斑你要记着,我叫秦秣,是你的主人,你是我养的小宝贝。以后我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叫你关门,你就要放狗!知道了吧?”说完话,她又斜眼看着秦云志,仿佛在说:“哼哼,小样儿,以后你敢不听话,二姐我可就放狗喽!”   “二姐,”秦云志很无奈地说:“你那狗没杀伤力,真没杀伤力。”   秦秣轻哼:“我会养出杀伤力来的!”   秦沛祥从报纸中微微抬起头:“秣秣,你要养这狗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把狗证办了。”   秦云婷的声音从小卧室里传出:“秣秣,明天姐姐带你去办狗证。你还是未成年人,不能养狗,你这狗只能先养到姐姐名下。”   秦秣愕然片刻,她实在不知道狗证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未成年人不能养狗,不过这显然是常识,她也不好发问。   “对了,姐,我明天要上班,四点以后才有时间。”秦秣现在依旧是在茶馆打工,下班后她会先到医院去探望方澈一小时,然后回家吃饭和温书。方澈的伤势已经稳定,不过他是个奇怪的人,受了重伤却没有家人相陪,也没朋友去看他。好像他天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自生自养,还挺滋润地长到了这个大个。   在这种情况下,秦秣虽然不能整天陪着他,但每天抽空看看他还是必要的。孔哲偶尔也会去探望方澈,秦秣碰到他不少次,渐渐的两人倒结为了好友。孔哲刚刚大学毕业,现在是个混得比较落魄的小程序员,不过这人骨子里有几分豪气,是个颇为仗义的人。秦秣以前从没结交过这种带着草莽气息的汉子,跟孔哲却是难得的投缘。   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生活圈子,当年的秦大公子习惯了高高在上,整个世界也只局限在那一片面具般的奢靡当中,自然无法看到真正的世界有多广阔。现在的秦秣,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孔哲的粗口很有趣,这一转变彻底诠释了何为“近孔者黑”。虽然秦秣自己不说粗话,不过要她这种自诩文采风流的“世家公子”安然欣赏粗话艺术,孔哲确实也够强大了。   虽然,孔哲与当年的那位孔圣人有着同一姓氏,不过很显然,那位老祖宗的礼仪修养孔哲可没继承到半点。   “秣秣,四点太晚了。”秦云婷从卧室里走出,她斜扎了一个马尾,打扮得清爽又不失端丽,“如果是四点,那狗证就得分两天办。我们要先给狗狗开建康证明和接种疫苗,然后再去派出所。”   秦秣听着有点眼晕,这个年代果然还有很多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简简单单养一只狗,居然也这么复杂,还要去派出所?派出所是什么地方?那不就是衙门吗?养只狗都要到衙门登记,现代的官差够辛苦。   “两天就两天吧……”秦秣的声音低落下来,她一转身斜靠到沙发扶手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可怜的斑斑从她的双手中解放出来,一个翻滚从她身上落到沙发上,又从沙发上啪地掉到地上!   “嗷呜……”小狗低低地痛叫,完好的三条腿开始努力撑起身体。可惜它的那条伤腿实在不争气,所以小东西摇摇晃晃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四肢一软,又噗噗地滚在地上。   “哈!小东西现在知道没了主人我,你有多难过了吧!”秦秣乐不可支,没心没肺地大笑了起来。   秦云志悄悄地做势,趁着秦秣笑得全身发软的当口,猛一窜身,就将地上的斑斑抓起抱到了怀里,然后得意地嘿嘿直笑:“二姐,我以全球动物保护协会的名义抗议你虐待小动物,现在,斑斑没收,归我啦!”   秦秣笑声一顿,怒目瞪过去:“秦云志,你皮痒了!”   “你抓不到我!我写暑假作业了!嘿嘿……”秦云志抱着斑斑一溜就跑进了主卧室,砰地把门关上。   “你们两个……”秦云婷无奈地笑了笑,接着往沙发上一靠,轻描淡写地又宣布了一个小喜讯,“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做家教。爸、妈,秣秣,我找到了两个家教的工作,都是二十五块钱一个小时哦!”   “婷婷你做家教?”秦沛祥放下了报纸。   秦云婷肯定地点头。她跟秦秣一样,找到工作前一点风声都不透,直到找到了,这才底气十足地宣布。以她市状元的身份,做家教确实是比较容易的,而且工资都比普通家教要高。   第二天秦秣起了个大早,她在去茶馆前还要先去医院知会方澈一声。因为她平常都是下午去看的方澈,而这两天要办狗证,下午都没时间,所以只能早上抽空。   方澈带着个小笔记本在病床上敲来敲去,他的时间倒是不难过,虽然没人陪他,不过他显然是个习惯孤独的人。   “你今天怎么早上就来了?”这是方澈听到秦秣脚步声后的第一句话,他头也没抬,只是靠坐在病床上,用一只右手玩电脑。   方澈伤了左肩胛,到现在左手还不能动。最搞笑的是,刚做完复位缝合手术的头几天,他因为伤的是背,所以只能趴着睡,那种姿势简直可以成为秦秣永久嘲笑他的最佳佐证。   秦秣撇撇嘴,心里还是挺好奇方澈怎么能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来人是她。不过这种话是不能问出来的,否则方澈的尾巴能翘上天去。   “我下午不能来。”秦秣说着,放下一碗粥到方澈病床旁的小柜子上。   “我没要你来。”方澈冷冷道,微抬头,用那寒潭般的眼睛斜瞥了秦秣一眼,又继续低头捣鼓他的笔记本。   秦秣的耐寒能力本来就比较强大,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以后,她的抗寒能力更是直接飙升到了冰川级。现在方澈的冷调已经不能对她形成任何杀伤力,甚至方澈越冷,秦秣越乐。   “呦呵,你能耐了嘛!”秦秣眉梢一挑,从容反击,“可惜就你现在这身板,我要来还是要走,你都管不着!”   说着话,秦秣转身离开:“现在我走啦,方同学,不送……”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回:聊且将自省   “碧落覆倾,颠倒辗转。。今夏月影阴晴,莫测如此。   月余,吾复醒,乾坤难辨,忧患也。   长姐亭亭如荆棘,幼弟跳脱如云涛,吾之寤寐,倥偬若许。而大梦千年,以阳易阴,悲夫?   噫?九重天上莫不如人间红尘?破了丝茧岂不是五谷轮回?   吾本浊物也,奈何自得清许,可笑,可叹!   聊且将自省,筚路蓝缕,不悔矣。”   ——《秦秣手记》   “秣秣,你在写什么?”秦云婷的声音从小卧室的门口传来。   秦秣一反手,合上自己的小日记本:“没什么,我练字。”   秦云志在小客厅里说:“大姐,二姐这个暑假练字都快练疯魔了,还逼着我跟她一起练。都不知道她练那么好干嘛,这不是折腾人么!”   秦云婷转头瞪他:“就你那手狗刨字,活该你二姐抓你狠练!你还好意思说,哼哼,要不是秣秣管着你,我早就要整你那手破字了!”   “大姐,”秦云志缩缩脑袋,声音渐低,“其实你的字也没二姐写得好,你好意思说我……”   “秦云志你反了天了!”   秦云婷的一声大喝却引来了秦妈,裴霞的声音不温不火:“婷婷,不要欺负你弟弟啊,不是要你去整理东西吗?你明天就要上火车了,京城的物价高,你把把东西带齐点,也能省点钱。”   “我都整理好了,妈。”秦云婷说着话,还是走进了卧室,然后从床底下拖出她的大旅行箱,打开来再次清点里面的东西。   “姐,要不要我帮你?”秦秣搁下笔。   “得了吧你,你别给我越帮越忙就好喽!”秦云婷头也不抬,“对了,秣秣,你以前的字写得也不怎么样啊,怎么这两个月进步这么快?”   秦秣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而看秦云婷问得随意,便也打个哈哈,故作得意地大笑道:“我是天才嘛!天才进步需要理由吗?”这一瞬间,她有些心虚了。   秦云婷却更显得意:“不错不错,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有你姐我的三分火候了。”   秦秣:“……”   第二天秦爸和秦秣秦云志一起送秦云婷到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进站口,秦云婷轻轻拥抱秦秣,只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永远不要相信愿意给你童话的男人,秣秣保重。”   秦沛祥拿着一张站台票送秦云婷进了站,只有秦秣和秦云志姐弟牵着手站在人挤人的站前广场上,默默望着大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秦云婷已为她的梦想和未来而北上,那里有她的精彩生活,必须由她自己去把握。   人生七苦,最是伤离别。秦秣牵着秦云志的那只手悄悄握紧,心里知道,不论是多么亲近的人,最后都要各自走上自己的道路。人海如此茫茫,如果有谁不论走到哪里,影像都能一直清晰地留在她脑海中,那么那个人,就是值得秦秣珍惜的。   可是在秦云婷心中,又最希望谁来珍惜她呢?   她说:“永远不要相信愿意给你童话的男人。”这样一句话,明说是不要相信,其实不过是在表达她的念念不忘罢了。   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秦云婷如此不信,如此伤心,又如此念念不忘?   然而不论那个人是谁,秦秣都知道,那不会是她。   秦秣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用一个错误的身份,遇到了对的秦云婷。在这样的前提下,秦秣甚至没有资格去嫉妒,当然,也更遑论争取了。   “姐姐……”她在心中半是酸涩,半是欣慰地轻唤。   “二姐?”秦云志微恼的声音响起,“拜托你手劲小点,捏疼我啦!”   秦秣愣了一下,随即皱眉道:“你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好不好?捏你一下就喊疼,什么时候这么娇弱啦?”   “二姐,我今年十二岁……”   “十二岁你就可以不带种?”秦秣脱口而出。   秦云志呆了,秦秣也呆了——可怜的秦秣同学从来不讲粗话的,这下居然能说出这种话,肯定是被孔哲那个满口粗话的家伙影响了!   学好不容易,学坏果然是如此简单,秦秣立即在心里告诫自己:“修养,修养……”至于她当初是怎么骂方澈的,鉴于方同学非正常人类,所以秦秣选择性失忆。   “咳咳,小志啊,听二姐的,要有修养。”   秦云志:“……”   秦秣的开学时间要比秦云志早,因为她是重新从高一入学,所以还要先参加两个星期的封闭式军训。八月二十五号的这一天,秦秣整理好行李,拖着小箱子便在秦云志的陪同下到学校报到。   市三中离秦家所在的月光小区算是近的,所以秦秣的行李很简单,秦爸秦妈也没必要再陪她去进行一次高一报到。而陪秦秣入学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秦云志的头上。   这时候的市三中比起刚刚高考完那会儿,更是一番热闹景象。   秦秣从没在同一时间见到过如此多的少年男女,进了校门,那偌大的真知广场四角都架起了盘龙飞天状的火红色氢气球,在那红底金边的喜庆环绕下,广场上每一张年轻的脸都显得如此灿烂多姿。许多学生都是由家长陪同来入学的,也有少部分是自己独力前来。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则在组织纪律,和引导新生们完成入学手续。   “姐,我们应该往哪边去?”秦云志帮秦秣背着个小书袋,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左右张望。   “我怎么知道……”秦秣低垂着头,语气无奈。   “你去年不是来报到过一次吗?”秦云志仰头翻白眼,“姐,你不能这样,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怎么办哪……”   “我忘了不行?你看这里乱糟糟的一片,我怎么记得了那么多?”秦秣没好声气地堵住秦云志的话头,不打算将这话题继续。   “那现在做什么?”秦云志四下环顾,想找个人来问话,但每个人都好像很忙碌的样子,他左找右找,却始终没敢跟谁开口。   “需要帮忙吗?”蓦然一道有些局促地男声在两人身后响起,秦秣转过身,就看到一个戴着厚厚黑框眼镜的中等个子男生垂着手站在眼前。这人大概一米七左右的身高,体型略显瘦弱,头发短短的还算精神。他肤色白皙,脸上却长着好些红红的青春痘,整体看起来就是一个有些害羞的普通高中生。   “呃……”他搓了搓手,看得出来,他确实紧张,“我叫曹智书,高二,是学生会组织部的干事,我……这个,我今天也来带新生。你们手续办完没?要不要,要不要我帮忙?”   曹智书?造纸术?秦秣神色古怪,好大一股笑意涌上胸口又硬生生被她憋住。   还好秦云志反应比较快,他一转身就凑到曹智书面前,用几乎是见了救星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惊喜道:“学长,你真是好人啊,我们正不知道要怎么做呢。快帮我姐办入学手续吧,多谢多谢啊!”   曹智书:“……”   被一个小男孩发了好人卡?   曹智书同学囧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回:很热闹   市三中的新生入学程序其实还算简单,曹智书带着秦秣姐弟两个找到了班级公示牌,秦秣被分在536班,也就是高一(十九)班。.从七年前学校扩招开始,市三中的每个年级就有了二十个班。   校方宣称的分班规则是电脑随机排列,不过谁都知道,这其实也就是一句话。每个年级排前五的都是重点班,排后五的则是差生班,中间那十个,才是普通班。而秦秣被分在高一(十九)班,可想她在分班老师的眼里是个什么位置了。   曹智书循着学号索引找到秦秣所在班级的时候,表情是着实呆滞了一下的。每个年级的差生班也就等于问题学生班,不过秦秣的样子老实平凡,实在是不像个叛逆的问题学生。   现在的秦秣当然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她找到班级以后,又看了下班主任的名字。她的班主任叫章国凡,而王佳红则是高一(一)班的老师。   “曹智书?曹学长?”秦秣连叫了两声,“下面我要做什么?”   曹智书回过神来,尴尬的笑了笑,神情间的拘谨比刚开始又少了些。   “那个,现在是找班主任签到,然后拿签到单去交学费,再拿学费凭证到班主任那里取领书单,然后就可以领书了。军训的衣服和寝具可以自备,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买比较好。”   秦云志疑惑地问:“军训的衣服可以自备?不是要统一服装吗?怎么自备?还有,寝具有什么好买的?买被子吗?现在又用不着被子,天气冷点谁不会自己回家拿啊!干嘛要浪费那个钱?”   曹智书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窘迫的红色,他声音又开始局促了:“那个,就是,就是因为军训的衣服没法自备,所以一定要买。”   “哦,黑心的学校想挣这个寝具的钱是吧!”秦云志恍然,随即又不屑,“切,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就是把衣服和寝具绑在一起卖,说是说可以自备,其实不就是逼人买嘛!”   曹同学越发不好意思了,被秦云志小朋友一句话揭穿学校的“险恶”用心,连他都感觉到跟着学校一块儿丢了脸。   秦秣的声音凉凉的:“算了小志,人在屋檐下,学校是老大,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啦。像我们这种小小的学生,人微言轻,还不是只能乖乖被宰?少说两句吧,就当不知道,自己心里图个舒坦。”   这话可是直刺中心,曹智书当即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学生会的迎新任务里其实还包括非常重要的一项,那就是要宣扬学校的悠久历史、优良传统,促使新生建立起对学校的自豪感、归属感等等。   不过曹同学是个拘谨内向的性子,一向不擅言辞,秦秣姐弟两个又都是思维敏捷的,这一对话,曹同学别说是完成任务了——他已经可怜巴巴地在心里衡量,自己究竟把任务给砸到了什么程度。然后计算着,这个任务到底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一直到秦秣签了到,排在长长的队伍中开始等着交学费时,曹智书仍然在心里纠结着这个问题。按照常规,秦秣这一排队最少也得两个小时,曹智书就该放下她再去校门口另找新生履行他的引导职责了。但由于心里的纠结,曹同学却在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走。   当然他自己并没有发现,因为他正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秣旁边,所以他的动作已经完全造成了一种“曹智书正在护卫秦秣”的假象。   夏日的闷热当中,秦秣排在拥挤喧闹的队伍里,一手揪着秦云志的衣服角,把他拽到自己身边,让他挡住曹智书。秦云志哎呀哎呀地叫:“二姐,二姐,你文明一点行不行?修养啊修养……”   秦秣脸不红气不喘,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声音里都仿佛带着股冷风:“小志啊,你说的不错,要有修养。这个,你要知道,有修养的小男子汉应该为姐姐服务,要不,你帮姐姐排队?让姐姐到旁边修养去?”   秦云志将脸一扭,摆出抵死不从的架势,哼哼道:“没这种好事,二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秦小朋友的样子实在是太搞笑了,尤其他这句“死了这条心”,简直就是小白花反抗恶霸的最佳经典台词。秦秣以前虽是风流纨绔,但也从来不做强迫民女的勾当,现在被秦云志用这种台词来对付,心里那股子直痒到骨头里的笑意却是止也止不住。   “小志……”秦秣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流转眼波,一挑眉,眼神就向着秦云志邪气地勾啊勾,“小东西,你就从了姐姐吧。姐姐不会亏待你的,从此以后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赛神仙哦……”   秦云志恶寒地打了个抖,哇哇大叫:“鸡皮疙瘩掉满地啦,二姐,你饶了我吧!”   “你很白痴!”斜刺里横进一道冰冷的声音,却是方澈带着他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山脸走了过来,他的语气更是一如既往地欠扁,“白痴,报到单拿过来。”说着话,他又一手拉开曹智书,一手扯开秦云志,然后摊开手,伸到秦秣面前。   可怜的曹智书同学脑袋都快纠结成浆糊了,他从见到秦秣呲牙的动作开始,就开始在心里恍然:“果然是问题班的问题学生啊,一点都不老实,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那我到底还要不要挽回学校的形象?她这种问题学生应该没什么可教育的余地吧?可是我是学生会的,我不能这么不称职。但她……”   一直纠结到方澈出现,曹智书脑子里的那一团浆糊又猛然被冻结。方澈是那种广为人知又跟谁都保持着距离的传说型人物,曹智书暗地里也很不喜欢方澈的冰山样,但不可否认的是,方澈这种强冷气场还真有几分骇人。尤其是当他用这种极度凶猛又极度冰冷的语气说话的时候,曹智书真担心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暴起伤人。   不知不觉间,曹同学看向秦秣的眼神中就带上了几分怜悯。   秦秣仿佛没有感觉到自己正被人骂,只是斜睨向方澈:“狗熊同学来得正好啊,你要报到单,是准备帮我排队吗?”她已经练成了自动过滤方澈一切恶毒言辞的本事,不然早在两个月前,她就该被气死了。   秦云志左瞧瞧,右瞧瞧,瞪大的眼睛表示他很惊悚。   “白痴才会排队。”这是方澈的回答。他一把抓过秦秣手里的报到单和钞票,转身就直接往收费窗口走去,“站旁边等着,不要走丢了,白痴!”   曹智书一脸呆滞,他搓搓手,又搓搓手,终于尴尬地笑了:“呵呵,学妹,那个方澈他……”   秦秣向他善意地笑了笑:“你也觉得他有毛病是吧?”   “咳!咳!”曹智书连咳几声,他一手拍着胸口,一边连连摇头,“没有没有。这个……秦学妹我还有事,下面的手续就让方同学带你办吧,再见,再见!”说完话,他一转身就快步离开,看那动作,几近落荒而逃。   秦云志疑惑道:“姐,你就算不漂亮,但也不至于把人吓得跑路吧?”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回:我家云志初长成   秦秣看到女生宿舍的第一眼,表情真的呆滞了。   房间是狭长的直筒型,进门左边是上下两排共八个的格子柜,四个架子床靠着两边墙壁对半摆着,八张床板一律空荡荡,那硬木板子看起来要多碜人就有多碜人。房间的水泥地板上更是脏污一团,一些破旧的鞋子和垃圾胡乱堆着,还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秦秣强忍住立即从这里冲出去的冲动,黑着脸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云志站在秦秣左边,帮她提着桶子衣架之类的杂物,方澈则站在最后面,手里还抱着刚领的被子以及棕毯。秦秣自己拖着小行李箱,一脸悲剧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就是粗使丫头的通铺也比这个好,现代的学子竟然都这么可怜?要住这样的房间?果然是时代不同了……”   方澈的声音在秦秣身后凉凉地响起:“这栋以前是男生宿舍楼,不过这个学期学校彻底给男女生宿舍分了区,所以现在被改成了女生楼。你明白、理解?”很明显,他的声音虽冷,但语调里却丝毫没有掩盖他的幸灾乐祸。   秦秣哪里理解?她根本就不能理解!就算男生邋遢一点,但也不用这样吧?难道学校里都没有清洁工的?还是她今天比较运气,碰上了一个特例?   秦云志的声音里则充满了痛苦:“这幅样子要怎么住人?二姐,今天的大扫除有的搞了!”他用一种完全不抱希望的眼神看向秦秣,因为他非常明白,如果要指望秦秣把卫生搞好,那还不如指望蝙蝠不夜行实在一点。以秦秣的破坏力,绝对可以使这个寝室的糟糕状况更上一层楼的!   秦秣放下小箱子,憋着气踏进宿舍最里头连着的小洗漱间,想要去拿拖把。   秦云志高叫一声:“二姐,先扫地!扫地啦!地都没扫你拖什么?”   “小志啊……”秦秣回过头,笑得别样灿烂,“你很会搞卫生是吧?那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啦?放心,姐姐会帮你准备好午餐的,一定不会让你累着。”   午餐跟会不会累着有必然联系吗?秦云志哭丧着脸走进寝室,一边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一边认命地说:“二姐,其实只要不吃你做的蛋炒饭,其他一切都好说。搞卫生这种事情你就交给小弟吧,我就一个要求。”   以秦秣的抗打击能力,这时候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轻轻咳了咳,连忙回应:“你说你说,只要是能做到的,二姐绝对不推辞!”   “你说的哦!”秦云志张大了眼睛,一脸期盼地看向秦秣,“二姐,我真就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你以后别再逼我练字了行不行?真的很枯燥啊!”   秦秣愣了下,反问:“你就这个要求?”   秦云志连连点头:“就这样没错!二姐,没问题吧?”他的眼睛晶亮,眼皮子一眨也不眨,可见他对摆脱练字之心有多么急切了。   秦秣沉默片刻,忽然低低一叹。她走到秦云志身边,抬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练字很枯燥,你实在难以坚持吗?”她半垂着头,语气里竟有股少见的幽幽之意。   不知怎么,一向神经大条的秦云志却仿佛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吸了口气,抛开那些在他看来完全莫名其妙的情绪,又使劲点了点头:“对,我不要练字了,二姐!”这是他第一次在秦秣面前表达他的坚持,也是他第一次这样坚定地反抗秦秣的决议。   在这句话说出口以后,秦云志的心里却仿佛忽然去掉了一重枷锁,又仿佛忽然失落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一直都明白,二姐逼他练字其实是为了他好,但是他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秦云志的年纪还太小,他不懂得什么是自己必须选择的,也不懂得怎么去表达他的自我。他只知道,二姐逼他练字不是开玩笑,而他不想练字也不是开玩笑。这不是嬉闹,不是一碗蛋炒饭就能够否决或者肯定的,也不是秦秣一个威胁的眼神就能掩盖的。   秦云志已经鼓起了他的勇气——他平常虽然不乏跳脱,但他的骨子里其实一直都很乖巧,可是这一次,他真正开口,说了“不要”。   秦秣微微一笑,掩住心中那点莫名的酸涩之意,她的手轻轻从秦云志的脑袋上滑到他的肩上,然后轻拍他的肩膀:“好,既然你不愿意,那谁也不能逼你。小志长大了,会说‘不要’,是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了。”   秦云志同样不能理解秦秣这一句感慨的意思,他只是乐得一蹦,忽然就往秦秣身上一扑,大笑道:“哈哈,二姐太好啦!二姐你只管放心,今天的大扫除就交给小弟啦!”   冷不防后面伸出一只手揪住了秦云志的衣领,原来方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寝室。他将棕毯等物随便放在一张床板上,一手把秦云志从秦秣身上拽下来,然后皱眉嫌恶道:“你们能不能快点?这里气味很难闻。”   秦秣斜瞥方澈一眼,语气不咸不淡:“难闻你不会出去?”   说着话,她就将宽大的T恤下摆一扯,在左腰侧打了结,做出劳动的准备。   “小志,今天你指挥,二姐听你的,给你打下手,你说要怎么做?”   秦云志不胜惊喜,也顾不得方澈刚才的粗鲁无礼,乐呵呵道:“二姐,我发现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人道过。哈哈,那你就去洗拖把咯,这种简单的事情,你不会再搞砸了吧?”   “臭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啊!”秦秣抬手就对着秦云志的脑门一敲,“哼,敢小看你二姐!”话是这样说,但她说完话还是转身钻到了卫生间里去找拖把。   这寝室的卫生间是连着洗漱间的,小房间四四方方,长宽都是两米左右,大便器装在靠窗那边,一个新拖把就倒立在墙角的下水道管边上。   秦秣是捏着鼻子进的门,这个小卫生间里的味道比外面寝室还难闻。而且地板上还到处透着水锈的深棕色,看起来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她在门边犹豫了片刻,硬是狠狠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皱眉拿起了墙角的拖把。   方澈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白痴,你怎么这么慢?”   秦秣回头怒瞪他:“你不白痴,你是聪明人,你怎么不做?”   方澈微微侧头,嘴角轻勾,难得地笑了:“你这么肥,把门堵住了,让我怎么做?”说着话他伸手又将秦秣一拉,趁着她立身不稳的时候,轻松一跨,也挤进了小屋。   秦秣已经很久没在方澈面前表露过惊愕失态之类的情绪了,但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她终究是没能控制住脸上的难以置信。   “白痴,你不知道你很占地方吗?你怎么还不出去?”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五回:第一个舍友   空气中的热度随着日近中午,也越发闷人起来。秦秣仰着一张花猫脸,一手拿着抹布,另一手反背在腰后,望向头顶上壁挂式风扇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   秦云志一边铲着地上的垃圾,一边催促:“二姐,你快点行不行?快把风扇擦干净了,我很热啊!”   “别催,我正分析着要从哪里下手呢!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做你自己的事?”秦秣不耐烦地皱眉,看着那风扇上结满黑灰的网罩和扇叶,心里就充斥着止也止不住的惧怕。这风扇简直脏得恐怖,她该怎么下手?   心里犹豫着,秦秣又转头看向正埋头扫垃圾的秦云志。只见小男孩手臂瘦瘦的,还未长成的小手攥着个大扫把,那小身板扫着垃圾走,看起来动作熟练得很。只是他的体格太小,那细胳膊细腿的,又总让秦秣担心他会不会太吃力。   “小……志,你,好像真的很会搞卫生啊?”   秦云志喘了口气,随意地答道:“在学校里做得多了嘛,老师最喜欢叫我们搞大扫除了,每次迟到他都要罚……咳!”这可怜孩子说漏嘴了,他连忙打住话头,又偷偷看了秦秣一眼,见她表情里没什么异样,才又低下头加快了扫地的动作。   秦秣忍住笑意,仔细一听,还听到了他的嘀咕:“听不到,二姐听不到我说什么……”   话语很搞笑,可秦秣听得暗暗一叹,心绪却渐渐沉静了下来。秦云志以这样的小身板做起这样折腾人的活计来也毫不抱怨,她若是怕脏怕难而不敢去做,岂不是枉活了两世?   秦秣一咬牙,攀着架子床的小梯子就往那个最靠近风扇的上铺爬去。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这钢筋架子床也因为秦秣的动作而微微摇晃,吓得秦秣攀着床架的手一紧,脸色有些发白了。   她一世娇贵,就算这辈子从世家贵族变成了平凡女孩,也从没爬过这样的床,吃过这样的“苦”。秦家小卧室里的架子床是宽宽的木头质的,也比这种钢架床显得稳当,而且在家里的时候,睡上铺的一向是秦云婷。秦秣还真不知道,爬个上铺居然这么“恐怖”。   方澈提着洗干净的拖把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见秦秣手足无措地样子就嘲笑她:“果然是白痴,这点小架势就把你吓着了,那你以后三年还怎么过?放心吧,这床可是钢架的,没那么容易出问题。也就你这个白痴,自己吓自己!全校多少人都睡这样的床,人家还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秦秣咬着下唇,手上和腰上同时一使力,就抬腿跨上了床板。她转身半蹲,小下巴微微翘起,瞪着眼睛望向方澈:“你有时间啰嗦,怎么不把另一个风扇也擦了?懒得跟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计较,喜欢叫别人白痴的狗熊!”   方澈愕然片刻,随即冷笑:“这么低级的激将法你也拿出来用?你真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白痴吗?”   秦云志弱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方澈……哥哥,拖把给我,好不好?”   方澈愣了一下,一张冰山脸随即放缓。他向秦云志扯住一个有点僵硬地微笑,点头道:“好孩子,有礼貌,拖把给你。”   秦云志接过拖把,本来好好的一张笑脸也僵硬了。方澈的这一句“好孩子”把他雷得够呛,但考虑到方澈所表现出来的毒舌功力,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沉默。不过腹诽却是免不了的:“恐怖的家伙,二姐怎么交个这样的朋友?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跟二姐说说,让她离这个方澈远点。”   正当这个时候,门外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秦秣的寝室就在F栋506号,他们三人刚来的时候这五楼上一片冷清,与学校其它地方的热闹一比,很显然,分到五楼的学生不但相对要少,而且都来得比较晚。   寝室离楼梯比较远,喧闹声在走廊上由远及近地持续了一小会后,其中几道人声就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带着撒娇的语调响起:“妈,我不要住这里啦,我住家里不好吗?”   然后是中年女子宠溺又无奈地回应:“珊儿听话,你忘了你跟你爸爸约定过什么啦?好好住着,好好听老师的话,考个好成绩出来,你想怎么样都行,好不好?”   “妈……”少女的声音越发甜腻痴缠了。   “行了。”中年女子话音一转,“陈阿姨,你跟我家这孩子可是本家同姓,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看着点她,照顾照顾她。她要是给你添了麻烦,也麻烦你告诉我。”   “呵呵,一定一定,罗老师你就是太客气了。陈燕珊这么懂事,我看着就喜欢,当然要多多照顾。”很显然,说这话的,就是这栋楼的宿管阿姨。   “陈阿姨就是热心肠。”中年女子连忙道,“珊儿,还不快谢谢你陈阿姨?”   陈燕珊甜甜地道:“谢谢陈阿姨啦,您就叫我珊珊就好啦。以后珊珊要是有什么事情麻烦陈阿姨,您可一定不要推辞哦。”   “呵呵,多机灵的孩子。阿姨一定好好照顾。”   中年女子又道:“江飞同学,你是学长,又是学生会的,以后也要麻烦你了。”   “罗老师,这是应该的。”回答的男声倒是有几分少见的沉稳。   随着江飞的声音落下,一个穿着粉色背心短裙的俏丽身影就蹦蹦跳跳地进了506寝室的门。   “哎呀!”少女一手掩住口鼻,脚下连退几步,又退到门外。她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大大的,“怎么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啦?珊儿?”陈母罗老师也随即走到门边,“哎哟,这寝室可真是……”   陈燕珊的妈妈罗娟也是市三中的老师,她四十来岁年纪,身材有些福态,皮肤倒是保养得不错。一副金丝眼镜架在她鼻梁上,又使她多了几分做老师的威严。   秦秣和秦云志一起转头打量向门口的几人,而方澈则爬到了另一台风扇旁边,八风不动地埋头擦着他的风扇,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宿管陈阿姨尴尬地快步走进宿舍,一看宿舍里正辛勤劳动的三人,脸上的红色就从额头直泛到了脖子根。她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不胖不瘦,仍余着几分风韵姿色,脸皮的厚度也还不够老练。   “这个……”她窘迫地顿了顿,才急急忙忙地解释,“这些房间本来是上一期高三男生的宿舍,以前的宿管是C栋的刘老头。他说他已经让那些男生走的时候把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就没有细看……这个,呵呵,我这就收拾。”   陈燕珊已经惊叫了起来:“天哪,这以前还是男生宿舍?妈……”   秦云志无奈地转过头,悄悄冲着秦秣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头一把将手上的拖把塞进宿管阿姨的手里,笑嘻嘻道:“阿姨,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做别的去啦。”   陈阿姨连连点头,被一个小男孩塞着拖把到手里,她连钻地洞的心都有了。   “呵呵,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我陪我姐来报到。”秦云志一脸乖巧,“阿姨,在那擦风扇的是我姐秦秣,你以后也不要忘记照顾她啊。”   秦秣从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向陈阿姨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实际上,她也有了要钻地洞的心思。   居然被秦云志这个十二岁的小屁孩指着对别人说“你要照顾她”,秦秣差点没手上打抖,一头从上铺栽到地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六回:不渡   陈燕珊的入住来得如此热闹嚣张,秦秣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同窗舍友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   “我不要住这里!”当时小陈同学愣是被眼前景象吓得连连抗议,“我不要住这里啦!妈,让我回家住好不好?”   秦秣心里当即就怒了,他们这几个搞卫生的还没抱怨,这个后来的小丫头倒是咋呼得欢,她以为她是谁?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是脚踏江山的女王?这年代已经不时兴这种贵族人物了,连她秦大公子这个真正的古老贵族都放下了身段,扎起衣服来干活,这个黄毛丫头装什么娇贵?   心里越怒,秦秣脸上反而露出一个越发灿烂的笑容。她将拿着抹布的那只手向着陈燕珊一挥,笑吟吟地招呼道:“同学你好,我叫秦秣,你呢?这个风扇还不错,你要不要来帮忙擦干净?”   陈燕珊的反应出乎秦秣意料,她并没有再娇气地一惊一乍,却只是睁大眼睛,颇为娇憨地问:“我叫陈燕珊,你也是这个宿舍的吗?你会搞卫生?我从来没做过啊,你要我帮忙,怎么帮?”   秦秣又有种被噎住的感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燕珊,顿了片刻,然后眉梢轻挑,反问道:“你愿意住这里?”   “哎呀!”陈燕珊连连摇头,“怎么会?我才不要住这里。不过,我很喜欢助人为乐的,你要我帮忙吗?”她说着话,又小心地踮着步子走进寝室,看她的样子,仿佛是在担心自己的鞋子把秦云志拖过的地板踩脏。   秦秣对陈燕珊的第一映像渐渐被推翻,她发现这个女孩娇气得直白,偏偏又不乏几分天真善良,这性子倒是有意思得很。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面,只以第一映像去判断一个人本就是片面的。   有些人比较简单,多接触几次就能被看透,可是有些人却像是谜,也许接触一辈子,也未必会被人看透。   秦秣的上辈子太短,这辈子又才刚展开,她能看透什么?她又看透过什么?   也许红尘的滋味,就在于看不透罢了。   因为看不透,所以才有那么多的贪嗔痴惘,爱恨喜憎,才有这万丈红尘的多姿多彩,才有无数的人甘愿哭哭笑笑。佛家求看破,只为解脱,可是解脱了,又何必来这世上走一遭?   人生来,就在红尘的苦海里沉浮,渡与不渡,只在一念之间。如果不渡,那么便要有承受苦海的觉悟。直到红尘的五光十色将人炼得百毒不侵,那大约就是另一种正果了。   秦秣看不透,她也从没想过渡或不渡,她只知道,不论前世今生,她都要好好生活下去。当年生活在奢靡大宋的社会规则之下,如今则生活在这个时代或明或暗的种种制度下。在这个时代,秦秣虽然生活得清苦,但她眼前的希望,却比前世要明亮百倍。   这不是那个陈旧的嘉佑年,在这个时代,秦秣可以有无限未来。   所以两世为人,面对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又何妨宽容些?更何况,她本就是个习惯怜香惜玉的人。   “你帮我打一盆水好不好?”秦秣柔和地笑了笑,随便提了个简单的小要求。如果真叫陈燕珊来帮忙擦风扇,那显然是不现实的,秦秣也懒得为难她了。   “好啊。”陈燕珊甜甜地笑着,踮起脚就往最里边的洗漱间走去。   “哎呀,珊儿!”罗娟连忙跟进去,一把拉住陈燕珊的手臂,“你这孩子,这种脏活怎么是你能做的呢?真是……快出来快出来。这个,算了,妈妈帮你做,你到外面休息会儿,注意别把身上弄脏了啊。”   秦秣正擦着风扇的手一顿,唇角不自主地就逸出一丝苦笑。   罗娟的话听在她耳里,却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当年的秦大公子耳边可是听多了类似的话语:“公子爷,您身份尊贵,莫要折杀奴婢……”   “秦公子,这般肮脏之地,岂敢劳您踏足?”   “小侯爷,为您效劳,是下官的荣幸。”   “大少爷……”   “……”   千年之后的如今,却有一个母亲这样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脏活怎么是你能做的呢?”   莫怪许多电视上都说,现在很多孩子在家里的地位,就相当于小皇帝、小公主呢!   真正的皇帝秦秣见过一个,真正的公主秦秣也见过不少。皇帝如何,不是秦秣能揣测的,但公主们的命运,秦秣却亲眼所见——她们生来就是政治婚姻和宫廷斗争的牺牲品,那些真正的公主,个个都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现代的小公主真是幸福啊……这个念头在秦秣脑中一闪而过,她就不再多想。人生莫测,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擦完了。”方澈忽然出声。他将抹布往床板上一搭,攀着床架,一翻身就直接从上铺跳到了地上,动作敏捷利落得好像一只从容的猎豹。   秦秣还真是头一次看到方澈这样的身手,心里不由就转过念头:“这小子不愧是常打架的,果然是不良少年的典范……”   方澈皱皱眉,冷冷道:“白痴,你发什么呆?没事我先走了!”   秦秣呲了呲牙,满脸鄙夷:“你有毛病,哪只眼睛看到我发呆了?想走就走啊,又没人留你!”其实她本来是想道谢的,可是方澈太毒舌了,在他的毒舌功力下,秦秣实在是说不出感谢的话来。   她甚至可以预见,如果她说感谢,方澈会用什么话来回敬她。比如:“白痴果然是白痴,说出的话都这么白痴。”   又或者:“虽然你很感激我,但我并不需要你以身相许,我真看不上你……”   再或者:“其实帮路边的阿猫阿狗也是帮,帮你也是帮,我就想偶尔体验下老好人的感觉……”   秦秣虽然已经锻炼出了免疫力,但这样天雷地话语,能够少听,还是少听比较好。关于天雷的说法,还是孔哲告诉秦秣的。秦秣从此就在方澈身上深刻地体会到了,在这个时代,“天雷”这个词的最新引申义。   汉语,果然是最为莫测精深的语言。   方澈轻轻哼了哼,斜瞥秦秣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陈燕珊忽然低声娇呼:“哎呀,那是谁,好帅好酷啊!”   秦秣一口气没上来,又生生地被陈燕珊这句话给“天雷”了……   “咦?秦秣,你认识他吗?他是你什么人?他今天怎么会帮你?他跟江飞学长一样,也是带你的学长吗?”   “姐……”秦云志弱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眼巴巴地望着秦秣,“我先走了啊,我回家吃饭也一样。等你军训完了咱们再见,再见啊!”   秦秣点点头,秦云志撒开腿,几乎是落荒而逃。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七回:渐次   到秦秣收拾好自己的床铺柜子,吃过午饭的时候,这个宿舍又陆续进驻了四个新生。   除去陈燕珊,秦秣的第二个舍友叫姜凤,第三个舍友叫王子毓,第四个舍友叫吕琳,第五个舍友叫陈双双。   这其中,姜凤和陈双双的存在感比较低,她们两个长相普通,而性格方面,因为大家都是初识,所以也显不出什么来。吕琳却长得偏胖,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看起来最少有一百二十斤重。送她来上学的有她爸爸和她舅舅,一家人穿着倒是不俗,显然她的家境不错。   王子毓则是506寝室长相最为突出显眼的女孩。她的名字虽然中性甚至偏男性化,但她的相貌却极为柔媚漂亮。完全不同于陈燕珊小小少女式的俏丽甜美,王子毓身量纤细高挑,个头足有一米六八以上,这个高度在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当中,绝对是足以俯视群芳的。   以秦秣遍阅百花的眼力,在第一眼见到王子毓时,也忍不住惊叹。   这女孩完全不像是青涩少女的样子。   她穿着浅灰色的细线针织短衫,那短衫带着些蝙蝠袖,半斜的大圆领向着她的左肩倾下,若隐若现地露出她蝶翼般的锁骨和半边珠圆玉润的香肩。光只这一点,就使得她如神秘果实般诱人,而那宽松的针织衫下,她丰胸挺立,细腰如风摆柳,窄裙包裹的翘臀更是曲线大起大伏,那线条,足以使绝大多数男人心神荡漾。   王子毓拖着她那精致的小行李箱款款走进寝室的时候,秦秣正弓着腰在擦席子,她选了张靠近柜子的下铺,那里的光线和视角都不错。   陈燕珊选的是挨着秦秣床的下铺,她坐在已经铺好的床上,一边晃荡着双腿,一边不厌其烦地问:“秦秣,你跟方澈真的不熟吗?不熟他帮你搞卫生?”   “他人好。”秦秣无奈地回答,心里感觉古怪之极。方澈是好人?这可真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呀,他人好啊,秦秣,我也想认识方澈学长。”陈燕珊半歪起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秦秣擦席子。   秦秣的动作很笨拙,她做得也很慢,但她那认真的态度,却不像是在擦席子,倒像是在清理什么珍宝一般。陈燕珊看得疑惑,又问:“秦秣,你怎么擦得这么认真?不用这样干净吧?只是睡到上面,你又不是要吃席子?”   “咳……”秦秣差点被陈燕珊一句“吃席子”给呛到,“你的想象力真丰富。”她是真的无言了。难道还要她详细地跟这小丫头解释,她是头一次做这种活计,所以很生疏,只能这么慢慢来?再或者,更细致深入地解释,因为她从前睡的都是锦裘玉簟,所以不把这席子仔细擦上十遍八遍她会不舒服?   陈燕珊倒是咯咯笑了,笑得一双白生生的小腿晃荡得越发厉害,仿佛她双腿之间都荡起了风一般的精灵。她笑嘻嘻地问:“你也觉得我想象力丰富呀,其实我一直都这样以为呢!”   秦秣直起腰,向着陈燕珊微微挑眉,嘴角斜勾起:“我还能够看出很多东西,你要不要知道?”   小丫头杏眼大张,视线却忽然越过秦秣,看向寝室门口。   “哎呀!”她低呼。   秦秣转过头,就看到了仿佛从时尚杂志封面光影中走出来的王子毓。   秦秣看美人,多半是先看身姿,再看着装,最后看面容。可是王子毓处处耀眼,秦秣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并不大,眼角斜飞,是那种极具特色的丹凤媚眼。她的眼线很重,烟视媚行的眼角之中,双瞳泛着墨烟一般迷蒙的色彩,而那一双烟瞳之中,却是深深如寒霜的冷漠。   这种冷完全不同于方澈那种雪崖般的冰冷,这种冷,可以彻人骨髓,一直清寂淡漠到她周身的空气里。   在秦秣看来,方澈的冷全是假象,都是那臭小子自个儿装出来的。而王子毓的冷,与她妖娆妩媚的身姿一结合,却散发出一股动人心魄的魅惑力量。便仿佛是那修叶灼花的夹竹桃,艳丽无双,而周身剧毒。   完全是下意识地,秦秣双眼微微眯起,有种闻到猎物气息的兴奋感在她的血液里微微沸腾。狩猎这种女人,才能令人心动!   “哎呀秦秣!”陈燕珊的声音里透着满满当当的惊讶,“那是我们舍友吗?天哪!好像模特!好漂亮!”   秦秣仿佛是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瞬间回到现实之中,那什么兴奋、什么狩猎、什么感觉,瞬间全跑了个精光!   任哪一个游惯花丛的男人,在看到王子毓的时候有秦秣刚才那样的反应都不奇怪。但是我们可怜的秦秣同学,她已经没有了做男人的资本,再怎样有特色的美人出现在她面前,她也只能是有心无力,徒叹奈何。   男人的骨子里,其实充满了攻击性,就算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也同样有好斗的时候。在这种攻击天性涌动时,理智、道德之类的约束就很容易被人扔到一边。但人毕竟不仅仅只是由**和冲动组成的生物,或者说,经历过前世今生的大起大落后,秦秣的理智已经足以克制她最原本的那一部分冲动。   秦秣如今的生活足够淳朴、快乐、阳光,抛开那些清苦不谈,她并不想破坏如今的幸福。   比如秦云婷,比如秦云志,比如那个有时候不怎么讨秦秣喜欢的秦爸,还有那个很普通很普通的秦妈。这些,通通都是秦秣已经接受,并且想要珍惜的。   有毒的东西不能去碰,一旦碰了,未来就很难由她掌控了。   秦秣深吸一口气,又弓回身继续去擦她的席子。   陈燕珊几步跳到秦秣面前,一边伸手去扯她的衣摆,一边侧头好奇地打量门口新来的舍友。   王子毓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帮她拿着书本寝具等物的男生,这些男生的表情大多又紧张又兴奋,一看就是被王子毓迷得七荤八素的样子。他们除了给王子毓当背景板,以彰显她的魅力指数,也就是给她当搬运工了。   陈燕珊的表情里除了好奇,也还充满了羡慕。王子毓的风姿和魅力实在是令小女生神往,她也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女子。   “你是我的新舍友?你叫什么?我叫陈燕珊哦,这是秦秣,那个,是姜凤。”陈燕珊指了指正在对面上铺擦着床架的女孩,那是姜凤,她比陈燕珊晚来一会儿,因为实在没存在感,所以很容易被人忽略。   秦秣其实也属于没存在感的那种,不过她跟陈燕珊初识的时候情况特殊,这才引得陈燕珊对她格外亲近些。   “王子毓。”王子毓的回答很简单,她的声音略微低沉,仿佛是醇酒在水晶杯中回荡,别样动听。   “王子?”陈燕珊捂着嘴直笑,她扯着秦秣的衣角,“秦秣,她的名字好有意思哦。”   秦秣随意地点点头,没有接话。   王子毓的表情依旧漠然,她从回答了名字之后就不再出声。只是淡漠地挑了靠洗漱间墙壁的那张上铺,然后从男生们手中接过东西,自顾收拾。   一时间,整个寝室都安静了下来。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八回:小荷微露   到晚餐过后,秦秣的寝室一共入住了七个女生。.傍晚时分来的那个女孩叫赵雨虹,她中等个子,不很漂亮,但也有几分清秀可爱。是个看起来普通,又不乏青春活力的女孩子,能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亲切讨喜。   到灯火点燃这一片校区的时候,女孩们也都齐聚在这一间小小的寝室里。秦秣早就冲了凉洗了衣服,此刻便是坐在床上翻看今天领到的新课本。她一边翻着书,一边在每本书的扉页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在页脚画上几节小小的竹枝标记。当年的秦陌被好事者称为怀虚居士,就是因为他喜欢以竹枝做闲章印记。   虽然,秦大公子其实并不具备半点怀虚的美德。   而以竹为鉴,则是秦父对秦陌的要求。当年的秦大公子做不到虚怀若谷,干脆就画个竹枝做闲章,也算是做足样子,堵住上面老大人的话头。   “老爹啊老爹,儿子当年顽劣,如今也不过是以这几节竹枝纪念你罢了……”秦秣一笔收尾,心中忽然一酸。不管她对那个深宅大院有多少的不满,那都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她的前世荣华,她的性情学识,都是在那个大宅门里养出来的。   饮水尚需思源,秦秣虽然桀骜,但也绝不能忘恩负义。生养之恩大如天,她当年太过纨绔自我,一味地只知用放纵来反抗那既定的人生道路,其实,已经是不孝了。   “父亲,儿子不懂事……”秦秣合上笔筒,一股深沉追忆的情绪在她心里默默流淌。失去之前,她不懂得那其中的可贵,失去以后,却是天人两隔。千年的鸿沟之下,她已有了新生活,而那个秦府,不过是深深埋在历史缝隙里的一缕烟尘。   “秦秣,你无聊不无聊啊?”陈燕珊撑着下巴趴在床上,“这床真硌人,哎哟……”   “无聊就看书吧。”秦秣转头向她微微一笑,又低头看向床上的一堆书,头也有点大了。数学?这是天书;语文?时代不同了,理解有障碍;英语?秦秣一直都在克服跟鸟语之间的代沟;物理、化学、生物?虽然概念很有趣,但那些公式却一点都不可爱。   但秦秣的目标可是奖学金——小秦同学一咬牙,为了奖学金,我再忍!   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可娱乐的,这年代可没人跟她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没了纨绔子弟这份前途很亮眼的职业,秦秣为了生活,有什么不能忍?   门口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然后半掩的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同学们,注意一下,老师有几个事情要宣布。”   女孩们各自转过注意力,都向门口看去。   那里站着的是她们高一(十九)班的班主任章国凡。章老师大概四十七八岁年纪,皮肤黑黑的,眼角的鱼尾纹和脸上的笑纹特别显眼。他鬓角有些白发,看起来还算亲切。   陈燕珊胆子最大,章国凡话音刚落,她就脆生生地问:“章老师,有什么事呢?”说着话,她已经从床上下来,小步跑到了章国凡面前。   “是珊珊啊,今天过得还好吧?这寝室住着习惯吗?”章国凡笑得更是亲切,看起来特别慈祥的样子。   “还行啦,不习惯也得习惯!”陈燕珊噘了撅嘴。   “呵呵,慢慢习惯就好。”章国凡伸手拍了拍陈燕珊的肩膀,然后将手上一个红色封皮的小本子微微举起,“你们今天领书的时候都领到了这个学生手册吧?”   秦秣一翻书本,果然有那么一本小册子。不过因为这个手册看起来太形式主义,所以她就没怎么在意。   “从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个高中生了。高中生不是初中生,你们也开始从少年走向青年,所以老师特意来说一下,希望大家都能有个好的开端,可以好好把握住这高中三年。这个学生手册你们最好认真看看,我不要求你们每个都能成为三好学生,但如果犯了什么大错误,你们也不要怪老师惩罚严厉。”章国凡不急不缓地说着,言语普通,倒也还算实在。   接着他又说了些勉力的话,然后开始说到军训:“明天就要军训,你们注意,军训都统一要求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出早操,七点再早餐。具体的训练你们的教官会跟你们说,集训地点就在真知广场,你们注意不要迟到,当兵的罚起人来,可不会管你们是男是女。”   说到最后,他又和善地笑了,越发显得亲切。   “现在先指定陈燕珊做你们的临时寝室长,至于具体的班干部和寝室长评选,我会在军训完成以后给大家做一个民主投票再定。好了,你们都早点休息,寝室十点半熄灯,大家注意时间。”章国凡小幽默了一把,“也就是今天刚开学,这女生寝室楼,往后老师可都上不了喽!好了,大家不用拘束,我这就走。”   本来有些紧张的女孩们终于放出善意的笑声。   章国凡走后,寝室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一直很沉默的姜凤甚至主动跟陈燕珊搭话:“陈燕珊,你胆子好大哦,敢这样跟老师说话。”   陈燕珊得意地翘了翘小鼻子,用一副很有经验的语气教导姜凤:“哎呀,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你就把他当你家大伯大叔啦,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吃人是吧?那个,你叫什么来着?不是我说你啊,你太胆小啦,你要多说话,你看你不说话,我都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小陈同学还真是有够没心没肺的,秦秣摇摇头,继续与她的书本奋斗。她准备先将这些书粗过一遍,也好心里有个底。   坐在她对床翻着包裹的吕琳却忽然向她说话:“秦秣,你很好学哦?”   “现在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秦秣笑了笑,视线转移,也没再紧盯着书本了。   “可以用看教科书来打发时间,你好厉害。”吕琳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人虽然胖,皮肤却粉粉嫩嫩,看起来福福态态,倒是圆润得可爱。   “对哦,挺厉害的。”秦秣上铺的赵雨虹忽然探出头来,她语气惊叹,“我可是一看书就头大呢,秦秣,以后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就问你啦!”   “我也不懂。”秦秣苦笑。   “问我啦,问我啦!”陈燕珊小手拍着胸脯,眉梢飞扬,“我要是也不懂,就去找学长来帮我们讲解。我可是寝室长哦,你们要相信我!”   吕琳皱起小鼻子:“珊珊好臭屁!”   女孩们纷纷笑出声来,一时之间,淡淡的温馨之感在寝室里流淌,众人间的生疏反而在这笑声中渐渐淡去。   原本陌生的女孩子们从互不相识,到小心试探,再到初步结识,这青春的友情来得如此简单。   整个506寝室,也只有王子毓清冷地孤立在热闹之外。她不主动跟人说话,也没人主动跟她说什么。她虽然相貌打扮都十分耀眼,可在这一群笑得灿烂的女孩当中,她却像是黑白色的一角精致纹饰,淡漠得仿佛不曾存在。   一夜渐逝,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秦秣在睡梦中嘴角微扬:军训,也许会很苦,但她已经在期待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九回:铁令光寒   “嘟——!”   清晨,天光微亮的时候,急促刺耳的起床号声蓦地划破整个校园的宁静。.   号声一声接一声,连续五声过后,广播里便响起了激昂明快的出操调子,接着整个校园就像是打破了沉默的消息盒子,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喧闹渐起。   栋506寝室里,秦秣第一个睁开眼睛。因为整个暑假都坚持着早起,所以她很容易地就从床上翻身起来,然后拿着军训用的迷彩衣裤快步走进卫生间。她心里也早有打算,一寝室有七个人,而卫生间和洗漱台却就那么大,她要是最早做完,也能省得跟别人挤。   三下五除二,秦秣就将睡衣换成了迷彩服,还在衣服上扎好了制式的皮带。不过这衣裤的质地颇为粗糙,皮带也是那种硬度较大的假皮制的,秦秣穿在身上就觉得全身都被硌得难受。这跟她前世穿的丝绸锦缎根本就没得比,就是如今最平常的那些棉布衣服,也比这迷彩服叫人穿着舒服。   秦秣不大自在地扭了扭身,强忍着全身不适,又快速洗漱完毕。五分钟后,其她女孩们才磨磨蹭蹭、嘟嘟嚷嚷地从床上挣扎起身。最先下床的却是王子毓,不过她仍是习惯性地沉默,只媚眼半睁,睡眼迷离,竟又别有一番风情。   秦秣别过眼去不看她,转身收拾床铺。   “啊——!”正撑着手挣扎起床的陈燕珊忽然大叫一声,“天哪!这日子叫人怎么过啊!吵死啦!我要睡觉啦!”   秦秣微侧头,笑了笑,几步走到陈燕珊床边,便将她鼻子一捏,故意闷着声音扮恐怖分子道:“小妞儿,快点起来,大爷要打劫!哼哼,你要是不起来,爷就把你扔油锅里炸喽!”   陈燕珊手脚乱蹬,哇啦哇啦地大叫。   一直到好几年以后,陈燕珊回忆起两人初识的那段日子,还这样跟秦秣说:“其实我那时候就觉得你特别有当管家婆的潜质,你看我睡觉起床你管着,洗衣服搞卫生你也管着,就是后来我找男生谈恋爱,你都没少教训我。天哪,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祸害我啊!”   秦秣则轻勾手指,邪气地挑起陈燕珊的小下巴:“妞儿,其实我早看上你啦。你要是对你那位不满意,可以随时把他休了,本公子的怀抱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哦!”   陈燕珊以一种疯狂的姿态迅速逃离秦二姑娘。   军训的早操比秦秣想象的还要热闹,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宏大景象。   宏大的不是人数——事实上,市三中整个高一年级统共1200个人,这点人数实在算不得什么。   秦秣曾经见过十万禁军点兵,那一片铁甲金戈,阵列肃杀,足令任何一个性情软弱的人都觉得脊梁一挺,热血沸腾。然而战士的宿命是沙场,北宋的中央禁军有多少年没上过沙场了?守卫京畿,同时也等于安逸和富贵,禁军战士震慑人的,只是他们的铁甲金戈,而不是他们本身。   撕下那层铁衣,他们什么都不是。嘉佑奢靡,秦秣何时不曾明了?   但秦秣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张年轻稚嫩的脸,穿着统一又精神的服装,带着对明天的美好向往,齐聚在一起的景象。   他们或许不懂纪律严明,他们或许还要抱怨几声,他们或许从没想过这一场训练究竟只是形式,还是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但是,他们年轻,他们可以放肆地笑,痛快地哭,大声地叫嚷。他们可以将青春的感染力洒遍生命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可以在有人激励时,大声回答:“我能行!”   就像现在,差不多所有学生都在军训教官的组织下找到了自己的班级连队,但几乎没有一个队列是整齐地。学生们站得歪七扭八,队伍中的交谈声纷纷攘攘。秦秣跟陈燕珊站一排,左看右看,也同样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整齐的皮鞋踏步声蓦然从广场的一端传来,同响的还有“一二一”的号子声。   陈燕珊拉了拉秦秣的衣袖,惊叹道:“原来教官们跑一块儿集合去啦,看他们那正步走的,哇,真整齐!帅呆啦!”   秦秣继续天雷,年轻真好。   不过二十分钟以后,就没人再认为这些教官帅了。   秦秣这一连的教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理着平头,一张半带婴儿肥的脸圆圆的,要不是皮肤太黑,身板又高大结实,他都能被看成不到二十岁。   年轻的教官名叫周原,一张笑脸总是显得很和善,但他的动作却半点也不和善。   “站好站好!”周原眼睛眯起,“一个个都得了软骨症!你们的骨头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是吧!都给我原地站好,现在我也不要求你们列队,你们先给我学会怎么站!哼,要是没站好的,我不管你是男是女,通通给我出来做俯卧撑!”   周原的话使连队里的私语声渐渐停歇,但学生们还是没太当回事。有的擦汗,有的摸头发,还有的揉眼睛,各种小动作,又是纷纷乱乱。   “双腿并拢,手贴裤缝,挺直脊背!”周原大声喝道:“现在我数三声,凡是不能做到的,通通出列!”   秦秣知道军队里令行禁止,连忙打起精神,笔直站好。   “三……   二!   一!”三声一落,周原面色一凛,大步走到队伍中,揪着最后排的一个男生猛就是一个过肩摔。   啪!   人体重重摔地的声音不止是震撼了学生们的听觉,更是狠狠地震撼了众人的心灵!   周原不但说到做到,而且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他逮着一个,居然不管不问,就这么先将人一个狠摔。那动作敏捷彪悍,强横霸道,一股军人的铁血之气瞬间将周原的娃娃脸染得一片肃穆凛然。众人再看他,又哪还有半点亲切和善的感觉?   “你、你、你……”周原一连点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生,“全部出列!男兵五十个俯卧撑,女兵三十个,现在开始!”   这下再没有人敢将周原的话当做玩笑,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好。被点到的几个人,包括女生在内,也都乖乖地俯下身,准备做俯卧撑。   “我告诉你们,到了我的手下,就没有市三中的学生,只有我的兵!你们,明白?”   “明白!”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回答。   “你们都把力气还给自己老娘了吗?大声点!”   “明白!”众人一齐大喊。   “没听到!继续!”   “明白!”众人嘶声大喊,几乎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秦秣站在其中,恍惚忘却身份地位,前世今生。军队的气氛太能感染人,哪怕现在做训练的,只是一群学生兵,但在真正军人的带动下,在集体力量的影响下,每个人的精气神竟都不自主地提升了一个台阶。   谁也不愿意做孬种,何况是这些年轻气盛的少年男女们。   “作为我的兵,你们只需要做到三点!”周原大喝,“第一,服从!第二,服从!第三,服从!”   学生们一片安静,数不清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周原。   周原泰然自若,冷声厉喝:“明白?回答!”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回:女儿娇   在疲倦的夜里,女孩们这样谈论她们首次经历的军训:   陈燕珊嘟着小嘴,气哼哼:“我受不了啦!我要请假!我要缺席!周原他那是虐待!是体罚!是违法的!”   吕琳打开她的包裹,从中拿出一大包水果糖分给大家吃:“吃点东西啦,我最近比以前更能吃了呢,我从来都没觉得食堂的饭菜有这么好吃过!”   姜凤坐在床上打着扇子:“其实最累的就是站军姿。一站一个小时,真累人,比走上几十里路还累人。”   赵雨虹苦恼地揪着头发:“走正步也很累啊,踏得我腿都酸啦。好枯燥,又没什么活动,一点都没有传说中的军训好玩嘛。还有我的皮肤,这几天都晒黑了,我都头发,老被那个傻帽子捂着,捂得一段油一段枯的,好可怜……”   陈双双来了兴致:“用防晒霜啊,你用哪种防晒霜?我用小护士的,效果还不错,现在皮肤没有很糟糕呢。”   “真的很好吗?我都是用强生,没想到根本挡不住这种日晒啊!”赵雨虹连忙催促,“快拿你的防晒霜给我看看,实在不行,你先借点给我用着,我军训完了就去买了还你好不好?”   秦秣从浴室里出来,就听到陈燕珊的惊叹:“秣秣,你也黑了很多哦,我好像从来没看到你用过防晒霜还有一些护肤品什么的呢。你怎么不用?哎呀,你这样怎么行?”   秦秣脚步一顿,表情微愣。   使用护肤品?她还真没那个概念,再说那些东西似乎不便宜,她根本就没兴致去浪费那个钱。秦秣现在都不在乎自己的美丑了,丑吧丑吧,秦大公子祸害过的美女够多了,活该尝尝平庸的滋味。   再说秦秣也不是真有多丑,只是相对她曾见过的缤纷绝色们而言,她如今的样貌显得太过平凡普通而已。但这个世上终究是美女占少数,普通人占多数。只要五官端正,不是歪瓜裂枣,那就算是亲近大众,一般都不会让人看着不顺眼。   何况青春本就是最大的美丽,秦秣如今觉得自己偷来一生,真是再幸运不过。当然,如果变成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那就是真正圆满了。秦秣甚至不介意自己变成一个歪瓜裂枣的丑男孩,但命运显然不会以她的意志为转移。风流俊俏的秦大公子变成了平凡普通的秦二姑娘,这是既成事实,多想无益。   秦秣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自己的床铺走,偶然抬头,却见到躺在陈燕珊上铺的王子毓脸色苍白,凤眼轻阖,一副正在忍耐痛苦的样子。   犹豫片刻,秦秣终是没能忍住心深处的那一丝怜惜,开口问她:“王子毓,你是不是不舒服?”   王子毓本来侧身向外躺着,秦秣这一出声,她只是微微睁眼,却翻个身,又面向里侧墙壁半蜷身体,完全是摆明车马地表示她不想理会任何人。   陈燕珊轻轻一扯秦秣的衣摆,在她耳边低声道:“秣秣,她这个人好奇怪的,你不要理她啦。”   秦秣心下轻叹,也只能作罢。她不是老好人,没有热心对冷脸的习惯,既然王子毓不领情,秦秣便不管就是。   女孩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熄灯之时。她们聊军训、聊成绩、聊美容、聊服装,还聊男孩或者男人。   “我们教官要是不那么凶就好啦,其实他也挺帅的呢!”这是赵雨虹的话。   陈燕珊还笑嘻嘻地打趣她:“好小雨,要不你干脆行动起来,把周原哥哥收入裙下,也好让我们脱离苦海呀!”   吕琳却说:“我觉得我们班的副连挺帅的,比教官好看。”   “哎呀不得了!”陈双双惊呼,“吕琳你看上谁啦?”   陈燕珊眨巴着眼睛:“我记得哦,我们副连叫卫海,多阳光的小伙子啊,琳琳是吧?”   女孩们聊得热闹,秦秣坐在床上沉默地翻着书,心里却着实震惊。   现代的女孩子果然大不同于封建王朝时代的女性,她们不但可以与男子同校读书,还敢在私底下这样这样毫无顾忌地讨论关于男性的话题。如果是在当年,哪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敢这样说话,只怕早被扣上一个不守礼教的大帽子了。   秦秣跟秦云婷朝夕相处了两个月,秦云婷却从没在她面前用这样轻佻的语言说过某个男性,陈燕珊倒是常在秦秣耳边嘟囔哪个帅哪个丑之类的话,但所谓“收入裙下”这种夸张的言辞,秦秣也还是第一次听她说。   “果然是个奇怪的世界,看来我前面所了解的那些还远远不够。”秦秣翻书的手微顿,心里闪过念头,“幸亏不是四个月前听到这样的话,那时候我这心脏还真没这么强大的承受力。”   小姑娘们大多无忧无虑,除了读书当然就是风花雪月你侬我侬了。爱情的童话永远是那么诱人,尤其对于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们而言,她们可以有太多的美好幻想。不然现在的偶像剧哪来那么大的市场?当然,秦秣虽然一向了解女性,可她了解的只是宋代女性,在这个时代,她要认识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有不同的特征,即便是同年龄段的,那也会因为身份经历的不同,而千人千面。秦秣如果想用一个统一的概念来概括她对现代女性的认识,那答案只能是永远的无解。   当年的秦陌是从一个风流纨绔的角度来了解北宋女子,如今的秦秣变成现代一个普通的高中女孩,个中奇妙,该是何等难以尽述?   女儿香,女儿娇,女儿美,女儿柔韧,女儿铿锵,女儿……也有清雅时,也有庸俗时,也有灿烂时,也有凋零时——百般姿态,终归是人。   秦秣怀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沉沉入睡。军训当然很累,以前从没吃过这种苦累的秦秣,能忍下来这样的训练,还要多亏她当初在西平医院的那段经历。是那段不堪回首的时日让她学会了何为忍耐,也是那段黑暗混乱的时光让她的骄气被悄悄打落。   在深度疲累的睡眠当中,夜晚都仿佛变得特别短。   秦秣感觉自己只是一合眼,便又到了该睁眼起床的时候。她依然是第一个起身的,洗漱完后,又吵嚷了陈燕珊一番,将她从睡眼朦胧中彻底唤醒,秦秣方带着浅笑整理床铺。   她的心情很不错,这种军训的生活中充满着奋发自律的积极力量,她每成功说服自己继续坚持一次,就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越发舒畅,而精神蓬勃升华。   一直到众人都洗漱整理好,准备再结伴下楼出早操时,秦秣却忽然发现王子毓捂着肚子靠在洗漱台边,一脸惨白与痛苦。   “秣秣,你看什么呢?”陈燕珊催促她,“快点啦,要迟到了,周原那个笑面虎罚起人来很恐怖的!”   广播里激昂急促的早操调子连番响起,秦秣一转身,正要跟着陈燕珊走,却又恍惚听到王子毓低低的呻吟声。   “你先走吧,我等下就来。”秦秣暗暗一咬牙,心底的怜惜终于还是占了上风,“要是方便,最好再帮我跟王子毓请个假。”   “秣秣!”陈燕珊顿足,吕琳又一把拖住她的手臂,焦急道:“你们走不走啊?要迟到啦!”   秦秣轻轻将陈燕珊推开,转身跑向洗漱间。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一回:勇者胜   天色仍然没有大亮,节能灯管那白色的灯光清冷地洒在王子毓身上,照得她弓起的身子和半露出的侧脸都显得朦胧如画。   画是冷寂的画,这画中人美得惨白,脆弱得仿佛纸偶。   秦秣心底忍不住一揪,轻叹道:“你如果不舒服,应该要去看医生。”   王子毓双唇紧抿,她微微抬头,紧接着闷哼一声,又别过脸去。但秦秣分明看到,她捂在小腹上的手已经将衣服揪紧,那指节处处泛青,可见她疼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你不爱惜自己,但你是我的室友,我不能不管你。”秦秣皱着眉,干脆伸手抓住王子毓的手臂,想要拉她起身去医务室。   “你干什么?”王子毓仿佛受到莫大惊吓,竟然一跳而起,连连后退,“你放开!放开!”她慌忙惊叫,平常的淡漠优雅在这一刻全然消失不见,那模样就好似是受到恶人欺凌的娇弱小姑娘,惶然凄怆。   秦秣放开手,着实是哭笑不得。她当年都不做欺凌良家女子的恶霸,如今就更不可能做了。   “王子毓,我不会吃人,不是洪水猛兽,你看清楚点我是谁,你觉得我能对你怎么样吗?”秦秣收拾起耐心,好言相劝,“你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的话,就躺到床上,好好休息,我帮你跟教官请假,行不行?”   王子毓寒烟般的眸子轻轻流转,玉颈半垂,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秦秣摇头笑了笑,柔声道:“快去躺着吧,晚点我给你带早餐上来。”   谁知王子毓蓦然抬头,又脸罩寒霜,冷声道:“不用你多事,你要走就快走!”   秦秣脸色当即一沉,眉目间陡然凌厉了几分。她从来就不是脾气多好的人,如今她的好心却一再受到王子毓冷待,她当然不会再没皮没脸地继续凑上去浪费感情。   王子毓的冷言跟方澈的毒舌是完全不同的,方澈对秦秣有大恩,他的毒舌只是他的语言习惯,他本身并没有恶意。但王子毓却是纯粹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既然漠视一切,秦秣也不至于因为她那几分美色就忘了自己的骨头几斤重。   “谁也不欠你什么,你自重吧!”   留下这句话,秦秣就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出操铃声已经结束,她迟到了。   远远看去,真知广场上是一片整齐安静。所有的连队都在统一站军姿,秦秣加快速度小跑向自己班级所在的十九连,心中也渐渐起了几分忐忑。   “站住!”   蓦然一声大喝响起,秦秣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军人一脸严肃地大步走了过来。他理着平头,肩部的位置横着两杠二星,正是这一次军训的带队营长孙宏宁。这人别看其貌不扬,秦秣却亲眼见过他教训那些连长教官,那股子威风狠辣劲儿,吓得大部分见过的学生都对他暗怕不已。   秦秣倒是不会被他气势所慑,但看他的样子,也估计自己没好果子吃。   孙宏宁冷眼望着这个迟到的女学生,眉头却渐渐皱起。秦秣的反应很出乎他意料,她太平静了,平静得甚至带着股从容大气,完全不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名字?”孙宏宁不紧不慢地问,他整治过不少桀骜的新兵,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有不同于平常之处就乱了节奏。他自有他的一套治军理念,就算面对的只是学生兵,他也不认为有什么情面好讲。   “十九连,秦秣。”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迟到。”秦秣微微一笑,心里已经在估算自己将受到的惩罚。反正是要被罚的,索性干脆点。   “好!”孙宏宁眼睛微眯,掩下对于秦秣还能笑出来而产生的惊异,“我不需要听你的解释,我也不接受任何理由,既然你迟到了,那现在开始,先绕着操场,跑二十圈!”   真知广场一圈有多长?那是整整三百米,而二十圈三百米,则是六千米。对秦秣这样身板的女孩子而言,六千米跑下来,真是可以去掉半条命的。   孙宏宁说完这句话后,就等着听秦秣的抗议。桀骜叛逆的年轻人孙宏宁见过太多了,他甚至能历数出百八十条他们表现叛逆时所展露的种种言行,此刻,他就等着听秦秣的抗议。而接下来他会用更加有效的手段来整治这个即便是迟到了,却还能在他面前从容微笑的学生兵。   秦秣只犹豫了片刻,却轻点点头,很有力地回答:“是!”   她说完话,转身便对上跑线开跑。   秦秣不是从没求饶过,她耍过的无赖也不少,作为一个资深纨绔,秦秣甚至深谙避实就虚之道。但有些时候,人是不能耍无赖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无赖永远不是个人,而是命运那不可捉摸的混账东西。秦秣已经深受过命运莫测之苦,这堪称离奇诡异的一场穿越变身更是让她明白,人最不可被命运战胜的,其实不是任何身外之物,而是自己本身的意志!   她曾经向赵周解释,“秣”之一字,取于“秣马厉兵”。她更是曾经指天微笑过,用无声的动作宣誓,她要战的,是这命运天数!   战胜命运,其实就是要战胜自己。   秦秣自穿越以来,已经改变过太多。她甚至会做家务、会去打工,会想要考试功名,会为五斗米而细细打算。她看到了亲情,看到了友情,或许,还算是懂得了一点“人间疾苦”。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是,她究竟可以战胜自己的意志到什么程度?如果再给她一场富贵,她会不会又重新坠入不学无术的境地?   这些秦秣都不敢肯定,那多年的放纵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如今她之所以变得如此迅速,也不过是被生活逼迫。假如,这些逼迫都不存在了呢?她还要回到当初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吗?   秦秣无法自问,她得不到回答,所以她宁愿去跑上这一场。   她需要用极限来逼迫出自己的坚定,她甚至渴望这样一场奔跑!她要感受这个身体的脆弱,她要释放自己的力量,她要给自己注入信心,她要明确——她能战胜!   孙宏宁嘴唇微动,终究是没有出声,他也想看看,这个女孩能跑多远。   然而秦秣一开始的动作就让孙宏宁摇头了。   不是她跑得太慢,而是她跑得太快。六千米长跑,就算是男性来跑,也需要好好计算节奏。尤其那最开始的一圈,更是不能跑得太快,否则后继乏力,结果就难测了。而秦秣的身材又矮又瘦,作为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女孩,用这样的冲势来跑六千米,孙宏宁光是在旁边看着,就做好了随时送她去医务室的准备。   此刻的秦秣有什么感觉?难受?乏力?不!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她甚至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欢畅!奔跑,果然是人类永不停歇的主题。从人类拥有文明的意识起,向未知探索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人类的天性里有温和,有善良,但也从来不乏攻击**!   正是因为充满了攻击性,人类才会有如此多的战争和内斗。然而物竞天择,不战争,又怎么走出去?   乱世战兵,盛世战典。如今在和平年代,人类便会用一场场不流血无硝烟的战争,去斗人、斗天、斗命运!   狭路相逢勇者胜!   秦秣跑了几圈,力气便渐渐弱了下来。她当然不会是超人,也不可能突然获得不合常理的力量,所以初程的爆发过后,她就开始感觉到胸口发疼,双耳灌风,全身都难受起来。   跑不动了怎么办?   秦秣脚步渐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跑不动,走也要走过去!   只要是前进,不论是跑是走是爬,都不能放弃。如果她今天坚持了下来,那么往后不管再碰到什么离奇的变故,她都不会像当初刚穿越时那样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只有前进,她才会相信,她是真的不同于当初。她不再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她的肩膀可以挑起她的天地,她的意志足够支持她取得一切胜利!   胜利,不是为了获得勋章,而是为了祭奠过去。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二回:目不暇接说纷乱   空气中那淡淡的消毒水味刺激得秦秣眉头轻皱,即便是在昏睡中,她的潜意识依旧排斥着这股味道。   孙宏宁在病床边来回地踱着步子,心里头压抑着满当当奇怪的烦闷,怎么都挥洒不去。他已经不是热血青春的少年了,他不会冲动,不会轻易去肯定或者否定一个人,像这样无端的烦闷,他更是很多年不曾有过。   秦秣确实是颠覆了孙宏宁对这个年纪小女孩的认知,在他所见过的人中,即便是那些意志坚定的野战兵也不一定有眼前小女孩这样的坚韧。许多成年男子的坚定意志是经过特殊训练才一点点圆满起来的,而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她以如此娇弱的身躯,又该经历过什么才能锤炼出这样的意志?   孙宏宁烦躁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后悔自己说出那样的惩罚,但他忽然对秦秣迟到的原因产生了好奇。他开始相信,这个女孩不会是因为要偷懒而迟到,他也愿意相信秦秣不会随便找借口来敷衍人。   “孙营长,她只是脱力,补充一点营养和水分,再休息半天就会没事的。”医务室的校医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她不高不矮,面容秀丽,戴着副紫色蝴蝶框的眼镜,看起来就是个很懂情调的知性女子。   孙宏宁停下踱步,刚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小的笑容,点头道:“多谢你了。”   校医周欣微微一笑:“这是应该的,你不必谢我。”   孙宏宁再转过头去,正见到秦秣轻轻睁动的眼睑。少待之后,病床上的女孩睁开了眼,露出一双如被深湖倒映、珠玉暗藏的眸子。   孙宏宁暗暗心惊,这个小女孩,只这一双眼,就是他完全看不透的。   “二十圈……”秦秣的声音微带沙哑,“我跑完没?”   “你……”孙宏宁黑而刚毅的脸上极不协调地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你完成得不错,现在我命令你休息。”   “好。”秦秣淡淡一笑,心绪宁静得仿佛是初春万物复苏时。   “那我这个兵可就交给你了,周医生。”孙宏宁神情恢复严肃,向周欣微微点头。   周欣含笑应诺,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那道清脆焦急的声音分明是陈燕珊的,“哎呀!这里是医务室,不能打架!不能打架啦!”   “不行!陈燕珊你不要拦我,这人太不是东西了!今天我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这个愤怒的男声秦秣也还算熟悉,这应该是他们班副连长卫海的声音。   “不行啦!卫海!哎呀,打架会被处分的啦!”   “陈燕珊你让开!喂,那个谁你叫什么名字,有种不要躲到女孩子后面!你敢骂人,不敢承担后果吗?”   小病房里的几人神色不一,孙宏宁是严肃深沉,周欣是皱眉薄怒,秦秣却是满脸古怪。   不知怎么,虽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但秦秣心中却隐隐有了预感。在她的感觉里,此时此刻,如果那个人出现,那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我出去看看。”周欣匆匆丢下一句,便转身往外走去。   门一打开,那吵闹声就更明显了。   陈燕珊在尖叫,卫海在愤怒地大骂,接着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推到的声音,然后是周欣的冷喝:“住手!谁准你们来这里发疯的?都想挨处罚了是吧?”打闹声沉寂了下来,周欣却又疑惑道:“方澈,怎么是你?”   “我来探病。”方澈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调儿平板得一如从前。   秦秣嘴角扯了扯,心里哀叹:“果然如此,果然是他!”方澈在秦秣眼里都快成灾难混合体了,仿佛只要是跟暴力扯上关系,那么有方澈出现就很正常。   但在周欣眼里,这却很不正常。   方澈在市三中大小也算个名人,他突出的学习成绩和冰冷沉默的性格,以及那出色的容貌气质,都处处矛盾而耀眼。但在大多数人的认识里,方澈虽然性格冷漠,却也是沉稳知事的。除了学习成绩特别突出以外,他本人几乎从不出风头。他很少跟人交流,似乎没有朋友,也不见有什么特长,当然,打架闹事就更没他的份。   周欣惊讶得都不知说什么好,陈燕珊和卫海就更不敢说什么了,方澈多半时候都很寡言,所以一时之间,病房里外全体沉寂了下来。   秦秣心底苦笑,只能提起力气,稍大声道:“方澈,你还不进来?”   一言打破当前的怪异气氛,周欣讶然道:“你真认识秦秣?”   卫海却忽然高声喊道:“秦秣,这个人根本不把你当朋友,他骂你白痴,还说要教训你!”   秦秣的表情再次天雷了——年少而充满正义感的学生副连长遭遇毒舌方……秦秣虽然不知道当时具体是个什么场景,不过从卫海如此激愤的态度看来,方澈肯定做了很夸张很不好很招人恨的事!   就在这当口,一身白色休闲衬衫加蓝色牛仔裤和白板鞋的方澈已经跨步进了小病房。方同学板着冰山脸,先瞥了孙宏宁一眼,接着微抬下巴,用极度鄙视地语气向秦秣道:“白痴,你很喜欢医务室?”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秦秣自动过滤方澈的无意义问话,直奔主题。   方澈顿了下,这时候周欣和陈燕珊还有卫海都走了进来。病房里的小空间顿时显得拥挤不堪,方澈皱眉道:“你们不知道这样很影响病人休息吗?怎么不出去?”   “你怎么不出去?”卫海横眉怒瞪方澈,接着又快速向秦秣道:“秦秣,教官让我跟陈燕珊来看看你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个混蛋赶出去?”那语速之快,简直就像是数板高手在赶场。   方澈挑挑眉,冷笑不语。   秦秣目光一转,看向板着黑脸玩深沉的孙宏宁,笑了笑道:“营长,我想一个人躺躺。”   孙宏宁轻咳一声,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瞥了秦秣一眼,这才转身面对后来的众人:“陈燕珊、卫海,你们还不回去训练?周医生,我们走吧,还有方澈,我们有一年没见面了吧,咱们叙叙旧去?”   “啊……营、营长你在这儿!”陈燕珊一把拉住表情呆滞的卫海,“快走啦!笨蛋!”   孙宏宁重重一拍方澈的肩膀,打着哈哈笑:“老啦老啦!老孙我在这里站这么久,你们这些小子丫头居然非要我出声才注意到我。嘿,年轻就是腿脚利索啊,溜得可真快!方澈,你长进了嘛,居然学会无视人了,走,咱们好好杀一盘去!”   秦秣只看到方澈那一张冰山脸终于破功,那表情,居然黑沉僵硬得像是要上刑场……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三回:敬礼   早起出操、立正稍息、正步踢腿——敬礼!   在这充满火热阳光与迷彩绿色的世界里,时间忽忽而过,原本各自陌生的男孩女孩们也渐渐熟悉起来。.共同面对疲劳极限训练而生长出来的感情总是显得格外亲厚些,两周后,几乎每一个身处正步方队的学生,在与同伴们踏着整齐步子的时候,竟都生起了蓬勃的自豪情绪。   我们不是垮下的一代,我们也不是堕落的一代,我们并不是只懂得无病呻吟,我们也能挺起脊梁,向所有在血与泪中铸就出人生的前辈们,敬礼!   “这个礼,我不是要你们向我敬!”教官周原大喝,“敬礼!敬你们自己,敬你们的坚持!敬你们的骄傲!敬你们的自尊!敬礼!”   这个皮肤微黑,仍然长着娃娃脸的高大教官双腿一并,右手上抬,铿锵有力地向他所有的学生兵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一双双年少的眼睛在夕阳余晖下默默注视着这位被他们戏称为“笑面黑虎”的教官,从早起时朝霞满天,到此刻残红脉脉,他们也知道,这出盛宴,将要散去了。   “敬礼!”卫海大喝一声,口令之下,十九连的新兵们齐刷刷抬手敬礼,敬自己,更敬周原。   “好!今天晚上全体集合,拉歌,我们就用这广场中心的音乐喷泉来代替篝火,咱们好好跟其他连拼拼,看谁更加气势如虹、势不可挡!”周原黑黑的脸上又绽放出初见时的笑容,“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这一次,不用周原重复提问,整个十九连的学生都扯着嗓子大吼起来。   “那姑娘小子们,你们可都提起神来,今晚谁要怂包,给咱们十九连丢人,教官我就把谁当沙袋丢!”周原狠狠一挥手臂,呲出一口白牙。   学生们哄然大笑,就卫海一个人高声大喊:“不丢人!”   顿时囧倒一片……   “哈哈!卫海丢不丢人?”男生们居然别有默契,拉着调子齐声喊出。   女孩们更加整齐地一字一顿回答:“不、丢、人!”   “哈哈……”欢笑声中,周原拍着手掌,大喊解散。学生们就仿佛是出笼的鸟儿,嬉笑哄闹着撒开腿就你追我赶着往食堂跑去。   解散后跑食堂,这也是军训以来绝大部分学生的习惯。没办法,在这种折腾下,对谁的体力都是一大考验,一旦解散,肯定是先填肚子补充能量。秦秣这两周以来都比以前能吃了很多,她甚至觉得自己最近还拔高了一点个头,不过那究竟是错觉还是事实则有待验证。   “秣秣,今天晚上咱们一定要把教官拉出来唱歌!”陈燕珊一手握拳,以表示决心。   秦秣用迷彩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头道:“你加油吧,我相信你,周原跑不掉的。”她如今穿着这一身迷彩服,那是坐能席地,裤子能当抹布,衣袖能当汗巾,随便得跟从前天差地别。   其实不止是秦秣这样,其他的学生也差不多都这样。在训练到快要累趴下的时候,教官一声准许就地休息十分钟,那还有谁不坐?在那种情况下,别说是就地坐水泥板上了,就是坐泥巴里,只怕都有人愿意。秦秣头一次丢掉形象往地上坐的时候,她还在心里想,这水泥地板看起来还算干净,站了那么久,能坐就坐吧。   十九连中,唯一不坐地上的,只有王子毓。   “珊珊,你也要唱一个吧!”吕琳甩着胳膊,“哎哟,真是全身都酸了,就这样还不能减肥,老天啊,我到底要怎么才能瘦下来!”   于是女孩们话题一转,又开始讨论减肥心得,美白秘方等等。   美白秘方这种东西,秦秣其实还真知道不少。作为一个资深的风流纨绔,高等级的胭脂水粉和美容配方等物,都是秦公子在红粉知己们面前保持贴心温柔形象的重要依据。所以上至衣饰审美,下至种种秘方,秦秣就算不精通,也都大有涉猎,算得上半个高人。   不过知道归知道,对于将这些知识用到自己身上,秦秣还真没这个兴趣。她的脑子里就没有要为自己美容的概念,美容给谁看?就她这种情况,如果去做什么美丽外表打造工程,那不是自个儿找别扭么?   所以在室友们谈论到美容方面的时候,秦秣总是保持沉默。这种事情听听或许还算有趣,参与的话,那就免了。再说现代人的美容方法跟古人又大有不同,这其中的差距和进步,秦秣当做杂记来听,也不无聊。   夜幕很快就替换了西斜的残阳,整个高一年级的新生都在真知广场靠古中路的方向围起了圈。音乐喷泉已经打开,七色灯光映照之下,那一道道喷洒的水线如云如烟,兼且有水雾溅起,色彩变幻,更仿佛神仙法术,清灵炫目。   高年级的学生会干事们搬来了音响设备,一个穿着军训迷彩的女孩迈着轻盈地步子站到了喷泉旁边的水池高沿上,透亮的路灯照得她清丽的小脸显得格外意气风发,秦秣一眼看去,便认出她来。   这女孩正是秦秣曾在秦云婷谢师宴上认识的柳昔。   柳昔曾经说过要邀请秦秣到她家里去玩,不过她后来又打电话给秦秣,告诉秦秣她整个暑假都要去京城旅游,所以从初识那次一别以后,秦秣这才是第二次见到柳昔。   从秦秣的角度来说,她当初确实是诚心想跟柳昔交朋友的,可柳昔后来的行为却着实消磨掉了秦秣对她的那一点好感。   或许在柳昔看来,她要出去旅游,并没有什么不对,但在秦秣看来,柳昔既然要出去,就不该在事先说什么邀请她的话。或许柳昔旅游的决定是后来才做的,可那样的话,她就更应该在履行了她的邀请之后再行外出。   《史记》也曾如此印刻:“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   一诺千金的美名千古流传,秦秣自幼诵读诗书,对此自然无比看重。承诺之事无大小,也不存在玩笑。哪怕在秦公子当年纨绔之时,他也从不轻易许诺,若是许诺,自然无不相应。秦陌也常常花言巧语,可他的花言巧语都是不涉及承诺的,在他看来,花言巧语是情调,而承诺,却是山岳!   灯光聚焦下的柳昔单手持着麦克风,开始了一段激昂而深情的演讲词。原来她被分在高一(一)班,这次的她,是作为高一新生代表来上台演讲,致谢众位教官的。   “雏鹰必将高飞,让我们带着蓝天的广阔,为祖国的明天而奋斗拼搏!”柳昔以一个高调的尾音结束了演讲,学生群中顿时掌声如雷。   秦秣不轻不重地拍掌意思了一下,心里只是感觉好笑。   小姑娘吐字清晰、音色甜美,演讲得也是**澎湃。只是以秦秣的眼光来看,这篇演讲稿却未免太过流于形式,实在是华而不实。整篇演讲下来,秦秣除了口号,什么都没听出。   陈燕珊轻轻扯了扯秦秣的衣袖,凑到她身边嘀咕:“这篇演讲稿肯定是杜杰安写的,我一听这调调就知道。那家伙特自以为是,自诩咱们三中第一文豪呢!”   “你不是新生吗?”秦秣疑惑。   “嘻嘻,杜杰安是我妈的学生,高二的,我当然知道他。”   坐在秦秣前面的姜凤回过头来,很以为然地点头:“是啊,这演讲稿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吕琳凑过来:“不过鼓掌还是必要的,柳昔声音很好听,也很有感情呢!”   秦秣微微一笑,眼睛半眯。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四回:不见芳菲   “十九连,来一个!来一个,十九连!”   溢彩流光的广场灯下,所有学生和的教官的激昂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刚才吼得最凶猛的就是十九连,这会儿却差不多被其它所有的连队联合攻击。。看他们的架势,那是不把十九连拉服了就决不罢休。   “一二!快快!一二三!快快快!一二三四五!我们等的好辛苦!”各连队齐声大吼。   孙宏宁一手提着个大喇叭,在各连队围出的空隙中走来走去,边走还边煽动:“姑娘小子们,今儿个十九连太嚣张,你们服不服?”   “不服!”众人扯着嗓子大吼。   “十九连,被这么多兄弟姐妹合起伙儿来欺负,你们服不服?”   “不服!”十九连的人更是撕开嗓子紧着高音大喊。他们人数比对方实在是少上十几倍,要想不被压住气势,就只有使劲儿吼,再大声吼!   一连的教官已经按捺不住,他猛地从原地跳起来,几个大步跑到孙宏宁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大喇叭,带头拉起来:“十九连,没胆气!唱个歌都不敢唱!”   “十九连,还不唱,你们到底行不行?”   周原急得娃娃脸上眉毛倒竖,他一溜跑到二十连的连长身边,又是扯手又是打躬,看那样子,就是要拉盟友了。   卫海眼看着自个儿连队这边没话可回,连忙站起来,挥着手带头吼:“你让唱,咱就唱,咱的面子往哪放!叫咱唱,偏不唱,你能把咱怎么样?嘿!怎么样!”   “嘿!怎么样!”   十九连的男孩女孩们跟着一起吼完,又乐得前俯后仰大笑起来。   秦秣一手半掩嘴,另一手撑在地上,笑得差点没仰天跌倒。陈燕珊在她身后抬手撑住她,咯咯直笑:“秣秣笑跌了,咱们连卫海可是活宝啊!嘻嘻!”   秦秣的头半仰着侧偏,正要撑手起身,斜对过去的视线里却正看到王子毓斜靠在路灯角落的阴影下,一身背光,落寞无比。   前世今生,秦秣可也曾如此落寞过?   王子毓低垂着头的侧影再次击中了秦秣心底的柔软处,她的笑容在不知不觉间收敛,坐直身子后,任是周围如何热闹,她却再也融入不进去了。仿佛被时光隔了一层纱,秦秣瞬间跌入帘幕之后,只看台前纷乱笑闹,她心中却如止水,不起微澜。   “秣秣?”陈燕珊急急推她,“快点帮忙想词啦,卫海没话说啦,快帮忙想,咱们不要输!”   “嗯?”秦秣四顾左右,正要说什么,陈燕珊忽然高喊:“说不唱!就不唱!对面拉歌没水准!对面拉歌人太土!嘿!说不唱!就不唱!”   秦秣摇头笑笑,犹豫片刻,又转过去看那阴影里的王子毓。   却见王子毓已经改站为蹲,她双臂前伸,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半边光影照得她整个人都明暗不定,像是摇摇欲坠在黑暗吞噬的边缘。   秦秣在心里重重地叹一口气,终于还是猫着身子从大队中离开。她明知自己即便上前关心,所面对的也多半是王子毓的冷语,但她却终究是不忍。秦秣不是善良泛滥的人,可她也远没到铁石心肠的地步,王子毓那样的容颜对她实在影响非小,秦秣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怜惜之情。   路灯背光处,同样有常青树的阴影交错,秦秣放轻脚步,悄声走到王子毓身边站定,默默注视着她。   秦秣不知道王子毓究竟经历过什么才至如此冷漠孤寂、与世不合,那些究竟和因由她也不想问。她只是单纯的怜惜,或许这怜惜里还带着她对前世风流的眷恋,但她的怜惜本身是无目的的。   秦秣愿意去怜惜别人,这总好过让别人来怜惜她。   夏夜里微带湿气的热风吹过,秦秣轻轻拂过贴在颊边的一缕发丝,低声道:“今天晚上或许会下雨。”   王子毓依旧一动不动,她的头埋在自己双膝间,表情同样被掩埋。   “我不大喜欢下雨,雨水**的,非常烦人。”秦秣声音低沉,微微暗哑,仿佛是埙声低奏,带着奇特的韵律感,“一帘春雨说缠绵,半边雷雨却破天,这雨不是纠缠便是暴烈,分毫不称人心意。若是我一手能掌控这天地阴晴,那可少了许多烦心事。”   王子毓豁然抬头,冷声道:“你是在借这天地阴晴,讽刺我妄想事事都称心如意吗?”   “我没有这样说,”秦秣摊开双手,侧头微微笑道:“只是你这样认为而已。如果你硬要觉得这是讽刺,那只能说明你也认为这事事称心如意只是妄想,实际上,老天爷从来就没有这样痛快过。”   光影之下,王子毓的表情晦暗模糊,只有她的声音,越发如幽夜冰霜,冷而冶艳:“你喜欢我?”她问得直接,问得惊心。   秦秣心脏猛一跳,正不知该如何回答,王子毓忽然长身立起。她微倾身子,一把将秦秣整个人都揽入怀中,然后吃吃地笑:“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会这样关心我?你也跟那些俗不可耐的坏男人一样,看中了我的美色吗?没关系,其实我也更喜欢女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女孩……”   仿佛玫瑰夜放,暗香袭人。   秦秣有片刻熏熏然,若能拥得如王子毓这般容色的绝艳佳人入怀,即便是阅遍百花的纨绔子弟,也会觉得万分美妙的。   但此刻却不是秦秣拥住王子毓,而是王子毓拥住了秦秣。论身份,两人都是女孩,论体型,王子毓可比秦秣高挑有料得多,这样的对比令秦秣熏然片刻之后便是极度的不适。   她眉头皱起,猛一用力便挣开王子毓,然后抓住她的肩膀往旁边的路灯柱上就是一推!   秦秣按住王子毓的肩膀,倾身上前,一手挑起她尖尖的小下巴,轻笑道:“如果我真是看中了你的美色,我就不会等着你来抱我。小姑娘,你很自信嘛。”   明暗交界线上,王子毓的眉眼仿佛被烟笼霞绕,那一双莹润饱满的唇瓣微微开合,熟透果实般诱人。   秦秣视线轻轻扫过王子毓那暗色下魅人的双唇,身子又向前倾些。她嘴角轻勾,然后叹息轻吟:“幽色半分暗脂甜,轻拢烟云向谁怜。众香国里有独秀,不见芳菲任缠绵。”她心有所感,忽忽然便做了一首七绝,首句入韵,平音收尾,实在是声调清缓,款款有情。   这般吟唱腔调源于嘉佑年怀虚一派,秦秣当年流连章台之时,但凡吟诗弄赋、作词填曲无不风致雅然,萧疏洒脱,也不知因此而打动了多少女子的芳心。   但王子毓眼波流转,却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既不相和也不酬唱,那表情着实有几分呆愣。   秦秣忽然失笑。她摇摇头,放开王子毓,反背着双手缓缓移步,心中顿觉寂寞索然。   这个年代,已无人可与她酬唱么?   美色惑人,不过如此而已。   那一片喧闹的拉歌声堪堪与秦秣近在咫尺,但她却觉得,自己是在天涯之外笑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五回:玉骨兰芷   军训结束后,秦秣有两天假期。。她先到赵记茶馆跟赵成碧商量了周末打工的时间,然后散着步子回到了家里。   秦云志一见秦秣,就夸张地哇哇大叫:“二姐!天哪!就两个星期没见,你就从小白花变成黑旋风啦!”   秦秣本来扬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正想好好跟秦云志叙叙姐弟离别之情,谁知道这小子嘴巴这么臭。秦秣的灿烂笑脸当即就变成一抹邪笑,她重重一拍秦云志的肩膀:“小志,二姐是不会逼你练字了,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学画画的兴致?其实二姐最近还研究了一下国画,这个工笔画嘛,是很能磨练人耐心的。”   秦云志吓得连连后退,大叫着抗议:“二姐,不带你这样的!你不是在军训吗?你怎么可以还有时间去学什么画画?还国画呢,会死人的!二姐,我强烈怀疑你自己都是半桶水,那玩意儿有那么好学吗?你别忽悠我!”   秦秣双手交握,掰得指节咯咯响,正要欺上前去,忽然就有欢快的犬吠声响起,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从她那小卧室里一溜跑出来,撒着欢儿就在她小腿边上直蹭。看这小家伙眼瞳滚圆如琥珀,小耳朵短短尖尖,一身白毛柔软油光,可不正是斑斑?   “呀,斑斑你这小东西还是挺有良心的嘛!”秦秣俯身将斑斑抱起,这小家伙可比秦秣刚捡到它那会儿漂亮多了,当初那副流浪小土狗的凄惨样儿,现在可再也不能在斑斑身上找到分毫。   小白狗蹬着小短腿,呜呜地叫,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扫,那长度近三十厘米,还真是不短。   “唔……不是短尾巴狗。”秦秣边说边伸出手指逗弄斑斑乌黑的小鼻子,看它那眼珠子滚啊滚啊,真是要多有趣就有多有趣。   “二姐,我觉得斑斑的尾巴像狼尾巴。”秦云志见国画危机被斑斑的打岔解除了,当即又陪着笑凑上来,“你看这两个星期我把斑斑养得不错吧?”   秦秣微微抬眼,声音不咸不淡:“你也开学了吧?今天的作业做完没?”   “咳咳!我今天也放假,这个作业嘛……”秦云志眼珠子左右乱转。   “还不快去做!”秦秣脸一板,一股子威严气势就透出来,秦云志吓得撒腿就往主卧室里溜。   “喂!秦云志,你怎么坐的?背要挺直,肩要端正,听到没?”   “秦云志,好好写,一个小时后我来检查,你要是没写完,哼哼……”   这天中午,秦云志再次遭到了秦秣蛋炒饭的蹂躏,为此,小志同学偷偷在日记里如是写道:“我发誓,我以后一定要为自己找一个厨艺超级超级好的二姐夫!无论是谁,都必须深刻地让二姐从此羞于下厨房,否则,他不能做我的二姐夫!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我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把关,甚至主动出击。为了今后的美味人生,加油吧秦云志!”   晚上秦妈回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算是稍稍安慰到秦云志受创的可怜味觉。   晚餐后,秦秣一如既往地坐在小书桌边练字,台灯光白色微凉,但秦秣写得很宁静。   身后忽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然后是秦云志得意的嚷嚷:“二姐,看看我做了什么好事?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秦秣放下笔,一转头,就见秦云志端着个大脸盆往小卧室里的空地上放。那脸盆里装的却不是清水,而是被稀释得很淡的乳白色液体。微微的奶香从仍然冒着热气的水盆里飘出,秦秣看着这脸盆,一时实在反应不过来。   秦云志的声音里越发透着得意:“惊喜吧,二姐!这水里头兑的可是我今天晚上要喝的牛奶,不过我看你黑着张脸,实在影响心情,所以忍痛割爱,给你用来做美白算啦!嘿嘿,快感谢你可爱的弟弟我吧,其实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实际行动,你就别把我的牛奶浪费就成。”   秦秣的表情僵住了,这小屁孩子倒了牛奶来给她美白?秦二姑娘彻底被天雷,她一手轻轻握成拳,皮笑肉不笑:“小志啊,你觉得我黑得不能见人了?”   “有那么点……”秦云志一咬舌头,哎哟一声,吞了下半截话,然后跳着脚跑远,“哈哈,二姐啊,那个我开玩笑的,你随意啊你随意……”   声音渐歇,秦秣僵硬的表情松缓下来。她皱着眉蹲下身子,有些嫌恶地伸手碰了碰脸盆里的稀释牛奶,轻轻嘀咕道:“小屁孩子懂什么,有这样美白的吗?哪里是这样美白的?真是浪费!”   秦秣的手指尖来回在脸盆里荡了几圈,终于还是将双手都伸入脸盆,然后掬起一捧水,轻轻在脸上拍过。   带着牛奶滑腻香甜气息的液体轻柔地滚过秦秣面颊,滚得她心底渐起一片熨帖温暖。   第二天是周一,秦云志一大早就上课去了,秦爸秦妈也都出去上班,家里再次只剩秦秣一个。   秦秣早起捧着鸟语叽里呱啦地读,忽然特别想念秦云婷。不过秦云婷的军训似乎还没结束,她没有手机,军训时候要打个电话什么的也不方便,跟家人的联系暂时是少了。秦秣读完书后,铺开纸笔犹犹豫豫地顿了良久,终于一咬牙,写下十数味药。   “甘松、山奈、香薷、白芨、白芷、防风、蒿本、白僵虫、白附子、天花粉、零陵香、绿豆粉……牡蛎、土瓜根、白蜜……”一张方子初步写完,秦秣又在后面添上具体分量,至于用法,她这是给自己用的,当然没有再写上的必要。   这张秘方名叫“兰芷玉骨”,制成后既是香汤也是蜜膏,可以用来沐浴和敷脸,有美白润肤的奇效。秦秣当年所记都是顶尖的秘方,而这张方子所需之药材则是其中最为廉价的。“兰芷玉骨”的意思,是指香如兰芷、玉骨冰肌,这说法虽然夸张,但其实际效用也确实非同一般。   秦秣写完后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着脸上的燥热和心里的别扭,咬牙出了门直奔小区外的药店。   黑到被秦云志这小屁孩鄙视的地步,也确实够打击秦秣的。她确实不在乎自己丑点,但“黑到不能见人”,这种恐怖级数还是不在秦秣的承受范围之内。经此一事,她也终于发现,原来自己还远没修炼到不为皮囊色相所动的境界。   秦二姑娘默哀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六回:冰山兮   “秦秣!”章国凡点到名字,于是秦秣抱着她的几本书,也分到座位。   他们班的座位按三大组来分,每大组又有三小组,共九小组十横排。从靠门边为第一组算起,秦秣被分在第九小组第三排。这是一个既角落又靠窗的位置,很符合秦秣那没存在感的形象。   她的座位旁边都是一些她不怎么熟悉的同学,跟她同桌的两个都是男生,而她前后两桌则全是女生。对于这个分法,秦秣不大理解,因为按照她事先听说的规则,高中老师很少会安排男女生同桌的。   无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秦秣最后得出结论:“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太没威胁了,所以章老师特意安排我跟男生同桌?用我这相貌来打击本来对女同桌抱有美好幻想的小男生?”   这不过是秦秣的自嘲,事实上,男女生人数不统一,出现这种结果很正常。   秦秣没怎么注意两个同桌的样貌,她自打坐上那个座位,就自动屏蔽了身周的一切。反正认真听讲,好好学习,向着奖学金的目标奋斗,这就是秦秣读书的最大想法。   开课的第一天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因为刚军训完,所以大多数学生的精神状态都还不错。吃饭的时候,秦秣依旧跟宿舍的女孩子们一起,她们则边吃边兴奋地讨论着军训结束前的拉歌。陈燕珊还得意地宣布:“我找教官要到手机号码啦,嘻嘻,你们没看到,我把周原拉到一边问他的时候,他那黑脸都红啦!”   “教官会脸红?他的手机号码是多少啊?”吕琳很有兴致地追问,圆润的脸颊也红扑扑的,“你好厉害哦,居然敢去问,我看到笑面虎,一直都很怕呢!”   “我觉得他还是挺帅的,可以候选……”陈燕珊一脸憧憬。   秦秣皱了皱眉,很自然地教训起人:“你们年龄相差太大了,不要去想他。当兵的多半言行粗鲁,生活清苦,你跟他一起会受不了他的。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读书,别的最好少想。”   一桌子的女孩顿时都用看外星人的目光看向秦秣,陈燕珊更是惊叫起来:“天啦,秦秣,你脑袋怎么构造的?我也就想想而已,还言行粗鲁生活清苦呢,我又不是要嫁给他……哎呀,呸呸呸!我都被你绕得说胡话了,什么话呀,真是的!”   冷不丁姜凤撇嘴冒出一句:“你读书很努力嘛,开口读书闭口读书,还真当自己尖子生了?尖子生怎么不分到一班?还分咱们十九班来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冷场一片,秦秣张开的筷子一顿,脸上的温和渐渐冷下。   其她女孩尴尬地互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秦秣却忽然一挑眉,淡淡道:“学不以为耻,钝不以为耻,我以不知尤不学为耻,我以不学尤自得为耻。”说完话,她将餐盘轻轻一推,便径自起身,负手离去。   这下,陈双双也撇嘴了:“本来我还说小凤说话过分呢,现在看她那个傲气样儿,还跟我们拽文,哼,什么人嘛!”   姜凤连连点头:“看她走路那架势,背着手昂着头,装什么大尾巴狼,一副老学究的样子!她以为她是谁?古代风流才子?”   陈燕珊举着筷子在自己盘子里一顿乱戳,忽然烦躁地将手一甩,起身道:“行啦,少说几句不会死人!”她气哼哼地一踢桌子腿,转身就跑了出去。吕琳嘴唇微张,左右看看,忽然一叹气,连忙跟着追上。   秦秣正向寝室的方向走去,她脾气是不小,不过也不是那种生气就发堵的小女孩。她只是觉得跟姜凤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不屑理会,但若是就此老死不相往来,她还没那个想法。   毕竟是一千年的代沟,纨绔子弟如今想要改邪归正了,那思维方式跟现代的大多数女孩们自然差距非小。古人治学何其严谨,秦秣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甚至会骂老师误人子弟,现在她只是道不相同时来个冷然离席,已经大有进步了。   在女生宿舍区的大铁门门口,秦秣却意外见到了方澈。   方同学斜靠在门对面花坛区的一棵桂花树上,穿着蓝色休闲衬衫和深青牛仔裤,板鞋雪白、头发乌黑。他双手闲适地插在裤子口袋里,眉目清峭疏朗,依旧是在板着脸装冰山。   不少进出的女生都对他侧目不已,也有人悄悄议论,还有人指指点点。方澈一律视而不见,继续八风不动地将冰山进行到底。   秦秣摇头笑笑,转头只当没看到他。这个家伙骨子里毒舌又暴力,整就是一不良少年的典型,偏偏他还整天玩深沉,愣是骗倒不少人。   “喂,秦秣!”方澈可没打算无视秦秣,他三两步从树下离开,直走到秦秣身边,“过来。”说着话,方澈已经一手抓住了秦秣的手腕,很不客气地拉着她开走。   对于这个行动永远比语言更直接的暴力分子,秦秣很是无言。她很明智地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跟这思维不同于正常人的家伙争执——虽然方澈这一动作,已经引得不少人对秦秣陡生八卦之心了。   “你要干什么?”秦秣一边疾走跟上方澈的脚步,以免造成被他拖着走的糟糕状况,一边低声问。   方澈继续他经典的偏题式答话:“我发现你比以前丑了更多,说实话,虽然我的忍耐能力一向强悍,但要面对你这种丑兮兮的样子,我还需要修炼。”   饶是以秦秣的无视能力,也再次被方澈的毒舌雷翻了!   “我没要你看我!”这几个字几乎是秦秣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方澈的经典路线再创新高:“我也不想看你,可你就是老让我遇上,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眼睛这么明亮呢?连你这么不起眼的我都能一眼就看见!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你以后再躲着我点?再或者你远远的看到我就赶紧溜了?”   他尾音带着万分人道的询问式语气,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秦秣就觉得他那表情有点阴森森的。   心中再次默念“此人不正常”,秦秣感觉自己的脾气又更好点了。她撇撇嘴,左右四顾道:“方澈,这好像是足球场吧?你带我来这边干什么?咦,有人在踢球!你不是吧,你喜欢看人练球你就看啊,你不用拖我过来吧?”   “你怎么这么罗嗦?”方澈转过脸,“我对足球没兴趣。”   这是方澈第一次正常回话,秦秣顿觉发现新大陆。她睁大眼睛对着方澈的冰山脸好一阵看,可惜方同学丝毫没有自己偶然正常一次的觉悟。   他又转过脸,忽然对着秦秣微翘嘴角,展露一丝微笑。   秦秣惊悚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七回:墙里墙外   “喂,方澈,你这个动作很危险,你不会要我跟你一起疯吧?”足球场的另一边就是市三中的围墙,围墙再外边是一座小山。。秦秣仰头站在被一排大树挡住的围墙边上,看着坐在墙头的方澈,心底下实在是有几分惊惧。   爬围墙这种粗鲁的事情,秦秣别说是做过,就是想她都没想过。可现在看方澈这架势,他分明是要揪着秦秣跟他一块儿玩惊险的。   “你怎么这么没用?别告诉我这点高度你都爬不上。”方澈一脸鄙视地皱眉,“你不会是准备要我下来再抱你上墙吧?我跟你说实话,虽然我不太介意你占我便宜,但我很怀疑你的体重……”   秦秣一下子被气乐了,原来方澈才是最无赖的那个。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秦公子当年那点无赖程度跟毒舌方一比,那可真是说不出的善良了。   “我觉得你这个行为很粗鲁。”秦秣笑得脸色发黑,“我也跟你说实话,我是文明人,爬墙这种事情——”   方澈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少啰嗦,你到底上不上?没看天快黑了吗?再啰嗦我就下来了。”   秦秣手往身后一拂,就要转身离开,谁知道方澈动作更快,他手在围墙上轻轻一撑,就敏捷地从墙上跳了下来。秦秣还没走开几步,又被方澈一把拉住,这小子手劲儿还挺大,捏得秦秣手腕生疼。   “喂……”秦秣抗议的话还没出口,方澈又伸手来揽她的腰,很显然他是要用行动来证明他对爬围墙一事的决心了。   秦秣连忙去拦他的手,气急败坏道:“方澈你这个野蛮人!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快点放开!放开!我自己爬,你拉我上去就行了!”   方澈神色古怪地放开秦秣,后退一步,上下打量她,惊奇道:“男女授受不亲?你竟然有这个觉悟?你还知道我是男你是女?”毒舌方的冰山脸上难得表情丰富一回,他那怀疑的表情,十足十地把秦秣这句话给鄙视了个遍。   秦秣更加的天雷之,她刚才气急了,口不择言居然蹦出这么一句经典的话。虽说这话本身并没什么不对,秦秣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她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个男人,所以当她从女性的角度来说出这句话时,她自己比方澈还要被雷得不轻。   被雷焦了的秦秣脸皮也厚了起来,不就是比无赖,谁怕谁?秦秣当年无赖的时候,方澈还没投胎呢!   “喂,你不是说天快要黑了吗?啰嗦什么,你还不快点?”秦秣双手往身后一背,微微昂头,“你过去当个人形墩子,我三两下就能爬上墙!”她现在非常明白,拼暴力她是拼不过方澈的,方澈现在什么伤都好了,秦秣也没了当初那趁他虚弱欺负他的机会。   不过占占口头便宜,秦秣可是一点都不介意。   方澈当然不会乖乖地去给秦秣当人形墩子,他踩着垒在墙边的几个转头,一手用力往上一攀,便又轻松翻上墙头。然后他侧骑墙上,俯身倾腰,向秦秣伸手道:“你快点!时间宝贵!”   秦秣一咬牙,小心地撑住墙壁,踩上了那垒得不太稳当的转头。   “快点!”方澈一把抓住秦秣的一只手腕,“喂,那只手往这边墙头攀!”   “你这个混蛋,我没你高,够不着!”秦秣窘得脸色发紫,她两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相比较起跟方澈爬墙,她宁可再到广场上去跑上两个六千米。至少那还能用意志支撑体力,可眼下这状况,却跟体力和意志没有分毫关系,可怜的秦二姑娘,完全是高度不够。   方澈继续鄙视:“你怎么长这么矮?你饭都白吃了?”   “你闭嘴!”秦秣忽然噤声了——方澈捉住她一双手,将她大力往后一拉!   然后秦秣就只感觉到自己整个胸腔里的空气都在风声中被挤压了个干净,她下意识地闭眼屏住呼吸,混乱中就仿佛是被人带得腾云驾雾了一般。   紧接着方澈闷哼了一声,瞬间打破魔障。   秦秣一睁眼,就只见到方澈带着自己仰头往围墙另一边栽去。风声呼呼,这一刻的加速度仿佛被无限延长,秦秣甚至能看到方澈脸部肌肤上汗毛细细。很奇异地,秦秣明知两人从围墙上栽了下来,却没有分毫惊慌,只是忽有感慨:原来方澈其实是个没长成的小屁孩,这脸还嫩着呢!   那围墙不过二米二高,两人从墙头栽下到落地也不过是电光火石间。   砰!   下一刻,方澈反手紧拥住秦秣。他背身着地,那落地的震动还没来得及传到秦秣身上,他又带着秦秣在草皮上连续几个翻滚,消去了落地的惯性,这才长舒一口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秦秣仍然被方澈抱得趴在他身上,满鼻子都是青草泥土的气息和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少年的胸膛仍然稍显单薄,可他大笑的时候,那震动却清晰地触动了秦秣整个脏腑。   秦秣心中瞬间涌起感动:“这孩子的本性一点都不坏,我真不应该说他是不良少年。其实只要好好教导,想必他就不会整天板着冰山脸装深沉了。他大概不懂得怎么跟人交流,我得好好帮帮他。”秦二姑娘如今已将自己的纨绔习性改造成功了一大半,于是自我感觉自己已经是过来人,那点好为人师的心理,就是哗哗的涨……   浑然不知自己被扭曲定位了的方同学笑得格外欢畅,他自打懂事以来,就没这样笑过,这一笑,令他乍然有云破天开之感。   夕阳正半落在地平线上,仍然在天边徐徐晕染、不舍散去的云霞照得这一片山色都仿佛被装在温暖沉静的橘黄酒液里。那是陈酿十八年的女儿红,这种古老的黄酒,色泽旖旎剔透,一如秦秣此刻小麦色的肌肤,和那半明半暗,同样被夕阳染红的脸颊。   “秦秣……”方澈声音低柔,仿佛轻唤,又仿佛不过是自语喃喃。   秦秣眉毛微抬,不自在地扭了扭,没好声气道:“你傻了啊,还不快放开我?我看有必要检查下,看你是不是摔坏了哪里。”   方澈眉眼里都是笑意,他放开紧拥在秦秣腰背上的双手,看她笨手笨脚地撑开手往草地上按,看她挪开腿预备翻身站起。于是无良的方同学轻轻伸手,又对着秦秣的手腕一拨拉——   秦秣噗噗地又撞到了方澈身上,她皱着眉,感觉到额头上仿佛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轻轻拂过,她一抬头,又见方澈呲牙咧嘴:“你怎么这重?看吧,你不但占我便宜,还撞得我快疼死了!喂,你手脚能不能利索点!快起身啊!”   “很疼?”秦秣连忙又撑起手,这次总算顺利翻身立起。她一边甩着手臂,心里仍然狐疑,“我刚才好像觉得手被什么拉了一下,还有……”   “秦秣!”方澈皱眉,在脸上摆出一个更大的鄙视表情来,“你占我便宜我就不说你了,但是你的逻辑思维能不能稍微好点?你想想我从那围墙上摔下来,还给你做了回垫背,虽然没叫疼,但那是因为我没那哼哼唧唧的毛病。那不等于我不疼!所以,你明白?”   秦秣想到刚才那一瞬间的惊险,再想到方澈主动给她当垫背,心里顿时就多了几分不安。她连忙又蹲到方澈身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喂,你自己能不能起来?”   方澈的脸又再度冰山回去:“你有手有脚,你不会扶我一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八回:柿子高高   在这个云霞半染,山风微熏的时候,秦秣鼓动小身板里所有的力气,扯吧扯吧地终于把方澈拉得从躺变坐。.   “你怎么这么重?”秦秣一叠腿,干脆也坐到草地上,她喘着粗气,半扶着方澈,“喂,你没跌残吧?我说,你不要这么没用……”   “下次换你当垫背试试?”方澈的声音凉凉的,他侧过脸凑到秦秣近前,说话间气息温热,“不过以后机会可不多了,听说学校要重修围墙,不但要加高,还会在围墙顶上装一圈玻璃片。小秦同学,你要不要试试爬那种围墙的滋味?”   秦秣身子略往后仰,左看看右看看,轻咳道:“小方同学,我看你爬围墙的经验挺丰富的。这一片山地,就这一处地势最平,草也长得最厚,你是特意挑这段围墙来爬的吧?喂,你不应该这么无聊啊,特意来爬围墙?你这是什么奇怪嗜好?”   “其实我就是太好心了,想帮你锻炼一下身手敏捷度。”方澈把手一伸,嘴角一撇,“还不快扶我起来?我摔得全身都疼!”   秦秣表情一滞,然后摇头失笑。瞧这小子的架势,那可真是十足的大爷啊,但秦秣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小孩子的表现。   想到方澈曾为救她而受的伤,还有他这一摔,估摸着真的很疼,秦秣的心也就软了,她默默地在心里跟自己念叨:“跟个脾气别扭的小屁孩子真没什么好计较,算了,小孩子都是要有耐心才能教育好的。我一定要收拾起耐心,好好帮这小子认识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为人处世之道,教他看清楚,什么叫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于是秦秣拿出翩翩君子的气度,很是春风拂面般地一笑,然后托住方澈一边手臂,扶他起身:“你自己也用点力,好了,起来啦!”   方澈的冰山脸这才稍稍缓和,他反手又抓住秦秣的手腕,当先移步向旁边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走去。一开始他那脚步还是有些艰难,不过多走了些步子以后,他的跨步又渐渐大而从容起来,看起来那疼痛是缓过去了。   “要上晚自习了,方澈。”秦秣皱皱眉,仍然温言相劝,“时间不够,你还往山上去干什么?”   “啰嗦。”方澈不耐烦地紧了紧手,“你很丑你知不知道?”   秦秣的耐心再次被打败,她重重地一吸气,从牙齿缝里蹦着话:“我很丑,方同学,你可以对我视而不见!”   “其实也没丑到不能见人的地步。”方澈又放缓语气,仿佛安慰,“没关系的,你还有可以改造的空间,我会帮你的,你放心。”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地洞,秦秣一定会立马就钻进去!   先是秦云志,然后是方澈,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小屁孩们用这种语气和态度对待——这个说法不对,方澈的行为之恶劣,语气之欠扁,压根就已经超过了秦云志百十倍!小秦同学总的来说还是可爱的,可是这个毒舌方,他已经恶劣到了打着义气的幌子行天雷之事实的程度,秦秣一口气没上来,抬起脚就往方澈小腿上踹去!   其实秦秣真不介意别人说她丑,但问题是,方澈不只说她丑,他还说“你有可以改造的空间,我会帮你的,你放心。”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秦秣好像不美容就活不下去了似的,她自己都还没介意呢,用得着这些小屁孩帮她犯愁出主意吗?   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方澈的恶劣已经逼得秦秣宁愿放弃君子作风。还翩翩君子呢,圣人碰到方澈都会想动手扁他!   可惜方澈不愧是不良少年的典范,他那反应不知道有多敏捷,秦秣一脚还没踹到,他已经侧身转步,反而移到了秦秣背后。   “你闹什么?我不说你丑了还不行吗?”少年修长的臂膀又圈了过来,方澈紧紧将秦秣的小身子拥在自己怀里,难得的语气安慰,“别闹别闹,其实美点丑点都没什么关系的,再好看的人老了都会变丑,重要的是你本身,不是你长什么样。”   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不过现在的女孩子哪个不想自己漂亮点?我不就是怕你自己难过,想好心帮帮你么。”还好他总算是稍知收敛,这话没说出口。   可是光前面那段话,已经够打击秦秣了。方澈这小子居然有这种觉悟,会说这种话来安慰人,这确实很不错。但问题是,秦秣不需要他安慰!   “沟通不良……”秦二姑娘在心里默哀,“算了,看在你小子确实很讲义气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我当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山间微风也随着两人的沉默一起沉寂了下来,小道弯弯曲曲,道边丛生着杂草和灌木,还有一些高低不一的树。偶有虫鸣声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傍晚啾啾响起,反而使这一片小山陡然增长几分幽静之意。   在一道小土阶的转角处,方澈忽然停下脚步,略带兴奋道:“秦秣快看,看这树!”   转角那个斜坡上,高高生着好大一棵树。这树的主干下段笔直,一直生到两丈高后,才欹曲着生出枝干。那枝桠重叠交错出无数空隙,晚霞从那些空隙中照进,照得树叶深绿中透着点红晕。那一片片绿叶之间,又隐隐约约地挂着无数青黄透红的果子,看起来无限喜人。   “这是什么树?”秦秣有点无奈地问,“你带我辛辛苦苦爬过围墙,走到山上,不会就是让我来看这棵树的吧?”   方澈的回答再次打击了秦秣的智商和逻辑,他半带得意:“怎么样?这是野柿子树,你从没见过吧?”   秦秣悲哀地发现,她跟这些青葱少年之间果然存在着很强大的代沟。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就算宋代似乎还不存在柿子树,她也不觉得,这棵树值得自己在晚自习前翻围墙爬山,就为看上它一眼。   “我今天是头一次见。”秦秣声音低低的,不透什么情绪。   “没关系,虽然你是第一次看到野柿子树,不过我不会笑话你的。”方澈仰头望着柿子树高高的树冠,轻轻搓动双掌,“你想不想吃柿子?”   秦秣讶然:“这树这么高,那果子怎么摘得到?怎么吃?”   方澈忽然回过头,灿烂一笑。   冰山再次解冻,他眉眼间的一池寒潭在这刹那仿佛变成初夏阳光下的静湖,即便天色暗淡,他的笑容依然闪闪发亮。   没有言语,方澈大步跨到柿子树的近前,利落地一跳,双手便攀住了那直径约有尺许的树干。他双腿紧紧缠在树干上,双手来回往上交错着攀沿,然后他整个人便缠在树上一点点上升。   秦秣哪还能不知道方澈要干什么?她微微张着嘴,一时间除了心跳加速、紧张丛生,竟然再也说不出什么。   那么高的树,两丈以下又没有方便攀抓的枝干,方澈竟然敢就这样爬上去,他是太过相信自己的身手,还是太胆大包天?   秦秣仰着头,忽然觉得这棵柿子树仿佛一直高到了天顶上,她一眼望上去,除了柿子树的树冠,竟然望不到天!秦秣自认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很强悍了,可是这一刻,她不敢叫嚷,不敢出声。   天际仍然残留着最后一丝暗淡的霞光在缱绻不去,光影之下,爬树少年的背影,仿佛定格。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九回:猴儿折枝忙   “方澈!你这个混蛋,快下来,别摘了!”秦秣气急败坏地在柿子树底下跳着脚,此刻天光越发暗淡,她一抬眼,就只看到一团团的阴影从树上落下。。c那一下下瓷实的落地声,直让秦秣害怕下一个砸出这落地声响的是方澈而不是树上的果子。   如果方澈真在这个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秦秣可不敢想象自己的脸色会有多精彩。   “快点捡!”方澈冷冷地声音从树顶上传来,“你能不能少说话,多做事?”   秦秣不吭声了,这小子,你让他三分,他就能嚣张十分,干脆无视他,省得再给他发挥毒舌的机会。   可是秦秣不吭声,方澈又啰嗦起来:“你怎么还不捡?”   秦秣不言不动。   方澈顿了一下,扔柿子的动作又加快:“白痴,你不知道天要黑了吗?快把柿子都捡到一块儿,不然等下就看不见了。”   秦秣怒气值满档,瞬间爆发:“你还知道天要黑了?我们已经迟到了你知不知道?黑漆漆的在山上,等下你准备怎么回去?还有,晚自习迟到,你打算怎么跟老师解释?”   “我保证今天晚上月光会很明亮。”方澈说着,又扔了一串连枝带叶的柿果下地。然后攀着枝桠,小心地缠上柿子树的主干,一点点下滑到离地约两米的地方。   秦秣的注意力再次被方澈攀树的动作吸引,她紧张地问:“你怎么不动了?快下来呀!”   “如你所愿!”方澈忽然回头,暗淡的天光下,他嘴角隐约的笑意里仿佛带着丝邪气。   秦秣正疑惑,忽见方澈抱着树干的双臂一松,然后手掌猛地反撑上树。   噗一声!   他就轻巧敏捷地从树上跳了下来,那落地的脚步震动声,又让秦秣一张脸彻底板起。   秦秣现在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面对顽劣小屁孩的感觉。方澈这个死小孩绝对能挑战任何人的忍耐力,到了这个时候,秦秣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当初在医院的那两个月里,方澈的气人功力原来压根就没发挥到十分之一!他要是三不五时地就拉着秦秣来玩惊险和心跳,秦秣一定会被他气得早晚变成喷火筒!   方澈压根就没注意到秦秣的怒气,他忽然凑上前来轻轻抱了秦秣一下,然后又快速将她放开,接着他就利落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柿子。   秦秣叹了口气,将方澈一切莫名其妙的行为都归类于“此人逻辑不正常”。不过天色已晚,暂时确实没时间跟这死小孩计较,秦秣干脆也弯腰挪步,跟着方澈一块儿捡起柿子来。   这些野柿子大多黄中透青,个头下圆上尖,不出三寸长,一颗颗全都硬邦邦的。光看这卖相,秦秣就疑惑:“方澈,你费那么大功夫摘的这东西,能吃吗?”   方澈摘柿子都是连着树枝一块儿摘的,一枝之上往往连着好几个柿子,他就倒提着树枝尾端,放到秦秣眼前微微晃过,鄙夷道:“果然是白痴,柿子当然不能就这么吃,这么硬邦邦的,你咬得动?”他说着话,又将秦秣手中的几挂树枝接过,和自己手上的放一块儿提着。   这个小动作令秦秣稍感安慰,觉得这孩子也有细心的时候,确实可以再教育。片刻思索过后,秦秣稍稍平复怒火,她拍了拍方澈的肩膀,叹道:“如果你可以改掉动不动就骂人白痴的坏毛病,其实也可以算个好人。”   “白痴!”方澈眼睛微眯,整张脸又冷了几分,“我是不是好人关你什么事?过来!”他又一把拉住秦秣的手腕,用极度鄙夷的语气道:“天黑了你不知道吗?好好跟着我,小心脚下,你这么笨,果然是白痴!”   天色已经全暗了下去,月光却并没有大亮。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初二,日落之后,西方的天际也只挂着一弯色泽温淡的新月,看那月弯细细直往西斜的样子,显然是过不多久也要落下的。   两人走在山道上,一眼望去,只有三中校区的那一片灯火最为明亮,而再远处的邵城城区,则是霓虹阑珊,隐约难辨。   稀疏的星光也在天幕上闪亮了起来,看这星相,明日倒又会是个艳阳天。   夜色幽寂,秦秣两辈子头一次在晚上走山路,刚开始是不适,过得一会儿后,倒走出几分兴致来了。虽然她前世娇贵,今世平凡,但这些都不能掩盖她骨子里的潇洒狂诞。所谓放纵,有些人放纵得落魄,有些人放纵得下流,但有些人,比如秦秣,她却能放纵得闲适,放纵得洒脱。   “我们肯定迟到了。”秦秣的语调不温不火,已经不见了怒气。   “今天晚上逃课。”方澈抓着秦秣手腕的五指蓦然紧紧一收,“白痴,别告诉我你不敢。”   秦秣眯着眼睛侧往过去:“笨蛋,你手抓那么紧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这是血肉之躯,会疼的吗?”   方澈手劲一松,他脑袋偏向另一边,轻咳道:“这个柿子,要先脱涩才能吃。晚点我把柿子拿回去,用石灰水泡一段时间,柿子就会脱涩,还会变熟变软。”   光线虽然暗得使人分辨不清颜色,但不知怎么,秦秣就是觉得方澈刚才脸红了一下。   这个喜欢板脸装冰块的别扭孩子会脸红?   秦秣微感狐疑,正觉好笑,方澈忽然低喝一声:“小心!”   “怎么?”秦秣顿下脚步,睁大眼睛四下看去,可惜除了脚下隐约的土山路,其它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只见暗影轮廓。   山风微送,稍带凉意,很是叫人和爽舒适。山间虫鸣不断,又使人感觉到一片勃勃生机,倒叫秦秣越发舒心起来。   她现在是想要改邪归正,端正态度去努力读书,不过这不等于她从此就成了迂腐的书呆子。反正这晚自习不逃也逃了,秦秣再去怪罪方澈拉她下水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好好享受一下这夜色山风,权当是夜访柿子树,风雅一把了。   “有蛇!”方澈低沉着声音再度一喝,惊得秦秣下意识便错步后退。   于是方澈趁势更退几步,一双手臂从秦秣身后环过,又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秦秣皱着眉,疑惑道:“蛇在哪里?怪了,方澈,你这是什么动作?蛇来了你这不是影响逃跑吗?”片刻后,她恍然,怒了:“根本就没蛇!方澈,你故意这样说,要看我笑话是吧!你这个混蛋,你要真敢以为我是白痴,我就……”   可怜的秦二姑娘愣了好一下,悲哀地发现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足够对方澈形成杀伤的强力武器——她又听到身后方澈的低笑,顿时头脑一热,反手抓起这死小孩的手臂,张开牙口就是狠命一咬!   方澈当即痛得闷哼,环着秦秣的双臂也瞬间回撤。   秦秣得意洋洋,终于觉得扳回一城,呲牙笑道:“小朋友,做人要厚道,你明白了吧?”   朦胧的星光下,方澈表情难辨,只是他的声音里硬是透着股阴森森的味道:“我万分明白,非常明白,极度明白!小姑娘,你记着,我很记仇的!”   秦秣根本不把这点威胁当回事,她觉得这山风好,夜色好,星光好,真是什么都好。于是秦二姑娘骨子里那点文人习性再度发作,她一挥手臂,欢乐之极地放声长吟:   “跨墙邀月草衣深。   晚霞沉,笑谁嗔?   柿子高高,馋断好舌人。   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作了半阕《江城子》,秦秣又乐得哈哈大笑。她这半阕词,可是把方澈好好挖苦了一通,让她再出一口恶气。   “方澈,你要是对不上下半阙,你可就输啦!”   秦秣回眸,笑弯了眼。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回:旷课的后来   等秦秣跟方澈回到学校时,晚自习也快下课了。。c   路灯之下,秦秣才发现方澈那一身狼狈样儿,究竟有多搞笑。他衣服裤子上爬满了泥巴草屑和一团团脏污,手臂上好几处蹭破了皮,那一双手掌,更是黑黑灰灰的看不出原来颜色。   “这不正是十足的皮猴子么!”秦秣再次取笑,笑得一手指着方澈,嚣张之极,“你想了这么久,还是对不出我的词吧!小朋友,告诉你平常要少顽劣,多读书,看吧看吧,现在丢脸啦,输人喽!”她得意万分,同时深感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可打击方澈的话题了。   方澈的眼睛在灯光下莹润深幽,他微偏头,却伸出手,以指腹轻轻刮过秦秣的脸颊,然后轻哼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看你脸上脏的!”   秦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小子黑手在她脸色一刮,她就是不脏也脏了!   可是方澈已经提着那一大把柿子枝,转身昂头扬长而去,压根就没再给秦秣反击的机会。   对于秦秣的这次逃课事件,F栋506寝室的女孩们虽然没多说什么,但可以看出,从这天以后,她们之间细细构建起来的友情隐隐破裂了。   姜凤越发对秦秣不屑,她与陈双双特别交好,两人手挽手吃饭,干脆就脱离了以前的集体行动。而陈燕珊却总是眼睛闪亮地看着秦秣,表示对她敢于在开课第一天就逃掉晚自习的赞叹。吕琳两边劝慰,更亲近陈燕珊一些,赵雨虹则对谁都一脸亲切的笑。   当然,王子毓是永远冰冷漠然的那一个。   章国凡为此事直接就把秦秣拉入了不良灰名单,他也知道秦秣上学期在学校里闹出的事,所以对这个学生,他干脆就形成了放任自流的心理。   “秦秣,我也不问你旷课的原因了。”章国凡把秦秣叫到年级办公室里,语带厌恶,“我不想听你的借口,你也不必跟我解释。总之你自己好自为之,如果这学期第一次月考你吊车尾,那就没什么说的,你看着办……”说完话,他挥挥手,十分不耐地让秦秣离开。   这个大办公室里还有许多其他班级的老师,他们有的看向秦秣,表情漠然,有些看向章国凡,却脸带同情。   仿佛秦秣就是罪恶的根源,会给章国凡带来无数厄运。   秦秣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她微微捏拳,挺直脊背,昂首离去。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越发清晰的体会到,这个时代人对学生的看法是何等对比鲜明。成绩好的如珠如宝,成绩差的不如蔽履。所谓校园,纵是如何青春飞扬,也同样逃不掉这人情冷暖。   章国凡平常在学生们面前是何等亲切慈善?但人有千面,当他不亲切慈善的时候,他同样可以漠如霜刀。   秦秣不会妄自菲薄,她不需要这些人来看得起她,她明确地告诉自己,她不屑!   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件出乎秦秣意料的事。   陈燕珊扭着衣角,坐在床上神神秘秘地问她:“秦秣,我听说,昨天晚上你好像是跟方澈学长出去了?”   秦秣正捧着化学书在那里苦苦思索,闻言随口反问:“你怎么知道?”   “天哪!”陈燕珊低低惊叫,“这么说是真的啦!方澈在学校很有名啊,很多人都认识他。听说他轻易不跟人说话的,可是昨天居然在女宿舍门口当众拉走了一个女生。我看你认识方澈,昨天晚上又旷课了,才猜是你呢。”   秦秣根本没注意她在说什么,随口就“嗯”了一声,仍然苦恼地捧着化学书,与那一串纠结的分子式奋斗。   “秣秣……”陈燕珊与秦秣的床头相邻,她爬到靠近秦秣的那边床头,伸手拉扯她的衣角,“没想到真是你啊,看来你真的跟方澈很熟咯?”   “还行。”秦秣被陈燕珊扯得稍稍分神,略一思索道,“算熟吧。”她想起自己跟方澈认识以来的经历,再次肯定,自己跟这孩子确实可以算老熟人了。虽然方澈脾气别扭了点,不过秦秣把他当成小孩子看,还是可以理解的。   陈燕珊却沉默了,她继续扭着自己的衣角,一脸犹豫。   于是秦秣就着这难得的安静,又继续埋进化学书中,与那一堆碳氮氧铬等物做抵死搏斗。   好长一段时间过后,就在秦秣渐入佳境时,陈燕珊又来扯她的衣角,然后很小声很小声道:“秣秣,既然你跟他很熟,那你介绍我们认识好不好?”   “你说什么?”秦秣稍稍回神,脑子里仍然念着那个公式,压根就没注意听陈燕珊的话。   小陈同学顿时涨红了脸,她一把扯掉秦秣手上的书,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介、绍、我、跟、方、澈、认、识!”陈燕珊声音仍然不大,不过是凑在秦秣耳边,却足够她听得清清楚楚了。   秦秣的脸色当即就古怪了起来,她轻声反问:“你确定是要认识方澈?”在秦秣眼里,方澈那就是别扭小孩加顽劣少年的代名词,这种小屁孩最难相处,秦秣根本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想要认识他。   不过想到陈燕珊也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女孩,秦秣就叹息了。   “怎么不行吗?”陈燕珊已经鼓起了双颊,小嘴也微噘,气哼哼道:“准你认识他,就不准我认识他啦?反正看你长这样子,你们也不可能嘛……”说到后来,她仿佛感觉到自己不该拿秦秣的长相说事,又声音渐低,扭捏着不好意思起来。   秦秣摇头失笑,她当然不在意这个。不过就算她在这个时候再教育陈燕珊,让她专心读书,估计她也听不进去,所以秦秣一转念,干脆点头:“行,下次碰到方澈,我跟他说说你。”   在秦秣看来,方澈那脾气古怪的小屁孩压根就不懂什么是情意绵绵、雪月风花,让陈燕珊去碰个钉子也好,省得她满脑子少女情怀,不肯用心读书。   再说了,方澈这人本质不错,陈燕珊也纯真可爱,如果他们真的对上了眼,想必也算是段不错的姻缘。宋人在这个年纪,其实都早结婚了,只是如今时代不同,大家都是学生,秦秣才觉得应该以学业为重。   “你答应啦!”陈燕珊惊喜过后,思虑又更多了,“哎呀,那我应该要怎么跟他见面?哎呀,你要怎么跟他说我?不行,我是不是要先写封情书?不好吧,女孩子要矜持一点,最好等他写情书给我。不对呀,他会写情书吗?要不,还是我写?”   秦秣:“……”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一回:一封信   上课下课,食堂寝室,周末去茶馆打工,然后回家,这就是秦秣的简单生活。.   一晃便到了国庆长假的时候,这期间秦秣也会偶尔觉得日子清苦乏味,但想到自己如今是在为自己的前途努力,她咬咬牙,还是将这清苦的日子坚持了下来。她确实不是当年的纨绔了,用心读书,有时候其实也很有趣。   这其中只有一个小插曲是秦秣不能理解的。   就是在后来,陈燕珊终于写出了一封情书,请秦秣帮忙转交给方澈。这本身没什么,古怪的是方澈的反应。   当时离他们摘柿子刚过去三天,那天还是在晚自习前,方澈在女生宿舍门口找到了秦秣。他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一看到秦秣,二话没说就把袋子塞到了她手里。   “这是……”秦秣扯开袋子去看,便见到满满一袋子都挤满了饱满晶莹的红黄色果子,“这是我们那天摘的柿子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她心中小有惊喜,那一颗颗柿果,确实漂亮馋人。   “我用石灰水泡了三天。”方澈的眉眼要比以前温和些许,虽然他的声调依旧冷冷的不怎么中听,“这就是脱涩,下次不要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秦秣无视他的毒舌,笑吟吟地拿出一颗柿子放到眼前左看右看,这种历经艰辛才得到的东西果然比街上买来的要讨人喜欢得多。方同学虽然言行别扭,不过为人确实是不错的。   方澈有一只手背在身后,秦秣微一瞥便见到他手上仿佛握着一管深红的的东西。   “这是什么?”秦秣略微好奇,顺手便去扯方澈的手。   方澈松手将东西递给她,这东西才全然现出形来,原来是一支漆着老红漆,坠着白玉坠子和大红飘穗的竹笛。看这笛身上隐隐刻有花鸟云纹,笛节之间缠着黑色的锦丝弦,那助音孔边用梅花小篆刻着“出云”二字,端是好一管精巧雅致的竹笛。   “笛子?”秦秣轻轻将笛管在手中转了个圈,“谁吹?你会吗?”她的心里可从来不觉得方澈能通音律,如果连这个会打架会爬墙的泥猴子都能懂得音韵之道,那岂不是叫猴子不爬树,猫儿扯大旗吗?   方澈冷眉一扬,正要说话,秦秣又将笛子塞回他手里,然后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封信。这信封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粉红色的,瓦格纸做面,上面绘着十分讨喜的丘比特娃娃,精致得很。   “给你的,记得好好看啊。”秦秣眨眨眼,看到方澈忽然变得傻愣愣地表情,顿觉又是好笑又是好乐。看这个老喜欢冷脸玩深沉的小屁孩再次破功,那种感觉,可真是恶趣味得很呐。   “你……”方澈愣愣地接过小信封,眉头又皱了。   秦秣向他挥挥手:“我先走了啊,你回去好好看信。这青春年少的,日子就是滋润哟……对了,你这柿子弄得好,我一定收着好好品尝,把它们全都吃光!”   她笑吟吟地转身离开,也没听到方澈在原地小声嘀咕:“好像有点太突然了吧?怎么感觉不对劲?那个柿子润脾胃,据说可以美容,不知道有没有用?”   秦秣心情舒畅地提着柿子回了寝室,然后小心收好,细细品尝,也没跟任何人分享。这些柿子来之不易,她每当吃到嘴里,感觉到那涩涩甜甜的味道,便觉得自己与方澈的情谊果然几近青梅竹马。唯一遗憾的,就是方澈不是女孩,而秦秣不是男孩。所以他们的青梅竹马,也就只能止步于青梅竹马。   秦秣几乎是没有童年的,至少,她两世都没享受过小屁孩子过童年的感觉。今生就不必说了,她是中途上路,没赶上童年的好时光。而前世,作为侯爵府的嫡长子,秦大公子背负得太多,更不可能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吵闹玩耍无忧无虑。   那个时代的秦陌,刚出生不久便丧了生母,八岁以前跟在祖母身边,当面受尽荣宠,背地里却也不知道被多少恶奴欺负过。侯府宅院太深,秦侯爷虽自发妻丧后便未再填房,但小妾姨娘却硬是收了九个之多,其她一些没名分的侍妾和通房丫头也更是多不胜数。   秦侯府百年世家,家生奴才跟各房主人之间早深刻地盘起了理不清的复杂关系,其中的明争暗斗、血影刀光更是诡谲难测,生生吃人。秦陌年幼之时,虽有祖母宠爱护持,但那些姨娘们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嫡长子的位置并不是不可转变的,秦陌的庶出兄弟有很多,盯着他那个位置的,更是不少。   所以秦陌的童年完全是在躲避各种陷阱与逐步反击中度过,一直到他十岁以后渐渐知事,他才坐稳嫡长子的位置,然后便开始了读书、叛逆、抗争、放纵……那条路如此之长,以至于他一度模糊双眼,看不到生命的风景究竟在何处。   人人都道秦大公子纨绔,但谁又知道,他在纨绔的背后,究竟期待着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都渐渐不再明白。   穿越来得如此突然,秦秣延续了前世数不清的纨绔习性,但前世那一抹从来不曾清晰的渴望,她也从未忘记过。并且到如今,渐渐清晰了。   她究竟想要什么?是快乐单纯,还是拼搏奋斗?还是其它什么?   秦秣吃着柿子,心里就觉得,或许,她只是想要一个能够温暖互爱的家庭,一个可以做童年玩伴的朋友,然后再多一个能够酬唱相和的知己,更多一个自己亲手打拼而出的未来。那么,她便圆满了。   她细心地将所有吐出的柿子核都收到一个小盒子里,她觉得,这些是值得珍藏的。   第一次有人带她爬过围墙,第一次有人为她上树摘果,第一次有人让她知道,小孩子的快乐,原来如此容易满足。   秦秣见过太多名贵的东西,收过太多珍奇的礼物,可那所有,都不及这么几个柿子来的珍贵。虽然方澈永远也不会知道,但秦秣已经决定,她要将这些柿子核一直一直保存下去。   不过方澈是个奇怪的人,从那天将柿子拿给秦秣后,一直到国庆长假的前一天,他都再没出现过。秦秣从认识方澈以来,就常常见到他,这样十几天没见,倒是头一次。   偶尔想起这个皮猴子,秦秣稍感奇怪,倒是陈燕珊常在她耳边念叨:“秣秣,方澈没有给我回信吗?”   “秣秣,你很久没见他啦?”   “秣秣,你去他班上找他呀!就当帮我的忙,你去找他好不好?”   秦秣很无言,她很久以后才终于回道:“我真不知道他在哪个班。”   于是陈燕珊囧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二回:奇人   秦秣于是开始反省,似乎从医院出来以后,她就真没再主动去找过方澈,似乎每次都是方澈先想到她,似乎她对方澈的关心真的太少了……   但是,他们是什么关系?好像用不着她对方澈太过关心吧。   秦秣为这个问题纠结了片刻,就得出结论:普通朋友十几天不见面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就算是很要好的朋友,十几天不见面也是很正常的。她这完全是被陈燕珊的问题给绕糊涂了,要不是陈燕珊天天问,她至于这么老想起方澈吗?   人的生活是多面的,根本不可能整天就围着某一个人转。秦秣虽然已经把方澈当成了自己如今最要好的朋友,但好朋友又不是恋人,用得着天天腻一块儿?朋友之间,就算再交好,也都各有各的生活,几年不见都是常有,何况不过是十几天。   不过,那个小屁孩确实是个不错的人,秦秣想到方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觉得自己应该送点什么小礼物给他,以示感激之意。她目前是没什么能力还方澈这个天大的人情,但这个恩情就跟那些柿子核一样,都是秦秣不需要挂在嘴上,却永远不会忘的。   国庆长假如期到来,秦秣先回了家,十一过后的六个白天便都到茶馆打工。她目前做的是轮班,有她的加入可以给另外三个女同事多轮一些假期,所以同事们都非常欢迎她的到来。   不过十月二号的这一天,彭丹却忽然这样跟秦秣说:“秣秣,我们三个在考虑辞职了。”   “辞职?你们在这里打工不都是为了等那位无名英雄吗?想通了?”秦秣说着又笑了起来,“其实想通了也好,为一个等不到的人而耗费光阴,不值得。”   “呵呵,一个等不到的人……”彭丹轻笑,神情黯然,“确实是等不到,从下雨那天他来过一次以后,就再没见他来过。其实他应该还没满十八岁,就算他愿意接受,我也不可能跟他发生什么。”她今年二十出头,其实也很年轻,但对方还未成年,也确实是个麻烦。   秦秣笑了笑,顿时沉默了。难道要她劝说彭丹,年龄不是什么问题、现在流行姐弟恋?不过那位无名英雄居然还未成年,这可真是叫人难以想象。   彭丹声音幽幽:“我们姐妹三个,其实只是想报答他,要说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并没有多少。我们有三个人,他年纪又太小了,我们不会三个去争他一个,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开玩笑。”说着话,她唇边又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秣秣,我今天跟你说这个,是希望,如果哪天你看到他又来了茶馆,能够帮我们转告他几句话。”   秦秣点点头。   彭丹轻舒一口气,笑道:“曾经有三个女孩,在他为救她们而陷入危险时,抛下了他,所以她们想用一生来等待一个偿还的机会。但后来她们才发现,人的一生太长,根本就等待不过来。她们自私过,她们天真过,到最后,她们走进了现实。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持久的就是感动,最不能忘记的,却是遗憾。”   她伸手轻轻抚上秦秣柔软的头发,叹道:“就这样了,我们心里有愧,但我们不可能在这个茶馆打一辈子工,就算只是这几个月,都有点太长。服务生的工资太低,我们都是读完大学才出来的,必须为家里考虑。”   秦秣微微一笑:“我记着了。”   彭丹双颊微微一红道:“只说前半段,后半段是我对你说的,你就不要跟他说……嗯,你真记得?要不要,要不要我写下来?”   “你怕我不记得,怎么不直接写信给他?让赵经理转交的话,他肯定能收到。”秦秣微感疑惑。   “你不懂的,唉!”彭丹垂着头,一边去提水,“总之,你真记得啦?”   “我当然……”   茶水间的门口传来赵成碧的轻咳声,他见唤回了两人的注意,便向秦秣招招手:“秣秣你过来,老爷子来了。”   赵周不常来茶馆,不过从秦秣在茶馆打工以后,他来的这几次都会叫上秦秣跟他一起品茶闲聊。这个特殊待遇一开始甚至羡煞了赵成碧和茶馆里的几个老饕,他们大叹秦秣好口福,能品到赵周珍藏的各种顶级名茶。不过几次以后,他们却都改而对赵周的眼光表示赞叹了。   秦秣不但品茶是高手,斗茶煮茶的技艺更是几近于道,让人观之不仅赏心悦目,乃至神凝悠远。光这一手,众人就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资格去品赵周的好茶。而闲聊之中,若有人去听他们的谈话,则更能发现,秦秣在中华古文化方面的造诣深厚到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若是不看长相和声音,光听她说话的内容,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国学大师在纵论古事渊源。   秦秣有这样的学识,赵周是最惊喜的一个。他大感春秋不枉,居然得到一个忘年之交。渐渐深谈以后,他也不再把秦秣纯粹地当成晚辈,在他看来,除去年龄,秦秣已完全够资格与他平辈论交。   其实秦秣跟赵周说话还是有所收敛的,她也知道一个家世平凡的十几岁女孩能有这样的学识太不寻常。所幸这个年代文化发达,她只要不表现得太夸张,人们也顶多就是觉得她灵性聪慧,用功刻苦。而若是古代的普通人家女子,那即便认字都显得奇异,更别说通读经史子集,博雅杂艺了。   赵周这次带来的茶是君山银针,待那第一冲泉水入杯,银针三起三落,澄黄的汤色渐渐在白瓷杯中显出时,赵周闭目嗅香,轻轻一叹:“好茶好水,更是好手法!”   秦秣轻啜杯中之茶,微笑道:“君山茶始于唐代,此茶竖立如剑,有古之豪侠剑客遗风。”   赵周以手拍案,哈哈大笑:“好个古之豪侠剑客遗风!秣秣啊,我看你雅通古文,今日可是有位奇人要为你引见,不知你见是不见?”   “何等人物能得周老爷子称为奇人?”秦秣以指腹摩挲杯沿。   赵周一手轻轻从颔下短须抚过,摇头笑道:“这般不爽快,哪里是豪侠遗风?秣秣,你可要先回答我的问题。”老头儿故意摆起脸色,那模样反倒让秦秣更增几分笑意。   “行!我答应了,周爷爷引见,又哪有不见的道理。”秦秣将手一摊,“不过我这里还在工作,周爷爷你那位奇人可是要上茶馆来喝茶?”   “小姑娘跟我走吧,那位奇人正在老头儿家中。至于茶馆里的工作,让赵成碧做去,他这个老小子整天坐柜台,也不怕骨头生锈!”赵周一挥手,“走吧!”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三回:缘悭   一脉远山蜿蜒苍翠,千里碧空如洗,公路两旁绿树成荫,偶有城郊人家一角屋檐斜伸,又为这道郊区公路更增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秦秣跟赵周坐在一辆红旗HQ3中,透过车窗打量路旁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红旗HQ3是外形相对复古的一款车,但乘坐起来却不是老爷车能比。秦秣从那次公交事件以后,就非常怵车,这次要不是因为赵周家离茶馆那边太远,她也是不愿意坐车的。不过这辆黑色的小车还是让她认识到,现代的车并不全部都是那么恐怖,至少赵周这款车就没让秦秣觉得难受。   “周爷爷,你家离这里还有多远?”   “小姑娘坐不耐烦啦?呵呵,不远不远喽!”赵周眯着眼睛笑,又向前排的司机道:“小罗,我让你通知那帮小兔崽子们回家,你都通知到了吧?”   司机小罗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国字脸,理着平头,皮肤带着建康的小麦色,整个儿显得很精神。   “我办事儿,您老还不放心?”小罗言语随意有趣,“老爷子,您要是想扣我工资什么的,也别想在这种事情上挑到我的刺儿!嘿嘿,我不但要拿工资,我还要拿奖金!”他话带北方口音,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不过脾性倒显得机灵活泼。   赵周笑骂:“就你这个混小子心眼多,再乱嚷嚷,我连工资都不给你!秣秣,你说他这种小心眼的家伙,是不是该罚?”   秦秣眨眨眼,笑道:“当然该罚,而且要重重地罚!”   “重罚?”赵周笑呵呵,“是要罚,秣秣你说,怎么罚?”   小罗哭丧着声音求情:“秦小姐,你姓秦,可千万要留情啊!”   秦秣被他的称呼给气乐了,当即轻哼道:“罚你,罚你往后叫我秦先生!哼,再罚你说上十个笑话,要是笑话不好笑,就请周爷爷扣你工资!”   赵周立即大笑着连连称好。   一路笑语,车子离市区也越来越远,公路两边开始现出大片水稻田。十月初的时候,南方双季稻中的晚稻也已经抽穗。那一片绿油油的禾杆上满挂着沉甸甸的饱满稻穗,秋风吹过来,更见碧波起伏,宛若大江翻浪。   “稻田!”秦秣惊喜地望向窗外,她头一次亲眼见到田中稻谷,这实际景象与图画中和文人描述中的意象是完全不同的。也是亲眼见到了,她才稍稍感觉到,那种可以望见丰收的充实感。   “秣秣以前没见过稻田吗?”赵周微感惊讶。   秦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是第一次见,嗯,惭愧。”   “呵呵,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没见过农田也不稀奇。不过闭门造车可不行,秣秣你以后要多出来走走才是。”赵周微微一笑,倒是觉得这样的秦秣比起在茶馆中博雅通古的秦秣更显真实些。   一个小女孩,不管读了多少书,见识有多么不凡,她若没有真正的人生阅历,总归太显单薄。那个坐在屋中捧书详解的小姑娘,无论如何让人钦佩,她也终究是疏离的。不过秦秣不但学识丰厚,兼且自从在茶馆打工起,就一直保持着不骄不躁的从容,赵周高看她一眼也是顺理成章。   秦秣认认真真地受教,也觉得自己若有闲余,是应该多多走出去,看看这片故土上的大好河山,看看这千年之变,究竟有多么深远。不过她现在是高中生,学业为先,闲余时间也就很少,真要走远怕还得等上好几年。   车子右拐进了一条小柏油马路,道边的农田又渐渐被两排高大的枫树掩盖。此时枫叶微微染红,那紫红鎏金自叶尖而始,虽尚未能染遍所有叶片,却在青绿之中挑起微红,更显色彩多姿,仿佛霞罩雾山,动人之极。   “周爷爷,这可真是一片好地方。”秦秣赞叹,“稻田如碧山逶迤,见一角青瓦;枫林若霞道深远,寻数挂粉墙。”   “哈哈!好联!”赵周携着秦秣的手下了车,带她自小片枫林间横穿而过,眼前便显出一汪青草池塘。那池塘对面正站着个年轻男子,赵周扬声便喊:“稻田如碧山逶迤,见一角青瓦;枫林若霞道深远,寻数挂粉墙。梓暄,横批是什么?”   池塘对面的那人微笑不语,待两人绕过塘边小路,走到近前,才浅笑道:“何处人家。”   “何处人家!妙!”赵周一合掌,拉过秦秣,介绍道:“梓暄,这个姑娘叫秦秣,秦汉之秦,秣马厉兵之秣,刚才这一对联子,就是她做的。秣秣,你眼前这位便是我说要向你引见的奇人了。他叫乔梓暄,梓者,梓刻印行也,暄者,和畅温煦。”   乔梓暄身形修长,约有一米八零高,生得一双仿若墨玉的眸子,眼形微狭,眼角眉梢却是一片朗朗英气。他气质干净清朗,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往那里一站,唇边稍噙微笑,便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这般风姿,卓有翩翩君子的气度。   秦秣往日自喻君子,其实也不过是说着玩笑自己,秦大公子风流过、放纵过、疏狂过,就是从来都没有真君子过。   “周爷爷,你让我来见这位乔先生,可是说我气度不够温雅,成心要我过来好好学学?”秦秣微侧头,笑了起来。赵周老头儿这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乔梓暄气度相貌都是明朗温雅的,却不知道他奇在哪里。   赵周伸指轻敲秦秣的脑袋,笑眯眯地道:“你这丫头鬼心眼儿也挺多,说这话难道是怕周爷爷欺负你吗?行了,我们进屋去。”   那池塘两边都是水稻田,也有一些宽宽的田坝边上种着些小菜,风吹过来,满空气里都弥漫着田间清香。赵周的屋子是一栋两层高的青砖屋,正堂足有一百平,另连着五间起居室,就盖在池塘边上。那屋后靠山,屋前还种着几棵柚子树。这时节柚子树也挂了果,青黄色的,最少都有人两个拳头大,十分饱满诱人。   再看这一片山脚下,零散着许多户人家,远远的有犬吠之声传来,更添几分生气。   小罗在那路边停好了车,也跟进屋子里,不过他是直奔厨房,说饿了,要找些吃的。   “怪了,梓暄,三儿不是早到了么,怎么我一回来这小子又没见人影了?”赵周一边招呼秦秣到侧边客厅坐下,一边左右张望。   乔梓暄随意坐到一条木凳上,先向秦秣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回答赵周:“他到楼上弹了首新曲,唱了段词,就在你们到之前的两分钟,忽然匆匆忙忙地说要走,我拦也拦不住。”   赵周脸现怒色,轻哼了一声,才向秦秣苦笑道:“秣秣,头一回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要让三儿见见你,谁知道那小子是个坐不住的,我们后脚进的茶馆门,他前脚就已经从后门走了。这回更过分,我都告诉他有个客人要让他见见,他倒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没点规矩。”   秦秣点点头,却很认真地道:“周爷爷,闻琴知意,我听琴音便知道你说的那位三哥是个性情洒脱,不喜受拘束的人。他如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就弹不出那样的高山流水了。况且缘分不能强求,我与他数度缘悭一面,只能说是时机未到,你也不必在意。”   她其实是一直记得那一次琴音的,与那弹琴者数度擦肩而过,秦秣也觉得遗憾。不过在这个时代能听得那样的琴音已是幸事,若不能与弹琴者相交,也不需强求。   赵周闻言顿时摇头叹息,连连道:“这不就是知音么?这不就是知音么!”   乔梓暄微侧头,看向秦秣之时笑容稍敛,黑眸中深藏了几分惊奇与探究。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四回:画九思   临窗照水,铺开宣纸,一炉龙脑香袅袅而燃,烟气便渐渐萦绕得这间画室清峭古雅,若有性灵。。   秦秣与赵周站在一边,看乔梓暄净手、调色,然后捻起一支大号白云羊毫笔沾墨铺洒,于是那笔锋便在浓淡转折间晕染出一片墨青远山,几处怪石嶙峋。近水池塘,田间阡陌皆在其中,留墨飞白,更见隐约悠长之意韵。   乔梓暄又换了一支中号白云,沾赭石,寥寥数笔,那池塘边上便多了一只伸爪刨地的小土狗。再沾藤黄、三绿,一个枝叶缠绕的野花环又随意落在小狗旁边。他再换一支笔,或铺墨、或重染,或修饰细节,于是这一幅“何处人家”就在他笔下渐渐清晰,到意态鲜活,几欲脱纸而出。   “好!”赵周击掌赞叹。   乔梓暄换笔落款,点朱砂,盖印章。   秦秣仿佛又见当年,也忍不住赞道:“此画最为精彩之处,便在那一只野花环。”   乔梓暄搁下笔,转身微笑道:“何解?”朗朗天光从窗外透照到他身上,映得他这么一笑,便如绣竹展叶,清雅非常。   从古至今,竟仍能见到乔梓暄这般人物,由不得秦秣不忆当年。   她微微恍神,轻叹道:“何处人家,其中隐含两个问题。一是见不到,于是寻找疑问,二是肯定有,却难寻痕迹。所以不见人影,不见炊烟,不见屋角,却有这一只花环。花环当然不可能是这小狗所编,那么,编花环之人却在何处呢?一波三折,引人深思,此画尤得其意。”   赵周哈哈一笑,连连点头:“这画跟宋徽宗当年所提,踏春归来马蹄香,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梓暄你这画中五味,可又精进一大步,叫你老师知道,一准乐得又跟我这老头子炫耀。”   乔梓暄不骄不躁,仍然淡笑道:“当年那位画状元题画踏春归来马蹄香,却不见花卉,只有蝴蝶围绕马蹄飞舞不休,从此开创画中藏迷之先河。我不过是拾取前人牙慧,如何能跟先贤相比?”   赵周伸手轻拍乔梓暄的肩膀,皱眉道:“梓暄,我最不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太谦虚。你老师一向来最是狂妄嚣张,怎么就教出了你这么个谦虚过头的弟子?”   乔梓暄微笑不变:“老师最得意的,正是教出我这个懂得谦虚的弟子。”   赵周一愣,忽然放声大笑。   听听乔梓暄这话,他哪里谦虚了?他这口称谦虚,其实不知道有多自得呢!   秦秣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这个一派君子风范的人偶尔幽默起来,那效果别是逗人。她脸带微笑,神思其实恍惚。宋徽宗是嘉佑年以后的皇帝,秦秣不曾经历过宋徽宗的时代,如今听人说起“踏春归来马蹄香”,她心中滋味,着实莫名。   “此画,”乔梓暄又看向秦秣,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便赠与秦小姐,如何?”   赵周眯起了眼睛,看看秦秣,又看看乔梓暄。   秦秣微感愕然,正要问个究竟,乔梓暄又道:“此画乃是根据秦小姐对联所作,秦小姐是懂得赏画之人,一眼看出花环玄机。若不赠你,此画也徒增黯然,不如毁去。”他说话间,一手已经抚到画上,仿佛要将画撕开,毁掉这一纸胜景。   “这画我收下了。”秦秣轻轻伸手,拦住了他。   抬手间,秦秣又将画案上的画轻轻提起,放到另一边桌上平铺晾着。她在画毡上再铺一张玉版宣,提起一支大号花枝俏勾线笔,沾了烟墨,便轻按缓游,走起了线条,行云流水间绘出一个古装男子的半侧身影。   赵周微感惊奇,乔梓暄更是紧紧盯着秦秣绘画的姿势,若有所思。   秦秣行笔极快,偶有停顿,也是笔断意连。她用的是玉版宣,这种宣纸介于半生半熟之间,既能画工笔也能画写意,而她的画既有写意的意境和笔法,又有工笔的构架与细腻。她用游丝笔画人物的眉眼与发髻,又用接色法点染人物瞳眸与水色双唇,最后用枯笔涂抹虚化的背景,竟是衔接得自然流畅之极。   很快画中人物便带着一股清峭温雅之气跃然纸上。   在雕花木窗的半掩下,这男子青衫大袖,高冠博带半隐半现。他微侧头,一手提笔,另一手撑案。那提笔之手被秦秣画得格外修长清晰,骨节分明,便仿佛暖玉一般。   最后秦秣题名“九思”,然后落款怀虚居士。稍有遗憾的便是她如今没有印章,所以落不了印,这画不能完整。   赵周上前一步,仔细观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苦笑:“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看着不起眼,笔力居然已经自成一派。不说意境,光说笔法,就连梓暄只怕也比你稍低一筹啊!”   乔梓暄早已面色凝重,秦秣这一画完全出乎他想象,在听得赵周言语之时,他也点头轻叹:“我不如。”   秦秣眉梢轻轻一挑,搁下笔,抬手虚引道:“这画赠与乔先生。”她却没想过要谦虚,在这画道上,她确实自成一派,就算不达宗师境界,也有了宗师的意蕴,所以她不需要谦虚。   不过秦秣自穿越过来以后,久未练习画技,也有些手生了。若不是常常练字,保持了腕力和手感,要有这样的水准,只怕还有些困难。所以见得乔梓暄画画,她也忍不住技痒,想要趁机练练。至于她这画功来历,她只要保持神秘,闭口不谈,谁还能对她穷根究底?   这也是现代文化开明的好处,若非是在这个年代,秦秣可不知要何等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乔梓暄一眼望过来,正对上秦秣的眼,他那眼神辗转深幽,仿佛惊喜,又令人难以揣测。   赵周恰恰恍然道:“原来这画中人,正是梓暄!只是,为何古装?又何为九思?”   古装是秦秣在回忆当年,而“九思”,秦秣回望乔梓暄,含笑道:“乔先生可知,何为九思?”   乔梓暄点点头,又摇摇头,微微苦笑道:“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秦小姐以九思相赠,梓暄受教了。”   “那我这画,也不枉颜色。”秦秣轻轻瞥过乔梓暄,望向赵周,又是微微一笑。   门外却忽然传来喧闹之声,一道少女的声音在带着怒意大叫:“爷爷!爷爷!我刚才看见三哥了,他先是不理我,我好心叫他回来,他反而把我拌一个跟斗,跌得我这件新衣服全坏了!你要教训他,狠狠教训他!”   画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当先走进的少女仿佛一阵风般扑进赵周怀里,她抓着赵周的衣襟就是好一阵撒娇:“爷爷,三哥是坏蛋!超级大坏蛋!你要教训他!不然叫他以后再也不要回来啦!”   赵周被她腻得不行,忙不迭安抚:“好啦好啦,香儿乖,爷爷一定帮你教训老三。快站好了,这幅没骨头样儿,也不怕你梓暄哥哥和秦姐姐笑话。”   又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外头走到了门边,他抬眼将画室里的情景全然入目,然后皱眉道:“爷爷,三弟的脾气是要收拾收拾了。”   赵周一叹:“你们这些小崽子,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小三那边我会教训他的,不过东儿你也要多多谦让你弟弟。好了,谁也不许再说这事,小三今天既然不肯回来,那谁也不许再多提他!”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五回:怀虚   “咦,何处人家?”赵宁香蹦跳着到了摆着乔梓暄新画的桌边,歪头去看桌上的画,“何处人家?这画漂亮,梓暄哥哥,这是你画的吧,送给我好不好?”   赵周好不无奈地大口叹气,拉过赵宁香道:“香儿别胡闹,这画是你梓暄哥哥赠给你秦秣姐姐的,怎么能再送给你。.”   “给她!”赵宁香大眼睛紧盯住秦秣,轻哼道:“怎么能给她?她算什么?梓暄哥哥,你的画不是价比金玉,轻易不肯送人的吗?怎么给她?”说话间,赵宁香又一把甩开赵周,几步跑到秦秣面前,然后昂着头,鼓着双颊,一脸挑衅地望着她。   赵周这下反倒不急了,虽然赵宁香的失礼让他觉得有点老脸难堪,不过他也想看看秦秣会怎么应付这样的小麻烦。至于赵宁香的脾气,那也不是他说几句就能改得了的。   秦秣淡淡一笑,根本不理这小丫头的茬。她轻巧地绕到放着那幅《何处人家》的桌边,看这画上墨迹颜料已经干去,便轻轻将画卷起来,然后问赵周:“周爷爷,邵城哪里有装裱字画的店?”   赵周笑了笑,秦秣这孩子看着是一副不跟人计较的样子,其实脾气也不是很好呢。她明着不理会赵宁香的挑衅,可实际上,这样的无视和提问,只会更加刺激香儿那小丫头。赵周暗暗给了评价:“爪牙尖锐、年轻气盛的小狐狸。”   “这个问题梓暄比我……”赵周话到一半,就被赵宁香的一声高叫打断。   “梓暄哥!”少女水灵灵的双目又紧紧盯住乔梓暄,那目光盈动间,仿佛就有泪水要落下,“你上次都说了,要送画给香儿的。”   乔梓暄笑意温和地回望赵宁香,柔声道:“送给香儿的画,我自然是另有准备。怎么,香儿不信我?”   赵宁香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哪里经得起乔梓暄这样的柔声软语,当下里小丫头就双颊泛红,喉咙里轻轻哼了声算答应,然后偏过身不敢再紧望住他。   年纪大上几岁的赵宁东走上前来,却仔细观察起画案上秦秣的画。他微偏头,疑惑道:“这是谁画的?九思是什么意思?”   “咦?画上的人好像梓暄哥哥呀!”赵宁香连忙凑过来,见着画上落款又惊呼起来,“怀虚居士?我看见三哥收藏过一幅仕女古画,好像落款也是怀虚居士呢!这明明是新画,谁画的呀,怎么能用古人的名号?”   赵周和乔梓暄一齐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秦秣,秦秣却眉头紧皱,仿佛在苦苦思索什么。   赵宁香这一句话着实是让她大大惊讶了,莫非她当年的画作,竟有能留存至今的?不怪秦秣这样惊讶,她画道技艺虽然自成一家,但有风流纨绔的名声当前,她在当时的画坛上却并未留名。   当年秦公子走马章台,凡有落款的画作全都赠送给了青楼名妓,他自己却不曾留得一幅。在千年前那样的环境下,被青楼女子所收藏的无名画作,要流传下来该是何等不易?秦秣根本就没想过,自己那浪荡的名号还能被后世记得。   她之所以仍然落款“怀虚居士”,一是绘画之时由画入心,顺手便落了自己最熟悉的名号,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幅画;另一个原因,也在于她完全不曾料到自己当年的画作还能遗世存留。更巧的是,这个赵宁香恰巧就见过她当年旧作,而那样一幅画,居然就在这赵家老三手中!   秦秣心底下的感情一时复杂得仿佛被暗流搅乱的潭底深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立即冲动地去找那三哥,见一见那幅与自己一同辗转了千年光阴的旧作,还是赶快理清思路,解释自己为何取用古人之名。   秦秣的这些复杂心绪,描述起来挺长,其实在她心底涌动,也不过是片刻。   片刻之间,赵宁香随口一问,然后又混不在意地继续提问:“九思是什么意思啊?不会是有人暗恋梓暄哥哥,所以就用画来表示,一相思不够,还得九相思吧?啧,脸皮真厚!”说完,她还用鄙夷的眼神斜视秦秣。显然她小性子虽是不少,但也从赵周和乔梓暄刚才的神情中看出,这落款怀虚居士的人就是秦秣。   赵周的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赵宁香这么一说,比前面所有的话都要让他觉得丢脸。   老头儿一口气憋起,张嘴就怒斥:“赵宁香!我平常让你多读书你不听,现在看看你自己闹了个多大的笑话!要是天下所有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解释九思,那我们老祖宗就是流传下来再多的文化瑰宝,也都会被你这样的败家子给糟蹋光!不懂你可以不说,什么暗恋相思,这种话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能说的吗!你……”   “我就说怎么啦!”赵宁香小嘴一扁,眼眶就红了,“爷爷你是个老古董!思想僵硬,老不开化!这个什么秦秣,她能写,我就不能说?你就知道让我读书读书,你还关心过我别的什么没有?我都被同学笑话成书呆子了,他们都谈恋爱,就我没谈,你还要我怎么样?”   话音刚落,她也不等其他人反应,反手一抹脸,就甩头疾步跑了出去。   赵宁东恼怒地瞪了秦秣一眼,连忙跟上去,一边大声喊:“香儿等等我!”   没几下,赵宁东和赵宁香就跑得不见了影踪,留下满画室都是尴尬。   秦秣被赵宁香这一吵,给闹得回过了神。她左右一看,就见乔梓暄又恢复了从容淡笑,而赵周板着张脸,眉头紧锁。   “这些小兔崽子!”赵周一掌拍在旁边的桌角上,怒色稍敛,“你们看看,我老赵家的孩子,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三儿这小子脾气古怪,无法无天,香儿这丫头又骄纵得不懂事理。东儿倒是比他们都沉稳些,可他一味宠爱妹妹,排斥三儿,这下……”   赵周连连摇头道:“秣秣,估计这两个孩子这回是连你也一块儿恨上了,你是个懂事的,我这里对不住你,只能请你多多担待。”   秦秣很想说没那么严重,他们不常见面,不过看赵周认真的表情,她还是点点头,安慰道:“周爷爷不必多虑,这个年纪玩闹一些也是正常的。”   “这个年纪?”赵周又失笑了,“你这小丫头,说得老气横秋,你年纪很大?”   乔梓暄则转移话题:“秦小姐以怀虚居士之名落款,是不是在这之前,从没听过有古人以此为号?”   秦秣早想好了这个说法,当即点头笑道:“确实没听过。”   “老头子我也没听过。我家这个老三,尽喜欢收集一些常人不知的荒僻东西。这性子是一年比一年古怪孤僻,要不是他总算还有音律这一点爱好,我都担心他闷出病来。”   赵周一挥手,颇带豪兴地笑道:“罢了罢了,这些小家伙各自有造化,他们今天一个个都走了也好!就我们爷三,喝酒聊天赏画,总比听那些小兔崽子们吵吵闹闹有趣得多!”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六回:风寒   时间忽忽而过,转眼又入了夜。   台灯“啪”地一下被秦秣按灭,紧接着又被她敲着手指按开。这小小的卧室里便再次萦绕着柔和的白色光芒,别有安详之意。   歪歪斜斜地坐在小书桌边上,秦秣用手背撑着下巴,心里来回琢磨着关于函数单调性和奇偶性的问题。高中函数和初中函数的复杂程度真不在一个层级上,至少对秦秣而言,如果初中函数是需要狠狠努力才能理解的东西,那么高中函数,则完全是天书级别的东西了。   “怎么这么复杂?”秦秣苦着脸自言自语,“这个f(),为什么别人都认识,就我不认识?”   相比较起白天在赵周家中挥洒自如、下笔间一派宗师风范的秦秣,这个时候的秦秣则完全被打回了平庸小弟子的境界。甚至照她对函数的理解力来看,说她平庸还算是委婉的,就她这水平,其实已经完全可称愚钝了。   琴棋书画、风雅潇洒的是秦秣,而今这个背着定义、磨着公式、敲着笔头的,还是秦秣。这万般差异,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她还是凡人罢了。她不可能因为穿越两世就灵光大开,无所不能,也不可能无视社会规则,丢下她如今高中生的本职,整天就只顾诗书风雅。   “为什么这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曲线扭得这么奇怪?”秦秣烦恼地将数学书往旁边一丢,起身又扑到床上,万分渴望就此赖上床,然后闷头大睡。   正当她犹豫着是就此睡觉还是继续与数学题奋斗的时候,小卧室外传来了秦云志的呼喊声:“二姐,妈让你别看书了,太晚了伤神,让你早点睡呢!”   “知道啦!”秦秣捧着额头闷闷地回答。说完话,她反倒又坐回小书桌旁,一边挺了挺腰背,然后继续做题、验证、反复理解。   夜幕越发幽深,而那桌头小闹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在这深夜之中,也渐渐清晰。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秦秣很自然地尝到了熬夜到凌晨的苦果——头昏脑胀不说,她还觉得自己嗓子发痒,似乎有些感冒了。冲了个热水澡后,她又开始感觉胸口发闷,小腹也隐隐疼痛,整个身子都难受得不行。   秦云志本来抓了个篮球准备出门,看到她这样子又不得不缓下脚步,担心地问:“二姐,你怎么一副快死了的样子?怎么啦你?”   秦秣被这句强悍的问话雷得呼吸一滞,当即就跨步过去,揪住秦云志的衣襟,恶狠狠道:“你这个死小孩,怎么说话的?有你这样咒你姐的吗?”   秦云志哇啦哇啦地掰开秦秣的手,忙不迭道:“二姐你文明一点!我就是关心你而已嘛!你别激动啊,坐好坐好,我给你煮碗姜汤。不就是小感冒嘛,喝碗姜汤就好啦!”   到秦云志熟练地煮好姜汤以后,秦秣已经不知道是该羞愧还是该欣慰了。   姜汤的辛味刺激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肚子里也开始暖洋洋的,舒服了很多。   “二姐,我出去玩了啊,你今天就别打什么工了,好好在家休息一天吧。”秦云志话音刚落,人已经抱着篮球快速闪了出去。这孩子喜欢玩篮球,在这方面最是耐不住性子。   秦秣百无聊赖地在小客厅里来回走了好几个圈,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她当然不会没事儿玩自虐,浑身难受还跑去茶馆工作。只是请一天假而已,秦秣一个电话打过去,赵成碧很爽快地就应了下来。   “我居然又开始无聊了……”秦秣苦笑。她这个时候不能工作,照这头疼程度,也没什么看书和看电视的兴致,“无事可做,唉,忽然有点怀念方澈的柿子。”小朋友们无忧无虑到处玩耍的时候,不就是上树掏鸟摘果,下河摸鱼捉虾么?方同学看起来是深得上树之精髓,如果要玩耍,找他肯定没错。   “可是方澈在哪儿呢?”秦秣揉揉额角,才发现方澈居然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好本领。“想他的时候不出现,没想见他的时候他又到处乱晃荡……”   秦秣拨通了孔哲的手机,问他这个长假在做些什么。   “城北郊区那边新开发了一个旅游区你知道吧?我去了金碧湖旅游,嘿,虽然现在没开桃花,不过那边的漂流不错。”孔哲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小秣秣,你肯定想不到,哥哥我在那已经开始落叶子的桃林里边,居然邂逅了一个大美人!”   “邂逅?大美人?”秦秣忍不住微挑眉,孔哲这两个词实在惹人遐想。   “哈哈,没错!就是邂逅了一个大美人!”孔哲越发兴奋得意,“没想到我会用邂逅这样的词吧?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还能有说话这么情调的时候。不过,我跟蕊蕊的相遇真的很浪漫啊!秣秣,赶紧给哥哥加点油,指不定过几天我就把你嫂子追上手喽!到时候再领给你认识啊。”   “那……你加油!”   “一定一定!行了,我要继续去为追你嫂子而努力啦,小秣秣,拜拜!”尾音尚未落下,那边就已经挂了电话。   不过秦秣可以想见,孔哲挂电话时会是何等的春风满面。   虽然很为孔哲高兴,但秦秣那自心底而涌起的惆怅,同样清晰得让她无法忽视。孔哲可以去邂逅大美人,可是她秦秣却什么也做不了。这两相反差,就算她早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但心里的郁闷还是控制不住。   再喝下一杯热水,秦秣决定出去走走。无事可做再加上头疼心闷的时候,散散步也是好的。   月光小区门口的那棵大榕树底下,依旧是那样热闹。   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晒太阳的晒太阳。   秦秣不怎么认识这些人,自她从西平医院跑回来以后,小区的人们也多半都对她保持距离。有时候她也会听到一些背后闲话,不过对于那种纯粹的语言型攻击,秦秣早有了抗性,也根本就不在意。   “那不是老秦家的小秣丫头吗?”聊天的几人当中传出这样的声音。   秦秣只当没听到,继续不紧不慢地散着步子。   “秣秣!叫你呢!”胡二婶声音一扬,“怎么叫不应呢?丫头过来过来!”   秦秣转过头,就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坐在榕树底下的小凳子上,一手拿着根毛衣针,另一手在使劲儿挥动。   “您叫我?”秦秣转身走过去,心里倒有些好奇她想说什么。   “可不就是我叫你嘛。”胡二婶笑眯眯的,胖胖圆圆的脸上眼睛仿佛成缝,很有几分憨态,“可久没跟你这丫头说话了,挺想念的。听说,你回学校了?现在学习怎么样啊?”   “学习还行吧。”秦秣随口回答。不明白这位是纯粹的想找她闲聊,还是想验证她精神状况有没有问题,再或者是别有什么目的。   “你们是不是快月考了呀?这次月考有没有把握?”   “还行。”   “哟,你这丫头说的什么话。跟二婶这儿还有什么好藏的?直说呗,有没有把握啊?”   “……”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七回:牵手   秋日的暖阳下,秦秣被胡二婶叫住东拉西扯老长一段时间,头疼的症状倒渐渐好了许多。.也不知是这阳光暖了人心,还是这闲聊消了烦恼。   聊得一会儿,胡二婶又问:“对啦,秣秣,听说你爸爸在厂里要升科长了,是不是啊?”   秦秣颇为疑惑:“科长?我没听我爸说过啊?有这回事?”   “这个嘛,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胡二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好像是你爸待的那个制衣厂效益走低,这才有人想推你爸上台顶缸呢。我跟你说这事儿,也是看邻里邻居的,怕你爸被人坑了还以为占便宜,你可别到处乱说啊。”   秦秣一边点头道谢,心里却是半信不信。   其实像胡二婶说的这种事情并不稀奇,但一看她那副很八卦很流言的表情,秦秣就不敢肯定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更何况她一边嘱咐着秦秣别乱传,实际上她自己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此事,就可想而知所谓秘密在她的认知力究竟有多少保密性了。   告别胡二婶后,秦秣就出了小区,准备到右街转口那个药店再买些中药。她上次买的那些药被她制成“兰芷玉骨”,到现在也都用得差不多了,需要再补充些。不过中药美白,外敷内服,再加汤浴,却是个慢性调理的过程,她这个秘方要先用半年,然后再换一个更温和的食疗方子长期使用,才能渐渐显出效果来。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秦秣现在就是在军训的时候被晒得太黑了,一直没能白回来,这才越发显得容色平庸。真要说到她的五官,其实也还是端端正正,虽不到明丽照人的程度,但总也普通清秀,是个大众化的亲切样子。让人一眼看过去,也多半不会生出什么喜恶之类的情绪来。   不过这个不喜不恶,本来也就等于:平凡、没存在感。   秦秣的想法很简单,怎么也得多多白回来一点,不能再被秦云志那小屁孩鄙视了。至于这美白究竟能遮掉多少丑,她是不考虑的。   于是称好药后,秦秣又开始觉得自己有事可做了。现在家中没其他人,时机再好不过,正适合她熬药炼制蜜丸和香膏。   “这个方子,给我抓五副药。”   提了药,刚在收银台边结好帐,秦秣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柜台那边响起。   这声音清洌如昔,秦秣听得心中惊喜,连忙转身走过去,含笑唤道:“方澈!”   方澈顿了片刻,才转过头来,脸上却冷得好像要掉冰渣子。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儿,比他们尚不相熟时还要严重。   秦秣也没在意他这副冷脸,仍然是笑吟吟地,随口搭话:“你也来买药?”   方澈那双仿佛倒映着寒星孤寂的眸子中微微流泻出愤怒之意,他轻轻一哼,忽然又扯过本来放在柜台上的方子,冷冷道:“不买了!”   说完话,他转身就走,竟是不肯再多看秦秣一眼。   秦秣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孩子是吃错药了还是脑子犯了糊涂,她快走几步,跟上他,疑惑道:“看着挺正常的呀?也不像是神经错乱的样子。”   身后药店里还隐约有人在叹息:“现在的孩子……”   秦秣深感丢人,连忙拽住方澈一只手,很是关心地教育他:“你太没礼貌了,这样不好。你不是来买药的吗,你这样说不买就不买,怎么拿药回去?”   方澈刚被秦秣拽住手腕的时候,手上肌肉忽就是一僵,这下听到秦秣的话语,他更是猛地甩手,怒斥道:“啰嗦!”   秦秣被他这大力一甩,当即就立足不稳,一脚往药店前小台阶的凹凸处跌去,眼看便是被狠狠一磕的下场!   装药的袋子打着圈儿从空中落下,洒得药包到处乱滚。   “唔……”秦秣唇边刚下意识地逸出一声闷哼,心里就已经做好了被跌疼的准备。   哪知方澈脸色大变,双手更是快速地往她小身子上揽来。   “小心!”秦秣低呼。   就这一揽一换位的当口,“砰”一声!   可怜的小方同学再次跟水泥地板来了个实打实的亲密接触,秦秣快手快脚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满脸都是哭笑不得:“方同学,打我们认识以来,你都摔了几次了?你手脚就不能稳当点?”   方澈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从地上爬起,不过看他脸色发青的样子,这下估计是跌得很疼。   秦秣本来还想气他动作粗鲁,害她差点跌交,可看这小子此刻的模样,她又哪里还能再生出火气来?   “罢了,对付这种脾气古怪的别扭小孩,就要无视他的别扭。”秦秣心里想着,再一把拉住方澈的手,把他往药店里拉,嘴上嘱咐:“不准再甩我,再甩的话,我可真生气啦。”   药店里那个穿白袍的药剂师阿姨正憋着一脸笑,见两人走了进来,便忍着笑意问:“你们这是?”   秦秣觉得脸上泛红,这下可真是丢人丢得铁证凿凿,无可辩驳了。   她轻咳一声,心中默念:“我这是在锻炼脸皮厚度,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昔日可人**之辱,我这点小丢脸算什么?再说,方澈比我还丢脸……”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笑道:“跌打油,拿药效最好的那一种。”   话音刚落下,那药剂师阿姨正弯腰从柜台中取药,方澈被秦秣拉住的那只手却忽然挣脱。   秦秣微微侧头,便见方澈手掌一张,然后她那还没长成的瘦巴巴小手就被方澈反握在了手掌里。这孩子的手摸约比秦秣的手大上两圈,也是没长成的样子,不过他掌缘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茧子,骨节修长,手心和手指都干燥温暖。   “这是……”方澈忽然低头凑到秦秣耳边,小声道:“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   秦秣微微挑眉,正觉得难以理解,方澈轻轻道:“以前……都是拉手腕的……”   他呼出的热气拂过秦秣耳边,让她觉得耳后发痒,仿佛有些不妥。   药剂师阿姨适时取出了药,打断秦秣心头的疑惑与古怪感觉。   结账付钱以后,秦秣又将装着跌打油的小袋子塞到方澈手里,瞪他一眼道:“你还不放手?门口还散着我刚买的药呢,我要去捡起来。”   方澈也不吭声,只是拉着秦秣快步走到药店门口的台阶上,这才松开手,主动蹲下身把散落的药包捡起来提在手里。   秦秣颇感欣慰,这孩子的本性果然是不错的,只是有那么点欠教育而已。   方澈又伸手将秦秣的小手掌攥在手心里握着,终于开口低声问:“去哪里?”   “先去我家给你上药,你那方子,等从我家出来后再抓吧。看你脸色不好,还是赶紧把药油抹了。”秦秣随意地指了方向,迈步就走。   “你家?”方澈手一紧,本已稍稍舒展开的嘴唇忽又抿了起来。   “我家离这里很近的,你不用担心,你忍一会,很快就给你上药。对了,我上次看你好像挺耐疼的啊?”   “……”   方澈将脸一板,沉默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八回:药油香   开门声音响起,秦秣一脚跨进家中的小客厅里,然后便见一团白影向着自己猛扑过来。   “斑斑!”秦秣连忙伸手将小狗抱住,脚下也顺势后退两步,化掉斑斑这小东西带来的冲力。   方澈在她身后轻轻伸手扶住她,惊讶道:“这就是你那次救的小狗?”   秦秣转身将方澈让进屋里,然后关上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颇为得意道:“那是当然!是不是没想到那个受伤的小狗现在能长得这么好呀?说起来,这小家伙能活下来,还有你的一大功劳在里面呢!”她笑得如此灿烂,连那平凡的容貌上都仿佛平添了几分灵动光彩。   方澈表情微怔,忽然欺到她近前,俯身对着她的双眼,低低笑道:“我的功劳就只是帮了这个小家伙吗?”他温热的吐息与秦秣呼吸缠绕,俊挺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了秦秣的鼻尖上。   秦秣不大自在地后退几步,然后一昂头,哼道:“什么动作!不要仗着身高优势欺负人,再过几年说不定我长得比你现在还高!你的功劳我都记着呢,不用你老提醒!”   方澈直起腰,忽然将嘴一撇,又摆出了经典的不屑表情,嗤笑道:“你还想几年以后长到我现在这样高?果然是白痴,就算几年以后你那小身板争气,能长到一米七五,我也早又长高一大截了!跟我比身高,你怎么不去跟原始人比智商?”   “你怀疑我智商?”秦秣心中大怒,一股子冲动就直从心底涌到四肢百骸。她几乎是不经思考的,双手一抬,就将怀中的斑斑往方澈身上扔去!   “汪……汪汪!”斑斑伸爪蹬腿,一边狂吠,一边已经随着惯性攀着爪子往方澈身上挂去。   偷袭成功!   方澈的脸色顿时一黑,连忙将手上的药袋子扔到一边,然后伸手去揪斑斑的后脖子皮。可是这小东西受了秦秣的惊吓,只是四肢乱蹬,还顺带呜呜地叫,一时半会哪里肯安分?   秦秣偏过脸偷笑,只看方澈这手忙脚乱还对付不了一只小狗的样子,她心里头就特别得意。刚才什么郁气、什么怒火,又在这一瞬间神奇地消失到无影无踪。   “甚中啊……带三分笑……”她哼着奇怪的小调子,轻快地走到沙发边上,脚下微微一蹦,就跳着坐了上去。   “喂!还不过来?上药啦!”秦秣一边得意得斜靠在沙发椅背上摇着腿,一边抬手招呼方澈,“某个智商残缺的笨蛋,还不快点过来?”   方澈好不容易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小狗扯下来放到地上,人却忽然呆在原地,脸上非常可疑地微微泛红。他偏过头不去看秦秣,轻咳道:“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秦秣一手捂上额头,大叹:“可怜的孩子,你不是人吗?”   出乎意料的,方澈这次竟然没有毒舌地反驳,却又是轻轻一声咳嗽,才又小声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呢?”   “他们不在家。”秦秣不耐烦了,“罗里啰嗦的,你到底要不要上药?快点过来让我看看!我知道你皮厚,不过要是哪里撞淤了,还是擦点跌打油比较好。”   方澈轻轻捏拳,将脸一板,不再吭声,只是缓步走到那长沙发边上,然后挨着秦秣坐下。   “哪里疼?”秦秣拧开跌打油的盖子,然后撕下一小块医用棉花,倒出些药油附在上面。顿时一股微微辛辣的药油气息便弥散在这一片空气里,熏得这片空气都仿佛带着古老的琥珀色。   方澈见秦秣不是要用手来帮忙擦药,当即却轻轻呼出一口气,半垂下眼睑,敛去自己的复杂心思。   “背上。”他低声道。   秦秣轻推他的背,然后扯住他长袖衬衫的下摆,正要往上卷,忽然提议道:“要不你把上衣脱了吧?”   方澈整个身体一僵,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秦秣没等他答话,又否定了这个提议:“算了,就是擦个药油,没那么麻烦。你自己把衣摆往上扯起来啦,我要给你擦药,手不方便呢。”   方澈一声没吭,也没动弹。   秦秣催促道:“快点快点,不就是擦个药嘛,你磨蹭什么?难道你还怕我擦疼你了?”   方澈忽然低低笑道:“没有,我怕你占了我便宜。说实话,我有点介意,怕你负不起责任。”   “负责任?”秦秣愣了,这话听着耳熟,耳熟到她一时半会硬是绕不过弯来。这脑子里就纷纷扰扰地,冒出了一大堆红粉羞涩、娇怯幽怨的言语来。   “公子,但请你莫负相思意,咏霜于心足矣……”   “少爷,奴婢的心思,您还不明白么?”   “公子,贱妾此身相托,愿君莫负。”   “秦公子,奴家不求名分,只愿您心意不负。”   “……”   没来由的,秦秣就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看向方澈背影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方氏毒舌,果然是即便不带脏字,也照样把人雷得外焦里嫩啊!   秦秣顿时深感这现代新新词汇“天雷”意境之经典深刻。   低低的笑声又再响起,方澈忽然站起身来,然后转身,正面俯视秦秣。他嘴角微斜,眼中闪动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光芒,一张笑脸竟然带着三分邪气,全然不同于平常的冷然。   “秣秣……”他轻轻一唤。   秦秣一挑眉,虽然没有出声,那表情里却带着十足的问号。   “我发现你满脑袋都是问号。”方澈又轻笑,然后抬手取过秦秣手中的药棉花,柔声道:“你别费心了,我自己去洗手间里擦。”   仿佛羽毛轻拂,又仿佛春风之下新枝嫩芽微微舒展。秦秣满脑袋的问号也跟着轻轻扭动了一下,终于化成一个超级大问号,继续顶在她脑门上,随她一起目送方澈走进洗手间去。   好一会儿之后,秦秣才又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摇头道:“好像哪里不对劲儿,这小屁孩子越来越奇怪了。刚才……他叫我秣秣?”随即她又失笑:“这个别扭孩子,这可是头一次叫我小名呢,难怪我觉得古怪。”   “唔……”她在心底下盘算,“我好像也一直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他,还老跟他发脾气,这种行为似乎也没比他成熟多少啊。难道幼稚还能互相影响?我是不是要惭愧一下?”   秦秣也没纠结多久,她就又想到了新的问题。   等方澈从洗手间里出来后,秦秣立即就问他:“你好点了吧?能不能帮我讲解数学题?”   方澈几个跨步又坐到秦秣身边,向她一伸手:“题呢?拿来!”   秦秣决定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当即诚诚恳恳地去卧室里拿了自己做数学题的全套家伙到客厅。   “这是单调区间,你不能理解?”   “什么是单调性?”   “就是……”   “可是,我还是没听懂。”秦秣这下真惭愧了。她大张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方澈,希望他能化腐朽为神奇,将这些奇怪的东西转换到她的理解范围内。   “白……”方澈心中一软,忍下骂人的话,又继续很好耐心地讲解,“你要学会结合图象来理解函数,来,你看这根数轴……”   “好像懂了一点了,但是这个概念……”   “过来,我教你看图……”   方澈身上也带着药油的辛辣和微香,忽然熏得秦秣鼻头微痒,又再打了一个喷嚏。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九回:逢佳节   通过这次补习,秦秣得出一个结论:方同学是个好师兄,在常规课程方面,秦师妹对他高山仰止。。c顺便,以后再有什么问题不懂,秦秣不再需要自己闷头苦恼,大可以直接折腾方澈去。   小方同学满身的不良少年光环也终于在秦秣面前来了个大逆转,方澈当时那个扬眉吐气啊——他是这样说的:“以后要恭恭敬敬地叫我师兄,时刻记得我比你厉害,不然,哼哼。知道了吧,白痴!”   “哼什么哼!你鼻子发痒是吧?”秦秣眼睛一瞪,“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读书比我厉害吗?你欠教育的地方还多着呢,以后你叫我师兄,我也好好帮你。”   方澈却忽然垂下眼睑,又抿着唇不吭声。他突兀地抬起手,轻轻抚上秦秣柔软的头发,修长的手指从她头顶心一直顺到她肩头发梢,然后从她清汤挂面的学生头上转移到她脸颊边。   秦秣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方澈这个动作来得太突兀,让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睁大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左边脸蛋被人轻轻一扯,紧接着就听到某恶劣少年的闷笑声:“脸蛋上也没几分肉,真该多吃些东西,好好补补。”   话音没落,方澈已经长身立起,敏捷地几步跨到门边,只说一句:“走了!”   便听得开门关门声响,这个偷袭成功的坏小孩就在秦秣的怒目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是不是应该要加强修养和定力?”这是秦秣当时的最直观想法。   国庆长假就这样溜啊溜啊地,也渐渐过了。这期间,秦爸秦妈没能轮到休假,却反而天天加班,为此,秦秣和秦云志又连吃了好几天蛋炒饭。一直到十月六号,两位家长难得的在晚饭前赶了回来,然后秦妈忙活出一桌子好菜,这才解放了秦秣和秦云志姐弟两个的胃。   裴霞做菜期间,秦秣也曾试图帮忙,但鉴于她那可怕的破坏力,裴霞还是好言将她劝了出去。   秦云志又嘲笑她:“二姐,没那金刚钻,你就别自不量力地想去揽那瓷器活。那厨房跟你属性不合,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   秦秣窜过去一把抢过他怀里的斑斑,轻哼道:“这是我的斑斑,你也有点自知之明,写你的作业去!”   “我的作业早做完了!”秦云志立刻就像炸了毛的猫,一边向秦秣扑过来,一边大声嚷嚷:“你的作业才没做完,二姐你就知道说我……”   坐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正翻着一叠厚厚资料的秦沛祥忽然抬起头来,脸上蕴着怒意,沉声道:“吵什么吵!安静点!小志,难道爸爸没教过你什么是礼仪修养?秣秣,你是姐姐,你就不能让着你弟弟点?你们好好看看你们自己,整天只知道打打闹闹,就这样,你们还想有什么出息!”   秦沛祥积威素甚,他这一发怒,秦云志当即就耷拉起脑袋,也不敢回话。   秦秣心里有几分不服,但她同样不敢直接顶撞这个秦家的第一家长。   在她的心底,跟秦沛祥其实还是有着小小的隔阂。对这个半路得来的父亲,她敬畏多过于敬爱。因为知道自己目前只能生活在父亲的庇护下,再加上在西平医院的那段经历,所以面对秦沛祥的时候,秦秣所有的桀骜与锐利都自然被她收拾得好好的,半点不敢表露。   父亲这个词,对秦秣这个真正出身于宋代侯府的“古人”而言,有着太过强烈的意义。就算是纨绔子弟,也不能完全无视家法威严,何况那个年代的秦父,本身就是极其强势的一个人。   秦沛祥这一发怒,虽没有秦侯爷那沉稳端凝的上位者气势,但他本就是个极少发怒的人,此刻乍然显现怒意,要唬住这一双儿女,还是堪堪够了。   秦秣抱着斑斑,正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回小卧室避避风头,电话铃声忽然就响了起来。她手一伸,连忙接上电话。   “喂……哪位?”   “秣秣!”那边传来一个透着喜气的声音,是秦云婷!   秦秣也大为惊喜:“姐!哈哈,你今天终于舍得打电话回来啦!”   “今天是中秋节嘛!你这丫头,大姐我会连中秋节都不打个电话回来吗?快按免提,叫爸爸妈妈和小志过来,虽然我这次没能回家,不过大家一起用电话团圆一下也是好的。”秦云婷声调颇高,喜气洋洋的。   秦秣却一下子呆了。   中秋节?   这就到中秋节了?   秦云志挨挨蹭蹭地挤了过来,小心地问:“二姐,是大姐打电话回来啦?”   秦秣木呆呆地把话筒递给秦云志,心中却仿佛含着股窖藏了无数岁月的陈年老酒,不知是辛辣浓烈还是熏然浓醇,又或者这老酒忽然穿肠,她未及准备,便从头到脚,辣了个透心凉!   越火辣,越冰凉。便如中秋的月,总是越思念,越寂寞。   恍惚间,秦秣似乎听到秦云婷的声音从电话免提里透出来,她说着些讨喜的话,有几句还憧憬了未来,极是意气风发。   秦云志讲话呆头呆脑,大姐的电话使他转眼就忘了秦爸刚才的怒语,又大声嚷嚷起来:“大姐,你都不知道爸妈最近有多呆,中秋了他们居然都不知道,也没一个人提醒我,还是你最好……”   秦沛祥轻咳了几声:“这个,小志不要胡说,爸妈哪里不记得今天是中秋了?要是不记得,我们怎么会赶早回来?还有,我提了月饼回来的……”   “月饼!”秦云志惊喜地大叫:“我知道啦,在那个黑袋子里是不是?爸你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最近工作忙嘛,这回了家,脑子里还在转着工作的问题,别的都没怎么注意。”   秦云婷的声音顿时凝重了几分:“爸,什么工作能让你跟妈忙得连中秋都忽略了?是不是工厂里有什么问题?”   “你这孩子……”   “爸!我都这么大了,你跟妈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啊。我前天跟小胡姐姐通电话,她说你好像要被升科长,我那时候还以为她是跟我说着玩的,现在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人想拿你顶黑锅?”   “什么黑锅,婷婷你瞎说什么!”裴霞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电话机旁,“你好好读书就是啦,家里的事情,不用你乱操心!”   “妈……”   秦云婷后来说了什么,秦秣都没怎么注意听,她只是忽然感觉,她又被游离在这个世界外了——中秋节,这三个字,足以让她怅惘。   这个时代,连历法都不同于当初,她又如何在公历的错乱岁月中,去主动寻找到那个农历的中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回:寤旧梦   推开小卧室的窗户,秦秣探头仰望天空,然而天幕一片墨黑,这十五的圆月不知在什么时候竟藏到了浓云之后,半点月影也不叫人得见。   秦云志在客厅里叫嚷:“二姐,电视上说了,今天要八点半下楼看月亮,那时候的月亮才最亮最圆呢。快过来看晚会啦,你一个人闷房里干什么?”   秦秣恹恹地回了他一声:“我要看书。”然后便抽出一本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北宋野话》看了起来。虽然知道自己偏科文史,这时候更应该去多多练习数学题,但此刻的她实在提不起兴致。   翻到王安石变法那一章,秦秣心中反复感慨着世事无常,这人间变幻,谁又能早料到?   当年的秦公子与苏轼交好,嘉佑四年的时候,王安石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地方小吏。也不知具体是什么由来,苏轼非常看不惯王安石的行事为人,连带着秦陌也同样看轻他几分。可是就在那一年,王安石竟然大胆地写了《上宗仁皇帝言事书》,请求变法。   当时朝野震惊。   苏轼在嘉佑二年虚岁二十一的时候就中了进士,正是少年得志,裘马轻狂,更分外看不上眼王安石的变法之论。他与秦陌也曾如此议论:“王半山此人,自以为天下庸碌,唯他独醒。岂知变法之行,伤及民众,亦动我朝根骨。且看诸位大家能不能容得了他!”   果不其然,嘉佑四年的变法遭到重重阻碍,最终未能实行。   秦陌当时醉眼朦胧,左手打翻金樽,右手便拔出雕花架上的一口龙泉剑。   剑出,寒光凛冽,霜雪欺人。   秦陌张狂大笑,宽袖拂过,抬手便将宝剑掷出门外!   “水火也好!朝野也罢!干我何事?”他醉步踉跄,扯住苏轼的衣袖便拉他闯入对面咏霜姑娘的香阁之中。   “我有美酒佳人仙音,我有锦绣文章在胸,复又何求?”秦陌一脚踹开眼前的玉石屏风,“咏霜,美酒正酣,汝此刻不摆琴,尚待何时!”苏轼不知何时已告辞离去,而秦陌趁带酒意,暖香满怀。   ——那场千年前的一醉,仿佛又只在昨日。   昨日,秦陌辞了咏霜,从揽香院中带着几个从人随意走到汴梁河边。河边青石铺路,夜市灯火如星,那歌女音色婉转,甜美得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为温醇的旧梦。旧梦之中,秦陌一脚跌入汴梁河里,这一溺下,便是千年。   千年之后,秦陌成了秦秣,于是乾坤颠倒,古今错辨。   秦秣翻开青史,苏轼与王安石之名相并闪光,可是,谁还记得秦陌?   嘉佑只到八年,宋仁宗便驾崩,继位者英宗赵曙。   赵曙本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在当年的汴京贵族中,他甚为不起眼。非是仁宗亲子,赵曙却能继位,其中莫测,也够教人遐想感叹了。英宗之后神宗继位,也是到那个时候,王安石才真正得以推行变法。   秦秣错过了那段时光,但现在也可以想见,欧阳修与苏轼等人在被迫离京时,该是何等黯然。嘉佑四年,苏轼与秦陌张狂对饮,纵谈时政,又岂能料到将来?   在那场变法当中,秦侯爷同样被贬,秦府百年世家的荣光,一朝倾倒!   秦秣猛然阖上手中书本,闭目,而双拳紧握。   如果当年的秦陌不是那样张狂放纵,如果他能勤勉致政,如果没有那失落千年的一跌足……那么,他能不能在大厦倾倒的时候,担起秦府那一块颜色深沉的屋梁?在那场贬斥与打压之下,那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一大家子,他们又如何能挺起脊梁,继续昂首走下去?   那个秦侯府,终究是化作尘埃,淹没在历史长卷中了;那个宋王朝,以及那场变法,也同样逃不过纷乱争斗与时光侵蚀,最终一起走入了腐朽沉寂;便是那帝王将相的整个封建旧制,都已被新生的力量打破,从此埋入史书,天颜改换。   “父亲……”秦秣只能在心中默念,“儿子不孝……”   这个中秋,有人欢喜,有人惆怅。而秦秣,她的愧疚与悔悟全都一同做了时光的祭品,无处弥补。   “二姐,快出来吃月饼啦!”秦云志的声音又在小客厅里欢快地响起。   只是秦秣听在耳中,却觉得朦朦胧胧,恍如隔世。   她面色淡然地走进小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随手拿起一个月饼,也不管什么味道,便只当没知觉地一口口嚼进肚子里。   电视里传出《明月几时有》的歌声,人们摆着盛宴,唱咏古今,只说团圆。   秦秣听着听着,便渐渐回过神,又觉得好笑:“子瞻吟诵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却不知可还记得当年那与他共醉之人?后人评述他为豪放派词人代表,又几人知他心焦?”她因这中秋,放纵自己追思,如今思绪渐平,也知道自己更该正面当前现实。   秦沛祥依旧在翻着他那一叠资料,皱眉苦思,裴霞则在做着家务,洗碗拖地。   “爸,”秦秣轻轻叫了秦沛祥一声,然后挪到他身边坐下,探头去看他手里的资料,“爸,有什么困难,说给我听听好不好?就算我不大懂,但你说出来,也许我还是可以帮你理理思路的。”   秦沛祥眉头皱了一下,一句呵斥的话正到嘴边,却在看到秦秣满脸认真时,终又化作一叹。   “秣秣,这些事情不用你操心,你现在最主要的,还是读书。只要你把书读好,爸爸妈妈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秦秣非常坚决地摇头道:“爸,我不是小孩子,你说的这种话,别说我不信,就连小志,他都不会信的。我们是一家人,就算我能力有限,但我至少应该知道你跟妈妈在因为什么而苦恼。我也想出力,你相信我。”   秦云志将视线从电视机上转过来,虽然没吭声,但却紧紧地关注着父亲与姐姐的谈话。   秦沛祥沉默了好一会,他目光静静落在秦秣身上,神思复杂。而秦秣平静地与他对视,寸步不让。   秦沛祥忽然偏过头,苦笑道:“你这孩子。”   他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抽上,眼睛眯了起来。   “你爸我是升了科长,行政科长。不过厂子面临资产重组,这个时候必须有一大批领头人下台,行政科长嘛,就是必须下台的那一个。”   “爸,下台以后,是不是会连工作一起失去?”秦秣并不惊讶,关于这个说法,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的。   裴霞擦干双手坐了过来,埋怨道:“还不是你爸那时候太忘形了,他一个搞机械技术的,人家让他去做行政科长,他还真以为是抬举他呢!”   秦沛祥并不反驳,只是狠狠吸进一口烟,皱眉道:“其实也不是没有转机,要是这一批订单能够及时完成,或许就不用破产重组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一回:桂花浓   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下课铃声一响,秦秣便推开左边窗户,歪歪斜斜地坐在座位上,半靠墙壁,怔怔出神。。   她这个第九小组第三横排的位置虽然很不起眼,但却正靠窗户,可以吹到南风。如今中秋刚过,高一年级所在的四栋教学楼后桂花开得正是浓郁,微风吹拂,便有香甜的桂花芬芳缭绕缱绻,熏人欲醉。   刚才那一节是语文课,正讲到《左传》中的一篇节选,秦秣心中犹在考虑着秦沛祥所说的那个转机,一看这节课讲的是《左传》,便干脆来个充耳不闻,只顾自己的思量去了。直到这下课铃声响起,她也没怎么在意,只是推开窗户,吹着满带桂花馥郁的暖风,懒懒地转着思绪。   在这个事情上,秦秣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不懂现代企业的制度,也不懂得怎么经商,而要说到权谋侵袭之术,她考虑到现在的身份和年龄,又不敢跟秦沛祥讨论,所以她最终也只能两眼一抹黑,徒自担忧,无能为力。   那所谓转机,也不过是秦沛祥安慰家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说法而已。在秦秣想来,如果那个订单有及时完成的可能,那他们那个企业也不会这就要面临破产重组了。   风细细地吹,天空阳光晴好,而教室中一片热闹鲜活。   国庆长假刚过完,许多同学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自己假期的精彩——比如:去了什么地方旅游,买了什么纪念品和衣服,看了什么电影,或者其它的有趣经历等等。   秦秣刚闭上眼睛,忽就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推。然后一个男孩略带局促地声音响起:“秦、秦秣……”   秦秣又睁开眼,微偏头,便见到同桌男孩那戴着银色细金属框眼镜的脸。   “这个,给你。”他从课桌上推过一张漂亮的枫叶标本递到秦秣课桌正中,然后冲她露出很是憨厚的笑容。   秦秣微挑眉,正疑惑,忽又听到后桌一个女孩笑嘻嘻地打趣说:“秦秣,瞧瞧你同桌对你多好,出去旅游一趟,都记得给你带枫叶呢。”   这个女孩叫熊翠,她那彪悍的姓氏和足够小农的名字都向来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秦秣也是如此,后桌三个女孩中,她就只记得熊翠的名字。至于靠秦秣最近的那个同桌男孩,秦秣除了知道他叫魏宗晨,平常话不太多以外,对他也认识很少。   魏宗晨头发细碎,发梢偏带着不够乌黑的棕黄,嘴唇不厚不薄,皮肤是书生式的白皙。他的眼镜片很厚,近视度数偏高,整个形象就是温厚腼腆。   现在这被熊翠一打趣,魏宗晨脸就红了。他梗着脖子,连忙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我也,也送了枫叶标本给、给你,还送了给鲁松,还有姜、姜蕊,和马慧慧。”   姜蕊的座位就在魏宗晨后面,她轻轻扯了扯熊翠的衣袖,笑吟吟地道:“行啦,翠翠,你折腾这个老实人做什么?咱们谁不知道魏宗晨是大好人,出去旅游一趟都不忘记给周围的同学带上好东西呀?人家这次去的可是京城呢,看的还是香山红叶,那多美呀。”   秦秣视线转过去,就见姜蕊扎着两个麻花辫子,面容清秀可人,一双眼睛睫毛长长,眼线弯弯,极是青春甜美。不过这小姑娘嘴皮子可比熊翠还要厉害,熊翠不过是开个玩笑,直说打趣,而姜蕊说话,却明着夸人好,暗里又带三分酸意,硬把魏宗晨臊得瞪眼抿唇,一声也回不出来。   “我这里有葡萄干吃,家里带过来的,大家吃点。”说话的是马慧慧,她坐在秦秣后排靠走廊的位置。说话间她提出一个袋子,然后站起身体,先分些给自己两个同桌,再微微倾身提到秦秣和魏宗晨面前,示意他们伸手去抓。   秦秣心中对这个及时岔开话题给魏宗晨解围的女孩很有好感,见她提着袋子分东西,便伸手抓了一小撮,回以微笑:“谢谢你。”   “不客气。”马慧慧脸型微圆,单眼皮,眉毛细细,嘴唇略厚,看起来就是很传统的福气样子。她笑起来左颊有个小酒窝若隐若现,特别讨喜。   魏宗晨掂着手指抓了一点葡萄干,也连连道谢。不过他抓得比秦秣还少,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喜欢吃,或者是有意要替马慧慧省点东西。   “喂!还有我呢!”坐在魏宗晨右边的男孩很不客气地探身过来,伸手快速就在马慧慧的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葡萄干,直抓得小袋子都快见底了。这就是秦秣的另一个同桌,鲁松。   鲁松身高堪堪一米七左右,没长出好个头,却有一张轮廓分明极是俊俏的好脸面。他留着一头盖过耳朵的新潮发型,额角两侧挑染出两缕深红色,很明显地不同于那部分学业第一的高中生。   马慧慧好像很不待见鲁松的样子,见他抓了葡萄干,便收起笑容,斜眼一瞥他,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不再出声。   “鲁松!你怎么能这样?”熊翠愤愤地噘起嘴,泼辣地朝鲁松瞪过去。   “我怎么样?”鲁松邪邪一笑,猛地仰起头,将手上一把葡萄干向着上空高高一抛,然后在黄绿色葡萄干的纷纷洒洒当中,张大嘴巴,一溜接过来。   这个动作够惹眼,一下子就吸引了教室里好大一部分注意力。可惜鲁松的反应速度还在正常人范畴之内,他那抛出一点大把葡萄干的动作是够洒脱够酷了,但他仰头张嘴接葡萄干的动作却不够迅速。何况葡萄干被洒得很散,他那嘴巴便是张得再大也不过七八厘米方圆,根本不可能将所有的葡萄干都接到嘴里。   于是这个本来可算耍帅的动作便在鲁同学的散花式抛洒下,彻底转变成一出闹剧。尤其是当许多葡萄干砸过他那张俊脸,再跳到课桌上或者地上时,当即便惹来满教室一片大笑。   鲁松闭上嘴巴,抹一把脸。那脸皮也真厚,他又昂着脑袋,一边嚼着接到嘴里的那几颗葡萄干,一边还转着脑袋,对所有笑话他的同学大抛媚眼,得意洋洋。   秦秣忍俊不禁,还真是从没见过这般活宝。   恰在此时,“铃铃铃”地上课铃声骤然响起,语文老师卢华波大步从教室前门走上讲台。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一圈台下,满教室的喧闹顿时静止。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二回:论逆转   卢华波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他的头发天然卷,三七分,一直留到了脖子根。.这位老师面容很有特色,他鼻子高高,微现鹰钩,眉毛又粗又浓,仿佛卧蚕。而他眼角狭长上挑,一双眼睛,满带凌厉之相。   他喜欢穿白色或者浅水色的衬衫,手上总是沾着白色粉笔灰,写得一手恣意非凡的漂亮草书。讲课的时候他会双手分开,撑在讲台上,而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他则会一手背后,腰身挺直。   这个老师身上总是带着股奇异的硬朗气息,高一(十九)班虽然属于三中的“差生班”,其中问题学生颇多,但这并不妨碍十九班的大多数学生对这个语文老师产生敬畏与景仰之情。   所以当卢华波再次做上他的习惯性动作,双手撑上讲台,双目凌厉地四下扫视时,许多学生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只怕被他注意到。   三中的课程表一般都是单科两节连排,这样比较方便老师连贯讲课。许多老师会自动将两节课中间的那十分钟休息时间给忽略掉,直接连上两个课时,卢华波虽然没有占用学生课间休息时间的习惯,但他一向也都明确表示讨厌学生在下课时大声喧哗。   “刚才……”卢华波严肃的表情一收,似笑非笑,“你们挺乐的呀。怎么,不打算说给老师听听,让我也跟你们一起乐一乐?”   学生们头低得更低了,这个时候完全是谁被他逮着谁就倒霉,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当那个出头鸟。   只有鲁松这家伙,他虽然是趴伏着身子,将脑袋躲在课桌上那一叠高高的书后面,可他那半抬的脸上却眉眼挤成一团,显然是暗自不服。   卢华波一转身,用白色粉笔在黑板正中写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论逆转之要素!”   这节课的课文是《烛之武退秦师》,而这段小故事节选自《左传·僖公三十年》。卢华波上一节课快讲完的时候还只要求学生们能够读通这篇古文,到这一节课他却写上这么几个字到黑板上,一时间课堂上的学生都觉得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位向来有几分“诡道”的老师又要弄什么玄虚。   卢老师很是潇洒地一甩粉笔,那半截粉笔头便精准无比地落到了鲁松的课桌上。鲁同学被骇了一跳,完全是条件反射式地抬头向讲台上的老师望去。   卢华波笑眯眯地道:“没错,就是这位同学,你站起来,给老师和同学们好好讲讲这个逆转的精华所在。”   鲁松揉着鼻子站起身,一副无赖相,大大咧咧道:“什么逆转?我不懂啊!”说完话,他还偏过脸,冲着后面的同学就是好一阵挤眉弄眼。   “这不就是逆转吗?”卢华波依然笑得好不自在,不过话语里的内容却颇为煞人,“鲁松啊鲁松,你都已经将逆转之道运用得炉火纯青了,你还好意思说你不懂?你看看,这是我在讲语文课,可是你这么简简单单地扮上几个鬼脸,就把我的风头全给抢光了,你这还不够逆转?莫非,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哈哈……”   有个学生没忍住,当即就大笑出声,顿时带动全班,几乎所有学生一齐哄堂大笑起来。   鲁松就是再厚的脸皮,也知道自己被讽刺得不行了,当下耷拉起脑袋,不敢回话。   卢华波笑容稍敛,抬手虚压,淡淡道:“好了,安静。笑也让你们笑了,以后可别埋怨老师古板无趣,所以,这堂课接下来都给我好好听着。谁要是不想听,我也不多做要求,你出去也行,睡觉也可以,但是如果影响到其他同学听课,那就别怪老师不客气!”   话是这样说,但经过这一小插曲,真敢不听课的人却是极少了。   卢老师板书精彩,光那一手好字就折服不少平常只知键盘不知握笔的学生,再加上他风度硬朗,进退潇洒,便是以秦秣的眼光看来,这老师都是很不错的。   虽然,秦秣有时候也难免腹诽他几句释义不通之类……不过古今文意本就颇有差距,再加上高中语文的教学范围基础广泛,所以秦秣听他的课也还是觉得很有味道。   “这个逆转,其实才真正是这一节故事的精髓。”卢华波抬手又在黑板上打了半边大括号,“玩笑归玩笑,不过我写这个论逆转要素,可不光只是为了跟同学们开个玩笑。可惜鲁同学大智若愚,不能向诸位同窗传授他的逆转之道。好了,鲁松你坐下,你的同桌……”   他俯身到讲台上对照座位表,然后看向秦秣:“秦秣,你来帮他回答问题。这个学问,可不光只是学生问老师,我这做老师的也不能在讲台上唱独角戏,有时候还得问问学生,是吧?”   “就是就是……”在这较为轻松有趣的课堂气氛下,还有学生在底下捏着嗓子捧哏逗趣,一时间细细碎碎的笑声又再响起,只是没人敢在大笑。   偶有几个人看向秦秣,也没对她能答上卢老师这个颇叫人难以理解的问题抱有希望。就连卢华波本身,也是因为秦秣上节课一直都在发呆出神,这才特意借这个问题点她的名,想要敲打敲打她而已。   秦秣自然从容地站起身,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不急不缓地铺述开了她的观点:“所谓逆转,便是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在绝地之中,争夺到那一线生机。这个问题中本身存在一个悖论,那就是既然是绝地,又哪里来的一线生机?而既有一线生机,又如何能被称为绝地?   其实很早以前,《周易》就已经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易传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何弃其‘一’而不用?因为这个一,便代表了不可推测的那出变数,也就是逆转。   所以在这个可以用道理解释的世界中,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绝地,而能不能在绝地中达到逆转的效果,则全在各人应用之道。   《左传》的这一小节说道:‘晋侯、秦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而贰于楚也。’姑且不论这个晋侯、秦伯为他们侵略扩张所找的借口究竟对是不对,只看这个简单叙述,就知道,郑国被晋、秦两**队围攻,可以说得上形势危急,随时可能被灭国。   在这种绝境之下,郑国国君无能为力,于是便请老臣烛之武出使秦军大帐,希望他能退敌。   这个做法如果单独拎出来看,是很可笑的。烛之武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而秦军泱泱大势,他一人之力,如何能退得强秦之师?   再看文中一个关键词‘夜缒而出’。我们可以想见,在当时,那个白发苍苍的烛之武,因为要避过晋军的视线,只能身上绑着绳索,半夜从城墙上偷偷地缒到城外,求见秦伯。于是可以看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郑国,弱势到了何等地步。   这就是绝地,但烛之武为什么敢于在如此绝地之下仍然夜访秦伯?那就是因为,他早已经在无数纷乱的信息中,找到了他的‘一’。胸中握有逆转的法宝,他自然无所畏惧。”   话说到这里,秦秣稍稍顿住。这是她的语言习惯,当年秦公子与众多文人士子博古辩论之时,不论说到多么激烈精彩处,他都是不急不缓,语言节奏把握得起伏有致,宛然成韵律。   如今秦秣课上论述,用的是白话文,韵律上虽然无法达到当初文辞雅通的境界,但要说节奏控制,那早就化入了她的本能之中,根本不需要多想,她自然就出口成章。   可是她这一顿,在她自己而言是习惯成自然,在其它听众耳中,却完全成了一种信号。   因为秦秣这段论述来得太突然,所以在那些从漫不经心到全神贯注的听众们心里,那震撼效果也就显得格外强烈。   几乎是秦秣刚一顿下,卢华波的掌声就带头响了起来。紧接着,便是课堂上所有坐着的学生——掌声如潮,再加无数惊讶叹服的目光。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三回:辩述有三   掌声如潮,哗啦啦地震响整个教室。   其实大多数学生并没有听明白秦秣在说什么,毕竟在她说话之前,走神的人非常多。而且并不是每一个高一学生的短文理解力都能达到即听即懂的程度——所以学生们反应如此激烈,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对秦秣出口成章的惊叹。   因为秦秣这一大段话说的,吐字清晰、流利顺畅,完全是不带丁点坎儿,在很多中学生眼里,这水平已经够得上演讲高手了。有些学生被老师点名读课文都会结结巴巴,或者言语乏味,可秦秣这样的即时论述,却讲得起伏有致,直如大小钟磬,交错轻鸣。   其声虽不大,可言语之间,却分明有一股从容的韵律在流淌。仿佛无论是窗外风吹还是课间喧嚣,或者是那无数双怀疑的目光,都不能动摇她的从容分毫。这样的言行气度,再加上秦秣的声线天生软糯,卓有音韵,她就这么简单地在窗边桌后站着,都如诗如歌,别是静雅美好。   至于她那平凡的容貌,反而在窗外天光之下,在众人眼中被模糊柔和掉了。   其实国人古来读书,讲究吟诵,说的就是言语的韵律。无论诗词歌赋、还是楹联乐府,古人吟近于咏,诵近于唱,吟诵之道,便是声音传播文化的一种极致之美。   今人读书,九成九已不知吟诵为何物,吟诵之声几近失传。学生们读书一般就被称为“学生腔”,或者“文艺腔”,再或者“抗战腔”,更甚者是什么腔都没有,干脆一通乱读,也不管顺畅不顺畅,达意不达意。   真正的吟诵,能够以声入情。老先生们单手卷着书,一边摇头晃脑,于是就在那各种腔调的起伏顿挫之中,沉浸入了读书的无穷意蕴乐趣里。然后心有诗书,身带浩然。   秦秣当然是雅通吟诵之道的,便是不吟诵的时候,她辩义论述,也别带音韵。这样的语言之美,听在这许多从未懂得吟诵为何物的中学生耳中,自然是格外动人。   连卢华波都被震撼,他可从未想过,他的学生当中,有人能给他这样的“惊喜”!   掌声稍歇时,秦秣微微顾盼流目,又不紧不慢地讲述她的逆转之道:“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是何为逆转,而是逆转的要素。追溯了逆转的源头之后,就《烛之武退秦师》这一节故事,我从中看出了三点。”   秦秣声音一起,那些零散地掌声又立时全消。这一次,几乎是所有人都开始集中精神听她辩述。   秦秣根本不在乎他人是否关注,只在这论述的节奏中将自己的观点细细铺陈。   “一:是理性。这个理性并不单单指冷静,还包括胆识,以及筹码优先的思维。这一段战事,涉及到三个国家。晋国主攻,秦国是被晋邀请过来的第二方侵略者。在这其中,秦国的强势已经很明显,但秦伯却愿意给烛之武游说他的机会。这就表示,在这场对弈当中,两方都是理性的。   我的结论是,在这一类的局势当前,如果对手足够理性,那我就可以根据这个理性,去推测对手的思维,从而找到胜出的切入点。可是,假设秦伯是个刚愎自用的君主,或者他本身自大嚣张,那么烛之武又如何从理性的角度去推测秦伯的反应?   秦伯会不会给他游说的机会?秦伯即便愿意听他说话,又能不能被他说服?这些,也同样在变数当中。这些不确定因素,一来需要靠胆识来克服,二来也给后来者以警示。对方的性情反应是影响这场对弈结果的重要前提,而双方都理性,无疑更能使事情的结果达到最优化。   所以,理性,往往有助于人的优化选择。   二:是利益。侵略者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就是有利可图。利益,是秦伯的第一考量,也同样是烛之武劝退秦军的关键要素。虽然他并没有直接许给秦伯利益,但他分析了这场战争的结果厉害。如他所说:‘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   这个天下通共只有这么大,每个君主都要想在其中多分得一点利益,那么这个得到,必然就将建立在损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之上。晋国与秦国相邻,如果帮助邻国强大,岂非是在自己卧榻之旁放上一只猛虎?   而若远攻郑国,一来远战必然疲兵,二来当时交通不便,政令难达,远攻而下的土地并不能给秦国带来直接好处。而来郑国与秦国之间还相邻着晋国,郑若亡国,只会壮大晋国。这个时候,秦国也就危险了。   所以秦伯被烛之武说服,不但退兵,还联合郑国,互遣使者,相互结盟。从这里可以看出,国家之间,永远利益优先。对一个君主而言,如果不能看清楚自己国家的最大利益所在,那么他的国家也将离灭亡不远。   正如后来,秦国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最终灭六国,一统大势。   三:是信誉。人并不能做到纯粹的理性,而相处之间印象的好坏,同样影响着人的判断。比如烛之武,他敢于夜缒出城,暗访秦伯,这胆识气度,在我看来,即便是秦伯也不能不为之叹服,所以,他为何不见烛之武?他当然要见!   而晋侯此人,烛之武是这样对秦伯论及他的:‘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   这不止是烛之武这样说,事实上,晋侯也确实如此。秦伯曾对他有恩,他也曾经许诺要割焦、暇二城以为报酬,可是晋侯脱难之后却转眼就将曾经的许诺给丢到一边,朝言夕改,食言而肥。在这种情况下,秦伯难道还能指望晋侯强大以后,念及恩情,不去攻击他秦国?   凡此三点,构成了这一节逆转的关键。   理性、利益、信誉,不论在哪种情况下,同样影响着整个社会的交错对弈。”   秦秣淡淡一笑,向卢华波微微点头:“老师,我说完了。”   卢华波怔了片刻,才吐出两个字:“请坐。”   全教室,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四回:毓秀如锋   熏着桂花香味的微风从窗外徐徐吹入,秦秣一如平常地坐回座位,可在众人眼里,她的形象已完全不同于当初。。c   哗啦啦地掌声再次轰然响起,鲁松甚至激动得拍起了桌子,砰砰嗙嗙的声音吵得满教室学生的情绪越发激动。   卢华波难得地没有喝止众人的喧闹,他满带笑容看着学生们议论纷纷,心里是很欣喜的。这欣喜不仅仅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学生中竟然有秦秣这样的人物,更在于他从秦秣今日这场精彩之极论述中看到的希望——有秦秣这样的好榜样在前,还怕其他的学生不提起对语文的兴趣?   一个优秀突出的个例往往能带动很多人,而卢华波已经在考虑要怎么将这个惊喜放大到最优化了。   “你叫秦秣?”卢华波终于感到自己心绪渐平,能够顺畅说话。他再次提问,望向秦秣的目光意味深长。   秦秣平静地与他对视,淡笑道:“老师,如果你不确定我的名字,可以去看花名册。”   这绝对是第一个敢用这样的语调跟卢华波说话的学生,卢老师微微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笑声欢畅,震得满教室的纷纷议论声都渐渐止歇。   “同学们好好看看,原来咱们高一(十九)班居然是卧虎藏龙,秦秣这一番辩说逆转,老师可是一句话都插不进。现在她说完了,老师又一个字都反驳不了……”卢华波说着,又转身面对黑板,用红色粉笔在他先前所写的“逆转”二字上重重地划了一个圈,“秦秣同学见解独到深刻,视角与众不同,诸位同学听后,有什么感想?”   教室里又是一片安静,正当卢华波以为没人肯站出来主动说些什么的时候,坐在五组五排的姜凤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问:“老师,我想问,为什么秦秣会想到理性、利益、信誉?我们还在学熟读课文跟古文翻译,为什么她会去分析利益?为什么她的心思会那样复杂?她说到《易传》,又是什么意思?我们高考会考这些东西吗?”   姜凤这话一出,卢华波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少许。这个女生一问而切中要害,“考试会考这些东西吗?”考试当然不会考这些东西。可是,这是谁的悲哀?老师的,还是学生的?而这个学生,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谁又能说她错?   不可否认,姜凤的话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了卢华波一个透心凉。   高考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那么在这个考试的前提下,究竟是基础教育紧要,还是素质教育紧要?   正当这个时候,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站起来反驳了姜凤的话。   王子毓便好似是一株孤傲自赏的幽兰,袅袅起身,漠然吐出清冷地话语:“智者看透实物的本质,而庸人只会纠缠于表面的是是非非。你问高考会不会考《易传》,难道就不是出于利益考虑?”   “你……”姜凤又惊又怒,整张脸立时涨得通红,她转头怒视王子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关心高考,难道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要说什么利益不利益?说得这样、这样低俗!”   王子毓的座位在第三组第六排,她身量颇高,这时微昂下巴,只用万分不屑的目光看向姜凤,冷笑道:“什么是低俗?什么是高雅?你觉得说到利益会很低俗?那你觉得不食人间烟火就是高雅?你不用吃饭?你不想考个好大学?你不想将来赚大钱?那你来读什么书?别告诉我你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将来能做个有用的人,你要是这样说,恶心到我没关系,别恶心了全班同学,你担当不起!”   一口气说完,她又轻轻一哼,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座位,继续恢复到清冷淡漠的样子。便仿佛整个世界只她一人,余者皆不入眼。   可全班同学的目光已差不多都为她所吸引。   王子毓容貌气质太过耀眼,平常她只是冷漠得像个木头美人倒也罢了,可经这一出,她的形象却在众同学眼中陡然清晰鲜活了起来。好似从封面画册中走入人间,同样是冷漠,在她这样恣意讥嘲过姜凤之后,她身上的冷漠却奇异地转化成了带刺的艳色,叫人既畏惧,又冲动得想要征服。   纵然许多高一学生都还很稚嫩,但这并不妨碍男孩们本能地被王子毓吸引。   秦秣安静地坐着,唇角微微一勾。她虽然没有回头去看王子毓说话时的神情,但她心中却很自然地感觉到了王子毓讥嘲言词底下的尖锐与脆弱。秦秣一向认为自己生就一双毒眼,看女人,尤其是看美丽而有个性的女人,从没有不准的。即便大多数女人,往往都是越美丽越复杂越莫测。   这节课差点就从古文释义课变成了辩论课,卢华波也有点哭笑不得。作为一个成年人,他当然不觉得说到利益有什么不对,但作为一个中学老师,他不能教导学生只看到利益,而不去看其它。比如道德,比如原则,比如良知……可是这些东西,如果变成说教,又会让学生觉得腻烦。他应该怎么做?   卢华波只能轻描淡写地压下姜凤反驳的话头,然后用玩笑的口吻道:“行了,等下我就去找你们班主任老师要一堂自习课来开辩论会,你们这一个个的,要是想说个尽兴,辩论会上说去!我这是语文课,暂时不开辩论。好了,刚才秦秣同学已经就这段故事阐述了她的独到见解,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听听老师的见解啦?”   学生们的注意力顿时又被他给吸引过去,卢华波拈起粉笔又在黑板上写出两个大字:“释义”!   “我有什么见解?”卢华波笑得眼睛微眯,眼角微斜,凌厉之意顿时更重几分,“我的见解就是,基础!万丈高楼平地起,你们这些家伙,还没学会走就想学会跑?就你们现在这古文水平,还差得远呢!好了,谁要是想像秦秣同学这样,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那就跟老师好好地学基础去!”   他说完话,便开始了洋洋洒洒地板书,边说边讲解,这堂课也终于步入正轨。   秦秣偶尔做几个笔记,感觉到现代语文对文言文的系统概括确实有可取之处,值得她借鉴。   正写着,从同桌魏宗晨那边悄悄递过来一个小纸条。   秦秣好奇地展开,便见上面潦潦草草地写着一排好像狗刨似的大字:“高人,你教教我怎么像唱歌一样说话吧!”末尾处还画着一个呲出大门牙的鬼脸,秦秣微偏头,便见魏宗晨右边的鲁松正呲着牙,冲她无声地贼笑。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五回:小纸条   这节下课便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陈燕珊和吕琳在教室后门口等着秦秣,招呼她一起去食堂。。   “哎,秣秣,原来你这么厉害,我以前还真没发现啊。”陈燕珊伸手挽住秦秣的左边手臂,亲亲热热地挨着她一起走,一路走一路说,“你说话好像唱歌一样,简直比电视广播里的还好听得多,你是怎么做到的?”   吕琳挨着陈燕珊另一边走着,闻言也侧头看向秦秣,一脸期待地等她回话。   “吟诵和节奏。”秦秣笑了笑,“不过这个语言节奏必须要勤练才能掌握,如果你们肯每天抽出一段跟我诵读诗词,我自然倾囊相授。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每天诵读诗词?”陈燕珊有点小犹豫。   “我要学我要学!”吕琳却已经惊喜地连声表态,她甚至跑到秦秣右边,激动地去扯她的衣袖。   “想学就要坚持哦,”秦秣眨眨眼,“不然是没有作用的。还有,读书要眼到心到口到,你不但要读,还要用心去思考感受书中的意境,这可是很需要毅力的,你能坚持吗?”   “你不要小看人!”陈燕珊的小脸当即就鼓了起来,她也不再犹豫了,伸长手一拉吕琳的手,微昂头道:“你能做到我们怎么就不能做到啦?我们可以做到的!还能做得很好!”   秦秣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不是每一个努力地人都能成功,但不努力地人,肯定不能成功。不过语言这个东西同样是讲究天赋灵性的,能够学到多少,终归还是要看各人的勤奋与悟性。   在学问一道上,并不存在藏私,任何一种文化,只有传承发扬了才能真正体现出它的生命力。这个时代文明开化,确实远胜封建时期,但在时光侵蚀下,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却失传太多。而即便未曾失传的那一部分,也在诸多外来文化的冲击之下薪火渐微。   秦秣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自然还远远不够,但仅从国家普高教育所开设出的课程来看,她就知道,古文化传承需要更多的人执旗奋进。不然,谁知道再过几百年,国人还知不知道什么是儒,什么是道,什么是胸怀日月浩然,什么是谦谦君子地中藏山?   儒不是教派,道也不是教派,那是信念!   那是独属于中华民族,五千年传承下来的,打着华夏烙印的信念!   秦秣本身并没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她曾经在那个繁华而奢靡的时代迷失过太多年,穿越以后,她心思渐渐清明,那来自于古代士人的精神气质却反而自她神魂之间漫漫涌出。秦秣的骨子里,藏着一个再古老骄傲不过的文人灵魂,她信奉“穷则独善其身”,她讲究中庸,但也不惧张扬。   所以,只要陈燕珊和吕琳能够坚持,秦秣是绝对愿意当一回好老师。她对自己有信心,也没有妄自菲薄的必要。   吃过饭后,秦秣回到寝室就开始安排时间。她写出一张时间表,然后笑眯眯地递给陈燕珊,从这以后,秦秣就在陈燕珊那里得到了一个笑面黑狐狸的外号。   “五点起床?”陈燕珊当时正在脸上贴着面膜,结果一看秦秣给出的时间表,当即就张嘴大叫,先是撑破了面膜,后又咬到了舌头。   “你……”小陈同学先是眼泪汪汪,后又满脸怨念,再加上她那张半残的面膜,那形象真是要多凄惨就有多凄惨,要多幽怨就有多幽怨。她虚捂着嘴,含着被自己咬痛的舌头,结结巴巴地说:“秦、秦秣,你、你怎么能这、这、这样?五点起、起床?读、读《古文观止》?”   秦秣回答得轻描淡写:“没错,五点是晚了点,古人读书都是寅时起身,祖狄闻鸡起舞那也是刚到四点多。不过你跟吕琳最近都是六点多才起床,我也不能不近人情,不考虑你们的睡眠问题。还有,《古文观止》这书编得不错,图书馆就有借,方便实用,里面各朝代的古文都有节选,还很省钱。”   陈燕珊瞪大了眼睛,硬是忽略掉舌头的疼痛,一口气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还叫近人情?”话音刚落,她又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我、我的、舌、舌头哟!”   吕琳走过来轻轻拉了拉陈燕珊的衣角,小声提醒她:“珊珊,你说过一定能做到的。”   陈燕珊顿时不再吭声,姜凤从寝室门口走进,正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却斜眼冷笑。陈双双在她身后拉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阿凤,我们去教室吧。”   王子毓绕过她们走进寝室,望向秦秣淡淡道:“你们每天早上一起读书?我也参加。”   陈燕珊呆了,吕琳也呆了,秦秣灿烂一笑,双眼微眯看向王子毓,点头答应。   下午第五六节课排的是数学,秦秣正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认真听课的时候,鲁松又频频传小纸条过来。对于鲁同学这种纯属捣乱的行为,秦秣一律无视,只管用心听课。   不过鲁同学显然对这种骚扰颇有心得,他一开始还要魏宗晨帮忙传纸条,到五节下课,他眼见秦秣对他完全不搭理,便眼珠子一转,拉住魏宗晨的手臂道:“宗晨啊,你说咱们多少年修来一次同桌,多不容易啊,感情很深厚了是吧?”   魏宗晨白皙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他推推眼镜,缩缩脖子,犹犹豫豫地点头。   鲁松又笑得呲出一口白牙:“嘿嘿,这就好这就好。那下节课我们换个座位吧,你看我对你多好,我这里比你那里更能看清黑板一点呢!”   魏宗晨偏头看了鲁松一眼,又看看自己的座位,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好、好像是的。”   于是在秦秣的怒目当中,鲁同学顺利坐到了秦同学旁边,然后得以更加顺畅地继续他的骚扰大业。   第六节课很快就上课了,数学老师张祥写出两道题在黑板上,便留出时间要求学生们先自行解答。   秦秣正皱眉苦思,鲁松递过来的小纸条却换成了大开本的数学作业本,数学本上赫然写着那两道题的详解过程。   秦秣惊讶地看了鲁松一眼,鲁同学于是得意洋洋,小纸条又开始传到秦秣桌上:“高人,千万不要小看哥,哥我语文虽然很烂,但我数学很牛!怎么样,你那个说话好像唱歌一样的本事,可以教教我了吧?”   秦秣嫌恶地看了一眼鲁松的狗刨字,提笔回他一手潇洒流畅地行书:“我为什么要教你?”   “我可以教你数学呀!”鲁松眼见得到了秦秣的首次回复,顿时自我感觉前途光明,那呲牙大笑的鬼脸又上了小纸条的落款。   秦秣很认真地考虑着:“虽然有问题可以问方澈,不过他在高二(二)班,要找他很不方便,而鲁松是我的同桌,他的数学要是真的很好,倒是能帮上我的大忙。不过,这小子这么不安分,我可不能就这样答应他。要是不先把他敲打服了,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片刻之后,秦秣笑了,她再回三个字加一个符号:“就这样?”   然后便埋头钻研这两道数学题,再不肯理会鲁松分毫。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六回:敢不敢   “喂!喂!你教我说话,我教你数学,这不是很公平吗?你还要怎么样!”鲁松继续锲而不舍地传小纸条,这次他的落款不再是鬼脸,而是一团大大的火焰,很明白地表示着他的不忿。。   “现在上课,你闭嘴!”秦秣很不客气地提笔回他七个字。   鲁松不再递纸条了,只是半趴着身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秣仔细学习他的解题方法,正稍有所悟的时候,数学老师走回了讲台,开始讲解这两道题的答案。秦秣两相对照,边听边做笔记,渐渐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喂……”鲁松伸手在座位底下悄悄拉扯秦秣的衣摆,这次他不递纸条,却改成了小声说话。   秦秣继续无视他,只管埋头做笔记,专心听讲。   “喂,你快答应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使劲儿吵你,一直吵到你没法听课!”鲁松低声威胁,两颗虎牙从他嘴里呲出来,牙齿白得发亮。   秦秣心下暗怒,这破孩子比秦云志还能闹腾,再拿他一对比,方澈那皮猴子都成良民了——有这想法之后,秦秣更是觉得不治他不行。   “你这么喜欢吵人?”小小的声音从秦秣嘴里发出,但她埋头做笔记的样子却不曾变动分毫。   鲁松顿觉发现新大陆,嘿嘿直笑:“原来你也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说话,嘿,你还装?”   秦秣认真听讲的表情不变,只是右手很自然地伸到桌子底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揪到鲁松腰上软肉,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狠狠掐进去!   “啊——!”鲁松惨叫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跳脚起身,当即吸引了全班同学以及老师的注意。   秦秣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继续若无其事地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过,接着半带茫然地偏过头,望向鲁松的表情是一脸惊讶。她心里早就偷笑了:“哼,跟本公子比恶劣?就你这点小招数,公子爷我十岁的时候在宗学里就用腻了。幼稚是吧?看谁更幼稚!”   “鲁松!你这是做什么?”讲台上正写着板书的张老师大怒,他猛地转过身一拍讲桌,横眉瞪向鲁松,“上课的时候你这样大吵大闹,你是什么意?你不想学了其他同学还要学呢!给我站出来!”   张祥是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他身形矮壮,脸型方方短短,鼻头圆圆,双眼皮很明显,而他的眼珠子总是呈一种凸出状态,乍看起来特别像寺庙里的怒目佛陀。他平常不发怒的时候都是一脸凶蛮的样子,现在这一发怒更是凶恶煞人,比起卢华波的潇洒凌厉,张祥显然更招人怕。   连鲁松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都被他这一拍吓得缩了缩脖子,然后揉着腰眼,委委屈屈地解释:“老师,不是我,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是秦秣她……”   秦秣继续用茫然惊讶的眼神看着他,就跟班上大多数同学一样,她也是一副弄不清状况的样子。   这表情真实到张祥扫她一眼就直接将她忽视,然后继续怒瞪鲁松,几乎是吼着道:“你还找借口!你还推卸责任!谁教你找借口的?谁教你胡乱推卸责任的?你这个样子……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出去!出去!给我站走廊上去!”   说话间他已经从讲台上走到了教室过道间,然后停在魏宗晨的座位旁。可怜的魏宗晨已经吓得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他直往后桌靠,脸色惨白得好像他才是被老师吼的那个。   张祥的火爆脾气就是在整个市三中都排得上号,不过鲁松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心里头委屈啊,这委屈劲儿上来了,哪里还管张祥可怕不可怕,当即就将本来缩着的脖子一扬,吐气开声大吼过去:“我说了不是我就是不是我!我从来不找借口!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没做坚决不当!你逼我我也不会承认的!”   这话内容很是威风,可是以鲁松这个形象在这种情景下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特别滑稽。他话音刚落,整个教室里就爆发出一阵连绵纷乱的大笑,连秦秣听得都忍俊不禁,偏过头去偷着笑眯了眼。原来那副瞪大眼睛装茫然的样子,也再不能保持住。   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人注意她了,张老师拍着魏宗晨的课桌,吼得唾沫横飞:“你这个没脸没皮的闹气小子!你还好意思说男子汉大丈夫?刚才出声大叫的难道不是你?嘴巴长在你身上,秦秣她难道还会妖法,能控制你的嘴巴大叫不成?”   这几句话切中要害,鲁松一时被堵住话头,无从反驳。只是瞪着眼睛,眼眶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张祥大手一挥,冷笑着得出结论:“还说不找借口,你的借口多荒唐!出去!给我出去!我不要你承认错误,我现在只要你出去!扰乱我的课堂,我这里不欢迎你!”   鲁松将头一昂,怒极反笑:“好!好!有你这样是非不分的老师,我也没话好说,出去就出去!”他话音一落,也不要外座的魏宗晨让路,只是一脚踩上凳子,另一脚就借力踏上了桌子,然后几步踩过,嚣张地直接跳到过道上,从讲台横出教室前门,扬长而去。   这个结果是秦秣始料不及的,她本意只是想给鲁松一个小教训,绝没有要害他跟老师闹僵到这个程度的意思。   “张老师,我去看看鲁松。”秦秣眼看鲁松出了教室的门,也再不能安坐着看笑话。她当即就起身,说话间不等张祥反应,只是快步走出过道,从前门顺着鲁松的方向追去。   空荡荡的四楼走廊上,鲁松的背影一闪,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秦秣一咬牙,再也顾不得要上课,只是提起步子小跑追赶。   踢踢踏踏地下楼声响起,鲁松大步往前面走,秦秣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在临近一楼的那个楼梯转折口追到他,鲁松猛又回头,怒瞪秦秣,气哼哼道:“你来干什么?你不是要专心听课,做个好学生吗?跟我这种差生,你有什么话好说?”   秦秣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另一手紧捏成拳,对着他的胸口就是大力一捶,冷笑道:“你不是自诩男子汉大丈夫吗?大丈夫就是你这样的?遇事拔腿就跑?还是你觉得冲动很光荣?”   鲁松红着眼睛,狠狠抓住秦秣刚才打人的那只拳头,一使力就把她推到墙角边上,嘶声低吼:“你敢揍我?信不信我能把你扁得不成人样?”   秦秣分毫不惧,反而凝目紧盯住他的双眼,勾唇冷笑:“逃避现实,欺凌弱小,这就是你的大丈夫?”   “你!”鲁松嘴唇一抿,双眉之间皱得都快成了川字。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脖子梗得肌肉紧绷,一双眼睛冲着秦秣上下打量,好一会过去,他忽然咧嘴一笑,拎起拳头就冲着秦秣当面挥来!   秦秣心跳猛然加速,本能的惧怕在电光火石之间闪入心魂。   不能闭眼!   这是她当时唯一的想法:“你想打我?我就张大眼睛看着你打!”   鲁松那被捏得骨节泛白的拳头在秦秣眼中疾速放大,然后风声刮过她的脸颊,砰一声!   鲁松的拳头砸在了秦秣左耳旁的墙壁上!   “我不打你!”鲁松恨恨道:“谁让你是女人,我不打你!”   然而他的眼中还是闪过惊异,直到秦秣心跳渐平,静静望了他好几分钟,他才扭扭撑在墙上的拳头,换过一个自然的姿势站立,呲牙问道:“刚才你为什么不闭眼睛?”   “我为什么要闭眼睛?”秦秣淡淡一笑。   鲁松深吸一口气,瞪着她:“你不怕?”   “我怕你就会收拳?”秦秣笑容不变。   “我这不是没打你嘛!”鲁松神情愤愤,“你知不知道你笑得特讨厌?”   “这样啊……”秦秣笑眯了眼,“不过就算你觉得很讨厌,我想笑的时候还是要笑的。”   鲁松烦躁地耙了耙头发,像个暴躁的小兽一样不安地在楼梯拐角走来走去,很是不满道:“别以为你出来装好人我就会原谅你,明明就不是我的错!那个张金刚是非不分,我不屑跟他争辩怎么啦?这就叫逃避?你害人在先,你现在又好意思来说我?”   “我害你是我不对。”秦秣大方承认,然后语锋一转,“不过你上课的时候老打扰我,是你不对在先,我只是反击而已。”   “那谁让你那么小气!”鲁松气得要跳脚,更是满心不平。   “那是我的权利!”秦秣撇撇嘴,“行了,我不跟你争辩这个,现在你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向老师认个错,顶多就是写份检讨,你敢不敢?”   “认错?”鲁松步子顿下,“你让我认错?”   “怎么,你不敢?你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秦秣扬眉逼视他。   “什么我不敢?”鲁松双手交握在一起,骨节掰得咯咯响,“这……这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明明就是你……怎么要我认错?”   “那样顶撞老师,难道你没有错吗?况且又不是只要你一个人认错,我也认错。你听明白了,我也认错!我会主动向老师说明真相,你敢不敢跟我回去?”   鲁松愣了片刻,才强行收回惊讶道:“你敢跟老师解释?”   “我敢!”秦秣唇角微扬,点头,“你敢不敢?”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七回:夜半   “我为什么不敢?”鲁松同学双掌一击,咬牙切齿,“娘的,不敢不是爷们!”   秦秣好笑地带着这位“爷们”回到四楼教室走廊边上站着,鲁松万分不解:“怎么不进去?”   “现在进去不是找骂么?”秦秣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张老师一准正在气头上,何况现在进去,你准备让他怎么安排我们?”   鲁松不满地嘀咕:“那在这里傻站着不是找虐么?还不如出去玩会呢!”   “这叫苦肉计!不懂是吧?不懂就学着点!”秦秣皱眉,“我们要是现在就走进去,你让张老师怎么办?他正在上课,如果他放下课不讲,过来教训我们,那就是浪费上课时间,但如果他不教训我们,他自己又下不来台。”   “这么为他着想干嘛……”鲁松满脸不平地插嘴。   “真是个榆木脑袋!”秦秣横他一眼,“都说了是苦肉计了,我们过这一关的大权还在人家手上握着呢,为他着想就等于为我们自己着想。更何况我们站在这外面,你当他看不见?你好好站着,态度诚恳点,模样可怜点,让他出了这口气,你也就万事大吉了!”   “真窝囊,太没面子了!”鲁松瞪着眼睛就要离开。   秦秣连忙拽住他,低喝道:“你要是再跑开,我保证张祥下课就能去教务处投诉开除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那点破面子有你的学业重要?再说今天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向自己的老师承认错误,有什么好丢人的?你前一刻才说了要回来道歉,这一刻就想食言,这就是你的大丈夫?”   一连串的反问,说得鲁松眼睛大张,面皮通红,再也回不出话来。   秦秣放开他的手臂,只再说一句:“垂头站好!”便自顾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敬地站着,然后安静地等待下课。   鲁松不敢再说话,只是松松垮垮地站着,一会儿重心右移,一会儿重心又左移,虽没叫嚷着离开,却也怎么都安分不起来。   秦秣心里暗唷:“烂泥扶不上墙。”也懒得再管他了。   后来张祥的态度果如秦秣所料,他见鲁松肯主动跑回来承认错误,便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他几句,然后罚他做几张卷子和写一份检讨便没有追究。   而对秦秣,张祥却根本就不相信她会做坏事,在张老师眼里,秦秣这不起的孩子真是再老实不过,就算她数学成绩不好,看在她平常总是认真听讲的份上,那也是可以原谅的。   再加上秦秣这次竟能把鲁松追回来向老师主动认错,在张老师看来,这又是一热心助人的大好表现。   张祥是个“书呆子”型的老师,他平常只顾教书和研究他的数学,对于其它外事很少关心,所以他并不知道秦秣曾经在学校大骂老师“误人子弟”以致休学降级的恶名。   经这一事,秦秣倒是在张祥心中彻底树立起了好孩子的形象,以致张老师后来对秦秣总是诸多照顾,有时候还会主动给她开开小灶,单独为她讲解数学题,使秦秣的数学成绩大有提高。   鲁松为此一直愤愤难平,惦念许外,三不五时地就拿这个跟秦秣说事:“你是不是张祥他们家什么亲戚啊?他那脑子到底是怎么转的?我说,喂,你都跟他说了是你上课掐了我才害我大叫的,他怎么就不信?他居然以为你是要替我开脱才故意这样说,哪有这个道理!喂,你是不是给他灌迷魂汤了?”   为此,秦秣只回给他四个字:“形象问题。”   这也确实很好理解,一个安静认真的小姑娘和一个总喜欢跳脱闹事的坏男孩,你要是老师,你信谁?   鲁松郁闷地直念叨:“那是因为他还没看穿你的腹黑本质!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拆穿你的!”   虽然被鲁松指责“腥黑”,秦秣最后却还是准许他加入了自己的“吟诵培训班”。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鲁松每天早上五点一刻的时候必须准时赶到“漱风亭”,参加诵读训练。   漱风亭的位置就在真知广场正后方的假山上,那假山顶上还盖着一座两层楼高的宝塔形孔庙,百层石阶一直从山脚连到孔庙前的台阶处,孔庙后方则是漱风亭。这一处风光极好,那孔庙的大门虽然在平常时候被锁着,但其四周石栏雕花,绿树成荫,很是吸引学生们到此闲聊读书或是私语风月。   这天晚上,陈燕珊献宝似的拿出一支诺基亚经典款手机,向吕琳和秦秣道:“今天有人送给了我妈一款摩托罗拉最新出的V195,我妈一高兴,就把她的老手机给我啦。她以前还说,高中的时候不准 我有手机呢!”   在2006年,虽然手机已经走向大众化,但拥有手机的普通高一学生还是很少,陈燕珊这一献宝,不但吕琳称奇,就连赵雨虹和陈双双都偷偷投过来艳羡的目光。   姜凤从浴室出来,一边擦着头发,却不屑道:“这么老的手机有什么好?没看现在满大街都是漂亮的彩屏手机吗?带音乐带电影带蓝牙带上网,什么功能都有,连民工都人手一部,这么老的东西有什么好现的?”   陈燕珊咬着嘴唇,气道:“说得好听,你怎么没有?”   “我要专心读书,现在是高中生,不用那种东西!”姜凤轻哼一声,放下毛巾,从床角边拿出一本书,便施施然走到外面阳台上看书去了。   陈燕珊气得捏紧手机,做势要摔。秦秣苦笑着拦住她,轻叹产延:“她要气你,你摔自己的东西做什么?”   吕琳则连忙抢过陈燕珊手上的手机,小心的捧着道:“好歹是几百块钱啊,你哪能就这么摔?要是真摔坏了,亏的还不是你?”   陈燕珊余怒未消,又将手机抢回来,对着键盘一通狠按,然后哼哼道:“闹钟调好啦,时间是四点五十。哼!明天早上我们四个早起,非吵死这个屁股朝天的姜凤不可!”   秦秣摇摇头坐回床上看书,她暂时没有转职成青少年心理教育专家的意向,就算是朋友,她也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然后时刻教导别人应该怎么做人。   这一夜渐去,秦秣睡梦正酣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刺耳的钢琴铃声吵醒。   她皱着眉头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便见窗外路灯的微光透进寝室,照得寝室中两排架子上床影影重重,一切幽谧,如有灵异。这时候铃声已歇,秦秣感觉风寒,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怎么回事?珊珊的手机闹钟铃都响了,那现在就是四点五十,我怎么还这么犯困?”秦秣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行,今天可是我头一次带他们读书,要是连我都起不来,以后还怎么管得住这些意志不坚定的家伙?不能睡了,起来!起来!”   秦秣默念几声之后,终于感觉清醒许多。她快速穿好衣服鞋子,这便踮着脚步走到陈燕珊床边,一边弯腰摇晃她,一边在她耳边轻轻唤道:“珊珊,珊珊,快起来,时间到啦!”   陈燕珊迷糊间只顾扭腰蹬腿,然后伸手去拨拉秦秣的手,嘟嚷道:“走开走开!我要睡觉!”   秦秣放开双手,却毫不客气地一把掀开陈燕珊的被子,然后将她的被子扔到自己床上,接着就准备去叫陈燕珊上铺的王子毓。   谁知这微光之中王子毓一双眼睛大睁,直对上秦秣双眸,竟是早便醒了。   光线冰凉,秦秣呼吸一滞。   王子毓的眸色在这路灯半透下,竟如一汪静夜流淌的深水,脉脉幽暗,动人心魄。   “该起身了。”她的声音低柔,仿佛是水晶化沙,撩人之极。   秦秣半垂眼睑,默然点头,然后转身去叫吕琳。   吕琳也比陈燕珊容易叫醒,她只是迷糊了片刻,便咬牙起身,最后陈燕珊反倒成了拖后退的那一个。   好不容易将这小姑奶奶叫起术,四个女孩洗漱完毕,掩上寝室门,便带着书轻手轻脚地往宿舍外走去。   到下了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吕琳忽然低声惊呼:“哎呀,现在才五点多一点,宿舍大铁门肯定还没开呢,我们怎么出去?”   楼下倒是路灯通亮,不过天色依旧昏暗,没有半点要破晓的迹象。   秣皱眉看向大院门,想了想道:“试试看吧,说不定已经开了。”她说着话便当先往大门口走去。铁门外的路灯拖曳出一道道长影,秦秣眯着眼睛,仔细看向那道大铁锁,然后伸手去拨弄。   “关着的。”她摇头道。   “哎呀,那怎么办?”吕琳跺了跺脚,拉着陈燕珊跑过去,“如果不能出去,在寝室楼下读书的话,肯定会吵到别人,然后挨骂的。”   陈燕珊小心地提议:“要不……我们回去补个眠,晚点,再出来?”   “那多不好呀。”吕琳不大情愿。   秦秣也否定这个提议:“太晚出来的话,读书时间会不够。”   “那怎么办?”陈燕珊嘟着嘴,垮着脸。   “让我来试试。”说话的是王子毓,她轻轻走到秦秣身边,侧头看她。   “你有办法?”秦秣让开位置,倒是颇为期待。在她看来,王子毓不是个会说大话的人。   王子毓唇角边上有极淡的笑容一闪而逝,她抬起右手轻扣左腕,从上面取出一只青铜色的手镯。   这手镯是活动式的,王子毓将它轻轻一掰,那活页处便自动反扣,于是这手镯就开口成了双月相连状。她拧动其中一头,从中抽出一截细细的铜丝,然后双手快速翻动,对着铁门上的大锁头轻扣拨拉,在这一截铜丝下,那锁头便神奇地弹开了。   吕琳与陈燕珊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王子毓这一番动作简直可以媲美传奇电视里的开锁高人,她们无法想象,这现实中,竟有这样的神奇人物就在她们身边。   秦秣却微侧头,紧盯住了王子毓蝴蝶般跳动的双手。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八回:笑话   天色幽幽淡淡,一片暗青。大功率的路灯透亮透亮,直照得周围一切都泛出青白的颜色。   铁轴转动咔咔声响,大铁门被徐徐推开,在这幽静的大环境中,声音传得悠长不休。   陈燕珊紧紧抓住吕琳的手,身子直往她那边靠,有些害怕道:“这声音好恐怖,怎么天还不亮?”   “5点出头,也许还没到天亮的时候吧。”吕琳安慰她也安慰自己,“不怕啦,没什么的,这铁门就这声音。”   秦秣摇头道:“心中无愧,自可胸怀浩然,你们怕什么?”   王子毓戴回手镯,当先出了门,站在路灯下静静地等着她们。   秦秣轻轻一拉陈燕珊的手:“走吧。”   到四人都走出门外以后,秦秣又转身将门关上。咔咔的声音再度响起,王子毓走到秦秣身边,帮她锁上锁头,忽然向她勾唇一笑。   冷美人轻易不笑,乍然笑来竟如幽兰夜放,暗香袭人。   秦秣微微一愣,又听得王子毓吃吃低笑出声,然后一只手便被她挽住。   “王子毓?”陈燕珊惊讶万分,“你会开锁,会笑,还会……”   吕琳抓着陈燕珊的手一紧,示意她别多说。   王子毓一脸冷然道:“我是现代飞贼,文物大盗,开锁只不过是我众多本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可真够冷笑话的,陈燕珊当即就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笑出声来。吕琳和秦秣也忍不住轻笑,王子毓表情越冷三人反而越觉得好笑,这样一来,就连她那满身冷漠的形象,都显得亲切起来。   “哈哈,没想到王子毓你居然还会说笑话啊。”陈燕珊非常自来熟地挽住王子毓另一边手臂,“其实你也没那么冷嘛,怎么平常老是一个人?跟大家一起多好呀,做什么都有人陪。”   王子毓淡漠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手臂微微挣动,却又在听到陈燕珊的问话之后,悄悄放松下来。   “一个人的好,你不会懂的。”   陈燕珊嗤鼻:“切,又不是七老八十,干嘛要懂一个人的好?一个人有什么好?琳琳、秣秣,你们说是吧?”   “那是当然!”吕琳很自然地点头。   秦秣轻叹道:“人终归是要一个人的。”她侧头去看王子毓的脸,只见她眉目间一片静谧。   四人说说聊聊,一路走得倒还顺畅。陈燕珊也没再叫害怕,甚至在听到远处叮叮咚咚地滴水声后,还拿来当笑话说:“大家快听那滴水声,多像恐怖片里的死亡钟声呀!”   吕琳连忙反手拍她:“呸呸呸!少胡说八道啦!”   陈燕珊于是咯咯咯地笑得腰肢乱摇。   秦秣再抬头看那天幕,虽只见一片幽青深暗,她却觉得这时光再美好不过。   假山别名夫子山,漱风亭建在孔庙背面,也就是正对着足球场。   四人一路散着步子绕到足球场前的高台过道上,转头去看那漱风亭,便见山上一片树影郁郁,而路灯却只开到夫子山山脚。   这一片的路灯都是带着玻璃罩的昏黄小风灯,灯炷高高细细,灯光朦胧幽柔,刚好照到山脚一条蜿蜒小道。那小道上铺着细碎的石子,斜斜往上伸去,不过五六米远,便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陈燕珊当先叫嚷开来:“这怎么读书啊!”   吕琳也点头:“这根本就看不见呢。”   “这天怎么还不亮?没道理啊!”陈燕珊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我看看具体什么时候了……哎呀!天哪!”   她忽然扬声惊叫!   声音在暗青天色下传出老远,甚至惊起细细幽幽的回声,一时间竟仿佛百鬼夜哭。   吕琳冷不防打个哆嗦,王子毓挽着秦秣的手也紧了紧。   “怎么回事?”秦秣问道。   陈燕珊哭丧着脸,顿足哀叹:“我的天哪!老天爷啊!秣秣啊!还有那个该死的谁谁谁啊!你们合起伙儿来耍我!啊——!我要疯啦,我要疯啦!”   吕琳一把抢过陈燕珊的手机,狠狠按开解锁键一看,顿时脸色也变了。   “秣秣……”她也哭丧着脸,然后苦笑道:“现在居然才十二点一刻,难怪天色老是不亮,我们都被耍了!”   “那闹钟铃声?”秦秣眉梢微扬。   “一个该死的家伙!”陈燕珊又从吕琳手中将手机取回来,然后打开短们页面,恨恨道:“都怪我,忘了改铃声,短们铃声跟闹铃是一样的!然后有个该死的家伙在半夜十二点发短信过来,故意吵我,哼!”   秦秣顿觉一道天雷从眼前劈过,又狠狠地在她脚下炸出一个焦黑大坑!   她也忍不住从陈燕珊那里拿过手机,然后一看那屏幕,只见上面显示醒目的黑色宋体字:“十二点,准时向亲爱的珊珊报到,祝你睡觉愉快,千万不要忘记给手机静音哦!”   秦秣这还是第一次接触手机,她本来也对这个东西充满好奇,可自打看到这几句话起,她对手机就只剩下一个观感:“真是害人匪浅!”   手机的屏幕背光又暗了下来,秦秣也不知道怎么用,便直接还给了陈燕珊。   “是谁发的信息?”王子毓冷冷的声音响起。   “是一个陌生号码,”陈燕珊满脸郁闷,“我不知道是谁。”   秦秣皱眉道:“知道你手机号码的人有几个?”   陈燕珊眼睛一亮,一挥拳头,咬牙道:“我知道了,就那几个人,除了那个家伙,没人会这样做!秣秣,琳琳,王子毓,你们等着,等我把他揪过来跟你们赔罪!”   吕琳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道:“我不管啦,现在回去睡觉吧,好困啊,原来时间根本就没到,我们真是瞎折腾。”她一拉陈燕珊,转身就往回走。   秦秣侧头望了王子毓一眼,见她脸色僵硬,也只有拉了拉她,迈步跑着吕琳和陈燕珊。现在不回去还能怎么样?难道还在外头傻等到天亮?   一时间,之前还笑语不断的四个人全部都沉默了下来。   “喂,”过得一会儿后,吕琳又忍不住问,“珊珊,那个人是谁?是男是女?他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早上要出来读书?”   “男的,我没跟他说过这回事。”陈燕珊烦闷道:“哎呀,你别问是谁了,反正我会教训他啦!”   吕琳抱怨道:“怎么起床的时候都没人看看具体时间……”   “是我的错。”秦秣苦笑,“是我疏忽了,我应该看看表再叫你们起床的。”   吕琳不好意思道:“秣秣,我没怪你啦,就是,就是犯这种错误有点可笑,哎呀,虽然是被人家的短信铃声骗了,但是……”她揉揉额角,仰头看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反正早上的诵读,我今天是不去啦!”陈燕珊嘟着嘴,“这样一吵,白天的精神肯定糟透了,要是还要早起,那我就不活啦!”   吕琳点点头,虽没多说什么,但显然也是这个意思。王子毓冷着脸,继续沉默,既然没反对,那同样就是默认了。   “不去就……不去吧。”秦秣眼睛半眯,看似说得平静,可她心中却一点也不平静。   她很自负。   她一直都知道,她的骨子里,不止是骄傲,其实更是自负。她有自负的资本,她口称谦逊或都不在乎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自负。   因为她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满腹才学是不论如何谦逊也无法抹消的,所以她从容,所以她进退有据,所以她敢于面对一切。   但是,今天这很微小的一件事,却生生地将秦秣的自负给讽刺了个彻底!   她不在乎自己厨艺糟糕,不担心自己在数学上愚钝,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另有擅长。   她一向以为自己心思缜密,以为走出那个大宅院,又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站稳脚跟后,便再无任何事情可以打击到她,但事实证明,命运总是擅长在人最得意的地方,用最可笑的手段,轻扇过耳光,让人哑口无言!   今天的事情真是再可笑不过,她们四个人,无论是谁,只要事先拿表看一眼时间,便不会闹出这个笑话,可偏偏,这个笑话就是出现了。   人的思维盲点真是很可怕,秦秣相信陈燕珊的闹钟,陈燕珊和吕琳以及王子毓又相信秦秣,于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闹剧,便将四个自诩聪明的女孩子给闹了个灰头土脸,连翻身都无处可翻。   回到寝室后,这一夜,秦秣辗转反侧,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继而又在十来分钟后,翻身惊醒。   她想起自己还曾要求鲁松在五点一刻的时候赶到漱风亭,如果那时候鲁松到了她却没到,那她岂不是言而无信?   秦秣揉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咬牙起身。   她看了看手表:“5:10,还有五分钟,她必须加速才能按时赶到!   匆匆洗漱,秦秣甚至连被子都来不及叠,就拿起《古文观止》跑步往外面冲。这时候天已微亮,路灯的光芒照得这个清晨的薄雾都仿佛在翻腾。秦秣大步跑到寝室大铁门口,非常庆幸地看到铁门已开。   吸气,跑步,她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和军训时跑六千米的毅力,一边压下脑袋的疼痛,绕着小路就冲向漱风亭。   远远的,只见夫子山脚下的路灯已经熄灭,而山上人影寥寥落落。   薄雾之中,已有几个勤奋的人在漱风亭里里外外捧书晨读。秦秣抬眼看去,一眼没看清楚,也不知那里面有没有鲁松。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三十九回:初红   天际微泛鱼肚白,清晨的薄雾将夫子山边的一边都渲染得朦胧幽淡。   秦秣眯起眼睛,深吸一口这半带湿润的清新空气,感觉脑袋又清醒了些,这才迈着舒缓的步子,沿着碎石小道往山上漱风亭走去。   既然已经到了山脚下,她当然没必要再急匆匆地赶时间了,这时候她就该先缓上一口气,然后才便于进入吟诵的状态。   夫子山的碎石道边栽着稀疏的几棵柳树,因为已过中秋,这些柳树的叶子大多枯黄。晨风一吹,细叶萧萧索索地四散飘落,那些倒垂的柳枝随风摆荡,却也有几分寂寞素淡之意。   春之繁华,来也凋零,万物轮回,何尝不是一种美?   秦秣摇头笑笑,提步从垂柳间横过,从小道走上草地,已到了漱风亭外边。   假山当然不高,粗看不过五十米。漱风亭碧瓦勾檐、红漆柱子,中间的石凳上已坐了一个人,亭柱边上又靠着一个人。   天色脸未大亮,暗淡的天光下,秦秣站在亭外,也只能分辨出靠着柱子的是个女孩,面目依稀清秀,她在大声诵读英语。而坐在石凳上的是个男孩,他半侧身子低着头,没有出声。秦秣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鲁松还没有到。   秦秣干脆绕着漱风亭走了一圈,几分钟后,她头痛稍好了些,但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   “难道是受了风寒,要闹肚子?”秦秣伸手按住小腹,停在漱风亭正对着足球场的那一边,默默忍着痛,不敢再走动。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严重,脑袋也疼得像是快要裂开了一般,秦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几乎是遭遇了穿越以来最为严重的尴尬。就是在西平医院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难受过,那个时候她处境虽然糟糕,但身体总还是健康的。而且那时候她整个人还处在懵懂状态,也无心去思考什么尴尬不尴尬。   晨风微凉,薄雾又浓了些,太阳还远没有要出来的意思,秦秣缩了缩脖子,脊背忍不住微微弓起。她一手捂着小腹,另一手环抱着那本《古文观止》,心里对鲁松的怨念直呈火线飙升状态。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再过五分钟鲁松还不到,她就转身走人,等上课的时候再狠狠收拾他一顿。   不过等待的滋味真是很难熬,尤其是抱恙等人,那感觉简直可以跟冰火九重天的煎熬划上等号。秦秣渐渐焦躁,脖子又在冷风下缩了缩。   每一分钟都走得好像一个小时,秦秣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开步子活动一下腿脚,肩膀上忽就遭到重力一拍!   秦秣腿脚一崴,猝不及防就往地上跌去!   “喂!”   鲁松的手还举在半空,吊儿郞当的声音正响着,忽见秦秣要跌倒,连忙就弯腰来扶,一边还嚷嚷道:“我说秦秣,你怎么这么没用?拍一下就倒……”   噗噗噗几声响!   秦秣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整个人已滚倒在假山草地上!   鲁松的反应太慢,根本就没来得及扶住她。   秦秣脸色泛青,跌坐在地上,一条腿弯曲地斜着,脚踝处抽疼得几乎就像是有火在烧。她心里的怒火跟脚踝处的疼痛交互着高涨,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鲁松回首挠头,讪讪道:“你真摔了啊,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我马上扶你——”   “滚开!”蓦然一声冷喝在鲁松身后响起,紧接着一股大力推到他的身上,推得他猛一个趔趄,不自主地就向左铡冲了几步。   秦秣惊讶地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身影,就只见到一片穿着白衣的胸膛,然后来人蹲到她身边,伸手去握她被曲压住的那条腿。   “方澈?”秦秣低呼一声,虽没见到他的面容,但光那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就足够秦秣判断,来人是方澈了。   “闭嘴!”方澈环出一臂从秦秣腰后穿过,将她半扶起身,又问:“哪里疼?”   秦秣嘴角忍不住翘了翘,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是满腔怒火,在听到方澈这种逻辑错乱的话后,那所有的怒火却像瞬间遭遇冰风,就这么神奇地被抹消了。她现在不但不怒,反倒想笑,总之心底就是觉得安静。   “是你让我闭嘴的,又问我话……”   “闭嘴!”方澈横眉冷目,手已伸到秦秣受伤的左脚脚踝处。他轻轻拨开那处裤腿,现出秦秣刚到脚踝的短袜和半边红肿的踝弯,“果然是这里,都肿了,很疼吧?”   “喂!”鲁松怒气冲冲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谁?哪个准你推我的?还有,放开秦秣!”   秦秣皱眉看向鲁松,正要呵斥他,这小子却已按捺不住,伸拳就向方澈脸上揍来!   方澈偏头躲过,冷笑一声,猛地伸出另一手绕过秦秣的一双膝弯,将她打横抱住。然后起身后退,微昂下巴,淡淡道:“你很欠扁。”说完这句话,他大步向前踏出,猛然伸出一腿,向鲁松腰眼处横劈过去!   方澈动作太快,鲁松斜步后退,却没能躲过,这一腿就被劈了个结实。   哼!   鲁松闷哼一声,猛地被踢倒在地。再爬起来的时候,他眼眶已经红了,表情也狰狞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秦秣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被方澈用最公主的姿势横抱在怀里!   轰一声响!   秦秣的脑子里当即就劈里啪啦地闪过一连串火花,连方澈正跟鲁松进行暴力对决都没注意。她依稀只听到漱风亭那边传来女孩的尖叫声,然后是鲁松的怒吼:“他娘的!臭小子老子今天要撕了你!”   他说着话,合身一个大扑,却往秦秣身上扑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打架不是方澈的对手,但方澈这个时候还抱着秦秣,行动肯定不便,那秦秣就是方澈的弱点!   方澈连连后退,果然一时难以应对鲁松这样没有章法的疯扑。   “你们不要打架!”猛地另有人焦急喊着横冲到他们中间,秦秣稍稍回神,就见一个女孩张开双臂的背影。女孩长发高束,穿着收腰的粉色短衫和直筒牛仔裤,身次十分窈窕。她剧烈地喘着气,挡在鲁松面前,怒斥道:“你这个人,就只知道打架吗?你不知道打架违反校规?你……”   鲁松仰天一个哈哈,红着眼睛,呲牙冷笑:“好啊!好啊!开口闭口说校规,滚开!老子最烦的就是你这种女人!”他说着大步走近发长女孩,伸手就要去揪她的衣服。   “鲁松!”秦秣厉声一喝,“你要欺负女孩子吗?你昨天说过什么你全忘了?你这个没脸皮没节操不讲义气的混蛋!你还不住手?”   鲁松动作一顿,不敢去看秦秣,却偏头反问:“那个人打我在先,我为什么不能打他?”   “你这混蛋,约好五点一刻,你却迟到那么久,气死我了,你不该打?还有,到底是谁先打的人?方澈只是推开你,你却要伸拳揍人,你这样冲动,不揍你你都不知道清醒!”秦秣说完话,连忙挣动身子,又低喝道:“方澈,放我下来!”   方澈双手反而一紧,轻轻哼道:“别乱动!不想要你的腿了?”   “你扶着我就行,我没那么脆弱!”秦秣老大不自在,从来都是她这样抱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这样抱她了?要不是此刻做这个动作的人是方澈,换成其他任何哪一个,秦秣可绝对不会这样好言解释,她肯定老早就怒焰爆发了。   不过方澈毕竟是不同的,就像秦秣在判断他和鲁松打架的问题时,其实不能说方澈没错,但秦秣心中亲疏有别,却自然地偏向了方澈。   在秦秣心中,方澈已经可算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至于鲁松,那只是一个需要整治的顽皮同学而已。   薄雾之中,晨风轻吹,鲁松却忽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也垮了,腰也软了,头也耷拉了。他揉揉眼睛,连指责的声音都低落之极:“你叫方澈?你就知道躲在女人背后,你算什么好汉?”   这软趴趴地责问让方澈眉毛一扬,他只说了四个字:“柳昔,让开。”说完话,他转身就走,直往山下而去。   秦秣这才恍然,原来那个女孩是柳昔,怪不得她听声音觉得耳熟,不过她跟柳昔也只是在几个月前秦云婷的谢师宴上近距离接触过,到现在她一时没记起柳昔的样子也不奇怪。况且先前天色朦胧,病痛之中秦秣就更没心思去注意那靠柱读书的女孩了。   柳昔快走几步跟上方澈,皱着眉嘟着嘴道:“阿澈,说好了早上读书的,你怎么来管闲事?”   秦秣本来还想跟柳昔打招呼,可听柳昔这话一说,她顿时就失去了招呼的兴致。   方澈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路,只是抱着秦秣的双手又紧了紧。   秦秣终于觉得不妥,连忙又扯了扯方澈胸口的衣服,低声道:“你快放我下来,老这样抱着成什么样子?”   方澈眉头紧锁,脸色越发冷漠,他轻哼道:“怎么?你会不好意思?还是怕人看见?你跟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约会怎么没有不好意思?怎么没怕人看见?”   这孩子逻辑又不正常了……   秦秣无力地一叹,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没跟他约会——”   “你都说他约会迟到,还叫没跟他约会?”方澈声音一扬,打断秦秣,紧接着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你要是跟我约会,我绝对不会迟到的……”   “你说什么?”秦秣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澈的头一句话,也就没听清他后来小声说了什么。   “没……”方澈冷着脸。   秦秣打断他的话,很是语重心长道:“你脑子少乱想,别看我带人晨读就说约会,小小年纪的,现在学业最重要。”   “你闭嘴!”方澈脸色隐隐泛青,前往医务室的脚步更快了。   “要不是关心你,我才懒得说你!”秦秣叹道:“你别不耐烦,看看现在的学生,不务正业的有多少……”说到这里,她话语顿住,自己又纠结了起来。   这一段劝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可真够雷人的。她才想起,不久以前,她本身正是那个不务正业的典型。莫非正因为从前被人教训得太多,所以她现在都教训别人上瘾了?   秦秣悄悄打了一个抖,这可真是一个非常不妙的趋向。   她不再多说,干脆心安理得地赖在方澈怀里。反正这小子有力气,凭他们的交情也用不着矫情,她现在头疼肚子也疼,正是病号,可以羸弱一下没关系,再者说了,她要是不趁着方澈年少的时候多享受享受这青梅竹马的便利,等方澈年纪渐长,找到女朋友甚至是妻子以后,这便利她可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晨雾依旧朦胧,这个时候的校园也仍然冷清,如此早起的人毕竟很少,方澈抱着秦秣,很顺利地就走到了医务室旁边。   一直安静跟在旁边的柳昔终又开口,这次她的语气倒是非常乖巧讨喜:“阿澈,医务室的门还没开呢,照规矩是要八点才开门的。要不你先把秦秣放下,我在这里陪着她,你去叫周医生?”   方澈皱皱眉,问秦秣:“你除了脚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没?”   “我……没关系的。”秦秣伸手推推他的胸膛,“你放我下来,我靠墙边上等着就是了。至于周医生,现在这么早,你还是别去叫她比较好。等下要上早息的时候你就帮我找老师请个假,我自己在这里等医生。”   “那怎么行!”方澈想也没想就否定了这个提议。他转身在医务室前的台阶上席地坐下,然后一手揽着秦秣的腰背,另一手从她膝弯下退出,就这样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坐着。   这姿势简直比横抱还夸张,秦秣苦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这是干什么?我自己坐。”说着话她一手就往地上撑去,要翻身站起。   方澈连忙抓住她的手,低喝道:“别动!”顿了片刻,他又道:“地上凉,你现在不舒服,坐着会伤身的。”   秦秣略一犹豫,想到自己的小腹正疼痛不歇,确实不能再着凉,便默认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柳昔冷眼看着他们这完全超出一般朋友的动作,轻轻咬着下唇,忍了很久,终于跺足道:“阿澈,你答应过我要陪我早上读书的!”   方澈皱眉道:“今天不行,换明天。”   “你说话不算数……”柳昔噘着嘴,盈盈双目中泛着泪光。   方澈不耐烦道:“反正只有一天,今天明天还不是一样?行了,你去帮我叫周欣过来,我明后两天早上都陪你!”   “你……”柳昔脸上的失望掩也掩不住,她轻瞥秦秣一眼,却忽然笑了:“行,我现在去叫周欣,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要忘了哦!”转身之间,她昂首离去。   秦秣眨眨眼,忍不住笑道:“方澈,柳昔这小丫头居然对你动了春心?”   方澈脸色一僵,哼道:“你少胡思乱想,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你对她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但很明显,她就是喜欢你呀。”秦秣笑得眼睛眯起,“没想到你这个脸色平板的皮猴子还有挺多人喜欢呢。陈燕珊是一个,柳昔又是一个。这么明显,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还不是傻子?”方澈黑着脸,愤愤道:“我没见过比你还傻的!简直就是白痴中的白痴!笨蛋中的笨蛋!”   秦秣笑眯眯地道:“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聪明,没关系,我让你骂。你多骂几句,心里头平衡一点,说不定也就变聪明啦!”   方澈忽然紧紧环住秦秣的腰,然后将下巴靠到她的肩头,与她耳鬓厮磨,哑声道:“你还不笨?你都能看出别人喜欢我,怎么看不出……”你大大地叹息一声,声音恨恨,“你自己说,你是真笨,还是装笨?”   “你才是笨……哎哟!”秦秣猛地将腰一弯,双手紧紧捂向小腹,挣动着身体道:“方澈,你快放开我!好疼!好疼!”   方澈顿时着慌,赶紧放开双臂,扶住秦秣的肩膀,急道:“怎么啦?哪里疼?哪里疼?”   秦秣脸色刷地惨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从她额头滚下,滚过脸颊,有些从她下巴落入她衣领里,有些就直接落在方澈身上。   小腹里面是仿佛要被挤碎似的疼痛,秦秣紧紧咬住牙关,偶有闷哼从她喉间逸出,都是沉痛隐忍的。方澈连忙伸手去按她的小腹,说不尽焦急:“不疼不疼……”他猛一咬牙,又将左手伸过秦秣膝弯,然后横抱住她,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秣秣,你忍忍,医务室这里等不及,我带你去医院!”他迈开大步,正疾步走下台阶,忽见前面不远处周欣与柳昔快步走来。   “周医生!”方澈脚步顿住,脸上瞬间露出从未有过的惊喜之色。他连忙走回医务室的门边,催促道:“你快点,秣秣她疼得厉害!”   周欣头发还有些凌乱,眼睛也有些浮肿,一副刚被人从睡梦中惊醒的样子。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瞥了一眼秦秣,神色忽然古怪起来。   “周医生!”方澈低喝。   “哦,这个……”周欣回过神一边开门,一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用担心,秦秣她,我瞧着……好吧,你先带她进来,让我给她做检查。”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回:微蕴   淡淡的消毒水味弥散在空气中,还是那间小病房,还是那洁白的床单。   秦秣弓着腰蜷缩在床上,脸色惨白,嘴唇泛青。   周欣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按到她的小腹,仔细询问:“哪里最疼?”她的半个手掌在秦秣小腹处缓缓移动,轻重有致地按着。片刻之后,秦秣忍不住痛叫一声。   周欣微微一笑,抽出手掌,附身到她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几句话。   方澈没听清周欣在说什么,只是见到秦秣原本惨白的脸上忽然泛起病态的潮红,然后周欣低笑出声,转身道:“方澈,你可以出去了。”   “不行!”方澈不假思索地给出否定语,他反而又上前几步,靠近秦秣的病床站着,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我要在这里陪着秣秣。你有什么止痛的办法,赶快用上!”   “哟呵,小伙子脾气还真不小!”周欣眼睛一瞪,“出去出去!我是医生,用得着你这个臭小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不行!”方澈掘起来,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笑直的身形在那里一杵,竟如雪崖青松,傲然不折。   秦秣的脸却红似火烧,她身子蜷得更紧了,开口说话,那声音又低又软:“我没事,方澈,你先出去好不好?”一个问句,尾音竟是缠绕如丝,绵绵糯糯。    方澈本来冰冷的面容瞬间一软,一抹微不可查地红晕从他脸颊上飘过,他轻轻一咳,有些不甘不愿道:“好吧,我出去……”说话间,他转身走向小病房的门口。   “不过……”到得门口,方澈脚步微顿,又转头过来,皱眉道:“柳昔,出来!”   柳昔也在小病房里,正噘嘴看着这一切,忽听到方澈的招呼,她脸上一喜,连忙点头,然后转身要走。   “等等!”周欣拉住柳昔,瞪向方澈道:“我叫你出去,没叫柳昔出去!”   “让……”秦秣轻轻喘息,声音低弱,“让柳昔出去。”   方澈已经不耐烦地跨步过来,一把拉住柳昔的手腕,将她拉出了门。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不知为何,秦秣竟能从那关门声中听出方澈的满腔怒火。   这孩子……   她皱着眉头,已经完全没有心力去管方澈的想法。她现在是自顾不暇,只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边缘徘徊,然后不知道自己是该就此晕倒,还是继续脸红。   又将身体蜷紧些后,秦秣忍不住哀叹出声。刚才周欣在她耳边的问话让她乍然之间恍似坠入一片粉色云雾,全身骤然无力,然后一股酥人的电流忽从她头顶天灵直灌入脚底涌泉!让她整个心魂都骤然无主,不知所措。   所以她软绵绵地哀请方澈出去,所以她羞于见人,恨不得把自己藏到空气的缝隙里,紧紧裹住,再也不要露面。   “秦秣……”周欣坐到床边,伸手轻控她的额头,和缓声道:“你这是不是第一次?”   秦秣紧缩着双腿,只觉身下都是粘腻难受尴尬之极的湿润,再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是被方澈一路抱过来的,她就恨不得立即从天而降一道天雷,将自己劈个焦糊才好!而周欣的问话让她忽觉眼前飞过一排金星,几乎就要窒息晕倒。   “秦秣?”周欣轻推她的肩膀,笑道:“这么大了还害羞啊,有什么好害羞的?每个女孩子都有这一天嘛,你现在来了,证明你开始长大了啊,呵呵,你这发育可算是迟到了哦,现在好多小女孩都是十一二岁就来了,晚的也不过十三四岁。你今年多大啦?”   秦秣嘴唇微动,想要说话,却什么声音都吐不出。只是脸红得好像粘住了天边晚霞,荼靡绚烂,直直染红这片青春。   周欣又道:“你来得这么晚,初潮又痛得这么厉害,只怕是体质不好,以后要好好养生,不然这每月一次,有你受的。”   秦秣更觉有晴天霹雳大作,而世事荒唐,足将她整个人都揉碎成渣。   “这就是我的人生?”她脑子里不自主地冒出一幅幅恐怖凄惨的画面:一片血红的背景中,她全身染血,手足无力,无数的伤口从她身上裂开,她却只能无神的看着,不知挣扎,也不知自救……   白色的病闲上,她全身惨白,只有身上染血,血流不止,一直染透她今后全部岁月……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头一次,秦秣心中冒出如此懦弱的想法,头一次,她那强烈的求生欲望都暗暗退散,只留给她眼前一片晦涩。   周欣自然不知秦秣心中忽然翻腾起来的恐怖情绪,她只是轻叹着起身,柔声道:“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你痛得虽然厉害,不过天底下像你这样痛经的女人也不少,别太难过,忍忍也就过去了。等下我先给你拿卫生棉过来,然后给你开点药。至于裤子,我这里没有,你等会让方澈送你回寝室再换吧。”   周欣转身离开,秦秣紧紧蜷着的身体稍稍放松。她忽然闭上眼睛,喃喃低语:“每个女人来到世上,就天生比男人要生受一遭,不过男女有别,承受的各不相同,谁也不枉……谁也不枉……难道是上天见我前世祸害的女子太多,所以要我今生来受这一回苦楚?”   秦秣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全身肌肤青白得几乎透明。她青色的血管当中,血液来回奔腾,而她紧闭的眼角之处,忽然渗出一丝晶莹的泪花!   眼睫轻颤。那一抹水光便如兰草垂露,又似琥珀滴珠,颤微微滚动,将落不落。   “原来,这就是女人吗?”秦秣轻咬着下唇,在心中来回自问,“我从前自以为了解天下女子,可实际上,我不懂她们的地方,又还有多少?女人不止是每月必痛这一次,她们还要生儿育女,同样也心忧荣辱。她们所思所求,究竟是什么?我什么时候,真正懂过?”   她如何懂?她当然不懂!   当年的秦大公子游遍百花而片叶不沾,实际上就从未付出过真心,他又怎么能真正去懂得那些娇艳柔软背后的暗色?每个女子在他眼中都是一朵花,但他可知,花儿要盛开,又得用她们的根茎扎进怎样的泥土?   秦秣方才知晓,原来她虽然自以为接受了现实,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女人看过!   如果她真的接受了现实,她又怎么会因为这一次初潮就如此惊慌失措,几乎想要求死?一个女人真正的人生,秦秣还远没经历,也没有哪一个真正的女人会害怕初潮来临。   可秦秣自以为是男子汉,却在面对这每个女孩长大前所必经的第一步时,怯懦得连最不懂事的小孩也不如。   “原来,我的心里还藏着这样脆弱的一面……”   秦秣忽然张开双眼。   她任由泪花挂满眼睫,唇角却轻轻扬起,微微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流泪,前世今生,这是她自记事起,第一次流泪。   原来,哭,竟是这样让人畅快的。   “秣秣……”她低低地叫着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虽然不知道那个灵魂如今去了哪里,但她忽然就想要跟那个灵魂对话,向她低诉,“对不起,我替代了你的生命,但是,我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她完整。对不起,我还不够坚强,我竟然差点被这样一件必然经历的桂皮上事打败。对不起,我不能将这生命归还给你了,因为我已经开始留恋,开始贪恋……”   是的,她贪恋这生命的温暖,她已经进驻,她不起离开。   “对不起……”   可是那个灵魂早已杳无踪影,她不会回答,没有声息。   一直以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秦秣。   秦秣一手撑住床沿,忍着痛翻身坐起。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已经成了一个女孩!这不单单是身体特征与男性不同,她骨子里流出来的血,更是完全不同于男性。   忽然之间,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从她脑海里冒出:“难道我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秦秣咬着牙,忍住身体的颤抖,从脑子里抛开这个问句。这个问题对现在的她而言,还是太过可怕,她根本无从想象那一天的到来。   “我是女孩,但是……”秦秣轻轻吐气,苦笑,“罢了,合该顺其自然。往后的问题,自有往后的道理,以我现在的年纪,根本勿需考虑此事。”   小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周欣端着一杯水提着一个小袋子走了进来。   “先吃药吧。”她温言笑道。   待秦秣吃过药,她又从小袋子里拿出一块卫生棉,递给秦秣道:“还好我自己平常都备着这小东西在办公桌里,你去卫生间里换上吧。”   秦秣张大眼睛接过那个扁平的四方小包,神色尴尬,手足无措。   “好傻!”周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会用吗?”   秦秣尴尬过后,又笑了笑,反倒坦然了:“确实不会用,周医生,周姐姐,你教我好不好?”她眼睛一眨一眨,拿出自己最讨巧的表情。   周欣摇头笑笑,又耐心地教导秦秣怎么使用卫生棉。   秦秣听得脸红心跳,好不容易等周欣说完,她扶着床架起身,腿又软了。   “你的脚?”周欣疑惑反问。   “先前扭了一下,没什么大碍,我拖着点走过去就是了。”秦秣小心地将那块卫生棉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就往病房里侧的小卫生间走去。   “你这孩子!”周欣连忙扶住她:“叫我扶你过去就行啦,逞什么能!”   秦秣侧头向她眨眨眼,嬉笑道:“我既然叫了你周姐姐,自然是算准了你会来扶我,既然这样,我就不用主动说啦!”   周欣当即大乐,忍不住笑得腰肢乱颤。   一时之间,两人别有默契,连空气间都透出格外的轻松来。   秦秣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小心将裤子褪下时,心跳还是又加紧了。她没有做到自己想象中的镇定,那小内裤上的红色让她手脚发软,当她用卫生棉贴上去的时候,整张脸也都快烧成了熟虾子一般颜色。   裤子弄脏了,当然不能在这里换,她也只能先将就着,应过这阵急再回寝室换好。   等她哆哆嗦嗦地穿好裤子走出来后,周欣又指着她腰间大笑:“秣秣,你连穿裤子都不会了吗?你看你的皮带,哈哈!”   秦秣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虽然扣好了裤子,却忘记将腰带系好。那厚帆布腰带松松垮垮地从她衣摆里缀下,样子实在可笑。   五分钟后,秦秣终于提着一个小黑袋子,跛着脚打开了小病房的门。   “秣秣!”方澈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扶住她的双肩,将她上下打量,“你现在怎么样了?好点没有?肚子疼不疼?脚怎么样?”   秦秣再次发现,方澈是个好孩子。   “你扶我回寝室去?”她微侧头,笑眯眯地看着方澈,伸出右臂等他来扶。   方澈紧绷的面容稍稍放松,又轻哼道:“扶你?我才不扶你!”说着话,他忽然伸手,又打横将秦秣抱起!   “方澈!”秦秣低呼,恼得连忙挣动,“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你这个坏小孩!”   “我是坏小孩。”方澈说完这句话,就抿住双唇,然后大步往医务室外头走去。   周欣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悠闲地响起:“秣秣,方同学是你的学长,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最好让他帮忙,不然你那脚踝可不好过。”   秦秣皱着眉,总觉得周欣有点像在说风凉话。   “咦,柳昔呢?”她挣动未果,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尴尬状况,连忙转移话题,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让她先走了。”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好多人都看见了。”   “让他们看去,你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宿管阿姨不会准你进我们寝室。”   “给她看你的伤脚,她会准的。如果她不同意,就让她为你的残废负责。”   “我没残废!”   “没关系,你可以这样说。”   “……”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一回:早餐   走到女生宿舍门口的时候,方澈还是将秦秣放了下来,虽然他很想就这样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所有权,但他们现在的年龄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   最重要的是,秦秣说:“方澈,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宁愿残废了!”   方澈双唇紧抿,在离女生宿舍大门口将近十米远的地方将秦秣放下,饶是这样,也有一些早起的人看到了他抱着秦秣的样子。所幸两人都不是怎么在意他人看法的人,直接无视掉那些指点和议论,方澈小心地扶着秦秣向大门走去。   宿管陈阿姨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两人,上下打量方澈道:“这位同学,女生宿舍禁止男生入内。”   方澈竟然露出了诚恳的表情,谦谦和和地道:“陈阿姨,秦秣的脚扭伤了,行动不便。她的宿舍在五楼,一个人很难上去。我家跟秦秣家是邻居,长辈们都要求我在学校里好好照顾她,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送她回寝室。”   陈阿姨脸色稍缓,方澈长相俊秀清朗,像他这样的少年,这样诚恳谦和又条理清晰地说话,真是让人拒绝不起来。   “这样啊。”陈阿姨略一犹豫,有些怀疑道,“你们这一大清早的是从哪里来?”   方澈又很耐心细致地回答:“我们早上在漱风亭那边读书,秦秣不小心扭了脚。刚才医务室的周医生还给她开了病假条,你看看。”他说着话从秦秣的药袋子里拿出周欣开的病休证明递给陈阿姨。   陈阿姨仔细看过,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看方澈的眼神也变得越发慈和亲切,很显然,在她心中已经将方澈划上了好孩子的等号。   “那你扶她上去吧。”她将假条递还给方澈,记录上秦秣与方澈的班级姓名后,终于大开方便之门,末了还嘱咐道:“上楼的时候小心点,别在上面逗留,赶紧下来!”   方澈认认真真地应是,一直到他扶着秦秣走过两层楼梯,秦秣才仿佛刚认识他般,讶然道:“方澈,你居然有这一面,我本来还担心你的人际交往呢。没想到你条理清晰,脑子挺好使的啊。”   “只有你才是笨蛋,我本来就很聪明。”方澈的表情又冷了下来,那嘴胡话直叫秦秣彻底无言,“你没听说过跟人交流的最高境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你之所以总觉得我说话有问题,那其实是因为你理解力有问题,我为了将就你,也就只好委屈自己了。”   秦秣侧过头,就只见到方澈一脸的大义凛然,仿佛他果然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秦秣恍然,原来方澈才是睁眼说 瞎话的绝顶高手,他那脸皮厚度,已经远远脱离正常人的理解范畴了。   方澈昂头间,眼睛微眯,掩下自己在那一瞬间没能控制住的复杂心绪。   上到五楼以后,两人在宿舍门前的长廊上慢慢往前走,有几个女孩衣裳不整地开门从宿舍里走出,一见到方澈,又惊叫着返回宿舍,然后砰地大力关门。   秦秣憋着笑道:“方澈,陈阿姨应该要陪同上楼来监督你才是,看吧,你刚才那一眼占了多少便宜?”   方澈低头垂目,淡淡道:“不用她来监督,有你监督就够了。”   “我?”秦秣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她本来是想大笑的,不过怕吵到其她人,还是尽量压抑。未完的话她没说出口,也不便说出口。   如果由她来监督方澈,那谁来监督她?   从本质上来说,秦秣才是女生群中最危险的投机分子。   虽然她今天格外真切地认识到了男女之别,也更加熄了去祸害别家女子的心思,但她仍然不敢保证自己的自制力更够坚持到什么程度。不动心和游刃有余只是因为没遇到真正上眼的罢了,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女子,足够让秦秣心跳加速,疯狂燃烧起自己所有的热情,那么,她能克制住自己不去靠近吗?   她只敢保证自己不再游戏,但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心。   如果游戏花丛是一种罪过,那么,她若专一?   未来的一切都是秦秣所不能预料的。或许有一天她会携起另一个女子的手一直走到天涯尽头,弥补掉前世始终没有真心的遗憾;也许到最后她仍然会一直都是一个人,事业为先,孤独终老;也许,她终将泯然众人,忘却前生,在时光的侵蚀下走完所有普通女人通常必经的一切。   清晨的秋风带着些许寒意,小腹间隐隐地疼痛无时不提醒着秦秣她此刻正经历着什么。身边方澈的气息微涩,像那高高柿子树上刚刚坠下的柿果,让秦秣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偶然忆起这段微青时光所放纵的思绪,秦秣才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不可预料。   寝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王子毓。当她看到秦秣身边的方澈时,眼中暖意闪过一抹意味莫名的复杂光芒。然后她眯起眼睛,勾唇微笑:“秣秣,你出去怎么不叫我?”   秦秣轻蹙眉,忽然将手伸向王子毓,抓住她柔滑的手掌,轻笑着弯起眼睛道:“我怕你没睡足,特意不叫你。”   “秣秣?”王子毓身后又响起陈燕珊犹带睡意的声音,“你出去啦?”   “我回来了。”秦秣转回头面对方澈,向他示意,“笨蛋,你还不走?”   方澈在见到王子毓的时候,脸色本来有些怪异地阴沉。此刻听得秦秣这么一说,他反倒又是一笑,然后微微点头,放开扶着秦秣的手,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王子毓扶住秦秣,脸色又恢复了冷漠,她瞥过秦秣的伤脚,挑眉问道:“怎么?”   “扭了,没什么大碍。”秦秣坐回床上,然后拍拍王子毓的手背,“忙你的去吧,我今天请假。对了,帮我把假条交给章老师。”她说着话又取出周欣开的那张病假单。   王子毓点头接过,怔了片刻,忽然俯身到秦秣耳边,轻轻问道:“刚才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她说话间气息轻吐,如兰如芳,柔软的唇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如羽毛般擦过秦秣的耳垂,撩拨得她不自主地身泛红晕。   秦秣心中一动,忽然抬手勾过王子毓修长优美的颈项,转而贴到她耳边,近似呢喃地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尾音婉转,秦秣脸颊微侧,双唇又划过王子毓的侧脸。   “如果是……你会很危险。”王子毓细微的声音中透着冷艳的魅惑,“如果不是,你更危险……”   秦秣心中如有一弯冷月,半带琴弦,然后被轻轻拨动。   她在心底自语:“是你要先撩拨我的,是你先跳下去的,不要怪我。”   秦秣另一手忽然上抬,指腹如丝般抹过王子毓微张的下唇。   “你……”   王子毓猛地抽身后退,脸色一沉。   秦秣眼角轻斜,下巴微昂,她一手自然地回收,然后撑在床沿上,身子半倾,那姿态,真是说不出的风流闲适。   王子毓眼睑下垂,一边收起秦秣的那张病假条,人已经迈转步子,娉娉袅袅地出了寝室。   秦秣目送她离开,忽又抿唇一笑。   “秣秣!”陈燕珊刚刚洗澡完毕,她正往脸上拍着爽肤水,脚下便蹦跳着坐到了秦秣旁边,侧头问她,“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在说悄悄话。”秦秣向陈燕珊眨眨眼,笑得十分神秘。   “什么悄悄话?”陈燕珊双眼好奇的睁大。   秦秣伸手轻扣她的额头,笑骂道:“真是笨蛋!既然是悄悄话,那哪能随便拿出来说?”   “唔……”陈燕珊捂着额头,满脸委屈,“秣秣你太坏了!”   秦秣一手捂着小腹,身子轻颤。笑声欢快地从她喉间逸出。   “我刚才好像看见方澈了?”陈燕珊又疑惑,“秣秣,刚才方澈是在外面吗?”   秦秣笑着点头道:“是啊,看来我们珊珊眼色还不错呢。”   陈燕现噘着嘴,老大不高兴,“秣秣,方澈怎么还不给我回信?你到底跟他说了没有?还有,刚才他不是到了我们寝室门口吗,你怎么不叫我出来?”   秦秣愣了愣,猛然间回想起那情书之事,一时间 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方澈没有回应,也没有询问,那自然就是否定了。这种事情明着拒绝伤人,当然是用沉默来委婉回拒最好。所以一段时间以后,秦秣完全就忘了这事,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小了女孩的心血来潮,既然方澈已经表示沉默,那她也就没什么好继续在意的。   她万万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陈燕珊居然还对那封情书念念不忘,还在等着方澈的明确答复。   “秣秣?”陈燕珊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秦秣,那眼瞳里倒映着的晶莹仿佛水草一般,缠绵期待。   秦秣所有的无所谓都在这个眼神下化为乌有,她嘴唇张了张,又张了张,终于是艰涩地吐出一句话:“他什么也没说,我……明天就帮你约他出来,让他当面跟你说。”   陈燕珊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眼角开始湿润,她哽咽地吸着鼻子:“秣秣,你答应了我那么久。你一直都没问吗?你是不是也……所以……”   秦秣勉强一笑,安慰道:“他是个闷葫芦,很少主动说什么的,我看他不吭声,所以才没问。对……不起,我明天一定叫他跟你当面说。”   她心里隐隐有些后悔,这些关乎他人情思的事情,本就不该由她来插手。乱点鸳鸯,自古就是顶顶的大错。陈燕珊与方澈如果能皆大欢喜还好,如果他们不能合到一起,那不管谁受伤,秦秣都得背上一份愧疚。   “珊珊……”   “我去上课啦!”陈燕珊偏过头,拉起吕琳和越雨虹就往门外跑。   姜凤挽着陈双双的手,轻轻一哼,两人从秦秣身边走过,也出了门。   等到寝室里只剩秦秣一人时,她才跛着脚小心地关上寝室门,然后找出换洗的衣裤,洗澡收拾。   幸亏她今天穿的是牛仔裤,所以外裤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那会让她收生羞耻,难以自抑。   等一切都收拾好以后,秦秣便躺回床上休息。她的小腹一直都在犯疼,不过比刚开始的时候已经好过太多,她盖着被子,先是胡思乱想,后来困意渐渐上头,人又迷糊起来。   半睡半醒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   秦秣捂着心口从床上坐起,那敲门声一声急过一声,催得她心烦意乱,连忙高呼:“别敲了!”   敲门声顿停。   犹带着几分被打扰的郁气,秦秣迷迷糊糊地拖着腿走到门边,然后猛地将门拉开,嘀嘀咕咕地训人:“敲得那么急,真没修养真没修养!”   话音吐得极快,等秦秣收了声,才抬头看清门外站着的是方澈。他的脸上仿佛还残余着来不及收回的焦急与错愕,令秦秣一看之下,也是愣了。   方澈轻轻呼出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揽住秦秣双肩,直带她往寝室里走。   “还能教训人,看来你精神不错。”方澈的声音里透着几分难得的揶揄,他扶着秦秣在她床上坐下,然后才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那是一个十几厘米长方的邮寄纸箱包裹和一个大保温杯。   “你……”秦秣脑袋里的疼痛仍未完全消去,人就显得比平常格外呆滞些,“怎么又来了?”   方澈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就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你做什么?”秦秣腰肢软软地坐着,人又控制不住地往床架那边倒去。她见来人是方澈,那郁气自然就消了,心底带着几分安详,睡意又涌上头。   方澈连忙坐到秦秣旁边,将她整个身子揽过来,帮她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让她靠着。   “怎么这样犯困?是不是感冒了”方澈担忧地低语,话语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到的深深温柔。他又将手覆到秦秣额头上,不知不觉间,那细腻温暖的触感让他手心流连,来回轻抚,迟迟不肯离去。   “昨夜一宿未曾睡好,自然困乏。”秦秣迷糊间讲话却文半白,愈发别扭,“我要睡觉,唔,让开让开,我要睡觉……”   方澈低叹一声,轻扶她柔软的头发,柔声哄道:“秣秣听话,先吃点东西,垫了肚子再睡,不然你空着胃睡觉,会很难受的。”   秦秣反手拍开他的手,不耐烦地嘟囔:“别吵!”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二回:糖玉   中秋过后,天气渐凉。   空气中微微的寒意让秦秣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方澈看着觉得好笑,伸手就捏住她的鼻子,低声做恐吓状:“白痴!还敢不吃东西就睡觉吗?”   秦秣连忙拨开他的手,一把抢过他另一只手里的保温杯,然后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里面的粥。她的士族礼教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即便是在如此头疼犯困的时候,即便她的坐姿正软绵得不像话,她这喝粥的动作却反倒更显得慵懒优雅。   方澈从没见过这样的秦秣,这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这个女孩其实离他很远。   她不只是那个会在噪杂小路上为一支棉花糖而计较纠缠的小女孩,她也不只是那个会在雷雨天为一只小土狗而冲进公路上的傻姑娘,她更加不只是那个会被晚霞染红半边脸颊山中人。山风静谧的时候,她笑他是“皮猴子”,于是在方澈的心底,有种感觉豁然明朗。   人人都说方澈脾气古怪,可是在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谁又知道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他蓦然低叹,耐心地等着秦秣将粥喝完,然后拿开保温杯,问她要不要躺下。   “当然要,这不是废话么!” 秦秣吃吃地笑,眼神迷离,然后一头载倒在方澈身上。   她一手拍向床沿,高声大唱,曲调古雅疏狂,仿佛长歌当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方澈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终究还是垂在身侧,他抬眼,目光却如冰魄寒流,悠悠之间,不知流向何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秦秣唱完之后,又直起腰,大笑,“方兄,我欲踏歌纵酒,奈何时不我与!”   方澈轻叹一声,抬手拍拍秦秣的肩膀,柔声道:“你睡吧。”   秦秣于是伸手揉揉眼睛,钻进被子里,然后低低一笑,竟极为乖巧地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寝室门半关着,一角天光从门口透进,映得方澈的脸半明半暗,那眉毛挺直得仿佛利剑一般。他安静地坐着,静默良久,这才眼神回流,准备起身。   温热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方澈的手轻轻一动,秦秣手掌又是一紧。睡梦之中,她竟不知在何时抓住了方澈的手,睡得越沉,越不肯放开。   “秣秣……”他抵唤一声,柔软而惊喜,复又不敢置信。   秦秣的右臂露在被子外面,长袖单衣刚刚遮到她的手腕,留下她的手背一片雪白。不知何时,她竟不知不觉地比以前白了许多。方澈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先是轻抚,然后停留。他脸上微现犹豫之色,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小心用力,万分不舍地将她的手从自己手上掰开。   掀开被角,方澈将秦秣露在外面的那只手放进被子里,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看着她睡颜安详,良久良久。   天色越发明亮了,晨雾散去,阳光带着新鲜跳跃之意从云层中放肆地倾洒而出,光影透照,映得秦秣脸上就连细微的绒毛都在清晰舒展。   方澈的眉眼也渐渐舒展,冰寒初化,他的黑眸清澈得仿佛山溪源头。   “咏霜……”睡梦中的女孩忽然嘴唇轻动,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方澈只听她低低地唱出愈发奇怪的调子:“漠色秋声霜如雾,却蹙娥眉把青丝,一掬水月,半调七弦,心似业火……”   “秣秣?”   秦秣听不到方澈的低唤,她紧闭的眼角之下忽然涌出一点晶莹,然后珠泪泛滥,一颗一颗不断地从她眼弯之下滑到脸颊,又淌入发丝墨青的双鬓。   晚霞微雨,新叶凝露。   方澈微抬的那只手轻轻颤了下,又缓缓落到她的眼下,一点点沾过她的泪珠。   她为何而流泪?   方澈得不到答案,他无从去猜测那个咏霜是何人,竟然能让那般惯常潇洒的秦秣在睡梦之中泪湿如洇。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方澈不知,秦秣又何曾可知?   咏霜咏霜,只怕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这流连的究竟是什么……   沾着满手的泪水,方澈看看时间,终于起身,走到门边。   微顿,然后开门,离去。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终于还是平静地过去了,秦秣饱满地睡了一个足觉,再醒来时精神焕发。而窗外天色又暗,竟是到已经到了上晚自习的时候。   秦秣依稀记得方澈在早上的时候又回来过,她因为这天早上心境起伏太大,又加上头疼迷糊,似乎还三五不着调地发了一通疯。然后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了一些放纵疏狂的事。   “糟糕……” 秦秣苦笑着一拍额头,心里头觉得丢脸丢得没品到了极点,“这下面子里子都丢光了!还是丢给了方澈那个小屁孩看见……”   郁闷地将被子掀到一边,秦秣起身洗漱,好好将自己整理一番,然后捂着已经开始咕咕叫的肚子快步往食堂走去。所幸这个时候的学生多半在上晚自习,她省了排队的辛苦,买了一碗面吃下去后,就带着几近视死如归的心情去到便利店。   为什么几近视死如归?这个事情很好理解,因为秦秣这是第一次为自己买这种女性专用的私密物品。   匆匆忙忙从货架上拿出一包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卫生棉,手忙脚乱地付了帐,然后她提着一个黑袋子,用着完全是落荒而逃的姿势,直跑回寝室。   回到寝室后,秦秣长舒一口气,这才惊喜地发现自己小腹已经不怎么痛了。她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行李箱,然后将卫生棉小心地藏在里面。藏这个举动其实有点多余,不过秦秣无法控制自  己的心虚与羞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用到了“藏”。   藏好之后,推回箱子,秦秣终于看到了自己床脚边上的小纸箱包裹。她有些疑惑地拿起这个小箱子,然后坐回床上查看。纸箱上印着“中国邮政”的字样,寄送单上写着“秦秣收”,而寄件人是乔梓暄。   “难道是方澈看到有我的包裹,所以帮我领来了?” 秦秣仔细回想,才想起方澈早上过来的时候确实提了个包裹,“怪哉,乔梓暄怎么会寄东西给我?”   带着惊讶与好奇,秦秣拆开了包裹,从里面取出一个摸约四寸长、两寸高、两寸宽的烟黄色锦盒。这个锦盒颜色古典,带着传统的祥云暗纹,看起来十分精致。   秦秣打开按扣,便见到了里面的东西。   一眼之间,她就认出了这方蜜黄色微带晕红的印石是糖玉质地。这方印章雕刻得别致精细,秦秣取出来仔细观看,只见灯光下糖玉的蜜色流转,实在是说不出的甜蜜喜人。这是上好的糖玉,印章上端被雕刻成了睡莲半开的形状,盖印的一面则用阳文铭刻着两个魏碑风格的纂字:“怀虚。”   秦秣将印章放回锦盒,心里却并不高兴,只暗暗思索乔梓暄的用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秦秣绝不相信乔梓暄只是单纯地见她没有印章,所以特地送她一方。   糖玉并不是最珍贵的玉,在暖玉当中,糖玉只能算是一种伴生的次等玉。当然,这种次等只是相对于最珍贵的黄玉以及羊脂玉来说的。事实上,上等的糖玉往往被称为玉中新娘,甜美莹润,雅然动人。   要说甜蜜,没有哪一种玉能比得上糖玉。   很少有人用糖玉做印章,也很少有人在印章上端雕刻莲花。糖玉更适合用来打造手镯,若是哪个男子以糖玉手镯为信物私赠女子,那便是最为无声的甜蜜誓言了。   “这是表白?” 秦秣皱着眉头,无法相信。   她跟乔梓暄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而已,就算互相赠画,那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乔梓暄那般品貌风雅,而从外貌上来说,秦秣毫不起眼。   秦秣一眼就认定,乔梓暄是一个心思复杂的人,从他的画中就可以看出,他那人心思百折千回,绝不可能轻易就交付真心。   “糖玉、怀虚、睡莲、莲花、莲……为何是莲?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秦秣越想越觉得这分明是在暗示相思,所谓连、糖、虚……如何不是相思?   可是这相思来得未免太过荒唐。乔梓暄只字不寄,只寄这一方糖玉睡莲印章,可不是荒唐?   “莫名其妙的人!”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秦秣也只能将那锦盒连同糖玉一起收到柜子里。这印章已经刻好,带有她的记号,倒是不便归还。   不过不论乔梓暄有什么用意,他终有要明说的时候,秦秣懒得再猜,干脆不管了。   到晚自习下课的以后,506寝室的女孩们也陆续返回,于是寝室里又热闹起来。   陈燕珊念念不忘要跟方澈约会,又问秦秣有没有向方澈说起。   “我现在就去。” 秦秣被她磨得无奈,干脆起身出去。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三回:折线   临进熄灯前的校园并不是很热闹,毕竟这是重点高中,大多数学生都是以应付繁重的学业优先,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晃荡的自然是非常少了。   秦秣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走,到了男生宿舍门口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方澈。她抬眼去看那三栋灯火通明的大楼,恍惚间就觉得方澈雪崖般的身影渐渐湮没在灯火中,无可碰触。   他终究也是要走远的,就像秦云婷,就像苏轼,就像咏霜,就像千年前那个大厦一朝倾的秦侯府。   秦秣低头之间,心底竟涌起一股酸涩的不舍,人生能有几次年少?   一个轻佻的声音唤回了秦秣的思绪。   “你就是秦秣?”来人微扬着尾音,如此问道。这个问句,意味深长。   秦秣挑眉,抬眼看去,就见眼前站着一个陌生的高大少年。这人将近有一米八高,体型精瘦挺拔,但站姿随意,那凌乱的短发和深刻的五官都使他显得十分恣意狂妄。他看起来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嘴唇略厚、微翘,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固执。   “我是秦秣。” 秦秣淡淡地点头,不动声色。   “我是雷靖安。”自报家门的少年用居高临下的目光蔑视着秦秣,“果然是丑丫头,你听好了,以后离王子毓远点!”说完话,他又轻哼一声,然后微甩头,扬长而去。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仿佛天下人都该听他的。   秦秣摇头失笑,原来不过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小屁孩,也许,还是王子毓的追求者?   “王子毓?” 秦秣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现在是有些早了,不过你若自愿跌进来,我又何必在乎他人?”   秦秣的目光在男生宿舍前梭巡,终于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她连忙叫出那人名字:“曹智书!”   曹智书是开学那天帮秦秣报名的那个学长,虽然后来因为方澈的出现他提前退了场,但这个人看起来腼腆拘谨,给人的第一观感还是不错的。   “你是……”曹智书愣了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是秦秣,刚才光线暗,一下子没认出来。抱歉,你有什么事吗?”   秦秣暗藏审视,只这一句话就听出了这人礼貌腼腆之下实质的冷漠疏离。   “我想请学长帮个小忙,不知道是不是太打扰呢?”于是秦秣的脸上也挂起了亲和腼腆的笑容,互相客气互打太极可是中国人际交往的精华所在,她自然深谙此道。   在厚厚黑框眼镜的遮挡下,秦秣看不清曹智书的眼神波动,只见他微微一笑,又很客气地道:“哪里哪里,帮助学妹是应该的,你有什么事情,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这话说得有意思,“只要力所能及”,那潜台词也就是“如果力所不能及,那么很抱歉……”。秦秣听得好笑,也没空跟他继续语言艺术,直接就道:“曹学长你应该认识方澈学长吧,帮我叫他出来可好?多谢你啦。”   谢都谢了,曹智书自然不会不愿意帮这样一个小忙。   等了约五分钟之后,方澈从宿舍的大铁门里快步走出来,他仍然板着脸,只是眉眼间一点温和欣喜之意还是让他比平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这么晚了,怎么还走出来?”然而他一开口就没好声气,说话间一把拉住秦秣的手,又问:“脚疼好点没?有没有擦药?”   秦秣扑哧一笑:“小方同学,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大妈了?”   方澈放开她的手,脸微侧,轻咳道:“找我有什么事?如果你要以身相许的话,我觉得,其实还早了点。”   秦秣忍不住笑得双肩颤动,边笑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幽默天赋的!哈哈,方澈,你逻辑能不能稍微正常点!”   方澈又转回脸,微微笑了笑,却不回话。   “我来是想问你明天什么时候能有空”笑意稍歇,秦秣直接说出目的。   “你要我做什么?”方澈声音和缓,“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不准逃课!” 秦秣想也没想就瞪他一眼,然后又笑,“你这皮猴子还真是挺受欢迎的,陈燕珊的信你还记得吧?她想约你。”   淡淡的路灯光下,原本悠闲吹拂的夜风仿佛在忽然间被什么冻结了起来,方澈平和的脸色一冷,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秦秣却莫名地感觉到了他猛然涨起的愤怒与悲伤。夜风之中,这些愤怒悲伤的色彩深沉地好似一口无底深井,悠悠荡荡,没有天空和尽头。   “方……”   方澈蓦然抬手轻轻拂过秦秣的眼角,然后淡淡道:“明天晚餐后,我在足球场旁边等你们。”   说完话,他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微笑道:“你回去吧,小心点你的脚伤。”转身之间,他离去的步履沉缓有力。秦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手上的表,见熄灯的时候马上就要到了,也顾不得多想,连忙加快步子往女生宿舍那边走去。   一路与脚踝的疼痛做着斗争,等秦秣回到寝室后,全身又出了一通大汗。她先告诉陈燕珊方澈的回复,接着就钻进卫生间里洗漱整理,到出来的时候,寝室灯已经被统一熄灭,然后各自睡觉,安静无话。   第二天起床后,秦秣的脚伤已经好了很多,小腹也只是隐约闷痛,稍微忍忍就可以忽略。经过昨天的折腾,她今天的心情越发平静,以后这每月必来之事还得伴随她几十年,如果她每次都计较个死去活来,那以后可真不要生活了。所以该吃吃,该睡睡,该读书还得读书。   鲁松又坐回了他原本的位置,看到秦秣走到座位边的时候,他一边让路一边耷拉着脑袋,表情可怜得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秦秣不理他,坐到座位上就开始认真做题,然后上课听讲,下课闭目休息。   晚餐后的约会秦秣并没有跟陈燕珊一起去,虽然方澈口说等你们,但在这种事情上,秦秣自然知道自己不能穷掺和,跟着过去碍人眼。   不知为何,心中竟是微酸。   上晚自习的时候,陈燕珊是踩着点走进的教室,任谁一眼看去都能发现她双颊微红,神采飞扬。那双目之中,柔软晶莹得仿佛能掐出春水来。   “她得偿所愿了?” 秦秣喃喃低语,一抹几近扯落晚霞,翻转寂寞的惆怅淡淡地将她环绕。于是她闭上眼睛,在草稿上默写出“方澈”二字,然后一道横线划过这个名字,她翻页,又睁开眼睛。   秦秣,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跨墙邀月草衣深。晚霞沉,笑谁嗔?柿子高高,谗断好舌人。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半阕《江城子》,方澈,你终究没有对上。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水,秦秣埋头学习,只是有问题的时候多半直接去问老师。方澈仿佛失去了踪影,陈燕珊脱离了她和吕琳的队伍,经常很晚才回宿舍。魏宗晨的学习不错,常常跟秦秣交流,姜蕊有着惊人的英语天赋,在这方面,她对秦秣帮助甚大。   那个未曾开始便夭折的“吟诵培训班”再也无人提起,学生会和各社团开始大张旗鼓地招收新成员,鲁松报了体育部,魏宗晨和姜蕊一起进了学习部。   吕琳提议让秦秣去校广播站应聘,但秦秣对这些都没什么兴趣,只是一心读书。   第一次月考过后,秦秣的成绩跌碎了一地眼镜,她拿到全班第一,同时也是全校第五十一名。虽然差上一个名字已经跟这次的奖学金擦肩而过,但秦秣本身也是很欣慰的。她大有一种努力得到回报、前景无限美好的舒畅感,自我感觉着跟那自力更生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章国凡在讲台上用极具教育意义的语言表扬着秦秣:“同学们好好看看,这就是努力学习的成果!相信秦秣同学平常有多用功,同学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果你们也想突飞猛进,那就咬紧牙关,同样一心扑到学习上!天道酬勤,你们谁愿意落后?”   此后章国凡对秦秣的态度大为改观,颇有将她树立成浪子回头之典型的意思。   秦秣对此不冷不热,总是用一副书呆子的木讷像来回复章老师。   语文老师卢华波倒是个有趣的人,他课下与秦秣的交流也不少,两人畅谈古今,而卢老师常常抒发书生意气,直叹怀才不遇,大有将秦秣引为平生知己的意思。   有一次卢华波这样问秦秣:“秣秣,我看你满腹才华,诗书皆通,怎么偏偏这样耐得住寂寞?现在的人有半点东西都想秀出来,你看那些少年成名的畅销书作家可是一抓一大把,你怎么从来就没有过要向哪里投稿的意向?”   一番话问得秦秣愣了半晌,然后是万分不解:“著书立说,那不是一代宗师才能做的事情么?现在的少年宗师都一抓一大把了?”   卢华波愣得更厉害,脑子狠狠转了弯才算是听明白秦秣的话。他当即大笑,一边笑一边拍桌子,指着秦秣道:“你读书读傻了吧?著书立说?一代宗师?哈哈!秣秣,你居然比我这个叔叔级的人物还要跟时代脱节得厉害!你从来不看畅销书?”   秦秣当即就到图书馆大肆了解了一番现代畅销书的含义,于是她问卢华波:“这些书有很多都是从网上先连载的,我要到哪里去上网?”   卢华波沉默片刻,然后叹道:“学校今年取消了你们的电脑课,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也一直都没能建立起来,你要上网的话,除了自己买电脑,就只有去网吧了。”少顷之后他又苦笑,“我大概是第一个让自己学生去网吧的老师。不过……算了,秣秣你还是别动这个心思,好好读书才是正事。”   秦秣只有一个问题:“出这些书是不是很赚钱?”   “畅销自然是赚钱,不畅销,那就很难说了。”卢华波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眼神深远,不知想到了什么。   秦秣权衡了十分钟,很快做下决定。   她并没有去找网吧,也没有打算去写那些长篇的小说或散文来投稿。她曾学到的那些东西跟现代流行的元素并不是很搭调,能即兴赋诗也不等于就能写好小说,何况她现在的精力容不得太过分散,不然学业拉下的话,在她看来就是得不偿失。   但她也不能就这样放过这块摆在嘴边的肉,于是她从图书馆找到一些文学性比较强的杂志,尝试着向其中的几个学术专栏投稿。写这种古代文化辩论型的东西,对秦秣而言确实是非常轻松,她随便拉过一个话题就能出口成章,做这个事情真是再适合不过。   何况短文手写容易,邮寄递稿也不麻烦,还不怎么占用时间,优势十分明显。至于这块肉究竟是肥是瘦,就还要看最后收益了。   自古文人都希望自己的文字或者学说能够流芳百世,秦秣想起苏轼,想起王安石,想起黄庭坚,于是心深处那点野望也就暗暗萌芽,悄悄滋长。   她错过了千年前的那场盛会,怀虚之名失落在时空裂缝,那么在千年后的如今,她可不可以祭奠自己?   秦秣递了稿,在等候消息的过程中,她考完了这个学期的期中考试,然后放假,从茶馆辞职,接着回家。   变故终究还是降临,在十一月中旬,深秋,微雨。   秦沛祥和裴霞双双下岗,那天秦秣回到家里,只见父母双亲颓然地相偎着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圈泛青,仿佛短短时间,一齐老去十岁。   秦秣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件早在他们预测中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她解下雨衣,到卫生间稍事收拾,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两碗热茶,放到沙发旁的茶几上。普通的白瓷茶碗里悠悠腾出热气,微带茶香。秦家只有最普通的苦茶,所以茶香并不婉转,反倒苦涩。   “爸,” 秦秣先将一个茶碗端到秦沛祥面前,“爸,您是一家之主,女儿这碗茶奉给您,感谢您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   秦沛祥终于诧异地抬头,然后愣愣地将茶碗接过,嘴唇微动,却又不喝,也无话可说。   “妈,” 秦秣又端起另一碗茶奉到裴霞面前,“妈,您是当家主母,女儿这碗茶奉给您,敬您为这个家而付出的青春。”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第四十四回:说易   窗外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地下,透过半敞的阳台,冷风一直从青天之下吹入这间暖棕色调的小客厅里,然后裴霞接过热茶,缓缓地喝下一口。   “秣秣……”人到中年的裴霞眼角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她的皮肤像许多普通的东方妇女一样,暗黄长斑,深刻着岁月的痕迹。但仔细去看,还是能发现她的五官非常秀丽,那双眼皮、长睫毛,以及挺翘的鼻子,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青春时候的美丽。   时间,果然才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人们不能战胜时间,于是就是学会珍惜。   “妈,我昨天算了一卦。” 秦秣坐回另一边的沙发,然后微侧头,一双黑如墨玉的眸子来回在秦沛祥和裴霞之间流转。   秦沛祥长长舒气,终于大大地喝下一口茶,沉声问:“你会算卦?”   裴霞也皱眉:“你小小年纪的怎么去玩那种东西?现在读书才是正理,你居然跟江湖骗子去学算卦?”   秦秣掩嘴轻笑,微微拉长声音,仿佛是在撒娇:“爸,你说说,《易经》是江湖骗子吗?”   秦沛祥脸色稍缓,秦秣这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痴嗔的小女儿态,一时间让他神思微微恍惚,心中也是更生起几分柔软的慈爱。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道:“《易经》是群经之首,传世经典,当然不是江湖骗子的东西。不过……”他少顿,又问:“你能看懂《易经》?”   秦秣拈指掐诀,摇头晃脑,微阂双目,像模像样地道:“九往居四,六来居三。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大人否,亨,不乱群也,位不当也。渐、比、归妹,六往居四,就来居三,《否》卦同,吉亨,否极泰来,大利!”   她蓦然睁开双眼,眼睛明亮得好似灯光下的黑宝石。   秦沛祥和裴霞已经被她这一通神神道道的卦辞弄得莫名所以,这下见她流利地说完,也禁不住惊叹和好奇,连忙问:“什么意思?”   同样的四个字同时从夫妻两人嘴里吐出,让他们又是同时一愣。秦沛祥悄悄地伸出手,握住妻子的手,裴霞转过头来,两人相视一笑,才蓦有所觉,原来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在独行奋斗。夫妻夫妻,不正是要共同进退,不离不弃吗?   不论有多大的困难,肩上的重负都有另一个人共同分担,那么,他们又有什么好沮丧惧怕的?   秦秣将这些微妙的变化收入眼底,心中也泛起了淡而不褪的暖意。   “否卦是坤下乾上,而秦卦是乾下坤上,否泰本是一体,翻覆之间,一线之隔。” 秦秣脸带微笑,侃侃而谈,一副淡然若定,智珠在握的样子,“爸,否卦有卦辞曰:君子以俭得辟难,不可荣以禄。又曰:不乱群也,位不当也。也就是说,到了你这一步,不论内因外因,发展出这样的结果都是必然。因为有小人乱事,你又处在不当的位置,况且在应该避走的时候你没有回避,反而被升位与厚禄迷惑,所以命运交否,该当有着一遭。”   秦沛祥被秦秣一番话说得心头赧然,正觉得过不去,忽又感觉自己的手被裴霞反握,他惊喜地转头看去,却见妻子脸带鼓励,正是笑容灿烂,一如当年。   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秦沛祥胸中微酸,却又另有舒畅之感。从这次的事情明朗以来,裴霞就没少念叨和指责他,两人一起疲惫,又互相吵架,就在秦秣开门进屋前,他们其实还在冷战。但在这一刻,有了这个笑容,秦沛祥忽然就觉得,这些摸爬滚打所受到的苦全都不值一提了。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用最真诚的心意写下过最朴实的誓言,他说:“我要你这辈子,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我,都可以像花儿一样笑。”   然而繁华终有凋落之时,岁月不止可以磨老人生,还可以让人将麻木当成理所当然。 最抓不住的是时间,而最容易挥霍掉的,正是热情。   秦沛祥转头,怔怔地望着秦秣,百感交集。   为了这个孩子,他们放弃过多少,为了这个孩子,裴霞又受过多少委屈?   但在他们这个家庭再次遭遇几近灭顶打击的时候,居然是这个孩子走到近前,用她独特而有效的方式安慰得他们无可反驳。   秦沛祥无法不感叹,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就在他们稍一恍神的时候,她已经为自己打开了一面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世界。   “爸,命运交否没有关系,小往大来,即为泰。” 秦秣笑容不变,坐姿又更闲适了些,一股难言的自信在她身上闪耀,“所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则无咎。是故上位而不骄,下位而不优。否极泰来,其实也只在一念之间。只要你当前保持冷静,此后保持警惕,自然能够小蓄大吉。   上九,亢龙有悔。   所以挫折并非就是坏事,须知亢龙有悔,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你们离开那个几近崩怀的工厂,不正好是从此天高海阔吗?爸爸你也常常教导我要勤恳,那如果你跟妈妈拿点本钱去做个小生意,带着勤恳和诚信,你们觉得会挑不起这个家吗?”   一番话说完,秦秣便带笑望着惊呆住的父母二人。她的眼睛在浅淡的光线下显得灵动晶莹,仿佛能直指人心。   窗外的雨声似乎渐渐远了,更远处公路上的喧嚣若有似无的飘荡过来,却越发衬出这个小居室的安静,以及秦秣眼神的通透。   好半晌过去,裴霞的眼眶微微泛红,她忽然用双手捧住脸颊,头一低,竟然止也止不住地呜咽哭泣起来。   秦秣却蓦地起身,然后丢下一句:“小志还没回来,我带伞出去看看!”说话间她已经快速拿起伞,几步小跑着出了房门。   门被轻轻关上,秦秣在屋外附耳微笑,只听得里面的哭声似乎渐渐小了,她也就放心地下楼离去。就算不一定能接到秦云志,外出走走也是好的。其实她的内心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从容,她还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她无法想象秦爸秦妈如果真的倒下,那这个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千年之前的秦侯府大厦倾倒之时,秦秣错失了挽救的机会。或许她从来就不具备撑起大厦的能力,但在面对这个小家庭的危机时,她还是自信,他们能走出去!她慌了一瞬间,但她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夕惕若厉,寻求无咎。   大笔纵横,挥斥方道,至老不休!   雨势又渐渐大了些,这将近入夜时分,因为下雨,街道上行人很少。路旁飘起的枯叶便仿佛是四季最凌乱的符号,悠闲者看着悠闲,烦闷者自然就看着凄凉了。   秦秣往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那里离市三中并不远,同样可以从求学路经过。走到求学路街口的时候,秦秣脚步稍顿。雨又变小了,有点细雨丝丝的感觉,她干脆收起伞,任那些沁凉落到自己身上,然后蹲下身去捡拾地上一片梧桐树的落叶。   梧桐枯叶色深如泥,细雨之下更是叫人陡然惆怅。秦秣曾经有一把名为“萧山”的七弦琴,那琴便是梧桐所制。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秦穆公之女弄玉在梧桐树边盖砌闺阁,夜间萧史乘龙而来,与她琴箫相和,引来凤凰。于是萧史乘龙,弄玉跨凤,二人结为夫妻,双双升仙而去。   秦秣的“萧山琴”正是得名于此,今日秋雨梧桐,睹物思人,她再一回想,想的竟然是咏霜。   自从琴技大成之后,秦陌就很少弹琴,偶然兴起,他才会抚上一曲。那个时候,必然有咏霜吹箫,而还没有变成胖子的少年苏轼则会舞剑踏歌。   少年指点江山,老大徒说风月。秦秣拈起地上的枯叶,心中终是叹息:“咏霜,原来我不过是个负心人……”   细细绵绵的雨丝忽然就消失了,秦秣感觉到细雨被什么遮住,然后身边一片阴影。她侧身抬头,先是看到一双穿着泛白牛仔裤的长腿,然后才看到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褂子,以及方澈神色柔和的脸。   秦秣正好起身,方澈却撑起他黑色的大伞蹲了下来。   大伞遮下,宛如穹顶,密密地将两人与伞外的雨天隔成两个世界。方澈的气息依然是清朗微涩,冰凉之中透着温暖。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伸了过来,然后拈过秦秣手里的枯叶。   方澈向她微微一笑,笑容好似来自红尘纷扰之外,又如春日里冰雪初化,碧水破冰而出。   秦秣抿抿唇,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昔日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你怎么拈着一片枯叶子,也能装神秘?”   方澈没有回答,却轻轻张嘴,将枯叶衔到口中,然后伸手搀住秦秣一同起身。   秦秣连忙将他衔着的那片枯叶取下,皱眉道:“脏得很,你怎么往嘴里面乱放?”   方澈微微低头,伸手轻柔地拂过秦秣额前被雨淋湿的一缕刘海,淡淡道:“我见你看得那么出神,所以尝尝味道。”   秦秣仰头,无声地叹息,方澈果然还是方澈,他的思维方式永远都那么与众不同。   方澈仍然微笑,他当然看得出秦秣在感叹什么,但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不正常过,只是秦秣不懂罢了。要说他的生命中有什么是真正脱离了轨迹的,那也就是遇到秦秣。除此以外,他一切都规划得很好。   就像刚才,他其实早就看见了秦秣,但他本来并不打算再与这个人见面。是秦秣收了伞,自顾傻傻地淋雨,他才不自主地走又走到了她的身边,然后为她撑伞、挡雨。   “你把伞撑开,我要回去了。”方澈说话间目光望向秦秣手中那已经被收好的折叠伞。   秦秣斗了斗伞,皱眉道:“不想撑。”稍顿之后,又道:“你回去吧。”   方澈紧紧握住伞柄,很想转身就走,但他的脚却仿佛另有意志,偏偏不受大脑控制。   “东汉蔡邕曾闻梧桐烧火噼啪之声,于是取来做琴。因木尾已焦,故名焦尾琴。” 秦秣的目光又落回雨中的梧桐树上,声音微淡,“蔡氏五弄流传千古,这梧桐树却一棵棵地被伐去,又一棵棵地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一棵了。”   “你会弹琴,为什么不肯弹?”方澈微微倾身向秦秣耳边,忽然问道。   “无知音,不过断弦而已。” 秦秣正出神想着自己的萧山琴,顺口也就答了。说完后,一转头,才发现方澈正眯着眼睛笑,那样子好像一只偷着了香的狐狸。   “原来你果然会弹琴!”方澈又回身站直,紧紧盯住秦秣道:“如果听者是我,你愿不愿意弹?”   秦秣眨了眨眼,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方澈下垂的那只手紧捏成拳,心脏猛地揪起。只是这样一个无关情思的简单回答而已,他居然等得忐忑。然而不论这一刻有多么煎熬,他都不后悔。如果连这样一个问题都不敢问了,他又怎么再往前迈出更深的一步?而如果秦秣连“知音”二字都吝啬给予,那么,他也可以干脆了断地转身离开了。   秦秣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在现在,听到过一个人的琴声,高山流水,寂寞无边。他虽然是当中弹琴,但我觉得,他只是弹给自己听的。”方澈紧捏的手心中微微沁出汗水,他仍然紧盯着秦秣,等她的下文。   而他忽然觉得,那段高山流水,其实已经不寂寞了。   “你这个皮猴子嘛……” 秦秣想起那个狼狈的夜晚,忽又绽出灿烂的笑容,“等你什么时候对上那半阙《江城子》,再跟我说知音吧!”说着话,她眸光流转,又狠瞪方澈一眼,嗔笑道:“皮猴子!”   方澈蓦地抓住秦秣捏着树叶的那只手,然后将她拉得紧贴住自己。   他低下头,埋首在秦秣颈后,仿佛是宣誓般:“你等着吧!”   秦秣挣脱手,无奈道:“方兄,你想证明自己不只是皮猴子,你大可以自己努力去,你费那么大劲儿捏我的手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手会疼吗?”   方澈只是微笑,却不再说什么。   两人并排走在一把伞下,缓缓向秦云志学校的方向走去。秦秣省了打伞的功夫,就仔细地思考自己家里以后的出路。她劝说秦爸秦妈的时候当然是说得轻快,但现在显然不会有那几句话那么容易。如果秦爸秦妈不再去找工作,而是去做小生意,那这个小生意的种类可就得慎重考虑。 秦秣对现代的商业环境当然不够了解,她左思右想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却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   方澈其实更是个习惯沉默的人,他撑着伞,默然走着,偶尔偷看秦秣一眼,心中竟然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再没有尽头的路也会走到尽头,不过秦云志的学校早已放学,这个时候秦秣过来,却实在不是找不到这孩子。她游目四顾,又走了几处地方,终于还是摇头道:“这小家伙八成是跟同学出去玩了,真是个麻烦小子。算了,我还是回去等他。”片刻之后,她又道:“方澈,你不是早就要回去吗?还不走?”   方澈板着脸道:“我送你回去。”   “我这么大个人了,用你送?” 秦秣觉得好笑,“行啦,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   “我跟你顺路。”方澈干脆拉起秦秣的手,当先迈步,“快走吧!”   这路确实不远,没过多久,秦秣就进了月光小区。她回到家以后才发现,秦云志居然比她更先到家。   秦爸秦妈跟秦秣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在秦云志面前提起他们下岗的事,这孩子依然没心没肺地看他的电视,然后惊呼:“二姐,你美白见成效了耶!”   秦秣敲他的脑袋:“作业做好没?”   于是秦云志灰溜溜地跑到主卧的书桌旁,提笔埋头苦战。   秦爸秦妈开始四处奔波,寻找做生意的门路。他们几乎没什么本钱,又要养家,所以找得焦急而慎重。在这方面秦秣帮不上什么忙,她能做的就只有多写些短篇的文稿,然后逐个逐个杂志地投稿。   假期只有两天,秦秣回校后就听到学校要在十二月一号举行建校五十周年庆的消息。许多有班干职位的学生会职位的同学都提起了百二十分的精神,想要好好在校庆汇演上露个脸。因为期中考试刚过,所以大家都有种刚刚从魔鬼岁月中解放出来的感觉,那一个个的心情也是格外跳跃。   在周三的全校大会上,校长宣布了奖学金获得者名单。秦秣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全校第四十七名,虽然只是个优秀奖,但小小前进一步也是收获,秦秣领到那少少的一百块钱奖金时,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第一名的两千元大奖。   期中考试的奖学金整个比也考翻一倍,足够刺激这些穷学生了。   不论为名为利还是为自身前途,市三中的大部分学生都在你追我赶着。   然而就在高二的获奖名单被宣布后,陈燕珊忽然抓住了秦秣的手,她有些紧张地说:“秣秣,阿澈他居然落到了五十名以外!”   方澈的成绩次次都是年级第一,这次一落千丈,连秦秣都惊讶了。   “珊珊,你怎么啦?”   陈燕珊咬着下唇,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断断续续道:“秣秣,方……方澈是不是……很、很讨厌我哦?”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五回:情书   主席台上的校长还在继续演说着他的慷慨激昂,台下的秦秣淹没在大队的人潮当中,听着陈燕珊很小声很小声的抽泣。   秦秣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这个问题她显然不应该拿来问秦秣,她应直接去问方澈。   这天晚上陈燕珊一下课就回了宿舍,她坐到秦秣床上,扯着她的衣摆,低着头道:“秣秣,你跟方澈是怎么认识的?”   “路上碰到,就认识了。” 秦秣正收拾着要换洗的衣物,闻言就随口回答。   陈燕珊又凑近她一些,拉着她小声道:“那你觉得方澈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错的人。” 秦秣干脆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她,“你今天怎么啦?你跟方澈有什么矛盾吗?”这个问题秦秣本来并不想问,不过陈燕珊这么期期艾艾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是让她有些不耐烦了。   陈燕珊噘着小嘴,满脸委屈,哽咽着道:“我本来看他帮你搞卫生还送你回寝室,也以为他是个不错的人。可是……他,他好闷!他跟我一起都不说话的。那天我到了足球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当面跟他表白了,他还是一声不吭,不答应也不否定。我……我就觉得他是在害羞,其实是默认……”   秦秣睁大眼睛,心里直觉得好笑。原来方澈在被人表白的时候会害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个厚脸皮加毒舌的家伙还会一路沉默到底?   “珊珊不哭。” 秦秣伸手轻拍陈燕珊的后背,“方澈会害羞也不错呀,你哭什么?不哭不哭啊……”   陈燕珊用手背擦过双眼,忽然扑到秦秣怀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她一边在秦秣耳边诉说着:“我现在知道了,他根本不是害羞,他是漠视!他是根本就没听我在说什么!呜呜……秣秣,方澈是个坏人!他如果不喜欢我,为什么每次我约他,他都出来。如果他喜欢我,为什么他从来不跟我说话?”   秦秣微皱眉头,难以想象陈燕珊所说的那个方澈,跟她所认识的那个方澈居然是同一个人。   “他……也许他不是不喜欢,只是……”话到这里,秦秣又觉得没什么好辩解的。如果方澈对陈燕珊确实无意,那她就不该胡乱安慰,也免得陈燕珊最后得不到又剪不断。   “呜呜……”陈燕珊哭得好像一个控诉大人偏心的孩子,“方澈对你这个普通朋友都可以那么好,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难道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吗?如果我不是,他为什么每天都到足球场跟我约会?”   秦秣心底暗叹,只是搂着陈燕珊,用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珊珊不哭了,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去寻找。现在只不过是没遇到正确的那个人,等你以后遇到了,你就会知道,为一个不会属于自己的人哭泣,有多不值得。你还要吃饭,还要学习,还要过日子,爱情又不是全部,别多想了……”   事实上,她很怀疑陈燕珊究竟懂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在秦秣看来,陈燕珊这一出,闹的不过是小女孩的绮思罢了。也许她是看多了风花雪月的故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而如果她真的懂得什么爱情,她大概也就不会这样轻言“喜欢”,轻言“表白”。   当年欧阳先生写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时,秦陌这个学生始知“情缘”二字。不是他能承担。   所以流连花丛,所以负了咏霜……   陈燕珊却在她耳边不甘不愿地嘟囔着:“我当然知道爱情不是全部啦!不过,秣秣,你讲话能不能稍微艺术点?你能不能不要开口就是吃饭?我第一次表白,就这样被人给无视了,我……呜呜……我太亏了!方澈一定在心里偷偷看我笑话。呜呜……电视上谈恋爱的高中生那么多,凭什么我就不能谈?”   秦秣无奈地叹道:“你也知道那是电视啊!”   “可是就我身边谈恋爱的同学也不少啊!”陈燕珊嘟着嘴,“我初中时候玩得最好的一个朋友就跟我说,她男朋友虽然不跟她一个班,但是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在她教学楼下等她。那个男生还会帮她打饭,每天送她回宿舍,生日的时候给她买礼物,她不高兴的时候哄她开心。人家多浪漫呀……”   “你就为这个,所以也想找个?” 秦秣哭笑不得。   陈燕珊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她们都有,就我没有,我多没面子!”   秦秣有点无力地问道:“我好像看到你收过别的男生的情书,你怎么看不上他们,偏偏去追方澈?”她的潜台词其实是:方澈那么古怪的脾气,你何必去找他自讨苦吃?   陈燕珊哭声早就歇了,她整个人都扑在秦秣身上,很理所当然地道:“方澈又帅又没女朋友,成绩还很好,敢跟他接近的人又很少。我要是能追到他,那我多有成就感啊……再说这年头,等着男生主动来追,太没意思了。”   秦秣无言地拍拍陈燕珊的肩膀,小姑娘又蹭蹭脑袋,喃喃道:“其实秣秣你人最好,脾气好对我好,还会很多东西。你上语文课跟老师辩论时候的样子特别潇洒,简直比电视上的明星还有气势,当时好多人都看你看迷糊了呢!你要是男生,我一定把你追过来当男朋友!”   秦秣嘴角微露苦笑,柔声道:“珊珊乖,快去洗漱,早点睡。”   “我就是有点不甘心……”陈燕珊嘟囔出这一句,也就起身去整理床铺了。   隔天的二节下课后,班长卫海来到秦秣课桌旁。   说是秦秣课桌旁,其实秦秣的座位在靠窗的里座,而外座临过道坐着的则是鲁松。   卫海过来的第一句话是:“松子,让个坐,让哥跟秦秣聊聊。”   当时魏宗晨正好不在座位上,鲁松则堵住了外座。   鲁松本来准备出去打篮球,见卫海这样一说,他的眉毛当即就挑了起来,然后嘴角一歪,哼哼道:“凭什么让给你啊!你以为你自称一身哥,我就真当你是哥了?”   鲁松在班上挂了个不大不小的体育委员,平常跟卫海打交道是不少的,他们关系也不错,卫海敢这样说话,就是因为自信鲁松不会拒绝他。   “行了,臭小子,你……”卫海愣过一愣之后,也是怒了,当即就去提鲁松的衣襟,“少唧唧歪歪,快点让座!”   秦秣本来正闭目养神,现在被这两人的争执吵得不安宁,蓦就睁开眼睛,低喝道:“要吵出去吵!别在我面前吵!”她跟鲁松形同陌路了半个月,又被这小子的小纸条烦得不行,痛快地骂了他一通后,也就没再不理他。   不过自这以后,秦秣也形成了一种让鲁松惧怕的气场,很多时候鲁松都戏称她为“大姐大”,对她言听计从,俨然是认了老大。这个说法看着是很好笑的,但鲁松这个人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秦秣治起他来竟然得心应手,于是只当白捡个小弟,平常也不用对他客气。   鲁松快被秦秣喝斥得条件反射了,现在见她一怒,立即就缩了缩脖子,转而坐到魏宗晨的座位上,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卫海。   卫海惊讶地看着他们,一边挠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秦秣你挺厉害的呀,鲁松在你面前还真没脾气。”   鲁松又涨红了脸,拍着桌子向卫海低吼:“老子愿意!这不关你的事,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然就滚!”   秦秣皱眉横了鲁松一眼,这小子立时噤声,又缩着头,像只碰到老虎的小兔子了。   “卫海你有什么事?”开口提问的当然是秦秣,她还想在课间多休息会,不想多浪费时间。   卫海连忙从大夹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来,然后递到秦秣面前道:“校庆要选节目,高一高二每个班都得出两个候选呢。我们班陈燕珊已经答应带一个舞蹈,我看你口才挺好,想找你来演小品。”   秦秣错愕片刻,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对这个没兴趣,你另请高明吧。”   学校里的活动其实不少,什么征文比赛、绘画比赛、演讲比赛、手工大赛之类的,很多同学都喜欢凑这个热闹,秦秣却从不参加。她没这个时间浪费,为了赶上这些现代的课程,尤其是理科类的课程,秦秣必须打起绝大部分精神。再加上她还得写不少短文投稿,又哪有心思去管这些小孩子的游戏?   卫海在这个事情上还从没被这样干脆地拒绝过,秦秣一句话堵得他愣了半晌,才又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帮忙写剧本,行、行不行?”   “我不会写剧本。” 秦秣自认为没有编故事的能力,再次摇头拒绝。眼看卫海脸色难看之极,她想起这个男孩人还不错,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便又道:“不过你先找人写好以后,我可以帮忙润色修改。”   这话说得可够狂妄了,卫海却听得脸色稍缓。这个高一(十九)班无人不知秦秣出口成章、妙语连篇的本事,她在这方面再狂妄也没人会觉得过分。反倒是她先前说自己不会写剧本,却让卫海觉得她是存心推脱,偏偏借口还找得奇烂无比。   如果秦秣知道卫海的想法,肯定是要笑话他一肚子草包,居然不知道剧本与论文是不能划等号的。   卫海走后,鲁松又拿出了他的星星眼,一脸夸张崇拜表情地看着秦秣,连连道:“我擦!我擦!大姐大,你刚才真是是太威风了!”   秦秣反手敲了鲁松一个暴栗,恶狠狠道:“别用那么恶心地表情看着我!还有,不准讲粗话!”   鲁松哭丧着脸“大姐大,我是没有你那骂人不带脏字的本事,你就不能耐心点教教我吗?”   秦秣双手搁到桌子上,慢悠悠地道:“对你有耐心,那会形成一种效果。”   “什么效果?”鲁松眼睛大睁,一眨不眨,那样子居然有点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地理老师说的。” 秦秣眯眼笑了,“黑洞效果。”   鲁松愣了片刻,猛然一拍桌子,忽又从自己的座位里翻出一个封皮黑漆漆的笔记本,然后咬牙切齿地记录上秦秣的这句话。   “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句话还给你!”   “随时欢迎。” 秦秣优雅而笑,恍若翩翩君子。   趁着还没上课,鲁松又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被折得乱七八糟的橘红色信纸,递给秦秣,然后很诚恳地请求:“大姐大,这是我新写的情书,你也帮我修改润色一下吧。小弟这次能不能成功,可就看大姐大您的手笔啦!”   秦秣好笑地接过,正要说什么,上课铃声就已经响了。鲁松连忙坐回他的座位,然后又一脸恳求地向着秦秣双手合十,连拜好几下。直到魏宗晨回到座位,老师上了讲台,他才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扮演好学生。   这节是政治课,这样的课程秦秣只要看过一遍教科书就能轻松搞定,所以她一般很少去听那老师的照本宣科。现在有活宝鲁松的情书可看,她倒是起了好奇心,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写出什么好话来。   信笺被展开,秦秣一眼看过去,就隐隐有了要笑抽的感觉。原来鲁松的笑料不仅仅在他难看的字迹上,还在他的错别字和病句以及他强悍的逻辑概念上。   “亲爱的雨虹姑(良)”   我是你亲爱的哥哥。   虽然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只要看到我的情书,一定会爱上我!   我知道你的梦(乡),你一定幻想过一个白马王子。但是你不知道,在这个年代,可靠的不是王子,而是白马。   我虽然不是王子的白马,但是,我是可以踢倒王子的黑马。我膘肥体壮,我牙口健康,我一顿饭能吃八碗饭,我肯定也可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我唯一不能想(向)的,大概就是我对你的思念。为了思念你,我每天都要烧三柱香,一边祈祷,一边头大如牛,心酸如潮,目光呆滞,神情深情……”   秦秣反手就将这情书一拍,然后半趴在课桌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要不是现在是上课,要不是秦秣一向修养不错,她现在肯定会原地跳起,然后仰天大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鲁松这样的活宝?鲁松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的,他居然可以写出这么草包到深刻的情书来?   秦秣感觉自己笑得脸部神经都快抽筋了,忍了好一会,她才缓过这一口气,然后写过一个小纸条:“鲁松阁下,尊驾言辞之高妙,在下望尘莫及,唯无言以对。正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尊驾之情书,当有崔诗之妙!”   鲁松看了半天没明白,又很郁闷地回过纸条:“大姐大,您能不能通俗一点?虽然我也看武侠小说,但是,我怎么没觉得你是在夸我?”   秦秣也同样没能明白武侠小说跟夸不夸他有什么关联,不过看着鲁松的回话,她心里头倒是愉快得很。这小子思想不安分,必须要打击打击他:   “你也知道我不是在夸你?那我是在讽刺你,你看明白没?建议你好好看一看成语词典,修炼一个月,再来进行写情书这种高难度的作业。说实话,如果我是收情书的人,看到这样的情书,我肯定立即就将你否决出局!”   鲁松从纸条上回过一个鬼脸,然后就沉寂了。   其实他这情书虽然搞笑了点,但从效果上来说,也不一定就有秦秣说的那么糟糕。毕竟能搞笑到这种程度也不容易,有些女孩子也许正喜欢这种搞笑。不过这些话秦秣是不能说的,她的主旨是打击鲁松,当然不能安慰他。   此后鲁松果然安分了很多,也没再提起要写情书的事情,反倒是捧起一本成语词典,痛苦万分地啃了起来。   校庆汇演在万众期盼当中,终于还是姗姗来临。   12月1号的天气已经很是寒冷,好在市三中去年新盖了个大礼堂,那礼堂能容纳五千人。空调一开,全校师生坐在里面,冬也是春,气氛热烈得空前。   陈燕珊就感慨道:“以前还在小礼堂的时候,妈妈带我看汇演,每次都好冷,台上的人还穿着很厚的衣服,都不漂亮!”   吕琳也说:“听高年级的人说,以前的礼堂都只能容纳一千观众,每个班都只能派代表去看汇演,不能所有人都看到呢!”   新的大礼堂气派典雅,舞台横向足有三十米长,纵向的宽度也有十六米,学生们在上面热热闹闹地表演开来,果然大不同往年。   主持人有四个,两男两女,秦秣只认得其中一个正是月前在男生宿舍门口遇到的雷靖安。这个男孩上了舞台之后,台风倒是稳健中不失诙谐,姿态潇洒得很,大大吸引了一批眼球。   陈燕珊又凑到秦秣耳边道:“我就是不甘心这么放过方澈,不然找这个雷靖安也不错呀。”   秦秣无话可回,只能默然望着她。   陈燕珊又噘起嘴:“好啦,我开玩笑的,我才没那么花痴呢,哼……”   秦秣笑了笑,这个小女孩其实很可爱。   节目一个个地过去,有些新鲜有些老旧,有的有趣,有的乏味,总的来说,都还不错。秦秣  是头一次现场看这样的演出,看得倒是很认真。   将近尾声的时候,雷靖安又上台报幕:“请高二(二)班的方澈同学为我们带来他的原创歌曲《江城子》!”   秦秣抬眼望去,那舞台仿佛朦胧。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六回:江城子   这是一片骤然陷入黑暗的舞台,观众席间炫彩闪耀的荧光棒远远无法点亮那片舞台的光影。   各种各样的怪声从几千学生当中传出,有人欢呼有人惊叫,也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喝倒彩。从汇演开始到现在,这舞台灯还是第一次全灭。那一片黑暗静谧与观众席的热闹喧嚣相比,便好似是远隔在另一个世界。   秦秣的惊讶犹自未退,旁边的陈燕珊已拉住她的手臂尖叫着道:“天哪!秣秣,你听到没?是方澈!居然是方澈!他的原创歌曲?他会唱歌?他还会写歌?”陈燕珊尖叫稍歇之后,又使劲摇晃秦秣,“秣秣!秣秣!”   这小姑娘,仿佛不如此摇晃别人,不足以表达她心中的激动。   秦秣轻轻拍她的手,安抚她:“好了珊珊,先听听方澈能唱出什么来吧,说不定他就哼个五六七八也叫原创歌曲。你先别激动,听了再说。”   陈燕珊噘着嘴正要反驳,一片喧闹中骤然响起一缕恍如丝帛破裂之声的清音!   整个空间的喧闹便仿佛是金秋麦田里被整齐割去的麦子,齐刷刷停止。   然后,人们所有的听觉又一齐被那一缕不绝的天籁占据。   没有听过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什么样的声音才算天籁,但这一刻,所有的人都仿佛明白过来。所谓天籁,原来就是这样。   自心而生,不沾尘埃。清澈时似乎一眼可以望穿星空,激烈时只一呼吸就能五内俱焚!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那么这一缕裂帛之声,便当得一个轮回,这一个轮回便是百千世纪……   只是一声,手指一拂,就是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这一道声音的力量带着金戈铁戟的气势,直直划破那一幕悠远的黑暗。然后顿住,余音缭绕,缱绻不休。仿佛是黎明前小草的新叶破土而出,又仿佛是月夜下将起的霜露轻颤低鸣——你不用看见,只需要去听,就能听到,古琴声潺潺流淌,其实,流淌的正是天亮、花开、阳光的微笑。   盈盈缠绕,绵绵如丝。   琴声渐低,而后悠悠徘徊,这时才有轻柔的男低音几近私语般滑入这段花开的盛事当中。新芽微吐,天衣无缝。   所有人呼吸放缓,静静倾听。   “莫非是你,偷去天边晚霞,才叫人知道,原来笑也是嗔。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是糖是酥是酸是涩,都飞不过你的眼睫,画不下,我的真。   前日煮酒昨日煎茶,我只是愿意,被你得罪……“   私语声,声声如在耳边低诉,直到那一段如水温柔渐渐消融在每一寸空气当中,琴声才又闲适从容地叮咚跳跃起来。   于是这个男子的声调一转,转入中音,款款清澈。   “跨墙邀月草衣深。   晚霞沉,笑谁嗔?   柿子高高,馋断好舌人。   猴儿折枝忙解意,山不语,夜阑真……”   尾音之间,绵延如山月,月下踏歌,歌也静谧。   山间虫鸣,琴声翻滚,恍惚间那一段琴声又似星河倒悬,刹那倾泻出另一片难言的风景。   “大言不惭,要学佛祖拈花,你驻足回眸,却不知为谁。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等一次擦肩,天上人间。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声音逐渐低沉,郁郁隐隐,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秘悲伤。   五百年醒五百年醉,倘若果真只是为等那一才擦肩,那又何止是天上人间两重天?当年干将剑成,他的妻子莫邪以身殉剑,吴王却欲强夺双剑,干将于是拔剑自刎,果不是,不离别?   要有多么深沉的情感才能骤然弹出那样仿佛金铁交鸣的琴声?   琴声流泻如银河倾落,一入人间,奔腾万里,不见明月不回头!   点点闪耀的荧光棒一齐在秦秣眼前远去,她几乎忘却知觉,只是怔怔地听,揪心地疼脑海中翻来覆去地交错着千年光阴下的昨日与今朝。   昨日弹剑醉酒,今朝带书入瓮。   错乱千年,思念无望。这个人明明不知,却竟然能懂?   舞台上终于幽幽淡淡地现出一抹仿佛来自星夜边缘的微光,微光之下,是一个席地而坐的侧影,和一架尾端微翘的古琴。   他琴声渐幽,然后淡淡地唱:   “东风难见意如焚。   却忽闻,雨纷纷。   落叶梧桐,咫尺似刀针。   方寸之间天地远,词半阕,寄红尘。”   流水般的琴声如清溪般潺潺淌过,仿佛山风微凉。   然后他重复:   “不是宿命不是轮回,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   紫电青霜干将莫邪,将谁的英魂祭奠谁,为一句,不离别。   细雨秋风冬雪消融,裁明月为衣,为你披上,愿不愿。”   琴声与歌声一齐悠悠止歇,仿佛叹息。   舞台上这才缓缓晕开大片的橙黄色灯光,唱词之人抱琴起身,身姿如雪崖青松。   他微微颔首,目光深凝,万千人中,一眼也只落到一处。   秦秣抬眼之间,与这目光相接,便仿佛是跨越了无数纷乱和无尽距离,余者皆无,只看到他的眼神如冰河溶解,清澈柔和。   方澈淡淡一笑,既不必谢幕,也不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只是抱琴转身,施施然离开。   台下久久静寂,一直到歌者的身影全然不见,这才猛然爆发出春雷轰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有人惊叹,有人尖叫,有人静静回味,有人久久沉浸,还有人大吼:“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王子毓坐在秦秣左边,她只是皱眉低哼,仿佛不屑。   陈燕珊坐在秦秣右边,她却猛地从座位上跳起,转又扑到秦秣身上使劲摇晃她,激动得几乎是语无伦次:“天哪!秣秣!秣秣!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不可以这样!我……我……我不准方澈就这样走掉!秣秣!天哪!他怎么可以这样……”   秦秣这才恍惚间从那场色彩深幽的迷梦中跌出,猛然明白,那个嘉佑年,确实已经远去得无法触摸。方澈的歌,虽然曲风大异宋时,但在这个年代,他却实实在在地是第一个能与秦秣酬唱相和的人。   不生长在那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文人对知音的渴望与苛求。   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绝弦以祭知音;嵇康纵死,也要在那邢台之上再抚一曲《广陵散》。谁痴谁绝谁义无返顾?谁又来盟誓不悔?   所以秦秣是白痴,所以方澈是笨蛋,所以雾里看花,所以局中人,没有智慧者。   这天的校庆晚会举办得非常成功,最主要的是,方澈那一场压轴戏太过震撼人心。整个市三中的学生,别说是听过这样的琴声歌声,就是想象,在此之前,只怕也没人能想象到。   何况方澈这样的词曲居然是原创,那就更叫人惊叹疯狂了。对大部分只知道埋头读书或者偶尔叛逆的高中生而言,方澈的才华与行为绝对是让人惊艳的。尤其是他歌词里还有那么一句“只是我愿意,被你得罪”,这样的语言实在令人遐想,然后平添无数谈资。   跟随着人潮步出礼堂的时候,陈燕珊还挽着秦秣的胳膊,很是沮丧道:“秣秣,你说方澈歌里的那个人是谁?他居然那么浪漫,还能想到裁明月为衣,然后在舞台上这样唱出来。秣秣,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你?” 秦秣心里其实也疑惑,方澈歌词之问题颇多暗示,然后下半阙以梧桐相和柿树。这样的酬唱当中,为何偏偏诉说情思?   陈燕珊唉声叹气地解释了她的想法:“方澈一点都不闷嘛,如果他喜欢我,他干嘛还要那么闷地对着我?我就算自信,但我还没自恋好不好?呜呜……秣秣,为什么他喜欢的不是我?”   秦秣抬手轻拍陈燕珊的手背,一如既往地安慰她:“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也许是你遇到方澈的时间不够早,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自己右边手臂被人一拉,然后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秣秣,是我。”   这是方澈的声音,秦秣微惊,不明白这人潮之中,方澈是怎么将她找到的。   “珊珊,你跟吕琳先走。” 秦秣匆忙交代了陈燕珊一句,脚步微错便往右边走去,几步之间就被人潮隔离得再也看不到陈燕珊她们。   方澈一直拉着她的手臂,一边带着她尽量往人流的边缘走去。好不容易挤出了大门,外头海阔天空,一下子就清爽了开来。   大礼堂就盖在二号文化活动楼的一层,方澈改而牵住秦秣的手,带她走上真知广场,又往夫子山脚的小树林走去。秦秣这才注意到他戴着个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一副低调遮掩容貌的样子。   “方澈,” 秦秣忍住笑,“你这帽子还真是有意思。”   “你想要?”方澈抬手将帽子取下,忽然戴到秦秣头上,然后拉着她不住打量:“不错不错,这帽子你戴着还挺好看的。”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了夫子山脚,山下路灯依旧朦朦胧胧,秦秣微微抬头,就见方澈笑容柔和,直如月色照人。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七回:意难诉   重重树影之下,微星暗淡。   方澈抬手轻轻扣住泰秣双肩,目光好似山谷深藏的一汪温泉,在这初冬时候,暖雾腾腾,熏得人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安详。   泰秣今天穿了件短装的薄棉夹克,衣服颜色微青,只是被洗得有些泛白,倒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瘦小了。她的老式学生头依旧是那直挂垂肩的样子,额前刘海整齐得像半截蘑菇,此刻被这鸭舌帽一压,竟显得有几分傻呆呆的可爱。   “白痴……”方澈控制不住地喃喃轻吐,开口却又是骂人的话。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目光凝住,呼吸也放缓,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他一向被人戏称毒舌,骂人的时候从来不留情面,对泰秣他也骂过不少,可在这一刻,吐出这样常说的两个字,竟让他尝到了紧张的滋味。   泰秣抿唇笑,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澈此刻百转的愁思。她有些不大满意自己现在的身高,踮了掂脚尖,发现自己与方澈的身高差距无法拉近之后,便四下张望,想找一个能坐的地方。   方澈心中一动,又将她搅得靠近自己一点,然后牵住她的手,提议道:“我们去孔庙背面的栏杆上坐坐怎么样?”   “坐栏杆?”泰秣扑哧笑出声来,“怎么想到坐栏杆?”疑问归疑问,她脚下却已开始行动。很显然,她对这个提议还是颇有兴趣的。   方澈携着她的手缓步前行,心神也渐渐安定下来,眉眼微挑,淡淡道:“漱风亭的石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我们再去也不过是给它多增两分人气。可是孔庙背后的栏杆一向是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我们不该去问候一番吗?”   栏杆也会寂寞?   泰秣当然不会问出这样煞风景的话,事实上,自古文人的意象中,栏杆从来都是与风流或者寂寞相依相偎的。   所以方澈既然会说栏杆寂寞,那他本身也勉强算得上是少年足风流了。   次风流非彼风流,此文采风流,如杜甫曾言:“诸侯割据而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方澈就算没有即兴作词的急才,但只听他哪一曲,泰秣也能感觉到其中满贯的灵性。   “方澈,”两人在小道上缓步行走,泰秣悠悠闲闲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怎么会不觉得?”山脚下的灯光已远,微淡的星空下,方澈答得毫不犹豫他双眸深凝,只是泰秣无法看清罢了。   “我可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在买棉花糖。”泰秣带着独特韵律的清甜声音也如静水涟漪,悠悠泛开,“然后你就嘲笑我,说我幼稚可笑,不但要别人帮忙买东西,还想着棉花糖会飞。”说完话,她侧头看着方澈,眼睛半眯。   “白……痴!”泰秣偏过头,又扯着泰秣走。   泰秣恍然抛开他的手,快步跑过孔庙前的台阶,然后张开双臂,迎着风欢快地笑了起来。   “喂!”她回身面对方澈,半身斜倚道栏杆上,“方澈,那个时侯我说希望棉花糖会飞上天去,结果被你嘲笑,你知道我有多恼火吗?”   方澈大部直走上前,他也不过台阶,只是就着泰秣正倚着飞那一段两个旁边,然后用手一撑,身姿直如猎豹般,轻易地就从台阶外翻到了台阶里。泰秣正觉得眼花,方澈忽然张开双臂,又紧紧将她拥进怀里,然后在她耳边恨恨道:“我才知道,原来你这么小气,这么记仇!小气的白痴!”   这个拥抱叫人猝不及防,泰秣直到被这一整片的温暖包围,才开始不安地轻轻挣动。仔细想来,她被方澈抱在怀里的时候还真不少,但那些时候要不是她还行动不便,就是她正神志模糊,像这样毫无缘由的拥抱,似乎还是第一次。   泰秣有些不习惯,尤其想到了那个方澈歌中被倾诉相思的“你”,她就更觉得这种过分亲昵的拥抱不该再继续下去。方澈是个好孩子,为了他能相思得偿,泰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教导他,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放开我……”因为正被方澈很用力地压在怀里,所以泰秣的吐声有些闷闷地软弱。   方澈心中被这种“她很软弱”的错觉填满,拥抱反而更紧了。   泰秣无奈地挣动,愤愤道:“方澈你这个笨蛋……放开我,我要被闷死啦!”   小方同志松开双臂,表情有些傻兮兮。   泰秣瞪他一眼,又觉得不解气,于是反手就给他一肘子!   “嗷!”方澈捂着胸膛弓腰痛呼,“好疼!”   泰秣昂起下巴,轻哼着表示她的不屑:“我没你想的那么小气,你自己撞了我,然后不小心摔倒,那能怪我?至于后来,你都不客气了,我为什么不反击?还有,被你嘲笑,我虽然恼火,但没有记恨!”   “不记恨?”方澈又凑近她一些,然后直对着她将脸俯下,似笑非笑,“不记恨你为什么又提起?”   “因为你说栏杆寂寞。”泰秣双手撑住他的胸膛,将他推远些,叹道:“你能懂得栏杆寂寞,为什么会不懂得棉花糖想要飞?你当时是故意嘲笑我的吧?”她心中隐约有个猜测,方澈当时故意出声引起她的注意,莫非是因为他喜欢云婷,所以迂回接近?   方澈又别过脸,轻哼道:“你说那么白痴的话,我为什么不嘲笑你?”   “破坏气氛!”泰秣踮起脚尖,伸手捧住他双颊,将他的脸掰到正对着自己,很认真地教育他,“关键时刻,考破坏气氛来吸引注意力是没有用处的,你应该要这样……”说着,她声音渐低,更伸出一只手勾住方澈飞脖子。   方澈顺势俯下身来,他们近距离地感受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于是勾唇一笑,有轻轻将他推开。   “当时年少春衫薄……”泰秣斜身靠着栏杆,一手反伸到栏杆之外,十足风流地向着方澈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姿态吗?”   方澈表怔怔,好半晌才低下头,声音暗哑:“什么姿态?”   “就是……”泰秣微昂头,“哪怕我比你矮,我也要有居高临下的意识。要想抱得美人归,你就必须足够强势。如果只会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几句反话,或者一味顽皮,那虽然能够吸引到别人的注意力,却无法赢得佳人芳心。”   “你……”方澈皱了皱眉,忽又凑上来一把抱住泰秣。   “干什么?”泰秣微微受到惊吓,因为她感觉方澈这一抱竟然将她举了起来。   方澈仗着人高腿长力气大,这一抱直接就将泰秣抱到了栏杆上,泰秣手忙脚乱,连忙扶着栏杆坐好。   方澈扬眉轻笑:“强势,是这样吗?”他说话间一手撑住栏杆,也跳上来坐到泰秣旁边,然后又伸臂揽过她的腰。   这个位置比较危险,泰秣不敢乱动,只能没好气地横过方澈一眼道:“我是教你怎么抱得美人归,没教你把这些用到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要抱回家的不是你?”方澈挑眉,问得仿佛随意,但他另一只抓着栏杆的手已经用力到骨节都泛白了。   “怎么会是我?”泰秣张大眼睛,随即拿出一副我是大好人的表情,“行啦,咱们是什么交情?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你歌词写得那么明白,我当然听出来你有意中人啦。虽然从年龄上来说有些早,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方澈右手仿佛脱力般松开栏杆,左手却将泰秣揽得更紧了,他声音低沉:“你准备怎么帮我?”   泰秣悠悠一叹:“我先要问你,你懂得什么是情吗?”   方澈张了张嘴,想要回答,然而话到嘴边,那万千言语却又一齐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堵住,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我前段时间听××好问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泰秣摇头,“这一句成了千古绝唱,但在我看来,这一句,也说不尽所有的情。如果只是生死相许,那未免将现实看得太过理想化。   红尘熔炉,从来就不会只有生与死这两种选择。就像人生在世,所要承担的,并不单单只是男女之情。亲情、友情、理想、抱负,责任,等等一切都是人生必经。只是有些人能够看得到,并选择全部承担,而有些人,看不到,只能承担一部分。   一个人,首先要记清楚地,是自己,如果连自己都承担不了,有怎么去承担爱情?爱情这个词,是现代才有的吧……古人不将爱与情联合到一起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方澈目光深深,手上有将泰秣揽得更靠近自己些。   “何为爱?墨家说是兼爱,儒家说是仁爱,佛家说是大爱。这个字,太过深沉,与情不同。人可以为情痴狂,但为爱,却会勇敢。如果爱与情结合到了一起,那样的感情,会有多深沉,你能懂吗?”   “我……”方澈很想斩钉截铁地回答“能懂”,但这两个字,直视千斤重,×不熟他的嘴,吐不出他的声。   “从前有一个锦绣膏粱的纨绔子弟,他对一个青楼女子动了情,但他从来不说,也不提出要娶那女子进门。你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负心薄幸?   “为……什么?”   “他的家庭是豪门士族,在那个年代,寻常百姓人家都不会接受一个青楼女子,更别说世家贵族了。如果他强行将那个女子娶进门,只会产生两种后果。一是那个女子在无数流言与轻视当中红艳凋零,二是那个女子最终死在那些看不见的阴谋与暗杀下。”   他不是不想保护,可是有些时候,荣宠并不一定是福。受不住的荣宠,只会带来灾难。况且他的人生当中,并非只有男女之情。他必须对生养他成长的家族负责,而如果他娶青楼女子为妻,这个家族丢失的将不仅仅只是脸面。家族的政敌会以此为突破大肆攻击……   泰秣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其实说到底,他也只是动情,还未深爱,所以做不到孤注一掷,所以没有扫平前方一切障碍的勇气。他不够天真,他是负心人……”她抬手轻轻抚上方澈揽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掌,侧头问他,“方澈,你懂不懂,能够生死相许,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方澈恍然低下头,轻轻将唇印在泰秣光洁的额头,一触即放。   这不是吻,这顶多只能算水波轻拂的碰触,但这轻轻一碰,又直接荡漾到了他的心底。   他或许还不懂得,为何生死相许不是爱情的全部,他也不懂,为什么爱与情这两个字到了泰秣这里,要被分开。   但是方澈蓦然明白,怀中女孩深藏了无数的秘密。而如果有机会能让她放开那些秘密,如果有机会能执起她的手,共度一生,那么方澈愿意,倾付他所有的勇气。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柔情起时,可以让人辗转反复甘愿收拢所有快乐悲伤,只为了不离不弃。就像这一刻,他感受到了泰秣的言语背后脉脉难诉的复杂情感,于是他知道,自己终于沉沦到无药可解。   “方澈,如果你没有共度一生的勇气,那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吧。”泰秣半阖眼睑,“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话的人,我既然劝了,那还是说一句。人心很小,一辈子只能容纳一个人,所以不要轻易去蹉跎。”不然当你被乱花迷眼的时候,才知道,就算后悔,也没机会了。 卷二:灿烂时节谁煮酒 四十八:从来痴   “人心很小,一辈子只能容纳一个人,所以不要轻易去蹉跎。不然当你被乱花迷眼的时候,才知道,就算后悔,也没机会了。”   方澈于是发现了一个他从前从未认识过的泰秣。   他做了一个完全的倾听者,在最后回以微笑,然后一言不发地将泰秣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泰秣把那个鸭舌帽又戴回他的头上,向他挥挥手,转身消失在女生宿舍的铁门口。    第二天的校园里骤然就爆发出一阵“江城子热”,网络部的成员将校庆晚会的全篇录像都挂到了校园论坛上,此外好友方澈那段《江城子》的单曲下载。这首歌不但曲调动人,歌词也迷倒不少人,以至于很多学生开始歪写江城子,并将之当做流行。   这天卢华波走上讲台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知道江城子怎么写?”   教室里哄笑一片,卫海作为班长,居然带头调侃语文老师:“卢老师,你是不是也成了方澈的粉丝?”   卢华波一脸正经地回答道:“虽然我不懂粉丝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很想知道,方澈能写出那样的词,你们能不能?”   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私语议论,鲁松却拍着桌子叫嚣起来:“老师你别小看人,不就是江城子吗?我开口就能写出百八十首更好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鲁松,卢华波也一脸笑容地示意他做上一首。   鲁同学于是得意洋洋,自觉近段时间大啃成语字典已经啃出成效示意站起身,一拍胸脯就大声念道:“我市三中强人多,江城子,小意思。吉祥如意,肚里好撑船。醉翁之意不在酒,任我行,快哉风!”   “哈哈……”教室里一连串的嘲笑声响起,从鲁松第一句话出口,众人就是爆笑,到他上半段念完,已经有人笑得捶桌子蹬腿,毫无形象。   他们也没能忍住笑意,只不过他笑得比较含蓄。   再看看旁边魏宗晨那一脸的目瞪口呆,以及鲁松的志得意满,泰秣就只能在心里哀叹:“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这样一种人,不论做什么都能达到深刻的喜剧效果啊…………”   卢华波也是忍俊不禁,不过他到底是老师,小小地笑过之后,他猛就一拍桌子,大喝道:“都住嘴!”   很多人都被他这一喝给吓到,嬉笑声渐渐消去。   “心里,还有下半段呢,大家让鲁松同学把……”卢华波轻咳着掩饰掉自己想笑的冲动,“这个词,让鲁松同学把这个……作完!”他隐去了“词”只一字,实在是因为无法将鲁松的一通乱语跟“词”联系起来。   鲁松游目四顾,一时竟有了点风流自赏的架势。他得意地搓搓手掌,又继续念:“而今大家都嚣张,赶考试,不人道。悬梁刺股,失眠几时休。蓝图都在失眠中,云破天,腾九霄!”   念完后,他又自我感觉非常好地好一阵摇头晃脑。   学生群中有人大笑,也有人觉得不错,毕竟鲁松这字数都到了,语境中叶有那么几分霸气,还不算糟糕得一塌糊涂。   “你们觉得怎么样?”卢华波反问的笑了,他先示意鲁松坐下,接着叹道:“赋诗作词不是必修课,我也不强求你们都去学习。”他仿佛自我解嘲般一笑,“这个江城子,真让我做的话,我也做不出。至于写诗,大概除了现代诗,至多我也就能写出打油诗。”   卢华波扔下粉笔,背着手在讲台上来回踱上几步,他心有满腔激愤,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这些孩子并没有错,如今的教育制度也轮不到他来批判,只是他心有不甘,总还是想着要做点什么才好!   “泰秣!”卢华波双手又习惯性地撑上讲台,“你来给大家讲讲,江城子这个词牌名的含义。”   泰秣淡淡一笑,起身道:“简单地说,江城子,词牌起于韦庄。唐以前做单调,三十五字,至宋改为双调,七十字。通俗地说,诗词皆有韵脚,将就平仄。因为词是配乐而生,所以在平仄韵律的要求上,比律诗古风更为严格。   词牌名其实就是曲调的名称,江城子的曲调要求是七句五平韵。鲁松所做,除了字数和句数不差,其余……狗屁不通!”   她说得平淡,骂得却毫不留情面。再配上她说话间泰然自若的神态,竟无法让人感觉到嚣张,只是一股桀骜不羁的气息自她平凡的容貌下隐隐闪现,令人几乎有难辨古今的错觉。这样的气度,仿佛正是古之名士。   鲁松被她用“狗屁不通”着四个字批得满脸通红,先前满腹自得此刻被打击得干干净净。因为是被泰秣有理有据地打击了,所以他连恼羞成怒都不能,一时间整个年轻的心中都只剩下茫然无措。   “这不是诗词课。”泰秣看也不看鲁松一眼,继续平淡地说着,“如果有人对诗词韵律的规则感兴趣,可以去看《声律启蒙》,图书馆就有这本书。   如果想知道江城子每一个短句子的平仄排列,你们也可以去看《词牌解析》。   不过从古至今,诗词都只是无关盛哀的排遣之物,中学生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没必要去学着赋诗作词。卢老师,你从诗词中看前人痴癫还不够,还想让你的学生也都去自作痴癫吗?”   最后一句反问简直是神来之语,谁也没想到,泰秣居然会在课堂上反问出这样一句话。   一时间整个教室里落针可闻,诸多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泰秣却已经自顾安然坐下。   卢华波一张老脸上窘态微现,他轻咳一声,返身就开始对着黑板大作板书,干脆什么也不多说,直接开始讲课。    泰秣其实不是故意去驳谁的面子,她所说正是她所想。现代学科那么多,中学生学学诗词赏析,了解了解汉语的意境韵律之美就够了,时代早就不同,连她这个“古人”都已经看明白,卢华波怎么反而不能明白?   至于方澈能和上那下半阙江城子,对泰秣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接下来的几日里,“伪江城子”还是满校园乱飞,有很多同学故意搞怪,写出一些极有意思的句子,笑趴不少人。网络上这首歌也疯传得很快,不过泰秣是电白中的电白,从来就没能理解过上网是个什么意思,她只是听到周围同学议论——   熊翠一脸八卦地拉过前后桌几个同学,然后开讲:“我可是听说了,第一个把方澈的歌转发出去的是一班的柳昔。她这次不是在晚会上跳了一个叫什么江南水月的独舞吗?她做了一个视频,然后用了方澈的歌做配乐,发到天涯。然后你们猜后来怎么着?”   魏宗晨老老实实地问:“后来怎么?”   熊翠眉飞色舞,继续将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结果方澈那段古琴弹得太惊艳啦,好多人叫嚣着要听单曲。嘿嘿,柳昔跳得不错,有人捧也有人骂,不过视频里头出现的虽然是她,她那风头却完全被只有声音不见人影的方澈给盖了过去。后来就有人单独把那首歌给挂了出去,就这几天,已经被疯狂下载了十几万次!”   “那么夸张!”马慧慧瞪着眼睛,难以置信。   “还有更夸张的呢!”熊翠贼忒兮兮得笑,“柳昔在天涯的昵称叫“惜柳仙子”,她跳舞穿的又是白衣,然后就有人联想到了小龙女在绝情谷的那一段。小龙女在绝情谷化名柳妹,所以有人就叫柳昔小龙女,还把方澈叫成杨过。啧啧,现在他们被称为江城侠侣,闹红了半个网络呢!还有人想要人肉搜索出方澈的真实姓名,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把答案捅出去。”   泰秣于是悄悄地问魏宗晨:“小龙女是谁?”   魏宗晨惊讶地看着她,也很小声地问:“你没看过《神雕侠侣》?”   “很好看?哪里有看?”泰秣挑眉。   魏宗晨挠挠头道:“学校图书馆应该有吧……”   “图书馆真是个好地方。”泰秣得出结论,然后坐正位置继续与数学题作战。   又过了几天,一月一发的校报传发了下去。这一次的校报版面上,各种“伪古诗词”愣是占了半边江山,整个市三中都掀起了一股复古热。泰秣瞧得有趣,也发现了一些传闻。卢老师则感叹:“榜样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   泰秣瞥眼瞧向鲁松,这小子却灰溜溜地趴在桌子上,一副精神很萎靡的样子。   泰秣于是递过小纸条给他:“人各有所长,你为什么非要忽视自己的长处,纠缠于自己的短处?”   “我有什么长处?”鲁松的字迹懒洋洋软趴趴。   “承认错误需要很大的勇气,对着自己不喜欢的成语词典读上一个月也需要很强大的毅力,你有勇气有毅力,这还不够吗?”   鲁松楞了了老半天,整节课都没能再回上一句话。   下课以后,泰秣微笑着向鲁松招手道:“过来帮我讲讲这个数学题,好吗?”   鲁松抓抓头发,又抓抓头发,还是傻呆呆地笑了起来。   冬至节迈着匆匆的脚步走过这个南方小城,泰秣投出去的短文也终于收到两家杂志的回复。其中一家给了泰秣两百元的稿酬,还给她寄来了样刊,另一家虽然只付出一百五十元的稿酬,却向泰秣长期约稿,并邀请她写专栏。   泰秣这两篇短文都是千字长度,她不知道这个价格算高还是算低,但有这份额外收入总还是不错的。依照她的速度,这样的千字短文半个小时就能写一篇,所以如果能多得到几个杂志的约稿,她觉得养活自己估计是没问题了。   向她约稿的杂志名叫《崖风》,那位回复编辑也隐晦地提到,如果泰秣能长期稳定地将专栏写下去,他们也会酌情给她增加稿酬。《崖风》是半月刊,每月还有一个**增刊,所以他们需要每个月向它交付三篇专业文稿,然后可以得到四百五十元的报酬。   仔细算来,这样的专栏价格实在是低得可以,不过泰秣不懂这些,只是觉得有了稳定的收入,可喜可贺。   临近一个月末的时候,学校里面有轰传出一个让人惊叹的消息。   原来方澈那首歌的下载竟然在半个月内蹿升到了摆渡月下载排行的第一位,然后开始有传言说,国内几大唱片公司都向方澈抛出了橄榄枝,既希望能买下他这首歌,更希望能签下他这个人。   “我觉得好像在做梦……”熊翠一脸陶醉,“这是不是拍电影?我们学校居然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居然就在我们身边?”   马慧慧很好心地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认认真真的道:“没发烧啊,还挺正常的。”   于是引来一阵嬉笑。   不过类似的传言一直不断,方澈在市三中的风云地位从此无人可撼动。   有人如是感叹:“一首江城子,方澈封神!”这句话得到了大众的一致认同。   泰秣在旁边听着觉得实在好笑,这些家伙大概是平常读书太枯燥了,所以没事瞎找乐子,什么事情都往夸张里传。那首江城子被下载很多次倒是没错,但要说有人找方澈签约,那纯粹是瞎扯淡。   泰秣近来也时常跟方澈见面,一般是在晚自习下课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们就会一起去探望孔庙背后那寂寞的栏杆。   “着栏杆本来是很寂寞的,”泰秣扶着栏杆,歪着头,“不过最近被我们频频骚扰,你说它会不会嫌烦?”   “就算你觉得烦,它也不会觉得烦。”方澈伸手轻拍栏杆转角的石柱,神采飞扬,“我们肯陪它,是它的荣幸!”   “你最近过得很嚣张嘛……”泰秣抿唇含笑。    方澈板起脸,恢复到平常冷漠如冰的样子,轻哼道:“我嚣张?我哪里敢嚣张?我最近都快修炼成万年玄冰了!”   “被万众瞩目的滋味如何?”泰秣越发觉得好笑,“是不是有助于锻炼你的定力?”   “不是锻炼定力,是有助于锻炼我眼神的威慑力。”方澈说话间瞪起眼睛,那模样果然有几分冰寒彻骨、气势凛然,“就是这样……” 断卷·转折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冬日寒风刮过,温一壶酒,对饮细酌,等的是不是就是明年春风?   回忆是不老的影响,珍惜可以珍惜的幸福。 【卷三:明日桃子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一片天空,能够收藏多少美好? 卷三:明日桃子夭 一回:今冬风寒   寻常的天就这样带着寒风呼啸而过,再一次月考之后有人欢喜人笑,有人颓废有人苦恼。   总之市三中的学生到了开始迎接期末考的时候,大家平日里的欢腾热闹劲儿都齐齐蔫了一大截,那些各式的活动和八卦全都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学生们的口号则变成了:“为了过个好年!”   秦秣听过这个说法后,唯一的感慨就是:“读书真好!”   他们是高中生,所以他们就连忧愁都如此单纯。   这次月考秦秣的物理拖了大后腿,她的总成绩最后跌在了全校一百名之外,在全班,她也只排到第四名,拿到班级第一的是班长卫海,他排在全校第五十三名,班级第二则是姜蕊,第三十陈双双。   陈双双平日里非常低调,十九班的许多同学甚至不知道班上还有这样不起眼的一个女孩。她这次着实是以黑马的姿态冲杀了出来,一时吸引大片眼球,引来不少惊叹。   “哼!某些人还自以为很了不起呢!”姜凤一向跟陈双双特别交好,当成绩单发下后,她特意从秦秣座位那边的过道经过,冷不丁就蹦出这么一句。   秦秣微翘唇角回视她,也不说话。   跟小屁孩子们较劲,实在是提不起秦秣的斗志。她就算觉得生活无聊,也不会无聊到纠结于这种无意义斗气的程度,更何况她事情多得很,一点也不无聊。   秦爸秦妈最终还是决定做服装生意。他们在服装厂工作了十几年,也就熟悉这一行,虽然他们没有什么本钱,一开始甚至只能到夜市去摆地摊,但为了生活,有地摊可摆也是好的。只是秦爸秦妈在面子上有些过不去,每每说到自己如今的营生,他们都有羞于见人的感觉。   秦秣对这些倒是看开了,她什么富贵奢华都已经经历过,在她眼里,不论是摆地摊还是开大公司,都没什么区别。宋人轻商,但世家贵族们一边喊着“不操贱业”一个个私底下却都没少经营那些敛财的行当,说到底,金钱与物质,谁不需要被这些俗物养活?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以道,有道既可。   期末考临近,秦秣跟方澈也见面的少了。她当初是存着教导方澈的心思才总是跟他在孔庙背后相会的,不过现在天气太冷,她的课业又重,这段“情圣教程”也就不得不在初初展开之时便宣告夭折。   秦秣于是发现自己果然没有当老师的天赋,上次的“吟诵培训班”是这样,这次的“情圣教程”又是这样。   方澈在听到她说“今年不再过来这里”的时候,正当面无表情。   秦秣拍拍她的肩膀,他却蹲下身说:“秦老师,让我背你下山可好?也算.......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教导。”这话听着半是别扭半是搞笑,但方澈的语气十分真诚。   秦秣只犹豫了片刻,然后一倾身就趴到他背上,双手绕过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真是不错,小方同学大有进步,居然还会活学活用,讨好老师了。算你得到了我三分真传啦!不过早恋是不好的,你既然认真听了我的课,就要知道在你没有能力承担的时候,不要轻许。”   方澈双手托过她的膝盖,轻松将她背起,低声问道:“既然现在不能承担,那你还向我拿出你那情圣教程来做什么?”   秦秣安安稳稳地趴在他背上,感觉到少年气息的清朗,只觉得能让这个人背着走,其实也很美好。是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能有这样的时光?可为什么方澈不是个女孩,而秦秣不是个男孩?   “你已经高二了呢...”她将头伏在他肩上,懒洋洋地说道,“今年寒假你要补课吧?以后你大概也都没什么假期和闲暇时间了,等到你高考完,你又要去外地上大学,那时候我高三,时间也会更紧。   所以我得趁着我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好好把这一课给你上完。就算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你带着我的情圣教程,也肯定能给自己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   说话间她轻笑出声,绕在方澈脖子上的手改而轻拍他的肩膀,又嬉笑道:“看我为你打算得多远!我很够意思吧?就是有点可惜,我那教程还有很大一段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方澈脚步微顿,好险地趔趄了一下。他连错好几个步子稳住身形,然后急促地喘息了好几口,才重重地说:“我复读!”   秦秣刚刚小受惊吓,这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反问:“复读?”   “没错!我已经做好了第一次高考落榜的准备,我会复读高三!”方澈的语气十分坚决。说着话,他又开始缓步朝山下走去。   “你最近成绩一路下滑,就是因为你根本就做好了复读的打算?”秦秣又开始觉得自己无法理解方澈的思维了,她微微提高声音指责方澈:“你以为你有几年青春?你觉得浪费时间很好玩?别说你的成绩很好,就算你成绩不好,你也不能就这样放弃第一高考啊!”   方澈稳步走着,由着她说,只是不搭声。   “你......”秦秣感觉自己被气乐了,“方澈,我本来觉得你那成绩不该由我来说,但是你......”   “你已经重读了高一。”方澈淡淡地陈述事实。   “你这个笨蛋这怎么能比?”秦秣脱口就骂,骂完开始觉得头疼,“我入学早,比大多数人都早一年,就算降一级,我今年也就是十六岁。而且我十六岁还没满,你呢?现在十六还是十七?”   方澈沉默了一会,才答道:“今年七月满了十七岁。”   秦秣呼吸骤然一滞,“今年七月”这四个字仿佛带着霹雳,猛然将她击中!   她无法不回想起,今年七月的时候方澈正因为救了她而满身带伤躺在医院。他似乎是没有家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孤独沉默,他那时候虽然每次见到秦秣都要对她冷嘲热讽,但他从不提起自己的恩情,也从来不说他受伤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的生日没有人庆贺,他的过去未来似乎也没有人关心。   “方澈......”秦秣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放柔,她收紧双臂,将脸贴在方澈脸上。   肌肤相触,他的面颊有些冰凉。秦秣只觉得这一点凉意直接揪动了自己的心脏,让她的心底在刹那间生长出无数绑不住前尘的藤蔓,枝叶纠缠,偏偏茫然无端。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明年我给你庆贺,好不好?”她细雨轻言,像是要揉碎冬日的寒风,一点一点将温暖淌入方澈胸间。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山脚,山脚边上还有其他一些夜间散步的学生。有人望见他们用这种亲密过度的姿势从山上走下,当场就惊呼出声。所幸光线暗淡,并没有人认出方澈来。   当那几声惊呼还是打破了方澈刚才恍神间陷入的魔障,他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头,终于有些艰难地说出:“今年闰月,所以阳历在七月底,农历是七月初七。”   秦秣愣了片刻,才埋下头到方澈肩膀,一气儿地闷笑起来。   怪不得方澈说得那么不情不愿,原来他的生日正是在七夕节!   方澈闷闷地道:“你使劲笑吧,笑多久都不能忘记你刚才说的话!”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不作数,不过你也要记着,好好高考......”秦秣顿了顿,呲牙放出狠话,“你要是敢复读,我们......我以后见你一次就鄙视你一次!”   “你的威胁很没力度。”   “你试试看,你期末考试的成绩要是还敢再继续往下面掉,我以后就当不认识你!这种丢人的事情,我认识的那个方澈绝对不会做!”   方澈于是不再吭声。   期末考试前,市三中放假两天。   秦秣回到家以后稍事休整就准备跟着裴霞骑车去夜市。秦沛祥以前在制衣厂做过车工,他做衣服的手艺还在,所以他买了台电动缝纫机,有时间就会留在家里改做那些本来样式简单老土的廉价服装,期盼改做之后能卖高一些价钱。   裴霞骑的是辆二手的电瓶三轮车,她把三大麻袋衣服扔到车后的装货箱里,然后示意秦秣也坐上去。   已经开始脱漆生锈的三轮车就停在他们家所在的那栋老公寓门前,裴霞骑坐在前面,秦秣站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迟迟不敢上车。   “秣秣你快点!”裴霞一边催促,一边发动电机,那嗡嗡嗡的声音在这黄昏时候直是饶人心乱。   秦秣深吸一口气,忍着惧怕小心地爬上这老三轮的露天小车厢,终于还是问出口:“妈,这车子能跑得动吗?”   “不能跑?”裴霞一发动,这老三轮就开始带着突突突的声音缓慢跑起。秦秣被这惯性拖得身体往前一倾,好险没磕着。她连忙扶住车厢上的矮护栏,急急地说:“妈,我不是说这车子不能跑,我的意思是说,加上我和这三大麻袋东西,这车能不能载得起?要不我还是下来走路吧!”   老三轮带着老旧的嗓音一路开出小区,裴霞叹着气,沉下声音道:“秣秣,妈也不想骑着这老三轮带你跑,刚才出小区的那一路,我就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光在这一回了。不过现在......”   “妈!这没什么好丢人的!”秦秣苦笑,“我觉得这车好像不够稳当......哎呀!”她低低惊呼,只觉得刚才这车板子大大摇晃了一下,摇得她整个身体都快散架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回:夜市灯火明   终于,秦秣是在无限次的胆战心惊中被裴霞带到了夜市。   跳下车后,她的最强烈愿望就是赶紧多赚点钱,然后给裴霞买一辆新的电动三轮车。   “秦家嫂子,这是你闺女?”夜市还没开场,许多摊贩都在架板子摆东西。裴霞租的是一个带水泥台子的摊位,她旁边那个中年妇女已经摆好了大半零碎,她卖的是头花皮筋戒指手镯一类的廉价饰品。   秦秣甩甩腿脚,活动了一下自己那被三轮车颠得快散架的身体,就开始帮裴霞摆衣服。   “这是我家老二,叫妺秣。”裴霞看着秦秣,眉眼带笑,“妺秣过来,这个是王大婶。”   秦秣转头很有礼貌地叫道:“王大婶,你好。”   王大婶连连应声,没口子地夸奖秦秣是个好孩子。裴霞越发高兴,那一路骑车过来的郁闷在这三言两语间全然不见,只剩下一团和气。   秦秣于是表现得更加乖巧,她可是看明白了,裴霞就算再觉得摆地摊丢面子,但只要有人夸奖她家孩子,她就可以把那些郁闷全数忘记,然后整个人充满精神。   两个已经做妈妈的女人一边做事一边就聊了开来,她们聊物价、聊菜市场、聊柴米油盐,不过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的孩子。裴霞最自豪的地方也就在于她的孩子们个个都好,秦云婷如今是水木法学院的高材生,秦秣的成绩一路上升人又孝顺,秦云志听话懂事也不需要太多操心......   裴霞说着说着就开始觉得自己其实福气很好,如今就算过得苦点,但只要能把孩子们都送出去,秦家的好日子想必也不会太远。   秦秣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听到她们夸自己的时候就微微一笑,算是给予回应,然后又继续整理东西。   她这是第一次到现代的夜市,作为一个卖家而非买家,她觉得看什么都是新鲜的。间或听着小贩们的吆喝,身边母亲的闲聊,再看看那摊位间一盏盏亮起的白炽灯,和街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她恍然醒觉,原来这就是生活。   裴霞进的货大多是些高领毛衣和短装棉袄,样式有些老土,但质量都还过得去。   就秦秣本身的审美观而言,她是看不上这些衣服的,不过她此前没有接触过现代的夜市,也不好就此发表意见。   天色很快就全黑了下来,临街的两排摊位都差不多全部摆好,夜市渐渐繁华起来,人来人往,喧声四起。   裴霞也不跟旁边的王大婶聊天了,她一双眼睛在来往行人间转来转去,只是期盼着今天的生意能够快点开张。逛夜市的人确实很多,有打扮得或时髦或怪异的年轻男女,也有人到中年的朴素大大婶,不过肯将目光在她们这个小摊上停留的人却非常之少,而表现出购买意向的则更是一个都没有。   旁边王大婶的摊上已经卖出好几件小东西了,右边那个同是卖衣服的摊位也卖出了一件衣服,裴霞又开始焦急上脸,却无计可施。   秦秣仔细观察,发现王大婶一张巧嘴很是能煽动人心,她会主动招揽顾客,根据他们不同的性别年龄来做各种推荐,然后让买家开开心心地掏出腰包。而右边那个摊位的摊主是个年轻女子,她卖的衣服款式新潮,很能吸引那些过来夜市淘换廉价衣物的年轻女孩。   裴霞卖东西却完全不同于她们,首先卖的衣服款式老土,最重要的则是她抹不开面子主动吆喝,也没有舌绽莲花的小贩本事。   秦秣在心里苦笑,她虽然不觉得摆摊丢人,但若是要她学这些市井摊贩吆喝着招揽买家,她也做不到。这不是什么丢人不丢人的问题,而是多年的礼仪修养使她无法开声吆喝。那种感觉,就是话到嘴边,结果又被硬生生地堵回去。完全没有吐出的可能。   “对了,妈,咱们的衣服卖多少钱一件?”秦秣低声问,心里总在寻思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改善当前状况才好。   裴霞无奈地说:“毛衣一律二十五,棉衣一律五十,不讲价的。”平常她跟秦沛祥一起出来摆摊,吆喝的都是秦沛祥,今天换秦秣跟她搭档,她却不敢指望这个二女儿能拿出什么做小生意的样子来。   “妈,要不我们立块牌子写上价格到旁边?”秦秣眼睛四顾,也看到了很多“一律某某价”之类的牌子。   “我让你爸写了,结果他说要找板子,一块板子从前天找到昨天,又从昨天找到今天,到今天还是没写好!”裴霞语气间多有埋怨和焦虑。   “妈,随便一块板子都行,又不是要做招牌,怎么爸还要找块能长花的板子吗?”秦秣一手抚上额头,只觉得无奈又好笑。秦爸秦妈都是从没做过生意的人,这头一次做生意没经验弄不清状况都是可以理解的,但秦爸那臻求完美的性格在这时候发作就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你爸那个人......”裴霞忍不住想要数落,忽然有个穿着新潮怪异的男青年走了过来。那人停在小摊边上,一双眼睛倒吊着上斜,左右来回地将摊上的衣服好一阵打量,然后歪着脖子问:“这衣服什么牌子的啊?”   “没......”裴霞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牌子。”当然,地摊货没品牌是正常的,有品牌才不正常。不过这人问得虽然突兀,但他是顾客,裴霞被他这一问,还是觉得难为情。   “哼!”新潮青年横着眼睛,满脸不屑,“没牌子你不会吊一块吗?没看那边卖耐克,那边卖阿迪?算了!跟你这种乡巴佬没什么好说的!”说话间他又哼了哼,然后昂着头走了。   秦秣疑惑地问:“妈,什么是耐克阿迪?”   “好多人在地摊上卖假品牌,别说耐克阿迪,就连LV和阿曼尼都有!”裴霞苦笑着摇头,“妺秣,这种假牌子的东西我们不卖,就算好卖也不卖。我跟你爸在服装厂做了十几年,最看不上眼的就是盗版品牌。要是东西劣质,不管挂个什么牌子都是劣质货,要是东西好,那怎么不自己做品牌去?”   秦秣微微侧头,凝视着裴霞淡淡一笑。   秦妈虽然要面子,但是她更有原则,这个可亲可爱的女人,就是秦秣这辈子的母亲。   “妈,我看见咱们车厢里头还有几块纸箱板子,我扯一块下来,现在就把牌子写上。”秦秣一边说着,转身就往老三轮的车厢里翻去。她找出一个被压扁的四方纸箱,用力扯下一截来,端正一看,大小勉强合适。   “没笔呢......"   "我这就去买!”裴霞正说着,秦秣已经往夜市后头那一排店面走去。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文具店,然后买了一支粗头的黑色马克笔。   绕过好几个摆得混乱的小摊,秦秣刚走到裴霞身后,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透着冷漠问:“毛衣多少钱?”   秦秣站的地方光线正好很暗,说话者没有注意到秦秣,秦秣却一眼就看到了她。   那是王子毓,她低着头站在裴霞的摊位前,一身着装不像平常那样时尚妖魅,却是白色短棉衣加黑棉裤,难得的朴素清爽。   秦秣下意识停下脚步,只听裴霞热情地说:“毛衣一律只要二十五一件,便宜得很,小妹子你只管挑!”   王子毓抬手挑挑拣拣,仔仔细细地选了许久,才选出黑色和灰色共两件高领毛衣。   “我买两件,你给我算二十块一件,怎么样?”她清冷的声音稍稍和缓,言语间虽是询问,但语气十分坚决。   裴霞为难道:“小妹子,我这是小本生意,二十五一件已经很便宜了,再到二十,我会亏本的!”   王子毓微微抬头,冷笑:“二十亏本?你们这些劣质产品的成本我还不知道吗?好了,一件二十,我买两件,你不卖的话,我这就走!”   裴霞无奈道:“我给你免五块钱,两件四十五,在不能低了!”   “不行!两件四十,你不卖我就走!”王子毓的态度冷而强硬,双手也放下了衣服,做好要走的架势。   “王子毓......”秦秣幽幽一叹,从阴影处走出来。这样的场景是她此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这一幕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谓生活的窘迫。为了五块钱,她的母亲和她的同学讨价还价,而她无法指责任何一方。   如果在从前,这样的两件衣服,秦秣就是送出手都会觉得掉份儿,但这个时候,她甚至无法敲定一句:“四十你拿走。”   她跟王子毓的关系毕竟不同于普通同学,秦秣本身是很想就这样直接将衣服送给王子毓,但她不能不考虑裴霞,她也不是当年的败家子了。   然而就在秦秣心中百般滋味的时候,王子毓却脸色大变。她只是扫过秦秣一眼,紧跟着冷哼一声,转身就疾步离开,很快消失在熙攘的夜市中。   “妺秣,你认识她?”裴霞疑惑地望着王子毓离开的方向,“这孩子跑什么?”   “认识而已。”秦秣淡淡一笑,拿起先前找出的那块纸板,她拧开笔筒就开始在上面写字,“妈,你不是说不讲价吗?”   裴霞叹道:“人家一定要讲价,我得卖东西,还不是只能讲?”   秦秣点点头,眼神落入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她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不过从刚才王子毓突兀离去的那一声冷哼里,她还是听出了很多隐晦的难堪。只这一瞬,她就明白了王子毓的心情。   王子毓平常在学校里的穿着打扮都很显品味,她总是高高在上地冷看他人,所以很多人都以为王子毓是有钱大户的骄傲千金,许多同学也都自然地对她心存三分敬畏。秦秣虽然不在乎王子毓是不是富有,但王子毓显然不这样想。她在夜市讨价还价被同学撞见,在她心里,大概只余难堪。   事实上,假如王子毓本身确实很有钱,来夜市讨价还价不过是特殊癖好,她就不会这样急着逃走回避。而秦秣此刻回想她平日里的行为,还是能理出她经济状况不太好的痕迹来。   不过贫富就真的这样重要?王子毓又何必难堪?   她神秘美丽又充满诱惑,可她终究也还是不能免俗么?   秦秣摇摇头,心里有的只是淡淡的失望和隐约的透彻。   浮沉于世,哪里不是俗?区别大概也只在个人是否坦然罢了。秦秣若非两世为人,若不是从那场奢华中落入了这民间清苦,她又哪里看得到坦然?   坦然,不经历过的人,自然很难真正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大起大落,如此而言,未必不是福。   秦秣心中豁然开朗,摆上那个价位牌以后,对着裴霞灿然一笑,竟然学着隔壁大婶也开始吆喝起来。   “夜市灯火如此星辰,漫天银河拣珠玉,走过莫错过!来看这衣服,质地好,颜色亮!毛衣二十五一件,棉衣五十一件!便宜!实惠喽......”   秦秣一开声,就是与众不同的。她的吆喝竟是特别风雅,风雅中也十分的通俗易懂,在加上她那软糯动听的声线,以及近似吟诵唱词的腔调,一时间吸引到了不少注意力。   裴霞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已经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手挽着手过来看衣服了。   “这位姐姐皮肤真好,白里透红,就是要这样朴素大方的衣服才越发能衬托出你的气质呢!”秦秣不慌不忙地招待这两人,然后拿出她舌绽莲花的本事,笑吟吟地推销摊上的衣服。   她笑容亲切,口齿清楚伶俐,动听的话语又往往说得恰到好处,不一会就将一对小情侣说得心花怒放,竟然不回价就买了三件毛衣两件外套。   秦家小摊今天终于做了一笔不错的开张生意,一直到那一对小情侣走远,裴霞仍然惊讶得合不拢嘴。   隔壁的王大婶抽空就夸:“秦家嫂子,你闺女原来这么厉害,一开始我还真没看出来啊!”   “呵呵,是啊,现在的孩子就是比大人厉害!”裴霞连忙笑呵呵地回话,言语间不无自豪。她算是回过了神,心中顿时惊喜无限。   “金池玉莲无人裁,前度献花今朝买,相中一定别放过,走过千万莫错过......”秦秣继续随口编着卖词,一串一串华丽有趣的话从她嘴里带着节奏蹦出,一下子就像一块清甜的糖果跳入了一堆脱水的干果当中,格外叫人眼前一亮。   市井小贩们吆喝,拼的要不是嗓门大小,就是价钱便宜,嘴里吐花的不是没有,但那极少。而像秦秣这样,每一开口都引经据典,吆喝都吆喝得气度斐然,仿佛是大学士在琼台清谈似的,那就是绝无仅有了。   这个夜市的下半场,秦家小摊的生意也终于火爆到了一个顶点。裴霞站在秦秣身边,完全成了打下手的,等到她们收摊时,这一天拖来的衣服也差不多卖出了五分之四,真真一个大丰收!   王大婶羡慕得连连叹气:“哎哟秦家嫂子啊!我不羡慕你今晚赚了多少,我羡慕你有个好女儿啊!我家那小子,今年都高三了,还整天就知道钻网吧,要不就是混着一群不三不四的东西到处疯玩,他没本事就算了,还不体惜家里......哎哟!”   裴霞自己通体舒泰了,安慰王大婶也安慰得格外卖力。   一直到收拾好摊位,秦秣坐上那老三轮,裴霞再次发动电机上路时,她犹不忘劝说王大婶:“她婶子啊,对付家里的小子,就不能手软!你控制住他的零花钱,等他尝到没钱用的难处了,也就能体会到你的难处咯!”   回家的路上,秦秣就向裴霞说:“妈,你那样劝是没用的。如果王大婶的儿子真那么不听话,他自然有各种办法拿到钱。像他那样的,不吃个大苦头,根本不可能悔改。”   裴霞笑道:“你这孩子还较真了!呵呵,妈妈也就是说说而已,人家的家务事,哪里是这么几句就能帮到的?你可记着了,掺和什么也别掺和别人家的家事,这种事情最扯不清,不管你本来有多好心,最后都有可能坏事。”   “我知道啦,妈!”秦秣乖巧地答应,心中受教得十分欣然。不论她曾经在那个侯门深宅的环境下修行出了怎样的人情达练,像这样被人关爱教导的机会,对她而言都十分值得珍惜。   裴霞又叹:“你这孩子啊,平常话不多,上次劝我跟你爸的时候,倒是说得我们一愣一愣,也不知道你哪里学的那些东西。今天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我家妺秣这么能干了...”她话语间伤感了一瞬,随即又笑开了声,“我家妺秣也长大咯!”   秦秣强忍着这老三轮的颠簸,心情也被裴霞的笑意感染。   “妈,我还有很多很能干的地方,你不过是没发现而已!”她翘起下巴,说得十分得意,“我可是天才!哼哼!”   “你这孩子,怎么一夸就骄傲?天才啊,天才也没我家妺秣勤奋好!”“妈,你还夸我......”秦秣仰头笑,冬夜里的寒风,在老三轮的嗡嗡声中都仿佛灵动暖和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 三回:无妄   隔天一大早裴霞又出了门,她找到了一个钟点保姆的工作要到一户人家做饭搞卫生。   秦沛祥则去了以前相熟的另一家老服装厂进货,那家厂子本来不会批发这样小单的货物,不过秦沛祥跟那家的仓库主任有点不轻不重的交情,勉强算个门路,这单也就成了。   秦秣提出过这衣服款式太老土的问题,但因为年关将近,秦沛祥目前没有去外地进货的打算,所以暂时还是只能到那一家买些旧款衣服。   款式老土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市场,至少这样朴素的衣款比较能入中年大妈们的眼。   秦云志开始了短暂的住校,他们学校每到期末都会给学生补课大赶,秦云志今天已经是初二,中考的大山重重压在他头上,似乎也丝毫不比高中生的高考轻松。秦秣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孩子了,她估摸着要到寒假的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   这天晚上裴霞没有再让秦秣陪她一起去夜市,因为再过一天秦秣就要去学校,在裴霞和秦沛祥的眼里,孩子学习最重要,所以他们更愿意让秦秣待在房间里好好复习功课。   秦秣本身是很想跟裴霞再去夜市的,不过两位家长一起发话,她没有反驳的余地。   回到学校后,秦秣发现王子毓比以前更冷了。本来她们的关系已经有所改善,王子毓有时候会对秦秣笑,偶尔两人肢体碰触,都是暗流涌动的暧昧。但从那天的夜市偶遇之后,这一切却又被打回了原形。   王子毓每见秦秣都如见毒蛇虫豸,她脸上的厌恶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一向神经大条的陈燕珊都感觉了出来。   “秣秣,你跟王子毓最近怎么啦?”陈燕珊这样问过。   而秦秣的回答则是:“天上月亮缺了半边脸,她自己不好意思再露出来。”   王子毓当时正从她们身边走过,听过秦秣这样的话语,她脸色一沉忽然抓住秦秣的手臂,就将她往宿舍外拉。   这是中午时分,她们才刚吃过午饭,校区各条道路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王子毓一直将秦秣拉到了足球场靠围墙那边的看台上,才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停下脚步。   寒风吹动,秦秣冻得脸庞红通通的,她将双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微侧头笑看王子毓。   对面一脸冷漠的女孩静静得注视秦秣良久,终于低声问:“你在夜市做什么?”   “卖衣服呀......”秦秣笑眯眯地说“那天你挑衣服的那个小摊,其实就是我摆的。”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王子毓原本冷漠如霜的表情一点点崩溃,在看着她眼睛蓦然睁大,脸色变青——于是,秦秣笑得愈发亲和纯良。   “说实话,挺遗憾那天少做了一桩生意。真是的,你跑什么,我又不是奸商,我也不会吃人......”   王子毓忽然上前一步,捧起秦秣的脸颊就对着她嘟嘟嚷嚷说个不停地红唇狠狠堵了下去!   秦秣的脑子空白了一瞬间。   然后才反应过来,她被一个小女孩偷袭强吻了!   很实在地说,王子毓吻技还不错,应该不是生手,但跟秦秣这个曾在百花丛中游走而过的风流纨绔一比,她又差得远了。   秦秣几乎是本能勾住了王子毓的后颈,然后将她整个人一拉一按,紧接着就反被动为主动,狠狠反吻了回去!   这个吻毫不温柔,这个吻里充斥着秦秣不知压抑了多久的狂诞和放纵,这个吻热烈如火,带着熊熊奔放之势,几乎要焚尽所能触及的一切!   一直到王子毓呼吸困难,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以后,秦秣才叹息着抬起头,一边扶住她,一边在她唇边轻啄,柔声道:“王子毓,你玩火自焚了。”   王子毓大睁的眼睛里仿佛泛着水藻般撩人的水光,她目光闪动,如妖如魅。   秦秣懒洋洋地半眯起眼睛,抬手轻拂过王子毓额前微乱的刘海,然后在她耳边道:“你想要什么?”   “你什么意思?”王子毓仿佛被这句话刺激到,身体蓦然紧绷起来。她猛一伸手推开秦秣,又微昂下巴斜视着她,“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想要什么?”   秦秣背起双手,淡淡一笑道:“如果说冲动不需要理由,那冲动过后呢?你不需要回想一下冲动的后果?如果你什么都不想要,那你又为什么冲动?你是只想发泄?”   “我......”王子毓不自主地后退一步,神情戒备得像只蓄满倔强的小刺猬。   秦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见她又紧张又懊恼的样子,便轻勾唇角,又向前一步:“你喜欢我?”   王子毓双眉一抬,仿佛是受到刺激的炸毛小猫,猛的推开秦秣的双肩,推得她靠到旁边的树上,冷冷道:“不是我说你脸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秦秣从从容容地笑问:“你真的不喜欢?”她幽暗夜星般的双眸静静凝视在王子毓脸上,像是要看得她里里外外无所遁形。   “不喜欢!”王子毓偏过头,少顿之后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盯着秦秣道:“喜欢又怎样?就算喜欢,也不代表你就赢了!”   “我从来不觉得被你喜欢就算是赢。”秦秣微微苦笑,轻叹道:“喜欢,其实是一种负担,你不觉得吗?”   王子毓沉默不语,只是眼睑微垂,长睫毛轻轻闪动,优美得仿佛蝶翼翩飞。   秦秣掰过她一只手,温柔地握在自己手里,在她耳边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但我只能接受,不能承诺。”   王子毓的手在秦秣手心里轻轻抖动,她嘴唇微张,脸色依稀是苍白了几分。   秦秣柔声细语,偏偏说着最残酷的话:“我的心里,曾经装下过一个人,至今未能忘怀半分。我只会喜欢,给不出更深刻的感情,我也只会接受,但不能为你抗拒世俗。如果有一天,我的家人或者你的家人反对我们,我会放开你......”   “被狗吞了脑袋的人才会喜欢你!”王子毓猛地甩开秦秣的手,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就大步跑开。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秦秣才将头一歪,无所谓地笑了起来。   如果说她曾经对王子毓动过什么心思,那也全在刚才那一刻,被她自己用碎冰融雪的姿态干脆地清除了出去。   花前月下佳人相许,那自然是极为美妙的,但她已经有些厌倦了。   如果不是想要珍惜一生的那个人,那就算携了手,也只会索然无味。王子毓对秦秣的诱惑力不言自明,但被诱惑并不一定就等于沉沦。诱惑无法长久,而可以长久的......秦秣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其实秦秣刚才动摇过那么一瞬间,如果王子毓不是选择转身离开,而是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上来,那秦秣肯定会抓紧她的手,为她勇敢一次!   “我真不是个好人,一定要别人先表示......”秦秣心中涌起淡淡的自嘲,她摇摇头,又将双手缩回袖子里,然后慢慢地踱着步子往教室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足球场上一片冷清,枯黄的短草蔫蔫地贴着地皮,三五几个人从上面踏过,能提起兴致奔跑踢球的却一个也没有。秦秣绕着看台走向古中路,忽见前面大步走过来一个人。   来人个子高大,穿着黑色的大褶子牛仔裤,一件深紫色中长外套袖子半捋,衣襟大敞,直露出里面黑色的粗线条毛衣,整个打扮十分帅气不羁。   秦秣没想到这人会拦住自己,愣了片刻,才想起这人就是曾经为了王子毓而警告过她的雷靖安。   “我刚才全都看见了!”雷靖安凶狠地盯着秦秣,那姿态仿佛是随时准备冲过来将秦秣撕成碎片。   秦秣将双手插进棉衣的口袋里,眯起眼睛望向雷靖安,轻嗤着笑道:“那你准备怎么样?”   “我跟你说过,要你离王子毓远点!”雷靖安伸出一只手大力揪住秦秣的衣襟,“你把我的警告当成耳边风?你以为我是开玩笑?秦秣,你信不信我今天就算把你揍得内出血也没人会来救你!”   “放狠话很简单。”秦秣淡淡一笑,怡然不惧,“但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在这里为了不相干的嫉妒而浪费时间。现在去追王子毓,显然比别的时候要有效得多。”   “笑话!我会嫉妒你?”雷靖安脸色泛青,猛地一甩手将秦秣推得摔倒在地!   秦秣皱着眉头,半身疼痛直传进她的大脑,疼得她一时间只能撑起手,却爬不起身。   雷靖安又重重地踏前一步,厚底皮靴踏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清脆有力,仿佛鼓点。他半蹲下身,一手紧紧钳住秦秣的肩膀,另一手再次抓住她的衣襟,冷笑道:“我想做什么,需要你来教?小丫头,我揍人从来不分男女。你既然敢招惹王子毓,那就要做好被我雷靖安推下地狱的准备!”   “你认识全部的王子毓吗?”秦秣心念电转,忽也冷笑,“你以为你是王子毓的什么人?你比我更了解她?”    卷三:明日桃子夭 四回:荒唐   冷冽的寒风丝毫不能冷却雷靖安此刻的怒火,他重重喘息着松了腕子,在秦秣身边来回走动,仿佛拿不定主意是要继续暴力,还是放下“面子”听她说话。   其实这个所谓的面子,绕来绕去也只是雷靖安自己心里过不去。他看到秦秣冷静自若的样子,心中就只觉得特别憋屈。   “不应该这样。”这好是雷靖安脑子里最直观的想法。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这个女孩怎么可以这样从容敏锐?她难道不应该被吓得瑟瑟发抖、求饶认错?她凭什么用这种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目光看着他?   雷靖安恍惚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讥讽,他很想一拳揍上去,直到秦秣闭上她那双透彻晶莹的眼睛。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仿佛细雨蔓延,无孔不入地纠缠在他周身的感官之中,让他无法忽视,只能承受煎熬!   这是想要发泄却被控制的煎熬,这是明明被嘲讽却无法反击的煎熬。   雷靖安蓦地停下脚步,弯腰一扯就将秦秣从地上拉起。当他看到秦秣因为这一拉的惯性而立足不稳,眉头皱起时,心情才终于稍稍变好了。   “我了不了解王子毓,不用你来说!”雷靖安甩开刚才抓过秦秣手臂的那只手,然后一脸嫌恶地将手掌在裤腿上来回擦过,仿佛自己刚才碰触过的,是什么难以让人接受的脏东西。   秦秣冷眼瞧着,心中的怒火被压在一理智的一角,悄悄滋长,愈燃愈烈。   虽然雷靖安的行为很幼稚,但秦秣不能因为他的幼稚就原谅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幼稚而不跟他一般见识。狗如果咬了人一口,人当然是不能反咬回去,但人可以直接抓住这只狗,把它宰了炖了,再扔到下水沟里去!   秦秣从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被人这样暴力欺压,不论前世今生,对她而言都是头一回。   “雷靖安,你是一个懦夫!”秦秣的眼神愈发冰冷,冷得好像一把利剑,要将对面恼羞成怒的男孩剖开个干干净净。   “你觉得被扁得还不够?”雷靖安再次上前几步,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地俯视着秦秣。   “我赌你不敢杀人!”秦秣眼睛眯起,仿佛分毫不觉自己正被压迫,“除死无大事,被打一顿又算什么?你今天伤我筋骨,改天我就挖你心血和骨髓!”   她说话间反而更加走近雷靖安,忽然抬手扯住他一边敞开的衣襟,全身力气一聚,就将他的衣服往外狠狠剥开!   雷靖安踉跄了一步,完全是本能地抓住自己那被秦秣扯得几乎完全脱下的外套,然后力气一加,反手就将衣服往回拉。   “蹬蹬蹬”几声响!   秦秣趁着雷靖安大力涌上时,蓦地将手一松,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被自己的力量反推,在惯性地反作用下立足不稳,连退好几大步,最终崴到脚跌坐在地。   砰!   雷靖安滑着脚一屁股顿坐在地上,那深紫色的厚外套猛地被他甩出老远,而他整张脸已经因为这突来的变故而直泛青黑色彩。   “你知不知道......”秦秣缓步后退,又拉开与雷靖安之间的距离,“打败你的,通常是你自己?”   雷靖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睛滚圆凸出,直瞪着秦秣。   秦秣懒洋洋地笑着,好整以暇地说:“论力气,我是远远不如你,但我根本不需要直接向你用力。你这么笨,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分毫,我会跟你这种笨人比拔河吗?”   她轻嗤:“恕不奉陪了,雷人先生!”话音落下,秦秣转身大步离开。   她当然知道,就算雷靖安崴了脚,如果正面冲突,她也肯定打不过这样体积的男孩。所以不如见好就收,带着这点小运气赶紧退走,才免事情再出变数。   秦秣在刚被雷靖安推到地上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那敞开的外套,她设想过雷靖安反手争夺那件外套的场景,但没料到雷靖安会用上那么大的力气——结果她这边一松手,力量多过脑细胞的雷同学这就蹬蹬蹬地被自己的力量反作用,然后华丽地摔倒了!   “以后要更加用心地学好物理!”这是秦秣随后得出的感慨。   上课铃声很快响起,第五节正是物理课。秦秣认认真真地听课做笔记,虽然背后被摔倒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她学习的用心。   雷靖安是个小孩子,所以他只会用幼稚的暴力手段来解决问题,然而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永远不是这种看得见的威胁,而是种种无形的暗箭。比如人心,比如时间,比如命运。   没什么防御,比充实自己更能有效。   接下来的两三天,王子毓跟秦秣形同陌路,她不但漠视周围的一切,就连有的冷哼都在这种漠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秣偶尔会有遗憾,但并不后悔。   这天晚上,天空终于飘下了细细碎碎的雪花。   夜深时候,那轻雪落下的声音便仿佛是少女娇哝的喁喁私语,伴随着这一季的寒风,一起渗入没一个不同的梦境当中。   秦秣睡得不是很安稳。她如今身子不比当年,总是带着几分气虚体弱,特别畏冷。她在自己的被子上罩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整个人也蜷成一团窝在床角,但这些只能稍减寒意,却无法让她温暖地安睡。   落雪的声音密密无间,更显夜深静寞。   秦秣半梦半醒,忽然听到一声拉长腔调的大喊在不知明处响起。   “王子毓——!”   许多人都被这一声大喊给吵到,506寝室里也响起一些睡意绵绵的嘟囔声:“谁啊......”“吵什么......”   “王子毓,你听着!”那道呼喊的男声仍在继续。   姜凤忽然从床上翻坐起身,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句:“王子毓,还不快把你家的乌鸦捉回去!”一句话说完,她又整个人拱进被子,然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继续睡。那惊鸿一喝,倒像是梦游。   但这也足够吵醒更多的人了,至少秦秣已经完全清醒。   她听到那喝声是从女生宿舍的背面传来,还听出那是雷靖安的声音。   “王子毓,你听着,我——爱——你——!”   秦秣只觉得自己刚刚清醒过来的脑袋又是一晕,那一声声拖长腔调的大喝,倒好像是从遥远天际传来的戏剧,荒唐莫名,又引动着无数看客的悲喜。   “王子毓,我爱你!你听到没有?”   落雪的声音仿佛更轻了,寝室里,有一个人的呼吸声渐渐沉重。   “王子毓,如果你不回应我,我就在这外面一直站到天亮!”   “王子毓......”陈燕珊忽然从床上坐起,捂着头大声抱怨,“好吵好吵!你快让那个人别说话了好不好?”   “我爱你!王子毓,毓儿!我爱你!你听到没有?”楼下雷靖安的喊声响亮不休,在这静夜之中就好像鼓声回荡,嚣张得无人可以忽视。他一遍遍地喊,但王子毓始终一声不出,仿佛不曾听见。   “啊——!我受不了啦!”陈燕珊抓狂地大叫,“王子毓,拜托你把那个疯子的嘴堵住好不好?”   这时候整栋女生宿舍楼里也陆陆续续地响起抱怨的大叫声,甚至有人探出窗户,调笑雷靖安:“喂!大胆的帅哥,那个什么王子不理你,让姐姐理你好不好?”   于是引来此起彼伏的一片大笑。   被半夜吵醒的女孩们愤怒也愤怒过了,有人就开始关心起这一出惊人的八卦。甚至还有人觉得雷靖安的行为极致浪漫,然后就吵吵嚷嚷着劝说王子毓快快回应,速速答复。   女生宿舍的背面小窗户被零零散散地打开,莺莺燕燕叽叽喳喳一堆一堆的劝说几乎要将雷靖安的喊声给掩盖了过去,于是这一出惊风煞雪的告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滑稽剧场。   506寝室里安静了好一会,陈燕珊忽又爆发出一声尖叫:“天哪!原来是浪漫告白!王子毓,你还不答应?”   秦秣则在心里默数着,她想看看多少声之后宿管会出面,然后猜测着雷靖安跟宿管吵起来的几率有多大。   可王子毓接下来的行为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她忽然抓起一件外套套到身上,就翻身从床上爬下。   寝室灯早就统一熄灭,只有楼下的路灯微微淡淡地透出一点灯亮照进506寝室。王子毓慢慢地走到洗漱间,然后从洗漱台下摸索着拖出一个热水瓶。她用着几近机械的慢动作推开后窗,探出头,接着暴怒:“雷靖安,你想死也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说话间她提起手上的热水瓶,然后双手推着往窗外一丢!   劈里啪啦的水胆爆炸声闷响在雪地里,整栋宿舍的楼里楼外一齐安静。   王子毓冷冷地声音响起:“世界清静了,大家继续睡。”她将双手缩回外套里,又慢慢地拖着步子爬回床上。   许久,整栋楼里才又爆发出惊讶的喝倒彩声,紧接着另两栋女生宿舍楼以及另三栋男生宿舍楼间稀里哗啦地响起各种声音。   有人疑惑,有人惊讶,也有人抱怨,而起哄的,更多。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五回:闹剧   秦秣窝在被子里,闷头听着楼下越来越激烈的吵闹声。   “老师来啦!”惊呼声好像急火沸水,滚过一滚又一滚。   然后是一片混乱,吵闹争执愈演愈烈,但因为起哄的人太多,秦秣在五楼已经听不清楼下在吵些什么。   猛然一连串整齐地嘘声响起,对面男生楼传来潮水般的助威宣言:“雷靖安!加油!雷靖安!加油!打到老顽固!抱得美人归!”   更多的老师被惊动,还有人惊叫:“教导主任来啦!”   教导主任罗元举着喇叭喝斥:“回去睡觉!谁再吵,一律记大过处分!”因为他是对着电喇叭喊的话,这话声就像炸雷,猛地震响整个宿舍区。   学生们安静了片刻,男生楼那边却忽然响起盆子勺子叮叮咚咚乱撞的声音。谁都知道法不责众,众多学生被沉重的学业压抑太久,骤然逮着个发泄的机会,哪个又肯放过?   “喔哦……”一个男生扬着嗓子喊,“起来咯,大家一起把黑面虎赶回家去!”   砰!   热水瓶爆炸的声音再次炸响,这一声就好似是狂欢的讯号枪,讯号一起,紧跟着就是更多的疯狂。   男生楼那边除了扔热水瓶的,又开始有人扔脸盆,还有人扔饭盆、扔桶子、扔破旧的鞋子,等等等等。趁着夜色深重,这些压抑太久的学生们放肆地大喊大叫,间或有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一声声乱嚎,疯魔了一般。   女生们趁着混乱也起哄大喊,但扔东西的人很少。女孩子在这方面到底是要心思细些,说到扔东西,那吃亏的可是自己,所以大多数女孩子都知道要克制着——要疯狂让那些男生疯狂去吧!反正他们神经大条,这时候忘了心疼自己的荷包,有他们记起的时候。   至于事件的导火索雷靖安同学,却已经不知道被人们给忘到哪里去了。   秦秣干脆睁大眼睛,听着这一场闹剧直当催眠曲。   陈燕珊和姜凤兴奋地从床上套上衣服起身,一齐凑到窗边看热闹,难得的两人没有互相吵架,反倒友好地就这次事件讨论了个尽兴。   果然是年少轻狂,再加上黑夜助人贼胆,这一通疯狂一直从凌晨一点闹到了三点,才在众多老师的喇叭攻势下渐渐消停。   秦秣于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偷偷地在自己宗学老师书箱里塞黄鳝的事情。   七八岁的秦秣非常不懂事,他有时候受到恶奴的欺负,凶狠反击之余,人开始觉得全天下都不待见自己。小孩子的思维比较一根筋,认定了的事情也很难改观。她讨厌那个山羊胡子的宗学老师,于是就从厨房里偷出了一些黄鳝,塞进他平常放讲课笔记的书箱里。   那位曾夫子的书箱是竹制密封的,里头又干又硬,等他打开书箱时,那几条黄鳝已经闷死。可怜这位曾夫子,黄鳝长得像蛇,他又是个“君子远庖厨”的人物,当时硬是没分辨出那是黄鳝而不是蛇,结果就那么硬生生地被几条“庖厨”吓晕了过去。   秦秣大为得意,从此大摇大摆地糊弄这位先生“蛇鳝不分,好歹不辨,有眼无珠,白活一世”。   小孩子的喜恶如此直接,当时的秦秣有些事也想不到,后来在她被人陷害推入池塘时,救她的却是这位曾夫子。   “吾即蛇鳝不分,有眼无珠,然吾心有黑白,能辨善恶。”当时那位夫子只是留给秦秣这样一句话,然后挂书请辞,飘然离去。   对小小的秦秣而言,当时所受的震撼足以颠覆他半生倔强。曾夫子被秦秣嘲讽也不是一天两天,从她初时的羞愧难当到后来的镇定自如,都被秦秣看在眼里。所以秦秣当时想不透,为什么曾夫子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在救人以后走?   他既然已经能够淡然面对来自学生的责难,却为何还要离开?   许久以后,等秦秣明白了那句“心有黑白”,而她自己也开始“有眼无珠”时,她失去了曾夫子的音信。   顽童的胡闹可以原谅,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弥补的。   秦秣耳听着那些喧闹,终于沉沉入睡。年轻真好,就算顽皮也有理由,也暂时不需要懂得,什么代价是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承担的。   第二天,整个市三中再次沸腾,但这次沸腾的,却不再是学生,而是老师。   校领导震怒,各位老师也分外觉得颜面无光。学生们那样一闹,虽说法不责众,但不处罚,却绝对不可!   在这样情况下,导火索雷靖安同学几乎就吸引了所有视线。不出众人意料,学校对他严重警告,并进行劝退。   劝退其实是委婉的说法,学校的意思已经是要开除雷靖安了。但雷靖安曾经拿到过省三好学生的奖项,更别说还是少年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尖子生,他的家里无人来说情,学校方面也就不吭不气地拖着,委实难以拿出最强硬手段来。   除此之外,学校对学生的监管也更严格了。每个教师都是监视器全开,上正课的时候班主任不时巡堂,上自习的时候更是随堂紧盯。一时间整个学校的气氛都紧张起来,学生们也更加收敛好平时的小动作,生怕在这时候被当做出头鸟给打杀掉。   秦秣倒是安静一如平常,她本来就算得上是很乖的那种学生,在这种时候也不需要做到更乖。而鲁松同学作为老师的重点紧盯对象,短时间内却不得不战战兢兢,收拾好爪牙,乖乖地装好学生。   王子毓作为此次的绯闻女主角,被班主任章国凡叫去谈了好几次话。每次她都是铁青着脸去,铁青着脸回,惹出一众八卦党的好奇心思,却无人敢去找她问个究竟。   章国凡的私人谈话一路转换对象,王子毓被找过之后,他又开始找陈燕珊,然后是陈双双、姜凤、吕琳、赵雨虹,最后找到了秦秣头上。   这天上晚自习的时候,章国凡把秦秣叫到了办公室。   他先是对秦秣最近的学习生活表示了关心,等秦秣回答一切都好以后,就开始转入正题:“秦秣,你觉得王子毓这个人怎么样?”   “除了不大合群以外,她学习认真,不错。”秦秣熟练地说着官方太极语。   “那你有没有发现她平常跟你们特别不同的地方?比方说,既然她不合群,那她跟谁一起吃饭?她一般都跟谁来往?”   秦秣笑了笑:“老师,不合群的意思就是独来独往。既然独来独往,那我对她不熟悉。”   章国凡被她小小地噎了一下,脸色顿时沉下几分:“秦秣,你要知道,老师找你说话,也是为了王子毓好,你这样不配合,不叫做讲义气,而是害了她!”紧接着他又长篇讲述了一大通,大概意思其实就是前面那几句话,只不过他将那简单的语意再次扩充,滔滔不绝地一副要将秦秣轰炸到头晕的架势。   秦秣没有头晕,她很清醒地听完了秦国凡的教育,然后恭恭敬敬地道:“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我对王子毓的了解真的不多,我只知道她平时很冷淡,不论是女生还是男生,她都很少接触。我想就算有什么会影响到她的学习,也多半是来自她的家庭。”   王子毓平常的成绩不算差,也不太好,一般是在中游徘徊,偶尔中等偏上。   章国凡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一指自己办公桌前面的小凳子道:“秦秣你先坐。”   秦秣很自然地坐下,准备听他接下来更加长篇的大论。   “王子毓的家庭……”章国凡轻哼几声,接着苦笑,“唉,秦秣,你平常有机会就多劝劝她吧。她那个爸爸以前是城东那边的混子,后来又吸毒、打架、偷钱,最后被人抓进了牢里,一判十年,现在都没出来。”   秦秣静静地听着,心中却不平静。   章国凡揉揉额角,苦恼地道:“王子毓初中的时候成绩还算顶尖,那个时候她在青英中学读初中,你师母就是她的班主任。周老师对她进行了几次家访,她家里……她妈妈也是经常在外面结交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跟她爸爸一样……”   他再次叹气,紧盯着秦秣道:“王子毓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她这些年全靠着她奶奶开个杂货铺,做着小生意养活。我本来以为她受过这些苦,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没想到她居然跟雷靖安牵扯不清。这小小年纪的……秦秣,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安静努力的一个,你好好劝劝她吧!”   秦秣低头沉默,片刻之后才又抬起头来,向章国凡淡淡一笑,坚定地点头。   王子毓的身世并没有让秦秣觉得震撼,倒是让她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但再回想起那个女孩,她的心情终究不同以往了。   王子毓在秦秣心中不再只是一个拥有美丽外表和神秘诱惑的符号,她有来历,有血肉,她是实实在在的人,她的痛楚远比喜乐要多得多。   不知为何,秦秣却在这个时候突兀地想到了方澈。   她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也从来没想过要过问谁的身世。但是方澈终究是不同的,秦秣忽然很想知道,他为什么孤独?又为什么沉默? 卷三:明日桃子夭 六回:雪压风含笑   期末考试终于还是如期来临,不管雷靖安闹得怎么疯,学校方面后来怎么处置这件事情,对大多数市三中的学生而言,这些都不过是闲暇时的谈资。   闲时说来当故事,偶尔唏嘘感叹一下,而他们学习生活的节奏不会被打乱。   秦秣做完最后一道化学题,然后在交卷的铃声中收拾好自己的笔袋,起身一回首,恍然发现自己果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老师、做题、交卷,享受着多数现代化的便利,她适应得如此自然,再不是那个惶惶惊恐,以为自己来到妖魔世界的秦秣了。   许多同学都在讨论着自己的寒假计划,陈燕珊乐颠乐颠地拉着秦秣的手说:“我有个姑姑会在过年的时候从美国回来,她说要送一套珍藏版的黄金天使芭比娃娃给我呢!”   吕琳帮着手指计算着:“我这次考试要是进了班级前十名,过年的压岁钱就能比去年多一倍,我要去买一台笔记本!”   陈燕珊惊羡地看着吕琳:“哇,琳琳你的压岁钱能有那么多?”   秦秣想起宋时年节时分的热闹与寂寞,想起那些鞭炮、桃符、屠苏酒,心中也有了些期待。不知如今与当年,会有什么不同?   几个女孩子出了教学楼,结伴往宿舍走去。因为最后一场终于考完,所以大家分外轻松,一路笑语,就连鞋子踩进雪地里的声音都格外欢畅。   这一地的大学已经三日未融,每到夜里雪花就飘絮般地落个不停,而白日里天空多云,太阳偶尔从云层间探点头出来,也是懒洋洋的投不下什么温度,晒不化雪铺大地。   这样的大雪在南方是极难得的,尤其近年来全球气温回暖,邵城有雪的日子也就更少。终于从考试中暂时解放出来的男孩女孩们踩在将近尺厚的雪地上,一个个都兴奋不已。   水泥大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来往的行人给踩扁踩硬,只留下无数黑黑灰灰的脚印间或夹着些雪水,大咧咧地破坏掉这片本来白色的风光。   但路边的树上合花坛上还是挂着许多未融的蓬松雪花,一段段,一团团,模样儿说不出的娇憨可人。   “冰花!”走在男女生宿舍交邻的这段路上,陈燕珊忽然惊喜地大叫。她蹦跳着步子踏过道路左边那堆还没被踩花的白雪,红色的短筒皮靴在地上伴奏出嘎吱嘎吱的欢快声音,然后真个人几乎是贴到了那株矮铁树的凤尾叶上。   “哇!这块冰长得真漂亮,跟这叶子一个形状,上面居然还有叶脉,透明透明的,好漂亮!”   陈燕珊的欣喜也感染了秦秣和吕琳,秦秣转身几步小跑过去,也倾身去看那铁树叶子上的冰花,果然只见晶莹剔透,宛然如凤尾。   “大自然的好手笔!”秦秣赞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捧起那块冰。   “很凉呢!”陈燕珊挡开秦秣的手,满脸都是想要得到又不敢碰触的小心表情,“会冻伤手的,秣秣别去抓。”话是这样说,她自己还是伸出手,指尖在冰面上徘徊。   秦秣的手上其实已经开始长冻疮,她很畏冷,手如果不搓就会发木,手背上青青紫紫的凸出好几团,一碰就疼,发热又痒,委实恼人。   “这样的冰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啦!”吕琳凑上前来,仔仔细细地看,然后发表评论。   陈燕珊扑哧笑道:“口气真老,说得你好像经历过很多似的!”   “是啊,小妹妹,要姐姐讲故事给你听不?”吕琳嘻嘻笑着跟她打趣,两人笑闹成一团。   冷不防一阵风声从背后袭来,秦秣下意识地一偏头,就感觉到面颊上一凉,原来是有人在扔雪团,而那雪团正擦着她的左颊飞了出去。   这一下惊到陈燕珊和吕琳,陈燕珊双手一叉腰,转头怒道:“哪个乱扔雪团?”   “扔的就是你!”卫海笑嘻嘻的声音从男生宿舍门口的花坛边传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双手没停地在七里香枝叶上掏着雪,然后一手一团,嗖嗖嗖地直往陈燕珊身上扔。   陈燕珊跳着脚躲来躲去,气得哇哇大叫:“卫海你这个臭家伙!欺负秣秣不够,居然还敢来欺负本小姐!哼哼,今天你死定啦!”她一边躲着,也不忘弯腰拾雪,反击回去。   卫海闪躲的动作却没有陈燕珊灵敏,硬是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顿时惹来陈燕珊得意的大笑。   秦秣和吕琳赶紧偏离步子躲开这个战场,省得被他们的流弹击中。   “喂!琳琳!秣秣!你们还不来帮忙?”陈燕珊兴奋地叫嚷着,“狠狠地打啊,把卫海这个臭家伙砸成雪人!”   “丫头你少得意,哥哥我刚才是让着你呢!”卫海也不甘示弱,开口就呼朋唤友,“兄弟们快过来呦,咱们可不能被几个丫头比下去咯!”   顿时有好几个高一(十九)班的男孩子闻声加入战场,吕琳一看这情况,连忙抓起雪团朝他们丢,帮着陈燕珊助长声势。   “珊珊,咱们用点力,狠狠砸过去!”秦秣也被勾起了兴致,当即高喊一声,顾不得手上的冻疮,抓起雪团就轮番向着对面男生砸起。   然而男生那边又多增了三个人,他们四对三,轻易就压制住了秦秣她们的火力。身手最灵敏地陈燕珊一时间都挨了好几下,秦秣和吕琳被砸中的次数就更多了。   一团团冰凉的白雪在秦秣身上被砸中炸开,溅起的雪沫有些贴到了她的脸上,还有些钻进了她的衣领,冰得她直打哆嗦,但她心中的欢快却火热火热。在雪地里跟人打雪仗,这曾经是她多少年来一直都可望而不可及的简单念想?   秦秣闪神了一瞬间,于是一个雪团啪地砸中了她的鼻梁,疼痛与冰冷当即就刺激得她眼睛眯起,狠狠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卫海你这个破犊子敢砸我大姐大?”鲁松那夸张的叫嚣声忽然响起,他带来风声扑向秦秣身边,大叫着,“哇!师父,小弟护驾来啦!”   秦秣抬手抹掉脸上残余的雪,对鲁松那乱七八糟的称呼直感到好笑又好气。   “不准添乱!”秦秣没再忘记闪躲,当然手上的反击也没停,“鲁松你这个笨蛋!离我远点,都凑成一堆,你准备给人家当活靶子吗?”   “哇!大姐大你好没人性!”鲁松正故作可怜地哀叹着,忽又惊叫,“谁打我?哪个敢打你大爷?”他跳脚躲着卫海那边的攻击,头往侧后方一偏,再次大叫起来:“方澈!姓方的老子仙人你丫的!你又来给我捣乱!”   秦秣抽空往后一看,果然见到方澈正弯腰捡拾着雪团。他是个惯常打架的高手,动作比起卫海鲁松他们又更有一番从容敏捷。秦秣只是惊鸿一瞥,就见到他仿佛穿花错步般闪躲着鲁松的攻击,然后精准投弹,每一击必然砸中敌手。   陈燕珊惊喜地直叫唤:“方澈方澈!你快过来干掉卫海!别跟鲁松这个笨蛋扯啦!”   方澈一声不吭,谁都不理,只是一下一下地狠狠砸着鲁松,直砸得他满身都是雪沫,几乎出离愤怒,也依然表情不变,动作不停。   “大姐大,我今天非揍这混蛋一顿不可,你别拦我!”鲁松愤怒地大吼一声,重重踏着步子猛向方澈冲去。   “喂!”秦秣转身手一伸,没抓住他,背后却又被卫海他们砸中好几下。   “不打啦!卫海、苏东强……不打啦!”秦秣跺着脚抖掉棉衣裤子上的雪,连忙跑步向着鲁松追过去。那边的卫海他们才反应过来鲁松是真的要打架,也都急急收兵,向这边跑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陈燕珊愤愤地扔下手中的雪团,一拉吕琳又跟上秦秣。   方澈是从足球场方向过来的,本来离鲁松大概有十五六米远,现在鲁松冲到他面前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仙人你个大爷!”鲁松吼声开骂,一脚跨开,挥拳直往方澈脸上揍去。   方澈冷着脸侧步闪开,脚下顺势就是一扫,正好勾住鲁松左腿脚踝,当即就扫得他站立不稳,跳着脚往前面扑去。   鲁松气急大叫,双手在空中乱挥,好不容易前冲了好几步才找着平衡没有摔倒。而这个时候秦秣已经跑了过来,正狠瞪着他挡在他与方澈之间。   “秦秣!”鲁松红着眼睛喘着粗气,直呼秦秣的名字,“你一定要偏帮他欺负我?”   “你就只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秦秣劈头就骂,“什么叫我偏帮他?他用得着我偏帮吗?我是看你这个榆木脑袋死不知道转弯,特意过来叫你知道什么是冷静!”   “他先打我的!”鲁松委屈的表情活像是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家长告状。   秦秣将双手一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你准备怎么做?”   鲁松缓缓地向前挪着步子,拳头渐渐捏紧。   “大姐大!你别怪我!”他忽然暴喝出声,抓住秦秣的手臂就将她拉得往旁边一甩,然后整个人合身向方澈扑去!   “秣秣!”方澈转身想去拉住秦秣,但鲁松已经在电光火石间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噗噗声响!   方澈终于没能反应过来,整个身体连带着手臂就被鲁松一把抱住,然后冲击得滚到在地。 卷三:明日桃子夭 七回:颠倒年少足轻狂   如果说打架,鲁松肯定不是方澈的对手,但他们此刻的这种行为应该不算是打架。更贴切点说,他们是在摔跤。   鲁松双手紧紧抱住方澈的上身,双腿也狠命地将他双腿绞住,然后两个人就在雪地里打滚。方澈用力挣扎,鲁松死不放手,方澈因为失了先手,所以很难挣脱反击。 “我叉你仙人!”鲁松梗着脖子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却还是骂得好不痛快,“老子……老子早想,早想狠狠扁你一顿了!你丫的看我不顺眼,我还看、看你不顺眼呢!板着脸装酷,我、我叉叉的!你以为老子好欺负?”   方澈不吭声不回嘴,只是狠命挣动。   卫海他们已经围了过来,远远的还有些学生在看热闹。陈燕珊将秦秣从地上扶起来,跺着脚急道:“哎呀哎呀,这可怎么办?”   秦秣揉揉刚才摔疼的左肘尖,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就是小屁孩子打架么?   “让他们打趣!方澈这臭小子也是欠扁!”秦秣抬眼一叹,低头又还是觉得好笑,“这两个人都是一般的臭脾气,满脑子暴力,动不动就想打架。让他们打,看他们在这学期最后一天会挨个什么处分回去过年!”   “这两个家伙!”卫海左右望望,则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将地上的两人拉开。   众人说话间,鲁松的力气稍有一刻松懈,方澈忽然抬手一撞,前额重重地砸在鲁松额头上,顿时砸得他头晕眼花,手上的力气更加松懈了。   方澈挣动手臂,一肘子击在鲁松胸膛,然后一个翻滚,终于挣脱他爬了起来。   鲁松连忙也爬起身,大叫着:“姓方的,今天有你没我!”说这话他有踉踉跄跄地往方澈奔去。   “别动!”秦秣皱眉喝道:“你也适可而止吧!今天你们两个算是扯平,够了!”   “大姐大,你放开他,我叉叉的!”鲁松气愤地大叫,“方澈,是男人你就过来跟我公平的打一场!你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从来就没说我是英雄好汉!”方澈眼睛一眯,终于开口说话,“我睚眦必报,你上次做的事情我都记着,一报还一报,我不是英雄,仅此而已!”他反手拉住秦秣的受,转身就走,只余一句讥嘲:“你脑袋秀逗了吧?你以为这是在拍武侠电影?还英雄好汉?”   秦秣大力一甩,没能挣脱方澈的手,只好低喝:“方澈!你能不能稍微回忆一下尊重这两个字怎么写?”   方澈半边身子俱是一僵,抓着秦秣的那只手于是缓缓松开。   他将双手塞进裤子口袋里,不说话,也不再走动。   “这就对啦!”秦秣侧头一笑,又将方澈拉得转回身正面鲁松。她一脸认真地说:“方澈,你不该走的,这架还没吵完,我们的戏还没看够,你怎么能就这样脱离战场呢?”   这极具讽刺意味的反问一出口,在场众人的表情就集体呆滞了一下。数道目光齐齐射向秦秣,想看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鲁松那一脸的气愤也转为愕然,直是瞪着秦秣,嘴唇开开合合,却说不出话来。   “我没别的意思。”秦秣摊开双手,“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互相看不顺眼也好,想要狠狠打一架也好,总该是有个原因吧?我们这么多的看客都在这里瞪大眼睛期待着呢,你们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们得有多失望?”   方澈抿着唇,将头一偏,还是不说话。   鲁松的脸在寒风中涨的紫红,他看看方澈,又看看秦秣,再看看周围表情尴尬的众人,心里头的憋屈蹭蹭蹭直往上涨,却偏偏无处发泄。   “松子……”秦秣上前几步,忽然抬指向鲁松脑袋上一敲,然后轻快地笑道:“行啦,什么坎过不去?你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是吧?那也不用免费上演大戏给别人看啊!你们应该有更文明的解决办法,例如,帮学校铲雪,看谁铲得越快越好?再或者,去堆个雪人,看谁堆得更像?”   鲁松挠挠脑袋,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大姐大,你的建议能不能不要都是这么搞笑的?”   秦秣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也知道很好笑啊?”   “呵呵……”鲁松搓搓手掌,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方澈忽然踏前几步,再次靠近鲁松。   鲁松拳头一握,神情又开始紧张。   秦秣转过头,依旧含笑望着方澈,便只见他板着脸,听他硬邦邦地说:“我们堆雪人去!”话音刚落,他的耳后就泛起一抹红,一直红上脸颊,却又在被人看清之前,快速消退。   “堆雪人好呀!”陈燕珊高兴地拍拍手掌,“足球场那边应该还有很多雪没化,要是平时早就被踩坏了呢,就是这两天要考试,都没时间去玩。现在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快去呀!不然明天回家或者被别人先把雪给用完,那就没机会啦!”   卫海也笑呵呵地过来拉住鲁松的手臂,连连点头:“没错,堆雪人去!我老早就像做了。嘿!这次堆个嫦娥姐姐,羞死三中的女生们!”   陈燕珊翘起嘴巴:“真不害躁,就你那水平也想堆出嫦娥姐姐?哼哼,你不堆出一个猪姐姐就是好事啦!”   “猪姐姐也很可爱啊……”   “但是猪哥哥是一个悲剧……”冷不丁鲁松冒出这么一句,顿时引来笑声一片。   几个人说笑着往足球场走去,陈燕珊走在最前面,鲁松走在秦秣身边,卫海和吕琳还有苏东强、林小枫、张涛走在中间,只有方澈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后面,一句话也不多说。   秦秣几次想回头去看他,但考虑到这孩子又开始犯起了混脾气,她还是决定要晾他一晾,让他自己好好冷静过来。   其实在秦秣的认识李,方澈早不是当初那个简单的暴力少年了,他的琴声里带着让人惊艳的灵性和浓郁的情感,他也绝不至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他为什么要主动挑衅鲁松?他所说的“睚眦必报”又是什么意思?   在秦秣听来,这“睚眦必报”四个字,倒像是方澈的讥讽又像是他的自嘲,但他如果不说,秦秣也只能由他沉默。   做球场上果然还压着厚厚一地的白雪没有被人踩踏过,近几天整个学校都在忙着考试,所以留下了这么一地好去处,坐等人们惊喜光顾。   “哇!那边也有人过来!他们是不是也是来堆雪人的?”陈燕珊惊呼一声,撒开腿就从看台旁的台阶上跳下足球场,嘎吱嘎吱一个个脚印被她踩出,她又笑又跳,“我们要抢先!你们快点过来啦!这雪真好!”   鲁松怪叫一声紧跟着冲过去,卫海和吕琳还有苏东强他们也急忙跟上,反倒是秦秣和方澈走得不紧不慢,就这样被落在了最后。   秦秣想了想,脚下又放慢了几步,等到方澈并排走了上来,便平平常常地问他:“高二要补课到几号才能放假?”   “农历腊月二十四。”方澈目光微垂,忽然抓起秦秣的一只手,停下脚步道:“你的手怎么啦?”   “你是说冻疮吗?”秦秣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畏寒,天气变暖就会好的。”   “怎么不把手放口袋里?怎么不戴手套?”方澈又板起脸,神色转为严肃,“你不知道再这样继续冻下去,这些冻疮会裂开甚至冻烂吗?我……我奶奶以前长冻疮,最糟糕的时候,皮肉冻烂了,一直能见骨!”   秦秣本来想说无所谓,但方澈最后那一句话又让她将“无所谓”堵在了嘴边,说不出口。   “这个……”   方澈的手干燥温暖,他一边将秦秣的右手包裹进自己手心,又不忘盯住她的左手:“还不塞口袋里去?”   秦秣讪讪地笑了笑,连忙将左手塞进棉衣口袋里。   方澈遍拉着她的右手,缓步走下足球场。   陈燕珊已经开始在草地上翻开了将近尺厚的大块积雪,吕琳跟她合作堆雪人。卫海和苏东强两人堆一个,林小枫和张涛也准备合力堆一个。鲁松却双手抱胸,大大咧咧地站在几人中间,望着秦秣与方澈走来。   “喂!方澈,我们单挑!”鲁松说着话,眼睛不住地在方澈抓住秦秣的那只手上瞄来瞄去,神色间满是不屑。   “废话!开始吧!”方澈轻哼一声,放开秦秣的手,又在她耳边嘱咐:“你不准碰雪!”他稍稍一撸袖子,望旁边没被人破坏的那片雪地上走去。   秦秣将右手也塞进口袋里,就见鲁松走过来,一脸认真道:“大姐大,方澈不是个好人,我一定会把他打败,让他从此不敢出现在你的视线范围,你放心!”   秦秣错愕了片刻,忙忍着笑,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那你加油吧!”   鲁松双手一捏拳头,走开几步便弯腰扒起雪来。   秦秣站在旁边看着他一脸战斗正酣的表情,不禁感叹:“竞争果然最能激发人的上进心!”   虽然鲁松的上进心暂时还只是用在堆雪人上面,但难保他不会借此东风,从此变成一个真正肯用功学习的好学生。 卷三:明日桃子夭 八回:回家   “我觉得这里还缺一点东西。”陈燕珊的小脸被冻得通红通红的,她双手捂到嘴边呵着气,眼睛紧盯着面前那胖乎乎状似葫芦的大雪堆,嘴里嘀嘀咕咕,“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好麻烦啊,不想弄了。”   从足球场能够望到学校的后山,那一片雪白一直绵延得覆盖到天际,秦秣站在团团的笑闹之间,直觉笑声遥远,而天地苍莽。   “让……我来试试。”她稍稍犹豫,转身就跑到足球场的跑道边上捡拾起一根枯枝。   “秣秣,你要做什么?”陈燕珊疑惑地看向秦秣,只见她手持枯枝走到雪人边上,然后以握笔的姿势握住那尺长的细枝一端,竟如雕似琢地在雪人的圆头上刻画了起来!   吕琳也搓搓手掌,站到陈燕珊身边怔怔地看着秦秣笔画纵横。看那点点雪沫在她的枯枝下簌簌落下,再看那圆圆的雪团上渐渐显出立体的五官轮廓,然后是古代女子的高髻,再往下秦秣则放下枯枝,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学校发的硬质饭卡。   她将饭卡当成刀片,一点点地将多余的雪块从大雪人的身子上刮下,也不知她刮了多久,直到卫海、林小枫他们两组,以及鲁松和方澈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过来看她时,她那手下的雪人才渐渐显出窈窕的身段,飘逸的裙裾。   这个雪人没有双臂,乍看起来有些像那种直筒身的木娃娃,但整体看去,却又别有韵味在其中。   这是一个全身雪白的女子,云髻高堆,垂目婉约。   照常理来看,不杂其它颜色的一片雪白是很难显出人物神韵来的,何况这不是石膏雕像,这甚至连雪雕都算不上。秦秣寥寥的勾勒极似远山朦胧,一眼看去,没有细节,只是一脉清雅,和说不出的寂寞疏离。   “可惜……”吕琳喃喃道:“要是有什么能嵌到那眼睛上就好了。”   正是如此,这个冰雪女子因为没有眼睛所以才显得如此清寂,若是能有谁为她镶嵌上两颗黑晶石,想必也就点睛鲜活了。   没这个必要,总有融化的时候。“秦秣淡淡的一笑,收起饭卡,拍掉手上的雪沫,便转头去看鲁松堆的雪人。   众人视线转过去,这一看,没有一个不笑的。   鲁松堆的,那哪里是雪人?那四四方方的底座,圆圆的顶头,再加上顶头上插着的那两只软软的毛绒手套,真是要怎么古怪就怎么古怪。   “鲁松……你那是什么东西?“陈燕珊捂着肚子,一脸笑抽了的表情。   “呵呵,这个……”鲁松挠挠头,表情又转为得意,“我发明的最新坦克型雪人,这个就是坦克人一号!”   他跳过去,指着那怪形怪状的雪人,几乎是手舞足蹈:“你们看,看这底座,这底座多稳当啊!还有这圆头,可别把这当成普通的圆头,这可是由全方位放射晶体组成的!还有上面这两只手套,这也不是普通的手套,这是坦克人的耳朵,兼具雷达的功能,拥有侦查、隐形、定位等多重能力……   “扑哧!“陈燕珊第一个没忍住,连声地大笑了起来。   秦秣一脸笑意地走过去派派鲁松的肩膀道:“好样的,有创意!“   “松子,不错!“卫海也竖起了大拇指,他们堆得雪人都是中规中矩,虽然不丑,但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反倒不如鲁松这个坦克人有意思。   “众人再看方澈堆的,却齐齐惊住,不知是该赶紧从地上捡起眼睛还是立即拖住快要垮掉的下巴。   不是方澈堆得有多好,而是他堆出的雪人跟他本人那清俏俊秀的形象实在反差太大。尤其是在方澈弹唱过那一曲江城子之后,就算有许多人嘴上不服气他,心中也都免不了对他生出几分敬仰之情,只觉得但凡跟他扯上了关系的东西,就无一处不显出艺术的优雅来。   可是方澈堆得雪人——那底下是乱七八糟好像破棉被捆在一起的一团,无可名状的东西,再往上就是一坨一坨倾斜变细,直往上长高到将近一米的塔状物。两者结合,这一堆雪实在是让人无法“昧着良心”将它称为“雪人”。   “这……这是什么”陈燕珊笨呢来一直对方澈遐想不断的,但在见到方澈的手艺后,她心目中那个完美的方澈还是瞬间就崩溃掉了。便好似一个完美冰雕,不用阳光晒化,就自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方澈的冰山脸依旧八风不动,只是不带起伏地说:“雷峰塔。”   “哈哈!这是雷峰塔?”鲁松一蹦而起,笑得张狂无比,“你这个无聊装酷的死冰山,你也有这个时候?这是雷峰塔?哈哈!方澈啊方澈,你敢说你这次做得比我好吗?你输了!你敢不敢承认?!”   方澈抿着唇,偏过头,一眼便对上秦秣含笑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意盈眼,仿佛带着万分的信任与欢快。   “我输了!”方澈的唇角微微翘了翘,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   输又如何?能博她一笑,何妨输个精光?   鲁松于是得意洋洋,抬手指着方澈道:“小子,输了就快滚!别在这里碍人眼!”   方澈眉毛一扬,只当充耳不闻。   这样的退让反而让鲁松产生一种被无视的屈辱感,他的脸色再次因为愤怒而涨红,一张嘴,就要大骂。   秦秣拉住他的手腕,轻拍他的肩膀,随口就转移话题道:“松子,你是怎么想到要做坦克的?”   鲁松的思路果然被引走,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起自己的创意来。   没等他口若悬河多久,秦秣就说自己累了,想要回寝室休息。鲁松意犹未尽地拽着卫海、苏东强他们继续打雪仗,秦秣和陈燕珊以及吕琳则回了寝室,而方澈早就在秦秣说要走的时候就当先离开,也省得跟鲁松再起矛盾。   回到寝室以后,陈燕珊还在不解:“秣秣,你说方澈干嘛要去挑衅鲁松?”   “他没解释,我怎么知道?”秦秣一边说着,已经开始整理要带回家的行李。   陈燕珊歪着头仔细回想:“对了,秣秣,你还记不记的军训的时候方澈又一次差点跟卫海打了起来,还是我好不容易拦住的呢?”   “听见了,没看见,卫海好像对方澈怨气很大,怎么回事?”   “我不太记得清楚了。”陈燕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之是方澈脾气很不好,讲话口气又臭。我跟卫海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碰到他,然后我跟他开了句玩笑……呃,我就是随口说了句他长得像某个女明星吧,他就骂我骂得好凶。然后卫海说他没男人的气量,再然后……”   秦秣听着好笑,方澈的脾气确实很不好,毒舌的时候更是能把圣人都气到暴跳。她就觉得,方澈平常装冰山,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暴躁毒舌的本质。   “不过,珊珊,你怎么会说他长得像某个女明星?他哪里像女人了?”   “没有啦,不是说他像女人……哎呀!”陈燕珊一跺脚,“只是觉得他跟那个人特别像,眼睛像,感觉像,不是说他像女人啦!那是个过气的老明星吧,连名字我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小时候好像看过她拍的武侠电视剧。呐,还有人说我跟我爸很像呢,难道我长得想男人?”   秦秣笑着点头道:“那他是误会了?”   “就是误会啦!”陈燕珊一脸懊恼,“我后来看他板着脸好沉默的样子,以为他是那种害羞的男生呢。我还觉得,那次是我说错了话他才会回骂得那么难听的,亏我一直想找他当我男朋友!”   “现在不想啦?”秦秣一脸打趣地看着她。   陈燕珊闷闷道:“不想啦!今天可全破灭了!我就不该对他抱有幻想的,你看他跟鲁松打架那个狼狈样子……两个人都滚到了地上,沾得一身好脏啊,又是雪又是泥的~跟他唱江城子的时候差别太大啦,还有那个雪、雪人!”   她加重了“雪人”二字的吐音,一脸的不忍目睹。   秦秣收拾着东西,哈哈大笑。   隔天,秦秣回到家的时候正当中午时分。好不容易期末考完,她也大觉松了一口气,吃着裴霞做的饭菜,真是口口香!   秦云志还要三天才能回家,而秦云婷再过四天也可以到家了。   裴霞说起大女儿的时候满脸兴奋,也不再去想摆地摊丢面子的事情,只是来回念叨着:“他爸,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去买点好菜?”   秦沛祥刚吃晚饭不久,此刻正在踩着缝纫机,闻言头也不抬:“不是早说了,买几条柴鱼吗?还有买只鸡,你还用想什么?”   “我还想买甲鱼呢!”裴霞在小客厅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婷婷一个人在北方得吃多少苦,听说学校食堂里的饭菜都不好,她又不像秣秣和小志,还能经常回家吃。还有,北方天气冷啊,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北上,她怎么受得了?”   “你怎么早不操心这个,孩子要回家了你又念叨上了?”秦沛祥感觉有些头疼。   “还不是前段时间家里闹的……”裴霞忽然住口不说,秦沛祥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卷三:明日桃子夭 九回:旧事   放假在家这几天,秦秣白天复习功课,晚上还是跟着裴霞摆地摊,不过最近天气愈发冷得碜人,夜市里行人寥寥,却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   裴霞倒是笑言:“天气冷也有天气冷的好处,城管大爷们一个个都我在家里喝酒,倒没闲情来管我们这些摆摊的咯!”   到秦云婷回来的那天,正是农历腊月二十号,邵城的雪已经化了,一轮明日懒洋洋地照在天空,没什么温度,但明亮喜人。   秦秣和秦云志姐弟两个一起站在火车站的出站口等着秦云婷出现,熙熙攘攘的站口,随处可见亲朋相见的团聚景象,将近年关,确实是不比往常。秦秣还只在电视上见过火车,对那种拖长得像龙一样的交通工具心有向往。可惜火车站后台无票不准进,她也只能在闲聊之中压下那种好奇。   “小志,你坐过火车没?”秦秣状似随意地问。   秦云志惊讶道:“二姐,四年年前咱们回老家的时候不都坐过吗?你怎么这样问?”   秦秣毫不心虚,轻哼道:“我是想看看你这样小屁孩子的记忆能到几岁,怕你不记得呢!”   “哇!二姐,你太嚣张了!你才比我大三岁而已,你好意思说我是小屁孩?”秦云志的身高也有一米五出头了,并不比秦秣矮多少,他忽然拽住秦秣衣领后的棉衣帽子,得意地说,“二姐,你的小辫子被我抓住啦!我可不比你矮了!”   秦秣大感好笑:“这也叫小辫子?那你使劲儿抓吧……“笑容之后,隐隐心忧。   这大半年来,她也感觉到秦家的亲戚朋友似乎少得有些单薄,他们一家就像是这座小城里的一叶孤舟,就算不飘荡,就算小舟上的每个人都尽力维护,但这叶孤舟没有港湾却是事实。   中国人的人际是接代算的,讲究大家庭,大家庭由小家庭组成,比如双亲、叔伯、姑婶、兄弟姐妹、子女侄甥等等。可是秦家朋友少,亲戚就更少了。   就算秦沛祥和裴霞两方都是单传,他们上面也还有亲人,就算他们的父母也是单传,而且已经故去,他们也不该提都不在子女面前提,并且从不谈及祭奠的话题。传统的国人对一些节日还是非常看重的,就像七月半的鬼节,又比如九九重阳,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八月中秋。   秦秣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些,是因为她心中更多的情绪都用来感怀这千年的轮转了,如今她越发适应了这个时代,自然会生出疑惑。   而秦云志简单的一句话里还是透露了出来,秦家另有起源,他们,有一个老家!   “四年前……”秦秣揽住秦云志的肩膀,跟他算着,“四年前你八岁,你还记得多少啊?你记不记得咱们老家在哪里?坐了多久的火车才到?家里还有哪些人呢?”   “当然记得啦,二姐你太小看我了!”秦云志却不满地抱怨起来,“不过那个讨厌的山疙瘩有什么好记的?爷爷奶奶他们都好凶,完全不理人的,还有一个姑姑,一个舅舅,两个伯伯,还有外婆……哎呀,就记得这些啦,其他的谁耐烦去记?二姐,难道你不记得了?”   秦秣感觉到眼前的迷雾正要被缓缓揭开,她轻轻抚摸着秦云志的头,掩下自己那一瞬间不自然的表情,笑道:“我当然记得,我也很讨厌那里。只是今年就快过年了,看爸爸妈妈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就想起来提一下而已。”   “那也要跟爸妈提去,跟我说什么”秦云志不满地哼哼,“不回去才好,我可不想回去受气了!二姐,那时候他们那么欺负你,都不准你进祖屋的门,你还想回去?还有,我偷偷看见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爸爸在老祠堂的神龛底下跪了一晚上,这事二姐你和大姐都不知道的,就我偷偷看见了。”   秦秣心底一跳,按捺住忽然涌起的奇怪情绪,又摸了摸秦云志的头,也低声问:“你看见了怎么不说?”   “好像爸爸是自愿的,我不敢说……”秦云志烦躁地搓搓手,“哎呀,谁记得那么清楚?我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啦,反正就是没说,而且那些人都那么凶,我躲都躲不过来,我干嘛要说?还有,要是在爸妈面前提这种超级丢脸的事,我不是自己找没趣吗?”   秦秣笑了笑,没再追问。   那时候秦云志才八岁,现在也才十二岁,能把事情记得这么清楚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要他分辨是非因由,那也确实是太过为难他。   一直都秦云婷出现的时候,秦秣都还在想着这件事情。   为什么嘟嘟她不可以进祖屋的门?为什么秦家大姐和小弟都按“云”字排名,而她秦秣却只是单名?   单名,且不准进祖屋,按照传统的习惯,家族谱上显然也不会留下秦秣的名字。那么秦秣在秦家,又算是什么?   这件事情说重要确实很重要,若说不重要,也实在没什么好重视的。   说到底,这也只是个观念问题。重视传统重视家族的人,自然不能忍受自己连族谱都不能上,但在现代,重视这些的人却越来越少,所以总的来看,又没什么关注的必要。   秦秣本身十分重视传统,但她并不重视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家”。上不上族谱,有没有那些亲戚,对她而言都无所谓,她唯一担忧的,也只是不希望这件事情影响到现在秦家安定的生活。   可是从秦沛祥甘愿跪祠堂来看,他是很在意这些的。秦秣就怕他心有不甘,哪天又旧事重提,到时候会闹出什么来,那可就难说了。   “秣秣,你怎么从见到大姐起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秦云婷是拖着两个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的,她一出站就风风火火地往站外横道上走,然后带着弟弟妹妹坐上一辆出租。   秦云婷的皮肤比在家的时候稍微黑了点,带着健康的蜜色红润,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显然过得很好。她刚从站口出来的时候,秦秣和秦云志都没能一眼认出她来。她居然烫了个大波浪的卷发,穿着米色的格子风衣,脚下是棕色高腰靴,一条深紫色的线织围巾从她的脖子一直坠下到胸口,怎么看都十分时尚靓丽。   秦大姑娘读高中的时候就很会打扮,现在去京城读了一趟大学后,更越发显出不同来。她其实也没有奇装异服,但她本身就极是漂亮,再加上这一身时尚典雅的打扮,跟高中时的跳脱稚嫩相比,可就完全不在一个台阶上了。   秦云志一脸兴奋,怎么看怎么惊奇喜欢,拉着秦云婷就闹闹喳喳说个不停,对她的大学生活献出了万分向往。   秦秣一直沉默地坐在车上,知道秦云婷问起她。   “哦,没什么,大姐你知道的,我晕车,在车上不想说话。”   秦云婷坐在弟弟和妹妹中间,左手轻轻在秦秣鼻子上一刮,笑盈盈地道:“我有给你带礼物哦,现在不想说话,那你就好好休息,等到家以后,你就能受到惊喜啦!”   秦秣淡淡一下,表示期待。   “大姐!”秦云志自然不依,“就二姐有礼物吗?”他眼巴巴地望着秦云婷,那模样跟家里的斑斑都差不了多远。   秦云婷故意都他的胃口:“爸爸有,妈妈也有。大姐今年可是拿了不少奖学金,还赚了很多外快呢!”她这个学习确实是没从家里拿一分钱,就是她的学费,都是来自她高中的奖学金。裴霞一直觉得既亏欠她,又为她骄傲。   秦云志的脸已经垮了下来,他也不再闹着跟秦云婷说话了,只是垂头耸挠,一副在生闷气的样子。   “臭小子……”秦云婷伸手去捏他的脸,“还跟你大姐装模作样了?你会相信大姐不给你带礼物?嗯?还在这里假装委屈?看你再委屈,再委屈我可就把你那份也给秣秣啦!”   “啊!大姐,不带你这样的!”秦云志身子一弹。   啪!   撞到了车顶。   秦秣跟秦云婷一起大笑出声。   到家以后,秦云婷自然是受到了秦爸秦妈的热烈欢迎。裴霞身上还系着围裙,她擦过手就从秦云婷手上拖过一只行李箱,而秦沛祥则从秦秣手上接过另一只行李箱。   怎么多了一个箱子?婷婷,你这箱子多少钱买的?你买新衣服啦?衣服挺好看的,我家婷婷可这是越长越漂亮咯!“裴霞一直笑着,嘴没合拢过。   她唠唠叨叨地说话,从秦云婷进屋起就一直提问。大到学习情况、身体状况、人际关系,琐碎至一日三餐、生活水平、物价水平、衣服鞋袜等等,没一处不关心得细致入微。   秦秣在一旁听着都感到头晕,秦云志早就大呼受不了,秦爸干脆躲开,而秦云婷身处在风暴的中心,一张笑脸也隐隐僵硬。看她从一开始的详细解答,到后来随口敷衍式的“恩、哦”,就能推测出,其实她也已经头晕眼花,早不耐烦了。   秦云志在一旁用敬仰的眼神看着大街,佩服她明明受不了,却还能装出“我很用心在听”的样子。简直就是我辈“抗唠者”的典范,奥斯卡小金人的预备得主啊!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回:礼物   晚饭过后,裴霞决定给自己和秦沛祥放假,谁也没去夜市摆摊,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闲聊家常。   话题主要还是在秦云婷身上打转,她平常打电话回家的时候不少,但说电话自然是没有当面聊来得尽兴,所以秦云婷遭到家人的问题轰炸在所难免。   “大姐,大学里面有什么好玩的?”秦云志眨巴着眼睛,活像一下子就小到了十岁以下。   “就知道玩!”裴霞拍他的手。   秦云婷抱着小土狗斑斑坐在沙发上,一面说着自己的经历。   大学生活光凭描述确实是很难让人体会真切的,何况这一家子除了秦云婷,也没其他人上过大学。不过秦云婷口齿清晰,她学的又是政法,以后要向律师方向发展,所已经她来说,她这一学期的精彩还是展现得活灵活现。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师兄们都好热情,学校有校车在火车站接人,有个学生会的师兄帮我报到完就问我要不要加入散打社。”   “大姐,你真去啦?”秦云志一脸的向往。   “那是当然,我学了防狼三招!”秦云婷得意地一翘鼻子,“哼哼,我现在可是学校散打社的台柱子!嘿嘿,每次他们要做广告、纳新、走秀什么的,就都找我,为这个,我没少敲诈到社长的大餐!跟你们说啊,这一学期我还真没用到什么生活费,全市他们请了!”   裴霞呐呐地:“怎么可以这样?婷婷,这不太好吧……”   “什么不好啊!妈,你那观念老土了,我又没平白吃他们的东西,我都有付出劳动的!哼哼,现在像我这样又漂亮又能说会道,还聪明伶俐,能够出谋划策,智慧直逼诸葛亮的美女那可稀有了,散打社那一群大老粗里头能出我这样一个美女,他们多荣幸?“   秦秣低头笑了笑,果然,如此嚣张自负的,才正是秦云婷。   “爸、妈,我拿到了今年学校的全额奖学金,还有国家奖学金,一个六千,一个八千,加起来有一万四呢!我还做了一个家教、一个coopeay的兼职,把我宿舍的姐妹们先玩、羡慕到不行!”   得到众人的惊讶与赞叹后,她又继续滔滔不绝:“我们的社会学老师是个秃头,特别严厉,动不动就说要当人,哈哈,我今年可是高分通过!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真的很难吃,还好不常去吃。我们外教老师挺帅的,还很年轻,他想追我,不过我告诉他,我只接受中国人做男朋友,他就退败了。”   “呵呵!”秦沛祥板起脸,掩下神色间的不自然,“婷婷,你现在还小,不用记着考虑这个。还有,师生恋不行,你们那个老师怎么能……”   秦云婷一挥手:“人家是法国人啦!爸,你别跟不上时代,师生恋怎么啦?虽然我不接受他,但我跟她还是成了好朋友。法国人自由浪漫,他又是个风度翩翩的绅士,你要是见过他,肯定不会对他反感的。”   裴霞小心翼翼地问:“婷婷,你不是说不接受他吗?怎么……”   “不接受他是一回事i,但我给他说几句好话没关系吧?妈,他是我的朋友!”秦云婷一拍手,“对啦,开看我给你们带的礼物,你们肯定会惊喜的!”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怀里抱着的斑斑,然后从打开的行李箱往外取着东西。   “小志,给你的是一台文曲星电子词典,你可要好好学习。”   秦云志欢喜地惊呼,快手快脚地接过。   裴霞则叹气:“婷婷,这东西应该很贵吧?”   “没啦,就几百块钱,小志现在学习紧,肯定能用上!”秦云婷继续取着东西,“妈,我给你买了两套塑形的保暖内衣,你穿着又能保持身材,还暖和。”   “啊……我要保持什么身材?”裴霞微黄的皮肤上泛起红晕。   秦沛祥轻咳道:“这礼物不错。”   秦云婷笑嘻嘻地道:“妈,女人爱美永远不管年龄的!爸,我送给你的是一台新手机,你那台老爷手机早该退位啦!呐,诺基亚经典版,虽然没有很多功能,但是我现在没赚到很多钱,也不能买太贵的。这手机好在耐用,你就将就吧!”   秦沛祥怔了片刻,忽然叹口气,默默地将手机接过。而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却没人能看出来。   “接下来就是秣秣的礼物啦!”秦云婷神神秘秘地道:“秣秣,你的礼物有两个,但其中一个是有时效性的,你要不要猜猜?”   “我猜不到。”秦秣含笑看着她,“一个是有时效性的,那另一个呢?”   “秣秣你真无趣!”秦云婷皱眉轻嗔,接着又笑:“不告诉你!另一个先藏着,等时间到了再告诉你。先说这个有时效性的吧!”她又打开另一个行李箱,拉链一划,她哼起调子,“当当当当……”   “哇!”惊呼的是秦云志,他几乎是一蹦三尺高,“天哪!大姐,你太强大啦!是笔记本电脑,居然是一台笔记本!”   秦云婷小心翼翼的从电脑包里取出这台银白色的联想旭日,很宝贝地抱着道:“这电脑当时打特价,我可是坐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狠下心花出这四千多块钱的,虽然是最低级的基本配置型电脑,不过好歹是个笔记本。很好用,我保养的特别好!   “婷婷你——“裴霞声音有些干涩。   秦沛祥打断她的话,沉声道:“婷婷,你已经成年了,你自己能赚钱,怎么花费我们都不管你。但是你给你妹妹买这样贵重的礼物,你这,不是疼她,是要宠坏她呀!”   “爸!”秦云婷拖长调子娇声一喊,腻到秦沛祥身边道:“电脑我也要用呢,不是送给秣秣。秣秣现在还在高中,我要是送电脑给她,那不是害她吗?我的礼物是,电脑借给她一个寒假!所以才说,这个礼物是有时效性的嘛!”   这个说法让整家子都松了口气,只是秦云志还在嘀咕道:“难道只给二姐用,不给我用?”   “哼,你啊,你现在读初二,准你每天用半个小时,其它的时间都是秣秣的!”秦云婷横眼瞪他,“我还不知道你?你一点都不老实,学校旁边的那些黑网吧,你肯定没少去!就秣秣最老实,以前木讷,现在又勤奋得快成了书呆子。学校取消了电脑课,家里又没有电脑,我估计啊,她到现在都没摸过键盘。”   秦秣对电脑这个东西确实是神交已久,却一直无缘碰触。万幸原来的秦秣也不会用电脑,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一遭。   用秦云婷的话来说就是:“我家秣秣都快成为史前动物了,在2006年,居然还有不会用电脑的高中生,天哪,你怎么能老实成这样?”   其实市三中之所以取消基础电脑课,一方面是确实想要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给学生上主课,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哪个高中生不会用电脑。就算大部分人是电白,但基础操作也都还是会的。反正普通高中也教不出什么深奥的电脑知识来,还不如省下这个时间——一切为了保证高考的升学率!   秦秣却是电白中的极品电白,所以当秦云婷在她们小卧室的书桌上打开那台笔记本,让她去学着用时,秦秣硬是茫然得眼睛都瞪花了。   她就像一个明知道自己带开了魔盒的孩子,充满好奇、向往,然而不知所措。   秦秣小心地碰了碰笔记本那一片漆黑的液晶屏,指尖轻触,然后快速收回。她微微歪着头,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电视机里人影跳动时的心情,忽然止也止不住地捧腹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她是那么的惊奇、恐惧,又忍不住赞叹、雀跃。   这样小小的一个方盒子里,莫非竟藏着无数个大千世界?   就如《华严经》所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花中如真有世界,该是何等大奇妙,大法力?   “秣秣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姐,我一点都不会用,你教我吧。”秦秣让过一点位置,秦云婷于是坐到她身边,手把手的教她。   “这样开机”   “哦……”   “看到没?这个界面,这叫桌面,打开图标,这是窗口。”   “姐,那个动来动去的箭头是什么意思?”   “我这里用的是外接鼠标,你看,这是左键,单击、双击,这是右击……”   “上网是什么意思?姐。”   “嘿,你这丫头,就想着上网啦?家里还没联网呢,别急,等你先学会了操作再说,明天我跟隔壁的张叔叔家说说,看他们能不能把线分根到我们家来。”   “分线是什么意思?”   “就是……哎?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先学操作学操作!”   “姐,这个键盘就这样敲行吗?”   “你轻点敲!哎呦,看来明天还得给你买个外接键盘才行!”   “姐……”   秦云婷一抚额头,叹了口气。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一回:寒假   秦秣最近迷上了上网。   就跟许多初次接触网络的人一样,她对那个世界满怀着好奇与肆无忌惮。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网络上会有那么多稀奇有趣的东西,还有那么多性格表达直观得完全不同于现实的人。就如很久以前流行的一句网络语:“你永远不知道你对面电脑背后坐着的是人还是猪。”   秦秣也完全可以说:“你永远想象不到,跟你对话的是一个来自千年前的北宋灵魂。”   她学的是五笔打字,刚开始她总是不能适应敲击键盘的感觉,但练得几天之后,也渐渐敲出了一些韵律来。   学五笔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悟性高适应快的人有时候半天就能学会,而弄不明白的人也许需要几个月才能上手。秦秣属于中间档,学了几天,如今打字速度虽然慢到了一分钟不到十个的程度,但好歹是会打字了。   秦云婷教她申请了一个QQ号,她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叫“北宋卖书郎”的昵称,还将性别设置成了男性。   当时秦云婷十分不解,秦秣如此解释:“网络上嘛,不兴我体验一下性别转换的感觉?”   “不是……”秦云婷忍着笑,“我也有个QQ号设置成了男的呢,在网上改性别有什么稀奇?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这个名字,我还以为你要诗情画意一把,没想到你这一取名很符合网络昵称的规则嘛。”   没过多久,秦秣就开始独立上网。秦云婷整天出门去找老同学们聚会,秦云志也到处疯跑,秦爸秦妈都取消了去夜市的行程,因为快过年了,他们也想好好过完年再出去奔波。   秦云婷拿了一张五千的银行卡给家里,也算稍稍缓解了秦家经济的紧张。秦爸秦妈又心酸,有欣慰,又骄傲。   秦云婷其实没养成他们那俭省的习惯,她从小就被宠着,普通人家孩子有的东西她都不缺,等到她自己能一茬一茬收割奖学金的时候,她就更加大手大脚了。她一般出门都会买一堆东西回家,要不是怕她太过没节制的花钱,秦爸秦妈也不会收下她那五千的卡。   身上资金减少以后,秦云婷买东西的手脚果然有所收敛,不过她白天通常都不会在家,秦秣于是满网络乱闯。   秦云婷电脑里有个名叫“天龙八部”的网络游戏,秦秣一时好奇点了进去,按照着提示,她摸摸索索、磕磕绊绊地设置了一个名叫“迟到庄园”的剑武当男号。在游戏里,秦秣理所当然的是一只空前大菜鸟,不管送到怪物面前还是玩家面前,她都是清洁溜溜的一盘菜。   但她对这些完全不在意,在她一路跟着提示做完新手任务,终于升到10级后,她就跟游戏里的科举任务杠上了。   在秦秣的眼里,天龙八部的科举,如此有趣的事情,她岂能不磨刀霍霍?秦大公子内心还有那么点不服气,比如:“想当年我不过是没参加科举罢了,我要是肯参加,状元肯定有我的份!”   可惜游戏科举永远也不会等于北宋科举,那题库里的题在秦秣眼里更是天马行空,好大一部分叫她摸不着头脑。游戏现实很深刻地将她打击了个彻底,那第一轮的二十个考官,她往往走不过第七个。   其中那关于历史、文学、诗歌、古代杂学一类的题,秦秣只觉得太简单,而面对地理、金庸作品知识,以及游戏操作知识等类型的题,她通常十答九错,败退得干脆之极。   可怜秦二姑娘越被打击就越不肯放弃,她渐渐地摸索着学会了怎么在网络上搜索资料。原来只要一百度,度大神就会告诉她很多事情。在这个基础上,她第一个搜的就是《金庸作品集》。   她在学校的时候就没少听同学谈到金庸,电视上有好几个稀里糊涂的武侠剧也是总是打着金庸巨作的招牌。那金庸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连一个游戏科举都要考到他的作品知识?秦秣满怀好奇,看的第一部就是曾被曹智书谈到的《神雕侠侣》。   这一看,秦秣就一头栽了进去。   06年农历腊月二十八是秦秣的十六岁生日,清末全无自觉,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日子,只是入神地坐在电脑前看着那荒唐又揪心的《神雕侠侣》。   整个秦家都弥漫着将近新年的欢庆气象,裴霞买了许多零食,秦云志就一边用电视里贺岁喜剧的声音做背景,一边欢蹦乱跳。   秦云婷买了许多大红的中国结回家,在小客厅和卧室里挂得到处都是,她甚至还弄了一大叠红纸,裁成四方块,然后对着剪纸书学剪纸。到腊月二十八遮天,她也没再出门,而是带着秦云志剪纸聊天,把云志小朋友那一双笨手折腾得不行。   “秣秣,你最近怎么不用功学习了?”秦云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到小卧室。   “我不是在学电脑吗?”秦秣眼睛直直盯着电脑屏幕,“我每天都有看教科书和复习功课,要劳逸结合!”   她这不是劳逸结合,她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现在,都快把自己陷进小说里去了。   可是这样疯狂放肆地滋味,秦秣已有多久没尝到?   家人纵容她,也关心她。因为她期末的成绩又到了班级第一,年级第四十六,所以她的寒假大可以放心地玩——这是很多人的观念,上学的时候大紧,于是假期就可以放松。虽然这个观念本身并不符合秦秣的学习规则,但她还是没能克制住放松的诱惑。   长期逼迫自己去学一些原本完全不能接受的学科,这种痛苦,不是像她这样古穿今的人,大概永远无法理解。   枯燥、苦闷、无解,以及想要放弃的心情时常纠缠着她,但秦秣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究其原因,也是因为重生过,又大起大落过,所以珍惜。   秦云婷不知何时已放下剪纸进了小卧室,正站在秦秣身后。   “姐,你天龙八部玩得怎么样?”秦秣眼睛仍在盯着电脑上《神雕》的故事,随口提问。   “没怎么玩啊,我随便下载的。你想啊,我这电脑上要是连个网络游戏都没有,那多单调,我多没面子,是吧?”   秦秣:“……”   “姐,你看过神雕侠侣没?”   “早八百年就看过啦,咦,你居然又把这老书给翻出来看了?”   “我差点没看下去。”秦秣苦笑,“真荒唐,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武林高手,又哪里有这样的痴人,南宋南宋,金庸笔下,竟然能出现这样一个南宋?”   “这不是小说嘛?当然是虚构的,怎么就不能有这样的武林高手了?”秦云婷扯着秦秣的手臂,将她拉起身,“好啦,我怎么摊上这么个笨丫头做妹妹呢?这有什么好较真的?现在的小说里,飞天遁地的都满街走,何况不过是这么几个高来高去的?嘿,说了荒唐你还看得这么入迷,真是……”   她拉着秦秣往客厅走,满脸喜气地道:“秣秣,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不是腊月二十八吗?还没过年吧?有什么特殊吗?”秦秣揉揉眼睛问,那随意的样子,看在秦云婷眼里却是格外的呆头呆脑,竟然可爱之极。   “哈哈!秣秣,你跟姐姐装傻吧?好啦,你使劲儿装,看你能装到什么境界!”   “二姐,你的电话。”秦云志忽然站在电话机旁向秦秣招手,表情里却显出一片古怪。   秦秣疑惑地接过电话,刚说了“你好”两个字,电话那边就传来熟悉的低笑。   “方澈?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家电话。”   “我神通广大,神机妙算,神与意合,掐指一算,天下之事便无有可遁形者!”方澈压低声音,满嘴装神弄鬼的腔调。   秦秣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嗔道:“方澈,你把我的台词都给抢光啦!”装神弄鬼也是秦秣的强项,虽然她对算命一窍不通,但只要有半部《梅花易数》,她就能用胡说八道把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虚的。这是秦秣当年跟着邵雍那个北宋易数大师学到的本事,两人年龄相差甚大,邵雍于他亦师亦友。   可惜秦秣本质上并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所以她也就不知道电脑那头的方澈硬是被她这句轻嗔给狠狠闪了一下,闪得心底荡漾。   “秣秣。”方澈的声音忽然放柔,“出来一小会,好不好?我就在你家小区的门口。”   “这个时候?快吃午饭了啊,你怎么不在家里?”秦秣疑惑地反问。   “咳!”方澈声腔一硬,“你怎么废话那么多?出不出来?简单的单选,快点!给句话!”   他话音刚落,啪就掐断了电话,只留下秦秣这边听筒里传来一阵串嘟嘟声。   “真是个脾气暴躁欠教育的家伙!”秦秣皱皱眉,还是跟家里打了声招呼,然后开门往外面走去。   整个邵城也同样沉浸在年节的欢庆当中,月光小区的主道两边几乎挂满了红灯笼。中午时分灯笼虽未亮起,可这一片红色杂在常青的行道树中,仍然熏得整片天空都喜气洋洋,仿佛带笑。   秦秣又想起了天龙八部那个游戏里放出的种种新年活动,心中只觉得轻松愉快,这小日子,滋味可真好!   在这种几近奇异欢呼的愉快心情下,她看到了背着手靠在小区门口大榕树下的方澈。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二回:上山   高大的榕树倒挂着根须,那原本在春夏时节郁郁葱葱的枝叶落得光秃一片。这带着岁月颜色的大榕树纵然在寒冬里枯了躯干,也依然显得厚重端凝,带着生活的安详。   方澈的上衣深灰色,中长,斜开襟,半立领。双排扣一路从他的领口排到腰下,衬得他整个身形越发显得挺拔清峭,在这冬日里,远不似大多数人的臃肿厚实,却直如雪峰峭壁,傲岸逼人。   虽然与他分别不久,但秦秣还是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些。真是叫人羡慕的好年华,秦秣心里头酸酸的:“为什么我就没怎么长高?难道我真得做一辈子豆芽菜?”   秦秣的五官还算清秀端正。她眉头清淡,眼睛明亮,鼻子不高不矮,唇形略显丰厚,脸颊则瘦瘦巴巴,没什么看头。这样平常的容貌当然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丑。尤其是入冬以来,她的皮肤越发白过当初,倒有点温软如脂、细腻葱白的水灵感觉,叫人看着顺眼多了。   只是她的身材实在太过瘦弱单薄,一副完全没长开的样子,远没有少女的窈窕曲线,真个人也就还是不起眼得很。   但她含笑向着方澈走去,眉梢眼角蕴藉着潇洒自若的姿态,又实在是不比寻常,翩翩如画。   方澈抬头透过榕树的枯老枝桠,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秦秣走到了他的身边站定,他才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们走。”他一把拉住秦秣的手,什么也不解释,就准备带她走出月光小区。   “等等!”秦秣脚下一顿,拍开方澈的手,瞪他道:“去哪里?很快就到午饭时间了你知不知道?”   “所以要去吃饭。”方澈万分理所当然地回答,又伸手牵住秦秣的手。   秦秣直接无视掉他的逻辑,继续表明立场:“我家的午饭就快上桌,我要回家去吃。”   方澈沉默片刻,低声道:“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吃饭了……”他语调很淡,仿佛不露情绪。   秦秣还是因为他这句话而犹豫了一瞬间,然后伸手向他:“手机。”   方澈唇角翘了翘,连忙将自己的手机递向秦秣。   “拨通我家的电话!”秦秣愤愤地看着防侧,继续指使他做事,以稍平自己的怒气。   等到电话痛了以后,那边传来秦云婷的声音。   “姐,我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饭了。”秦秣的想法是,平常秦云婷和秦云志也常常不在家中吃午饭,他们活动不少,连带着就显得秦秣太过不合群。   秦家人都希望秦秣能够更开朗些,多些朋友,多些交际,好过整天闷在家里。   去年末平常不愿意跟同学出去玩,只是因为觉得在学校常常见面就够了,没必要再浪费寒假的时间。而且打从她跟秦云婷参加过一次她那同学聚会后,秦秣就对集体聚餐、滑冰一类的学生常用活动感到发怵。所以她认为,若是此刻跟方澈出去吃顿饭,倒正好可以两全其美,也省得家人为她性情“孤僻”而担忧。   “怎么?不回家吃饭?”秦云婷声音一扬,反应出乎秦秣预料的激烈。   秦秣眨眨眼,还是继续道:“同学找我出去吃饭,不行吗?”   她隐隐想起正在自己沉迷于《神雕》的时候,秦云婷说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可是腊月二十八,能有什么特殊?   “算了!”秦云婷的声音软了下来,忽又笑嘻嘻道:“今天有同学找你吃饭?难为还有人记得啊,真不错。那你就跟他们出去吃吧,不过要记得,晚饭一定要回来吃哦!”   “他们”和“他”,一字之差,区别却大得很。秦秣没再解释所谓同学只是方澈一人,干脆地应和了晚餐的要求,然后挂断电话。   方澈带着秦秣一路走,那目的地再次出人意料。   “这是?”秦秣跟着方澈一起走到了一个她此前从未走过的地方。   这一处两边都是高墙,一条窄窄的小巷弄也不知道多久没人走过,地面上脏灰一片,秦秣一脚踏过去,脚印十分明显。   “这条路你从没走过吧?”方澈颇为得意,眉眼间尽是显出孩子般献宝的神气。   秦秣眉毛一挑,嗔笑道:“只有你这家伙,才总是去有些常人不去的地方,找到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   方澈忽然一伸手,揽住秦秣的腰,然后站定脚步,俯身向她低笑道:“正是因为我有探索的心情,还有旁人难具的慧眼,所以不管我找到的风景表面上有多么乱七八糟,时间都会证明,那风景背后的颜色可以让人一生铭刻。”   “口才不错,刚才这段要是写到作文里,语文老师一定给你高分。”秦秣笑吟吟地瞧着他,“还不快走?我都饿了,你这表面乱七八糟的风景可以揭开面纱了吧?”   两人再走一段路,那小巷右边的高墙渐渐撇开,方澈带着秦秣沿着左边围墙走去,那围墙也在低矮的一个转折处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是……我们学校背后的围墙?”秦秣惊讶道:“那边的巷子居然是跟学校围墙连接起来的,这……他们是怎么盖的?”   “咱们学校右前方那个大院,以前是市政府的老家属大院,前边那一段隔出巷子的大院就是个废置的粮站,都是合作社时候的建筑。”方澈的声音略带缅怀,“我小时候常常在那个废粮站里一个人乱跑,那时候还没有电子秤,他们用来称粮食的是一个带着许多铁砝码的大落地秤。   有个叔叔很好说话,会准我跳到上面称自己……”   秦秣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童年,但只听方澈说,也觉得很安详。   “然后呢?你称自己,有没有称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结果来?”   “怎么没有?”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我经常用不对号的砝码在秤盘上乱放,有时候我称着自己只有几斤,有时候居然能有几百斤。”   秦秣抿着唇笑出声来,忽然感觉到,方澈的童年,必然也是孤独的。   要怎样的孤独,才会让一个孩子,一个人爬到落地秤上,来来去去地换砝码来打发时间?   而他记忆里如此难忘的事情,不是与谁一起玩闹,也不是走进了哪个游乐场,居然不过是一个人“称自己”!   “我没见过那样的秤……”秦秣低声道。   “现在粮站里的东西都诶搬空了,以后我一定带你见见那样的秤!”方澈握紧秦秣的手。   秦秣微侧头看向他,心里思量着,不知他有没有自己是在许下承诺的自觉?   虽然这个承诺简单又微小,但秦秣还是不愿回应。承诺无大小,如果她当了真,而方澈无法做到,那她会很失望,很失望。   两人沿着围墙走,终于还是走到了市三中的后山脚下。   秦秣笑道:“哪里用得着爬围墙?这不是有现成的路上山么?”   “爬围墙那是节约时间,现在用不着节约时间了,当然……”   “不节约时间?我肚子都快饿扁了,还不用快点?”秦秣捂着肚子,一脸发苦,无法想象方澈要怎么在这荒山野岭中变出一顿午餐来。   方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你是猪?这么一会不吃就饿?”   “那你是鳄鱼,可以几年都不吃东西?”秦秣转头瞪他。   方澈忽然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就算你是猪,一顿不吃就没力气,我也不会笑话你。过来吧,我背你上山!”   秦秣伸手在他两边肩膀上轮着一拍,然后快速跳开,转身就沿着小陆往山上跑去。她轻快的笑声在冬日的山风间回荡,那透着怪异偏又古雅的小调一下一下和着方澈的心跳声:“卿卿织风雨,笑言无伞不上山,不上山哟……山上黄花开满地,今日不去,谁等明日?不等明日哟……”   方澈迈步跟上,只听她反复地唱,唱得这冬日的枯山上都仿佛开出了遍地的山花来。   到得他们初秋时候曾来过的那棵柿子树旁,方澈向秦秣招手:“秣秣,这里!”   秦秣凑过来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棵柿树底下是一道带阶梯的小土坡,而那山坡三面拱起,正好环出了一面浅浅的小洞。方澈从那小洞里提出两个大塑料袋,一一打开,袋子里尽是各种食材与小锅小碗。   “你这是……”秦秣眼睛一亮,才想起这世上还有野餐这回事,当即惊喜,“野餐?你会做?”   方澈轻哼道:“以为我像你,什么都不会?”   虽然这孩子语气臭屁得要死,但秦秣还是满心欢喜。郊游野餐这种事情,秦秣从穿越以来就想都没想过。前世的秦陌纵马踏山,点火烧鹿之类的事儿虽然没少做,但真到动手烧火做菜时候,其实都是由随从代劳。秦陌一般都是坐等着现成,那种感觉也就是涂个稀奇,算不得真的野餐。   “要我做什么?”亲密兴致勃勃,摩拳擦掌,“拾柴?烧火?淘米?对了,水呢?没有水怎么做饭?”   “你都能想到,我会想不到?”方澈大气地一挥手,“拾柴去!喂,记得一定要是枯枝啊!别给我捡一堆茅草回来!”   他转过头,只见枯草低伏,秦秣的身影早去远了。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三:酒   当方澈找到石头搭好一个灶,就见秦秣抱着一大堆干枯的茅草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方澈仰头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地道:“白痴啊,说了叫你别抱一堆茅草回来,结果你还是做了蠢事!”   他起身抓过秦秣手上的东西,一把丢到石灶边上,然后大踏步子往树多的地方走去。秦秣自动过滤掉方澈的毒舌,连忙跟到他身边,看他俯身从地上捡枯枝,于是秦秣也跟着捡,看他大力去扯一些干枯的树藤与荆棘,秦秣还是跟着扯。   枯枝败叶和草藤挂过秦秣的衣服,还有些拂在她脸上,没一会就将她弄得一身脏兮兮,活像她才是那只皮猴子。   方澈一回身,就见秦秣一手抱着一堆柴禾,另一手忙忙乱乱地扯着一根刺藤,模样傻得可笑。   “白痴!”他嘲笑上脸,说话间却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接过秦秣手上的东西,将两堆放到一起,再一把抱住往回走去。   秦秣笑吟吟地继续跟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方澈,你这脾气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啊。”   方澈的背影僵了一瞬间。   秦秣又道:“幸亏是我,换个人还真男跟你和平相处。”   方澈不回头,不吭声呢个,只是放下柴禾到石灶边上,然后蹲着身子架起柴垛子,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把枯草,再塞进枯枝架出的间隙中。   “方澈,你还没淘米呢,这么老早就燃起火,不是浪费柴禾吗?”秦秣也蹲到他身边,歪头看他的动作。   “天冷。”方澈盾了盾,还是回过头,轻轻将秦秣的双手拉过来,“你先烤烤火。”   秦秣的双手早被冻得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冻出了紫黑色的痂,看着哦度让人觉得可怖。这跟她脸上的雪白滑腻完全不同,若是两相一对比,常人都无法相信这两段皮肤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这大概是体质问题,秦秣也向各国要治这冻疮,但用了许多方法都全无效果,她渐渐地也只能接受了。   “我烤着火,你做什么?”她坐在背风的一块石头上,闻着柴火的烟气,心中只觉得天色明丽,北风晴朗。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方澈神神秘秘地,竟又从树下的凹洞里翻出一把尺半长的小锄头。他握着小锄头的木柄,半蹲身子一下一下挖起了面前的泥土。   “你埋了什么宝贝在这底下吗?”秦秣微侧身子,手上烤着火,眼睛直望着方澈的动作。   小锄头翻地的生意笃笃笃地响着,方澈轻呼一口气,略显得意道:“当然是宝贝,天下独一份deep宝贝!”他越挖,动作就越显小心,到后来更是慢得挖一锄,停两秒,活像在做雕塑。   “我已经猜到你埋的是什么了。”秦秣嬉笑一声,“这里埋地下的,肯定是酒。只是不知道你埋的是什么酒,又是什么时候埋进去的?”   “你就不能猜不到吗?”方澈不满地小声抱怨,说话间他终于扒开泥土,从坑里挖出了一个莫约七寸高,六寸圆的中号酒坛。这酒坛以红布泥封,整体是深棕釉色的陶瓷,坛身上没有标签,一股泥土的气息沾染在四周,新鲜得直叫空气也欢喜起来。   “什么酒?”秦秣一把从方澈手上抢过酒坛,就要伸手去揭那泥封。   方澈又手快地从她手里将酒坛抢回来,然后挑眉轻哼:“你不是很能猜吗?你再猜,猜不到就不让你开!”   “哼!不稀罕!”秦秣偏过头,心里头认定这孩子过不多久就会自己忍不住揭晓答案。   “那你就慢慢不稀罕吧!”方澈哈哈一笑,竟然又从原来装菜的袋子里翻出一坛子酒来,然后小心地放回坑里。他没有掩上泥头,反而回过头,十分认真地问:“秣秣,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   秦秣从火堆旁边移开,转而蹲到方澈身边,挑眉问他:“什么约定?”   “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方澈双目紧紧地盯着秦秣,漆黑瞳孔之中仿佛仅仅只倒映了她的身影,“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一坛酒,等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这一天,我们再一起过来取出,一起喝完!”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秦秣深思恍惚轻飘,片刻后回笼,只是觉得心底有一道弦音乍破,说不出是辛酸还是怅惘。   这样的承诺岂能轻许?   去年今日同,然而物是人非之事,她早就看得太多,也经历过太多。这所谓的年年今日,自古就只是人们的美好冤枉,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为什么……”她声音略为干涩,“定在你大学毕业那一年?”   方澈的声音低低的柔和,像是一缕轻风从水晶洞中南宫缓缓飘荡而出:“你说我太年少了,不懂得什么是担当,我挑一个能懂的时候。”   “大学毕业就能懂了吗?”秦秣眨眨眼睛,意味不明的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不懂,以后再想抓住,也许机会更渺茫。”方澈伸出拳头,做了一个握紧的动作,“先下手为强,你说是不是?”   秦秣没有再问“你要下手做什么”之类的话,她还没傻到那个成都。她隐隐感觉到了,有层透明的薄冰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横在她与方澈面前,只要她轻轻伸出手,那薄冰必然消融,然而秦秣不敢伸手。   不肯伸手……   不愿伸手……   方澈方澈,你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这样出现?   “我也向你订个约定,如何?”秦秣略一沉吟,忽然抬手掩土,“如果到那一年,我不能回来,就让这坛酒陪着这棵柿子树,一起地老天荒。”   方澈抓过秦秣的手,默默地将她拉到一边,然后划过小锄头,慢慢掩上泥土。   “你为什么不回来?”他低着头,轻声说话,却像是控诉。   “如果我不能回来,现在却答应了你,岂不是让人失望?”秦秣淡淡一笑,袖手坐到一边。   方澈豁然回头,用一种几乎可称是恶狠狠地目光紧盯住秦秣,愤愤道:“你这不是成熟,不是谨慎,你根本就是懦弱!”   秦秣双目微垂,沉默不语。   方澈冷冷一笑,连串的反问像是火山般喷发出来:“因为害怕不能实现,所以你就放弃一切希望?你那是什么逻辑?你知不知道,承诺同样是一种动力?你为什么不能这样说,因为承诺,所以一定要做到?你为什么一定要先说不承诺,然后为自己的捉不到找借口?你没有勇气,就连带着要将别人的勇气也剥夺吗?”   秦秣摇摇头,自嘲似地一笑,还是什么也不说。   方澈烦躁地扔下手中的小锄头,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神情就像一只几欲伸出利爪的幼狮:“你不承诺,就永远都没有希望!秦秣,你为什么不敢说?不为什么不肯说?你还要我怎么做?我敢保证我一定说到做到,你为什么不敢相信?”   他能有多少个为什么,秦秣就能有多少个沉默。   她可以花言巧语,她也可以不着痕迹连消带打转移掉方澈此刻处在爆发边缘的危险情绪,但她只是沉默。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找借口,也不想再放任。   方澈一弯腰,抬手就向秦秣的脸捧起来。   那双手蓦然接近,秦秣微垂的双目不由主地大睁。   “酒!”   他轻喝了声,冷嗤,然后双手转开,一把捧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在秦秣身边的那一坛老酒。   他抬手揭开泥封,浓醇的酒香顿时四散溢开,仿佛是天上玉液,被人一个窟窿透了出来。   方澈扬起头,清透的酒液顺着坛口汩汩灌进他嘴里。   旁边石灶里的火光渐渐低下,偶有噼啪声响起,直似悲歌般的伴奏。   “能有多大点事儿?”秦秣很想这样说,也很想再像以往许多次般,这样看待方澈:“就一个小屁孩,你装什么悲春伤秋?玩深沉很有意思?你觉得你那点悲伤算什么?虽然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屁孩,但小屁孩就是小屁孩……”   秦秣保持原来的姿势,一言不发,只是一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握紧。   她觉得喉头发涩,脑海中也是涩成一片,比她第一次闻到的狮子香味,还要涩上无数遍。   涩得无边无际,她从所未尝。   那“小屁孩”三个字,倒像是她对自己的嘲讽。   她远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游刃有余,她也远没有她所表现的那样镇定。   方澈一口一口灌酒,酒香一直漫延,从空气里透到秦秣心里。   “我上初中那年,从爸爸的储藏室里偷出了一坛酒。”方澈手上微顿,灌酒的动作稍停,说话间似醉似醒,“那是我第一次偷东西,也是惟一一次偷东西。他们吵架,互相看不顺眼,老死不相往来,我以为,只要我偷走他们心爱的东西,他们就会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可是我错了,这坛酒算什么?哪里值得他们心爱?”   他低低地笑,甩手就要扔出酒坛。   秦秣目光一凝,忽然起身扑过去,一把就将酒坛抢过来抱到怀里。   酒液从坛子里溅到她的身上,她扑得太用力,一时没收势住,整个人就往方澈身上撞。   “白——”方澈眯着眼睛脚步一晃,啪地跌坐在地,连带着双手环抱住秦秣,然后才吐出后一个字:“痴!”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四:遥指杏花村   “秦秣,生日快乐……”方澈醉眼朦胧,骂过一句,又紧紧将秦秣环住,然后低下头,沉默起来。   秦秣手上还抱着那个敞开的酒坛,浓郁的酒香仿佛深谷迷雾般环绕在她与方澈之间,熏得人心神恍惚,不醉也醉。但秦秣的心底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明,她呼吸间都是醉意,身体里的血液骨髓偏偏冰凉一片。   腊月二十八,原来特殊在这里,这不过是秦秣的生日罢了。   是的,这是秦秣的生日,秦家人知道,方澈知道,惟独秦秣本人不知道。   她是替代者,闯入者,卑劣而懦弱的偷窃者,单单她不是那个秦秣。   这个世上只有一个秦陌,而那个秦秣,早就芳魂逝去,谁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方澈……”秦秣低声笑,“还是要谢谢你的祝福,我很快乐。”   秦陌的生日不是腊月二十八,但永远不会有人再为了他祝福了。   大梦千年,今日方觉。只是这个少年,如果他看到的是秦陌,而非此刻的秦秣,他是否还会口口声声讨要承诺?   没有如果,秦秣一梦千年,抓住了另一段完全不同当初的年少时光,所以她应该要无忧无虑地快乐。   方澈依然低头诚墨,去年末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醉得昏睡了过去,还是故意什么也不说。   一片山风吹来,秦秣轻轻打了个寒战,又道:“方澈,火快熄了。”   “熄了就添柴,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会?”方澈终于抬起头,他放开秦秣,从地上站起,那居高临下的神情里又带了几分惯性地嘲笑。再看他眼神清明,哪还有半点一开始那副醉酒欲狂的模样?   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两人互相看了一场戏,方澈若无其事地添柴洗米,架锅做饭,间或对秦秣的笨手笨脚指指点点,讥嘲几句。没过多久,米饭的香味就从那个圆圆的小平底锅里传出。   秦秣蹲在一边,看方澈快速探手抓住锅上的两个提手,将锅放到一边,然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放开手——他甩着手,脸上的忍痛的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又将双手背到身手,板起了脸。   秦秣扑哧笑道:“你这个笨蛋,就算没有另外准备布巾,你不会把衣袖扯长一点包住手吗?烫着了吧?”   “一点点而已。”方澈继续甩手,下巴微昂,明显在逞强。   这顿午餐最终比平常时候迟到了近三个小时,秦秣开吃的时候肚子都快饿扁了。米饭有点焦,还没怎么熟得好,菜是一个青椒炒蛋,一个羊肉火锅,配了香菜、粉丝、豆腐、火腿、白菜。   这个火锅做得不错,羊肉都是事先就切好了薄片,配菜也早就准备好的,秦秣头一次在这种环境下吃到这样的东西,吃得脸上都起了薄汗。而那一锅饭,基本上两人都没怎么动。   “真辣!”秦秣一边哈着气,抬手就去取酒坛子。   方澈啪地打开她的手,将酒坛一转,放到了自己左边,而秦秣正坐在他的右边。   “谁准你喝酒?”   秦秣哈哈一笑:“我不能喝酒?我喝酒的时候你还没投胎呢!”   方澈撇了撇嘴,明显不屑。   秦秣视线微转,忽然望向方澈身后,惊叫道:“天哪!那是什么?”   她很少有这样失态惊叫的时候,当即就吓了方澈一跳。他连啊没那个转头往身后看去,可是身后一片荒山景象,除此之外,又哪里有什么?   方澈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受骗了,可等他再回过头来,秦秣已经起身将酒坛抢了过去,就着坛沿就狠狠灌了一口酒。   “咳咳!咳——!”狠灌一口40度汾酒的直接后果就是,秦秣咳得昏天黑地,喉咙都辣都快脱离神经控制了。   “哈哈!”方澈将筷子在自己碗边上一敲,乐得直看笑话,“虽然你用低级骗术把我给骗到,可是更不入流的是,你不会喝酒还把自己灌得一通傻!去年末,我说你傻你还不信,瞧瞧你现在的傻样儿!”   秦秣苦着脸,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自己居然被酒给呛到的事实。   秦大公子不会喝酒?这绝对是自北宋以来最大的笑话!当然,秦陌是很会喝酒的,但这不等于秦秣也会喝酒。秦秣高估了自己如今这身体对酒精的承受度,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现代蒸馏酒和北宋时期发酵酒之间的差别有多大。   宋代有“惟恐人不饮酒”的专利榷酒政策,酿酒技术已可以说是极发达了,秦秣自以为懂就,却没想到千年之差,差的不止是她的怅惘,也不止是这科技之差。   千年之差,无孔不入。   “喝得急了点,好酒要慢慢喝。”秦秣皱着的眉头稍缓,还是舍不得放下酒坛,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再抿一口。   方澈偏着头,就准备继续看她笑话。   “好像……是竹叶青。”秦秣含着酒在舌尖轻轻打转,良久之后,肯定地点头,“是竹叶青!”   竹叶青还是那个竹叶青,这道从南北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名酒,四然早不同于千年前,但竹叶青就是竹叶青,不管怎么变,这里头的醇厚与柔和都始终不变。   先是微辣,然后甜棉微苦。竹叶青其实从来就不是会辣人的那种酒,它澄芳青碧,婉约如诗,只叫人回味。秦秣是喝得太急,才会呛到。   “杏花村,杏花村的竹叶青……”她轻轻一叹,敛下眉目。   方澈挑了挑眉:“居然能喝出来,却还是把自己呛到,白……”他忽然哼一声,还是没再骂出来。   秦秣缓缓地喝,喝得一股醉意漫延,头距微微歪了起来,然后吃吃笑道:“方澈,你说什么是好男儿?”   “什么?”方澈添上几根柴禾,几滴油汤从火锅里溅出,冲得火势猛然一盛,又噼啪地响。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好男儿,当提三尺剑,封万户侯。”秦秣含着一口酒,咽下,“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   方澈眉毛一扬,终于一把抢过秦秣手里的酒坛,无奈道:“你分明不会喝,喝了就说胡话。”    卷三:明日桃子夭 十五:童话   燃烧着的枯枝仍是时不时地被烧出噼啪声,火锅里羊肉的热气有些淡了,辣椒呛得秦秣眼眶红通通的,衬着她那单薄清秀的面容,竟显得格外委屈。   秦秣当然不委屈,她也没有说胡话,她很真心地在说着她最想说的话,只是方澈不能理解,以为她是在说胡话罢了。   “不喝……便不喝……”秦秣轻轻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平平凡凡,快快乐乐,挺好的。”   方澈跟着起身,他起身的时候脚下微微踉跄,显然他也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清醒。   “秦秣,你……快乐吗?”   “当——呃,”秦秣歪头笑,“我当然、然,快乐!”她舌头有点大,四十度的汾酒,对她而言明显是偏高的。   “呵呵。”方澈也跟着笑,他手脚不太麻利地收拾着野餐的用具,“那就好啊,蛮好的。”   等秦秣迎着寒风与方澈一起走回月光小区门口时,方澈才忽然一拍额头,一脸懊恼道:“我差点就忘了!”他解开上衣的两颗扣子,伸手在内袋里摸索。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手始终不曾在衣服里伸出来,脸上的神色渐转深沉。   秦秣一直都默默地看着他,不催促,也不离开。   方澈的手还是没从衣服里伸出,偶有人从小区门口经过,便好奇地瞥过这两个在寒风中站雕塑的年轻人,为他们的不畏寒冷啧啧叹上几句。   秦秣终于忍不住搓了搓手,轻轻打了个喷嚏。   方澈才如梦初醒般深吸口气,摇头笑笑,从衣服内袋里探出双手,也顺便取出了一双浅蓝色的绒面皮手套。   这双手套的颜色是湖水般的涟漪蓝,手套是全指的,整体素净而秀气,只在手背那一面的边沿处斜斜绣出一枝形状欹曲清雅的白梅。梅花几点,白得仿佛是忽然从天际破开黑夜的微光。   手套外部的绒面羊皮柔软之极,边沿处伸出一些白色细绒,分明也是羊毛打底。方澈递过这一双手套,秦秣伸出手,指尖还没触到,就隐隐感觉到了这手套上残留着的,来自方澈的温暖。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方澈的声音轻而平淡,不露情绪。   “我……很喜欢。”秦秣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灿然一笑,接过手套,然后立即戴到手上,“真软和,暖暖的和舒服。”   方澈淡淡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了。”他话音刚落,也不等秦秣的回应,转身便大步离开。   秦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看透这个少年了。方澈有百转的心思,他开口怒骂的时候也许是想表达善意,而当他笑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小小年纪,也许还没修炼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但他可以前一刻哀恸发狂,下一刻又若无其事,这份养心的功夫初露端倪,已叫人隐隐可见他将来的成就。只是不知道,他会在怎样的经历之后振翅飞起,破开他的蓝天?   秦秣感觉到手上的温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很傻:“呵,我居然没早想到还有手套这种东西可以买。”不过早想到也没用,她有那么多功课要做,其实就算有双手套,也会是不戴的时候居多。   不过冻疮这个东西确实麻烦,就这一会,秦秣手上回暖,那冻疮发起之处就开始泛痒,痒得又麻又酥,叫她差点就忍不住想要摘下手套抓痒。   秦秣回家的时候带着一身酒气,秦云婷开门闻到,当即就惊叫:“沫沫!你居然喝酒!”   “秣秣回来了?”这是裴霞的声音。   “大姐,二姐喝酒?”秦云志则从沙发上一绷而起,一溜小跑凑到秦秣身边,一脸的好奇和八卦欲。   “不能喝酒?”秦秣眼皮都不抬一下,侧身绕过亲友乃至,抬手就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又没醉,今天不是我生日吗?就喝了一点而已。”   “秣秣你总算知道自己今天生日了?”秦云婷嗔怪地看了秦秣一眼,“你倒是有理,喝酒还敢大模大样地找理由。”   此话引来秦云志的附和,以及秦爸秦妈一大长串的教育。诸如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女孩子更加不要喝酒之类的话,让秦秣一次性实实在在地听了个十足饱,就连秦云婷都连带着被教育了一顿。   秦秣才知道原来秦爸秦妈也有口才这么好的时候,而最先出声教训秦秣的秦云婷更是目瞪口呆,深为自己引发的洪水泛滥后悔不迭。   到晚餐上桌时,两位家长的黄河之水才终于停止涨汛母亲莫吃到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佐料是一个生日蛋糕和秦爸秦妈不时提起的劝诫,以及秦云婷的祝福、秦云志的欢呼。   电视机里的热闹仿佛就是这个时代这个时节的背景,左手碰右手的一小家子正是秦秣今生的注解,她想她会永生难忘。   “一、二、三!”秦云志跳起来,“耶!一口气吹熄,二姐你许愿成功啦!”   “那是,也不看看你二姐是谁,那能不成功吗?”秦秣翘了翘鼻子,顾盼得意。   “快说快说!二姐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是叫我默许吗?那怎么能说出来?”   “第一个和第二个是可以说的,二姐你快说!”秦云志拽过秦秣的手臂就开始左右摇晃,摇来摇去见她不为所动,又连忙从地上抱起小狗斑斑,然后抓住她两只小前爪做出作揖的样子。   斑斑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明显是很委屈地在抗议。   秦云志小脸上的表情却比斑斑还可怜,惹得其他几人一齐笑了出声。   “我的第一个愿望,愿一家人平安健康。”   “我的第二个愿望,愿前路坦荡清明。”   “我的第三个愿望,”秦秣眨了眨眼,冲着秦云志呲出牙,“不说……”   秦云志哇哇大叫,一边叫着忽然扑到秦秣身上,然后偷偷地塞进一个小东西到她口袋里。   晚上睡觉前,秦云婷认认真真地锁紧了卧室门,转身就向秦秣神秘地笑道:“秣秣,你肯定猜不到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秦秣确实猜不到,但她还是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死命猜测的样子,握拳咬牙道:“衣服、鞋子、糖果……说吧,你送的究竟是哪一样?”   秦云婷嘟着嘴道:“秣秣,你怎么说也是我这个天才美少女的妹妹,你就不能稍微有创意一点?稍微有情调一点?稍微不那么老土一点吗?”   秦秣双手一摊,笑眯眯地道:“那么我亲爱的姐姐,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创意?什么是情调?什么是不老土呢?”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看的一个童话?”秦云婷坐到秦秣身边,眼睛紧盯着她,目光闪闪发亮。   秦秣心中却仿佛有霹雳闪过,狠狠颤抖了一下。   这个秦秣与秦云婷没有小时候,她是半路跳出的强盗,她去哪里寻找小时候?   秦秣低头不语,平日里的能言善辩在这一刻全被卡住,半点也发挥不出来。今天她很快乐,所以这个时候越发什么也不能说。   不想欺骗,又无法解释,也就只能沉默了。   秦云婷根本就想象不到秦秣此刻竟会产生如此的微妙情绪,她只是用着咏叹般的语气缅怀:“那个时候的你呀,特别好欺负。在幼儿园里,有小男生扯你的辫子,踢你的凳子,你都不还手,也不敢告状,只是哭啊哭。因为你爱哭,妈妈就给你买了好多童话图册,我看得羡慕啊……”   秦秣沉下心思,渐渐觉得冬夜的静谧中又透出了橘红色的暖光。她在这样的叙述里,碰触到那个秦秣的往事,竟然有种穿透水月镜花,抓住阳光尘埃的错觉。阳光下的尘埃,飞舞如精灵,不悲不喜,只是存在。   “我想看你童话书,可是你在别人面前都胆小,唯独不怕我,还老是排斥我。”秦云婷磨了磨牙,又是愤恨又是得意,“不过你姐姐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当着你的面从大班跑到小班,狠狠教训了一顿欺负你的那个小男孩,从那以后你就成了我的跟屁虫!”   “姐……”秦秣语气幽幽地叫。   秦云婷哼哼着,翻白眼道:“怎么,不服气?”   “没,我就是觉得你跑题了,你说的童话故事呢?”   秦云婷被噎了一下,又瞪着秦秣:“你真不记得了?”   秦秣只是张着无辜的眼睛望着秦云婷。   “算了,你从小就笨,我还真不敢指望你的记性。”秦云婷笑眯眯地摸了摸秦秣的头发,“还好现在忽然变聪明了一些,真不错,这才是我秦云婷的妹妹嘛。”   秦秣笑了笑,表情恢复到平静。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清楚那个童话了。”秦云婷嘻嘻笑了声,“好吧,其实我还记得一点。就是有个人,有很多很多的烦恼,他每天被那些烦恼压迫,都快要封掉。然后有一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处理那些烦恼。秣秣。你还记得那是什么主意吗?”   秦秣眼睛眨啊眨,什么都不说。   “真是的……”秦云婷抬手揉乱秦秣的头发,“他挖了个洞,每天都把自己的烦恼向那个大洞倾诉,只要听到洞里传出的回声,他就觉得自己得到了安慰,于是他从此开开心心。”   秦秣嘴角微翘,认真地听着。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十六章 吉祥如意   “回声水晶,秣秣你看,是不是很漂亮?”秦云婷眉眼间带着飞扬自信之色,双手捧过一个拳头大小的多棱水晶球。   这水晶球自带着一个四方形的银白色底座,底座上刻有暗金色的玄奥花纹,灯光之下,透净的水晶反射出迷梦般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整个小卧室都带入一片神秘氛围。   秦秣小心地接过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疑惑地问:“回声水晶?怎么回声?”   “你猜猜?”秦云婷十分有兴趣地装着神秘。   秦秣将水晶球翻天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只见底座一介有三个小按钮,便选中带有“L”标识的那个轻轻按了下去。   幽蓝的光芒忽然从底座正中透射出来,再经过水晶球的吞吐折射,直映得秦秣手上染成蓝光一片,仿佛有神仙法术在流志,唯美之极。   “这是?”秦秣轻轻吐出两个字。   “这是——”水晶球中紧跟着传出清甜软糯的女孩声音,尾音拖长,果然极似秦秣的回声。   “这……”   “这……”秦秣才刚说了一个字,水晶球中马上又传出回声,直惊得秦秣手上一抖,好险才抓稳。 “哈哈!秣秣你也有傻成这样的时候?”秦云婷得意万分地从秦秣手里取过水晶球,再对着那个带有“L”标识的按钮一按,水晶球中的光芒顿时一敛,回声也没再响起。   秦秣笑了笑,张着疑惑的眼睛等着秦云婷的解释。科技这个东西果然奇妙,可以造出自动奔驰的车子,也能造出翱翔蓝天的飞机,还有那能够装下无数故事影像的电视盒子,以及像这样回声水晶一样有趣的小东西。   她刚到这个年代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妖魔,过得一段时间,等她弄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妖魔,只是她穿越到了未来以后,她又觉得一切都很神奇。这种神奇感觉,当然不是土生土长的现代人有够理解的,也让她的心中总比常人更多一分孩子般的好奇。   秦云婷收到秦秣那纯粹疑惑的目光,手上就有些发痒。她抬起一只手,完全是不能控制地继续狠揉她那柔软的头发,揉得秦秣呆了呆,才恶作剧得逞般大笑起来。   秦秣眉毛一扬,忽然伸手勾住秦云婷的脖子,以强势反击的姿态侧身一压,就将她压到了身下。   “秣秣……”秦云婷继续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美好的上身曲线剧烈起伏,宛如神秘海洋的诱惑。   秦秣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喘息,然后低笑,又再翻身坐起,取过犹在秦云婷手上的那颗回声水晶。   这东西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只是藏了个录音机在水晶底座里,再加上小喇叭和灯光效果,就构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小道具。   秦秣并没有记录心事的习惯,她不愿意直白地吐露自己,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裸露,从而交割脆弱,无处自我保护。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用到这个回声水晶倾诉心事的那一天,当然,收到礼物还是令她愉快的。很明显,秦云婷为这个童话般的礼物煞费了一番心思。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越靠近大年三十,秦家就越忙碌。   秦秣也被秦云婷从电脑前揪了出来,勒令参加大扫除活动——秦家两室一厅,一卫一厨,小小的其实很好打扫,在这之前,这卫生已经被裴霞打扫得差不多了,秦秣的任务就是使所有的家具上都摸不出一点灰,所有的东西都能整齐排列。   相比起头一次打扫寝室卫生时,秦秣现在的手脚已经麻利了许多,不过跟秦云婷一比她就差远了,就是跟秦云志对比,她都要差上截,为此秦云志没少嘲笑她。   “汪汪!汪汪!”斑斑扑着秦秣的左脚跳过来,撒欢儿叫。   秦云志双手叉腰,学某个动画片的人物咯咯咯咯做女巫叫,嚣张地大喊:“看到没?看到没?二姐,斑斑都同意,它都说你是笨蛋!它还踩你的脚,要你手脚利索点呢!”   小土狗斑斑被养得很好,雪白的短毛油光水亮,一双乌黑的眼睛灵动得仿佛能直接跟人对话,其实斑斑已经不能算是小狗了,这小半年养下来,小东西已经长成了大东西,有时候在家里闹腾,扑得一片热闹。   秦秣抬腿蹭了蹭斑斑的皮毛,根本就不理秦云志,只是弯腰取水,洗抹布。   大年三十的晚上,秦家人围坐一桌吃着团圆年饭,裴霞一团喜气地给众人夹菜,向每一个人说着吉祥话,和乐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现在的人过年已经没有旧时讲究了,如今的秦家人过年更是远没有北宋时秦府那样仪雅富贵的气氛。秦秣现在想起当年的桃符、屠苏酒,看唱戏等等过年时必有的节日,却只觉得那热闹犹可触及,但心境沉淀,不再留恋。   屠苏酒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传说配方得自仙人,元宵时酿好,然后藏于井底,待到隔年的大年初一,才取出来喝,取那辟邪除秽,温养心肺之意。现在秦家人喝的只是商场里买来的普通红酒,虽还没到初一,但秦秣也可以肯定,初一那天自己肯定是喝不到屠苏酒的。   到于桃符之类,秦家人更不讲究那一套,只在屋里挂了许多中国结,屋外贴着一幅从商场买来的烫金字红底春联。这一幅春联俗到了秦秣完全看不过眼的程度,题朕为:“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则是“吉得高照。”   这春朕字义还可,至少喜气洋洋,能凑个气氛,秦秣特别看不眼的是那字迹,这种批量出产的印字春朕再怎么都没有自己提笔写的意义足,何况以秦秣的眼光来看,那种印字完全不入流,她连批语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秣当时就思量着,什么时候报个书画培训班,也好给自己那一手书画功底凑个来历,再到明年,她是一定要亲自写上春朕,贴到自家门框上。   秦家的餐桌上有九道菜,取的是十全九美之意,也算是团圆的极数。九道菜分别是鱼肉鸡在鲜,牛肉火锅一道,韭菜炒蛋一个,青椒墨鱼一盘,娃娃菜一碗,红枣蒸蛋一盅,葱花汤圆一碗。   每道菜都有一个说法,裴霞是说惯了的,她顺着菜溜口直说吉祥话,而秦云志一手抓着筷子,一手端着酒杯,早就口水长流。   秦秣与家人碰杯,最后只照着最平常的说话说了一句,“新年快乐,愿我们一家人都吉祥如意。”   这个时间她只是觉得直真实越朴素,反而说不出那些天花乱坠的讨喜话。四个字“吉祥如意”,若真有得到,那人生该有多圆满?   吃过晚饭后,裴霞收拾桌子,秦秣进去厨房烧水洗碗,秦云婷则再次打扫客厅的卫生。   秦秣纯熟的手艺还是在茶馆练出来的,她现在会做的家务事中,也只有洗碗能做到又快又好,裴霞又在厨房里絮絮地教导她:“秣秣你看,这电饭煲里留着点饭,咱们不洗了,意思是年年有余,丰厚富足。”   “妈,咱们家的鱼还挺不少呢。”秦秣一边转着盘子,视线落向流理台左边那一盘没怎么动的清蒸鱼。   “哟!”裴霞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是大乐,“秣秣说话最有意思,咱们家的鱼当然不少。”她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缝。   其实秦秣的话说得平常,不过做母亲的在过年时候夸夸自家女儿,图个开心喜气,就算是夸得过了些,也不会显得夸张。   这一顿晚饭正好赶在春晚前吃完了,秦爸秦妈是春晚的忠实观众,于是要求三个儿女也跟着一起全程欣赏每一年春晚的气象。秦云婷和秦云志都不怎么喜欢看这种传统节目,他们坐着吃糖闲聊,甚至拿出扑克到一边玩双人拖拉机,时不时也应和几句裴霞对电视的叫好。   秦秣看得最起劲,她这是头一次看春晚,不但觉得新鲜,而且更加深入的体会到了现代人过年的高低调子——这种融入,也同样在电视里的欢声笑语中透了出来。   秦爸秦妈会互相讨论哪个节目好,哪个节目差强人意,哪个节目又完全不讨人喜欢。他们大多时候审美一致,不过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凡他们争论开来,就要在三个孩子中拉人助阵,如果哪一方拉到的支持者多,那就算赢,哪方必定得意洋洋,然后一通直夸。   秦秣这才知道秦云婷那偶尔的自恋是怎么养成的,原来秦爸秦妈也会有这样大小孩的时候,秦云婷作为他们的长女,想必受此熏陶不少。这也是因为现在过年,要在平常,裴霞和秦沛祥整日思量着生计,又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来为这种闲事争论高低?   十点多钟的时候,秦沛祥提议该吃夜宵了,于是裴霞开口:“婷婷,你去煎几个糍粑来怎么样?这相声好看,妈妈现在不想动,还有,记得烧点鸡蛋甜酒啊,别放太多糖。”   秦云婷一脸不舍地反扣住手里的牌,警告秦云志:“不准翻我的牌啊!我做了记号的,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动了牌,哼哼!那就有你好看!”   秦云志撇着嘴道:“大姐,我不像你那么没品!”   “你说什么?”秦云婷声音一扬,就要发作。   秦爸咳了咳,沉声道:“婷婷,你是大姐,要带个好榜样。”   秦云婷小声嘀咕:“其实老爸就是嘴馋了,不然怎么平常我教训小志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她趁着秦沛祥脸部肌肉微微抽动时,一溜跑进厨房。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七回:大拜年   要说过年的时候什么最好吃,在秦秣看来,不是那些大鱼大肉,而是甜酒加糍粑。   糯米甜酒上面飘着蛋花,蛋花明黄,糯米玉白,浅浅的米酒甜香混着鲜嫩的鸡蛋香,那可真是让人口舌自然生津。喝一口便是一缕清甜直从舌尖透到胃里,打个转,又暖熏熏的,可以眯起眼睛百般回味。   秦云婷煎的圆饼糍粑两面金黄,米香四溢。咬一口糍粑,喝一口甜酒,秦秣就觉得,这日子神仙来了也不换。秦爸秦妈又在为一个小品争论,秦云婷则指责秦云志偷看了她的牌,秦秣眯起眼睛,渐渐醉在甜酒里。   甜酒没度数,不醉人,醉人的是甜酒香。甜酒香,可以一直从人的心尖上缭绕到心底下。   午夜钟声快要敲响的时候,秦秣感觉到自己被人轻轻推了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眼前晃过一个红红的小东西。秦秣摇摇头,伸手一把抓过,然后听到裴霞呵呵地笑:“秣秣今年比去年里厉害些了,会抢红包,真是大进步。”   秦秣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喝着喝着甜酒居然睡着了。   她下意识地扬了扬手上的红包,立即向秦爸秦妈乖巧地道谢:“谢谢爸爸妈妈。”   裴霞笑呵呵地道:“给你守岁钱,祝我家秣秣在新的一年里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学习顺利,人也越长越漂亮。”   “能再长高一点就最好了!”秦沛祥一边点着头,“秣秣今年好看了许多,就是没长什么个子,收了这个红包,明年窜上十厘米!”   秦云婷和秦云志也都拿着红包,他们一起凑过来,两张嘴顶得十张嘴,叽叽喳喳地又就着秦秣的身高讨论了起来。秦秣一米五六,确实是矮个子,万幸她年纪不大,还有长高的余地,秦云志于是提出各种各样的增高方法。   “吃药?那种东西不保险,而且过时了。二姐,你应该去学游泳,能够长手长脚呢!”   “打篮球也挺好的,不过我很怀疑二姐你这小身板……”   “据说有种拉伸床,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伤身。”   “二姐,要不你去谈一场恋爱吧,据说这法子能够用过刺激人的内在的情绪从而达到刺激到人体生长的效果。”   秦云志的脑门同时挨上了两个暴栗,一个是秦云婷制造,一个是秦沛祥制造,父女两个同时一愣,又相视一笑,继而哈哈大笑。   秦云志最终是既挨了暴栗又挨了洪水教育,依裴霞的说法是:“今天过年,暂时说到这里,过两天再好好管教你这孩子的歪脑筋。”   天可怜见,秦云志真的只是在开玩笑,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又哪里懂得什么恋爱不恋爱?会这样说,应该是受某些电视剧的影响。当然,这个原因秦云志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因为他可以预见,假如他这样解释自己刚才的失言,裴霞会用什么话来回应他。”   最有可能的就是:“好哇!原来是电视害了你。以后不准看电视,回来就给我到房间里看书去。”   36寸的平面电视机里传出了声的恭贺新禧,满屏幕烟花灿烂绽开,此起彼伏,将电视机前都渲染出一片歌舞升平,盛世华章。   裴霞忽然怔怔地叹一口气:“城里不准放烟花,上一次在老家看到烟花好像还是四年前。”   跟乡下人过春节相比,这个小城的春节其实已可称冷清,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叠高了人们的生存空间,同时也隔远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秦沛祥也沉默下来,秦秣的视线静静地落在电视屏幕上,心里头想着,邵城的秦家人归不得老家,多半还是因为她的身世有问题。她在思量,什么时候这个问题会爆发,而到那个时候,她应该怎么应付。   秦云婷忽然从茶几上抓起一把糖,然后一个一个地塞到家人手里,乐乐呵呵地说:“过十二点咯,今年可是07年啦,吃糖吃糖,甜甜蜜蜜,糖里好生活。今年我们一家人呀,全都大吉大利,健健康康。读书的成绩稳步上升,赚钱的手里钞票大把丰收。”   裴霞剥一颗糖放到嘴里,连连点头,脸上又再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大年初一,秦爸带着秦云志到小区的相熟人家拜年,秦云志穿着一件大口袋的棉衣,据说那兜里都是要装满糖才能回家的。裴霞和秦秣秦云婷则在家里摆出糖果盘,泡好热茶倒好酒,等其他人上门来拜年。   这是秦秣在现代所经历的第一个春节,意义非同平常,她跟着裴霞和秦云婷一起忙碌,等拜年的客人上门时,就端端正生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出来拜年的多半是家中的男性和年纪小的孩子,裴霞给每个孩子都抓了一把糖,然后给大人发烟。大家互相说着吉利话,偶尔提到各自家中的小孩,聊的时间不长,但一团和气。   这样的和气不带虚伪,因为互相没有冲突,所以都乐于祝福讨喜,秦秣坐在一边,就觉得这春节的气氛果然还是不同往常的。还是春寒中的喜悦,气候的寒冷毫不影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反而是越冷越显得这些祝福清透干净,带着传统的馨香,让人暂时搁下一切烦恼。   秦云志中午回家的时候果然带着满满两口袋糖。他棉衣的两边高高鼓起,五颜六色的糖果纸从他口袋的开口处探出头来,喜气衬得他双颊红通通的,仿佛年纪更小了几岁。   秦云婷就笑话他:“人家过年都是长大一岁,更加成熟稳重。就我家小志过年,反而从十二岁变成七八岁了。”   秦爸有些忌讳这种说人变小的话,他瞪了秦云婷一眼,责怪之意不言自明。   初二的时候许多人家都回了老家拜年,整个月光小区一下子冷清不少。秦云婷又去跟同学们聚会去了,秦云志也呼朋唤友,四处玩闹。秦爸秦妈一起出去拜访几个老朋友,都正式打扮了一下才出的门。   秦秣一个人在家,又坐回了电脑前。网络的新鲜她一时半会是探索不腻的,天龙八部那游戏里的科举考试她更是每场都不放过。直到有一次,她按下参加科举的选项后,系统提示她:“迟到状元,你的金钱不够。”秦秣才瞪了瞪眼睛,发现这科举参加一次报名费都滚动增加,而她做任务转来的那些银子已经花到只剩几个铜板了。   秦秣每次上网都会根据提示去接系统任务,但很显然,人物奖励已经不足以支付这滚动增加的科举报名费。   “迟到状元”这个二十级的小武当就这么傻愣在一号考官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蜂拥而来的科考者都散了个干净,一号考官也已消失,忽然就有人向“迟到状元”传达密语。   败家状元,“要不要我带你升级?”   秦秣再次愣了,一是惊奇于有人居然主动想这么不起眼的“迟到状元”搭话,而是惊奇于“败家状元”这个名字。   不知网络那边操作“败家状元”的会是何等他人,竟然与秦秣的游戏名产生如此有趣的巧合。一个迟到,一个败家,在秦秣看来,真是跟自己再登对不过。   也许那个“败家状元”也是因为秦秣的名字才主动找她的。   秦秣还没学会怎么去看其他人物的等级,只知道“败家状元”也是个武当的男号。不过对方衣装华丽,武器闪闪发光,显然是个比“迟到状元”强大太多的高手级人物。   她慢慢吞吞地打字,在密语框里很简洁地回复:“谢谢。”   “败家状元”的回复则非常快速:“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   迟到状元:“你是好人。”   “败家状元”回一个绝倒的表情。   他发出组队邀请,秦秣点了同意,于是跨上了为无数网游高手所不齿的蹭经验之旅。不过秦秣本来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她的操作烂的一塌糊涂,许多快捷键应用也完全不懂。她回复聊天的时候总是速度特别慢,话语特别简洁,当然,疑问却很多。   “败家状元”的脾气跟他的名字完全不像,他不败家也不浮躁,怪物掉什么他就捡什么,带“迟到状元”的时候还是很有耐心,总是有问必答,详尽亲切,笑脸符号不断。   “败家状元”果然是个好人。   只是等秦秣要下线的时候,他忽然打出这么一句:“天然呆的小妹妹,你为什么要做妖人?”   不等秦秣回复,他倒是先下线了。   秦秣深感此人神奇,她虽然不懂什么是天然呆,什么又是妖人,但“小妹妹”这三个字她还是能清楚明白的。“败家状元”何以肯定操作着“迟到状元”这个男性人物的居然是个女孩?分明秦秣虽是女孩,可秦秣灵魂里住着的却是北宋纨绔秦陌的意识!   难道这“败家状元”还能生就一双透视眼,看穿网络背后的真实?   可是秦秣的真实又是什么?   秦秣觉得,生活就是最真实。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八回:纷纷   新春万物凝新,阳光也渐渐回暖,虽然气温总在5道7度之间,但是刺骨的寒风已经收敛许多。   正月初五,秦爸秦妈再次翻出那辆老三轮,准备到夜市去摆摊,秦云婷和秦云志才算真正知晓家中的经济状况。   “爸,妈!你们居然一直瞒着我?”秦云婷秀美的脸在当时直变煞白,她瞬间就想到了自己因为在学校赚了点钱而洋洋自得,花钱也是大手大脚的情景。与家中的拮据一比,她这样的行为岂不是奢侈?   裴谢讪讪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又不能飞回来。”   出乎意料的,秦云婷没有再发难,她只是低下头,默默的抱住同样低眉垂眼的秦云志。   这天晚上,秦家除了秦沛祥,其他四人全都去了夜市。裴霞有些尴尬地带着三个孩子一起摆摊,夜市里红灯笼挂成两排,热闹又如往昔。   秦秣扬声叫卖,做起生意顺溜讨喜,秦云婷在旁边憋着一口气,咬牙了好多次,最后还是没能跟着叫卖出声。秦云志今天远比平常沉默,他挨着秦云婷站着,不自在了许久,终于轻轻一拉秦云婷的手臂,低声道:“大姐,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开店?”   秦云婷反手一拍他的手臂,咬了咬下唇道:“最多再过半年!”   裴霞默然站在另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秦秣完全不受他们影响,该吆喝还是吆喝,该卖东西还是卖东西。   时间正在四人之间恍恍惚惚地溜过,忽然街尾那边传来好几声叫:“城管来啦!”   “城管来啦——!”右边街尾轰起混乱,小贩们忙忙乱乱地收拾东西,或推车或骑车,拥挤着争相逃跑。左边街头的各家摊贩更是闻声争起,有经验的摊贩都是训练有素的游击高手。   裴霞小摊旁边的王大婶倾身扑到自己摊位上,伸手将铺底的大麻布一卷,另一手再掀起对边布脚,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包裹。她卷着大包裹往自己的三轮车上一扔,蹬起踏板就瞅着空隙往夜市外钻去。临走时她还不忘叫唤正手忙脚乱的裴霞几人:“秦嫂子,快点哈!带大仍小,带不动的就别管啦!”   王大婶的声音下一刻就淹没在夜市的混乱中,裴霞这还是头一次碰到城管突袭,一时却只是跟着儿女们面面相视,没头没序。   城管们来得好快,或五大三粗或短小精悍的男人们骂骂嚷嚷地结队过来,碰到反应慢的,先是抬脚一踢,然后揪着衣领索要罚款。   秦秣连忙一推裴霞,急促道:“妈,你先带着这些衣服撤!”她说着也去掀那铺地麻布,几下翻过,只将摊上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卷成一团,也不管掉没掉,会不会弄脏,就往后边三轮车的车厢上一塞。   有几个城管的视线正盯住他们几人,老远就喝骂:“几个没脸的东西!站住!不准跑!”   不跑是傻瓜,秦云婷和秦云志也反应过来,一溜就推着裴霞上车,让她先跑。   “你们……”裴霞还在犹豫。   秦秣急道:“妈!你带着东西一走,我们只管说自己是路人就行,谁也罚不到我们头上!车厢上都没地方坐人了,你还不走?实际上裴霞来的时候也没能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坐上车,那电瓶小三轮根本就不可能载得起这么多人,秦云婷和秦云志是另外坐车过来的。   眼看着有两个步子快的红袖章男人将要跑到几人近前,裴霞一咬牙,开动三轮就突突突地跑。可是夜市街道拥挤,此刻人群混乱,她的钻空子技术又不像王大婶那么高明,开了老久还是没开多远。   秦秣眼睛一转,忽然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城管。   秦云婷的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秦秣猛地撞在那个中等个子的年轻男人身上!   最先呼痛的是秦秣。那个男人被撞的后退一步,秦秣则一跤跌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大叫起来:“好痛啊!好痛啊!撞死人啦!城管撞死人啦!”   尖利高昂的呼叫声破开夜市的喧嚣,清晰的传出老远。附近所有人的动作都随着秦秣着声尖叫一顿,紧接着有人继续逃跑,也有原来逛夜市的行人停下脚步,将视线关注过来,议论声轰然四起。   “二……”秦云志正要冲过去,秦云婷忽然捂住他的嘴,拉住他道:“小志别急,看秣秣怎么对付他们。”   秦秣其实从没有撒过泼,不过撒泼的桥段她却是见过不少。不得不说,这种手段虽然显得俗气没教养,但其有效性却一直居高不下。前世的秦大公子也是实战过许多次才找到应对撒泼女人的方法,其间斗智斗勇,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了好多女性耍赖的智慧。   被秦秣撞到的那个年轻城管身材略胖,他皮肤黑黑的有些粗糙,眼睛下面青色紫痕显得他睡眠不足,气色糟糕。这是一个容貌平凡的脸,因为太过年轻,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冤枉,他一时半刻愣是气得眉毛倒竖,黑脸涨红。   “不准叫了,再叫把你抓派出所去!”他大喝着,抬脚踏步过来就要去捂秦秣的嘴。   秦秣早防着他的动作,当先将头一低,避过他伸来的手,哭声连带着更烈:“城管打人啦!”她着地一滚,暗暗扯着棉衣的一边领子就是很力一拽!   砰砰砰!   一排扣子接连着被绷断,四散跳出。   “非礼啊!城管非礼未成年少女!非礼啊!”秦秣的外套狼狈得只挂了一边在身上,许多人没看清她的动作,都以为她那衣服果真是被城管扯开的,职责和叹息之声于是更重。   那个年轻男人的表情比秦秣更狼狈,他茫然无措地站在路中间,不知是改进还是该退。跟他一同过来的是个中年男子,他先是呆愣了一下,这会反应过来,连忙就向着周围的人吼道:“我日!出现了仙人跳,这丫头是个骗子,我们西队的事情,你们看着就行,看我怎么收拾这骗子!”   他说换间重重地踏着步子走向秦秣,凶恶的眼神溢于言表。像秦秣这样撒泼的人他早遇到过不少,他知道大多数人撒泼心虚,在这个时候他越装得凶恶就越能唬住人,只要能把人吓住,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城管毕竟不同于职业流氓,被这门多双眼睛盯着,只要是理智还没完全丧失的人就不会真的上演什么欺辱未成年少女的戏码。   秦秣不知道这个中年城管的心思,但她也从来就不是会被轻易唬住的人。她的目的只是给裴霞的逃跑拖延时间,所以她一边装出揉眼睛哭泣的样子,一边偷偷向裴霞离开的方向瞧去。只要确定裴霞已经走远,她当即就撤。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   “秣秣!”一声凄厉的大喊猛然响起,裴霞裹着一团疾风狠狠冲到秦秣与两个城管之间,“欺负我家的孩子,我跟你拼了!”她的动作快得完全超出平常,就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的头已经撞在了中年城管的胸口上。   砰一声,裴霞和那红袖章男人自后退好几步。那个年轻城管懵了,被撞得城管也懵了,更远处几个本来在悠哉看戏的城管缓缓向着他们围了过来,而周围的人群则纷纷叫闹,大多声援秦秣和裴霞。   秦秣最快回神,她几乎是脱兔般从地上跳起,一把拉住裴霞的手就低喝:“快跑!”   话音没落她已经拉着裴霞向前街出口跑去,没几步擦过怔愣站着的云婷云志,去年末还是留下一句:“快跑!”她跟裴霞跑在前面,路上散落的人纷纷给她们让路,又各有默契地给随后追来的城管制造障碍。   一直到出了夜市街,秦秣回头看到秦云婷和秦云志已经追了上来,而城管们不见踪影,这才顿下脚步,大口喘气。   “秣秣……”裴霞疑惑地轻唤,她到现在还有点没弄清楚状况,不明白怎么前一刻还可怜兮兮倒在地上大哭的秦秣忽然之间又活蹦乱跳了。   秦秣无奈一叹:“妈,你回来干什么?”   “我听到你有时哭又是喊痛,还说有人非礼你,怎么……怎么能不回来?”裴霞低头看脚尖,也有点回过味儿来了,“你……你是装的?”   “不然?”秦秣手一摊,“行啦,妈,这下东西全丢了吧?不但是衣服,连带着三轮车都没了,咱们损失多少?以后还能不能来夜市?”   秦云婷带着秦云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两人近前,秦秣拢紧衣服,又移步往街左走去,那边能搭车。   裴霞愁眉苦脸地与三个孩子走在一块,苦笑道:“我家秣秣这么厉害,我这个当妈的居然不知道,还给你坏事……”   “妈,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呢!”秦秣轻吐一口气,“我也是太鲁莽了,一开始就不该跟他们斗。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还是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不行!”裴霞忽然站定原地,“我要回去把车子和衣服拉回来!”   “妈,我们已经把那些人给得罪了个彻底,你那车子丢在那里,还想拿回来?”秦秣一侧头,眉毛仿佛要打结。   秦云婷也道:“妈,就当破财消灾吧!”   秦云志忽然一跺脚,大声道:“呸呸呸!什么破财消灾?这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妈,这是好兆头呢,说不定明天咱们家就开上店啦!”   秦秣抬手摸摸他的头发,灿然一笑。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 十九回:柳暗   一阵风吹过来,秦家妈妈和三个孩子一起打了个冷战。   “不行!”裴霞紧揪着眉毛,“车子和货是我们家的,我一定要拿回来!城管也不能吃人,他们还强盗不成?   秦秣拢好衣服,只见秦云婷怔了怔,忽然痛苦的说:“妈,怪我太没用了。我明白秣秣是故意冲上去跟个城管闹的,还没能拉住你。我……”她咬着下唇,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下半句话。   她一向骄傲强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裴霞冲出去的那一刻居然会被惊得呆傻掉。她更不敢想象,自己明明以成为一个冷静睿智的律师为人生目标,却在面对城管的非法行为时不知该如何站出来保护自己的家人以及财产。说到底,她还是觉得摆地摊丢脸,说到底,她就是底气不足,因为摆地摊本身也是违规的。   而秦云志,他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能苛求他?   裴霞已经转身往回走,秦秣一把拉住她,只是摇头。   秦秣能够理解裴霞的心情,任哪一个普通的母亲在听到女儿呼救之时只怕都会失去理智,可是理智回笼以后,却要面对财物大失,维持生活的经济工具不能寻回的糟糕状况——裴霞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她如何不能六神无主?   至于秦云婷和秦云志,他们一个年纪太小,一个缺乏历练,所以在他们不能挑起担子的时候,秦秣很自然地就要走上前来。   “妈,就算要去找回车子,也不能就这样去。”秦秣的声音和缓稳定,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姐,你这没什么好自责的,你又不是神仙,算不到妈会忽然丢下车子跑回来。   要说错误,我犯得最多。如果我事先跟妈妈商量清楚,她就不会担心地往回跑,这就没这些事了。我要打个电话,你手机给我用下。”   秦云婷压下心中的百般滋味,默默地将手机递给秦秣。   秦秣拨通的是孔哲的电话,在她认识的朋友里面,孔哲最讲义气,而且是成年男子,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不像赵周那样好深莫测。孔哲是个朋友很多的普通人,秦秣宁可欠他的人情也不愿意欠赵周的人情。秦秣认为,自己既然与赵周平辈论交,那就不能去触及他的身份地位。一旦牵扯上那些身外的东西,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很难纯粹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可以不适用孔哲,但必须适用于赵周。   “喂!是小秣秣呀,给你孔哲哥拜年来了?我说,你初一已经拜过年了,不用重复拜,哥哥我没那么多名堂!”孔哲的声音还是那么爽朗,他仰着欢快的尾音说话,明显性情很好。   “孔哥,你住的地方在城西这边,离夜市不远是吧?”   “没错,秣秣你在逛夜市吗?找我陪你逛街?嘿嘿,我这年纪大了点吧?怎么不找你的方同学?”   “因为孔哥你交友广阔,小方还没成年呢,哪能找他?”秦秣接下来平平淡淡地概略叙述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直听得孔哲啧啧惊叹,大呼狗血。   “嘿嘿,虽然狗血了点,不过还可以更狗血。秣秣你等着,我跟城管西对那个老牛头还有点交情,我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大伙儿凑合着请他喝顿酒,你赔个礼,我再给你个交情,就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你们这回。他们坑人的时候多了,那些兔崽子不差这一回!”   秦秣道谢收了电话,也不辩解,只是说:“妈,你跟大姐和小志先回去。”   “秣秣,你刚才找的是谁?”裴霞神情有些紧张,一把捉住秦秣的双手,眉眼间的担忧远超平常。   “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个很好的人,正好又认识西区城管的一个队长,他会帮我们找回车子和货的。”秦秣轻描淡写地安抚。   “那让婷婷和小志先回去,你还是个孩子,这是妈妈必须带着你!”裴霞声音有些慌张,眼神却有些恍惚。   秦云婷更是坚决地道:“秣秣,我一定要去!我是你大姐,这个时候没有让妹妹走在前面的道理!”   她还有一大堆的理由要述说,秦秣却只一句就打断了她:“大姐,本来什么危险都没有,你一去,就什么危险都来了。”   “秣秣!”秦云婷眉毛一扬,正要反驳着莫名其妙的话。   秦秣忽然抬手轻抚到秦云婷的脸颊上,眯起眼睛啧啧道:“悄悄这姑娘的肌肤容貌,可真是个天仙都不换。这要是掉进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还不引人犯罪?”她眼角微挑,嘴角的笑容带着几分难言的邪气,竟叫秦云婷心跳漏掉了一拍。   秦秣收回手,又塞到自己棉衣口袋里,笑吟吟道:“我这样的最安全,姐,你就乖乖的回去吧!”   “二姐!”一直默不作声的秦云志忽然移步从秦云婷身边走到她的面前,他正面秦秣,捏紧拳头,像是下定决心地吼着,“我可以保护你们!”   秦秣握住他的小拳头,嗔怪地将他的手一扭,瞪他道:“你以为是在看热血电视剧呢?没人要你逞英雄!就你这小身板还保护谁?要保护你也先好好练上几年再说。惫懒的家伙,去了也是给我添乱!再说我又不是要去赴鸿门宴,现在毕竟是法制社会,谁还能吃了我不成?”   秦云婷和裴霞还要再说话,秦秣又不耐烦地挥手道:“就算是女人,你们也不要这么婆妈行不行?弄得我好像要去壮烈牺牲似的!不就是这么点事?你们快回去!”   裴霞怔怔出神,仿佛回想到了什么,秦云婷还待再说,街口处忽就传来了孔哲的声音:“秣秣!”   秦秣几步迎上去,一把拉住孔哲道:“我们先走!”   “不行!”裴霞忽然大叫一声,跑上前来拉住秦秣的手臂,连连摇头道:“秣秣,那些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快回去!不……我们一起,一起回去!”   孔哲穿着件黑色的大棉衣,下巴上有点胡茬子,整个人比半年前成熟了不少,但他的精神动作还是那么滑稽逗趣。   就见他抬手搔了搔头发,又搔了搔脸颊,再搔了搔手背,用着一脸猴子般的困惑,几近自言自语道:“奇怪,没什么危险啊,有哥哥我带着,能有什么危险?难道是最近的黑道电影太流行了?没有吧?至于这么紧张吗?”   裴霞有些尴尬地望向孔哲,见他一副成熟男子的摸样,也不由拿出平辈的礼节向他打招呼:“你好,是我这孩子麻烦你了,这个……”   秦秣反手抓住裴霞的手腕,放软声音道:“妈,你就当我跟朋友出去玩了,没什么事,你们快回去吧!”   孔哲又挠挠手背,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拍拍秦秣的肩膀道:“秣秣,请阿姨跟我们一起去吧,至于你这个漂亮的姐姐,我建议她先带着你弟弟回去。”   孔哲搭腔,秦秣再费上几句口舌,终于劝得秦玉婷带着秦云志回家了。   裴霞嘱咐他们回家之后再告诉秦沛祥这件事情,秦云婷一边答应,同时也将手机留在了秦秣手上。   没过多久,孔哲就带着她们会合到了另外两个朋友。   这两人一个是酒吧驻场歌手,还有一个竟然是留职观察中的刑警。   那位歌手是唱摇滚的,二十三四岁年纪,额前长长地刘海反梳,用法胶拖成了一个高跷的尾巴,后头长发则扎成了细细一条辫子,那造型已经不止是前卫形容。他的名字叫明寒书,一个少见的姓氏,一个传统又古老的名字,跟他的形象完全不搭调。   留职刑警名叫昌平,年龄将近三十的样子,留着个刺猬头,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沉默寡言,一副沉稳硬汉的摸样,叫人难以猜测他为何会被留职观察。   “走!”一路上昌平通共就说了这一个字。   明寒书则一脸兴奋跳脱,仿佛此去将有好戏要上演。他好奇地看着秦秣,时不时就变着法子撩拨她。   比如说:“小妹妹,胆子挺大的,跟着哥哥去打鼓怎么样?”   秦秣礼貌而疏远地回绝他:“谢谢,可惜我不会打鼓。”   “没关系啊,我教你嘛!我们乐队正缺一个女鼓手呢!”明寒书的面容有几分小帅,眼睫毛很长,十分漂亮。   “真是遗憾,我要上学,没有多余时间。”秦秣一脸真诚,完全叫人看不出她是在敷衍。   明寒书继续纠缠,那水磨工夫真是能叫大多数优秀的推销员都感到汗颜。秦秣此刻表现出了绝佳的风度,谦和又不着痕迹地挡毁了他一切攻势,没有半点不耐烦。其实秦秣心里直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当成笑话来对待,孔哲则在一边打趣:“秣秣,这人无聊到抽风,就知道胡言乱语了。你就当发扬善心,好好调理调理这个疯子吧!”   裴霞在旁边板脸看着,心中是十分不快的。她这个母亲就站在这里,明寒书还这样水磨着秦秣,简直是讨打之极。但她看秦秣应对自如,一时反而不好发作。而且孔哲态度轻松,也让裴霞对此去的紧张感减低不少。   “真没什么事,以我跟西队的交情,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孔哲挥挥手,“唉,果然是黑道情仇剧看多了,没那么狗血,你们别期待什么啊!”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回:花明   见到以后,孔哲的话不算全对。   跟那些城管见面以后,没有出现如黑道电视剧里所播放的的喋血街头之类的场景,但也没简单到只一句话就得出大圆满。   上餐桌的城管有三个人。一个是被孔哲戏称为老牛头的西队队长丁豪,一个是被秦秣冲撞的年轻城管姜新,还有一个就是同姜新一路的中年城管魏建红。   酒席是孔哲订的,在一个不大不小装修还过得去的餐厅,他们八人一桌,在包厢里圆圈坐好。   丁豪长着一部大络腮胡子,脸色黑黑的油光发亮。   他总是带着笑,咧出一口镶了银色牙套的大板牙,看起来十分豪爽的样子,但谁要是以为他很好说话,那肯定得吃大亏。   孔哲一跟他见面就对着他迎上一个大拥抱,丁豪哈哈大笑,双手在孔哲背后拍得啪啪响,看那手劲儿,绝不只是友善的玩笑,而是实实在在地要把孔哲打疼,送他一个下马威!   孔哲呲牙维持着笑脸,也打着哈哈说:“丁哥,半个月不见,搜子把你养得越发好了啊!这手劲,这气色,瞧瞧瞧瞧,高手风范啊!”   “臭小子,尽给你丁哥找麻烦!”丁豪用轻松玩笑的语气嗔怪孔哲,“对你这个不安分的,就不能客气!”   这时候一路沉默的昌平忽然上前一步,淡淡地叫了一声:“丁豪。”他高大的身材往那里一站,虽然话语很少,却有一股无言地威势。   丁豪这才做出一副仿佛才见到他的样子,挂满笑脸跟他握手道:“原来是昌队!哎哟哟,如今要见您大驾可还真不容易呢,听说您最近向上头讨了个长假,怎么?到哪去潇洒去啦?”   他分明话中带刺,隐隐戳中昌平的痛处,秦秣有些担心地望向昌平,却只见他端正的眉眼不动分毫,又听他四平八稳地回答:“过年了,可以跟家人团圆。”   “哦,哈哈!”丁豪干笑几声,也懂得见好就收。他又跟明寒书随意寒暄了几句,倒是很客气。至于秦秣和裴霞,则被他很自然地无视掉。   这一桌的几个男人都是原来就认识的,丁豪在这里占据主位,热情地招呼众人喝酒,仿佛他才是请客的那个。也许在他的概念里,正是他请客,至于谁买单,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酒过三巡,裴霞急促得难以下咽,秦秣优雅地动着筷子,怡然自得。   明寒书插科打诨,时不时水磨着骚扰秦秣:孔哲谈笑不断,与丁哥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魏建红和姜新基本上就是背景板,说话也不被重视;而昌平继续沉默,但他的存在还是给了丁豪不小的压力,至于秦秣就见到丁豪偷偷观察了昌平不下十次。   “娘的!”一直不肯谈到正题的丁豪忽然一拍大腿,爆了一句粗口。他对着瓶子吹了一口啤酒,吐着口水沫子粗鲁地骂骂咧咧着:“老子最不爽的就是那些婆婆妈妈的娘们,又当婊子还立贞节牌坊!我日他仙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拐弯抹角,不清不楚!”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指桑骂槐,而且骂得无比难堪。   裴霞本就局促苍白的脸色瞬间一暗,竟给人一种灰败惨淡的感觉。她勉强笑了笑,正要说话,秦秣忽然从席间站起,向着丁豪露出一个潇洒之极的笑容。   “丁大哥,小妹这里冒昧叫你一声大哥,不知是否逾越了?”她长身立起,身材虽然矮小,姿态却翩然如玉竹,叫人只觉风骨清然,眼前一亮。   席间其他人徒然产生峰回路转的感觉,仿佛前一刻他们正在粗鄙野店,下一刻却置身名流宴会。偏偏秦秣的动作自然如清风拂过,竟不给人突兀地感觉。   丁豪也呆了呆,随即一手抹过下巴上的胡子,嘿嘿笑道:“小妹妹,你这话说得可就太不地道咯!”他啪地大力一拍桌子,目光在余下众人之间转过,声音洪亮,“你说,你说,你们说,哥哥我什么时候不是义气为先?有这样有趣可爱的小姑娘叫我大哥,我还有什么好多说的?我能不答应?我能摆架子吗我?”   他这手一拍,眼一横,声音一扬,牙齿一亮,可真真是唬住过不少人。   秦秣却依然神色自若,只是笑盈盈道:“丁大哥的义气,孔哥可是多次向我提起呢!丁大哥,这次的事情是小妹有错在先,我得罪了两位大哥,这便自罚一杯,向两位大哥道个歉,也向丁大哥讨个情面,可好?”她说着话,抬手就举起身边的一只大啤酒杯,一仰头,干脆之极地一口灌下。   席间连连响起叫好之声,明寒书起哄,孔哲隐含担忧,裴霞却整张脸惨白泛青,一时之间神思恍惚,竟来不及阻止秦秣。   丁豪猛又一拍桌子,大声道:“爽快!我喜欢,哈哈!”他反身打开身后的门,又叫了两瓶五粮液。   等酒上桌,他就向那两瓶子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秦秣道:“小妹妹啊,丁大哥我也不为难你,这酒我喝一瓶,我够意思吧?”   他的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孔哲豁然变色,一起身就要去取另一瓶酒。   秦秣抬手,拦住他,眼睛仍然紧紧盯住丁豪,笑容不变道:“丁大哥,这另一瓶酒小妹自当陪大哥饮下。多谢丁大哥宽宏大量,给小妹这个情面。”   她一倾身取过那瓶酒,拧开盖子就举瓶向丁豪示意。   丁豪得意地大笑,也缓缓拿过酒瓶,拧开盖子。   “砰!啪!”   猛一声椅子摔地的声音响起,裴霞神色仓皇地站起身,凄厉地大叫:“让小姑娘喝这样整瓶的白酒,你良心被狗吃了!”   她说话间几乎是用扑的,迅速抢过秦秣手里的酒瓶,就要往自己嘴里灌。   丁豪脸上的笑容一凝,露出的大板牙上银色牙套闪闪发光。   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间,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的有点怪异。丁豪那正大张着的嘴,仿佛就是此刻最具讽刺意味的注解。   明寒书眼睛瞪得牛大,孔哲正要去拉秦秣手臂的那只手犹自停在半空中,魏建红夹菜的筷子半张着,一把粉丝还卷在上面,姜新本来低着的头忽然抬起,口中还含着一口饭菜。   打破这魔咒的是昌平的一只手。   昌平的大手干燥有力,手边长着一圈老茧,手指骨节粗大,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   他稳稳当当地从裴霞手中取过了那瓶酒。   他的动作清晰沉稳得仿佛很慢,但实际上又快得让人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你不能喝。”昌平的声音缓缓沉沉,滑入在座所有人的耳中,“都别喝。”   说完话,他又向丁豪手中的那瓶酒抓去。   丁豪刚回过了神,但他手上一松,去还是让昌平将酒取走。   “我喝。”昌平话语简洁,不轻不重,仿佛包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先抬起左手上的瓶子,仰头,一口不歇气地灌、酒香散开,弄得让人头晕。他喉结一下一下地动,眼睛却一眨不眨。   其他人怔怔地看着他喝完了一瓶酒,又看着他举起右手上的酒瓶,抬手,对嘴,灌下。   长颈的瓶口全对准了他的嘴,没有一滴酒洒出。   昌平喝完,然后整整齐齐地将两瓶空瓶反立在餐桌上,望向丁豪道:“可否?”   他的眉毛浓黑,下巴上胡茬子青青,脸颊下线条分明,那微一昂头的摸样,全不同于少年的青涩干净,竟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丁豪干笑一声,正要说话,他那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他嘿嘿笑着,摸出手机,一看,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接电话的时候丁豪去了门外,包厢里于是一片沉寂。秦秣缓缓坐下,脸色端凝;孔哲挠着手背,眉头紧锁;裴霞的表情仍然有点茫然;明寒书咧着嘴,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有昌平八风不动,又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几分钟后,丁豪急促地打开门回到包厢,挥手道:“今天秦小妹非常有诚意,建红,姜新,他们遗失的那些东西是你们捡到了吧?马上帮她们送回去!”   魏建红和姜新愣了愣,然后没口子地应和。   丁豪匆匆离开,这事情也就这样不上不下算是解决了。   秦秣抢在孔哲之前买了单,一顿饭花掉五百多块钱。他又向孔哲和昌平道谢,然后几人同去取车。   送秦秣和裴霞回月光小区的只有孔哲,他一路沉默,直到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呸了一口道:“丁豪那个老牛头真不是东西!我今天算是看透了!”   秦秣笑了笑,也没安抚他,只是淡淡道:“孔哥,早点回去睡吧,道谢的话不多说,我心里都记着。”   孔哲拍拍秦秣的肩膀,也没多说什么,呲牙 便转身离去。   这个时候裴霞才忽然重重地叹气出声。   “秣秣,今天真像是噩梦……”   秦秣身上的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她取出一看,来电显示是家里。 卷三:灿烂时节谁煮酒 二十一回:端倪   其实现在,秦秣的心情非常糟糕,从孔哲走后,她的脸色就一黑到底,接秦沛祥的电话的时候,她只说了三个字:“回来了。”   裴霞依旧有些神思恍惚,东西虽然要了回来,但她的心思却显然已经不在这些东西上。这一顿饭花掉五百块,而那辆电三轮加上一车百来件衣服,通共也不过能值个两三千块钱。   可重点不是这些东西的价值,而是在今天,她们受到的屈辱。   或许说屈辱这两个字有些过头,摆地摊本身就是违法,那五百块只当交罚款了。虽然这罚款有些超出了一个小摊贩的经济承受度,这罚款的方式也太过叫人憋屈——秦秣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如果有机会,她不介意让丁豪这个假官僚真流氓好好感受一把被人欺压的滋味。   秦沛祥带着云婷云志一起下楼帮忙收拾了车子和货,他的表情同样十分阴沉,家门一关上,他就点了根烟,烦躁地坐在沙发上吞吐着烟气。秦云婷几次张嘴,想要问事情的经过,却怎么也问不出口。秦云志则默默地泡了几杯热茶端到茶几上,然后也不再用家人催促,就自觉地坐到主卧书桌前做起了自习题。   秦秣径直往卧室里走去,她现在也没心情去安抚谁。她只想洗澡睡觉,希望明天一觉醒来,一切还是很美好。   秦沛祥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眼睛在烟头的明灭之下,显得布满着血丝纠缠的矛盾。   热水冲刷过后,秦秣从浴室里出来,就只看到这么一副场景。   裴霞站在秦沛祥身边,脸上现出挣扎,怀疑,追思,惶恐之类的种种复杂神色。她的表情随着心中所思,而不加掩饰地不断变换。秦秣皱着眉头,终于还是默然坐回了书桌旁。   “秣秣……”秦云婷轻唤出声,在小卧室的门口停住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秦秣在写日记,只写了一句话:“草兔猎狼,当徐徐图之,忍!忍!忍!”   十几个字写得张狂恣肆,笔画淋漓。   秦秣长吐一口气,唇边笑意冷然。   她在面对丁豪粗口的时候可以风度翩翩,却没谁知道,她笑得越是灿烂,实际上已经憋出了内伤。风度这个见鬼的东西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听了狗吠只当空气,挨了猫抓还当笑话。秦秣的风度其实还没修炼到家,这事情稍稍冷却,她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还是冲动了。   她应该闷头继续忍,直到孔哲把事情圆满解决。中国人的餐桌也可以是谈判桌,谁先开口摆出筹码,谁就是输家。何况秦秣本没什么筹码,她那一举杯,简直就是自己送上前去给人一个“宰我吧”的机会。   秦秣已经不是秦陌秦大公子,没人会觉得她肯喝酒赔罪就是下了天大的面子,也没人会只看她那一份气度就凭空折服。秦秣甘愿从折翼的黑鹰变成一只安分觅草的善良兔子,她希望她的世界只需要寻找到一块能够生生不息的草地就能足够圆满,可她竟然忘了,草原上最不缺的,永远是饿狼。   兔子就是兔子,直到这一刻,秦秣还是宁愿做兔子,可是谁规定,兔子不能肋生双翅?   “姐,”秦秣终于回过头,向秦云婷粲然一笑,“你别太担心了,东西找回来就好。”   “我觉得……”秦云婷才说三个字,小客厅里忽然传出重物被推倒,玻璃杯碎裂的砰砰啪啪之声!   秦秣推开凳子大步往客厅走去,秦云婷呆了呆,也赶紧转身。   “你不信我!”猛然爆发出的怒吼居然来自秦沛祥,他推倒茶几又不解恨,抬腿又在沙发上狠踹几脚,然后喘着粗气直瞪着裴霞。   裴霞惨白的脸色几乎不似活人,她神色间仓皇更甚,只是喃喃道:“我信你,我怎么不信你?”   “哈哈!说得好!你信我?你的信任还真是有意思!”秦爸平常言语严肃沉稳,眉眼端正间又带着几分小市民的平凡习气,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父亲,也是很好的一个丈夫,他很少这样发脾气,或者说,在秦云婷有记忆以来,就没见过父亲这样发脾气。   秦云婷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了秦秣一眼,见她正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心中忽然稍定。   裴霞却根本就没注意到秦秣就在一旁站着,只是颤抖着嘴唇道:“我相信你,我哪里不相信你?可是你没与看到,秣秣她今天,她今天……她那种姿态,我……我就想起了,我……”她双手将脸一捂,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害怕,祥哥,我害怕,你说这是不是遗传,她就是像那个人……”   秦沛祥猛地冲上前去捂住她的嘴,紧紧抱住她道:“没有!你乱想什么?好端端的,你没有发胡话,没有……”他有些语无伦次,忽然松开抱紧裴霞的双臂,又将她拉进主卧,然后不耐烦地将秦云志赶了出来。   砰一声,门被关上。秦云志垂头丧气地走到两个姐姐身边,低声问:“爸妈吵架了,为什么?”   卧室里隐隐传出压低的争吵声,没人理会秦云志,秦秣集中注意力,断断续续地听到裴霞说:“我忍了十六年,你……不让……当年的事……好,我不能因为不能提就不担心……秣秣……疯过……今天……”   “对不起……”秦沛祥的声音很沉很沉,“我不能……不行……我答应过……”   秦云婷担忧地望了望秦秣,稍稍地拉起她的手,紧紧握着。   秦秣回给她笑容,就只听她说:“秣秣,有姐姐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怕。”   秦秣点点头,见秦云婷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恢复了一贯的大姐风范,心中倒是颇为欣慰。   至于那似乎将要浮出水面的身世,反而没怎么影响到秦秣的心情。毕竟她不是原来那个秦秣,身世如何她并不在意,她担心的也只是这个事情对这个家庭的影响。   “二姐,”秦云志小心地压低声音道:“爸爸在祠堂的时候,也是这样生气过一次。”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二回:雏鸟   匆匆滑过时间的边界,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的时候,秦云婷的学校十二号开学,秦云婷在正月十三的时候也再次乘火车北上。   秦家的小居室一下子又冷清了起来,秦秣是高一,所以难得的能一直将寒假过到元宵节后。   不过裴霞和秦沛祥早没了好好过节的兴致,从那天晚上争吵以后,这夫妻两个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冷战状态。他们没有向儿女们解释争吵的原因,相互间也不再提起任何有关秦秣身世的问题。裴霞依旧会操持家务,关心丈夫和子女们的衣食生活,只是面对秦沛祥的时候没有分毫好脸色。   秦沛祥不给家人任何商量的余地,就自顾拍板:“不摆地摊了!抵押房子银行贷款,租个门面开服装店!”   秦家夫妻两个于是各自分工,操持起了新店开张之事。比如选码头、租门面、过工商、装修店面、进货、挂牌照等等,开店事多,一直到秦秣开学时,秦爸秦妈都还没租好新店的店面。   在邵城,月光小区那样地段的两室一厅单元房实在不值什么钱,再加上秦爸秦妈又没什么银行方面的熟人,最后还是只贷到五万人民币。他们本身是没什么本钱,除去家用加上贷款,秦家通共只能拿出七万块钱开店。以这样微薄却代表着秦家全部希望的资金做起步,一家人可称窘迫。   抵押房子贷款开店,这对整个秦家而言绝对是一个堪称转折的大事件,秦爸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如果他有搞笑或者文艺的天分,说不定他还会高喊一句:“不成功便成仁!”   当然,秦爸是一个很普通、有些沉默、还有些脾气的传统中国男人,他做了一个看似仓促草率的决定,但在这一片起伏不算强烈的波澜中,这个决断却只有他能担当。他不会高喊什么,只是他做了决定,一家人就只能用复杂的心情期待他的成功。   秦云志帮不了什么,远在京城的秦云婷除了更加努力学习和赚钱,对家里开店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秦秣倒是有要帮忙的想法,不过她是高中生,时间非常不宽裕。   秦秣到现在为止差不多挣了一千五百块的稿费,与在茶馆打工赚的钱不同,这些钱她都存着没有告诉家里。她的本意是现存多点然后一起拿出来给家里一个惊喜,但从秦云婷拿电脑回家后,秦秣就改变了主意。她想给自己买一台你笔记本,一方面她对电脑绘图非常感兴趣,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网络多多了解各方信息。   现在秦爸秦妈准备开服装店,但他们在服装品牌与款式的选择上却一片茫然。秦爸在进货方面有门路,可他不能决定究竟是做小品牌还是杂牌,而且他们原来所在的那个服装厂做的多半是中老年服装,他们做得多了,审美观也是偏向传统持重,看不到更开阔的色彩。   秦秣没什么时间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开店的,自然就打网络的主意。   开学的第一个月,秦秣寄出近五十分稿件。她不再只是写一些关于文化杂论的短文,她还针对一些杂志和报纸的栏目写了许多散文,甚至是短篇小说。虽然她一直都认为自己不会写小说,可是言情幻想小说类杂志的稿酬并不低于论文小品类的杂志,并且小说字数较多,如果按千字一百五十元计算,秦秣写上一篇两万字的短小说就能赚道三千元。   当然,这是乐观估计。秦秣杂文散文都写过不少,唯独没有写过小说,她完全没有投稿必中的把握,也不知道自己以古代女子视角写的那些悲悲切切的凄美故事能不能被杂志读者接受。   人们当然更加乐见喜剧,可秦秣不愿意纯粹为了金钱而去特意迎合。她看到过的古代女子的故事大多是悲伤,她在那个嘉佑年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真正得到所谓圆满幸福的女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半是得自穷酸书生的美好幻想,事实上,即便是相府千金配上了金科状元,幸福的那个,也极少会是宰相千金。   宰相可以下台,状元可以纳妾,女人一旦依附,就只能在后院挣扎。破不开那个时代的重重枷锁,她们又向哪里去寻找圆满?   现代女子是幸福的,至少在制度上,她们有了幸福的基础。   秦秣写了一个中等贵族的姑娘嫁入郡王府做世子填房的故事,二八年华的少女逐渐凋零在无穷无尽的家斗与大龄夫君的冷落当中。   她的结局是慢慢变老,变成圆滑雍容的军王妃,然后生下一个女儿,在女儿出嫁的满天红色里,模糊双眼,回忆当初。   当年,她有一个青梅竹马。那个少年是她家西席先生的儿子,他当然不能随意走进内院,但他会偷偷翻过围墙,在桃花树下悄悄拨弄少女的秋千。他还会弄坏少女练字的笔墨,然后向她道歉,送她一方青石砚,骗她说那是他的传家宝。   其实,那方粗糙又傻兮兮的砚台,不过是他自己雕凿出来的罢了。   他们没有未来,少年不曾表白,少女也未曾在嫁往郡王府的那一刻犹豫分毫。她那时候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那一方粗糙石砚,她那时候只知道既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她的良人就只会是她将嫁的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她自己又想要谁,她没想过,不会想,不愿想。   寄出稿件的时候,秦秣惆怅了片刻。   因为她忽然发现,在这个由她精心打造的故事里,她却不知道那个一直只在回忆中出现的男主角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那个少年只是活在郡王妃的回忆里,他的喜、他的怒、他的痴、他的嗔,他的快乐、他的无畏,全都由王妃的回忆赋予。至于他本身有情无情,是不是也会对当年那桃花树下的少女念念不忘,却已无人可知。   秦秣也不知道。   某一日春风拂面,校园里的几株桃花树开除了瓣瓣粉红明丽的花朵,秦秣从树下走过,身边的陈燕珊忽然说了一句:“秣秣,我发现你这个学期好闷啊,刚来的时候也不跟我们聊聊寒假什么的,现在就更闷啦!也不知道你整天闷着头都在做些什么,就算读书也不用把自己读成书呆子吧?”   秦秣顺手摘下一枝桃花,轻柔地插在陈燕珊扎成两束的乌鬓旁边,含笑道:“人面桃花,花开堪折。”   陈燕珊颊上飞红,更映花色。   “其实最不善良的就是秣秣!哼!”她拉起吕琳的手,跳着欢快的步子一路往寝室跑去。   秦秣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没有想起家中那还未完全落实的店面,倒是想起了王子毓。   然而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王子毓,却是方澈。   这几棵桃树栽在夫子山脚,秦秣中午和陈燕珊吕琳一起从食堂出来,特意绕到这边,准本散散步再回寝室。陈燕珊和吕琳跑得快,没注意到离这几棵桃树约五米远的小斜坡上正有个人蹲着身子弓着腰,在草丛里拨弄着什么。   最近传出了省里要来邵城各所高中做检查的消息,市三中的领导班子忙着建电子阅览室,也开始实打实地要求所有学生在校期间穿上校服,不容有学生再继续无视这一规定。   市三中的春秋校服是蓝白相间的类运动装款式,夹克长裤,兰陵白拉链,造型没有分号可值得称道的地方,朴素得非常符合传统。秦秣硬是在这种千篇一律的衣服面前,光凭一个弓着的背影就认出了方澈。   顿下脚步,秦秣犹豫了一小会,见方澈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忽然就生起要捉弄他的想法。   秦秣放轻步子,小心地踩过草叶乱生的地面,一步步靠近方澈。   她的眼睛紧盯着方澈短发清爽的后脑勺,打算着只要他有一丝动作,她就立即停步微笑,装作刚刚发现对方。   方澈的头又低了低,秦秣脚步一顿。   “小东西......”方澈那里传出轻微的嘀咕声,秦秣忽然大跨一步,蹭就跳到他背后一尺处,弯腰对着他的耳朵大叫声:“喂——”   “干什么!”方澈这一瞬间的反应是又惊又怒,他竟被秦秣这一声吓得整个身体往前一扑,双臂斜伸,手掌撑在地上,差点就摔一跤。   秦秣轻轻嬉笑,拍他的肩膀道:“做什么这么入神呢?居然这就被我吓着了?”   她低头看去,先是看到方澈通红的耳根,接着看他快速放开撑地的手,又蹲稳了去看身前的小东西。   那竟是一个圆圆的草茎交错的小鸟巢,鸟巢里还窝着四只眼睛尚不能大睁的雏鸟。这四只雏鸟的羽毛稀疏浅灰,带着些许栗色,每一只都不到秦秣半个拳头大,又小又弱,丑丑的傻傻的。   “这是什么鸟?”秦秣也蹲下身,好奇地看着小鸟巢,有些怜惜道:“你掏鸟巢了?掏什么鸟巢呀,这么小的鸟,离了亲鸟,它们怎么活?”   方澈侧头扫了秦秣一眼,神色复杂莫名,他先是撇撇嘴,接着又看向那一窝雏鸟,淡淡道:“你你既然觉得是我掏的鸟巢,那你就用你的木头脑袋想一笑,我会怜惜这些小东西吗?”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三回:遄飞   “彼失所怙,无从。方澈,送它们回去,好不好?”桃花树下,初春的阳光从交错的明丽树枝间漏下,半洒过秦秣微侧的脸颊,映得如白皙的肌肤仿佛隔水照人,一团柔和。   方澈垂下眼睑,平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死了。”   不得不说,方同学的话十分具有跳跃性,秦秣听得恍神了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雨天,方澈一身是血倒在马路中间的时候。   他似乎越在无话可说的时候越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一边把人雷得外焦里嫩,一边带着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谁也猜不透的深意。   皱着眉头纠结了片刻,秦秣终于还是凭着跟方澈相识以来所锻炼出的语言扩展能力,把这句话的完整版给引伸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这些雏鸟的......呃,鸟爸爸和鸟妈妈已经不在了?”   话一说出口,秦秣自己连脸上的表情又有些扭曲。   “鸟爸爸”?“鸟妈妈”?这是什么名词?   方澈这么神奇地惜言如金了一回,居然连带着秦秣受他影响,智商返老还童了......   果然非常囧。   “是。”说这话的时候,方澈抬眼一瞥秦秣。还是转回头去紧盯着那一窝雏鸟。   秦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去碰触那些柔嫩的小东西,却又在看到那些尚未能完全睁开的小眼睛时,将手停在半路。她有些懊恼地问:“怎么会死?”半个问句,省略了主语,让人听得怪异。   方澈沉默片刻,还是回答:“被狗吃了。”   秦秣掰过方澈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方澈也很认真地回视秦秣。   一秒、两秒、三秒。   秦秣点点头,确定了方澈不是在说笑话,也不是在骂谁,而是实实在在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谁的狗?”   “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窜进学校的,被我赶跑了。”方澈嘴角往下撇,重点指出,“跟你以前救过的那种土狗一样。”   秦秣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指责,因为如果是指责的话,那方澈概念里的株连意味也未免太强了些。不过以方澈的逻辑来看,这又似乎不是没有可能。   “我来养。”一咬牙,秦秣做下了一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决定。   方澈果然很鄙夷地看着她:“你养?”   潜台词就是:“你能养得活吗?”   秦秣脸颊微抽地感觉到,自己清晰地从方澈的表情里读出了这句话,然后又听他说:“你确定你是想爱护小动物,而不是要谋杀?”   如何不悲愤?秦秣多么想发过一个怒火熊熊的表情给方澈,但她的脸部神经目前有些僵硬,做不出那么夸张的效果。   这个小屁孩果然长大了很多,前不久他还向秦秣做过那种疑似表白的事情,那时候被婉拒了还看起来有些癫狂,可这个时候他已经能完全抛下那会儿痴情少年的调子,又回到当初。   秦秣脑海中不自觉地滑过那首江城子,又想起他说栏杆乏人问津,肯定寂寞得很,再想起他说来年还喝竹叶青,最后想起他温暖的手套,和平淡的如今。   “过去了?”秦秣心中转着念头,隐隐惆怅,更多释然,“少年轻狂,他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很好。”她心中仿佛有大石落下,重重一震,然后安稳得端凝。   相比起那个举起酒坛说岁岁今朝的寂寥少年,她更愿意面对这个毒舌不留情面方澈。似乎,方澈正应该是这样的,他正该如雪崖清峭,又怎么能低下头来化掉一身冰雪,去向一个不能回应的人讨要承诺?   不自觉地,秦秣看方澈的眼神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仿佛是看到了自家孩子一步步的成长,她欣慰,并且已经开始预期前景。   不知道这种——和煦地看着某个小屁孩玩闹,又和煦地期待他长大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坐着摇椅,打着扇子,眯眼睛晒太阳的老人的感觉?   秦秣微微打了个抖,低头龇牙道:“难道你就会养鸟?”   她赶紧将自己刚才那危险的念头给扼杀在萌芽状态,她绝对没有提早去过老年生活的想法。青春多美好,阳光多灿烂,秦秣多......年轻!   方澈若有所思地盯着秦秣,忽然轻嗤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吗?”   “什么人?”预言先于大脑脱口而出,秦秣再次垂下眼睑,为自己返老还童的智商默哀。   方澈果然很顺口的嘲笑她:“专业人士,知道了吧?”用一种拍小动物的动作,他抬手轻拍秦秣的脑袋,又在她反击之前快速收回手,凉凉地道:“这么脆弱的雏鸟,如果不懂养鸟,谁知道它们能经得住什么样的折腾?”   秦秣摇摇头,心中默念“风度”,然后回给方澈一个鼓励式的灿烂笑容:“说得不错,思路清晰,再接再厉。”   方澈双手捧住那个小鸟巢,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没来得及从蹲身变成站立的秦秣,不慌不忙地贯彻了她所指点的“再接再厉”。   “也就是这么回事,弱肉强食,本来就是食物链的法则。老鸟被狗吃掉,雏鸟失去保护者,运气没爆发就在长大前变成肥料,运气爆发了嘛,就碰到诸如你我这样同情心泛滥,又有闲工夫的人。”   秦秣起身的动作因为方澈的话而缓了一瞬间。   “天底下凄惨的事情多了去,一只狗,几只鸟,不过是碰到了,所以顺便发挥一下善良。真有那余力,怎么不去救助贫困?”方澈冷笑一声,看着已经起身站立在自己对面的秦秣,“要么生存,要么淘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秦秣。我真的从不觉得你善良。”   秦秣比方澈矮了一个头,站起身还是只能仰视他,这个动作伴随着方澈刚才的话,让秦秣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就觉得你傻。”方澈低声,“如果你有闲,可以多复习或者预习功课,不要闲逛了,月考你要是能进全校前四十名,我送你一个礼物。”   然后,在这阳光明媚,春风和畅的时候,方同学对着秦秣说完这些疑似长辈教训晚辈的话,带着一身无形的天雷,留给秦秣一个潇洒的背影,大步离开了。   秦秣忽然好奇万分,这孩子在她没见的一个多月里,究竟经历了什么,又通过了什么?貌似他功力大进,隐约间还初步形成了一种疑似高人的气场。以前都是秦秣用教育大法压制他,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压制?   秦秣抬手,捂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三月下旬的时候,月考如期来临。   秦秣和班上许多同学一样,都有种考麻木了的感觉。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计较什么考前考后,基本上这次的考后就是下次的考前,而下次的考前......   鲁松同学曾如此悲愤地仰天长叹:“需要解释吗?真的需要解释吗?还是需要解释吗?神哪!请赐给我一口空气吧!”   高中生考试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月考后没放假,秦秣一边跟着大众补习,一边等着月考成绩单发下。秦爸秦妈喜欢看这个东西,一般只要看着秦秣名次前进,他们就会惊叹着喜悦着,暂时放下其他烦恼。   没等到成绩单,就在成绩出来之前,秦秣收到了另一个喜讯。   当在国内占有大量少年读者份额的青春幻想类杂志《缠绕》给秦秣寄过来采稿回信时,不止是秦秣惊讶,帮她送来邮件的那位同学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   由于秦秣近期频繁收到来自各方杂志报刊的邮件,所以她在同学当中已经隐隐有了“笔仙”的雅号。许多人都知道高一(十九班)的秦秣是个能够同时在一连串杂志中稿的狂人,但那些杂志毕竟不同与《缠绕》。随便拉一个高中生,他都可能会不知道《杂论》是什么,也可能不知道李师师是谁,但他要是说自己不知道《缠绕》,那是一定会被鄙视的。   “青春幻想,业内头牌”,八个字足以证明《缠绕》在青少年心中的地位。   秦秣周边的八卦之火被《缠绕》的这一期邮件给刺激得犹如那火上浇了油,油里溅了水,水中起了火。一大扒拉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拆邮件,秦秣环顾四周,很友善地点头一笑。   然后,她将邮件收进了抽屉里,紧接着,上课铃声响起。   秦秣若无其事地听课,一直到许久以后,还是没人能问出她的笔名。   这也造成了《缠绕》的最新半月刊在整个市三中再掀脱销热潮,以转移学习压力为名的一众八卦党罗列出各种理由,猜测着秦秣发表的文章究竟是其中哪一篇,只可惜,谁也没猜中,秦秣会是那个“汴河沙”。   秦秣也没想到,《缠绕》居然会为“汴河沙”开专栏,专栏名为“一眼轮回”,其中的第一篇小说就是那个关于回忆或者错过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非常普通,就叫《石砚》。编辑点评:悲而不伤,余韵悠长。用词精到,时有飞来妙笔,沙国巧思,奇葩独立。   饶是以秦秣的自傲,当看到杂志上的编者按时,也不禁脸红了。   哪位神人居然能欣赏这篇一开始就是悲剧的《石砚》,还说出“悲而不伤”这种话?这位神奇的编辑又是怎么打破《缠绕》一直以来的浪漫喜剧风格,在其中开设沙国悲情专栏,“一眼轮回”的?   秦秣更觉得神奇的是,“汴河沙”这个笔名,到了这位神奇编辑口中,居然能被昵称为“沙国”。   秦秣当即就联想到了,“砂锅”......   原谅她,她只是有点饿而已。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四回:驰行   《缠绕》的专递除了寄来样刊,还寄来了秦秣这一期的稿费和专栏签约的合同。   专栏签约对秦秣而言已经不陌生了,但与上次签《杂论》的时候不同。上次是双方电话谈妥后,对方才寄来合同的,不像《缠绕》这次是直接寄来合同——对方完全不考虑秦秣会不会同意。   秦秣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她需要这份工作。   三月的月假有三天时间,秦秣从学校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孔哲陪她去银行。她现在还没有办好身份证,也没有银行卡,《缠绕》给她寄过来的稿酬是一张价值四千二百元的支票,她准备立即支取,然后去买一台笔记本。   放假这天市三中只上了六节课,秦秣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校门口,就见孔哲穿着件夹克式的格子休闲短外套和米色带褶的直管裤,斜靠在一辆橙色的公路自行车,咧嘴朝她笑。   孔哲这样的着装直似个在校大学生,再推着这自行车一走,活活年轻了好几岁。秦秣一见之下也欢快地笑了起来,打趣他道:“孔哥,你这扮年轻,准备骗哪家小姑娘呢?”   孔哲脸一垮,故作可怜状:“难道我很老?”紧接着他又挤眉弄眼,嘿嘿直笑:“骗你秦家的小姑娘,可不可以啊?”   “你要是能骗到,哪里还用问我?要是骗不到......”秦秣双手一摊。   “哈哈!小丫头片子胆敢小看你孔哥!”孔哲伸手一拍她肩膀,表情突兀地转为严肃,甚至是深情款款,“不过我对你嫂子一往情深,虽然她现在还没答应嫁给我,但我有信心,有决心,有专心,有良心,就是没有二心。”   秦秣疑惑地看他一眼,只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又转头看向身后,却见身后松树下站着一个手扶蓝色自行车的少年,那一身清峭的气质,不是方澈又是谁?   方澈穿着雪白的休闲衬衣和黑色的牛仔裤,一件蓝色的细线针织褂子整整齐齐地扣在他衬衣之上,使他整个人显得极是整洁干净。   “高二也放假吗?”秦秣还穿着校服,开口又问了一句呆话。   方澈眉眼间多了几分隐约的笑意,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秦秣身边,先是向孔哲招呼:“孔哥,好久不见。”然后问秦秣:“去哪里?”   “去附近的工商银行。”   “上来,我载你去。”方澈抬起长腿跨上自行车,右腿撑到地上,然后拍了拍后座,“会坐吧。”   秦秣看看孔哲,见他撇过头,又看看方澈的自行车后座,轻咳一声道:“谁都是从不会到会,虽然我确实没坐过自行车......”她小心地拍了拍那个硬硬的后座,一咬牙就侧身坐了上去。她见过别人搭自行车,都是侧坐的。她是没有那个车开以后再跳上去的本事,不过这样呆坐,应该不难。   事实证明,不经实践的预测永远都有可能出现大偏差。   秦秣才刚坐下,方澈就流畅地一踩踏板,这车子猛地往前一窜,冲的秦秣心脏狠狠一大跳,立即反射性地一手抓住方澈的衣服,另一手紧紧撑住车后座上的一段钢筋架。隐约间她仿佛听到了方澈的叹息声,声音恍若落花如水,又迅速被迎面趟过的春风淹没。   孔哲笑骂一声:“一个没义气的臭小子,一个没良心的小丫头。”   他双腿连蹬,踩着车子就想要超到方澈前面。   方澈闷不吭声,但脚下踩动踏板的频率明显加快,显然是不打算谦让。   两人一路追跟着,笑声和公路上的汽车的呼啸声一截截地远去,秦秣和着这些声音,原本如擂鼓的心跳也渐渐平和,倒是多出几分惬意来。坐自行车并不可怕,方澈骑得又快又稳,竟叫秦秣回忆起了当年踏马郊游的感觉。   骏马河山,焚香抚琴,两个时空之间,遥遥有韵律相通。   最后方澈以微弱地优势领先孔哲半个车位,孔哲悻悻地从车上下来,如此解释:“小方,要不是小秣秣在你车上,你休想赢我?”   方澈转过头,淡淡道:“下一段路你来载她。”   孔哲双手背到身后,仰头做正气浩然状:“那怎么行?我怎么能占小朋友的便宜呢?不行不行,小方啊,秣秣还是让你来带着,给你增加点福运吧!”   现金支取还算顺利,兑现支票后,秦秣的下一站就是邵城电脑广场。   “对了,方澈,你有身份证了没?”   “学校正在统一办理,下个月应该可以拿到。”没过多久,三人就到了电脑广场,这次方澈比孔哲慢了点,孔哲于是万分欣慰地叹息:“学会歉让了小方脑子比以前好使了。”   秦秣:“......”   方澈:“过奖。”   “学校统一办理的身份证一律要等到高二下学期吗?”秦秣又问。   “统一办理是高二,你如果想提早拿到,也可以自己单独去办。”   孔哲则道:“秣秣,你满十六岁了吧?只要满了就能办,我再公安局还认得几个人,要不要我帮忙?”   秦秣甚是欣喜,当即点头道:“孔哥你能帮忙最好,我想尽快拿到身份证,不然很不方便。”她现在办不了银行卡,签约的时候也需要监护人签名,上次签《杂论》,她被秦沛祥盘问了个彻底。虽然秦秣当时是轻描淡写地将投稿之事带过了,但秦爸那种想要炫耀女儿能上杂志投稿的心理实在让秦秣暗暗发怵。   出风头也要看场合,这种纯粹炫耀式的风头实在没有出的必要。秦秣巴不得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就是汴河沙,要成名,汴河沙足矣,秦秣只是个普通人。何况上杂志写几个短文,也算不得什么成名,秦秣还没到需要那点小名声来满足自己自信的地步。   邵城的电脑广场不大,不过各种品牌也还算齐全。秦秣是第一次进这种处处彰显着现代科技冷调的地方,一时只觉大开眼界,至于在品牌的选择上,她是完全没主意的。   “一定要选品牌,笔记本这种东西还是品牌机的售后服务号。”孔哲的意见很简单,“山寨不能要,那玩意儿辐射大着,女孩子要爱护自己。”   秦秣于是在各大品牌中眼花缭乱了一大圈,终于看中了一台黑色细磨砂外壳的十四寸联想。   这个店铺的位置有些偏僻,生意似乎不大好,但里面销售人员没什么热情。   秦秣走进去,一开始并不发表意见,只是一台一台地问,问价格问配置。虽然她对配置完全不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听得津津有味。   一小圈下来之后,给秦秣做介绍的那个年轻女孩眼神晶亮,两小圈小来之后,这个年轻的女销售口干舌燥,三小圈下来之后,她终于按耐不住渐渐生起的不耐烦,问道:“妹子,你到底看中了哪一台?你成心买不?”   秦秣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当然是成心要买啊,不然我为什么问的这么详细?你放心啦,我哥哥会帮我付账的。”她拉过孔哲,一脸期待。   这桥段典型,女销售的笑容又灿烂了起来。   秦秣和房产的年纪都太小,孔哲才是一个能够让人放心的消费者。 于是秦秣继续问,直到问得这个专卖店里的所有人都差不多晕头转向了,她才犹犹豫豫地说:“我是真的成心要买,就是不知道要买哪一台才好......”   女销售一口气没上来,就把心里话说出:“小妹子,我不叫你妹子了,叫你奶奶不好?你到底还要怎么才能敲定?我给你推荐行不行?”   一直旁观的店老板连忙带着笑容走到两人之间,挡住女销售那明显认输的话,打起精神继续应付秦秣的无辜加疲劳攻势。   典型的对话是这样的:   店老板:“这一台可不可以?这一台是独显,硬盘......”   秦秣:“嗯,不错呀,不过,我还想再考虑考虑。”   店老板:“这一台呢?这一台......”   秦秣:“真不错,我也想要,但是我只能买一台,怎么办?”   店老板:“那你到底要哪一台?”   秦秣:“......”眼神茫然。   孔哲拉着方澈躲在一边,但凡有人问他的意见,他就微笑着回一句:“要问我妹妹,她看中什么我才买什么。”   然后他侧过头,掩住自己微抽的嘴角,在方澈耳边嘀咕:“小方,秣秣这丫头真是贼啊!我现在看着她怎么有种冷风嗖嗖的感觉?你吃不吃得消?”   “还好。”方澈嘴角隐含笑意。   店老板:“这一台是80G硬盘,1G内存,十四寸独显,带摄像头......”他报出的这台本本正好是秦秣看中的那台,07辇初的主流配置。   秦秣:“这一台也不错啊。”其实在之前的几轮介绍中,这句话秦秣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店老板有些麻木地说:“这款目前正在特价中,原价7000元,现在九折6300,非常便宜。妹子,我劝你就拿这台吧,性价比非常高的。”   秦秣歪头,叹气道:“看了这么多,真不知道要怎么买才好啊。好像都行,又好像都不行,真是麻烦。”   店老板已经不能在维持客气:“要是觉得麻烦,你就选这台吧。”   “可是,好像还是有点贵啊。”   “嫌贵你就去买那台,那台......”   秦秣状似不经意地打断他:“不过,我觉得这台稍微有点顺眼,要是再便宜点就好啦。”   店老板有点晕晕乎乎地反射性回答:“你要便宜多少?”   “七折挺好呀,我再给你凑个整数,五千怎么样?”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秦秣睁大眼睛,用十分天真的表情和语调,就国人的道德品质,到当前国家的经济形势,再到商家与客户之间的互相宽容和诚信,再到这一台笔记本七折所能代表的意义,详详尽尽周到之极地向店老板讲述了一遍。   末了,她得出结论:“你们也挺不容易的,以后咱们少不了长打交道,要不我再给你凑个人情,加两百八十块钱,一共是五千二百八买下这台电脑怎么样?”   等秦秣付了帐,提起电脑的时候,这店里的几个人眼神依旧有些目呆。直到秦秣和孔哲方澈一起走出店门,那店老板才在他们身后颤颤悠悠地说:“妹子,我以后也没指望做你的回头生意了,就求你一个事,人家要是问你电脑哪里买的,你就说是我这里。九折,六千三,不二价!”   接下来秦秣请孔哲和房产到大排档吃放,方澈一言不发吃得慢条斯理,孔哲埋头苦吃吃得苦大仇深。   许久以后,孔哲抬起头,拿纸巾抹嘴,郑重其事地说:“秣秣,以后孔哥要买什么大件的东西,砍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秦秣满足地喝了一口牛肉汤,点头道:“那是当然,孔哥有事只管吩咐!”   孔哲又嘿嘿直笑:“我估摸着,你走了以后,那店老板都得有哭的欢送一场,我说你怎么就学会这么一招了?是不是女孩子砍价都特别狠?”   秦秣摇头笑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虽然不懂做生意,但我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无商不奸。这些店家,你别管他标个什么价,反正只管使劲往下砍。那价格他要是能挣,他自然就会答应,他要是不能挣,你以为他会卖?他要是不卖,我还能强买不成?”   孔哲悲愤了:“你这还要不懂生意?你那还只是使劲往下砍?你......你让唐僧同志情何以堪啊?”   《大话西游》这个电影秦秣在秦云婷的推荐下看过,其中的啰嗦唐僧同样让她印象深刻。   秦秣抿了抿唇,笑容盈盈:“境界不一样,我比他差远了。人家是专业人士,死人都能说活呢。做生意更专业,我除了会磨破嘴皮子,其他的,比如算账、调配什么的,我全都不懂。”   方澈放下筷子,只说了一句:“唐僧的境界是天下无物不可啰嗦以对,秦秣的境界是只在该啰嗦的时候啰嗦。观音姐姐得给你颁一个最佳演技奖,和最佳命中奖。”   孔哲啪嗒一合筷子,拍上大腿道:“精辟!”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五回:新叶   秦秣回家以后,秦爸秦妈看着她带回的笔记本,那表情几乎是呆滞的。   从秦云婷到秦秣,这秦家的两姐妹显然都有主见得可怕。裴霞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颇为艰难地说:“秣秣,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秦秣拿出《缠绕》的专栏合同,裴霞难得的没有再冷脸对着秦沛祥,两夫妻一起仔仔细细地将合同看了一遍,秦沛祥恍然道:“跟上次那个合同差不多!你的钱都是投稿来的?”   裴霞疑惑道:“秣秣你上次不是说那种短文稿费很低吗?”   其实不是短文稿费低,而是秦秣的短文字数太少,《杂论》已经给秦秣的稿费提价,现在她能拿到千字二百三十元。   秦秣简单解释了一下《缠绕》与《杂论》的不同,等秦沛祥在合同上签了字,就带着笔记本回房上网登录QQ联系《缠绕》的编辑。   她特意重新申请了一个Q号,这次设置为女性,昵称“汴河沙”。   与秦秣联系的那个责编名叫“之远”,互加好友后,两人先是简单客套了一下,之远的问话就开始个性化了。   之远:“沙国,你真的只有十六岁?”   汴河沙:......   汴河沙:很重呀?   之远:没有,只是有点好奇。莫非又是一个鬼才型的新锐少年作家?高中生能写出这样的故事,非常难得。我初看时,还以为《石砚》的作者是位已过中年,富有古典意味的女士呢。   汴河沙:我只投了一篇小说,怎么可以开专栏?   之远:O(∩_∩)O咱们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汴河沙最近广发撒网,屡屡中稿,高产高质的大名早就传遍业界。我以为每个月给“一眼轮回”写上一篇两到三万字的小说,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汴河沙:为什么是悲情专栏?   之远:很多评论家说,《缠绕》的风格太过偏向浪漫幻想,整体也就虚无单薄,沉不下去,没有质感。悲剧比喜剧更能让人回味,我们需要这种悲情尝试,来吸引这方面的读者,以及丰富刊物内容。   汴河沙:贵刊一早就将专栏新增好,如果我不答应,你们如何收场?   之远:沙国言辞尖锐,果然文如其人。   汴河沙:谢谢。   之远:......   之远:如果我没猜错,沙国急需中稿,多多益善。你会答应的。   汴河沙:你很自信。   之远:是我们很自信。   汴河沙:“一眼轮回”是一月一期?《缠绕》是半月刊。   之远:只在上半月设置“一眼轮回”专栏。   接下来两人就更加详细地商谈了此事,秦秣跟之远聊完后便挂在网上下载“天龙八部”,自己则坐在小书桌的另一边拿出纸笔写《杂论》的专栏。   有了《缠绕》的约稿之后,她就决定以后只在这两而开了专栏的杂志写稿,至于其他的杂质短文,完全可以放弃。毕竟她要以学业为主,近来的数学物理越发让她感到吃力,她必须在这上面花上更多的时间。   秦云志隔天放假回来,一看到秦秣房里的笔记本,他就挨挨蹭蹭地凑了过来。   “二姐,你哪里来的本本?”   秦秣抬手摸他的脑袋,笑眯眯道:“我买的。”   秦云志沉默了许久,忽然仰天一声哀嚎,大叫道:“没天理啊!为什么我的姐姐都这么彪悍?”   从那天城管事件发生以后,秦云志跳脱的性子就内敛了许多,好不容易他今天又笑闹了起来,秦秣一揪他的衣服,就向他嘿嘿直笑:“小志啊,听说你十岁就会去黑网吧啦?”   秦云志一脸凛然:“没有,二姐,哪有这种事情?谣言,那一定是谣言!”   “寒假的时候你做得不错,遵守了每天只用半小时电脑的约定。”秦秣放开他,双手环胸,头微侧,“现在奖励你,你要是在晚上八点前把作业做好了,我就准你用电脑到十点。”   秦云志屁颠颠跑到隔壁去写作一,可是晚七点的时候他又蹭了过来,恬着脸推磨着秦秣的肩膀道:“二姐,我今天的作业有点难。”   秦秣手一伸:“拿过来,我教你。”   将近十点的时候,姐弟俩就凑在一块而研究服装品牌。   “ 美特斯!没错,就加盟这个!”秦云志点着鼠标,兴奋地叫。   秦秣习惯性地给他一个暴栗:“资金不够!”   亲只有扁了扁嘴,又继续找,一连找了十几二十个品牌,却总是难以合适。秦云志叹道:“资金太少了,小店只能有六十平大小,就算做品牌也会很畸形呢!而且装修要钱,进货要钱,过工商要钱......二姐,钱不够啊,你怎么就买电脑了?”   秦秣继续敲他的暴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知道了吧?电脑是个很有用的工具,当然要买!”   两人挑挑拣拣,谈谈论论,绕来绕去,正找不到头绪的时候,秦云志忽然将鼠标一推,手拍桌子道:“真傻!干什么一定要做品牌?二姐,六十平的面积,咱们家开一间DIY手绘服装店怎么样?”   秦秣不懂DIY的含义,当即拿过电脑,就询问百度大神。   “我觉得爸妈不一定能做得来这种,你看,买特制颜料和素净质地的衣服都很简单,但是当场在衣服上画画嘛,别说爸妈做不来,就是买衣服的客人,又有几个能有这种闲工夫和水平?别到时候闹得卖不出去。”   秦云志翻个白眼给秦秣,鄙视她:“二姐,你少想当然了,DIY手绘服装店,现在不知道有多流行呢!就是咱们这城市又小又落伍,知道要做这个的人很少。现在的年轻人对这个可感兴趣啦,你想想,衣服上的图案都是自己画的,这多叫人有成就感啊!而且画个手印啊,或者在衣服上胡乱吹个符号,再或者写几个字母,那都多简单?又不是一定要绘画高手才能在衣服上画东西......”   秦秣仔细思考一番,眼前渐渐开朗:“没错,开DIY店不等于就要爸妈也会画画,他们只要把店面装修好,一边架子摆上颜料,另一边摆好一些已经画好的衣服,再一边摆上什么都没画的素底衣服,然后等着收钱就成。”   她思路打开,前景就一项项在眼前展现:“画样品的事情可以由我来做,素底的衣服不用讲究品牌,只要质量好点就行,还可以节约成本。背景装修也用不着太麻烦,可以直接在墙上画图,用一些小摆设和架子来阁出空间的层次感。爸爸也不是完全不能DIY,她虽然不会画画,但他会改装衣服。我帮他画好改装的样图,他摆一台缝纫机放到店里,既能增强DIY的气氛,又能使店里的衣服更吸引人......”   秦云志的脑袋一晃一晃,一直到秦秣意犹未尽地暂停构想,他才呼哧着长舒口气道:“二姐啊,你没说累,我听得脑袋都晕了!我说你老人家是不是设想得太美好啦?说得好像自己是大设计师、大画家的。你是我姐,牛皮不要吹破好吧?”   秦秣轻哼着将他推开,瞪他道:“睡觉去!至于我是不是吹牛,到时候咱们再走着瞧吧!”   第二天秦秣和秦云志就将这个构想说给了裴霞和秦沛祥听,裴霞还在犹豫着,秦沛祥已经拍板叫好。他们租到了店面,就在离月光小区不远的一条中低档商品服装街上。那是一个不好也不坏的位置,季租金八千,周边店面的装修都比较老化,卖的也多是廉价、服装。   秦秣在店里背着手转了几圈,回家时顺路在文具店里买了十张4开的白卡纸,还有铅笔毛笔颜料等物。她吃过午饭后就将自己锁在小卧室里,一直到晚餐的时候才出来。晚餐过后她终于将自己一下午的成果展现在家人面前,当即赢来三双惊艳的目光。   秦秣给出的图纸一共有五张。   第一张是整体效果图,她已正门进店面的视角画了一个四十五度角的仰视图。从这张图里可以看出天花板是一片宁静的蓝色,这蓝色深浅层递,隐约是碧湖倒映蓝天的色彩。在蓝色天花板的左边对角,有一丛雪白的凌霄花妖娆缠枝,从墙角边一直蔓延到天顶。   左边墙壁上则是一整面的嵌入式多宝格子,这些格子全都木头打底,交界处挂着玲珑可爱的小叶铃铛;右边墙壁一前一后地交错着排出了三排衣架,这些衣架也全部都是木质,白色的硬质带子在衣架横杠上用蝴蝶结缠出一截一截的小分段;店堂的正立面墙壁边上摆着一个双叶分枝形的柜台,柜台左边收银,右边则挖空嵌入着一架缝纫机。   五张图纸,第一张画出了整体效果,第二张细画了天花板,第三张和第四张分别细画左右墙壁,第五张自然是里侧柜台的近视效果图。   秦云志打劫式地抢过一张,看完,又扔到一边,再看另一张。   “哇!二姐,你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呀,还是碰到了绝世高人?又是写又是画,你的智商和艺术细胞都直线提升了啊!不带你这样的,你还让别人怎么活?”   秦秣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不慌不忙地说:“艺术细胞这个东西是天生的,你得问我们爸妈去。咱们学校的书画培训班不少,我没事就旁听,有现在这水平嘛,纯粹是天赋问题啊!”   秦爸秦妈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做父母的通常都认为自家孩子别是优秀,秦秣最近常有惊人之举,现在再弄这么一出,他们惊讶过后,反倒顺理成章地接受起来。   裴霞笑容灿烂地问:“那个什么书画培训班真有这么好?秣秣你看要不要小志也去学学?”   秦云志当即就像屁股底下崩了弹簧似的,猛地跳起大叫道:“妈,那种什么这个班那个班的,浪费钱啊浪费钱!我又不像二姐那样能自己挣钱,要去参加也等我能挣钱了再自己去,是吧是吧?”   好一会以后,就在裴霞劝说,秦沛祥附议,秦云志的坚决抵抗中,秦秣发表意见了:“小志现在学业紧,没那个必要。妈,暑假的时候如果小志还有兴趣学,我可以教他。”   秦云志转头紧盯着秦秣,目光中那个感激与愤愤,矛盾得犹如滔滔那个江水......   秦秣其实不会画什么设计图,室内设计也并不仅仅只是那几张效果图就能完整体现的。不过她这个设计本身就很简单,各处方案与思想也都体现得十分清晰,所以只要拿图纸给装修公司一看,对方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装修。   小店的整体方案已经敲定,只剩店名还没取。秦秣想过很多个名字,却又都逐一被她自己否决,折腾了老半天,她还是没能确定,干脆连接游戏进入“天龙八部”,权当放松了。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迟到状元”没能赶上今天的科举活动,便晃荡着人物,满地图乱逛,到处寻找风景优美的地方。   秦秣的网游菜鸟本质一直就没能改变分毫,所以当“迟到状元”忽然被杀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新鲜。等级刚过三十的超级菜鸟被人恶意PK,不得不说,“迟到状元”面子还挺大。   发起PK的是一个衣装华丽的女号,门派逍遥。秦秣已然没学会怎么看人等级,只知道“迟到状元”的头号仇人名叫“断弦的公主”。   这出PK显然不是误杀,也不是断弦的公主在故意屠小号。就见迟到状元躺倒在地,旁边的逍遥女号来回走动,姿态高傲。   断弦的公主打开附近频道说话:告诉败家状元,是男人就担当点!   迟到状元卡在当地,什么话也不能说。   秦秣发现这虽然不是误杀,但她确实很无辜。她跟那个败家状元也仅仅就是认识而已,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替那人背黑锅?难道是因为名字实在相近?   这个理由着实让人苦笑不得,就在秦秣准备跟随提示复活的时候,附近忽然飚过来一个骑着白鹤的身影。   败家状元快速从坐骑上翻下,然后剑光起,连串的暴击和绚丽的技能光芒闪现,断弦的公主节节后退,直接被秒杀!   忽起的变故简直比迟到状元被杀还要来得突然,秦秣带着几分江湖肃杀的感觉,点击人物复活在大理城。   败家状元向迟到状元密语:断弦的公主,我会杀她十次。 卷三:明日桃子夭 二十六回:赛事   网络游戏对秦秣而言确实是个新奇有趣的东西,尤其还是“天龙八部”这种宋朝背景的武侠网游。即便其中复古的东西都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但秦秣还是隐约地从中感受到了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微妙意味。   玩家是江湖,系统是庙堂,两者互相依存,不可分割,又各施手段想要侵占道对方更多的领地。   这种江湖无限地扩大了快意恩仇的可行性,也让侠义二字,变得单纯了起来。   古有壮士,为任侠,侠的意思,便是抗争。   为己抗争,也为天下之不平而抗争,更为了信念信义而抗争!   迟到状元向败家状元密语:够了。   败家状元:等我追杀她。   迟到状元:如果你的意思是要为我报仇,那我必须说明,一次就够了!不要追杀!   那边沉默许久,一直都没有回答。秦秣移动鼠标,干脆继续跟随系统提示继续做任务。虽然这些任务在很多网友老鸟看来是十分枯燥无聊的,但在秦秣眼里,便是那些模式化的对话都十分有趣。   这个游戏二十级的时候就有一个到万仇谷解救段誉的任务,秦秣做过几次都因为操作和装备太烂而失败了,现在她又重新拾起这个任务,颇有百死无悔的架势。   再一次任务失败之后,秦秣的密语栏终于又亮了起来。   败家状元:我已经杀她十次。   迟到状元:......   败家状元:不仅仅是为你报仇,我跟她的恩怨一言难尽,总之我杀她一点也不过分。还有,她是人妖,你别同情她!   秦秣本来想问什么是人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问百度。百度的结果让秦秣无言了,再切回游戏一看,对方已经塞过来一连串消息。   败家状元:迟迟,你为什么不说话?   败家状元:你在生气吗?小姑娘别太善良,游戏里没有放谁一马这个说法。   败家状元:迟迟,你还会离开吗?怎么上次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那么久?   秦秣正打字的手指顿住了,她几乎有种要抽风的感觉。删掉原来要说的话,她重新回复。   迟到状元:你对我的称呼真是恐怖,你可以直接叫我迟到。还有,我是男人!   败家状元:哈哈,小女孩子,以为玩个男号就能装男人啦?   迟到状元: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是男人了?   败家状元:我怕说出原因会打击到你>_<丫头乖,不纠结了,哥哥带你练级去。   秦秣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盯着电脑屏幕老半天,也没弄明白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出这么强大的推测的。   她没回话,那边又继续发信息过来。   败家状元:怎么?不服气?真要想证明你是男人,那很好解决,上QQ,本帅哥牺牲点,跟你视频!   秦秣终于还是摇头笑笑,回复他:随便你怎么认为,你我都只是网游中的过客而已。我很少上游戏......我下了。   她立即点开系统,准备下线,对方却手快地在她下线之前发来了QQ号码。   秦秣一眼瞄过,便将这个号码记住,然后选择退出。她的第一个Q号“北宋读书郎”至今都只加了秦云婷一个好友,那面板光溜溜的寒酸之极,所以秦秣不介意多加一个网友,与陌生人隔着网络交谈,有时候是可以放松心情的。   败家状元的QQ号却有几分诗意,叫做“寒山远”。秦秣随便跟他交谈了几句,家再次告辞下线。时间不早,她必须睡觉了。   假期很快过去,秦秣把电脑留在家里,轻轻松松地返校。   家中的经济困境解决有望,秦秣又能从《缠绕》那里多得到一笔稳定的收入,她的人生仿佛只需要享受生活的幸福就足够——确实,小挫折不算什么,而解决困境后的舒畅感,恰恰是让人万分愉悦的。   月考成绩终于公布,秦秣拿到全校第三十九名,全班第一名,这让整个高一(十九)班的学生好一阵欢呼。   他们为秦秣高兴,鲁松如是说:“娘的!终于让我们看到扬眉吐气的希望了!大姐大,早晚把那个天下第一的宝座射下来,让那些门缝里看人的家伙们全体跌破下巴,看清楚咱们十九班的厉害!”   章国凡也是喜气洋洋的,全校大会之后,他又开了一次班会,然后再次夸奖秦秣,还以班级的名义奖给她一个封皮精致的笔记本,以及一支派克钢笔。老章难得大方一次,羡慕得一些调皮的学生也向他讨要起奖励来。   “要奖励?很简单!”章国凡呵呵笑着,抛出新消息,“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你们听过吧?这次的大赛可是教育部直接举办的,奖励丰厚得很。一等奖全国也只设置了两名,这个奖项可以直接给高考加十分。”   整个班级顿时沸腾了起来,惊叫的、惊叹的、议论不休的,一齐为这个消息的震撼性做出了完美注解。   但这个赛事是面向全国高中生的,这可是千万人中独选二,其中困难可想而知。很多人在初时的激动过后,就彻底打消了去争那个千万分之二的念头,权将此事做一个闲余谈资了。   就像奥数竞赛或者少年科技大赛一样,这种比赛对大多数普通学生而言都是遥远的,他们有这个功夫去幻想,不如多背几道题实在。   学校预料中的投稿者如潮最后并没有实现,有这个勇气的人不多,摸约是百分之二十。至于在高一(十九)班,投稿者的比例就更小了,六十人的班级,最后只有十人投稿。   秦秣没有参赛,她对这个比赛有点反感。参赛须知中的几个要点带着套路式的古板,让她对这样的赛事意兴阑珊。   比起写这种东西,她宁可多写几个杂志专栏,或者空出时间做数学题。   “秦秣!”统一交稿的这个晚自习下课,姜凤忽然找到秦秣,用一种几近谄媚的笑容向她道:“听说你没有参赛,你怎么不参赛呢?”   秦秣有些不习惯她这样的态度,姜凤冷言冷语倒更叫她自在。   “没兴趣,怎么?”秦秣挑眉。   姜凤又靠近她一些,笑容仍然怪异:“你信不信,等下章老师会找你谈话的。”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课后,章国凡果然来找秦秣。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其中大意无非是要秦秣又上进心,有勇气,然后既然你有能力就要大胆出击,同时为班级为学校争取荣誉云云。   秦秣听得眼前发晕,深感自己抗唠功力还不够深厚的同时,终于无奈地答应写上一篇。章国凡毕竟是班主任,不过得罪他也是很麻烦的。何况一千二百字的自选题材作文,对秦秣而言确实很简单。   回到教室后,秦秣就拟定题目:《碧血永存——论侠义精神》。   这个题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之是避开了一些可能会犯忌讳的话题,也不至于让秦秣写得违心。   第二天刚上完早自习,秦秣就已经将文章写好。她向来习惯速写,一气呵成著文章正是她的特点。   下课后就是吃早餐,秦秣本来打算吃过早餐就将稿子送到章国凡那里去,姜凤却在她离开座位之前叫住了她。   “秦秣,你的征文写好了吧?”姜凤笑的特别亲切灿烂。   难得她这样关心人,秦秣怔了怔,还是点头:“写好了。”   “那你现在是不是要去吃饭啊?”   “是,你......”秦秣略一迟疑。   “章老师急着要稿子呢,据说今天十二点以前,咱们学校所以 的参赛稿都要送到教育局去。你写的太晚啦,本来章老师还想要卢老师和语文组的人给你指点指点,可是现在时间都不够,大概只能直接送过去了。我们其他人的稿子,语文组的老师可都是老早就看过,还让我们修改了好多次呢。”   秦秣没弄明白姜凤说这些的用意,难道是在替她惋惜?   姜凤又热心地说:“我帮你把稿子交过去吧,也好节约点时间,看卢老师能不能给点什么意见。”   陈燕珊已经在教室门口催了:“秣秣,快点啦,再不快跑就得去吃冷馒头啦!”   在市三中的食堂,排队打饭一向是个速度型的活计。每到吃饭的时候,定是人人争先,谁要是走在后头,那超长又拥挤的队伍绝对是能让人深刻地体会到何为人口压力。   “那就麻烦你了。”秦秣顺手从课桌里拿出写了小论文的稿纸,递给姜凤,“多谢。”   姜凤笑容满面地接过,秦秣转眼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总之章国凡没再来找她啰嗦,她自然继续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读书、做题、写稿、偶尔与同学逗趣,秦秣过得很是充实。   四月七号的时候,学校难得发慈悲,又放了两天假。秦秣本来准备宅在家里看书上网,然后把秦家小店的店名商定下来。距离小店开始装修的时间到现在,也有了十几天,这种简单装修很快就能完成,店名和招牌自然需要尽快就位。   看孔哲打电话给秦秣,邀请她去金壁湖旅游。   据他说那边桃花开得正是烂漫,不看实在可惜。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二十七回:烟波碧   暖风,无云。   放眼碧湖之上,万千涟漪随着那天幕倾泻而下的灿阳掀起潋滟波光。   水光折射,叫人心意荡漾。   要何等风姿,才能承载这样的一碧无暇?   青石堤,岸边柳,远远的,湖岸边有红墙碧瓦,回廊水榭。   一道长长的岸桥边系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游船,也有些船已经载着人游到碧湖深处,但那处“碧华宫”的里里外外依旧是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相比起那边的繁华,秦秣他们一行四人所立之处便稍显冷清了。   金碧湖并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旅游名胜,她只是一处新开发的、供人休闲游湖或者钓鱼烧烤的普通景点。但她是真正的年轻,宛如高阁之中的少女,一日走出牢笼,羞涩而不乏热情。   “传说碧华宫曾经是瑶池七仙女的行宫……”孔哲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数典故。   荣真真漂亮的杏眼一翻,伸出纤纤玉指戳他的手臂:“人家开发商胡编故事来忽悠你,你倒好,还拿来忽悠起弟弟妹妹了。几天没见,你长进了啊?”   孔哲双手一合,十分狗腿地说:“真真说的都是真理,不是真理也是真理!”然后话锋一转,“老婆,给点面子好不好?”   荣真真大怒,抬起纤秀的长腿就踹他:“谁是你老婆了?嘴巴放干净点!在胡说八道,当心我切了你!”   秦秣撇过脸,刚露出一副不忍心看下去的神情,就看见旁边的方澈倾身过来,然后听她在耳边说:“野蛮女友,真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微微的热气拂过秦秣的耳垂,她刚想侧头拉开些距离,方澈又站直了身体,一脸沉静的盯着远处的湖山。   荣真真就是孔哲在去年国庆时向秦秣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她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刚大学毕业,跟孔哲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做的是程序开发。女孩子做程序的本来就少,再加上荣真真身材高挑,打扮一向时尚得体,容貌有算得上是水准之上的娇艳,身边自然也就从来不乏追求者。   孔哲只能算是她的追求者之一,不过她既然肯跟孔哲出来一起游湖,那对他还是有所好感的。   “老婆尚未到手,哥我还需努力啊!”孔哲仰天装悲情,却直逗得荣真真笑如风摇花摆。   秦秣分明看到了孔哲眉眼间隐藏得不是很好的一抹温柔与得意。   四人沿着石堤缓缓向碧华宫走去,边走边随意说笑。此刻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春风和煦,山色水光晴方好 ,连空气里都漂浮着醉人忘忧的气息。   租船的时候几人产生了分歧,荣真真想坐那种两人脚踏的鸭子船,孔哲建议坐快艇,秦秣一双眼睛则紧盯着一艘摇橹的乌篷船,一眨也不眨。   倒是方澈没发表什么意见,最后只说:“捏们既然各自喜好不同,不如租上三艘,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孔哲第一个反对:“那怎么行?大家一起才热闹,要是分开了多没意思!再说了,三艘船的话,小方你准备上那艘船?”   方澈向荣真真微微一笑:“我跟真姐一起踩鸭子船,那本来就需要两个人的。”   “好啊!”荣真真的眸光嫣然流转,“小方真好!”   孔哲立马闪身挡住方澈,恬着脸向荣真真道:“真真,我忽然发现鸭子船很有情调,非常有情调。真的,你说那种胖乎乎的,造型卡通的小船怎么就那么可爱呢?还有那个踏板,那踏板做的多巧妙啊……还有……”   荣真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白眼回给孔哲,当真是百媚横生,其中姿态远非青涩少年可以理解。   秦秣悄悄地转身走向售票处,在三人商量好之前快速买好了两艘穿的两小时点票。孔哲与方澈都对她帮助良多,她没有那个经济实力也不能直接拿钱去侮辱他们的仗义,便只能在这种小事上稍稍表示心意了。   等秦秣拿票过来时,两位男同胞都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荣真真伸手掐了孔哲一下,嗔道:“你都工作了,小秦妹妹还在读书呢,你好意思叫她掏钱?”   孔哲嘀咕着:“她是小财主,没比我挣得少……”   这话赢来了荣真真的无限鄙视,孔哲便端正眉眼,认认真真地说:“秣秣,刚才孔哥哥是跟你开玩笑的,票你已经买了我就不多说了,但接下来轮到我请你们,谁也不准抢!”   秦秣知道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也知道孔哲不是在说客套话,便嘻嘻一笑,轻巧的跳上旁边的乌篷船,眨了眨眼道:“孔哥,你不是说金碧湖中心有个桃花岛吗?咱们比赛看谁先上岛怎么样?先上岛的请客!”说话间,她已经做好了认输的心理准备。   孔哲摩拳擦掌,先小心的带这荣真真上了船,接着挑衅地望着方澈。   方澈几步跨上那刚能容纳三四人的乌蓬小船,只说了一句:“我不会摇橹。”   孔哲的神 神情顿时有些索然:“真没劲啊!小方,你怎么能这么没劲?”   秦秣轻哼一声:“孔哥,我会摇,你可打起精神了!”   旁边的工作人员确定他们不需要人跟随,递给他们四套救生衣后,就帮他们解了系船的绳子。   荣真真兴奋得欢笑不断,一边还催促着孔哲打好方向,速度踩船。   秦秣双手撑在乌篷船尾的高撸上,小船先是摸不着方向地在原处摇晃着转好几个圈,待秦秣找到手感之后,才慢慢划开前行,驶得倒还稳妥。   “方澈,你快坐下,到前头一点,压着重。”   方澈没吭声,只是依言找到块草垫子坐下,背靠乌篷,看着秦秣摇橹的侧影。   小船很小,船儿弯弯,两头翘起,船篷是用竹片编的,在阳光下犹自带着竹子的清香,乌雅端凝,轻盈的便是烟雨旧梦。   秦秣今天总算没再穿校服,她头发又长长了,已经垂过肩头,乌黑柔软的宛如湖风中飞扬的精灵。她穿着件七分袖的浅青色短外套,外套是圆翻领,披着没扣扣子,露出了里面纯白色的棉质t恤,再配上她深青色的直管休闲裤和黑色板鞋,竟似一直淡漠白描的半放青莲,在一片烟波中开得静谧而骄傲。   她的身量还没长开,身材依旧平板,面容也远没达到让人惊艳的程度。但她眉眼清澈,双目黑白分明,肌肤透净一如上等羊脂白玉,慢慢地却也显出了她独特的风华来。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从容潇洒。   方澈眯起眼睛,右指尖微微一颤,才发现不过短短的半年多,这个人的蜕变缺角他此刻方才惊觉。   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酸涩多一些,方澈摊开右手,那手心上有一片他上船前摘下的狭长柳叶。   用双手拈住柳叶的两头,他以唇相就,婉转的吹叶,小调便悠悠扬扬地在这碧湖中央一线缭绕。   秦秣半弓着腰,摇橹的动作轻快而惬意。   在千年之前,秦秣曾踏马而下,游历江南水乡。那时是在吴越汾湖,他与采莲少女相遇,于是学会了摇橹,记住了那一颗鲜莲子的滋味。   金碧湖上阳光跳跃得果然如碎金闪闪,方澈的小调吹叶而成,随风起舞,不拘不束。便仿佛是乘风而行的一颗蒲公英种子,轻巧而又顽强,寻寻觅觅着那方可以生根的土地。   那座遍种桃花的小岛已然在望,远看是一片轻红燕燕,绚烂如云霞。   渐渐靠近之时就只见岛上繁花如盛世,那一株株连片的桃树和络绎的游人直直奖半边天空都染出了春风得意的景象。   孔哲和荣真真的船已经到岸,他们并肩站在小岛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向乌篷船挥着手。   等秦秣摇着小船一靠岸,孔哲就从大石头上跳下,走到船边伸手拉她上岛。另有旅游区的工作人员来系船,方澈则大步跨上岛岸。   孔哲一边得意一边还不忘鄙视方澈:“你小子真没用,居然让秣秣这样的小女孩摇了整路的船!秣秣,累不累?手酸不酸?”   方澈将那片柳叶装进上衣口袋里,淡淡的道:“就算她是小女孩,她也不见得就要依附我的保护。”   秦秣本来背对着方澈的身子微微一动,却终于还是没有转过去看他。   荣真真也已经从大石头上跳下,走路间直向方澈翻白眼:“什么话呀,那个女孩子不希望得到保护?就算是再野蛮再逞强的女孩,也有脆弱的时候,小方你要是不懂得女孩子口是心非的奥妙,你呀,就等着打光棍吧!”   孔哲立刻涎着脸凑向荣真真,嘿嘿笑道:“真真,你也一直是口是心非,其实你很喜欢我的,是吗?”   荣真真啐他一声,抬腿又向他踹去。孔哲立刻跳开,一脸哀怨地道:“果然是野蛮女友,真真,你脆弱的时候在哪里?”   方澈表情平淡的看着他们打闹,心中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有人是不同的。”   桃花岛上有许多卖工艺品的小摊,荣真真看上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绒毛鼠电动赛车,孔哲抽着嘴角帮她买下了这个价值两百大元的小东西,实在没能弄明白这东西怎么会这么贵,而荣真真一个女孩子,又怎么会喜好如此怪异。她就是想要那个一人高的企鹅公仔,孔哲都不会这样买得满心古怪。   不过四人闲谈着游玩,总的还是十分开心。   荣真真感叹一句:“这小岛上虽然栽满了桃树,现在也开了满岛的桃花,却半点也没有桃花岛的感觉。”   孔哲连忙附议:“人太多了。我本来还以为能沾点黄药师那啥,桃花影落飞神剑的牛气,没想到现实是这样的,真是……”   一路很少说话的方澈终于接上一句:“这些桃花没成仙,没成妖,全都成了人。”   孔哲嘿嘿嘿的说:“小方啊,你这冷笑话不是很好笑,怎么办?”   方澈没理他,反倒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买了四只红艳艳的冰糖葫芦。   荣真真欢欢喜喜地从方澈手里接过冰糖葫芦,孔哲则闷着脸接过。方澈将糖葫芦递到秦秣面前,秦秣伸手去接,他却又快速收回手。与手上动作迅捷相反的是,他问话的语调缓慢悠然:“秣秣,吃白食不大好吧?”   秦秣眯眼笑道:“确实不大好。”她前行几步,在烧烤摊上买了一串麻辣鱿鱼,然后转身递给方澈。   孔哲悄悄凑到荣真真耳边说:“小朋友就是幼稚可爱……真真,咱们是不是要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回给他的,毫无意外,是荣真真的霹雳美腿踹!   方澈用冰糖葫芦跟秦秣交换了麻辣鱿鱼,然后辣的眼睛通红,嘴唇抿得更紧了。   绕到桃花岛的另一面时,秦秣发现了惊喜,那里立着一座占地约摸六七十平的八角小楼,小楼红漆勾檐雕花绕柱,大门开着,挂的招牌是“小音琴坊”。   走进门去,里面有稀疏的几个客人,他们或观察着墙面上挂的琴,或小声交谈,总体显得这里清静不同外边。   荣真真进了琴坊里也收敛了一贯的泼辣劲,她只是好奇的四处打量,却并不出声。   秦秣一把一把的看过这些琴,虽然没法现特别能够上演的,但她早已指痒,此时看琴,不免就目光流连有些痴意。   她心底有块掩藏得很好的禁地,那首《江城子》未能让她掀开禁地,如觅知音,可刚才那曲随意而起的柳叶小调却叫他心中柔软。   江南春,烟波碧。谁知,那是柳枝的妖娆,还是莲子的清香?   秦秣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一架伏羲式的老杉木七弦琴上,这并不是顶好的琴,但她感觉亲切。   方澈轻声与琴坊的女老板交谈,向她问价。   片刻之后,在秦秣的心神仍然交错古今之时,那位三十出头的女老板取下了秦秣烟枪的那把琴。递到另一边的方澈手上。   “这是……”秦秣讶然望过去。   方澈向她淡淡一笑,又将琴递向她。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二十八回:青玉案   微风吹过枝桠,抬眼间尽是点点轻红。   秦秣在桃林深处抱琴席地坐下,风吹过来,沾着缤纷落英,人面桃花,宛然入画。   珠玉相击般的声音零零散散地响起,她在调弦试手,竟也悦耳动听得很。   孔哲神色古怪的拉着一脸兴奋与好奇的荣真真站在方澈旁边,他们绕过游人多的地方找到了这处所在,便见秦秣果然坐下弹琴。   “还真会啊……”荣真真小声嘀咕,语带惊叹。他们三个一起站在离秦秣约十米远的地方,方澈斜倚桃树,表情沉凝,眉眼间隐隐有温柔期盼之意。   没人再说话,初时有些生涩凌乱的调子一过,秦秣弹指间,一道清音蓦如天河倒悬,滚滚翻下,倾泻入整个桃林间。   但凡闻得琴音入耳者莫不心中凛然,眼前仿佛乍然透入一出无形的波澜壮阔。   琴音越发铿锵有力,便似那黑夜中一点一点挣扎出来的黎明,在水天相接之处,铺染出无尽的云霞蒸蔚,远山盘旋,气势如龙。   长虹经天,流星赶月,在这片粉红旖旎春风缠绵的桃林间竟如青锋般四散出凌烈剑气,剑光逼人,压出一阕一阙烽烟翻滚的征伐之色!仿佛烈酒滚喉,刀子般寸寸割下肝肠;又仿佛是一个踽踽的背影,不回首,只留下一声近乎叹息的决然!   这是一首新编的曲子,但方澈还是从中听出了《青玉案》的底调。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桃树下弹琴的身影,脸色却苍白了几分。   秦秣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软糯,她开口唱词,清冽淡然,与曲调的杀气四溢全然相反,又奇异地矛盾统一,动人心魄。   “危崖望断星河远,碧落霞,黄泉鉴。一笑铮鸣天地转。丹青难写,狂歌弹剑,汾酒千秋卷。”    词随曲,音调终于袅袅,淌过了这上阙《青玉案》。然后琴声自山河奔流之中婉转出一道清溪,下阙缓缓而来。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琴声蓦然一裂,终于在一道金戈鸣响中,划破了桃花与阳光。   暗香萦绕的空气之中,是光影相照,久久静寂。   偶有花落的声音在呢喃,倒更显出琴声不绝,仿佛仍然在这片春风中回荡,一遍遍诉说着错乱的不渡。   秦秣双手轻放在琴弦上,半垂眼睑,笑的释然。   最先出声的仍是方澈,他声音远较平常低哑,说的却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秣秣即兴作词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了。”   然后他站直身体,从斜倚的那棵桃树边离开,轻拍孔哲的肩膀,示意他回神。   荣真真忽然惊叫欢呼一声,甩开孔哲就跑向秦秣,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伏羲琴,练练抚摸着惊叹道:“咱们这小小的邵城也卧虎藏龙啊,秣秣你这词曲是自己作的?还即兴?说实话,我硬是没听懂你唱的是些什么字,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怎么样?唔……完全不像流行歌曲,调子有些怪。”   秦秣笑了笑,起身道:“听得懂是词,听不懂也就是一些无意义的符号,没什么好说的。”她说话间目光流转,望向方澈。这一曲本就是弹给方澈听的,别人懂不懂,秦秣毫不在意,而她相信,方澈能懂。   方澈缓缓走近她,低吟道:“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   秦秣笑容坦然,向他点头。   方澈果然是懂的。   《青玉案》这个词牌取自于东汉张衡的《四愁诗》。诗的大意是说,诗人思念的那人远在泰山,他有心找寻,却相隔天涯。   “美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   “何以报之”、便是无处回报,无以为报。   方澈赠秦秣以琴,而秦秣与他,虽近在咫尺,相隔之间,又远非天涯可堪形容。   既然无以为报,那么不论是咫尺还是天涯,又有什么区别?   方澈姿态闲适地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秦秣词曲双关,与他打了无数个哑谜,他明明懂了,却分毫不显。   “桃花不渡当时岸,刹那凋零去年雁。念念乌篷依旧慢。错将知附,春风休去,切切惊鸿乱!”   渡与不渡又如何?错也好,乱也罢,或者危崖,或者丹青难写,都是秦秣说的,方澈没说。   “啪啪啪”地掌声从桃林另一边传来,原来秦秣这一曲传与春风,到底还是引来了不少陌生的游客。   议论声四起,秦秣一概不理,又从荣真真手上取回琴,以便装进琴套里,当先便向桃林外走去。   这一把琴,秦秣还是收下了。方澈本来就说过只要她月考考进全校前四十名就送她礼物,那不管这礼物是什么,她都没有拒绝的必要。拒绝倒显得矫情,君子坦荡荡,直面好过逃避。   走出桃林,秦秣就准备当先回家。孔哲和荣真真都留下了,预计游玩一整天,方澈跟秦秣同路,便一起先走。   金碧湖旅游区的外面停这许多通往市里各个方向的中巴,两人随便挑了一辆坐着,没多久车子就开了起来。   秦秣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方澈坐她旁边,也一路沉默着。就在快到西站的时候,秦秣忽然问话:“方澈,你月考怎么样了?”   “第一名跑不了。”方澈轻抿唇,略有迟疑,“也许……我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   “高二可以考?你有把握吗?”秦秣讶然。   方澈冰冷的眉眼稍稍放缓,点头道:“我现在学会了不做没把握的决定。”他稍稍一顿,又接着说:“你说得对,我这样的年纪,根本就承担不了什么。我已经能够收敛冲动了,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他微微偏过头望向秦秣,嘴上说着不确定的话,目光却深沉端凝,有着超乎年龄的坚定。   秦秣深感欣慰,这孩子已经能够拿得起放得下。想必再过几年,他定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那些少年时候的单纯冲动,会变成他心里可供收藏回味的旧画。看时莞尔一笑,只是不会再走进去。   他的青梅竹马将要远去,他可以有一点惆怅,但不需要悲伤。   不知不觉间,秦秣看向方澈的目光里竟有了点“得意门生将长成”的味道。   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学生们刚返校,学校就发布了那个“国家中学生素质征文比赛”的入围名单。这是第一轮入围奖,全国选取一百名,很难得的,邵城市三中竟有两人入围。   这两个人分别是高二一班的杜安杰,和高一十九班的姜凤。   两人的文章被醒目的贴出来挂在真知广场旁的宣传栏里,引来了无数学生的观看和议论,有羡慕的,赞叹的,也有不服气的,嫉妒的。   姜凤在班上霎时扬眉吐气,整个学校也都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趾高气昂,得意非凡,只是在秦秣的目光向她望过去时,她微有闪躲。   班主任章国凡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大肆夸奖了姜凤。卢华波在上语文课的时候出乎众人意料,只是淡淡提了此事一句,然后详细点评了杜安杰的文章,却把姜凤给忽略了。   下课后,鲁松拉开魏宗晨,凑到秦秣身边问:“大姐大,我怎么觉得姜凤就写不出那样的文章来?”   陈燕珊满脸疑惑地跑到秦秣面前,小声在她耳边嚷:“秣秣,姜凤那文章的笔法,很像是你的啊……还有,你不是投了稿吗?你会不能入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秦秣淡淡一笑道:“别在意,往后会有分晓的。”   终于在这天第八节下课的时候,方澈来到了高一十九班的教室门前。   他又长高了些,身姿挺拔,气质也不若以前冰冷,反倒多了些沉静的味道。这是这么往教室门口一站,他就引来了无数的目光与八卦。秦秣一眼扫到许多情绪激动的女同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澈原来是学校的传奇人物,倾慕者遍地。   “秦秣,你出来。”他平淡的指名道姓,又将秦秣拉入八卦的漩涡当中。   秦秣无奈一笑,在各色目光中施施然走向方澈,然后走出教室,径自往楼下走去。   八节下课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楼道上拥挤的很。   方澈的名人效应到了这里也完全无用,两人好不容易在人潮中挤下教学楼,干脆一起去食堂吃饭。   “姜凤偷了你的文章?”方澈说的是问句,语气却完全肯定。   “你说呢?”秦秣挑眉。   方澈脸色一沉:“要怎么教训她?”   秦秣坐在方澈对面,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故意的。”   “故意?”方澈愣了愣,脸上才破功似的出线好笑的神色,“故意?你怎么个故意法?”   “还能怎么故意?她那点小伎俩也能瞒我?我不过是将计就计,她喜欢抄,就让她抄嘛,正好省的我多费心思,还要被班主任念叨。”秦秣眨眨眼,神态闲适。   方澈静静地望了她还一会儿,才摇头:“就这么简单?”   “差不多吧……”秦秣习惯性地优雅扒饭,咽下一口后,才又道:“我还帮她向卢老师疏通了,让卢老师别揭穿她。”   看方澈不解的样子,秦秣扑哧一笑:“算啦,再教你一课。对付那种损人利己外加满脑子不正常幻想的家伙,最好的办法不是直接掐断她的幻想,而是先让她尝到幻想的甜头,再让她自己伸出头去撞上那当头一棒!”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二十九回:无招   这个征文比赛自然是还有复赛的,第一轮全国入围一百名,第二轮则是自白命中决出两个一等奖、三个二等奖、五个三等奖,以及三十个优秀奖,和六十个参与奖。   这百名入围作者必须在指定日期前赶到京城参加现场的封闭式复赛,复赛题目即时拟定,若是没有真才实料,即便参赛,也不过丢脸罢了。   “是她自己脑子发热,忽略了理智,硬要去抢这个虚名。”秦秣微微撇嘴,“她去参加复赛,若是真能走进前四十名,那也是她的本事。她要是垫了底,那什么也不用多说。”   方澈摇头道:“马克思说,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姜凤还不够格来验证这句话呢。”秦秣喝下一口汤,眯起眼睛惬意地吐息,“让她自己折腾去,是输是赢全都在她自己。我如果掺和了,她输掉以后还能找到个怨恨的对象,我不理她,恨也不给她恨。”   方澈因为秦秣的这句话,足足愣了半晌,许久才含糊不清的说:“无招胜有招,原来这就是你的高手风范……这么说来我还是幸运的……”   “什么?”秦秣随口反问。   “没什么。”方澈咽下那句“至少你没跟我装糊涂”,总算恢复一贯的清冷,又问她:‘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个比赛?你为什么不再写一篇?”   “本来就没兴趣。”秦秣顿了顿,忽然眨眨眼,笑的十分灿烂,“你说,你本来好好的是个人,有一天别人用根香蕉来做诱饵,逗你上台去演猴子,你做不做?”   方澈笑道:“哪有这样对比的?”   秦秣摇头:“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总之没意思得很。”比赛本身当然没有错,只是秦秣不喜欢。自古文人相轻,她骨子里是不屑于去跟一群小朋友来争那个高低一二的。   这次大赛到后来果如秦秣所料。   姜凤临去京城的那一天,神色终于仓皇起来。她找到秦秣,将她拉到一边,好几次欲言又止。   秦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看得她脸色红了又白,恨恨一跺脚,咬牙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秦秣微微勾起笑容,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姜凤咬了咬下唇,到底还是轻哼着跑开。秦秣叹息一声,不是她想怎么样,而是姜同学想要怎么样。很显然,这孩子产生了被害妄想,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只能说她的功力完全不入流,根本不需要别人对她如何,她自己就能把自己击垮。   一周的上京复赛,市三中的参赛队伍回来时,期中考试也堪堪临近。   杜安杰拿了一个优秀奖,在表彰大会上没显得很高兴,也没显得不高兴。姜凤拿得是参与奖,其实就是垫底,不过换个说法而已。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态憔悴,上台领取学校奖励时也显得神不守舍。   国家发的是奖章,学校则是发了五百的奖学金。   秦秣没有再关注这件事,只知道后来姜凤的成绩一落千丈,也时常听人说起杜安杰,说他又拿到了什么什么奖,说他与姜凤的距离越拉越远。   期中考试很快过去,秦秣依然偏科,但是总成绩还是维持在全校第三十七名的位置。分科的事情被提上议程,有些人反复考虑,而秦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她倒是想选理科,奈何她的脑子对理科的东西不开窍,每次都学得吃力无比,为了以后少受折腾,她还是只能老实点。   因为要分科,许多学生就少不了要兴奋与伤感。秦秣一再感到时光偷走年华,而无人可以抵挡。   鲁松苦着脸选了理科,紧接着又很自恋的说:“哥我的春天来咯!大姐大,看我大杀理科班后,叫你改口叫我哥!”   秦秣斜着眼看他:“我等着!”   陈燕珊和吕琳以及王子毓选的都是理科,姜凤、赵雨虹、成双双选的都是文科。此外,卫海、魏宗晨、熊翠、马慧慧、苏东强也选了理科,林小枫、张涛、姜蕊都选了文科。   整个十九班,选理科的占三分之二,文科生只占三分之一。其中姜蕊与秦秣最要好,她梳着两条麻花辫,拉着秦秣的手,俏皮地说:“秣秣,以后我可缠上你啦,咱们要是还分到一个班,你可要好好照顾我哦。”   秦秣一把揽过她,大笑道:“那是当然!”   陈燕珊在教室里对着秦秣做依依不舍状,很文艺地说:“秣秣,往后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要知道,不管你去到哪里,我这里都留着你的位置,等你的微笑,也等你的眼泪。我这里有你的天空,永远为你而蓝色;我这里有你的港湾,永远为你而风平浪静。”   秦秣当时正含着一口水,差点没喷得陈燕珊一身。好不容易咽下水,秦秣咳嗽着道:“这段话,你哪里抄来的?”   陈燕珊于是兴奋地凑到她耳边,一脸八卦道:“情书啊,居然是杜安杰写给我的情书!他居然给我写情书!哎呦,酸的我呀,牙都酸掉了……”   秦秣:“……”   吕琳在一旁小小声道:“牙都酸了你怎么还那么兴奋?”   秦秣轻咳道:“这是你自己的八卦,你怎么还是一副找到八卦的样子?”   陈燕珊嘻嘻笑着,一个敦儿滚回床上,懒洋洋道:“哎呀哎呀,就是那么回事啦!虽然我不会接受他,但是有人追,感觉很电视啊……”   赵雨虹和吕琳于是凑过去跟她说电视,陈双双和姜凤依然晚归不在寝室,只剩王子毓坐在上铺床上,秦秣抬眼看她,只见她神情隐隐落寞。   分班的事情终于落定,只等下学期各自重新报到。五月中旬天气转热,秦秣开始对着市三中的夏季校服发愁。   省里还是没来检查,但学校对于在校要穿校服的硬性规定却没再改变。夏装校服的款式倒还漂亮,上衣是白色的短袖衬衫,圆领,领口和袖口都滚着深青色包襟,衣摆两侧掐着小蝴蝶结,不收腰,整体显得大方可爱又不失青春秀丽。   问题出在裙子上面。裙子本身很普通,是刚刚遮到膝盖的那种荷叶大摆裙,深青色,款式有些保守。   秦秣希望裙子更保守一些,最好一直能遮到脚踝。   她从穿越以来就没有穿过裙子,宋人的裙子当然与现代不同,而男子的服装即便在现代人那下摆形似裙子,实际上也不是那回事。   秦秣小小纠结,要露小腿,这对她而言,可真是一个挑战。看别人露,和自己要露的感觉,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上。风流纨绔也有保守的时候,何况秦秣已经不纨绔很久了。   这天中午洗完澡后,她热得实在穿不下那条厚厚的校服长裤,于是一咬牙,就将裙子套到了身上。   她最近时常感觉胸口鼓胀,有时候小腹也会隐隐作痛,而穿裙子的感觉,就是将身上的不适成倍数放大。棉麻的布料柔软而贴身,撩拨得秦秣心底酥酥的。她小心推开浴室门,寝室里的女孩们都在睡午觉,没人注意到她。   秦秣仿佛又回到了初临这个时代的时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走路都是浑身不自在。因为害怕吵到别人的睡眠,她干脆赤着脚在寝室里来回走,即适应穿裙子的感觉,也努力忽略胸口的胀痛。   绷着精神走了十几分钟,她身子稍微放松,却又出了一身大汗。   豆大一颗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过她的眼睑,又滚到她脸颊,最后从下巴淌落到地。   秦秣长舒一口气,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很可笑。   她干脆走进浴室重新洗了个澡,再出来的时候穿上了拖鞋,轻手轻脚走回床上躺下,却是浑身清爽,就算有不适,也可以忽略了。   小憩过后,秦秣第一次穿裙子走进校园里,脚步轻快起来,竟觉得美好得很。人人都穿,夏装校服也可以是青春女孩们的风景,她没有必要扭捏不过。   这一年的高考又要来临,学校照例是给高一高二放假。秦秣站在学校门口,只觉得一晃神,就是人间一轮回。时光能偷走年华,偷不去回忆,回忆从不娶逼迫谁刻意记住什么,但不会忘记的还是有很多。   去年她初来乍到,站在这个门口惊叹当代的神奇与开化,今年她还是站在这个门口,却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过是十六岁。   方澈还是推着自行车从门口走过,向她打招呼:“秣秣,不回家?”   秦秣点头:“要回去,你明天高考?”   “我提前考,只考这一次。”他没上车,只是推着走,也示意秦秣同行,“你想去哪个学校?”   秦秣稍稍落后他,慢步走着:“我这里还有两年,不急。”   “现在没有属意的?”   秦秣略微迟疑道:“也许会去我姐的那个学校吧,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加油吧,我先走一步。”方澈抬腿跨上自行车,铃铛轻响,他渐渐远去。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三十回:远方   暑假很快又来临,这一年的高考成绩出来,方澈竟然摘下了省状元的桂冠,又再次传奇了一把。   然而传奇的意思也就等同于传说神秘、不可亲近。方澈走得匆忙,甚至连谢师宴都来不及摆,就离开了市三中,离开了邵城。徒留下无数谈资,只供后进者臆想。   秦秣秦秣从放假起就宅在家里,那天高考成绩出来,她打电话去向方澈恭贺,就听他沉沉的说:“秣秣,我要走了。”   “走?”彼时秦秣心情正好,全未想到方澈所谓的“走”,可以有多远。   “我要去澳洲,今天下午的飞机。”方澈的声音在听筒之中透出,低低的,仿佛吐息在秦秣耳边。   “出国?不错呀。”秦秣斜靠在沙发椅背上,心中有几分神往。北宋的交通当然不能同现代相比,而能踏过华夏河山,走出去看看世界广阔,该能看出何等胸襟?   方澈的声音越发低了:“秣秣,我要去剑桥读本科,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会直接从澳洲飞到英国。也许……还会一直在剑桥念到硕士甚至博士毕业,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回国。”   秦秣抓着听筒的手蓦然一紧,霎那间有种空茫将她包裹,仿佛是留不住的时空,一面面隔开过去将来,就连缝隙都是吝啬泄露的。   “我去送你。”她轻叹一口气,言语间一派镇定。   “你……”方澈话到嘴边,却还是险险地将“不留我”三个字收了回去,换成了“不用送”。   “秣秣,你好好保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人情,他日相见,连本带利一起还给我。”   电话被挂断,秦秣看着听筒呆愣半晌。   时间在人类面前,永远是最大的赢家。   她慢悠悠地踱步回房,铺开宣纸写字,墨迹淋漓,笔锋如刀。   “青史终须付一醉,莫争华发共青丝!”   秦家小店的生意是一步步好起来的,店名“金缕”,说的不仅仅是金缕衣,还有花开堪折。   秦爸秦妈的冷战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相互化解,夫妻俩和好如初,脸上笑容日益灿烂,精神劲头都是十足。秦云志居然主动提出要跟秦秣一起练毛笔字,他平常出门玩耍的时间也少了,暑假里除了偶尔跟秦秣抢电脑,就是认真读书。   秦云婷没有回家,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个实习生的位置,虽然做的只是端茶送水一类的杂事,但机会难得,她还是决定留在那里好好学习。   “二姐,我帮你烧好热水了,你还不去洗澡?”秦云志时常会献献这种小殷勤。   于是秦秣离开电脑去浴室,秦三弟弟就趁机获得电脑的控制权,并且一定要等秦秣从浴室出来后,三番五次软硬兼施才肯归还。秦秣当然清楚这小家伙的小心思,但她屡次上当,致使秦云志从未失手,每次都得意到尾巴翘天。   就算是为了逗弟弟开心,秦秣愿意装傻,陪着秦云志一起玩种种智商在水准以下的小把戏。   比如秦云志说:“二姐,你看咱们家的洗碗池是不是特别奇怪?它居然漏水……”   秦秣:“你用布塞上试试看?”   秦云志:“二姐,你比我高明,还是你来吧,小弟愚钝得很,就在一边取经好了。”   秦秣便也作出一脸得意的样子,高高兴兴地去弄那个根本没坏的洗碗池,然后弄得一身是水,又被偷偷玩电脑的秦云志嘲笑。   秦云志:“二姐,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不下等于二?”   秦秣黑着脸:“算错的情况。”   秦云志:“二姐,要不电脑就给我玩玩,就十分钟,拜托……”   秦秣眼睛一瞪:“不行!”   他从不直接允诺秦云志任何事情,总是要在这孩子拿出种种可笑的缠人法子后,才装作输掉,达成秦云志的心愿。   “天龙八部”这个游戏秦秣从寒假玩到暑假,迟到状元也终于从超级菜鸟升级成一般菜鸟。游戏里的科举状元已经能被秦秣轻而易举的拿下,她由此获得不少奖励,竟然渐渐荷包丰满,成了游戏里的小财主。   迟到状元跟着败家状元进了一个名叫“鬼多多”的行会,认识了一群极具游戏属性的朋友。秦秣大多数时候沉默,偶尔跟他们闹上几句,算是跟上了时代的节拍,竟然也能说出许多惯常的网络用语,再也不是那个看到男女同校就会大惊失措的错位秦公子。   有一次工会的元老们在世界频道上因为一个人妖的事情而闹分裂,几个派系互相吵得不可开交,各色粗鲁言辞成片成片地刷过,污染着秦秣的眼睛。   她终于发出一连串血淋淋带刀的表情符号,在世界频道上刷了一句:“咬人的狗不叫,劈狗的雷不闪,人妖站左边,妖人站右边,不男不女的做检阅,全都有气质点!”   一直滚动着的世界频道的页面忽然停顿了几秒,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跟家猛烈地刷屏热潮。   支持迟到状元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秦秣忽略掉那些,只点开败家状元的密语:“把小白花带到狼群里,是我错了。”   秦秣:“--”   窗外雷雨又起,雨后天空如洗,但是没有彩虹。   秦秣知道,不论她将融入这个时代到什么程度,她都不会忘记千年前的诗酒剑,以及咏霜的琴。   就在这个雨水洗刷过的下午,秦秣收到了来自澳洲的航空快递。   她惊讶地打开包裹,却见包裹里只有一个寸许高的小玻璃瓶。瓶子晶莹剔透,里面是半瓶水,以及点点沙粒状的土石。   方澈在随包裹而来的卡片上只写了一句话:“科西阿科斯山上的雪和泥土。”   秦秣右手手心里的小玻璃瓶子冰凉冰凉,她手腕微动,五指指尖反倒温暖。   南半球在冬天,而北半球却正值盛夏。这一捧雪,跨越了地球两端,从澳洲的科西阿科斯山而来,落到秦秣手上时,终是融化了。   然而雪化成水,她终究是从雪而来。   这一段雪水再怎么改变,它身下的泥土也从来不曾改变。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三十一回:沙   天色明亮,秦秣的小卧室里有点闷热。她特意到家具市场买了套竹几竹椅,换下了房里的小书桌。   小台扇呼呼地吹着风,秦秣开着游戏,惬意地看着几大行会玩帮战,倒也津津有味。   世界频道上滚动着游戏人生,来来去去,那消息跳的秦秣眼花。   一个不少:“败家状元你这个垃圾,抢怪你还有理,你敢开帮战,今天爷爷们就把你的鬼多多打成鬼见愁!”   神啊救救我吧:“状元哥哥,你就收了一个不少这个怨妇吧!就算他是人妖,但是,为了世界清静……”   断弦的公主:“鬼多多的人听着,你们一天不把迟到状元踢出行会,我们凋零阁就跟你们做对到底!”   败家状元:“我好像听到狗叫。”   秦秣的操作依然菜鸟,她在帮战中被杀了好几次,干脆就停在大理城内不再上战场,然后跟败家状元私聊:“你们杀来杀去,图什么?”   败家状元:“又说笑话,真冷。”   迟到状元:“这里的人物可以无限复活,所以生死都可以当成儿戏,假如是在现实中,谁还敢这样快意恩仇?”   败家状元:“。。。。。。”   败家状元:“迟迟啊,我这里有脑白金,你要不要吃点?”   秦秣坐在电脑前憋着笑,正要回他话,QQ上却忽然传来《缠绕》编辑之远的信息。   她连忙匆匆回复败家状元:“我有事忙。”   然后点开之远的信息。   之远:“沙国在否?我有一个大好消息要告诉你。”   汴河沙:“我在,请说。”   之远:“经我社理事会商议决定,可倾力打造汴河沙知性美少女作家形象,创造一个属于汴河沙的神话。沙国,恭喜你。”   秦秣愣了片刻,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之远的思维。  汴河沙:“很抱歉,我的形象与美少女不符。”   之远也愣了,那边静默几十秒后,传来一连串大笑的表情符号。   之远:“哈哈,沙国,这年头年轻就是资本,女孩子只要化个妆,怎样的不能变成美女?”   秦秣有点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大概他们是想以她的年龄做文章,将她炒作成偶像话题型的畅销作家。   汴河沙:“之远,只写小说,无关个人形象,不可以吗?”   秦秣皱着眉,心中对这种为了噱头而噱头的行为实在是不待见得很。如果她竟然要沦落到靠炒作来吸引读者的地步,那这个小说,不写也罢。   之远:“沙国,看到这句话,我才终于有了点,你果然只有十六岁的感觉。”   汴河沙:“读者想要交流的,只是我的文字和故事,不是我本人。”   之远:“你不会不知道包装所能带来的效益吧?造星将产生怎样的神话,想必也不需要我多说。沙国,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你会拒绝?”   秦秣轻巧地敲击键盘,看到“名利双收”这四个字,心中却有几分轻嘲。   汴河沙:“非常感谢你们,不知在这期间,我需要做些什么?”   之远:“传照片给我,可以拍古典艺术照。再写一些你生活中的趣事,塑造一个充满灵气的美少女形象,剩下的,我们会做安排。”   汴河沙:“我是文人,不是伶人。”   那边沉默良久,迟迟不曾回复。   秦秣又切换到游戏界面,发现败家状元一连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败家状元:“迟到妹妹,别急着走啊,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   败家状元:“不要啊!这样就生气?开个玩笑而已。好吧,大不了我给你邮一包脑白金过来……”   败家状元:“不要脑白金?那黄金搭档怎么样?”   秦秣很囧地望着这几条信息,手指慢慢悠悠地打字回复:“凸……”   败家状元:“噗!”   迟到状元:“我一直有个事情没跟你说。”   败家状元:“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建设了。”   迟到状元:“二十级到万仇谷拯救段誉的任务,我到现在还没做。”   败家状元:“……你能不能再小白一点?”   迟到状元:“你陪不陪我去做?”   败家状元:“……”   过了很久,在秦秣终于将万仇谷的人形怪人们通通蹂躏到头后,QQ上才又传来之远的信息:“沙国,你的年龄是一个很大的卖点,你也尽可以坚持你的文人梦想,这不冲突。”   秦秣摇头失笑,也许是她本来就跟不上这个时代的节奏,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沟通不良。   汴河沙:“这不是梦想,这是原则。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二十六岁,不论是二十六岁还是十六岁,我都是汴河沙。”   之远:“﹥_﹤能说出这句话的,当然只会是十六岁。等你到了二十六岁,你就不会这样说了。沙国,不要让我们失望。”   秦秣抿紧双唇,怀虚之名虽未能如苏子瞻黄庭坚一般闪耀在青史之上,但她秦季暄也绝不至于要靠哗众取宠来成全名声。她若是连这点原则都坚守不住,他日黄泉相见,她又有何面目去与老友们把酒踏歌?   不过相对秦秣而言,《缠绕》也可算是有知遇之恩,她跟之远的关系一向不错,她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太僵。   汴河沙:“很抱歉,之远。以我的容貌,是不论怎么化妆都变不成美少女的。写短文可以,但能否不要发布照片?”   之远:“你先考虑考虑吧,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联系。”   汴河沙:“谢谢。”   关掉QQ之后,游戏里又传来败家状元的消息:“迟迟,再有一个星期就是七夕节,你准备怎么过?”   迟到状元:“一般过。下线了。”   秦秣打开网页到处乱转,只想要送个恰到好处的礼物给方澈,却没头没绪,不知从哪里切入才好。   方澈的生辰日期太过凑巧,恰恰就在七夕那天,这个礼物确实不好送。   就这样磨了两天,秦秣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方澈的包裹却又邮了过来。   秦秣打开一看,这次包裹里躺着的是个木雕小袋鼠。小袋鼠巴掌大小,双爪微微在身前缩起,那机敏的神态活灵活现。   包裹随附的卡片上还是只有一句话:“天冷,手雕袋鼠。”   秦秣双目微垂,眼前仿佛又再现那个皮猴子一般的少年从高高柿树上跳下的场景。他眉梢飞扬,笑容得意。   即便他身在远方,可他又仿佛从未离去。   秦秣微侧头,笑容也灿烂起来。 卷三:明日桃子夭 第三十二回:雕月   漆黑的夜幕中有一蓬绚丽的烟花如浪涌般堆叠散开,秦云志拖着秦秣的手趴在天台栏杆上,兴奋地大声叫嚷:“看!快看!好漂亮!好漂亮!市里今年有良心,终于划出了众香广场来放烟花,二姐,我们以后都用不着傻守着电视机,可以看现场版的烟花啦!”   秦秣也紧紧盯住远方那处天空,仿佛要透过那时开时落的绚烂去思量怎么偷走时间的决然。   嘉佑年的烟花尚且未能燃出现代这般的气魄,但在那时节,烟花的温度也不若现代这般冰冷疏离。   匠人们精工巧思,字幕、喷花、瀑布、火箭等等烟花奇境也曾在嘉佑的灯市上流转出永不退色的风景。更有一种神奇的药发木偶,能随着火药喷射的动力,在烟花中翩翩起舞,演绎一段又一段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   那一天,秦秣费尽心思,终于请出那位隐居市井的烟花奇人。他配乐、设计动作,请高先生制作出一套霓裳羽衣的盛宴木偶。在那个七夕的夜晚,带着咏霜纵马出城,燃起烟花,用木偶的舞蹈换她嫣然一笑。   咏霜果然笑了,这是秦公子头一次为她弹琴,更有如此心意,送她这样的霓裳羽衣。   最后,她却说了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终究过不去马嵬坡前的三尺白绫。”   从那以后,秦秣只送她锦衣玉食,却再不触及分毫的情意爱怜。   如果只是一场交易,那便谈不上谁负了谁。咏霜的心思,从来都是这样,叫人捧着心酸,放着心疼。   这一天又是七夕,天上的鹊桥架起了牛郎织女,人间却没有谁能看得到。   秦秣邮给方澈的航空快递里,包裹着的是一个她亲手和泥制作的“磨喝乐”。   磨喝乐是千年前,秦秣童年记忆中唯一的玩具。   在北宋时期,七夕已经流传出了许多传统的节目,女子会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男子也有拜魁星、晒书晒衣的活动。只有“磨喝乐”,才是属于孩子们的快乐。   磨喝乐本身只是一种泥塑小娃娃,并不具备太多的可玩性,但对孩子们而言,哪怕只是得到一个不会动不会笑的泥娃娃,也一样可以跳跃出许多趣味。   最精美的磨喝乐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泥娃娃各有容貌,各有神态,各自穿着应景的衣物,不论大小,都是无数的故事。   秦秣做的这个磨喝乐正显出个扎冲天辫的男童模样。小泥娃娃约摸十寸高,大头圆脸,五官却依稀神似方澈,尤其是那飞扬的眉和紧抿的唇,简直就是方澈日常神态的翻版。这泥娃娃穿着红背心,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只小脚抬起,正踩在一截断枝上,威风神气,又有种孩子似的娇憨。   童年的磨喝乐,少年的方澈,这些快乐都是单纯的。秦秣这个生日礼物,确实煞费了一番苦心。   从小区天台上下来,秦秣回房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脑,书写又一个沙国悲情故事。   上次之远要求秦秣考虑造星包装之事,秦秣不同意发照片,本以为双方会谈崩,没想到第二天俩人再次交谈时,之远却又拿出了新的方案。   当时之远是这样说的:“沙国,我们考虑到你的写作风格,以及你本人不同意发照片的意愿,决定更改宣传计划。既然你的故事是一眼轮回悲情系列,那不如神秘到底。我们会为你保密除了性别年龄外的一切资料,只需要你时常发表一些短小优美的散文作为小说附赠。”   秦秣当时确实有惊喜的感觉,酒香还怕巷子深,《缠绕》能拿出这样两全其美的方案,她要是仍然不情不愿的,那就真的是恃才傲物不知好歹了。   汴河沙:“多谢你们的包容与谅解。”   之远:“别谢得太早,我们还有附加条件。”   汴河沙:“请说。”   之远:“合约需要重新栽签一次,这次我们要签独家。意思就是,合约期内,你只能在我们这一家纸质杂志发表文章,你的文章出版也必须由我们代理。如果你违约,我们有接受你笔名的权力。此外,你必须在我们的约定范围内随时保持好”汴河沙“的形象。比如,既然我们决定打造你的神秘,那以后你的小说集结出版时,你也不能到现场签名售书。”   秦秣嘴角扬了扬,对她而言,能够出版,并且不需要到现场签名售书,那才是最大的好处。   《缠绕》对她确实有知遇之恩,他们的条件并不过分。   汴河沙:“可否先传电子版合同过来?谢谢。”   秦秣拿到合同以后,首先是传给了秦云婷看,她不懂合同法,但是秦云婷懂。等秦云婷拍板通过那些条款以后,秦秣就爽快的回复之远:“合同没问题,但是我暂时不能签。很抱歉,因为在这之前我还跟《杂论》签过一个专栏,那个和约要到今年十月才到期。你们的要求是独家,我暂时无法签独家。”   之远这次回复得很快,看得出他们也是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的:“新的合同可以等到十月以后再签,不过你的形象必须从现在开始塑造,出版的问题也要等新合同签好以后才能再谈。”   汴河沙:“谢谢,我没问题了。”   她的一月一期一眼轮回仍然没变,不过在这个七夕,她终于写了一个以男主角视角来讲述的故事。   在这以前,秦秣的故事主线都是来自古代的女子,那时候这样换位写,是因为对她而言,写男子更沉重——她能够去怜惜那些同时代的女子们,却从来不觉得,男子也需要这样的怜惜。   这次的故事名叫《雕月》。故事开端时,男主角正厮杀于北国的疆场之上。他弯弓引剑,纵马狼烟,只在偶尔休憩之时,才会吹起短笛,思念家中独守的妻子。   他时常收到妻子絮絮叨叨的家书,但却很少回信,因为他奔袭不定,不敢将自己的憔悴与险境写给妻子知道,所以他只偶尔回复:“安好。”   他们少年时相遇在七夕灯市,她提着小花灯款款而行,笑容婉约,于是出身将门的少年时要将她娶回家,保护她一生不受红尘沾染。   天子的诏令来得如此突然,他奉命出征,撇下新婚刚刚过月的娇妻,踏马走上战场,一去十年不归。   这个十年岁月如刀。这个十年狼烟吞吐,吞进去的是无数鲜活生命,吐出来的只剩一点碧血。他无数次徘徊于生死边缘,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便是妻子的家书。   又是一个十年过去,絮叨的家书渐渐变得简练寡言,他依旧回复“安好”,不在意妻子的疲惫,只盼望这场战争能早日落定。   得胜凯旋的那日,他无心应酬八方来贺,只是匆匆推掉一应酒席,满心期待的赶回家中。   然而现实一道惊雷,将他劈醒!   等待他的不是妻子的笑靥,却是冰冷的灵堂,以及长大成人的儿子那双漠然冷眼。   原来早在十年以前,当初那个被他许诺要保护一生的女子已经逝去。   她留下了他们的儿子,那个十岁的孩子,会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起,模仿母亲的笔记,给自己父亲书写言辞僵硬的家书,一直到二十岁。   当年那个少女,会在七夕时独身行走于灯市间,足见她的出身是不好的。将军之子不顾门户之别,执意娶她为妻,又匆匆奔赴战场,当然想不到她在深深庭院中需要面对的有哪些。   这个女子最终死在流言与思念之下,她的良人不是不应承诺,只是错过了。   明月千里,他弯弓射雕,射不下他们的幸福。   秦秣合上笔记本,喟然长叹。   暑假扯走一片闷热,又一个开学的时候到来。秦秣分到了文科高二三班,悠悠闲闲地站在场外看高一新生们军训,只觉惬意无比,什么烦闷都没有了。   陈燕珊捧着脸做感动状:“去年我军训的时候,等的就是今天啊!终于让我等到了看戏的时候,天啊!太不容易了我……”   秦秣的课业与高一时候相比终于也轻松起来,因为不需要再纠结于理化生,所以她的障碍就只剩下数学一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成绩几乎是呈直线上升,第一次月考后她就直接跳上了全校第九名,喜得秦爸秦妈连连高呼神仙保佑。   秦云志撇嘴道:“爸、妈,二姐这成绩,跟神仙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好吧!”   十月份的时候,秦秣同《杂论》解约,又跟《缠绕》签了新的合同,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将《雕月》扩写成一篇二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雕月》的中篇无疑是成功的,其中情节虽然不稀奇,但胜在秦秣将倒叙插叙与时间转换以及悬念设置都应用得十分精妙。再加上她简洁诗化的文笔,整个故事便美感非常,使人如享视觉盛宴。   这一年,秦秣在这个时代踏上了新的起点;这一年,明月依旧阴晴圆缺,中秋桂花香,沧海之外可以停靠彼岸。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千山暮雪,繁华细流。谁的笑望,到天涯?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一回:剑出鞘   已经木立柜上挂着的是一面长方形穿衣镜,镜中一张脸色轻挑,低胸露肩的酒红色礼服束腰包裹出她曲线惹火的上身,衬得她人面桃花,肌肤若雪。   秦秣轻盈地走到镜前女子身边,抬起拈起一片寸许方圆的桃花花钿,轻轻贴到她左颊上。   这片花钿相比寻常饰物有些大了,但此刻映衬着女子柔润的鹅蛋脸型,再与她冷漠的双目一触,竟显出了美酒般的芬芳冶艳来。   穿着粉红色及膝公主裙的钱晓蹦跳着凑到镜子边上,小小声惊叹道:“秣秣,你化妆的手艺还真是高明啊,瞧王子毓被你打扮的,啧啧……”   张馨灵踩着纤细的高跟鞋,穿着类似魔法女巫的黑衣,从洗手间里走上阳台,斜靠在墙上打量镜边三人,蹙起秀眉道:“子毓和晓晓都不错,秣秣,你怎么还不化妆?”   秦秣的身材比起高中时候终于略有长进,堪堪达到一米六高。她穿着一身改良版的古装,服装朝代偏向宋朝,交领窄袖,断襦浅青色,衣襟袖口翻着宽边,上面绘着写意的紫竹。一束墨黑的腰带缠绕在她腰带,斜斜打出长结,腰带尾端随着深青色长裙一直拽地,宛若青莲初雨将放不放。   秦秣在习惯了长发,穿越到现代这三年,也终于将头发留长到腰下。   她此刻正将两鬓的长发拢到脑后,梳了一个简单的八字盘旋髻,再用青色布袋系好,然后拿出两个黑色的小发卡,将一块双层的深青色纱巾别到两鬓边上,正好遮住了眼睛以下的全部容貌。   “这样还用化妆吗?”她别过脸,向着阳台边上的张馨灵眨眼微笑。   张馨灵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钱晓捂嘴笑道:“秣秣,你用得着包得这么严实吗?大热天的,你也不热?”   “礼堂里有空调不是?”秦秣抱起方澈当初送的那把伏羲琴,缓步向外行去,姿态文雅从容。   一晃十两年过去,方澈已在美国,陈燕珊去了北京一所大学念书,秦云志已经读高二,孔哲与荣真真还在爱情长跑,而秦秣却留在了本省的省会C城,读者一个与水木相去甚远的普通重点。   H大也是重点本科,但这样的重点与国内顶尖的水木还是相差一级,同MdT相比,则更加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说起来秦秣的高考成绩不差,虽然未能如方澈或者秦云婷一般捧个状元回来,但也考到了六百五十多分,完全可以上一个更好的大学。   她最后选择了H大的冷门汉语言文学专业,不知道让多少人扼腕叹息。   其实秦秣之所以选择H大,原因很简单。   H大沿袭丘麓书院而建,这就是秦秣选择H大的由来。   岳麓书院曾有北宋真宗亲书题匾,在嘉佑前后的士人心中有着无可比拟的特殊地位。秦秣也曾在岳麓书院求学,虽然当年那个岳麓书院早在战火中付之一炬,但山仍是那山,土地也仍是这片土地,岳麓书院一再重建,足见不论天下兴亡,这一点浩然都是传承不灭的。   现在正当九月中旬,大一新生的军训刚刚完成,校学生就举办了个迎新舞会,以新生为主角,此为还邀请一些在其它年级比较有影响的学生参加。舞会是化装舞会,自然由得众人发挥想象,怎么奇装异服都行。   秦秣寝室四个姑娘是在军训中建立起的革命 友情,四人前后走着,一路上遇到许多穿着各异的路人同学,也有些熟人,却因为各自装扮迥异平常,而往往不能一眼辨认出来。   四人到得礼堂门外时,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轻柔的钢琴声隐隐从里面传出,显得气氛很好。王子毓当先走进会场,当即吸引住无数目光,连一直流畅的钢琴声都稍歇,全场惊艳!   随后跟进的张馨灵和钱晓几乎成了陪衬,而秦秣如古代仕女般缓步走进,没能让人惊艳,但气质独特,同样令人无法忽视。   许多人第一眼看的是王子毓,第二眼看到秦秣后,却更加移不开视线,如见水墨静好,隽永清香。   这个效果倒是秦秣始料未及的,不过她从古时起习惯被关注,现在就算粘着许多视线在身,也照样处之泰然,悠然自苦。她的视线也在人群中不着痕迹地流转着,寻找着她今天想见的那个人。   说来巧得很,她这两年断断续续地上游戏,硬是跟败家状元这个游戏人物结下了不错的交情。前不久两人闲聊,败家状元透露出他在H大上学,秦秣顺手也就回复说自己是H大的新生。   这下可给败家状元逮到了网友见面的理由,两人敲着键盘做出了一番文字大战,终究却是秦秣小胜。   当时迟到状元这样说:“你就穿你的武当派时装出来,我自然能一眼认出你。至于我穿什么衣服,有什么特征,你就猜吧!全校新生那么多,你要是能猜出来哪个是我,我那个不见网友的原则当然就不攻自破了。”   礼堂大得很,桌椅都被清开到两边,中间能容纳数千人。8点正的时候,主持人站在高台上宣布舞会开始。首先响起的音乐是维也纳华尔兹,气氛一开始就高调起来。   开舞的一对那女据说是学生会文娱部的正副部长,隔着远远的,秦秣四人也看不清他们的样子。钱晓如是议论:“男的高,女的身材也好,希望不要是背杀,嘻嘻。”   张馨灵跺跺脚,又轻踢腿,苦恼地道:“我不会跳舞,怎么办?亏得我借这件衣服费了那么大功夫,难道结果就是要跑到这里来看别人跳华尔兹?”   钱晓一手撑腕,一手托腮:“行啦,我看整个大一年级会跳舞的都没多少,就是那些高年级的家伙耍弄噱头。哼,这个化妆舞会一点都不好玩,这节目好老土啊!”   王子毓冷不丁插一句:“这是下马威。”   “怎么个下马威?”忽然一声难走的轻笑从旁边传来,几人转头望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孩穿着白色雅痞西装风度翩翩地走到了王子毓身边。他微微躬身,礼数周到地伸出手,请求王子毓,“美丽的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如果他碰到的是一个思维正常的美女,想必只这一招就能令对方怦然心动。比如钱晓,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星星眼了。奈何王子毓从来就是疏离冷漠的,她只是漠然地撇过对面这人,便连拒绝都懒得说一声,直接将他无视了。   可怜的白西装帅哥,本来还想装白马,这下却尴尬得连直起腰都不好意思,一时只是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钱晓偷偷地一瞥王子毓,又看了看秦秣和张馨灵,见她们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一咬牙,向白西装伸出手,几乎是用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语气说:“师兄,我们跳舞吧!”   白西装继续发愣,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然后是一边向钱晓投来感激的目光,一边拉住她的手,也不管什么风度不风度了,一跩一拦腰,就带着她往舞池中滑去。   张馨灵扑哧一声,笑道:“瞧晓晓跳得那样,帅哥的白鞋子都要被她踩黑了。”   秦秣笑吟吟道:“也许是春天来了呢。”   真正下舞池跳舞的人确实不多,大多数人都站在一边闲聊,或者是互相搭讪。陆续又有好几个相貌气质都不错的男生来邀请王子毓跳舞,可惜无一例外地又全部折戟而归。可能帅哥们平常都挺有自信,奈何王子毓非寻常人,纵然从不吝啬将自己打扮得艳光四射,却从来都不吝啬于一个春风消解的笑容。   维也纳华尔兹不知在何时已变成了慢华尔兹,张馨灵也被邀下了舞池,正笨拙地穿着她那女巫装,可爱地跳着。秦秣满带笑容地望向舞蹈中的人们,面纱遮住了她的容貌,却遮不住她眉眼间泄露出来的欢快之意。   渐渐也不再有人向王子毓搭讪了,虽然许多目光仍然关注向她,但无形中,她的身子已被众人贴上了“此人危险”的标签。   倒是秦秣温和地站在一边,同样收到许多关注探究的目光,却无一人来主动向她搭话。   王子毓的冷钉子都有不少人碰过,可秦秣这里,众人却连接近的念头不敢有。只因为秦秣的气质装扮太过清雅,便仿佛是古画中娉婷而立的山中神仙,令人唯觉不够真实,不敢碰触,只怕破坏掉这一摸仙气。   其实这完全是时装和面纱带来的效果,秦秣本人又哪里能跟仙气扯上关系?   舞会中忽然隐隐传来骚动,众多目光一齐转向礼堂门口。秦秣也随大流地看过去,便只是心口一跳,终于看到了今天最想见的那个人。   无怪众人骚动,只见礼堂门口这人大袖翩然,长发高束。他青衫墨襟,胸口印着太极八卦,左手横握长剑剑鞘,右手握住剑柄一拔,寒光凛冽的长剑便呛然出鞘!   要不是这事化装舞会,众学生就会认为自己是来到武侠片拍片现场了。   后来这一幕,就成为了H大流传久久的一道剑侠传说。   话说这位身穿武当道袍的帝剑大侠,本身容貌倒因为灯光效果而有些模糊不清。他身后是漆黑的夜,身前是异彩的舞会,只照出一副剪影,衬得他身形挺拔,修长出无限遐想。   他右手挽出一个剑花,反手踏步,就是利落地一剑刺出,姿势 优美而气势如虹。   舞会中的钢琴声不知何时已经止歇,铿锵的古琴声却如银河乍落般迸射而出!   似有无数水花飞溅在潭中青石之上,仿佛虎啸龙吟,风云变幻。   舞剑之人如闻战鼓,踏起矫健的步子,剑光反转,渐渐向着琴声来处而去。   琴声翻滚,仿佛带起千军万马厮杀之势,又如九天之上天兵驾云而下。击节如密语,水敲如玉击!   舞剑之人长笑,幕然跑袍袖一震,甩手跑出长剑。   剑光在半空中耀花了众人的眼,又见这人大步前行,一个铁板桥的姿势,反手接住长剑,猛地一划圆弧,便架在弹琴之人的颈间。   琴声戛然而止。   秦秣面纱之下面容难辨,只是一双满溢灵性的眉眼间隐隐含着肃杀之意。   她犹自沉浸在适才琴 剑的意境中,仿佛果然自战场厮杀。   这位仍然将剑架在秦秣颈间的武术社师兄,却在这气氛打好的当口说出了一句日后遭遇无数人唾弃的彪悍雷语:“踢场子的?你迟到了!”   众人绝倒!   瞧瞧这是什么话?   在这样的时刻,英雄舞剑,美人抚琴,难道不应该上演一出恩怨情仇纠葛缠绵的狗血剧情吗?   剑客为何竟有棘手催花之势?美人为何杀气盈野?   难道不能再狗血一点?   可惜,哪怕他刚才那段武当剑侠COS得再精彩,哪怕他确实是H大武术社的社长,他而不应该在让众人失望之后,又雷上架雷:“对了,武术社纳新啊!师弟妹们走多路过不要错过,赶紧的加入了!我们的广告词是,告别不会耍帅的年代!告别单身!”   所有的大一新生都在这一刻喜感了,所有的老生们都别过头去,心有戚戚地想,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秦秣抬起手,轻轻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虽然那剑没有开锋,但她还是不得不说:“败家子,我的命轮不到你来败。”   说完话,她又慢条斯理地当时兴致将伏羲琴装入琴套之中,然后抱琴起身。   她原本带琴过来,只是准备把琴当个装饰的道具,增加点古装的气氛,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当中弹琴。没想到的是,败家状元着家伙居然能舞得一手好剑,使她忽起,竟没能忍住,给他弹琴助兴起来。   当年秦秣抚琴,苏轼也曾舞剑,只是情景相似,隔之千年。   “嘿嘿,迟迟啊……”败家状元还剑入鞘,大袖翩翩,那姿势倒还潇洒的。   他身材颇高,浓眉大眼,有种十分阳刚的俊挺。偏偏他嘴唇偏薄,又总是漫不经心地歪歪翘着,就勾勒出了那一股痞子般的邪气,让人总觉得这家伙绝非善类,便像是蛰伏的虎狼,随时准备发出嗤人的攻击。   “我叫江远寒,迟迟,你呢?”他完全无视掉众人的关注,一手拿剑,双手一环,便紧跟在秦秣身边,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我叫……”秦秣淡淡地横扫过他一眼,大步往礼堂外走去,“不告诉你!”   她经过王子毓身边的时候,快速压低声音向她道:“我先回去了,不要让人知道我是谁。”   “不告诉我你告诉谁?”江远寒倒是满不在乎地一笑,又继续跟上,临到走出礼堂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向众人说:“师弟师妹们,不要忘记加入武术社啊!”   秦秣心里头只感觉麻烦大了,她绝没有要在一开始就大出风头的打算,在化妆舞会上穿个古装还没什么,但再加上弹琴伴剑,那就有问题。   她低头快步走,完全不理会身后江远寒的啰嗦。   可是就两人身板的对比,秦秣是怎么也走不过这个自小练武的武术社社长的。几乎是刚一出了礼堂,还没走上林荫道,江远寒就拉住了秦秣的手臂。   “迟迟,我可认出你了哦!”败家状元笑得无比得意。   秦秣皱眉道:“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恶心的腔调说话?”   “那你觉得什么是不恶心呢?我亲爱的迟迟?”江远寒依旧笑嘻嘻的,嘴角那股子邪气愈发加重,他将头一低,抬手就去揭秦秣的面纱。   秦秣猛一弯腰,避开他的手,然后大声干呕起来。   “咳咳咳!呕……”她干呕得喉咙撕扯,简直就像是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一般。   江远寒顿时无措起来。他围着秦秣转了好几个圈圈,终于还是抬手轻轻拍她的背,有些讪讪地问道:“迟迟,我好像还没把你怎么样吧?你怎么这就害喜了呢?这是不是有点跳跃了?”   秦秣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假装干呕,不过是不想再江远寒面前露出真面目罢了。哪想到这位神人能够说出这样强大的话来,当即就弄假成真,可真是呕得撕心裂肺,一边恶心一边又觉得好笑,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你……”好不容易,她才顺口气,连忙抬手就拍他的胸口,让他住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恶心呢?”   江远寒歪嘴抗议:“我这么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宇宙无敌……”   “停!”秦秣又拍着自己的胸口继续顺气,“你狗血到这种程度已经够了啊,你适可而止好不好?”   “我哪里狗血了?”江远寒将长剑往自己肩膀上一抗,很委屈地说:“我到底哪里狗血了?你就算要定罪,总也得给个理由吧?我都从茫茫人海中认出你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秦秣偏过头去,嘴角微抽,实在是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人果然是败家状元,硬是有本事把原本正常的对话变得……很、猥琐……   秦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回:细细猫   窗明几净,偶有轻轻的脚步和翻书声响起,只是店内还是一片祥和。   秦秣走过前排的畅销书架,忽又退回几步,在其中一个书架前静静站立。这个书架上摆放的都是最新入库的图书,《雕月》赫然在列。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非常,两年前秦秣应约扩写《雕月》,二十万字完稿之后,已经是一年半过去。这个长篇当然不同于原来的小中篇,秦秣修饰细节,丰满整个故事之余,也对原来的情节设置了改动。   首先是给故事安排了具体的时间背景,那一场战争最开始时发生在公园979年,即宋太宗的太平兴国三年。那一年男主角郑昱作为郭进的副将随他攻打北汉国,同年,北汉兵败灭国,郭进回京,而郑昱留守太原,成了一个北宋初年的边关守将。   郑昱只是郑国公府的庶出之子,能够在弱冠之龄成为郭进副将本事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他最开始也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只是没料到却在战争胜利后得来一个留守边关。   紧接着,宋太宗再次下令攻打幽云十六州。皇帝御驾亲征,钦点太原守将郑昱随驾。然而这一次随驾同样没能成为郑昱的晋升契机,相反却将他推入了一个难以挣扎逃脱的深渊!   宋太守轻敌冒进,被辽国军队大败于高粱河,好不容易逃脱回国之后,皇帝自然龙颜震怒。他没办法拿自己撒气,就把矛头指向了一干文臣武将。   郑昱只是那一批被贬罪臣中并不起眼的一个。那时他刚刚回京不到一日,刚刚知晓妻子临盆在即,刚刚生起将为人父的喜悦——皇帝自然不知这些,他只是再次颁下冰冷的诏令,将郑昱罚到与辽国交界的边关。至于郑昱何时能够回京,皇帝不说,从此无人敢于提及。   故事的主线仍然如原来的小中篇一般,讲述的是一段因为战争而互相蹉跎掉的因缘。但故事的重心,却从原来简单的男女思慕转移到边关战士的生活与战争中去了。   那个时候宋辽边境摩擦不断,边关之人日复一日地守望,徘徊的旧事生与死、春风或寒冬。   秦秣在故事中详尽描述了北宋初年的战争编制,几乎是通过文字再现了那个时代边关狼烟,长河落日的真实景象。这不再仅仅只是男主角郑昱的故事,这是那个时代那一整个群体的故事。将军、士兵、百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有许多。   在那个边关,有热血与铁骨,也有寂寞与柔情;有执着不休的期盼,也有冰冷麻木的绝望;他们铁马冰河,或者忠诚,或者背叛,他们疾忧劳苦,又最容易被哪怕只是定点的温柔打动。   思念到后来,已经不知道是为了誓言,还是只不过是为了防止麻木。   二十年后,郑昱随召回京,迎接他的已只是妻子的灵堂。他十岁的儿子模仿母亲的笔记与他通信十年,到他回京之时,他的儿子已在朝堂之上有了一席之地。是郑思归用一次晋升的机会换回了父亲的归家,但相见之时,他们只不过是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明月千里,他弯弓射雕,射不下她的一回眸。   而这一场错过,无可指责。因为在边关,有更多的人埋骨铁蹄,还有更多的人终老他乡。   就算不是郑昱,也可能是王昱、周昱、吴昱……   利益失衡,欲望膨胀,所以带来战争。战争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   长篇《雕月》完稿后,《缠绕》的编辑才算明白为何一向以高速著称的秦秣竟要花上一年半的时间来写这区区二十万字。   整个故事抛开遣词的笔法不谈,也且不论及故事情节的壮丽与凄美,以及对战争与兴亡的反思,只说其中对于北宋政治、军事、人文风俗的细腻考究,就能令不少历史学者惊叹注目。   事实上,《雕月》出版之后,已经有历史学者开始对其中涉及到的许多古老细节进行辩证探讨。甚至有人说,这篇文章还原历史的价值远大于其文学价值。   之远就曾笑言:“你这是以假乱真了。”   秦秣当然不会解释,告诉之远她本就是从北宋穿越而来。   所以但凡有人考证不差,就会知道她确实是在讲述一段经过文学修饰之后的真是历史。   《缠绕》的编辑们也曾一致向秦秣感叹:“就这样的小说写出来,你得看多少历史书?找多少资料做论证?一年半完稿,果然不愧汴河沙高速之名!”   有了将近三年的交情,之远跟秦秣也很熟悉了,他就不顾形象地说:“你这完全是在自虐么!我们只要求你写一部悲情缠绵的小说,赚点有内涵的眼泪,你倒好,给整出一历史价值来了!”   这些秦秣都只是听过就算,毕竟她曾生长在那个朝代。北宋的历史,对她而言,并非故纸堆里的尘埃,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不过听说归听说,在自己学校图书馆书架上看到自己写的书,这种感觉,还是令人难以言述的奇妙。   之远倒喜滋滋地跟秦秣说过:“我们《缠绕》终于不用被某些人批评了,什么言情小说杂志喽!以后谁还干这样说,就让他们去看《雕月》去!”   秦秣当时愣是没回话。她自己知道,《雕月》的小中篇,就算不肤浅,漏洞也还是很多,不过长篇有所长进,也算不错的。   “嗨!秣秣……”有人轻声招呼,秦秣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来人是谁,就有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绕过她肩侧,从书架上取出一本《雕月》,又放下了快代书板。   她这才转过头,果然见到江远寒正歪歪斜斜地站在书架边上,一手拿着书,一边嬉皮笑脸地看着她。   秦秣没再惊讶于他认人的本事,也没再计较他过分熟稔的称呼,只是想见到普通朋友一般,微笑着对他点头,然后拿着自己的代书板,继续沿着书架间的过道里去里面找书。   那天在会场外面,江远寒终究没有揭开秦秣的面纱。他挥手间,还很大度地说:“行啦行啦,小师妹你还是走吧!既然你不情愿,师兄我又岂能强人所难?哎,待我下次再从人海中认出你来,看你如何不信服口服!”   秦秣当时走得飞快,可刚到寝室楼下,就回过了神来。   江远寒头一次认出她,可能是诈出来的。他那时候叫了一声“迟迟”,秦秣没反对,不就是默认么?   至于她这个面纱,其实有根没有已经没多大差别了。因为当时他就站在王子毓的身边,再加上同来的还有张馨灵和钱晓,剩下来她的身份,只要是稍稍留心的人都能猜出来。江远寒要真是有意要找她,费点功夫就能出结果。   秦秣想通后又觉得好笑,江师兄也没到面目可憎的地步,相反两人交情还不错,她躲个什么呢?   “小师妹,你这下无话可说了吧?”等秦秣从外国文学那侧书架上取出一本《基督山伯爵》,坐到一张桌子边上后,江远寒也就顺势坐到她旁边,冲她挤眉弄眼,得意地嘴角歪歪。   秦秣翻开书页,竖起一根食指到嘴前,轻“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   江远寒便呆呆地看着秦秣,看她手掌小小,手指纤长圆润;看她嘴唇红得轻透,好似初开的杏花;看她肌肤雪白如玉,干净得仿佛尘埃难惹;看她眉眼清淡,灵动得如有水墨勾勒。   他看了许久,见秦秣始终低头看书,也就只能不舍地挪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翻开手中的《雕月》。   “哎……”还没看几个字,江远寒又忍不住移动手臂,用手肘轻碰秦秣的手肘。   秦秣侧过头,微微皱眉看向他。   “我说,第一眼看到你,还真的很一般。”江远寒嘴角上斜,又扯出一个痞里痞气的笑容。   秦秣笑了笑,点头。   江远寒有些挫败的说:“可是怎么越看就越移不开眼了呢?没见你会什么魔法呀!”   秦秣微微一笑,摇头,继续转回去看书。   要说一个人好不好看,就是天生的容貌,后天就得看肌肤、看气色,最重要的是看气质。   秦秣五官并不突出,只是普通北方人的清秀。但她这三年养得好,养出了好颜色,更兼她本身气质卓然温雅,能吸引人看上第二眼、第三眼,乃至更多眼。   不知不觉间,她已有了她独特的美丽。不张扬,不灿烂,只如青春独放,静静馨香。   秦秣本身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她正看书看得入神。西方人的遣词语法与东方人相差甚远,两者的特色风格对比强烈,她看的很有感触。   尤其是《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情节带有浓重的传奇色彩,她越看越觉得有趣,心中渐渐形成一种“西方化”映像,只觉得大开眼界。   “喂!秣秣……”时间过得很快,江远寒捧着本《雕月》,根本没有看进去分毫,尽想着怎么吸引秦秣注意了。   秦秣一看表,这是周五下午五点,该到了吃晚餐的时候。   “我请你吃饭。”她起身合上书,顺口邀请江远寒。   江远寒一吡牙,连忙跟上秦秣,在她身后小声抗议:“你怎么能抢我的台词?好秣秣,让我请你吃吧!”   秦秣借了全套三册的《基督山伯爵》中英文对照版,大步走出图书馆,然后直奔最近的一个食堂。   排队、刷卡、打两份套餐,她整串动作一气呵成,硬是没给江远寒插手的余地。那气场,就好像他们俩的身高性别对了个调,江远寒就差没成受气小媳妇儿了……   吃饭的时候,江师兄心中郁闷无状。想他堂堂武术社社长,牛高马大一男人,竟然被个子小小的小师妹给压制了一段,这叫他男人的尊严往哪里搁?   “对了,秣秣,你看不看恐怖电影?”说这话的时候,江远寒身体微微向着秦秣倾斜,那表情神态真是有着几分诡异。   秦秣很快吃完饭,再次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抱起三本书,也不管旁边江远寒精彩的表情,只是慢悠悠地又踱出食堂,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江远寒实在不甘心,又跟着她慢慢走,心里头郁闷:“回寝室,还走得这么慢,这叫有事?”   走进生活园区,楼管大妈叫住了秦秣,叫她签名领包裹。   江远寒是看到秦秣脸上露出温和缅怀的笑容。只见她拿出身份证,熟练地签了字,就一手抱书,一手拎着个尺许长宽的小包裹箱,脚步轻快地准备要上女生宿舍楼。   “等等。”江远寒几步追上秦秣,伸手就勾向她手上的包裹,“秣秣,这东西重吧?来,师兄帮你提!”   秦秣好笑地看着他,轻轻侧身让过了他的手,无奈道:“江师兄,女生宿舍,男生止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为了你不被楼管阿姨追杀,我建议你……”她微偏头,视线望向男生宿舍区。   江远寒倒是自自然然地收回手,又松松垮垮地站着,歪嘴笑道:“行!秦秣,你今天赢了,不过这个场子我迟早要找回来的。”   他摇手打了个响指,又迈开长腿潇洒离去。   秦秣很雷地望他背影,很想回他一句:“江远寒,武侠小说看多了不是你的错,武侠游戏玩多了也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我不该听你放天雷……”   她带着几分被雷到焦糊的感觉,终于还是回了寝室。   寝室只有钱晓在,秦秣推开门的时候,她正一手托腮,扑在液晶显示器前看小说。王子毓最近对芭蕾感兴趣,参加了学校的一个通俗芭蕾培训班,而张馨灵正积极准备学生会竞选,据说想进某个部门,从小干事做起。   “晓晓,别离显示器太近,对眼睛不好。”秦秣随手关门,然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从小抽屉里拿出剪刀拆包裹。   “别说话,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钱晓伸出一只手臂,五指张开推向秦秣。那眼睛依旧不离显示器的入神摸样,直想得秦秣想笑。   她拨开钱晓得的手,继续拆包裹。   方澈这两年快递不断,几乎是两个月一次,收得秦秣都快养成习惯了。   那次她邮过一个磨喝乐给方澈,没过两月,方澈又邮来一张光碟。等秦秣将光碟用电脑读出后,那里面的内容着实是让她好一乐。   原来方澈编了一个叫做迷宫磨喝乐的小游戏,迷宫一共有九关,取九宫之数。每一关都在迷宫各处分散着磨喝乐娃娃的不同身体部件,玩家需要通过猜谜、记数、测算等种种提示,先找到娃娃的各部件,再与迷宫的守关BOSS对决,然后拼出完整的娃娃,这才能进入下一关。   游戏虽小,不过也算匠心独具。只因为其中有些小关卡十分有趣,而且每关BOSS都各具特色,秦秣硬是玩了三个月才玩出通关。   比如其中有一关的BOSS是 一只大海龟,它要求玩家用鼠标在它的背上画出河图洛书——这确实有点变态,这种要求简直能将人的鼠标控制力考验到极限。秦秣被这一关拦了十分钟,终于很囧地直接划出“河图洛书”四个汉字。   然后游戏里出现金雨纷纷,百花齐放的画面。   系统提示:“恭喜你,你的智商指数为四颗星,情商为两颗星,请再接再厉哦……”   后面继续提示:“两方面最高指数均为八颗星,获得者:制作人方澈。”   此后方澈有时会继续邮来小游戏,有时则会邮过一些照片,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很少附卡写字,有也只是很简略,诸如他寄来一撮老鼠毛的时候:“我养的仓鼠,被隔壁的猫咬死了。”   还有一次,他寄过来一个地球仪,说:“我在西半球了。”   他奇的照片里什么景物都有,唯独没有他自己。有一次照片里的是两只麻雀,他说:“上次养的鸟,托人放飞,拍照留念。”   冬天的时候他寄的东西都比较正常,前年是围巾,去年是暖手袋。秦秣还收到过两次生日礼物,前年是一袋草种子,去年是一袋炒杏仁。   他说:“你十七岁了。”   他又说:“你十八岁了,杏仁有点苦,不过炒过的还算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个小小的“^^”符号,秦秣就觉得自己眼睛也弯了起来。   “咦?”钱晓的注意力终于稍稍从小说上转移,“秣秣,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包裹?”   “刚才。”秦秣剪刀开动,包裹被打开。   她有些习惯性地猜测,猜测这次的礼物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钱晓倾身凑过来,就见盒子里还套着一个盒子。   “什么呀这是?不会玩套盒子吧?”   秦秣嘴角抽了抽,有些不大确信方澈是不是会做这种难以揣度的事情。   她又拆开一个盒子,里面竟然还是一个盒子。   秦秣继续拆,里面果然还是一个盒子。   再拆……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回:缠绕   虽然方澈邮了不少包裹给秦秣,但秦秣却很少回寄包裹给他。   因为他的寄件地址有时候很诡异,比如说在上海、在北京、在西安等等。这倒不是方澈回国了,而是国际航空快递的寄件条款很麻烦,有些东西不能直接从国外邮过来。方澈总是能找到朋友带包裹回国,却从不提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归来。   不过07年下半年的时候方澈本身就从澳洲回到了背景,他也在水木,秦云婷又一次打电话来,还说看到了方澈。08年方澈去了美国,但这次的包裹却是从英国寄过来的。   秦秣拆了又拆,一直拆得满头黑线,才终于从一个五寸长的小盒子里取出一个福福态态的红花木头娃娃。这娃娃整个圆柱形,底下空心,秦秣伸手一取,又从娃娃里取出一个娃娃。   原来这是一组套娃,大娃娃里套着小娃娃,一共套了6个。   方澈附卡:“两校学术交流,我在剑桥,居然买到俄罗斯套娃^^”   秦秣遥想方澈此刻所处的环境,一边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念念着生活小事,一边又觉得难以想象他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钱晓很失望地将视线从秦秣手上移开,又趴会电脑前看小说,一边懒洋洋地说:“只是几个套娃啊,我还以为你会收到什么稀奇珍贵的东西呢。谁给你寄过来的呀,真没劲……”   秦秣回想方澈这两年寄过来的东西,发现他果然无聊得很。比如那草种子和仓鼠毛,两样加起来都没有邮寄费高,这纯粹就是浪费快递资源。   “也许吧……”秦秣低语着,手已经不经大脑地打开了笔记本,连上网络,百度搜索MdT。她忽然很想知道,MdT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学校,方澈那个喜欢板脸装冰山的的孩子又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独自异乡求学,然后絮叨成这样的。   虽然他没有写信,附卡的文字也很简略,但秦秣就是觉得,他在絮叨。   麻省理工被推为“世界工业大学之最”,百度里面有几句话着实让秦秣眼皮子一跳。   “就是再优秀都还不够优秀。”   学习、睡觉、社会活动,一般MdT学生都只能做到两个,如果有谁能三个都做到,那就是“超人”。   “我恨这给死的地方,”据说是这个MdT学生们最常说的一句话。   秦秣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活还是轻松愉快的,H大汉语文学的大一新生课业并不重,而且没人会要求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学生去成为什么“学者”、“文学家”,所以她不需要有什么压力,只管享受美好空气就行。   况且论及对汉语言的熟悉,秦秣前世就差点成了精,这辈子更不在话下。   MdT的学生显然没有这样好过,方澈就算再天才,但有了那句“再优秀还是不够优秀”,他的学习生活相比是十分紧张的。何况在秦秣的认知里,方澈也只是个普通人,他没有天才到妖孽的地步,当然也成不了“超人”。   据说MdT与剑桥的交换生都是在大三年级里选拔,方澈才读大二,他要修够多少学分才能去剑桥?   手指轻敲键盘,秦秣打开邮箱,给方澈写信:   “方澈:   见字安好!   学业是否繁忙?我近期杂事颇多,请勿再邮寄包裹于我。远方雾寒,多自珍重。”   她很早就添加了方澈的电子邮件地址,但她从未给方澈用Email邮过信,也从没收到过方澈的电子邮件。   鼠标点到了发送选项上,秦秣犹豫片刻,正想单击下去,忽就听到邻座的钱晓一拍电脑桌,握拳信誓:“就是这个游戏!《踏歌》,我一定要玩!现在就下载!”   秦秣摇摇头,好笑道:“晓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嘿嘿!”浅笑双手交握,做祈祷状,“我乐意啊,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好好休闲的游戏了,我最近看小说差点没看晕过头去!”    秦秣不解:“看晕头你还看?”   “这不是喜欢嘛?”钱晓又将视线紧盯回电脑,“以前读高中的时候,看个小说还要挨家里的批,现在我读了汉语言专业,光明正大的看小说,全当做是学习功课,谁也不能说我什么!嘻嘻,我这可是从地下恋情转正了,我能不赶紧捞回一个够本吗?”   紧接着她又幽幽地吐息,很文艺地说:“喜欢是一种罪过啊,谁先爱上谁就输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呐……”   秦秣沉默半响,终于说:“晓晓,你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没白选。”   钱晓哼哼道:“那时,哪能像他们数学专业的,从楼上走到楼下那边超市,都要算计一下平均步伐速度,挑选最佳路径,最后还弄出一个参数来。还有他们学物理的,打个球都要研究一下抛物线的落点。真是,一个个没情调得要死!”   秦秣唇角翘了翘,笑道:“那是,我们看到的,是寝室与超市之间矛盾统一又不可协调的距离,是那一桶可望而不可即的爆米花,是篮球落下时,阳光的碎片,和那一双双不知能否跳跃出明天的健美大腿。”   “噗!”钱晓喷了一口水,好险才没将一口水喷到显示器上,“咳咳!秣、秣,你、你能不能不要注意那些健美的大腿,你能不能关注一下帅哥们额头上的汗珠,和线条利落地二头肌?”   “我觉得啦啦队美女们的大腿比较好看……”   钱晓:“……”   秦秣的QQ响了,她打开最新一个对话框,就看到昵称为“小苹果”的钱晓发给她一个表情:“>_<”。   最后,秦秣还是把那封邮件保存到了草稿箱里,没有发出去。   其实钱晓说的不对,不是谁先爱上谁就输。爱情不是战争,要么没有对手,要么就一起胜利。   如果一定要战,那么岁月是筹码,幸福是赌注。   秦秣其实从来就没有走过自己那一关,她一直性向正常,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与某个男人相亲相爱这种事情。   但方澈不是某个男人,他是方澈。他一点点地侵入了秦秣的世界,在冰雪消融间悄无声息地占领了特殊的一席。   他虽没能让秦秣接受他,但他至少已经让秦秣不能忘记。   咏霜的身影仿佛是月落水中,沁凉沁凉荡起涟漪,又不可触摸。还有一个王子毓,她是罂粟,可以触摸,但会中毒。   秦末离开电脑,走上阳台。她在四楼,远望去能看到苍翠起伏的岳麓山,视线稍稍拉近又能看到一块打篮球场。球场上奔跑跳跃的人仿佛全都成了脸谱,夕阳将要落山,照得秦秣目光所及都是光影斑驳,阴暗相接。   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决然,她能够从容镇定地向方澈暗示拒绝,却无法不收下他邮过来草种子、炒杏仁、小游戏……还有这一组套娃。   秦秣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理解方澈的心思了,他平静地远走他乡,又无时无刻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证明自己的存在。他究竟是悲伤,还是无所谓?是在暗示什么,还是早已释然?   他既然不再提及承诺,或者表白,秦秣自然乐的忽视掉那一段。她不想失去这个少年时的好朋友,只希望时间能够磨平他当年那点初生的情愫。   “晓晓!”秦秣靠在阳台栏杆上,微微扬声叫唤还坐在电脑边上的钱晓。   “什么事啊?”钱晓不挪身,不抬头。   “我问你个问题。”秦秣皱皱眉,觉得自己也许是当局者迷了,要问问别人才好。   “说啦……”   “你说,一个相貌平凡,脾气古怪的女孩子,会不会招人喜欢?”   “吁……游戏开始下载!”钱晓一甩鼠标,干脆跑到秦秣身边,也靠阳台栏杆站着,“相貌平凡就算啦,咱不以貌取人。但脾气还古怪,谁喜欢啊?秣秣你说谁呢?是不是你情敌?”她脸上闪耀着八卦的求知欲。   秦秣表情微微一僵:“不是,你听我继续问。”   “好,你说你说。”钱晓闪亮的大眼一眨一眨。   “有个人品长相气质都很不错的男生,嗯……对她很好,还用各种暗示向她表白,不过都被她拒绝了。而那个男孩被拒绝后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以朋友的出出现姿态在女孩面前。”   “长相气质人品都很不错?你确定?”钱晓睁大眼睛。   “确定。不说长相气质,只说人品,人品很好!”   “我觉得……”钱晓犹犹豫豫地道:“那个女孩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不是说她脾气古怪吗?说不定她思维也跟常人不一样。刃甲,嗯,人家男生不是没有明着表白嘛,那也许,那些暗示表白什么的,都是那女孩幻想出来的呢?也许那男孩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呢?”   秦秣嘴角扯了扯,心里头囧得快冒烟了。   钱晓继续说:“都说他人品好了嘛,也许他很好心,见女孩误会了,为了不打击她的自尊心,也就不解释清楚。反正,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孩不是拒绝了吗?那就继续做朋友咯,皆大欢喜。哎,多体贴的帅哥啊,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她一脸向往,“我要是遇到了,一定把他追过来!”   霎那间,秦秣有所的优柔。惆怅,全都被钱晓这一番话给雷到了九霄云外!   她感觉自己心里好像装了一只毛发倒竖的猫,就在那里伸爪子挠啊挠:“果然是旁观者清!旁观者清啊!”   秦秣仔细想来,自己还真没什么对方澈特别好的地方,以小方那条件,凭什么就看上她?   莫非……果然是她自作多情?   现在人的思维跟古人肯定是不一样的。秦秣觉得,就算自己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学会了许多的新新词汇,但在本质上,她与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只见,还是横着一条难以跨越的代沟。   这可不是一代两代的距离,这是几百上千代……   秦秣当即就有种立即挖洞把自己埋到九泉之下的冲动!   方澈确实从来就没有明确表白过什么,他只是说过一次“年年今日,岁岁今朝”——这是生日祝福。   秦秣的面部表情僵硬,心中情绪却精彩得很。   像她当年一本正经地说:“不可承诺。”   然后方澈指责她懦弱。   秦秣此刻想来,自己不止是懦弱。   此外方澈赠秦于她时也不曾多说什么,是秦秣 直接套用了自己当年的思维在他身上,一径认为这琴赠得别有深意。   如果真的别有深意,为何方澈在听过“青玉案”之后还能那么平静?   秦秣的脸上开始发烧,一点点滚烫的红晕从她脖子根上直直蔓延到她额头,又从她脑子里一直烧到心底。秦秣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哪一次脸红成这样过。   钱晓指着她嘻嘻笑:“坏秣秣,你都脸红了啊!还说那个女孩不是你情敌。肯定是你情敌,现在听我这一分析,你安心了吧?春心又动了吧……”她一拍秦秣的肩膀,“我可是爱情专家,以后有不懂得,你就来问我,一准给你解答!行啦,我玩游戏去喽……”   她蹦跳着回到书桌边上,又继续与电脑奋战。   秦秣很囧地望着钱晓,想当初她也自诩爱情专家过,还曾振振有词地教育方澈。   此刻想来,秦秣只觉得丢人。   也许方澈那时侯劲把她的话当初笑话在听,也许他还很好心地想:“这什么年代了啊,代沟真大。不过我不拆穿她,我给她留点面子。”   完全是不自主地,秦秣包头呻吟,只觉得自己从前二十几年全白活了。还风流潇洒翩翩公子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年代!   钱晓全不知自己一番胡言乱语给秦秣带来了怎样的纠结,她正钻在《踏歌》的官网上,研究攻略研究得热血沸腾。   秦秣隐隐约约间感觉到了不对劲,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给绕住了。但是方澈若果真对她没有那个心思,不是很好吗?   退一步说,就算她以前不是敏感过度,以方澈的受欢迎程度,也早能在国外收获无数芳心,忘掉山年时的那点青涩萌动。而就算方澈学业繁重,没时间去收割那些芳心,有学业压着,他自己的那点心思早都该被掐灭掉。   怀揣着几分难以明确的失落,秦秣坐回电脑边,开始书写新的是沙国悲情系列故事。   她不是习惯悲伤的人,所以她才能置身事外。   天渐渐黑了,门锁被转动,张馨灵推门进屋。她一边揉着腿,几乎是一瘸一改地往自己的桌子边走去。   秦秣皱眉问道:“馨灵,你腿怎么啦?” 你 张馨灵垮着脸抱怨道:“还不是那个文娱部的卓柔,拉壮丁拉到我头上去了,非叫我去给她们当什么会场礼仪小姐,然后拉着我训了一天的姿势。哎哟,站得我腿都肿啦,还有我可怜的玉脚,穿着这双受罪的高跟鞋……天哪!”   秦秣望着她好一愣,才忍不住笑道:“壮丁,玉脚……馨灵,原来你这么有戏剧天赋啊!”   张馨灵是吴越一带的人,普通话都带着点吴侬柔软的腔调,那“玉脚”两字从她嘴里吐出来,还真有那么点销魂的感觉,听得秦秣心情直乐。   “我这么温柔婉约,怎么能说我喜剧呢?”张馨灵眨眼,抬手轻拂鬓边微卷的长发。   钱晓坐在电脑前很没形象地跺脚大笑道:“馨灵,你要是不喜剧?难道你还想杯具?”   张馨灵嘟着嘴偏过头,又一瘸一拐地走到秦秣身边,软软地求她:“秣秣,学校要举办国庆文艺汇演呢,各院系各专业都分了任务。咱们院里有个节目缺一个弹古琴的,你来帮帮忙好不好?”   秦秣起身将张馨灵拉回原来的座位上坐着,摇头笑道:“我们院里高人多着,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会弹古琴吧?我只是能弹得响而已,水平不怎么样,贻笑大方的。”   张馨灵一脸不信:“秣秣,谦虚也不是这样的啊。那天我们那么多人都听到你弹琴呢,弹得那么好,把咱们学校武术协会会长都给镇住了,你还谦虚?你这么说不会是不想帮忙,故意推脱吧。”   秦秣无奈地笑道:“不是还有音乐协会吗?协会里找不到能弹古琴的?文娱部也没有能弹古琴的?”   “现在的人都学钢琴学古筝去了好不好?”张馨灵继续揉着腿,哎哟哎哟道:“真是疼啊!秣秣,看在我今天辛苦一天的份上,你就答应我吧!咱们学校是不止你一个会弹古琴,但是在文学院,在大一新生里头,就我所指,能弹的救你一个好不好?”   秦秣只觉得好笑,很想回她一句,张姑娘你腿疼不是我害的。   但这种话说出来毕竟伤感情,秦秣还是只能很委婉地说:“馨灵,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从来没有过参加汇演的经验,我会怯场的,只怕搞砸了你们的演出啊!”   “什么什么呀!一回生二回熟,谁都是练出来的!”张馨灵急了,“今天都十九号啦,时间很紧,秣秣你别推拒了,等下就跟我去体育馆排练!我都跟人家拍板了说一定能请到你的,你要是不去……秣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回:君子   对许多年轻人而言,什么事情一旦上升到面子上,就是非得挣下来不可的.   张馨灵本就是喜欢争个头脸的人,秦秣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自已要是不给她个台阶下,她一发狠,保不准就得闹决裂。   这新学期才刚开始,以后她们还得有四年相处,秦秣确实不好太过拂她面子。毕竟在大多数当代人眼里,上舞台做演出是一种荣耀,张馨灵根本无法理解秦秣为何会不愿意当中表演。   秦秣又看了看她那愤愤的表情,在心里估算着自已要是说出“不做怜人”这样的话来,张馨灵会不会觉得感情受到侮辱。   “秣秣,我这也是一片热心好不好?你那天在舞会上能够当众弹琴,怎么让你上个汇演,你就这么为难?你怎么能这样不仗义?”   “好吧……”秦秣叹道:“我去试试手,如果过不了彩排,你可别怪我。”   “哪能啊!你会过不了吗?”张馨灵喜滋滋地站起身,玉脚也不疼了,嘴上也不抱怨了,拉起秦秣就让她去取挂在书柜壁上的琴。   “怎么?琴还要我自带?”秦秣挑眉。   “哎呀,你都把琴带学校来了,可见你平常就用它顺手啦。我听音乐协会的一些师兄师姐说,你们的乐器就跟武林高手的兵器一样,要人器合一,要用熟悉的,不兴用生面孔。”   秦秣嘴角抽了抽。   张馨灵又说:“对了,那位师兄是个金庸迷。”   秦秣双手抱琴,点头叹道:“用久了,是要有感情的才好,对了,我也是个金庸迷。”   彩排在一间舞蹈训练室里,整个教室空旷明净,有两面墙上都是镜子,教室一角还摆着架白色的小型立式钢琴。   里面已经有五个人在。秦秣一眼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张馨灵说过的文娱部副部长卓柔,她穿着蓝色短T恤和黑色紧身短裤,正斜搭在墙边横杠上压着腿。这时候天已大黑,白色的节能灯光照在她身上,越发显出她一身的柔软。   “看,那就是卓柔,不过你别看她长的柔弱,脾气可强悍着呢!”张馨灵在秦秣耳边小声说完,便大大方方地拉着她走向屋中五人。   “卓师姐,这是秦秣,人我可请来啦,你要不要考考她?”张馨灵熟练地给众人做介绍,“秣秣,这个穿唐装的帅哥可是咱们文学院有名的大才子,吴俊山吴师兄。”   吴俊山穿着白色唐装,身高大约一米七五,不算高,但身姿俊挺,整个形象还是不错的。他正捧着剧本在那里看,听得介绍就抬头向秦秣微笑,竟也给人几分温雅君子的感觉。   卓柔放下腿,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秦秣,也不插话,只让张馨灵继续介绍。   “这位手上提着大砍刀的帅哥可是咱们文学院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学校音乐协会副会长顾临华,顾师兄。”   顾临华倒是身材高大,他的皮肤很白,五官深刻,眼睛偏蓝色,应该是混血儿。听得张馨灵的介绍,他甩了甩手上的道具刀,就笑出一口白牙道:“张师妹,我是音乐协会的,不是武术协会的,什么时候成武林高手了?”   张馨灵半掩嘴唇,俏皮地笑着:“谁让师兄你是手上拿着大砍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抢江师兄的饭碗呢!”   “谁要抢我饭碗啊?”冷不防门口传来懒洋洋的男声,众人转头看去,就见江远寒邪着嘴角大步走进教室。他短发微微凌乱,浅红色的衬衫系在牛仔裤里,上面几颗扣子却全开着,露出了小麦色的结实胸膛,整个人竟带着股野性的邪气。   卓柔一见他就冷下了脸,呵斥道:“江远寒!这里是我们文学院的地盘,你们建筑学院的过来干什么?”   “我们?”江远寒双手一环,左右看了看,痞痞地笑道:“卓美人,哪里来的我们?我可是连兵器都没带就过来单人赴会呢,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人不成?还是说,卓美人你很想跟我成为我们?”   卓柔气的偏过头不理他。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薄怒的红晕。   张馨灵尴尬地游目四顾,正不知道是不是继续介绍的时候,秦秣温和的声音硬响起:“馨灵,这里还有一位师兄和一位师姐你没给我介绍呢。”   江远寒似笑非笑地将视线落到秦秣身上,见她看也不看自已一眼,干脆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这位、这位,呵呵,这位不是师兄啦。秣秣,这是我们班的卲元,团支书啊……”张馨灵尴尬地说着,悄悄用手肘去碰秦秣。   秦秣倒是自自然然地笑道:“是卲元啊,团支书大人今天忽然变帅了很多,我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见谅见谅。”   卲元个子不高,浓眉毛,小眼睛,笑起来倒是有几分憨厚。他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秦秣你可是我们班的世外高人,你就别寒碜我了。”   秦秣向他点头致意,又看向那个穿着粉红色连衣裙,面貌秀秀气气的小个子女孩。   “这是文娱部纳新组的组长,于菲菲师姐。”张馨灵走过去亲热地挽住于菲菲的手臂,“秣秣,于师姐人可好啦。”   秦秣点点头,正要打招呼,斜刺里江远寒就伸出一只手将她捞住。   用“捞”来形容江远寒的动作可能有些怪异,但他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做的。   他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对着秦秣一拦腰,就将她整个人轻松带到了自已身边。   秦秣好险没被他吓得一哆嗦,但整个身体也在瞬间僵硬了。   “你干什么!”她低声怒喝,反手一肘就去撞江远寒的胸膛!   闷声响起,秦秣撞得结实,可是江远寒的胸膛更结实。他完全是不痛不痒的,甚至看咧开嘴笑:“秣秣,你要给我按摩?”   一众八卦的目光扫向他们两人,只有卓柔皱眉道:“江远寒,我们文学院的小师妹轮不到你来染指。”   “我跟秣秣已经交往了两年了,卓柔,这归你管?”江远寒干脆收紧双臂将秦秣搂在怀里,一边挑衅地望向卓柔。   “秦秣?”卓柔望向秦秣,目光隐隐不善。   秦秣板着脸摇头道:“江远寒,放开我,你这是侵犯!”   吴俊山叹道:“远寒,请你给小师妹一点尊重。”他目光柔和,又隐隐带着责怪。   江远寒竟然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偏头,松开手,又耸耸肩道:“好啦,开个玩笑而已,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说话间他退到教师一角,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看文学院的人排练节目,一时半会不准备走了。   秦秣心底下其实已经被江远寒气得快要火山喷发,但越生气她反而越冷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整治这个可恶的家伙,她一边取下琴套,坐到旁边等卓柔他们的要求。   “秦秣,你会弹梁祝吧?”卓柔用的是问句,但语气已是肯定的。   秦秣垂日片刻,摇头道:“我不会。”她悄悄松了口气,梁祝并非古曲,这个故事似乎也是明以后才有的。   “不会?”张馨灵首先叫了起来,“怎么可能?你们这些会弹琴啊,会什么什么的,能不会梁祝?”   秦秣沉默片刻,才又道:“你们说的那个梁祝是……小提琴协奏曲吧?”   顾临华擦了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无奈道:“看吧,非叫人家用古琴上。我早说了。梁祝有小提琴曲,也有笛曲、古筝曲、胡琴曲、萧曲、扬琴曲、钢琴曲……那什么,古琴曲很少。”   卓柔一挥手:“这有什么,就是要能人所不能,才能显出我们文学院的厉害来!我就纳闷了,那么多版本的梁祝,怎么古琴版的就那么不招人待见呢?看吧,现在的人一说梁祝就小提琴,古琴怎么就不行了?秦秣,不会就学,你学首曲子要多久?”   秦秣眼看逃不过去,也只能摇头笑笑道:“我不知道,尽量试试吧。古琴独奏也许有点单薄,你们如果是想要我给你们做舞台剧配乐,最好再找个笛曲伴奏。”   “顾临华!”卓柔的目光直视向音乐协会的副会长。   “别看我,我们会里文学院的笛子可上不了台面。”顾临华手上提着大砍刀,造型倒是威风,奈何卓柔目光一来他就气短,眼睛也四处乱转起来,“阿柔,你那个新版梁祝的剧情……”   “行了!”卓柔双掌一拍,“秦秣,你现在就回去下载梁祝曲谱,给你两天时间,你一定要学会并且能够上台!顾临华,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是给我找个吹笛子的来,一天时间!”   秦秣默默不语,起身便往外走去。   教室里卓柔一径不断地指令声。   待得走出老远,不知何时跟在秦秣身后的江远寒才低声道:“你心里头不痛快。”   秦秣随意迈步,习惯性地就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她没有吭声,到过了体育场,一转角一抬头,竟看到了自卑亭。   夜色深寂,灯光不是很明亮。秦秣抱着琴,抬头看向那白墙乌瓦的檐下,端端题着“自卑亭”三个大字。H大的自卑亭据说始建于康熙年间,后来又多次被改建,现在就位于图书馆东侧。   自备的意义有很多种,《中庸》所言:“君子之道,辟如远行,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   这个自备是积极的,讲述的是一种勇于从低处做起的人文精神。   秦秣轻轻叹息,自古读书人都好自许,又有几个能够真正放低姿态,用最自备的心去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上去呢?   书读的越多,问题就越多,脾气也越大,人反而越不明白。   真正读的通透,返璞归真的,不过凤毛麟角罢了。   “江远寒,你是学建筑的?”   “建筑学。”江远寒双手环胸站在秦秣身后,视线不离她左右,动作倒是没再无礼。   秦秣本来对败家状元这个游戏人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可惜见到真人以后,江师兄痞气太重,实在是让她难以待见起来。   她又忍不住皱眉道:“你学建筑,难道不知道地基要结实吗?”   江远寒低笑道:“小师妹,我没你那个外行。”   秦秣豁然回头,双目紧紧盯住他:“你既然知晓基础扎实的重要性,怎么为人如此轻浮?”   路灯照耀之下,她的眼瞳上彷佛蒙着一层荧光,黑白分明的眼睛闪亮得似乎要沁出水来。   江远寒心底轻轻骚动,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她的眼睛触来。   秦秣一偏头,怒意更甚,就连雪白的脸颊上都染起了胭脂似的红晕。   江远寒的手触电般收回,他微微后退,拉开与秦秣的距离。唇角惯常邪气的笑容稍敛,低声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脾气,我……没有恶意的。”   秦秣轻吐一口气,想起自已当年轻浮好色,似乎也没比江远寒正经到哪里去,又气不起来了。坏男人其实远比好男人更容易讨得女人欢心,男性敢于进攻,无可后非,只不过秦秣不是寻常女性,她经历特殊,才会无法被打动。   “算了,没有恶意最好。如果你不止是轻浮,还更加流氓龌龊的话,我一定让你尝尝断子绝孙的滋味!”秦秣眼睛一横,说到后来一时声色俱厉,竟然隐隐带着一股无比强横的气势,让江远寒都忍不住心中一怯。   “呵呵……”他掩饰性地一笑,又恢复镇定,双眼更加肆无忌惮地扫视秦秣,“小师妹,你想让我怎么断子绝孙啊?你觉得就你这体型,唔……”他一手握住自已下巴,手指轻轻摩挲,那目光彷佛是要一寸一寸凌迟掉秦秣的衣服。   秦秣一咬牙,本想转身离这人远远的,省得吃他的亏。但真要就这么不战而逃了,秦秣又觉得憋屈。   她忽然单手抱琴,缓步逼近江远寒,唇角的孤度也向上扩大。   江远寒显然是习惯主动的,忽然被秦秣这么一逼,他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慌乱。   秦秣嫣然一笑,抬手便扯住江远寒的一边衬衫。   江远寒低头,便只见到她半仰着的脸颊白如脂玉。   突突几声扣子被崩裂的声音响起,秦秣这用力一拉,已经把他的衬衫拉得扯掉了半幅。   江远寒猛地一咳,有些呆了。   秦秣的指尖彷佛带着电流,轻轻滑过他祼露的胸膛,又缓缓向上,一路沿着他的锁骨,划过他的喉结、下巴,最后羽毛般停留在他唇上。   江远寒目光深沉地盯着秦秣,呼吸间已经有了一丝狂乱。   “师兄……”秦秣低低地彷佛叹息般地唤他。   江远寒手一扬,便要去揽她的肩。   秦秣忽然屈膝上撞,狠狠撞在江远寒小腹上!   “嗷……”他忍不住呼痛。   小腹当然不比胸膛,秦秣这一撞别是凶狠,再加上江远寒适才情动,秦秣只差一点就撞到他关键部位。这一下果然撞得他冰火九重天,一时间难受无比。   江师兄,做人要厚道。秦秣轻笑一声,快速后退几步,脱兔般灵巧地转身跑开。   轻轻松松地跑回宿舍,秦秣喘了几口大气,心情又渐渐地明朗起来。   接下来几天,她抽时间练了练梁祝的古琴曲,再与卓柔他们搭档,倒也云淡风轻,很有点她横任她横的看破之意了。   张馨灵后来说起这事却一直很兴奋,她大赞秦秣古琴功底好,随便什么曲子一弹就会,又憧憬汇演结束后自已能在文娱部混到什么什么职位。秦秣每每耐心地听着,脑子里其实早就神游天外,张馨灵却将她引为知己,对她越发越亲热。   倒是有一次,秦云婷与秦秣通话,忽然提起方澈:“秣秣,你知道方澈最近怎么样了吗?”   秦秣愣了愣:“姐,你还记得他?”   秦云婷笑:“怎么不记得?他大一也跟我同校过一年呢,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高二就参加高考,最后还从水木去了m&t。秣秣,他没跟你联系吗?”   “没……”秦秣差点咬到自已的舌头,“有,有联系。”她的脸瞬间又红了,想起自已曾经的误会,便有种羞于提起方澈的感觉。自已多情,确实有够丢脸的。   “哦,他跟你关系好像还不错,你如果跟他联系,就多劝劝他,要他保重身体,别太拼命了。”秦云婷闲聊家常般随后说道。   “怎么?”秦秣手一紧。   “唉,我们同乡的一个师兄前不久去了趟英国,顺路去看方澈,却发现他整天就宅在实验室里,人都瘦得……啧,真不知道改什么说,方澈居然变成科研狂人了。我们好歹也是同一个学校出来的,他在水木的时候也挺照顾我,听人说他那样子,真不敢相信啊……”   “他……”   “我们几个交情好的同学校友都没少劝他,但他那个性子,平常没事都能一声不吭闷老久,这一但钻到一个东西里面去,说他痴狂也不为过。算了,我们都劝过,你劝也照样希望渺茫,就当是尽一把力吧。”   “姐……”秦秣声音低软,尾音颤颤,不知要绕到哪里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回:万里云   “秣秣,你发什么呆?”钱晓在旁边悄悄推动秦秣,小声提醒她,“教授叫你呢。”   秦秣眼敛低垂,无意识地翻过手上的书,被钱晓一推才慢悠悠地站起,向台上西装笔挺地中年教授点头微笑:“教授,你好。”   姿态闲适又不失恭敬,彷佛是在风雅展厅之中偶遇名士,于是寒暄致意。   旁边的钱晓被秦秣这强大的反应给雷到了,她忙自小声嘀咕:“教授是让你回答问题呢,没叫你跟他打招呼。”   被雷到的不止是钱晓,还有许多同学听这一堂课的学生,以及讲台上的柯夏教授。   不过秦秣的风变却是无懈可击,叫人讨厌也讨厌不起来。柯夏两鬓已经有些斑白,他眼角皱纹微微加深,很是温雅地笑道:“秦秣,你读《常棣》,有何感想?”   秦秣想起这一节课讲的是《诗经》,也就随后道:“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诗文已经很通俗地说清楚了,表达着一种希望兄弟和睦,家庭美满的……美好愿望。其实,这个愿望越朴素,越难达到。”   她话音落下,心中却又冒出一句:“常棣之华,鄂之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常棣》之意,或存劝诫,所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说的是世态炎凉,朋友间不论怎样交好,都比不得血浓于水的互相扶持共进。   她心底下一酸,又想起方澈大前年夏天躺在医院里说:“我不稀罕别人来看我。”   他在北京无聊地寄来仓鼠毛,说:“我养的仓鼠,被隔壁的猫咬死了。”说得如此平淡,他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否则为何对那一把仓鼠毛都如此念念不忘,在百忙之中还收集起来寄给秦秣?   也许他是想得到安慰,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排遣。   虽然猜测一个男孩子会为几只仓鼠而难过——有些奇怪,但那个人是方澈,又不是那么奇怪了。   他会打架,讲话有时候还很毒舌,但他确实是一个善良的人。   那个下午雷雨大作,那时候他跟秦秣还只是初识,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可就在秦秣即将被车撞倒的那一刻,他斜里冲出,推开秦秣,以身相代那一刻的危险。   也许这个人骨子里就有那么点侠义精神,只是旁人很难看出来。   抛开曾经的那些误会,秦秣猛然发现自已竟然忘恩负义了很久。不说别的,只从朋友的角度来看,难道朋友就永远不如兄弟,不能做到危难相济,困苦不负?   “这不只是美好愿望。”柯教授示意秦秣坐下,“读书明理,我也希望每一个同学都能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秦秣端着在座位上翻着书,心中再次燃气无地自容的感觉。   她不止是误会了方澈对她别有心思,更加忘记了这个孩子其实很需要别人的关心。   她会看到钱晓吃泡面的时候下楼跑食堂帮她打饭,却很少关系方澈过得好不好。他习惯孤独,是不是也会需要朋友的几句鼓励?   虽然秦云婷说:“我们都劝过,你劝也照样希望渺茫。”但作为朋友,秦秣应该考虑的不是做了之后能收到什么成果,而是应该要怎么去做。   这一天的课上完,晚自习后秦秣又跟着张馨灵卓柔他们排了一会新版的梁祝,等她回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出头了。算了一下时差,英国那边应该正当下午两点多。秦秣没再犹豫,从邮箱里翻出方澈的手机号码,就拨通了这辈子第一个国际长途。   等待通话的时间连提示音都显得格外静远,秦秣斜倚在阳台栏杆上,远望着整个校区的灯火,手心里竟然有些湿润。这一通等待着的电话彷佛忽然间将她记忆中的方澈拉得陌生起来,她无法从猜测那个在柿子树上扬眉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何等模样。   “Hello!”电话里忽然传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男声。   秦秣小惊片刻,才疑惑地想着,这应该不是方澈的声音。   她这边说不出话,那边的男子已经用英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哦,你不说话?让我猜猜你是谁。这是来自中国的电话?嘿!你是不是方的东方姑娘?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个男孩,或者是位大叔,那真是太没情调了……”   秦秣的英语还是学得不大好,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艰难地弄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沉默这么久,我猜你一定是个羞涩的东方美人。啊,中国真是个有趣的地方,能够接到你的电话,真是我的荣幸……”   秦秣脑门上已经开始挂黑线了,她开始是没反应过来,现在则是跟本就插不上话。   等那边再次抒发了一通对东方美人幻想之后,秦秣终于轻咳一声,以示自已的存在。   “哦,果然是位美丽的东方姑娘。只是听到你的一个单音节,我就能想象,您的面容有多么的柔和。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方的同学。来自法国阿尔,我的名字叫让·雷洛斯。”   秦秣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英文:“你好,请帮我叫方澈接电话,谢谢。”   雷洛斯却很为难说:“我非常愿意为美丽的东方姑娘服务,但是,请原谅……哦,方是个多么认真的人,他在那里些程序,我如果打扰他的话……”   手机里忽然传出一些模糊的男子声音,依稀是有人在旁边跟雷洛斯说话。   秦秣空闲的五指再次握紧,那边传出的声音已经换了一个。   “那位?”彷佛是划破缝隙的一缕微光,低低缓缓、飘飘荡荡,在暖风中涂掉尘埃,终于靠了岸。   方澈的声音比起少年时要低沉了些许,带着成年男子的醇厚,又隐约残留着少年的清冽。   秦秣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到电话是雷洛斯接的,那方澈肯定看不懂来电显示。但是她似乎从来没有向方澈说过“我是秦秣”这样的话,因为不需要自我介绍,方澈一直都知道她是谁。   夜空中点星疏朗,校园里隐约传来私语之声,随着夜风在各个角落飘荡。   许久之后,方澈淡淡地说了句:“国际长途很贵。”   秦秣这才如隔初醒,一眨眼,竟轻笑了起来。   “方澈,你怎么样了?”   那边却是更加长久的沉默。方澈不回答,秦秣只是透过手机,恍惚听到他的呼吸在耳边轻吐。   然后忽然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响起,有人用英语大叫:“方!克里森教授找你!”后面秦秣便之断断续续地听到:“课题……他说你那个思路太奇异……人工智能……不对……”   方澈匆匆地说:“秣秣,我……”   “去吧。”秦秣掐断电话,收起手机,慢慢踱回寝室里的书桌边。   她现在住的寝室格局跟高中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一室四人,床是带组合柜的那种床,分两层,上层床板,下层连着一个小书柜、一个小衣柜,和一个横生的书桌。说是书桌,其实是方便放电脑的那种多功能桌子。有键盘抽屉、杂物抽屉、和一个小方柜。   秦秣坐到椅子上,刚要开电脑,就见张馨灵推门走进寝室,囔囔着说:“旅游协会组织国庆剑桥七日游呢!谁要看单子不?我刚从隔壁拿到的,有师姐在宣传,不过能去的人很少。你们谁有护照,谁银行款超过五万?”   钱晓“喊”了一声,还是趴着电脑前,摆手道:“没兴趣啦,语言不通!还银行存款五万呢……我是无产阶级噢。”   王子毓早早就爬到床上,现在已经睡了,秦秣却忍不住心中一动,问道:“银行存款超过五万?这是什么意思?”   张馨灵两脚一踢,将高跟鞋换成拖鞋,挥了挥手里的单子道:“办旅游签证的条件之一咯,这五万存款是要被冻结三个月的,活像是怕咱们跑国外就不回来了,真无言。”   秦秣摇摇头,又问:“那护照呢?”   “你没有?”张馨灵呼出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没有的话,这次就别指望跟团啦。再有五天就放假了,根本来不及办护照,那个申请以后最少要两周才能拿到吧。哎,秣秣。我就是说说而已,你真想出国旅游呀?很贵的哦,不知道这次旅游协会能招到多少人一起上路。”   秦秣无奈一笑:“怎么不早点招人?”   “听说是准备很久了吧,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内部招人,就这几天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忽然要开放招人了。”张馨灵开始对着镜子擦晚霜,“哎呀,快要断电啦,晓晓,还不快点把你要看的小说下载到p4里面?”   钱晓便手忙脚乱地寻找数据线,那双眼迷迷瞪瞪的样子,竟然十分可爱。   秦秣摇头笑笑,开始洗漱,准备睡觉。   但此后几天,她都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了出国的事情。方澈不能回国,难道秦秣就不能出国去看看他么?他当初舍身相救的恩情,秦秣至今未能回报分毫,那么作为朋友,多多关心他的现状,总是应该的。   出国的念头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的磨喝乐,总是在秦秣脑子里浮沉飞舞,想要冲破蓝天去。   秦秣开始想象坐飞机的滋味,开始遥想白云悠悠之下大地的开阔,开始有种重回七八岁,见什么都充满好奇与期待的感觉。不知中华浩土之外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不知那遍地红白黄蓝的头发又能演绎出怎样的生活?   这个冲动的念头只才持续了三天,秦秣将冲动转化为行动了。   她先是瞅准一个都是选修课的下午,直接就到车站坐从高速公路回了卲城。匆匆忙忙地打的直奔公安局,秦秣硬是以极高的效率提交了护照申请。   其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胆子穿越以来却一直都在按部就班地读书升学。可她是秦秣,胸中若能风光霁月,天下又有哪里去不得?   秦秣一看身份证,满了十八岁,她已经不需要再处处束手束脚了。   学校的国情汇演如斯举行,秦秣跑开心中的一点别扭,只当四下无人。给卓柔他们配乐梁祝的时候也还算顺畅。   长假她是回家过的,陪家人过完中秋节,她顺便还回了趟市三中,在夫子山脚下取了一小瓶泥土。   她没有告诉家人自已准备去剑桥旅游,因为可以预见,如果她提起此事将会遭遇到怎样的反对。这两年秦家的小店开的不算很好,但也不差,总之账务都已还清,家庭经济比起从前已宽松不少。   秦秣自已有稿费,既然不需要贴家用,她就开了张卡自已存着。如今存得不算多,但支持她去英国趟朴素的旅行还是绰绰有余的。   然后是准备论文。   秦秣仔仔细细查了申请旅游签证的条件,知道学校的证明非常重要。她此前一直低调,不想在学校里出什么风头,但这一次她必须尽量获得各相关老师的最大好感,所以发表几篇专业论文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再回学校的时候,秦秣已经准备好了一篇洋洋洒洒五万字的《论北宗中期文化之浮沉》。   她先是找到教古代文学史的柯夏,论文附上,柯夏果然惊叹。   当然,要说在历史失落的当代,又有谁能比秦秣更加了解北宋?   柯夏当时是这样说的:“秦秣,你的观点、角度,尤其与众不同。”   秦秣获得他的认同之后,就婉转地提出自已想要去剑桥旅行的想法:“柯教授,学生自觉阅历不够,想要走出国门,去各个底蕴悠长的名城看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知教授以为剑桥如何?”   柯夏微微一笑,眉眼间也是带着笑意。他望着秦秣,彷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小姑娘敢于走出去,勇气可嘉。你是准备请假和申请签证吗?需要多长时间?要不要教授帮你在教务处说说好话?”   秦秣坦然微笑,当即顺杆爬上:“谢谢你,柯教授。我只需要一个星期的假期。只是目前去英国旅行似乎都必须跟团,没有自由行,这有点麻烦。”   “怎么?跟团更安全,难道不好吗?”柯夏不动声色,等着审视秦秣的回答。   秦秣眨眨眼,小小地幽默了一把:“如果跟团的话,我还怎么去大学里偷取他们的文化?”   柯夏哈哈大笑,扯过一张纸,就写下了一个人的地址姓名电话。   “签证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去剑桥的旅行团。只要领团的导游肯通融,你还是能有一定自由活动的机会。另外到了剑桥以后,你可以去找这个人,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专门研究东方文化的。想必,她会给你一些不错的建议。”   秦秣眉眼都笑弯了,当即欢快地道谢。   柯夏紧接着说:“回来给我写一篇论坛,题目很简单,就是《论东方与欧美的文化差异》。”   秦秣脸一跨,柯夏又笑了。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天气转冷,秦秣终于办齐了去英国旅游的一切手续,提着一个简单的小行礼箱,跟旅行团的成员一起坐上了去伦敦的飞机。   这还是秦秣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飞机,走到舷梯边上的时候,她微微抬头,只觉这庞然大物冰冷流畅,又充满灵动。人类的智慧究竟要大胆和执着到什么程度,才能果然实现这飞天的梦想?   一千年前,秦秣以为天圆地方,以为上天是神话,而一千年后,秦秣乘着科技的翅膀,从天空中跨越了半个地球。   这个世界如此神奇,她只要稍一眨眼,就会发现自已果然还是跟不上时代的节奏。   飞机刚刚起飞的时候,秦秣胸闷头晕了好一会。配上脑海中想象的画面,她当即就有种老古董走上宇宙,被狠狠震撼了的感觉。   秦秣确实是老古董,差点就被陈列入博物馆的那种。   飞机的舷窗都是封闭的,秦秣虽然坐在窗边,也不能实现初时那种挥手抓一把白云的幻想。   那也确实是幻想,如果实现就必须付出生命为代价。   人类的肉体很脆弱,但思想很强大。   秦秣将手抚上透明的窗面,感觉着那一边的青冥浩荡,忽然轻笑出声。她还是在幻想,幻想着这个穿越者加入不是秦秣,而是指天狂言“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李太白,那么他会才此时此刻有何感想?   高空之中其实很难看到云朵,望天也只是一片空茫。秦秣已经有些失望,不知道李白若能登机飞天,他会是狂歌一曲,或者同感失望?   忽然间秦秣彷佛感觉到了什么,她侧过头去,就正望到斜对面的一个人。   那是一个皮肤很白的棕发男孩,蓝眼睛高鼻子,下巴有些长。他在西方人中宣誓秀气的,此刻正出神地望着秦秣,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秦秣收回视线,就见坐在邻座的导游舒佳嘻嘻一笑,轻推她打趣道:“秦秣,那个人盯你看好久了,你说,是不是我们东方姑娘的魅力太大了啊?”   秦秣摇头道:“不是,应该是别的原因。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回:深秋   从希斯罗机场步出,秦秣再次被震撼了。   当真正踏在异国的土地之上,满目皆是一片红蓝黄绿、千般姿态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想象都是苍白的。   这不是图片,不是文字,在这现代化的冰冷与大气当中,只如秦秣般穿越千年而来,才能知道这样的落差是一种怎样的苍茫。这些建筑高大华丽偏又线条简约,抬眼望去,穹顶好似要取代天空,狂妄且端凝。   秦秣走在同行而来的同胞们中间,只觉得异国土地上的黑发黄皮肤格外亲切。   同行的包括她自己在内,一共是二十八人。人数很少,所以互相之间熟悉起来也很快。领队是个叫邓立柏的中年男子,两个导游一个是舒佳,一个叫石可,都是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子。游客们多半是二十岁到四十几不等,其中秦秣年纪最小。   其实按照团队计划,这次是英国七日游,而非剑桥七日游。毕竟出国不容易,哪有泡在剑桥一个小镇整整七天的道理?不过柯教授与邓领队私交不错,他帮秦秣做了担保,秦秣便得到了一个单独行动在剑桥的机会。   他们是先从C城到上海,然后才转机来的伦敦。出发时在上海是下午一点多,此刻到了伦敦,却是中午一点不到。   舒佳扬手说:“亲爱的朋友们,为了给大家倒时差,我们的路线是这样的。等会先坐火车,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剑桥,我已经为大家在那里订好了酒店。那里书香浓厚,我们宁静地休息一晚,明天游览一天,后天就出发去巴斯。巴斯非常适合休闲,停留一天之后我们再去利物浦,最后从利物浦回到伦敦,在这里有一天半的时间,购物和参观两不误。怎么样?”   舒佳给出的路线众人早已知晓,此刻不过是再重复确认一遍。游客们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秦秣也盘算着很快就能到达剑桥了。   虽然不能跟着团队在英国游览到更多的地方,但秦秣并不觉得遗憾。她不喜欢匆匆奔忙的感觉,七天时间,他们的行程安排实在太紧。单独留在剑桥更好,她可以悠闲地领略那座八百年古镇的风光,去细细感受那一分分历史遗留下来的痕迹,品位东西之别,古今之差。   一所大学,能够有八百年的历史,那想必也绝不是短短七天就能看尽的,秦秣尽可不必担心无聊。   况且方澈就在剑桥,秦秣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六天时间内好好监督一下他的伙食,省得再有人为他变瘦而叹息。   东方的古典与西方的古典确实风格迥异,当秦秣拖着小拉杆箱,与共游的同胞们一起踏入这座以大学为名义的小城时,恍惚就感觉到自己跌入了无数空间与图画的交错之中。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不错,带着深秋时候的天高云淡。而午后阳光懒懒散散,照在小城古老的英伦建筑之上,洒过一片绿色和黄色交杂的树叶。   剑桥名为市,但其实更应该被称为镇。她没有城市的喧嚣,建筑普遍不高,只是大部分都能让人感觉大文化的庄严肃穆。   舒佳定的酒店正位于剑桥月基督公园的对面,一行人说说笑笑,悠闲地步行过去,只觉风光明丽。一路上游客不少,也有许多或者来去匆匆或者步履从容的剑桥师生。   尤为有趣的是,护城环绕的剑河之上漂流着不少小船,总有年轻的男子撑着长蒿,划动那一圈的波光粼粼。   石可笑嘻嘻地说:“看到没,在那里划船的有好多都是剑桥的高材生哦,一个个都是帅小伙子。过去坐船只要15磅一个人,也许还能砍价。”   众人嬉笑出声,互相打趣,也有几个年轻的女白领对此颇为意动,准备放下行李之后就到剑河游船。   舒佳是导游,那口才自然极好的,她用非常诱人的语调说:“当年徐志摩也曾在这河里撑过长蒿,追溯他那个年代的梦想。我们过去游船,说不定抓一把水草都能邂逅一段康桥诗话呢!”   善意的笑声随之连串响起,众人一路行车的疲惫也在这风光之中消减了许多。   秦秣好奇地左右观望,忍不住问:“这学校到底在哪里?怎么没看到校门?”   舒佳掩嘴笑道:“这不就是剑桥大学吗?早说了城市就是学校啊!要到哪里找校门去?”   秦秣有些羞赧地笑了笑,终于恍惚明白大学城的意思:“我本来以为,所谓大学城,只是说学校很大。原来大学城是这个意思,整座城市都是学校,融合不分的。”她摇摇头,走在异国的那一点不自在终于悄悄消融在这个微笑里。   酒店到了,点名AnundelHouse,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尖顶黑瓦的房子联排座落在风光优美的剑河畔,砖墙是青灰色,冷调而优雅。屋边树木环绕,他们走在大门口,便见这里的草坪在深秋中依然鲜活翠绿,想必是草种特殊。但有些树叶却已经金黄偏红,在整片清丽之中拱出了一丛丛秋实的热闹与温柔。   秦秣拿到的是一张单人房房卡,她来之前并没有熟人结伴,跟那些三三两两相携着随团出国的游客全然不同。安顿好之后,石可就来敲她的门,问她是留在酒店休息还是出去转转。   两个导游分工,石可带人出去游玩,舒佳留在酒店陪着剩下的人。   “我先休息一会。”秦秣摇头笑笑,她时间宽裕,也用不着跟着大部队行动。   石可正要帮她带上门,忽又叹息一声道:“还在读大学,生活就是好啊。你还能找到教授帮你做担保,悠闲地游剑桥,我们却一个个的简直是……”她住口不说,又用笑容掩下这一瞬间的失态。   秦秣愣了愣,正要回话,石可已经关门出去。   “呵呵……”秦秣低笑一声,她都再世为人了,哪能不好好地珍惜时光,享受生活?   她住的这个房间墙壁是米白色,地毯棕红,落地窗帘与床上的寝具全都是统一而繁复地枝叶折花,整体显得精致华丽。   这种纯西方的装修让秦秣有些不大适应,她放下行李之后先是开启淋浴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便参考酒店入住指南呼叫干洗服务。   把外套送了干洗,她自己又洗好内衣,晾好以后她的头发也差不多全都自然风干了。   经过这两年迟来的发育,秦秣胸前终于长出了一点曲线。刚开始她胸前总会胀胀麻麻地疼,后来渐渐习惯了,她就开始不大敢碰触自己。   以前这小身板只是豆芽菜,秦秣游遍花丛,自然是看不上这小豆芽的。现在她当然也不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色心,但那种作为女孩子,一点点感觉到自己发育成长的滋味总还是奇异非常。   小小胸前的肌肤温热柔软,光滑如脂。秦秣有时候不得已用手碰到,就只觉得盈盈一握,然后一点热潮直从肌肤相接的那一处氤氲地蔓延到全身,让她从心脏到骨髓里都不由自主地涌起羞涩感。或许是因为她经历奇特,所以她才会反常地特别害羞。   所幸这种害羞都是很私密的,只她自己知晓,否则她只怕是真要挖个地洞,去找阎王爷评判这轮回之理,才肯罢休了。   秦秣最贴身的内衣已经换成了文胸,那第一件还是裴霞帮她买的。   去年夏天裴霞在超市购物回家,忽然就对秦秣说:“秣秣,我看你再穿那种小纱衣做内衣,已经有些……”她顿了顿,才用出“不雅”这个词。   秦妈难得用了个很“文化”的词,自己心里又有些得意,连连道:“我家闺女可长大喽,长大喽!来,妈妈给你买了文胸,自己换上试试。对了,试过以后合身的话,要先用水洗过一次才能穿啊!”   秦秣当时脸倒是没红,心里却已经烧上了大火。她一把抢过裴霞手里的袋子,在房里哆哆嗦嗦许久,才终于换上新内衣。   小胸衣头次贴上身的感觉真是奇妙得难以言喻,就好像有一团温柔的云朵将人包裹,托得人全身的触觉神经都似乎集中到了那一处。   柔软轻盈,如春雨密密,绵绵潜入。   秦秣穿衣的动作便缓慢优雅,回想起当初,此刻会心一笑,却仍带三分羞涩。   这个小单间靠窗的那一面正好临河,秦秣站在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就只见到小河婉转,岸边草木茂盛。天光折射,那一片水光随风吹皱,仿佛是翻藏着时光秘密的小精灵。   小河一边竟然游来了几只白鹅,那些曲颈极是灵动可爱。   秦秣微一愣,忍不住低喃:“鹅鹅鹅……”   声音一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样的气氛实在很适合睡觉,她也有些困乏,便又换上睡衣,调好闹钟,干脆钻到床上小睡起来。   闹钟响起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秦秣迷迷糊糊地按掉闹钟,从被子里探出手折腾了好一会才挣扎着起身。洗漱过后,再换上外出的衣服,她晃晃头,已是神清气爽。   秦秣今天穿着件深紫色的高领长毛衣,外面罩着斜襟大开领的青色小格子花呢绒短外套,下面是带小褶子的黑色靴裤,脚上则踩着一双及膝的深棕色休闲长筒靴。她将长发高挽出一个发髻盘在脑后,鬓边别着一只寸许大小的黑色蝴蝶发卡,整体看起来有种东方式的神秘典雅,和紫竹般的写意利落。   她本来是个很懂审美的人,不过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不适应,所以战战兢兢不敢打扮自己。从穿了校服裙子以后,她才渐渐放开,慢慢地一不再虐待自己的视觉,会在衣着搭配上稍稍加以修饰了。   傍晚的剑桥比起下午时分要热闹很多。秦秣刚走出酒店不远,就见到对面基督公园的草地上围坐了许多年轻人。有一个白衣男孩举着手在其中高盛演讲,看他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正忧国忧民,呼吁着一场变革。   秦秣脚步稍顿,心中的惊讶难以抑止。   旁边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有人用中文问:“你是中国人吗?”   秦秣微偏头,便见到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东方男子在那里微笑。   “我是中国人。”秦秣也露出微笑,“你好。”   这人点头道:“你刚来剑桥吧?这里经常有各种演讲,风气很开放的。年轻的学子指点天下风云,激情洋溢。”   秦秣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好心的东方同胞是在给她解惑。   “谢谢你。”   “不谢,都是中国人,我很愿意跟你多多交谈。不过我跟女朋友有约会,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再见。”   “再见。”秦秣有些不适应他的风格,便只能简言少语。   灰衣男子走出几步,忽又回头道:“我叫谢疏朗,感谢的谢,萧疏明朗的疏朗,你呢?”   “秦秣,秦汉的秦,秣马厉兵的秣。”秦秣渐渐恢复从容,向他淡然一笑。   “我在克莱尔堂读研究生,有缘再见。”谢疏朗又向秦秣挥挥手,这才转身离去。   秦秣微抬头,只见夕阳旖旎,依依拖曳在天边,映得这整个英伦小城都仿佛变成了眉眼低垂的婉约少女。   这里的确大不同于现代的东方,当然,跟古代东方的差别更是难以道理计。秦秣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独自漫步行走,默默感受着这迥异别处的剑桥风情。   她打算明天再去找柯夏教授介绍的那位卡西女士,毕竟傍晚登门的话,太不礼貌。   秦秣现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出国以前她还很担心方澈的现状,到了剑桥后,她却犹豫起来,竟怎么也拨不出那个电话,告诉方澈一声“我来了”。她不知道方澈会变成什么样子,又会有多忙,以至会不会乐见她的到来。她无从猜测,所以竟然脚步踌躇。   有时候独自行走的滋味远好过结伴而行,她静静地走着,好像是游离在时间之外。一路上有人三五成群地笑闹,也有人一边走一边高谈阔论,说着些关于学术关于理念的话题,也有街边跳舞的、弹吉他的、做宣传的等等。   穿过基督公园,很快就到了市中心。秦秣一眼看到的是国王学院,那古城堡式的一道道圆柱尖顶向天竖立,仿佛是久远流传下来的庄严权杖,至今依然用历史的厚重来向人宣告她的骄傲。   秦秣没有走到国王学院的正门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正走过的是什么地方。只看到游人来往,许多人坐在长石台上静听夕阳。   她走到了一座不知名的桥上,斜靠栏杆,便见桥下小河在夕阳映照中如渡醇酒,而河岸右边联排的红色小楼宁静温和。   河岸左边是一排常青树,秦秣将手肘撑在市桥栏杆上,抬眼望去,对面不远处还有一座造型非常奇怪的桥。对着那座似乎是由无数枝杆搭成的怪桥看了好一会,秦秣才猜测着,那或许就是剑桥有名的牛顿数学桥了。   这个时候剑河上已经没有多少船只,普通游客的船早被收回,只有一些雅致高涨的剑桥学生还在撑着长蒿,绕城漂流。   秦秣看着满眼生疏,却也觉得心神凝定。   正眼波流转随意张望间,前面一个弯道里又悠悠荡荡地游来一只小船。船上撑起长蒿之人身形挺拔如雪崖青松,只抬手一划间,便是优雅自如,好似闲散散步在暖阳之后的黑豹,蓄力敏捷偏藏而不露。   这人穿着一件亚麻色的中长风衣,衣领竖起,衣裳半开,露出里面白衬衫的领子和黑色V领毛衣。他本来是侧着身体微低头的,从数学桥划过的时候,他才不经意将头抬起,转望前方。   于是两双目光在这剑桥深秋的傍晚相遇,一霎那似乎时光凋零,有无数泛黄的画面轻轻在他们身后流淌,最后安详停驻,成为一卷藏在书页背面的古画。   秦秣这才感觉到所有言语都失去力量是一种什么滋味,她只是安静地微笑,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船上之人微微仰头望到桥上,也是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在愈发铺染的夕阳下熏成了一抹陈旧的温柔,他的面容又有些逆光,叫人看得不是很真切。   秦秣微张双唇,想要叫他“方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发出声来。   方澈停下撑船的动作,将长蒿斜放船板上,然后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颜色深青的笛子。他双手轻按低孔,将笛横吹。   仿佛从故旧笔记里流淌翻晒而出的音符便剑河之上悠扬而起。   是谁轻吹少年的故事?是谁打翻尘埃的精灵?   是谁在鲜亮的季节书写回忆?是谁在深秋的落叶中拈起那一行小诗?   谁偷走这少年的故事?谁留下那一颗柿子的青涩?   谁在月下踏过栏杆,大言不惭,撩起没有声音的花开……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七回:剑河星遥   笛声轻轻跳跃,仿佛一滴一滴晶莹的水珠从修长竹叶之上滴落,晚风一吹,便连串跌入静静流淌的小河里,漾起一圈圈轻柔涟漪。   三五的行人路过,都忍不住稍稍停顿脚步,听那小桥下的东方男子横吹竹笛,一直到余音融化在风中,都似有人取出晚霞的丝缕,仍在一道道编织回忆的温柔。   秦秣的视线随着小船移动,见方澈收起笛子,又撑动长蒿将小船游到左岸停下。   他系好小船,便抬腿跨上岸,然后迈着缓慢的步子沿岸前行。河岸上短短的青草拂过他的裤脚和鞋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他一步步行走,转过一个弯,终于走上石桥。   秦秣又侧过身,见方澈从弯弯石桥的一端迎面走来。   她想要寒暄一句“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声音却依旧是在心间打转,怎么也吐不出双唇来。   石桥很短,方澈人高腿长,即便步履缓慢,也还是在数个眨眼间走到了秦秣面前。他在秦秣身前不到一尺处站定,不说话,只是微微低头望住她,目光里仿佛有一湾深潭,悠悠沉沉,只倒映出她的模样。   秦秣眨了眨眼,忽然感觉到一片温暖将自己包裹,方澈已经伸出双臂紧紧将她拥住。她的头稍低,耳朵正贴在方澈胸膛上,只听到他的心跳从沉稳道加速,然后是一下一下恍如擂鼓,只似要跳出胸膛来。   秦秣本来想要挣扎的动作竟在这样的心跳中悄悄消融,她安静的靠在这一处温暖中,心中有些慢半拍的想着:“方澈长大了,比我高多了……”   方澈本来拥在秦秣腰间的一只手臂抬起,又在半空中迟疑片刻,终于轻轻落在她后脑处。这只手从秦秣脑后的青丝间缓缓游移,指尖几似带着一缕暖风,微微碰触着往下,往前,从她耳后拂过脸颊,在眼角稍稍顿住,最后停留在她眉梢。   秦秣的身体有些僵硬,方澈的动作似乎逾矩了,又似乎平常温暖,不含丝毫杂质,让她无从在这样的时候推拒发作。   方澈又将头低的更低一些,温热的唇仿佛不经意般拂过秦秣额角,然后落在她耳边,低叹:“你来了……”   秦秣的心中一再回荡:“自然是来了。”但还是说不出话,因为觉得当时少年已经成长到她不可捉摸的方向,所以不如无声。她似乎没有必要对着方澈没话找话,况且她时间充裕,有话也不用急着在一时道出。   方澈双手握住秦秣的肩膀,又稍稍拉开与她的距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眉眼间这才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跟我走。”他的表情变动不大,只是唇角线条比平常柔和许多,他没有过多的表现,但已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洋溢的欢快气息。拉住秦秣一只手,方澈带她走下石桥,往停在岸边的那叶小舟走去。   等秦秣踏上了那艘小船时,方澈撑起长篙,双眉微扬道:“这次换我带你渡水。”他说话间语气平淡,只很隐晦的带着些得意,让他在这瞬间又似年轻了几岁,仿佛回到当初。   依然少年。   他的身材已经比两年前高了许多,亚麻色的中长风衣穿在他身上,已很明显的透着成年男子的挺拔潇洒。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像正酿着时光的沉稳,但他这样一说,又神奇的打破了时空的距离,整个人都鲜货清澈了起来。   宛如少年。   秦秣点点头,含笑望着他。   “这条河……”方澈轻点长篙,撑动小船向石桥底下轻巧划动,他的语气里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没游过吧?”   “我下午刚到剑桥。”秦秣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方澈稍远的地方,压着小船的平衡。   方澈的声音又轻松了些:“那我带你绕城游一圈,天黑也没有关系,这里的学生游船不限时间。”   秦秣想到下午时候石可说的话,不由笑出声道:“据说在剑桥上撑船的都是剑桥的高材生?15英镑一个人,还可以砍价?”   “怎么?你想坐他们撑的船?”方澈转过头,微挑眉。   秦秣扑哧笑道:“你不就是那撑船的剑桥学生吗?”   方澈点头:“握在CMD,剑桥麻省理工研究院,也算是剑桥学生。”   “那平常有空的时候,你会不会在这里为游人撑船?”   “我只在傍晚,等普通游客都走了的时候才来。”方澈的声音忽然一低,“我怎么会为别人撑船?”   晚风吹过来,秦秣撩过鬓边一缕散发,随意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前面是国王学院。”方澈将视线又转回前方,“看着两岸的建筑,大多都是十五世纪的作品。”   秦秣眯起 眼睛,夕阳已如朱砂浅晕,懒散的晕开在天边云朵之中,摩挲着最后一丝缠绵,那片浅红黯黯敛下,带着每一日的沉淀,铺出两岸的华丽与古老。   长篙一圈一圈划开水波,划向更远处。   不知何时,夕阳完全消逝在夜幕中,方澈每过一个景点便大略解说一番,到这繁星漫天的夜光下,小船终于从无数历史的故事中脱出,来到了草木深处。   这里没有桥,岸边的柳也已从柳枝上脱落,但草地依然清脆,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灌木,繁茂的荫出一团幽静。远处小城的与天空繁星辉映,虽然不见明月,可星火碎碎点点,更仿佛掩藏了数不出的秘密。   方澈放下长篙,随意在船板上坐下,任由小船随着夜风和水波漂流。   秦秣也舒展双腿坐上船板,一转头,便见到方澈在星夜中沉静的双目。   “CMD在哪里?”秦秣随口提问,问及他的日常。   “挨着三一学院。”方澈声音低缓,在这静夜中格外安详。   “你明年还是要回MDT吗?”   “只是去读书。”方澈郑重道:“我的家在中国。”   秦秣望着方澈良久,神情从严肃转为温和,到后来,她唇角往上翘起,轻点头道:“当然,我们是中国人。”对她而言,只有那方土地才能带来归属感,她穿越千年的感情,全都浸润在华夏的山水当中,那里是叫北宋还是中国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炎黄的传承在那一脉蜿蜒,从不淡去。   “杏仁……”方澈顿了顿,“杏仁的味道怎么样?”   秦秣微愣,才回答:“有点苦,但是,炒的还是很香的。”   “我也这样觉得。”   “那你的……仓鼠,那些仓鼠后来?”   方澈食指轻敲船板,忽然加深笑容:“我把那只猫去给了一只狗。”   秦秣脑子里的神经转了老大一个弯,才似乎明白了方澈的意思。她啼笑皆非道:“你,你在、报复那只要了仓鼠的猫?让猫在狗嘴底下……求存?”   方澈很认真的道:“那只猫虽然欺负了我养的仓鼠,但我当然不能去跟那小东西一般见识。”   秦秣本来还想问问那只猫的后来,但又觉得再追问下去会很幼稚,所以到底还是没问。她本来是很喜欢猫的,以前还买过一只从天竺渡入的沙漠猫当做珍奇送给咏霜。当然,这些事情就没必要同方澈说了。   两人随意闲聊,漫无边际的说话,好像能一直说到时光倒退。   “邵城现在可以放烟花了,地点在众香广场。”秦秣说。   “那C城呢?”方澈反手一扯,在岸边扯到一把草,“C城有没有烟花?”   “郊区都可以放吧,其余我不知道,呃……居然没怎么注意。”秦秣笑。   “你养的那只狗现在长得好不好?”   “你说斑斑啊,长得壮实。那白毛又短又滑,我每次回家都给我叼拖鞋!”   “夫子山上的孔庙,你们高考前有开放吧?你进去祭拜了没?”   “哪能不拜?老师统一组织好,所有参加高考的学生都要拜孔夫子的。”   “学校还是这么老土。”   “你以为?你还没习惯啊?”   “……”   秦秣忽然问:“方澈,你会不会很忙?”   “今天晚上不忙。”方澈轻叹一声,又站起身来,“我们去把船还了吧,早该吃晚饭了,你是不是很饿?”   秦秣也起身:“没有,我不饿。倒是你……”她打量着方澈在星夜下的身影,只觉得很挺拔,倒没见得怎么清瘦,也不知秦云婷为何用那种“瘦到不能见人”的语气来形容他。   方澈给秦秣的印象一直都是充满力量的,他那时候会上树会打架,秦秣此刻来看他,只看出他力量内敛,实在没看出他哪里清瘦过度了。   “莫非是内伤?”秦秣的眼神稍有古怪,接着又觉得好笑,“也许是大姐的那个同学误传。”   还船的时候那位中年船主十分友善,他跟方澈很熟识的样子,一看到秦秣,他甚至打趣方澈:“亲爱的方,终于有人坐上你的小船了,哦,这是你的东方姑娘吗?”   方澈看了秦秣一眼,笑道:“老约翰,我会向她收船票的。”   等方澈取出了原先寄存在船主那里的自行车,秦秣再像当初那样坐上去的时候,她嘴角一扯,问:“你准备收我多少的船票?”   “那要看你能砍价到什么程度了。”方澈一踩自行车,深秋的夜风便拂过两人身侧,一直融化在星光的烂漫中。   自行车渐渐驶入小城的灯光里,宽敞的街道上时有各种颜色型号的名车在驰行,只显得这一辆自行车特别渺小。方澈穿着款式成熟的风衣,却骑着少年的自行车,明明会不搭得很,可秦秣竟然觉得十分协调。   方澈骑自行车的姿态悠然舒展,在这满城低调的华丽中,他便如崖边竹节,清峭自如。   秦秣心里忽然冒出一句话:“不需要名车装点,也不用宝马踏风。”想过后她又欣慰,“方澈果然长大了。”   方澈将自行车停在一家不大不小,但是格调温馨的餐馆门口。他带秦秣推门进去,点餐的时候竟然选了中国菜。然后他摇头笑道:“我平常在这里点中国菜成习惯了,差点忘记你是刚从国内出来的。给你推荐一些剑桥的特色菜,怎么样?”   秦秣也摇头:“不,我吃中国菜。”   吃饭的时候秦秣特别注意了方澈的饭量,发现他胃口不错,很能吃的样子,于是稍稍放心。   “方澈……”秦秣轻呼了声,虽然犹豫,还是问道:“你平常在这里,都吃什么?三餐都吃了吗?”   方澈怔了怔,嘴角忽然上翘,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当然准是,我要是不吃好,哪有力气做研究?”   秦秣有些不信的盯着他看了老半晌,看得方澈停下筷子,拿餐巾轻擦嘴角,一边问道:“怎么?”   秦秣又慢悠悠的低下头,边吃边笑道:“食不言。”   方澈:“……”   吃过饭后,方澈便推着自行车带秦秣在小城四处漫步。   “看到那个钟没有?钟上的虫子叫吞时者,时间的时。”方澈随意指点。   “时间可以被吞掉吗?”   “时间拽不住,但是可以珍惜,趁着还没有被吞掉之前,好好珍惜。”方澈停下脚步,将双手塞进风衣的口袋里,在秦秣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你这次过来,什么时候……回去?”   “一个星期。”秦秣双手背后,很轻松的说:“我请了一周的假,从今天开始计算,时间是很宽裕的,只是在剑桥游玩一遍,绰绰有余吧?”   方澈低下头,又抬起,淡淡笑道:“不错。”   “成年了就是好,到处跑都没问题。”秦秣长舒一口气,“我可是终于有点自由了,头一次就跑到了英国,感觉还真好。”   方澈抬起手,本来是要摸她的脑袋,一滑之间又改成拍她的肩膀。   “剑桥有很多地方可以游玩,明天白天我再带你四处看看。”说着话,方澈将风衣解下,便要披到秦秣肩上。   秦秣一侧身让过,好笑道:“方澈,你这是做什么?我穿的这么厚实,哪里用得找披你的衣服?”   方澈双手抓紧风衣的领子,低声道:“不要我的衣服?”   秦秣摇头道:“行了,你还不快自己穿上?当心着凉了,我可拖不动你!”   方澈低笑一声,一反手,到底是将风衣穿回。   对面一家酒吧门口彩灯闪耀,呼啦啦从里面涌出一群着装各异的年轻人,他们高声笑闹,在狂闪的霓虹中拉拉扯扯。   猛一个醉醺醺的声音用法语高喊:“……”   秦秣完全听不懂,却见方澈皱起眉毛,脸色稍沉。   “怎么?”   “是雷洛斯。”方澈又拉起秦秣的手,“你还记得他吧?刚才他看到了我,叫我跟他一起去酒吧狂欢。我们不理他,走吧。”说话间,他抬腿便走。   秦秣也不能接受那样的疯狂混乱,举步间眉头同样皱了起来。   雷洛斯的高喊声忽又换成了英语:“方!该死的方!你怎么可以假装听不懂法语?哦,法语是多么美丽的语言!我亲爱的上帝,我又说英语了,请原谅我!方!快点过来,这里有几个仰慕你的妞,你不……”   他大笑着,踉踉跄跄的从人群中跑出,忽然冒出几句颠三倒四的中文:“照,照按、你们的话来说,她们……美女们,在等你临幸!”   他又说英语:“我亲爱的方,你到底哪里讨她们喜欢了?哦!你还等什么?”说话间他已经跑到了方澈面前,张开双臂便向他扑来。   酒吧门口本来闹成一团的年轻人又发出哄然的大笑声,好几个白人女子在大叫:“雷洛斯,你打不过方的,快回来!”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方澈的脸色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他冷哼一声,原地脚步不懂,抬起一条腿便照着雷洛斯的胸口利落一踢!   也不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可怜的雷洛斯被他直接踢到在地,当即就呼呼睡了过去,看那模样,实在很难分辨是醉昏的还是被踢昏的。总之,他暂时是只能跟上帝去诉说他的悲剧了。   一个蜜色皮肤身材火爆的卷发女子冲了过来,一把捞起雷洛斯的上半身便快速吐出连串英语:“可怜的雷洛,我亲爱的,你睡过去了,今天晚上的狂欢怎么办?你真是太不可爱了,你不是有一个天体物理的新发现吗?你还没想我验证呢!哦,上帝保证你不是在说大话!”   秦秣艰难的听懂了她在说什么,一瞬间只觉得好笑。   她还待仔细再听,方澈已经拉着她上了自行车,乘着那一群人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的时候,自行车划开夜风,轻盈的转角,又进入了另一条街道。   驶过一阵,方澈将自行车停在三一学院的背角,他一脚撑地,转头看到秦秣在夜风中有些凌乱的头发,忽然低笑出声。   秦秣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顺口就问:“你在这里,平常的休闲生活,就是那样的吗?”   方澈脸色又是一沉,轻哼道:“雷洛斯喝醉了发酒疯,自以为学了几个中文就胡乱用词,别说我没时间,就算有时间,我也不可能去跟他们一起发神经。”他目光微凝,低声道:“我会尽早修够学分的。”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八回:酌   月光再次洒下的时候真又托出这个小城的明亮绚丽。   这样的天气在剑桥深秋时候其实是很难得的,微微的凉风中,人们的兴致越发高涨起来,街上各种活动挨着上演,比之昨日更显热闹。   方澈被教授布置的一个公式绊住了脚步,又一头钻进了实验室。   秦秣跟着旅行团的同胞们大致将剑桥浏览了一遍,吃过午饭后才与他们告别,目送他们踏上友谊站旅途。下午她便去拜访了柯夏介绍的那位卡西女士,那是一位亲切和蔼的长者,六十多岁的年纪,已经退休,会说中文,然后泡茶款待夏沫。   卡西家的房子带着一个小花园,秦秣走进去的时候正见到她拿着扫帚在清扫满地泛黄的落叶。   “我对你们的茶道很感兴趣。”卡西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摆了一个小矮几,放几条凳子,染炉煮茶。   秦秣微笑着看她动作,品茶的时候称赞道:“兰香暗涌,宁静雅致,夫人这一碗祁门香,香高意远。”她很委婉的没有提到卡西煮茶的手法,因为那确实有些难入她法眼。   茶是好茶,至少卡西收藏的祁门香品质很正。   卡西笑眯眯地说:“以前柯夏在剑桥访问求学,我带他研究希腊文史,他就教我煮茶,为我讲述东方的神秘,你是他的得意门生,想必在东方文化的造诣上不会让我失望。”   秦秣很东方式的谦虚:“谈不上造诣深浅,我只能是日夕加勉,不敢懈怠。”   “我最近在研究民族性格的形成原因,其中有一个课题,说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典型爱好。”卡西用手比划了一个仰头饮酒的动作,“除了茶,还有酒。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怎么这样离不开酒?西晋时候有一个叫刘伶的人,他甚至写了一篇《酒德颂》,他怎么会把喝酒上升到这样的高度?”   “就能长精神。”秦秣微顿,笑道:“儒家讲究达则兼济天下,道家讲究一心快哉,脱忘尘俗。中国文化从来就不是哪一家的文化,历朝历代的学者都在各家渊源当中寻求自己的那一面融合。有原则,但同样向往自由,他们离不开酒,是因为从很早以前,酒就被诗话。”   两人一路闲谈,秦秣说:“小酌怡情,狂饮纵情,浅酌可以焚香,离别需要撒酒。酒与久谐音,天长地久的久。酒字拆开,一边是水,一边是酉。酉为地支第十位,属鸡,可以破邪,代表的是抗争的精神。”   卡西于是兴致高昂的邀请秦秣去她的小书房里。她翻出她准备的许多资料书,还有一些笔记,便与秦秣深入的讨论起来。   卡西在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问题上研究很深,她中文学得不错,两人交流起来基本上没有障碍。而秦秣自北宋而来,对古东方的认识更是无人能出其左右,卡西每每想到一个问题需要资料论证的时候,有秦秣在身边,却几乎不需要去翻阅典籍。   一段时间之后,卡西忽然感叹一句:“秦,如果不去看你的样子,我会以为我身边的是一部活动版的古东方百科全书。”   古人背书的本事,确实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秦秣摇头笑笑:“夫人,您太褒奖了。我所记得的那些,恰好是您现在所需要的,若是换成其他类型的书籍,我就要一问三不知了。”   下午四点出头的时候,方澈打电话过来,说他今天的研究任务已经完成,问期末在哪里。   秦秣与卡西相谈正欢,随口回道:“我要晚点才有时间。”   卡西邀请秦秣在她家里吃晚饭,她亲自下厨,做了熏鱼、松饼、羊肚杂碎布丁、骨腿肉烤土豆等等。菜式简单清淡,秦秣虽然不大习惯这种口味,但吃的还是很舒畅。因为卡西的真诚,这顿家常菜就显得格外温馨。   秦秣本来不会吃西餐,还是卡西手把手教她,细致的像是对自己的孩子。   “我的丈夫在五年以前去世了。”卡西耸耸肩,有些落寞的道:“两个孩子都喜欢到处乱跑,一个人在家里,不做研究的时候会很想找人说话。”   秦秣顺手帮她续上苹果汁,温和的笑道:“您随时都在与古今对话,那些文字里藏着的故事与您同在。”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善解人意。”卡西又笑开了,“剑桥也藏着许多的故事,很多初次过来的小家伙都会听说……比如,两百年前学校不准养狗,于是又一个叫拜伦的年轻人就养了一头熊,以羞辱学院的老学究。还有,他们会说,别看我们今天在这里求学,也许过不了几十年,我们就会变成这里的教科书。”   一直到天色又暗下,晚上八点多灯光遍染的时候,卡西才送秦秣出门,并且邀她明天再过来继续课题。   秦秣走在一条鹅卵石的小路上打电话给方澈,两人就近,便在基督公园见了面。这里离秦秣住的酒店刚好不远,走起来也是闲散舒适。   方澈眼圈底下有一些不大明显的青黑,像是睡眠不足的样子,他见着秦秣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晚餐吃的怎么样?”   “我很好。”秦秣皱眉,“你怎么回事?”她的意思是说方澈的气色怎么会突然变差。   方澈却误会了,他默然片刻,才低声道:“秣秣,我今天做的慢了,明天已经请假,可以好好陪你一天。”   秦秣好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如果还要你专门挤时间来陪我,不是给你添麻烦吗?那我还来做什么?而且今天是我拖了时间,卡西教授知识渊博,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   方澈目光沉静,正要说话,旁边却有人向秦秣打招呼:“秦小姐,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你。”   秦秣转过头,便见一个年轻的东方男子挽着个白人女孩含笑站在那里。   “谢先生。”秦秣嘴角翘了翘,“你好。”   这人是谢疏朗,昨日他在基督公园为秦秣解惑,两人也算得上是点头之交了。   “秦小姐,这位先生是?”   “我叫方澈,直呼我的名字就好。”方澈风度翩翩的向谢书朗做握手的姿势,“都是同胞,先生小姐的叫,太生疏了。”   秦秣讶然望向方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喜欢抿唇冷视旁人的少年,也会有这样温文有礼的姿态。   谢疏朗同样有礼的与方澈握手,轻触即分,浅笑道:“我叫谢疏朗,这是我的女朋友卡洛琳·贝恩。你们是情侣吧?前面的小广场上有一个双人聚会,主办人设了很多小游戏,必须男女双人同行通关,得分最高的可以拿到科学园那边最新研发出来的实验型家务机器人。”   “很遗憾。”方澈淡淡道:“我们不是情侣。”   秦秣的注意力则被“家务机器人”几个字给吸引住了,她忍不住问:“什么家务机器人?”   谢疏朗解释道:“就是人工智能的一种应用,只是现在的智能化都是比较机械的,就全球科技水平而言,这方面也才刚起步。不过据说这次的机器人在智能方面添加了很多新奇的构思,而且使用安全。虽然只能是本校学生在校内使用,但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去参加游戏。”   谢疏朗身边的卡洛琳却在好奇的打量方澈,忽然用有些变调的中文道:“方澈,我好像在、在CMD见过你。你修的不就是,人工智能吗?”   “方澈你?”谢疏朗略显惊奇,随即笑道:“原来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刚才献丑了。这么说,那个机器人,你也参与开发了?”   方澈说:“没有,我只是参与过一些后期测试而已。”   “我本来还想邀你们一起去试试那些游戏,现在看来,果然是没必要。”谢疏朗笑了笑,告别,“那我和卡洛琳就先过去了,再见。”   谢疏朗他们走后不久,寒风渐渐刮起,间杂着毛毛小雨,天气凉了。   方澈低声道:“秣秣,我送你回酒店。”   第二天倒是没有再下雨,但云层有些偏厚,太阳也没出来,算是一个多云的清冷天气。   整个剑桥都埋在这种清冷当中,有种浅淡的优雅。秦秣一大早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就见方澈站在酒店门前的小草坪上,手上还提着一个圆形的多层食盒。   “秣秣。”方澈脸上表情淡淡的,隐约带着喜气,“有好东西给你吃。”他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可好了太多,面容俊秀,气质清峭。   秦秣感觉到他的欢快,兴致也被提起,故意皱眉道:“能有什么好东西?你可别拿一堆乱七八糟的炒饭什么的给我,我是不会为了安慰你而故意说好吃的。”   “你如果说不好吃,我就当你说反话。”方澈低低一笑,“你如果说好吃,我就当你是中肯的评价。”   “脸皮真厚!”秦秣笑出声来,抬手接过方澈手上的食盒,“去哪儿吃呢?你吃过没有?”   “我还没吃。就到前面公园的草地上吧,可以席地坐着。”方澈当先往前面走去,秦秣随后跟上,倒见他正找到一块空地,往上面铺了块蓝色的长方形棉布。   早上的基督公园里人并不多,有种缓致的明朗。秦秣坐到方澈身边,抬手便要去掀那食盒的盖子。方澈却轻轻拉住她的手,略带神秘地说:“猜猜是什么,猜中了有奖。”   秦秣笑吟吟道:“有什么奖?奖励太低的话我可不猜。”   “如果你要很高的奖励,那你要是没猜中,是不是应该罚个赌注出来?”方澈微侧身,紧盯住秦秣。   “如果我没猜中,我就送你……”秦秣仔仔细细的将方澈左右瞧了个遍,“送你几道食谱吧,让你好好养养。”   方澈唇角轻轻往上翘:“如果你猜中了,我再送你一张游戏碟。”   “又是游戏?”秦秣挑眉。   “这次的新游戏会很好玩的。”方澈微微催促,“快说了答案,打开看吧。”   “饺子,我猜是饺子。”秦秣说完,终于将食盒盖子掀开,只见热气冒上来,里面竟果然是一碗水饺。她本来是瞎猜的,没想到还真能猜中,当下有些惊喜,一抬手掀开食盒的第二层,只见里面还是一碗水饺。   “你猜中了。”方澈眉目含笑,从中取出一碗端在自己手上,又拿出一双筷子递给秦秣,“趁热吃吧,奖励等会在给你。”   秦秣喝了一口汤,发现味道很不错,又有些惊奇:“这是你做的?”   “你怎么知道?”方澈听下筷子。   “像是你那时候做野餐的手艺,还有进步了。”秦秣又吃下一口饺子,微垂双目品尝,“有进步,不像我,万年进不得厨房。”   方澈只说了一句:“不会下厨很好。”便不再说话,专心吃起了饺子。   早餐后方澈收起食盒,先回了自己公寓,秦秣则又去拜访卡西。   这次卡西一见秦秣便拉她往书房跑,还找出一些甲骨文和小篆的资料,问她能不能翻译。秦秣仔细辨认,小篆全都认识,但甲骨文有些困难。两人又是一上午的探讨,到中午的时候卡西还是留秦秣吃饭。   方澈又打电话过来,也是问秦秣准备在哪里吃午饭。   秦秣正说着自己要留在卡西家里,卡西忽然问她:“是你要好的朋友吗?”秦秣点点头,卡西连忙道:“让他到我家里来吃饭,今天要热闹一点!”这位小老太太说着话还一拍手掌,竟然显出小孩子般的可爱。   方澈过来的时候,卡西已经摆上了丰盛的一桌子菜。她一看到方澈,便面露惊喜:“真是个好孩子。”这样说着,她请方澈入座,目光中包含着别样的满意。   “卡西教授,学生打扰了。”方澈很有礼貌的微笑。   他带来了两瓶MOUTON ROTHSCHLD的红酒,卡西却将酒放到一边,有些不快道:“怎么喝红酒?真是的,高兴的时候不喝红酒,我们喝白兰地!”   她拿出一套水晶杯,缓缓注入酒液。酒香微酸,带着葡萄的芬芳。   秦秣与方澈却不过她的热情,与她碰杯。   这些白兰地是标准的英国白兰地,陈酿九年,是高达75度的烈酒,秦秣只是小喝几口便开始感觉热气上脸,而卡西喝的豪迈,依旧面不改色。方澈的脸色也有些红,使他真个人的清冷在瞬间被扯落,倒越发风采照人。   其实喝酒不上脸的才是不好,这样的人看着酒量大,实际上很容易醉。   果然,不多时卡西便挥着手有些说胡话了,她一会中文一会英文,颠倒不分,“戴维,我今天很开心,我们再喝一杯……不,你看这孩子,我说了让他学法律的,他口才好啊……偏偏要去做什么音乐人。戴维,下水道好像堵了,你怎么不去修?不对……我让你修屋顶,我想在房顶上养只狗……戴维……”   秦秣将本来要放下的被子又送到唇边,默默的饮了一大口。   方澈放下酒杯,轻叹一声。   卡西喝醉了说些胡话之后便开始安静下来,她手上的水晶杯忽然滑落,跌在地上一声脆响,晶莹碎掉满地。   不知不觉间,秦秣已喝完了整杯酒。   她双颊红的好似熏染了水中晚霞,眼睑也半垂起来,有些睁不开   “卡西……”秦秣好似喃喃,低唤一声之后,她撑住椅背想要起身去扶卡西。可是那一杯白兰地却不是吃素的,秦秣才刚直起腿,一阵强烈的眩晕感从她的脊椎一直窜上大脑,直击得她整个人猛一摇晃。   哐当一声!   先是身边的椅子被秦秣推倒在地,紧接着她自己又踢倒椅子腿,然后撞到桌子上,撞的桌上碗碟纷纷响动,她才险险得往地上倒去。   方澈早站起身,恰恰将秦秣拦腰接住,他自己却又脚下一踉跄,险些带着秦秣再一起跌倒。   “秣秣……”他收紧双臂,将头垂下,“秣秣……”   “你是方……方澈?”秦秣想要眨眼,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却迟钝了起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做出向后推人的动作,只是方澈纹丝不动,根本不受她那点软绵绵的力气影响。   “秣秣……”   “嗯?谁啊?谁叫我?”秦秣缓慢的打了个小哈欠,双脚又开始不安分的原地踩动,“我好象做了个梦,秣秣做了个梦……”她双手对着空气慢悠悠的胡乱挥舞,像是要去抓住什么。   “秣秣……”方澈低唤,忽然被秦秣反手扯到衣领,他脚下一晃,带着秦秣连退了好几步,终于跌坐在墙边,顺便还给秦秣做了一回靠垫。   忽然跌倒的震动晃得秦秣头脑一清,她反手往地上撑去,半睁开眼睛道:“方澈?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你回国了?”   方澈低声笑,忽又轻咳。   秦秣疑惑道:“方澈,你在做什么?”   方澈倾身过来,又紧紧将秦秣抱住,下巴搁在她肩上,不说话。   呼吸温热,像是新叶吐芽时的一点柔和。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九回:百转   “你是……谁?”秦秣懒洋洋的靠在方澈身上,眼睛迷蒙像墨洇开的一掬江南烟雨。   天气清冷,但方澈周身都是温暖的。他紧紧拥着秦秣,低下头看她的侧脸,鼻尖轻柔的触过那一抹绯红的腮。   “来!给本公子……续上!”秦秣一手扬起,做出举杯等酒的姿势,人又吃吃地笑,“前日镜园里去了个人,袅袅婷婷,一抬足便踏进深井……待我饮罢了酒,定要画上一副万里河山,烧给她带到黄泉路上,让她看看天下!”   她说着胡话,低低的打了个酒嗝,喷出酒气,落到方澈手上。   “秣秣。”他低叹。   “这名字听着耳熟。”秦秣歪了歪头,“我不叫陌陌,你可以叫我秦陌,或者季暄。”轻笑几声,她眼波流转,在方澈怀里扭过一个身,便正面贴着他。   方澈的身体微微一僵,环着秦秣的手又松开了些。   “我瞧着你也眼熟。”秦秣仰头,双手勾住方澈的脖子,眼中的烟雨之色愈发深沉,好似细雨打落一地桃花,空气里都是绯红的香,“你这眉毛怎么这样黑?不秀气……来,让我帮你修一修……”   她抬起一只手,纤细圆润的指尖从方澈左侧眉头划起,一根根数过他的眉毛,指尖的热度好像烙铁,又一点点烙进方澈眼里。   “秣秣……”方澈声音低哑,抬手握住秦秣的手腕,想要将她拉开。   “嘘!”秦秣甩开方澈那只手,将食指竖起,柔声道:“乖,不怕……”她眼睑半阖,迷迷蒙蒙的又摊开手掌,一手勾住方澈的后颈,另一手捧住他半边脸颊。   柔软的红唇仿佛是从水中倒影而出,带着美酒纯酿的芬芳,轻轻落在方澈眉梢。   方澈一动不动,只是环在秦秣腰间的那只手又稍稍紧了些。   秦秣将轻吻一路濡湿而下,从那眉梢,到眼角,到脸颊,到唇角。   最后双唇相接,唇齿相依。   秦秣细细辗转轻咬,一点点啃噬,温温柔柔像是摘取雨后的柔软青杏。   她在唇角溢出一声叹息,猛地揪住方澈心肠。   这个吻骤然加深,方澈反被动为主动,带着一团越烧越高的火热,熊熊燃烧过两人的唇舌,深深浅浅,又从狂风骤雨变成细细密密的小雨轻敲。   “唔……”秦秣一手推动他的胸膛,趁着空隙轻轻喘息,另一手却自然而然的滑进方澈大衣里面,然后从他腰间细细摸索进他衬衫内,碰触到他的肌肤,一寸寸火烧火燎。   窗外不知何时已倾泻起瓢泼大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上是卡西宁静的睡眼,壁炉里火光跳动,熏得这间餐厅色调温醇。   秦秣猛力一扯方澈的衣服,没有扯动。   她软软的哼出声来,似乎轻嗅薄怒,又仿佛全无意识。   墙角一盏高脚的装饰灯被秦秣甩手间哐当拨倒,她用力一带,翻滚着竟将方澈压倒在地。   “唔……不怕啊……”她柔软的出声,安抚。   方澈低叹一声,隐忍下眼底的火焰,一把捉住秦秣双手,一个翻身,又将她带过一个方向,反压住。   秦秣不适应的挣动,方澈双手从她腰下环住,抱着她站起身,然后变换姿势,又将她横抱起来,带她往书房走去。   书房里有个单人的小软塌,方澈将秦秣放上软塌,拉开她乱动的双手,脱下她的鞋子,又扯过一条薄毯帮她盖好。   “好好睡一觉,秣秣……”他轻叹,抬手抚过秦秣的额头,转身大步离去。   餐厅里,卡西还坐在椅子上睡着,方澈解下自己的大衣,盖到卡西身上。   窗户半开,有些漏雨进屋。他走过去,将各扇窗户都严实关好,然后拉开一扇玻璃门,走到屋檐下站着,静静聆听雨水拍打的声音。   院子里高高矮矮的树木全都在大雨下模糊,雨打风吹,又下了一地落叶,带着簌簌的响动,撩起空气里的湿冷。   方澈唇角轻轻往上扬,本来泛红隐忍的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秦秣揉着眼睛,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又是暗了。   书房里的窗帘被拉着,一盏柔和的小台灯开在书桌上,照得一室温暖静谧。   秦秣晃了晃有些酒后疼痛的脑袋,总感觉到眼前闪过一些旖旎的画面,似乎自己在醉后做过些夸张轻薄的事情。但被她轻薄的对象却是形容模糊,恍惚如梦似幻。她仔细回想,又觉得是咏霜,又觉得是梅紫。   “眉毛好像乌黑修长,太粗了……”她喃喃低语,猛然间一个激灵。   哪里是眉毛太粗?那分明是一双男子的眉毛!   秦秣呆坐起身,心脏砰砰砰的激烈跳动,眼前又晃过那一双修长飞扬的乌眉,一根根眉毛都清清楚楚,分分明明的像是在嘲笑她!   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方澈刚走进房门一步,见秦秣醒来坐在榻上,便微笑道:“有没有头痛?我去给你端碗姜汤过来。”他说话间转身出去,步履依旧从容。   秦秣目光跟随,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方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等方澈端着姜汤再次走进书房时,便见秦秣已经穿好鞋子站在塌边,正抬手轻弹衣服上的褶皱。   秦秣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姜汤,大口一喝,赞道:“舒坦!”   方澈被这笑容感染,眉眼间也更见温和明朗。他状似不经意的问道:“还醉的厉害吗?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还好,只是有点头痛,喝过姜汤再走动一会应该就会好。”秦秣也是随意回答,“真是不经喝,一点酒就醉的神志不清,对了,你有没有醉?现在感觉怎么样?卡西教授呢?”   “我给教授煮了一碗燕麦糊。”方澈轻笑,“英国人解酒,喜欢用燕麦糊,其实那东西很难下咽。”   “小澈,我好象听到你在说我坏话!”书房隔壁的客厅里传来卡西带笑的声音,“原来你也知道燕麦糊难吃啊,我可一点都不爱吃那东西!你的姜汤呢?快给我盛一碗,别以为我不知道姜汤比燕麦糊好喝!”   方澈轻笑道:“燕麦糊不是用喝的,还能锻炼吞咽能力。”他接过秦秣喝空的碗,又往厨房走去。   秦秣随后跟出,见到卡西在客厅里做伸展运动。这小老太太穿着件宽松的毛衣,一边扭腰摆手,一边向秦秣碎碎念叨着:“方澈真不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你看他表面上看着沉稳,其实一肚子主意。你要小心他,别让他给绕进去了!”   秦秣表面上温和的笑着,心里其实正翻腾着无数念头。   卡西口中说要秦秣小心方澈,其实是在开玩笑,秦秣听着却觉得自己心里在天雷滚滚,这究竟是方澈要小心秦秣,还是秦秣要小心方澈,可还真是不好说。   秦秣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自己现在是女儿身,否则她可不敢醉后轻薄了别人,还装出一副“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来。虽然她确实记得不大清楚,但她只是喝醉,不是失忆,总还有个大概印象的。   不知怎么回事,她懊恼过后,就觉得好笑。   方澈真是一个好孩子,坐怀不乱。再换个角度说,方澈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心思端正。再继续换个角度说,秦秣实在是根豆芽菜,干巴巴激不起方澈朋友之外的丝毫冲动。   晚饭是方澈做的,他就着有限的食材做了几个家常的中国菜,小菜摆上桌,卡西连连称好,吃的无比欢快。她因为研究东方文化,家里也收藏着几套釉质不错的中国餐具,天青色的碗碟和青玉箸,搭配着色香俱全的饭菜,引人馋虫。   饭后秦秣自觉的收拾碗筷,方澈有些担忧地说:“秣秣,你确定你不会摔坏东西?卡西教授这些碗碟很有收藏价值,要是坏掉几个,那就可惜了。”   秦秣手上微微一抖,转头向方澈露出一个灿烂得晃人眼的笑容,声音却冷飕飕的:“小方同学,如果我手上这些东西摔了,那可全是你给指使的……”   所幸秦秣曾经在茶馆里端茶送水的功夫没白练,收拾洗碗的工作还是能够顺利完成。   晚上雨越下越大,卡西留秦秣和方澈到她家里过夜。因为冒雨行走确实艰难,卡西家里又有足够的客房,两人也就留了下来。   “秣秣,你不如去把酒店的房退了,就在这里陪我这老太太过几天,怎么样?”   秦秣自然是点头,微笑道:“夫人,虽然是叨扰,但我心中窃喜,也就不客气了。”   小老太太乐得大笑,笑过之后又很有风度的瞪过秦秣一眼:“你们这两个孩子,一个叫我教授,一个叫我夫人,叫得我好像是中世纪古画里的老学究似的。怎么?你们就不能尊老一下,叫我一声奶奶?”   “卡西奶奶!”秦秣脆生生的叫,没有分毫犹豫。   方澈也缓缓的叫了一声:“卡西奶奶。”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卡西就洗漱睡觉了,她揉着额头道:“这人一老就是撑不住,睡得早起得早。我当年的小学老师如果看到我现在这样规律的生活,一定会很欣慰,他没白教我早睡早起的含义。”   话说完,她自己先乐呵呵的笑开了。   留下秦秣在方澈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剧。   秦秣还好,她看电视不怎么挑,凡是能有助她了解更多常识的电视,她都愿意认真去看,而方澈就没这样的好胃口。他拿出自己功能强大的手机,在上面列起了算式,算了几分钟,他又去看秦秣认真看电视的侧脸。   这个女孩曾经脱出了他视线控制两年之久,虽然方澈从不曾忘记在她生命中增加自己的存在感,但秦秣还是悄悄的在他指缝间溜到了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方澈悄悄在心中叹一口气,他有点介意。   “秣秣。”他轻唤了一声,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游移,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有什么趣事没有?”   “嗯?”秦秣闲散的靠在沙发椅背上,注意力稍稍从电视机上移开,“趣事?趣事很多啊,你要听?”   方澈低笑道:“写信废纸,EMAIL又费电,打电话国际长途很贵,直接对话我们又不是武林高手,不会千里传音。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你只管说,我不会嫌你口水啰嗦,也不会介意你有可能害我耳朵起茧的。”   这话把秦秣给气乐了,她转头很是凛冽的等了方澈一眼,却发现这家伙感应能力为负,分毫不为她眼刀所动,干脆关了电视,又指向方澈的手机:“还不收起你手上的东西?不介意耳朵起茧是吧?那你就好好听着,我让你试试耳朵起茧的滋味!”    方澈将手机塞到口袋里,两手一摊,然后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以眼神示意秦秣快说。   “其实也没什么。”秦秣摇摇头,“你也知道,高中能有什么?无非是书山题海,高二还好,高三的时候简直能折腾死人!”她稍稍回想那段黑色岁月,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我读文科还算是轻松的,主要麻烦是我数学不好,背英语也感觉吃力。”秦秣忽然笑起来,“倒是有一次,有个好笑的事情。有一次珊珊在超市里买了个特价榴莲回来,她兴冲冲的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拉着我和吕琳跟她一起吃。那时候是中午,我们在食堂里吃榴莲,其他的学生自动闻香退散,硬是让我们身旁真空了十米,那种景象真是……”   方澈的目光在这样的讲述中愈发沉静,带着难言的温柔。   “对了,你能不能闻的惯榴莲?”秦秣问。   方澈摇头:“不习惯,我不喜欢吃。”   秦秣拍手叹道:“就是!很多人都不喜欢,其实我也吃不惯。不过珊珊爱吃那个东西,非拉着我吃不可。结果那个榴莲早就有点变味,吃完以后,珊珊和吕琳就大拉了一场肚子。”她轻笑一声,“我的肠胃比较强悍,吃完之后硬是什么事都没有。”   方澈点头道:“没事就好。”   “我帮她们跑了好几趟医务室,几趟跑过之后,我在医务室里吹空调吹得脸色发白。然后就碰到了高一时候的班主任章国凡,这位老师对我说了一句冷笑话……从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个冷笑话。”秦秣说的眉毛轻轻扬起,眼睛明亮得好似阳光折射下的清溪。   方澈很适时的问:“什么冷笑话?”   秦秣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直起腰背模仿章国凡当时的语调:“秦秣啊,虽然我知道你学习用功,但是你也用不着为了变得像林妹妹那样弱柳扶风而折腾自己吧?”   其实这话并不那么好笑,但秦秣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有喜感,方澈于是将手往沙发椅背上一撑,就发出了连串低低的笑声。   秦秣也笑,方澈抬手指了指卡西的房门,示意她同样压低声音,以免吵到卡西。   “秣秣,还有呢?我耳朵还没起茧,你还要再接再厉才行。”   “真没什么好说的。”秦秣微微歪起头,“倒是想到姜凤了。她……她后来有些……”   “怎么?”   秦秣叹道:“高三那年,有一次学校放月假,我在街上看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男人。那画面真是……我当时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姜凤跟那个人走进一个小旅馆,然后在外面等了一个小时,又看着他们出来。”   “秣秣……”   秦秣她声音略低:“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纵容她去换那篇文章,人的欲念一旦被打开,就很难收回。”   方澈沉声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等行为负责,一直以来都是她自己在选择,她自然要承担后果。”   “我不是同情她,也不是责怪她。”秦秣苦笑,“我只是觉得,自我当初漫不经心的时候,也许就错过了一次拉她回头的机会。”她说完,又觉索然无味。   秦秣不是圣人,站不到道德的制高点,别人的选择也轮不到她来感叹。   “对了,鲁松在最后一个学习忽然爆发,以黑马的姿态考入了上海交大。”秦秣摇摇头,转移话题,“成绩出来后,他还找着很多老同学组织了一次聚会。他买了个五层的蛋糕,抓起大家打奶油战。我没打过他,被涂了满头满脸。”   她轻轻一笑,想起鲁松那些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心情自然就轻松。   方澈目光一沉:“你觉得鲁松……很讨人喜欢?”   “他很有趣。”秦秣神情间带着缅怀,“我送了一套《辞海》给他做贺礼,当时他收着书的时候,脸都苦得能掉出水来了。”说着她又笑,“鲁松咬牙切齿的说,他又多了好几块可以砸人的板砖!”   方澈没有笑,他淡淡道:“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试试他的板砖灵不灵。”   “怎么?你还想跟他打架?”秦秣挑眉,“你还是算了吧,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鲁松人来疯,长不大,你也跟他一样长不大吗?”   “你觉得鲁松像个小孩子长不大?”方澈的声音隐隐一松。   “反正我还没见他长大。”秦秣又闲适的靠回椅背,“说说你这两年怎么过的吧……我也不介意,耳朵起茧。”她抿唇,微微一笑。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回:千回   方澈到底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什么,上课、做题、编程,或者待在研究所里,很枯燥的。你要听我详细跟你讲讲计算机原理吗?”   秦秣顿时摇头,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道:“睡觉吧,困得很了。”   隔天天气又明媚起来,气温虽然低,但阳光鲜亮。   秦秣七点多的时候从房间里洗漱出来,便见卡西在小花园里做早操,而方澈已经将早餐端上了餐桌。   早餐是热腾腾的牛奶和鸡蛋煎饼,方澈腰间系着一条印了小猫扑蝶图案的围裙,正在摆放着刀叉,那一瞬间他表情的祥和竟然恍花了秦秣的眼,让她不自主顿住脚步,眼神沉下。   “过来,秣秣。”方澈向她招手,“你把这个小花瓶洗一下,我去园子里摘几条花枝。”   秦秣于是很认真地去洗那个不过十厘米高的小花瓶,透过厨房窗外,就见方澈在树底下拔了几根有些泛黄的狗尾巴草。秦秣摇摇头回到餐厅,对他这种趣味无话可说。   方澈这一天很忙,早餐过后他就直接去了科技园的实验室。卡西带着秦秣在大学城里随处闲逛,一边解说着各种典故。她倒是很时尚地开着一辆甲壳虫跑车,车子虽然是便宜的大众型,但甲壳虫的造型一惯经典,由这小老太太开动,实在格外能给人欢乐的感觉。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碰到不能行车的地方卡西就会在附近找到停车点,然后带着秦秣闲散步行。   “瞧那座数学桥,那是牛顿依照数学原理造的,当初可是没费一钉一铆。可惜后来被人拆了,然后重建的时候已经做不回当初的神奇设计。现在这桥之所以还能保持这种造型,却是后人用钉子钉出来的。”卡西指点着,不无遗憾。   “看到那棵树没有?据说牛顿当年就是坐在那棵树下,被苹果砸中,然后才发现了万有引力。”   秦秣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那是……苹果树吗?”   卡西摊手耸刻肩:“我也觉得不大像,据说而已嘛。”   秦秣:“……也许每个人都有他命定的那颗苹果,只是形态不一,所以大家也就很干脆地忽略了造型和品种。”   小老太太笑得全身都在轻微抖动,很欢快地说:“虽然不像,但那确实是一棵苹果树。   秣秣,你可以不认定它的造型,但你不能侮辱它的种族。就算它并没有长出过当年砸了牛顿的那颗苹果,但我还听说,这树是用当年那棵树条扦插而成的。它们是直系血亲,懂吗?秣秣。”   秦秣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基因变异。”   卡西为这棵树而接受了秦秣的调侃,但也看得出来,她的口吻越是充满戏谑,她隐藏着的,对这个学校的自豪归属与热爱就越是深重。   “八百年前,剑桥混乱疲惫,一点都不像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卡西忽然轻叹,为她的讲述做了结语。   秦秣坐上她的甲壳虫,又在基督公园附近下车。她要去酒店退房和取行李,就请卡西在这边稍等。   拖着小拉杆箱出来,还是在基督公园旁边,秦秣又遇到了谢疏朗。   这不止是缘分了,更主要的是,谢疏朗真的很喜欢在基督公园附近闲逛。   与谢疏朗同行的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检棕发男孩,在秦秣跟谢疏朗打招呼的时候,棕发男孩用一种几近惊喜的表情看着秦秣,一脸的欲言又止。   秦秣疑惑地看过去,觉得这人眼熟。   谢疏朗给他们做介绍:“秦秣,这是我的学弟,他的名字很长……”   棕发男孩微微摆手,有些激动地打断了谢疏朗的话,竟然用很流利的中文说:“很高兴认识你,秦秣,我有中文名,我姓韩,我韩致远,宁静致远的那致远。”   “你好!”秦秣恍然想起,“我们在飞机上见过。”在上海到伦敦的飞机上,韩致远曾经盯着秦秣看了很久,以致舒佳都以此来打趣她了。   “你还记得我,这可真是太好了!”韩致远走近秦秣,很热切地紧盯着她,“虽然很冒昧,但我还是想问,秦秣你有没有姓韩的亲戚?”   这个问题不止是冒昧,简直是莫名其妙,秦秣愣了一下,才卓有风度地摇头笑道:“很抱歉,我的亲戚里并没有谁姓韩。”   “这样啊……”很明显地,韩致远非常失望。他略略踌躇,终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卡西在远处向秦秣招手,示意她快点过去。秦秣礼貌道别,刚转身走出一步,韩致远忽然追上来,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道:“秦秣我的行为确实唐突了,但我想你看过这张照片之后,应该可以理解。”   “那现在可以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看吗?”秦秣不想让卡西外等。   韩致远连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包。他将钱包打开,其中一面嵌着一张两寸大小的彩色照片。秦秣仔细一看,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头微偏,做着往鬃边簪花的动作。   这是一个气质很婉约的东方女子,她穿着旗袍,秀发高挽,相貌虽然并不出色,但让人看着很舒服。这张照片有些老旧了,可那照片中的女子竟分明是秦秣的模样!   虽然,两人气质差异很大。   再仔细分辨,秦秣的鼻子比她略高,嘴唇略略比她丰润,脸颊又比她瘦些,整体看来不如她婉约,却多了一分潇洒清雅。   “这是?”   韩致远很自觉地快速回答:“这是我妈妈,我是一个混血儿。秦秣,你有没有发现,你们真的很像?”   “确实是的。”秦秣点点头,做出引路的动作,“我们到那边说好吗?有人在等我。”   谢疏朗先行告辞,韩远便跟着秦秣一起去了卡西停车的地方。   两人互相认识之后,卡西也对那张照片起了好奇心:“真的是很像!秣秣,你确实你没有姓韩的亲戚?”   “也许吧,天底下相似的人有很多。”秦秣笑道:“只能说,我与这位韩夫人有缘。”   韩致远看看秦秣秣,又看看照片,有些腼腆地道:“我能请两位喝咖啡吗?”   在咖啡厅里,韩致远终于说出了在他心中徘徊很久的一句话:“这确实是很冒昧,但请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我有一个失散多年,同母异父的姐姐,她在中国,今年十八岁!”说完,他就用一种等着宣判的神情看着秦秣。   秦秣摇头笑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的年龄?”   “十七岁,刚满十七岁两个月!”韩致远还是紧紧盯着秦秣。   秦秣表情平静,微微垂目思考。   她也许不是裴霞的亲生女儿,这个可能在两年前秦云志说到秦秣未被排进族谱,在裴霞因为夜市事件而与秦沛祥大吵一架的时候,秦秣就已经考虑过了。那个时候她就认为,是不是亲生的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们互相之间已经有了深刻的家人的感情。   而对秦秣来说,裴霞是她的母亲,这本来就无关血缘。   “我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秦秣抬眼,向韩致远不动声色地笑,“我从来没有跟我的亲人失散过。”   韩致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秦秣心中稍有不忍,虽然她不是很能分辨出西方人的年龄,也看不出韩致远有多小,但他并不成熟,这是事实。他眉眼间还带着生涩的冲动,他看到秦秣的那种急切与期待也从来都表现得很明显。   “你们……”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一直都在找你那位,失散的姐姐吗?”   咖啡桌很小,韩致远不顾卡西就在旁边,伸长双臂就抓住秦秣的手,激动道:“你刚才是在试探我,骗我,或者你现在的父母只是你的养父养母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也在找妈妈,对不对?”   卡西轻咳一声,笑眯眯地看着秦秣。   秦秣面带微笑,缓缓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一张照片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也从来就不认为我不是我爸爸妈妈亲生女儿。我有问题想要问你,你能不能一个个回答了,然后我们再讨论你推论的准确性?”   韩致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端正地坐回原位。   “还是那个问题,你那位失散的姐姐,你们找了多久?”   韩致远有些烦躁地用勺子搅着咖啡,忽然叹道:“秦秣姐姐,我先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然后你再提问,好不好?”   秦秣被这“姐姐”二字小小雷到,她笑容稍敛,点头。   “其实,我爸爸妈妈都不知道我在找我姐姐。”韩致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去中国旅游……呃,从十六岁开始。我幻想自己在人群中能够看到姐姐,虽然这希望很渺茫。但是,上帝听到了我的声音,不是吗?”   秦秣暂时没再反驳“我不是你姐姐”,只是示意他继续。   “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看到她以后,我会不会喜欢她,她会不会喜欢我。”韩致远的表情忧虑,“我是在为我妈妈找她。虽然妈妈从来不说,但我知道她很不开心,我知道她一直都在想念姐姐。中国有个成语叫相思成疾……”   秦秣静静地望着他,没有纠正他“相思成疾”不是这样用的,继续等他下文。   “妈妈身体不好,天气稍差一点她就会很虚弱,她总是捧着一张很旧的婴儿照片,一看就能看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韩致远一脸期盼,“秦秣姐姐,我知道才刚认识就向你提出这种要求会很唐突,但我真的不忍心看着妈妈一直都那样下去。好不容易再遇上你,我顾不了其它太多,我必须知道你的一些情况。”   秦秣叹道:“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更失望?”   “我总要试一试,中国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死马当成活马医吗?”   秦秣低下头,她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当着韩致远的面笑出声来,但他刚才的用词,确实比前面更好笑。   稍稍收敛下乱跑的思绪,秦秣又抬眼问他:“她们是怎么失散的,可以告诉我吗?”   韩致远抓了抓头发:“原谅我,我也不知道。也许……据说是因为,因为我妈妈的前一个……呃,就是姐姐的爸爸。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秦秣心中一跳,又想起了秦云志说到秦沛祥曾经跪在祖宗祠堂一整夜的事。   也许,这件事已经不止是韩致远母亲的心结,同样也是秦沛祥和裴霞的心结。   秦秣在心中做下决断,但还是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如果可以,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韩致远很小心地期盼着,“你能不能去见见我妈妈?”   秦秣说出了一句超出韩致远预期的话:“我要求先做亲子鉴定。”   小咖啡桌前的三人同时静默了许久,韩致远才表情复杂地点头道:“好!秦秣姐姐你等我先联系一下相关的朋友。我们可以加急鉴定,等下你扯几根头发给我,明天下午应该就能得到结果。”   韩致远起身走出咖啡厅,过不多久就拿出一个密封袋过来。   两人分别的时候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韩致又急匆匆地离去。   卡西耸耸肩道:“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个小伙子说要请客,但他还没买单就走了。”   秦秣笑了笑,然后付账埋单。   晚上在卡西家见到方澈,秦秣发现他气色又比昨天差了些。   三人一起吃过晚饭,还是秦秣洗碗,卡西在书房里整理资料,方澈带着台笔记本过来,就在客厅里敲打着一些非专业从士看不懂的天书。   秦秣缓缓洗净碗,又擦干放天消毒柜里,一边在心里准备着措词。   将近九点的时候她才厨房里走出,然后坐到方澈身边,看他手指在键盘上舞,轻快得像是精灵。   秦秣默不作声地看着,摸约过了十几分钟,方澈停下手上的事情,转头问:“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要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像你这样的人。”   方澈唇角微微一翘:“我怎么样?”   “我觉得……”秦秣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你有孤胆英雄情结。”   方澈把笔记本从身前推开,又顺手合上,好整以暇地问:“从哪里看出了?”   “你做什么都是独来独往,我很少看到你别的朋友。”   方澈低笑着将秦秣拉近,从身后伸出双臂将她环住,在她耳边道:“你想要更多的了解我吗?”   秦秣好笑地挣动,发现这家伙用力虽然不大,又恰恰能将她环紧。   “你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就说话,要抱就抱你女朋友去!”她无奈地笑骂,“真是个木头脑袋,都不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吗?”   “那你再教教我应该怎么跟人相处?”   秦秣顺势往后靠到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反手一挥,笑出声道:“我现在可教不了你啦,不定我以前好为人师的时候,你在心里怎么笑话我呢!”她说着又去掰方澈的手,这次轻松掰开。   秦秣坐到离方澈摸约尺远的位置,挑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很讨论喜欢才对。”   “我对别人没兴趣。”方澈淡淡地说,一眼瞥过桌上的笔记本又笑:“我很多同学,包括教授都说,我的女朋友就是电脑。说实话电脑硬邦邦的,虽然我喜欢,但抱起来还真是硌手。秣秣,再过来让我抱抱,你比电脑可软和多了,抱起来舒服。”   秦秣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抿唇瞪着方澈,忽然露出邪气地一笑,抬指轻勾:“小澈,过来……”   方澈很不给面子地嗤笑道:“你没见过火热的西方美人吧?就你这小身板也想勾引人?”   秦秣无趣地撇撇嘴,又坐回沙发上,懒洋洋地靠上椅背道:“我今天碰到一个人,说我长得跟他妈妈很像,怀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   “怎么回事?”方澈目光一凝。   “我看了照片,确实很像。”秦秣低叹一声,“我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虽然我现在有完整的家庭,但是我妈妈她……也许我真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方澈起身,到厨房里倒了一杯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递给秦秣。   秦秣接过牛奶,笑道:“我不难过,你不用安慰我。我本来不怎么在乎这个事情,是不是亲生的都没关系,我们相处的感情不是血缘距离能够否定的。但是我爸妈也许会很在意这个事情,所以我想弄是怎么回事。”   方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秦秣,做出倾听的姿态。   “也许明天就能揭晓答案,我要求做亲子鉴定了。”秦秣喝完牛奶,“只是跟你说一声而已,没别的意思。”   方澈走到秦秣身边,抬手碰触到她的头发,然后又落到她肩上,轻拍着:“明天我陪你去,早点睡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一回:往事   天色又有些阴沉,方澈下午四点多就从实验室里出来了,到卡西家的时候,秦秣正在与卡西翻译一些小篆的资料。   “你来了?”秦秣在书桌边上坐着,头也没抬就指了指书架边上的软榻,“那个泰迪熊娃娃,送给你的。以后你睡觉的时候就别抱电脑啦,抱它睡,记得休息好。”   方澈转过视线,便见那塌上平放着一只几乎有一米五高的浅栗色熊娃娃。这毛绒绒的大熊穿着荷叶边的马甲,领上还系着柔软的蝴蝶结丝带,造型憨厚可爱之极。   方澈的嘴角顿时有些抽,他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或者究竟是要表达欣喜还是表达愤怒。   “秣秣,你……送这种大熊娃娃给我?”   秦秣抬头:“自然是送给你的。怎么?你不喜欢这种熊娃娃?那我给你换个?我在那店里还看到了青蛙、猴子、鲸鱼,还有机器猫、斑点狗等等,品种很多,你喜欢哪一种?”   方澈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很沉稳地说:“不用了,这个挺好,我晚点就抱回去。”   秦秣点头:“看你总是一副气色不大好的样子,眼睛底下还有黑眼圈。你早该改善睡眠质量啦,套用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那就是吃好睡好才能学习好嘛。”   方澈眉眼之间于是缓缓沁出一点欣喜之意,他走到软榻边,抬手轻轻抚过大熊的额头。   过不多久,韩致远就打电话过来。他语气里饱含着激动,催促秦秣快快过去与他见面,地点还是约在昨天那个咖啡厅。   卡西留在家中,方澈与秦秣一同去见了韩致远。   韩致远当时全无客套,第一句话就是:“虽然是私人鉴定,没有法律效用,但是做鉴定的人都绝对可以信任。秦秣姐姐,你真的是我的亲姐姐!”他从座位上站起,还没等秦秣入座就起身迎上她,一把抓住他的双手。   秦秣将视线转到身边的小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牛皮纸袋,资料应该都在里面。   韩致远连忙将那袋子放到秦秣手上,又拉着秦秣入座,至于旁边的方澈,差不多完全被他忽略了。   倒是方澈向他点头致意,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方澈,秦秣的朋友。”   韩致远愣了一下,看看秦秣又看看方澈,才笑了笑又热情地说:“方澈哥哥,你也请坐、请坐。”   方澈对这声哥哥比较受用,点点头大大方方地坐下。   秦秣略过文件中的专业术语,直接去看结论,鉴定结果果然是“母女”,她又将文件递给方澈,方澈大略看了一遍,就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无所谓。”秦秣看向韩致远,“你的意见呢?”   韩致远激动地站起来,连连道:“怎么可以无所谓?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他召唤服务生,随便点了三杯蓝山咖啡,又紧紧盯着秦秣。   “我的家庭现在很美满。”秦秣望着眼前棕发蓝眼的白皮肤男孩,实在难以想象他居然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在她心里,秦云志那样的才是弟弟,至于这个韩致远,她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韩致远像是忽然泄了口气,有些颓丧地说:“姐姐,我知道会怨妈妈,但你如果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你就……”他猛一捏拳,“不管怎样,你先跟我去见见妈妈,好不好?”   “她在哪里?我现在动身的话,要多久才能见到她?”   韩致远连忙又叫服务生过来买单,然后拉起秦秣的手就往外面走,边走边快速说:“我家离这里很近,就在伦敦郊区。现在开车过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我没有驾照,但是我请了谢疏朗学长帮忙。”   方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又跟随一起上了谢疏朗的车。   车行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从公路上拐进一条小道,又开了摸约十来分钟,眼前出现山丘草地和一户一户的独栋小屋。   “姐姐,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你,她现在应该在家里织着毛衣,她肯定会万分惊喜的!”韩致远兴奋地打开车门,当先下车。   他家的房子桔红墙面,顶上是黑瓦,有烟囱,带着小田园式的古典。屋前是小花园,屋后的树木或青或黄,有些枝桠已经枯了。   一行四人缓缓踏过小鹅卵石的道路,转进正厅,里面装修成了洛可可风格的精致。   有个妇人黑发高挽着,戴着副金丝眼镜在低头织毛衣。屋里开着暖气,她披着件青色的针织披肩,露出的肌肤苍白暗淡。   听到脚步声,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然后一眼看到秦秣。   秦秣仔细打量她,见她四十左右的年纪,气质上除了曾在照片上显现出来的婉约,更多了几分沧桑疲惫虚弱的姿态。更重要的是,这张脸与秦秣的确实十分相似,让秦秣一见之下,无法忽略那种亲切的感觉,进而想要怜惜。   然而这位韩夫人的表情却从惊讶,转到迷茫,最后竟变成了惊恐。   她先是被手上的毛衣针扎到,紧接着扔下织到一半的毛衣,豁然起身。   “致远,谁让你带陌生人回来的?”韩夫人责问儿子,几乎是声色俱厉。她瞥过秦秣一眼,竟是深深的厌恶,又哪里有韩致远先前说的半点“深情思念”的样子?   韩致远显然也没料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反应。他呆了半晌,直到见着韩夫人冷哼出声,欲待离开客厅时,才不解道:“妈妈,这是姐姐,你不想她吗?”   “你哪里来的姐姐?谁让你乱认亲戚?”韩夫人苍白的脸上有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她偏过头不看秦秣,只是转身往大客厅中的室内楼梯走去。   啪啦几声!   客厅矮几上摆着的几个小工艺品被她拂倒在地,带着各种质感不同的声响胡乱滚动。   她继续往楼梯走,步履有些不稳。   呯一声!   摆在楼梯扶手旁置物台上的一个青瓷花瓶又被她不小心撞倒,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刺痛众人耳膜。   秦秣完全没想到会面对这样的场景,她并不伤心难过,只是觉得滑稽。正想要向韩致远告辞离开的时候,右手忽然被人牵住。她微微转头侧仰,便见到方澈俯低的脸,那上面流露出来的神情温柔得像是被收藏了无数遍的阳光。   “我没事。”秦秣张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然后她出声向韩致远道:“致远,今日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就不打扰了。”   韩致远张了张嘴,硬是没能说出话来。他快走几步,扶住正在楼梯上踱跄前行的母亲,又是担忧又是不解:“妈妈?”   韩夫人用力一推他,没有推开,便愤怒地喝骂:“你这个不孝子!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滚开!出去!”她骂得几近歇斯底里,又哪有半分先前婉约的气质?   韩致远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当即松开手,只是呆呆地看着韩夫人,满脸受伤。   韩夫人脚步顿住,脊背微微一僵,仿佛是顺过了一口气,又有些后悔似的低声道:“致远,妈妈刚才有些失态了,你送客人们离开吧。”   秦秣与方澈早就转身走向了门口,被众人忽略在视线之外的谢疏朗无奈地笑着,脚步跟上。   韩致远低着头,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楼上的韩夫人忽然望着秦秣的背影,幽幽地说:“孩子,现在还是秦沛祥和裴霞养着你吗?”   秦秣如果不是半路穿越过来的,现在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伤心得无以复加。但她现在确实没有半点被伤害的感觉,所以她只是平静的回答:“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稍停。   方澈握着她的那只手又紧了紧。   韩夫人冷笑:“秦沛祥要养你压力肯定很大吧,他是个万年的老好人,但他以为,留着你,我就有可能回到那个人身边吗?哼!他知道什么,我看他迟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给人收拾烂摊子!”   秦秣顿下脚步,淡淡道:“韩夫人,我父亲养育我十八年,不是为了要受你从侮辱的。”她的语气蓦然一冷,“你可以将我们全都看成陌生人,我也不管你们上一辈的恩怨,但你没有资格去指责一个男人的担当!”   她又迈动脚步,步伐坚定地离开。   也许这其中另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听起来好像不只是裴霞不是秦秣的亲生母亲,就连秦沛祥也似乎不是秦秣的亲生父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至少对现在的秦秣而言,这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她心里,早认同了那两个人,而他们也认同了她,这就足够了。   秦秣本以为自己会过来求和一个真相,或者找到一个打开两个家庭心结的契机,但事实的转折如此突兀,她原先的打算也全都没了实现的可能。   韩夫人没再说什么,她的呼吸声隔得老远都仿佛还冷冷地在秦秣耳边回荡。   韩致远有些神思不属地送走秦秣他们三人,又匆匆回到家中。   他一抬头,就见母亲仍然站在楼梯上,维持着原先微微昂头的姿势,神情怅惘,不知望向哪里。   “妈妈?”   “那个孩子……”韩夫人幽幽道:“叫什么名字?”   韩致远愣愣地道:“她叫秦秣。”   “末?哪个末?”   “秣马厉兵的秣。”   “秣?”韩夫人叹息,“秦秣……”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二回:碧空   秦秣走的那天,方澈送她到了伦敦希斯罗机场。   他将原先许诺的游戏碟放到秦秣口袋里,人潮涌动之中,只道一句“珍重”。   秦秣拖着拉杆箱,脚步将错之际,又回身放下箱子,伸手轻轻环到方澈背后,拥着他,低声说:“保重身体,回国再叙。”   飞机起飞的那一霎那,失重感让帮你秣骤然跌破千年鸿沟,发现这个世界的距离不再是千山万水。   那么纵然对面,谁又知道那一道青玉案阻隔的是咫尺还是天涯?   她将韩夫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要秦沛祥和裴霞不再提起此事,她决定就将那一纸鉴定永远尘封。   剑桥留下的回忆就像那依依拖曳的鸢尾夕阳,沉下去后,就算没有月亮,也依然繁星漫天。剑何水波轻泛涟漪,流淌过的,便是岸边青草拂鞋的沙沙声。   秦秣当天晚上没有直接回寝室,她先在C城随便找了个酒店洗漱休整,睡过一晚倒好时差之后,第二天才回校销假,然后赶到了第四节的马哲文论。她悄悄地在教室最后面找到座位坐好,旁边一个正捧着本小说看得眼睛大睁的男生感觉到她的中途落座,还抬头给了她一个“我很理解”的笑容。   整教室里的人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台上讲师讲课同样讲得有气无力。   马哲文论本来主不很冷门,到课率一向惨淡。这门课的老师早就对此练出了铜皮铁骨般的抵抗力,后来干脆就连讲课都例行公事了。   快下课的时候,台上的宋老师忽然一反平常的敷衍,居然点起名来。   他露出一脸我很亲切的笑容,说着有些阴森森的话:“同学们啊,老师也知道你们不喜欢听我这门课,我呢,我不要求你们每节都到,总之以后我不定期点名,你们就跟我赌一把哲学概率吧,三次点名不到的,这学期全部给我挂科!”   教室里顿时哀嚎一片,还有许多人就在庆幸自己恰好这节课没有逃。   宋君也不管底下怎么闹,他清清嗓子就开始用不轻不重的声音点名。台下顿时一片安静,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听他念名字,生怕他别着的那个耳麦忽然不灵光,叫人漏听掉自己名字。   “……”   “张馨灵!”   “到!”   “秦秣!”   秦秣正要应到,坐在前排的钱晓忽然站起身说:“老师等等秦秣请假还没回来!”她说得急促,一句话完全不带停顿。   宋君眯起眼睛笑了一下:“这借口不错,同学们请继续发挥想象力,下一个……”   “等等!”秦秣连忙站起身。她人都在这里,要是还被记缺课,那她也太冤枉了,“我是秦秣。”她举手,“老师,我到了。”   全班同学顿时哄堂大笑。   秦秣的表情其实是很镇定的,但她越是镇定她那举手的动作就起显得滑稽。   她那动作和表情一搭配,一众闲的发晕的同学就自动给她挂上了潜台词:“同志们辛苦了!”   于是笑声不绝,不久后,秦秣就多了一个“领导”的外号。   宋君当时还是笑眯眯地道:“你就是秦秣?你们辅导员给我的记录里,你不是请假了吗?”   钱晓囧了,头一次用仰望的表情看向台上的宋君,发现这个年轻的讲师其实有那么点腹黑属性。她在心里默默流泪:“您都知道秦秣是请假了,您还点她名,您还说我是在帮她找借口,您觉得我们的反应会很好玩么?”   “我刚销假回来,宋老师。”   宋君很满意:“一回来就来上我的课,啧,看来我等下就可以去买注彩票试试。”   秦秣板起脸很正经地说:“老师,我建议你买彩票一定要买合法彩票,为中国福利事业做出贡献。”   宋君:“……”   难道我不买合法彩票么?   他的心声还没来得及付诸于口,下课铃声就已经响起。   许多对点名事件充满怨念的学生哄闹着往外面跑,坚决不给宋老师面子。而还没被点到名的则纷纷催促老师快些点完名,借点名而拖堂是不道德的。   钱晓几乎是奔逃着跑到教室的后面,拉起秦秣的手就往外面冲。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发感叹:“宋君这厮默默无闻了这么久,咱们都当他是软柿子。没想到丫是笑里藏刀,先示敌以弱,再在关键时刻对咱们发出致命一击!狠着呢!”   秦秣点头:“晓晓你的成语和形容词越用越形象了,咱们文学概论的老师肯定很欣慰。”   “那是,我这是铁骑忽出刀枪鸣啊!”钱晓兴奋地拉着秦秣,“秣秣啊,你总算回来了!我吃泡面吃得好辛苦,你快犒劳犒劳我吧!”她眨巴着大眼睛,像只讨食的猫。   秦秣揉了揉她的头发,颇有几分宠溺地笑道:“自己偷懒,天天吃泡面,还要我回来犒劳你,你都做了什么值得我犒劳的事情啊?”   钱晓目光盈盈:“我对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为你思念心忧,我为你消瘦憔悴,我……我心可昭日月,我如此情真意切,你、你、你……”她拖着一串的发音,“你难道不该犒劳我么?”   旁边有人走过,钱晓回头率顿时大增。   秦秣忍不住大笑,肚子都有种快要笑抽的感觉。   “我看你不是想念我,你是想念我帮你打饭吧!”秦秣拽着她的手,“走,跟我一起去食堂,今天说什么也不帮你带饭了,给我好好整整你的懒筋去!”   钱晓哭丧着脸,跟着秦秣去了就近的十五号食堂。   她们寝室四个人,张馨灵总是能够呼朋唤友,顿顿吃饭都跟着一群男男女女一起下馆子,然后在回寝室后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每日经历。王子毓却跟个幽灵似的,冷冷地飘飘荡荡,谁也捉不准她的作息时间和去向位置。   只有钱晓和秦秣最要好,不过她是个资深的游戏小说宅,平常只要能不出门都是尽量窝寝室里玩电脑的。所以秦秣在很多时候也成了独来独往者,除了校庆时在学校稍稍露过一回脸,基本上没几个人会注意到她是存在还是消失。   “秣秣,你说你这一星期到底做什么去了?神神秘秘,还不跟我们透露。”钱晓戳着她的铁板牛肉饭,碎碎抱怨。   “我怕说出来吓到你们。”秦秣微微一笑。   “说吧!我的抗性早已经修炼到满极了!”钱晓继续她的招牌表情,视死如归。   “我去英国旅游了一趟回来,信不信?”   “开玩笑吧……”钱晓撇徶嘴,“你少忽悠我!”   “钱晓!”忽然一个带笑的男声在两人身侧响起,秦秣刚转过头去闪图看看来人是谁,钱晓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猛的炸毛跳起,然后以超越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溜没见了影踪。   秦秣抬手揉了揉额角,转头打量那引得钱晓炸毛的罪魁祸首。   来人高高大大,穿着米白色的立领短外套,衣服扣子开着,露出里面雪白的毛衣,总的来看时尚帅气。套用一句钱晓式语调来说就是:“此人伪装白马,非常烧包。”   秦秣觉得这人眼熟,吃力一思索就想了起来:“你就是舞会的时候被晓晓邀请的那个师兄?”   白马师兄抬手轻轻拂过额前一缕刘海,向秦秣露出一个非常矜持的笑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师妹客气了,该是我邀请钱师妹才对。我们认识一下,我叫常华安,敢问师妹芳名?”   先不说此人语言内容之搞笑,就他那个名字,听得秦秣没能忍住笑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凡看过星爷唐伯虎点秋香那段经典电影的应该都不会忘记,唐寅卖身华府为奴时曾被赐名“华安”。很不巧,秦秣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还只有三年,这部电影她却是看过的。   单单只此人名叫常华安还没那么好笑,可他说话那个语气表情,却硬是让人感觉到比华安还要做作的闷骚。偏偏他的这种做作还不让人讨厌,就让人觉得喜感。秦秣无法不笑了,她也算是大略明白了一点,为何钱晓听到常华安的声音会跑得那么快。   “芳名不敢。”秦秣站起身,很有风度地与他握手,“鄙姓秦,草字秣,很高兴认识师兄。”   常华安愣愣地握着秦秣的手,半天没放开。直到秦秣拇指用力按了他一下,他才好像触电似的忙不迭将手收回。   “秦师妹啊!”常华安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你可把我雷得不轻,我以后再也不敢在你面前装风度了,你们文学院的都是高人,说话这个姿势和语气啊……师妹再见!”他挥挥手,也像是屁股后头烧了一把火似的,一溜跑出食堂。   秦秣瞧着他的背影,倒觉得他跟钱晓就像一对活宝,连这跑路的姿势都那样统一,真是般配得很。   门口有个身影横过,看模样是江远寒。他伸长腿拌得常华安一趔趄,又敏捷地探手抓住常华安的胳膊,拖着他就往食堂背侧走去,临转身时还给了秦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秦秣疑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会又见到江远寒,也不知他是不是吃错药了,表情恁地古怪。   自打校庆汇演过后,秦秣就很少见着江远寒,偶尔听说他,也是有人在八卦“江小草又在武术协会整出了某某某某幺蛾子”之类的。   下午七八节课正好是柯夏的古代文学史,秦秣下课后先跟柯夏打了个招呼,便回寝室去取礼品。   礼品是她帮卡西带的,一套精致的银质餐具,英国特产。至于她自己,也给柯夏带了点英国红茶,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论文已经写好,必须要拿给柯夏审阅。   柯夏早跟卡西通过电话,对卡西给秦秣的褒奖还是有几分得意的。他又详细询问了秦秣在剑桥学到的东西,便留下论文,说是要仔细检查之后再给评价。   从柯教授办公室出来时晚自习也快过完了,秦秣干脆懒得再去自习室,直接就往寝室走。   走在林荫小道上,来往之间不管一些不用上自习的高年级学生和同样翘自习的新生。秦秣悠闲地吹着夜风,虽然觉得有些冷,但她挺直脊背走,硬生生压下那瑟缩之意,身上竟又渐渐暖和起来。   等秦秣回寝室后才发现,钱晓早就翘了自习,正抱着热水袋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她带着个耳机,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大呼小叫,应该正开着语音软件跟人打帮战。秦秣好歹也有了两年的网游年龄,虽然没能成为高手,基本常识总还是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在旁边听着有趣,干脆也打开电脑,读取了方澈刻的那张光碟,准备试试方澈所谓的新游戏能有多好玩。   进度条一点点推进,在百分之八十的时候蓦然涨上一截,一段瀑布飞溅的声音忽然众耳机里传出。秦秣只觉空气中如有幽谷深潭的水汽氤氲,然后显示器上的画面一转。便是一点水墨洇开,渐渐勾勒出一个岛屿,云霞灿烂,桃花轻红灼灼,鸟语声或低回或高亢,唧唧唧唧,婉转相和。   这个游戏果然不同往常,根本不像那种单机小游戏,就是比起现在流行的那些画面唯美而著称的网游,这游戏的画质意境也只会更甚一筹。   秦秣的好奇心顺势被勾起,只见画面流转,桃花树下有青衫乌发的人挥毫泼墨,墨迹淋漓,一行大字:“谁洗碧空九天去,我邀明日千山同。”   然后字迹渐渐在光影之中扭曲淡去,终于从里面又生长出一幕新的动态画面。   秦秣随机分配到一个女性角色,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方澈做的这个新游戏是角色扮演类的。   与普通角色扮演类游戏不同的是,这游戏只讲述一个故事,但每个人都是主角。同一个故事,因为参与角度不同,选择路线不同,从而有了无限的可能无限的风光。   秦秣才刚将游戏上手就暗暗惊叹,这得将其中的无数条路线设计得何等精妙才能做到这样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哪怕事实上这路线并没有无数条,但这游戏能给玩家这种道路万千的错觉,本身就是一种成功了。   她头一次分配到的角色名叫楼青衣,在故事中身份是一个女杀手。   两国交战,秋国的女杀手奉命接近萧国大将军桓凝,伺机偷取军机乃至刺杀。   秦秣与游戏中的NPC对话,一次次做任务,然后选择。在桓凝的一道道考验下,楼青衣终于取得了他的信任,甚至还意外得到了他的倾慕。   战争开始,楼青衣又面临着新的选择。她在忠于国家与成全爱情之间徘徊,不管哪一面都是背叛。在最后选择的时候,桓凝说了这样一句话:“与其让你在徘徊当中堕落,不如让我杀了你。”   游戏中的楼青衣还没来得及选择,桓凝的枪便刺了过来。   画面太真实,背景音乐太肃杀太凄美,秦秣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动鼠标,发动技能,然后那个白袍银带的将军便将他年轻的胸膛送进了楼青衣的剑里。三尺青锋穿透那颗心脏,血迹慢慢浸透他的白袍。   秦秣放下鼠标,手指有些僵硬,心中莫名难过。   虽然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单机的角色扮演游戏,但是画面中的桓凝说:“与其让你选择要不要下手杀我,不如让你不得不杀。”   他闭目,长逝。   流水的声音漫延了秦秣整个听觉。   秦秣低叹一声,也不知道这一个游戏怎么能做成这样。方澈那样整日与冰冷代码打交道的人,居然能在游戏中塑造出这样的人物来?   两个选择,竟然都没能由得楼青衣来做。   “晓晓。”秦秣取下耳机,倾身到隔壁桌,抬手去推钱晓。见她不知何时也放下了耳机,正安静地望着电脑屏幕发呆。   “嗯?”钱晓转头,眨了眨眼,“秣秣你什么时候回来啦?下课了吗?”   秦秣抬手看表:“下课了,不过她们都还没回来。”她说的她们,自然是指张馨灵和王子毓。   “没回来……”钱晓呆了一下,又揉揉眼睛,“没回来好啊。”   秦秣搬过椅子靠得离钱晓近些,伸手又去揉她的头发,然后听到她抗议:“放开放开!我头发很难梳的好不好?”   秦秣放开她,笑吟吟地:“现在清醒了没?怎么?玩游戏玩疯啦?”   “没有,只是有点不大开心。”钱晓叹了口气,破天荒地忧愁起来,“是不是隔着网络,所以每个人都在演戏?所以就可以将感情当成儿戏?”   “每个人的概念不同罢了,只是游戏,别多想。”   钱晓噘起嘴:“不都说人生如戏吗?人生都如戏了,我能不想戏?我要是连一个网络游戏都玩不转,我还怎么写好我人生的剧本?”   秦秣被她这说法逗笑,忽然想到自己那比戏剧还戏剧的穿越,又静默下来。   良久,钱晓的耳机被她不小心扫到,掉在地上。   秦秣恍惚惊醒,低低地问钱晓:“过去和现在,哪个更重要?”   钱晓翻一个白眼:“拜托你问个稍微有水准的问题好不好?你这不是废话嘛,当然现在重要啦!”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三回:坦言   现在比过去重要,但是如果没有了过去,人又岂能完整?   秦秣无意识地移动桌上的鼠标,即使适应了将近四年,她依然觉得现代科技神奇无比。   这一千年的变化不止是沧海桑田,她眼前青史一转,书写的全是颠覆。   “晓晓,如果……”秦秣压下心中陡然间一道道翻滚的情绪,有些艰难地问,“如果你看到两个男人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钱晓惊讶地望过来。   秦秣的以及猛一大跳,她直视钱晓,面色反而更显沉静。   “秣秣,你不是这么落伍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咱们好歹都受过高等教育,可不能歧视男同志啊。”钱晓根本没把秦秣的问题当回事,还做出一脸正气凛然,“社会需要更多的宽容与关爱,秣秣,你居然问这种问题,只能说明,你真的落伍了。”   秦秣心中翻转的情绪被钱晓这一逗,便像是一捧无根水,忽然落到了碗里,晃晃荡荡地又辨不出滋味。她微扯唇角,笑了笑道:“那两个女人在一起呢?”   “这都不一样嘛?”钱晓翻了个白眼,“秣秣,你平常都不上网看小说的吧?这网上耽美和百合一片横行,看了绝对能锻炼你承受能力!”   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问:“这么说,如果我对你产生情爱之类的喜欢,你不反对?”   “咳咳!咳!”   钱晓呼吸一个不顺畅,硬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拍着胸口,做出溺水求救的表情,哇啦哇啦地说:“秣秣,我的女王大人!我的姑奶奶,你行行好,不要用这么正经这么悲伤的表情说这么搞笑的话行不?”   她用手背抹过嘴巴,吐一口气道:“小说和现实压根不是一回事嘛!这要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去百合,男人还怎么混啊?要是男人都耽美,那咱们女人还要不要活?”   秦秣倾身过去,拍着钱晓的背帮她顺气,也好笑道:“哪有这么夸张?”   “是没这么夸张,一直以来男女搭配,都是王道!嘿嘿……”钱晓掰开秦秣的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她,“秣秣,你要是真有百合倾向,你……是攻吧?不过咱们可说好喽,不准来找我,我虽然不歧视,但你这身板我可看不上。咱学校帅哥这么多,嘻嘻,我不愁找不着精壮的!”   钱晓彪悍的言语如此雷人,秦秣揉揉额角,哭笑不得。   “秣秣,你表情不用那么扭曲,真爱无罪,我真不歧视你。”钱晓抬手去拍秦秣的肩膀,讲话的语气是非常教育型的语重心长。   秦秣摇头失笑,轻叹道:“就算爱情无关他人,但生活并不仅仅只是两个人的事。”   钱晓怔了怔,方才恍然般:“秣秣,你刚才不是随便说,你说的……是认真的?”   秦秣点点头,目光一如往常,温和静谧。   钱晓沉默下来,她低下头,过了好一会才又抬起头,捏着手指,像是解释:“这个,秣秣,我真不是歧视你。我刚才……就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过,我觉得,这路不好走,你要是,不讨厌跟,那个异性接近,还是不要去走那条路吧。”   她有点小心翼翼地望着秦秣,既像是害怕伤着她,又像是害怕太接近她。   秦秣心中淌过一缕苦涩,如钱晓这般没心没肺的开明都会觉得难以接受身边朋友的同性禁忌,那么她若是将这番话说给家里人听,他们又会是什么反应?   “我没有……非找一个女人不可。”秦秣眼睑微垂,“家里不能接受的话,我也最多不过是终身不嫁。”   “秣秣,”钱晓表情认真,“你很讨厌男人吗?”   秦秣想到方澈,唇角又翘了翘:“倒也没有。”   她忍不住回想起自己那天在卡西家里的酒后失态,当时是神志不清,后来又光顾着尴尬和隐藏,那时候和男性过度亲近的难堪,倒是被她忽略了。此刻想来,因为那个人是方澈,也因为她已经变成了秦秣,所以她竟能将那一段荒唐事件记忆得顺畅自然,全无反感。   虽然万分排斥更进一步的感觉,但她确实是不讨厌和方澈亲近的。   钱晓略松一口气,习惯性地去拍秦秣的手,乐呵呵地道:“不讨厌就好办,不讨厌就证明还有希望……嘛。”   她话语停顿,又触电般收回手,打个哈哈道:“再说了,你现在说一辈子单身容易,等你年纪大了,你不急你家里人都会急。到时候轮番轰炸你,死命地给你安排相亲,然后你就在无数重压力之下,匆匆忙忙找一个超级恶心地烂男人把自己嫁了……啧啧!”   秦秣睁大眼睛,听着钱晓开始旁征博引,举事例证,滔滔不绝地描述相亲的可怕。那气势,那流畅,说得她好像已经相过无数次亲,此刻正在嫁与不嫁的水深火热当中徘徊,正饱尝世态炎凉似的。   几乎一口气,钱晓不带停顿地说了五分钟,说到后来已经跑题到了女人应该怎么保持魅力,应该如何大胆出击为自己觅得如意郎君的问题上———秦秣什么纠结都没了,就是很囧的看着她说,为她的伶牙俐齿自叹弗如。   钱晓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得意地总结:“所以说,就算咱们现在还只是很青春很青春的女孩子,这增长魅力的问题也不能忽视。爱美要趁早啊,找男人也得广泛撒网,重点捕捉。总之绝对不能陷入相亲的泥潭,一定要打好预防针,杜绝被家里念叨老姑娘的可能!”   “晓晓,”秦秣顿了顿,“你的中心思想抓得很到位。虽然在论证的时候,你跑题到了火星,但是你能够在最后又绕回主题,给出点睛之笔,足以证明你的论文功底。不错!”   钱晓揉着衣角,很扭捏很扭捏地笑:“不要这样夸人家嘛,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秦秣以强大的抗雷能力,非常镇定地听完了这句话。然后很温文地说:“晓晓,其实我不愿意接受男人,主要原因是我比较习惯当攻。”   钱晓表情僵住。   秦秣继续说:“不过你放心,我对你这种类型的没什么兴趣,不会对你下手的。”   哐当!   钱晓气势汹汹地起身,桌上的不锈钢杯子被她的手带过,猛然撞翻在地,里面的半杯水洒出,流湿一片。钱晓的气场顿时蔫下一大截,连忙手忙脚乱地扯纸巾往地上扔。   秦秣无奈地看着她:“晓晓,你别折腾你的纸巾了,那要钱买。卫生间有拖把,免费的。”   钱晓可怜兮兮地:“秣秣,你看不上我就看不上我的吧,我不争了行不?你有时间教育我,还不如帮我去拿拖把过来呢。好不好?好不好?”   秦秣站起身,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一边叹道:“要是现在的女孩子都懒成你这样,那确实是找个勤快的男人比较划算。”   “那是你没有看到我的好!”钱晓丢出小小嚣张的一句话,又双手交握,望着秦秣的背影露出狡黠的笑容。   快熄灯的时候,王子毓和张馨灵一前一后进了寝室,王子毓照例没有说话,张馨灵照例满嘴跑火车。秦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望着王子毓冷漠如常的身影,若有所思。   钱晓还是埋首在电脑前,她又戴回了耳机,呼啦啦地从QQ里拉出一堆聊天框,然后对着加了姓名备注的同校男生一个个地轰炸:“单身的,是男人的出来!”   最后轰炸出了常华安和邵元,还有江远寒。   于是有了如下对话:   小苹果:“华安,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说,要不要找女朋友?”   常华安:“你对我有意思?我得考虑考虑。”   小苹果:“滚!”   常华安:“我滚了……”   小苹果:“回来!瞧你宴会那天还人模狗样的,现在怎么这么不经敲打?喂!介绍我们寝室的音乐家给你认识,你要不要?”   常华安:“钱师妹,我很专一的,我不能随便耽误人家好姑娘的青春。”   小苹果:“去!去!你这么没劲的人我家好姑娘还看不上呢!走吧,姑奶奶没空跟你聊了!”   钱晓无视掉常华安接下来的消息,又跟江远寒对话。   小苹果:“江师兄,打扰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远寒:“钱师妹真客气,你的鱼雷那么强悍,连我这种万年潜水艇都被炸了出来。呵呵……”   钱晓嘴角抽了抽,总觉得江远寒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所以你就别在我面前装淑女了。”   小苹果:“……师兄,人家这是夜观星象,偶有所感,发现你红鸾星动,所以这才不辞劳苦,决定哪怕是要跨越一根光缆的距离,也得帮你把这个星相应下来。”   江远寒:“师妹真是有心人,师兄不胜感激。不知师妹星相之术传自何门何派,竟有如此雅好?”   小苹果:“家学渊源,惭愧惭愧。”   江远寒:“原来是世家高人,失敬失敬。”   小苹果:“江师兄,咱们说正题。话说我家有位小秦姑娘,生性害羞,但是善良美丽。我见师兄品行端正,有勇有谋,不知有没有得到秦姑娘芳心的把握?”   那边硬是顿了三分钟才回过消息。   江远寒:“莫非?钱师妹有意助我?”   钱晓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嘴角翘起得逞的笑意。   小苹果:“这个嘛……就要看你的诚意啦。”   江远寒:“师妹认为如何才算诚意足够?”   小苹果:“这个问题该由你来表现,怎么还要问我?江师兄,你的诚意在哪里?”   江远寒:“一台爱国者E819MP5,算是送给钱师妹的见面礼,如何?”   钱晓的手指又抽了一下,敢情江小草还是一冤大头?钱晓敲诈人的次数不少,但这么大笔的敲诈实在是头一回。她略略犹豫,终于还是决定不跟江远寒客气。既然准备帮他追秦秣,又哪有不压榨他的道理?   小苹果:“这点小诚意,勉强勉强。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对秦姑娘的诚意,师兄认为是否?”   江远寒:“如果不是对秦姑娘有诚意,我何必如此感激钱姑娘?不过你请放心,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对秣秣好。”   小苹果:“那咱们是不是要商量商量行动方案?”   江远寒:“送花还是看电影,你说。”   小苹果:“怒!怎么能用这么老套的方式?不要小看我家秦姑娘的智商,我跟你说,这个事情必须从长计议。话说我家姑娘对男同胞暗藏排斥心理,你首先要记住的一点就是,千万千万在发乎情的时候,必须止乎礼……”   钱晓打字打得飞快,劈里啪啦长篇大论,一直到宿舍的电啪地断掉时,她才意犹未尽地摸黑跑洗手间,一边洗漱一边在心里思考策划。她几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掰正秦秣性向的美好前景,心中顿觉充满力量。   第二天秦秣开始照常上课,她请了一周的假,这时候再回课堂倒是比从前还认真了些。学校里又准备组织冬季校运会,学生会和各社团也热闹起来。天气虽然寒冷,也冻不住年轻学子们的热情。   秦秣往家里和秦云婷那边都寄了一些在英国买的小工艺品,也送了礼物给同寝室的三个女孩。钱晓收到精致的英国手工小皮包自然是很高兴,张馨灵收到一对银耳环也十分欢喜,只有王子毓在收到礼物的时候冷着脸不情不愿。   那是一条寸许宽的棕色小牛皮腰带,扣饰银质,做得精美典雅。当时是中午午休时候,四个女孩都在寝室,王子毓拿着腰带在手上掂了又掂,最后轻轻一甩,冷冷道:“谁要你送东西了?”   秦秣温和的笑容便稍稍沉下。从一同考到H大,又在一个专业分到一个寝室以来,她跟王子毓的关系比起高中时候便大有改善。王子毓平常冷归冷,其实和同寝女孩们相处得都还不错,像这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实在跟她惯来的行为不符。   “谁让你送腰带?”王子毓继续冷语,“这种东西,你以为随便送了,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   钱晓的脾气比秦秣发得更快,几乎是王子毓话音刚落,她就叉着腰回骂开来:“你这是自作多情吧?你以为你是倾国倾城的妖孽?不管男女都得为你着迷?人家求你另眼相看?人家还看不上你呢!秣秣好心送东西给我们,谁都有收,怎么你就对这么一条腰带敏感了?你简直是……不知所谓!”   她气得又是一跺脚,恨恨道:“王子毓,亏我们还一直都把你当成好姐妹,你就是这样欺负人的吗?”   王子毓偏过脸,嘴唇苍白。   秦秣已经可以肯定,王子毓绝对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晓晓。”秦秣轻轻拉过钱晓,走到王子毓面前,将她手上的那条腰带取走放到一边,“王子毓,我们出去谈谈,怎么样?”   王子毓眼神四顾左右,面色冰冷,只是不看秦秣。   秦秣低叹一声,干脆拉起她的手直接就往寝室外面走。出乎意料的,这次王子毓没有反抗,竟是很顺从地跟着秦秣一路从寝室走到了外面一条小道的树荫下。   寒风吹过来,王子毓脸上的血色又明艳了些,秦秣放开她的手,静静地望着她。   “你知道的。”还是王子毓先开的口,她侧头,不看秦秣。   秦秣无奈地摇头,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她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将王子毓拉出来问,这位倒好,跟她打起哑谜来了。   “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王子毓抿着唇,脸上隐现痛苦之色,她后退一步,摇头不肯回答。   秦秣仔细看她神情,脑海中忽然有灵光划过,她微微惊疑:“昨天我跟晓晓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王子毓轻哼一声,转头看秦秣一眼,又低下头。   “你……”秦秣声音一低,淡淡地扯出一个微笑,“你有什么想法?”   王子毓咬了咬下唇,终于踏前一步,紧挨着秦秣站定,冷声道:“我有什么想法?你有必要问我吗?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哪一次顾及过我的想法了?你觉得喜欢同性令你很痛苦?我宁可把这些话对着才认识几个月的钱晓说,你也不肯同认识已经三年的我说?”   秦秣轻轻一眨眼睛,完全没料到冷漠如王子毓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心底稍稍一软,抬手想要去碰触王子毓额前微乱的一缕头发。   “叮叮当……”   有些幼稚的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起,吵闹得秦秣心中不快。   她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只是皱眉接通电话,那边传出一个略有些遥远的熟悉声音。   “秣秣啊,想念周爷爷了没有?”赵周爽朗有力的声音轻轻就打破了秦秣的些微不满。   秦秣很是惊喜道:“周爷爷好,一别之后,自然多有思念!”   “哈哈!秣秣,我可是到C城来喽。你既然想我,还不快来见我?”   “周爷爷你在C城哪里?我马上就过来!”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四回:波澜   赵周来C城是参加一个画展的,他也没二话,直接就问秦秣周六有没有空,意思是邀请她一同去看画展。   “今天周四,你下午还得上课吧?”赵周声音里带着笑,“行啦,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哪能现在催着你过来?周六再来吧,周六直接到省博物馆来,赶个早,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秦秣想起自己来C城这么久,还从没去博物馆看过,心里也就多了几分期待。她这边欢喜地答应了,赵周又说:“这次的画展就开在博物馆附属的展厅里,会来不少名家,秣秣你打起精神,可别虚了此行。”   收了手机后,秦秣见王子毓微昂着下巴,也不出声招呼,就这么迈步离开,去的是文学院教室的方向。   她的背影比起三年前似乎更显婀娜诱人,削薄的短碎发服帖在她线条优美的颈后,所有的色彩都叫人捉摸不透。秦秣本来惯会揣摩女性的心思,但时代差异毕竟太大,越是融入这个年代她反而越是不敢再拿自己以前那套眼光看人。所以到现在,如非必要,她是对谁都懒得揣测了。   从前年纪尚幼时,秦陌在秦侯府就过够了勾心斗角的日子,现在成了秦秣,她只觉得,自己除了在学术上的问题,什么都不要再思考才好。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好处,起码呆得纯粹。自古以来,但凡能在某一领域登上巅峰的人,多少都是有些痴的,秦秣宁愿也做个痴人。   她抬头去望那云层厚厚的天空,心中还是免不了叹气。   像她这样的,早就做不了纯粹的书呆子。对于生活,她只能经营,不能逃避。   隐隐约约地,秦秣心中泛起一个她从前怎么也想不到的念头。这念头忽然而起,又仿佛早在她心中等候许久,只等这样敲碎旧的痂壳的机会,在她全然无可抵抗处,破土而出。   秦秣就这样一路思索着,缓慢地往教室走去。她知道自己必须有一个决断了,年岁尚轻只是逃避的借口,时间最经不起的就是一个“拖字诀”。秦秣从来都不会被动地等着别人来为她指引道路,不管前方是什么,她都只愿意自己主动去摘取。   当然,这也不等于她必须马上就浮躁地做出选择。瞻前顾后这个词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属于贬义,在这种能够影响自己一生的选择面前,适度的瞻前顾后,在秦秣看来完全是有必要的。   她在自己的脑海里摆开了棋盘,把前世今生,过去和未来一起划作棋子,两军征伐,碰撞不休。   手机铃声忽又响起,秦秣这次看了来电显示,打电话过来的是钱晓。   “秣秣,你在哪里?”钱晓的语气有些怪异。   秦秣随口说了具体位置。   钱晓又犹犹豫豫地问:“王子毓还跟你一块儿没?”   “她应该是先去教室了。”   “哦!”钱晓声音一松,又嘻嘻笑道:“秣秣,一个人走怪寂寞的吧?你慢慢走别急,我就过来陪你。”   秦秣浅笑着应下。   她当然是走得很慢的,十分钟都走不过一百米。   没过多久,秦秣没等到钱晓,却迎面撞到了一个匆匆奔行而来的人。   那人手上抱着一堆的书,低着头走得极快,秦秣刚觉得眼前有人影闪过,还没来得及闪躲,就被那人撞到了左侧身体。几乎是在两人身体相触的那一霎寻,那人忽然警醒般低喝一声:“小心!”   秦秣本来就走得很慢,是来人速度太快才冲撞上她的,这时候她根本就无法做到敏捷的闪身避让,所以在听到这一声低喝时,唯一的感觉就是好笑。   来人却出手极快地一把抓住了秦秣的手臂,惯性之下,他硬是逆向用力,在交错间带着秦秣连退好几步,最后拉得秦秣撞进自己怀里,这才险险地稳住身形。   这几下动作说来麻烦,实际上却完全可用兔起鹘落来形容。   啪啪好几声,来人手上的书掉了一地。秦秣撞在他身上,刚反应过来要退开时,来人柔和悦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秣秣,你没事吧?”   秦秣一闪神,竟然想到了那一年暑假,她陪秦云婷回校填模拟志愿,却在学校的古中路上被方澈撞到的情景。那时候的方澈冷漠又记仇,秦秣被他撞了不服气,两人还差点在大路上打了起来。   秦秣想起当初,方澈是年轻气盛,而她自己则是娇惯未褪,受不得委屈。此刻想来,感觉幼稚之余,竟还有淡淡的温馨。   然后秦秣才回过味来,这撞人者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耳熟,他还口称“秣秣”,分明是江远寒。   秦秣略略挣动,江远寒便顺势将她放开,嘴角微斜,笑望她道:“真是对不起,刚才差点将你撞着。”   “没事。”秦秣退开几步,蹲下身帮江远寒捡书,却见这些书里头有一本《雕月》,还有《古典诗词鉴赏》、《文物赏玩》,总之通共六本书,竟全部都是文史相关的。   秦秣伸手抓向一本《小窗幽记》,不经意间江远寒的手也伸了过来。他指尖在秦秣掌缘微微扫过,手又伸向地上的书,然后轻笑道:“你别捡了,我来捡吧。”   秦秣便站起身,略带狐疑地望着江远寒,总觉得这人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身的痞气大大消减,竟有了几分儒雅君子的味道。按说这样的气度配上江远寒英眉朗目的相貌,只会让人觉得姿容俊挺,十分悦赏。   可秦秣就是感到了怪异,她将手上的几本书一并交还给江远寒,皱眉道:“你怎么回事?”   江远寒高大的身形挺立在秦秣面前,他闻言挑眉,笑容又痞气了起来:“怎么?现在开始怪我差点撞着你了?我这是要去图书馆,急着换几本书来参考。”他稍稍停顿,又解释:“哦,你不知道,我们专业新布置下来一道设计题,要求我们做出古代园林设计的方案来。”   秦秣点点头:“那你快走吧。”   江远寒夹了书便要离去,秦秣又道:“你手上这些书跟古代园林都没有关系。”   “要不你给我推荐几本?”江远寒转过头,嘴角又习惯性的歪起。   “这要问你的专业老师才是。”秦秣笑了笑,看他这样子反而觉得顺眼多了。虽然不喜欢江远寒一身的痞气,不过总好过他别扭地装儒雅,“你……不过看看这些书也没坏处。”   江远寒站立的姿势又有些歪斜,他微耸肩,笑道:“我们老夫子也是这样说的,说建筑蕴含的是文明,而不仅仅是钢筋水泥。所以要想真正吃透一个时代的建筑,就一定要翻开那个时代的各项遗留,不求深刻理解,至少也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技存乎道,你们老师说得很好。”   “哈哈,那老头儿忽悠人的本事一直都是在水准之上的。”江远寒笑得眼睛微眯,“我走了,下次要是在图书馆碰上,可要请你好好教教我古代文史。这是你的专业,没问题吧?”   秦秣点点头,江远寒挥手间便大步离去。   “秣秣!”钱晓的声音忽然在秦秣身后唤出,“哎呀,我速度慢了点,秣秣,你没等得不耐烦吧?”   秦秣回过头,便见到江远寒匆匆奔行的背影,然后钱晓与他擦身,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没有,我不急着赶什么。”   “我就知道秣秣的耐心最好啦!”钱晓笑嘻嘻地与秦秣并行,只是没有再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挽秦秣的胳膊。   “呵呵,耐心好是因为没有急事。”   钱晓仿佛不经意地问:“对了,刚才那个师兄好像是建筑院的。他叫江远寒是不是?就是在迎新舞会上舞剑的那个?”   “是他,怎么?”秦秣看表,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她也就稍稍加快步伐。   “江师兄可是建筑院的院草呀!”钱晓眼睛一瞪,情绪颇显激动,“院草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那就是香饽饽,很多人眼红,很多人想抢!我刚才好像看到他抱了你一下,这八卦,八卦你知不知道?”   秦秣对这种问题实在不想回答。   钱晓说到激动处,又自然地挽起了秦秣的胳膊,一边手势挥舞:“说真的,你刚才有没有觉得心跳加速?帮他捡书的感觉是不是很浪漫?”   秦秣:“我觉得他吃错药了。”   钱晓:“……”   下午第一节是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课,这次讲课的是个讲师。柯夏一般只上大课,而这个讲师所说正在柯夏手底下读博。秦秣听课还是很认真的,毕竟嘉佑年以后的文学史话她都还了解得不够深刻。这一节正讲到《红楼梦》,郭老师俨然是个红学迷,讲的那叫一个激情洋溢。   钱晓早拉着秦秣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秦秣在那里边听边做笔记,她就在那里左耳朵听课,右耳朵丢课,然后眼睛紧盯手上的MP4,看小说看得神思冥冥。   郭韶清很激情地讲了大半节课,却发现买面子认真听讲的实在没几个。他脸色稍稍一沉,热情受到打击,高昂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秦秣。”郭韶清恹恹地叫,“曹雪芹一生起落参差,很多人都认为,他写红楼梦是因为已经看破世情炎凉,你怎么认为?”   郭韶上课总是很喜欢叫秦秣回答问题,一来是因为秦秣与他同为柯夏得意门生,二则因为秦秣是难得会认真听他讲课的学生之一。   “我觉得……”秦秣起身,“郭老师,我如果说出些不敬的话,请原谅。”   郭韶愣了愣,还来来得及反应,秦秣已经在说:“他没有后人想的那么伟大。他的创作动机不见得就是书上所谓的,要昭示什么哲理,提示社会悲剧,或者在文学史上雕刻他的丰碑。”   “秦秣同学,视角一向是独特的。”郭韶清倒是有些欢快地笑了。   秦秣隐下唇边的一丝自嘲,淡淡道:“大厦倾倒,一夜败落,这种痛苦,永远也无法只凭文字就传达全部。越是表达不了,所以越想表达。我以为,他会在每一夜的回忆、苦痛与透彻当中,产生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红楼梦》不是写给别人看的,那不过是曹雪芹对自己无数压抑情绪的一种纾解罢了。”   坐下之后,秦秣就没再听郭韶清讲课。她还有句话没说,“也许他不过是忘不掉、求不得,所以不得不写。”   秦秣不知道自己是忘不掉多一些,还是求不得多一些。她近来越发思念咏霜,好像是才发现,原来那个女子在她心中远比她当年以为的重要得多。   可是在这一刻,秦秣又开始怀疑,自己思念的究竟是咏霜,还是有咏霜存在的那段千年纪事?   下午回宿舍后,秦秣又打开了方澈新编的那个无名游戏。   这次她随机分到的游戏角色是个家境贫苦的少年。这个角色名就叫大牛,初始任务是挑水打柴、种地帮工。秦秣觉得有趣,认认真真地一路将任务做下来,竟然在一次锄地的时候挖出一本武功秘籍。   奇遇开始了,大牛先是懵懵懂懂地练成绝世武功,某一天救下一个世家小姐之后,便卷入了的桃花债与诡谲的江湖斗争中。   秦秣指挥着角色做出一次次选择,越选择越觉得俗不可耐,这大牛的经历不管怎么选择都在往着老式武侠套路上走。简直就像是背后有双无形的手,在牵着这个出身贫寒的主角一路走登天下无敌的宝座。   但剧情的滑稽还是出乎了秦秣预料,一次选择当中,大牛死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帐房先生手下。那一枚毒针从机括里射出时,甚至没有名字的帐房先生说:“死了的人永远不会天下无敌。”   这个世界上确实是不存在真正的天下无敌,尤其在那个宝座还是凭武力取得的时候。   强大的武力比不过更强大的人心,而强大的人心,也比不过轮回的时光。   这确实是一段可称滑稽的扮演,游戏结束后秦秣还在思考其中细节。她回忆了十多分钟,还是发现自己当时是太大意了,其实只要她注意一点,大牛是不会栽到一个帐房先生手中的。游戏在当时还没有走到绝路,还过秦秣也算是看明白了,不管她能有多小心,方澈都会让这个主角死得无比憋屈。   这好像,是他编写游戏的恶趣味。   秦秣立刻决定,不能跟这个游戏较真,不然方澈若是知道,又该笑话她了。   难得这个时候钱晓没有回寝室宅到电脑前,而张馨灵和王子毓也照例不在寝室,秦秣关了电脑,便又走到阳台上吹风。   她先打了个电话回家,听那边裴霞说:“秣秣,天气凉,别忘了添衣服。”   然后秦沛祥说:“秣秣,你画的那些衣服鞋子快卖完了,什么时候能有空再画一点?”   秦秣说:“冬季校运会的时候我能回家。”   裴霞便开始唠叨:“你这个孩子也渐渐跟你姐姐一样,出了家门就开始大手大脚。你上次寄回来的那些东西,看着就贵,还不实用,怎么乱花钱?家里的经济就算已经不那么紧张,但也还是不怎么宽裕。唉,你算算现在房价多贵……”   “妈……”   “对了,妈得好好跟你说说。”裴霞声音略略一扬,“前几天听胡二婶说,她侄女可是考上研究生了,你姐也打算考研,你有什么打算?”   秦秣懒洋洋地说:“读书吧,一直读下去。”   “你这孩子,妈是希望你考研,但也没叫你读成书呆子。听说现在高学历的女孩子难找对象啊,我就有点操心你姐了。婷婷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她心高气傲的,唉!”   “妈,姐不会委屈自己的,你放心。”   “她是不会委屈自己,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受委屈!”裴霞又急,“就是她那个眼界,高得都要上天,我不怕她委屈,我怕她谁都看不上……”   “妈……”   “对了,秣秣,我们小区好多人家都送孩子去学什么才艺。以前是家里穷,也给不起你们三个孩子上培训班的钱。好不容易现在宽裕点,你跟婷婷又都读书出去了。你看,给小志报个什么班好?”   “妈,小志忙着考大学,你就别折腾他了。”   那边有人叫,裴霞匆匆挂断电话,秦秣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秦家嫂子,有个叫韩致远的老外找你!”   抓紧手机,秦秣手心一片冰凉。   她抿唇等了很久,见裴霞始终没再打电话过来,便又翻到通讯录,拨通秦云婷的电话。   “姐,老家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秣秣啊,怎么?我手头有个案子正急呢,你要不等会再打过来?”   “这事更急,姐你先缓缓手上的事。”   秦云婷声音一肃:“什么事?秣秣你别急,说清楚点。”   “姐,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里,有没有姓韩的?”   “没有,秣秣你的问题……”   “那你知不知道,爸爸的老朋友里头有几个是认识二十年以上的?”   “好像很少……对啦,秣秣,我们好像有一个伯伯,在我很小的时候上过我们家。不过……很多年没往来了。”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五回:决断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边景物彷佛倒带一边快速消退。   秦秣皱着眉,拿出手机看了又看,终于还是拨通了韩致远的电话:“你为什么要去找我爸妈?”   电话那边彷佛正有不少人在吵吵闹闹,隔了好一会,韩致远才道:“我只是想知道争相而已。”   “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家店里。”   泰秣挂断电话,出了汽车站她就直接打到一辆的士,毫不停留地往小店金缕而去。   此刻正是周五的上午十点多,小店里的生意倒是比平常还好些。韩致远悠闲地坐在柜台边,许多小女生在挑挑拣拣地看着衣服鞋子,不时偷偷打量议论他。   秦沛祥没在店里,裴霞则面无表情地在颜料架子旁边站着,有人买东西她就卖,但不主动说话。   秦秣走进店门的时候,裴霞刚转头望见她,表情直接变为错愕与慌张。   “姐!”秦秣尽量扯出一个可称乖巧的笑容,“我回来看看。”   裴霞勉强笑了笑:“今天不用上课吗?”   “请假了。”秦秣径直向韩致远走去,也不管他一脸的尴尬,一把拉起他的手就往外面走,“妈,这是我朋友,我带他到处走走。”   韩致远低着头跟在秦秣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谁让你来的?”拐过这条街,走上一条僻静的小道,秦秣豁然回头,紧紧逼视着韩致远。   “姐……”   “谁是你姐姐了?”秦秣冷笑,“我可当不起。韩夫人一言定案,早与我划清界限了,你还来做什么?那个什么真相有意义吗?谁准你来打扰我爸妈的?”   韩致远嘴巴一开一合,犹豫挣扎了好一会,涩然道:“可是我已经把鉴定书给……给秦叔叔和裴阿姨看了。他们……”   秦秣冷眼看着他,等他下文。   韩致远咽了咽口水,声音越来越低:“妈妈她那天那样说,她不是故意的。她其实很想你,只是因为一些原因,她不能表露出来。我问她究竟是因为为什么,她又不肯告诉我,所以我才来找秦叔叔,希望可以弄明白。”   秦秣眼皮微微一跳,她沉声道:“那你现在明白了?”   “没有。”韩致远苦笑,“秦叔叔根本就不理我,裴阿姨也什么都不肯说。”   “那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告诉我,说清楚点。”   “我……”韩致远晃晃脑袋,又叹一口气,“其实你家里的地址还是我从妈妈记事本里偷偷找出来的,那是十一年前的旧地址,我本来只是准备碰碰运气,没敢希望你们还住那里。只在你家门前等着,晚上叔叔阿姨回家的时候,我直接就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你做过坚定,希望他们能放你认回亲生母亲。”   秦秣被这话气乐了,心里头怒火翻滚,脸上表情反倒带着笑。她没说话,只是用一双重墨涂染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韩致远。   “我知道我这样的做法有点卑鄙,但是,请你体谅一个儿子想要母亲快乐的心理。”韩致远的目光毫不闪躲,“姐,那也是你妈妈,你不能否定的!”   秦秣本来有万千理由可以指责韩致远,但是经他这一说,她的万千个理由好像又全都没有意义了。韩致远的目光坦然而热切,瞬间消融掉了秦秣全部的愤怒,使她心中只剩下一片清淡的惆怅。   因为她不是原来的秦秣,所以她可以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来看待这段关于身世的旧事,所以她在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最强烈的想法只是怎么去保护已被她认同的秦家人。   她不会因为自己不是秦沛祥与裴霞的亲生女儿而伤心,她也不会因为韩夫人的拒绝而难过,她完全没有所谓孩子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她又如何去理解他们执着的理由?   “你回英国去吧。”秦秣最终只是轻轻一叹,“你把这件事情捅破,我也不怪你。只希望你下次再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先跟我商量一声。毕竟你也说了,我是你姐姐。”   “你肯承认了?”韩致远先是惊喜,接着又心有不甘地道:“可是,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态度吗?”   “你留在这里毫无益处,他们若是不想说,你又怎么能问得出来?”秦秣略一沉吟,“你先回去,这件事情,由我来弄清楚,到时候我会给你答案。”   韩致远还是不甘不愿的,秦秣凌厉的目光向他轻轻扫过去,他咂咂嘴,偏过头不再争辩。   “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过两天再给你打电话。”临走的时候,韩致远又啰啰嗦嗦地一再要求秦秣给出保证,然后犹豫着,“我要不要去向叔叔阿姨道个别?”   “你别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就很感激你了。”秦秣挥挥手,“不用我送你吧?”   韩致远这才转身坐上一辆的士,据他自己说,这是要先去酒店。   秦秣返身往秦家小店走去,刚到门口,就见裴霞在那里拉着卷砸准备关门。   “秣秣,韩致远呢?”裴霞利索地将门关好,收好钥匙,手在裤腿两边擦了擦,脑袋左右转,有意无意地略过了秦秣。   秦秣微微一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我把他劝走了。妈,你关门是要去哪里?”   “回家,我们回家。”裴霞快走几步,跨上门前的小三轮,“秣秣,要不要上来?”   秦秣还像06年那个冬天一样,侧身坐上了裴霞小三轮的后车厢。这三轮却已是新买的,早不是当年那辆摇摇晃晃地二手破车。秦秣坐在上面,裴霞将车子开得嗡嗡响,有些颠簸,可从秦秣的角度看来,她的背影恍惚与当年重叠。   裴霞的发质不大好,头发稀疏得厉害,黑发中夹着斑白,看起来像是风刻的乱草。她随便用个橡皮圈将头发扎了一把团在脑后,只显得肩膀单薄。秦秣坐在小三轮上,看她转着方向,肩背一起一伏,隐约就有点苍老的感觉。   与那位住在典雅庄园里的韩夫人一比,裴霞简直就是夕阳下枯萎的干花。   秦秣轻咳一声道:“妈,我过两天去给你买辆家用休旅车回来。”   “什么?”裴霞迎着风,似乎没有挺清楚秦秣的话。   “没什么,回家再说吧。”   小三轮一直开到了老公寓楼底下,裴霞沉默地停好车子,又当先上楼。   脚步声在楼梯间咚咚咚地回响,好像一下一下踩在秦秣心跳的节点上,依稀回绕着过去三年多的每一个日夜。   开门,进屋,裴霞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秦秣关上门,然后进厨房去端出了两杯热茶,这才坐到裴霞旁边。   “妈,我想给你和爸买辆车。不用多好的,就十来万的那种MPV。”   天色微微暗淡,裴霞眼睛里有些血丝,她愣愣地转头看秦秣:“你哪里来的钱?十来万不多?”   “我有稿费。”秦秣的声音平平稳稳,温温淡淡,彷佛带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一直说让我存着,我就没拿出来用。妈,家里可以买车了。”   “没必要吧……”裴霞讷讷道:“家里只有这一套小房子,有钱就该存着以后买房。现在的房价一年比一年高,你们姐弟三个以后还不知道要到哪个城市买房,就怕在有些城市,我们存上三五年都不一定可以付得起一套普通三房两厅的首付。爸爸妈妈没用,赚不到多少钱,就只有省……”   她忽然闭口,彷佛是才发现,这话已不该由她来说了。   秦秣端起热茶放到裴霞手里,睁大眼睛用可称温柔的目光望着她,语气中带着轻柔的坚定:“妈,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现在离毕业还早,不急着攒钱买房子。所以我现在手上有余钱,就该拿出来改善家里的生活。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是你和爸爸的女儿,你不让我孝敬你们吗?”   裴霞端茶的手微微抖了抖,她连忙低头喝了一口茶,声音略哑:“秣秣,你都知道了?”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韩致远说的那个鉴定,根本就没有意义。”秦秣声音稍显低落,“除非,你们不想要我这个儿女。”   “怎么会?”裴霞慌忙把茶碗放下,一双手抬起就要去抱秦秣,却又在半道改换路线,只是包裹住她双手。   裴霞的手冰凉,手心却有些汗湿。   秦秣满足地微笑:“妈,这不是挺好的吗?”   裴霞视线稍往下移,一直有些紧张木然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   “对了,爸呢?去哪儿啦?”   “他……”裴霞一咬牙,“秣秣,你真不想知道关于你那个……的事情?”   “那个呀?”秦秣轻描淡写,“我对陌生人的事情没兴趣。”   “秣秣……”   “妈,我给你说点我在学校的趣事怎么样?”   裴霞到最后都还是没说秦沛祥做什么去了,不过秦秣也猜到一点,无非是与她身世相关。   “妈,你对我们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想法没有?你的愿望是什么,说来听听?”   与秦秣闲聊一段之后,裴霞紧绷的精神早舒缓过来,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养育了十八年的二女儿就依偎在身边,做母亲的唠叨习惯便又自然涌上。   “我呀,其实也没希望你们都有什么大出息,就是以后能买得起房子车子,日子平平安安,不紧巴,也就够了。”裴霞眼睛眯起,“不过你姐姐心气高,以后在事业上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唉,女孩子其实不用逞强,要是小志能有你姐姐那样的心气,那才好。”   秦秣笑道:“大姐自强自立,也没什么不好。”   “还说你大姐逞强,你还不一样?你比你大姐更加要强,小小年纪就知道赚钱,以前是去茶馆打工,后来又会写什么文章。你学的那些东西,我们一点也不懂,就不知道你整天闷头读书,以后……以后找谁来娶你!”   “妈,我大学都还没毕业,你就担心我没没人娶?”   “还不是被你姐闹的?”裴霞说得又是一脸忧心,“她今年也二十二岁了,到现在都没有要谈朋友的意思。照我们那个年代,二十二岁还不找,那可就是老姑娘啦!”   “妈,现在时代不同了。”   “我也没催她现在找,但是她跟我说,说她谁都看不上,就想自由,要三十岁才谈!我能不急吗?我还想在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抱个外孙,要是你们姐弟三个都能有出息,以后我跟你爸不用工作,那我们就专给你们三个带孩子。”   裴霞说着,又一脸憧憬:“先给你姐带,再给你带,然后给小志带。带上十几年,等我跟你爸老得做不动事了,就回老家去,差点鸡鸭什么的,过节有闲的时候就往城里提。然后回去跟邻居的大婶大妈道家常,夸我家孩子都多好多好一个。”   她说得啰嗦,又带着点市井小气,但神情间那种岁月沉淀后的纯粹里,竟显出了点天真的味道来。   四十多岁的女人,依然可以有梦想。哪怕她的梦想,如此卑微。   秦秣几乎可以想象那种场景:裴霞拖着大包小包,从火车站里出来,人群中,她一日日老去的容颜毫不起眼,但她的神情里又满是幸福和期待。她在想,她包里的鸡蛋可以分给每个孩子多少,或者她新做的腊肉味道会不会讨孩子们的喜欢等等。人潮起伏中,岁月逆光。   “妈,你想回老家?”   裴霞沉默了好一会,才笑道:“想回去,很多年没回去了,就是有点难。”她起身往厨房走去,“秣秣,妈妈该做午饭啦。”   “妈,我给你打下手。”   “秣秣,你说你以后要是一进厨房就添乱,谁敢娶你?”   秦秣无奈地站在小厨房的门边上,也深知自己厨房杀手的功力,不敢再说什么要帮忙之类的话了。   “妈,你说我要是单身怎么样?”   “去去!什么不学,学你姐的那套歪理!你想单身到什么时候?也跟你姐一样,三十岁再谈?那可不行,你们要是不肯自己找,就给我相亲去!”   秦秣伸手揉了揉额角,低叹一声。   其实在她心里,婚姻家庭的地位同样是无比重要的。真要说起来,秦秣远比裴霞传统。   如非得已,她又怎么会为此犹豫?   “妈,再晚点行不行?”   “是你姐非要现在提什么单身的,我又没催她。”裴霞切着萝卜丝,砧板与刀碰撞,梆梆响,“你们二十五岁以前找好就行,要是再晚点,就怕我和你爸没那么时间喽……”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里,又透着说不出的伤感。岁月不饶人,他们能够蹉跎得起多少时间?   秦秣心中一酸,她知道裴霞是被韩致远忽来寻访的事情给刺激到了。   “妈,我会劝劝大姐的。”   秦秣将手掌悄悄握紧成拳,在心底重重一叹,她很早就知道没有哪一种自由是可以毫无约束的,人生在世也不可能只谈爱情不谈其他。如果爱情是建立在伤害的基础上,那么放手也罢。   所以在当初,秦陌终是与咏霜背行错过,那么在如今,秦秣也该为了这个家庭主动去承担一些东西。   这不是沦陷在世俗中,而是爱情这种自私的情感,在秦秣心中是可以为亲情妥协的。她已经过了情难自禁的年岁,她愿意提起勇气去尝试新的人生。   “妈,我也会在二十五岁之前找到的,你可以收起给我们相亲的念头了。”她轻笑一声,笑声背后的惆怅,只有她自己知晓。   仿佛是失落了什么,又仿佛是在心房里破出了一叶新芽。新芽蜿蜒,延伸出一派朦胧风光。   这个决定做得并没有秦秣原本想象中的艰难,也来得并不突兀。她盘算了很久,早就不想再继续拖延逃避下去。只是决心已下,要实施起来却还有许多困难要面对。   裴霞一边炒菜,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欢喜:“我就说你们姐妹两个,一样倔强的脾气。每次我想跟婷婷说点什么,她都能有大堆的歪理,堵得我一句话都回不出来。还是你劝她,才能劝得动。”   秦秣笑了笑:“妈,我去下洗手间。”   她躲在厕所里给秦云婷打电话:“姐,你什么时候能有空回来?”   秦云婷那边有些焦急:“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秣略一犹豫,还是道:“你回来我再详细跟你说。对了,别回邵城,到C城来,我们一起回老家!”   “回老家?”   “我不记得路了,姐你应该还记得吧?”   秦云婷苦笑道:“那山疙瘩,九曲八绕的,我哪里记得清楚?秣秣,你回老家要做什么?”   “姐,如果我说,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你有什么想法?”   “秣秣,你跟我开玩笑吧?”    “我没有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兴致。”   那边沉默半晌,秦云婷的声音略低:“你要回老家,是对这件事有疑虑吗?你怎么会认为,你不是……”   “电话里说不清楚。”   秦云婷声音一沉:“我回来,后天就飞回来!” 卷四:千万山水一线间 十六回:倾付   秦秣当天下午又坐汽车从高速公路回了C城。   因为是同省,有高速行车,两个城市相隔也就是三个来小时的车程。秦秣匆匆到寝室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九点,张馨灵和王子毓不在,钱晓依旧逃了晚自习,戴着耳机在电脑前玩游戏。   秦秣从钱晓身边走过,就见她双眼紧紧盯着电脑,本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都被屏幕映得眼白泛黄,尽数透着疲惫。   钱晓玩得全神贯注,根本就没注意到秦秣已经回了寝室。秦秣在她身后安静安静地站了很久,看到她一手点着鼠标,另一手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着快捷键,好像整个人都投入到屏幕彼端那个小小又复杂的世界里去了。   秦秣看她跟着工会的人打完帮战,又一边开了yy群体语聊,一边在游戏里刷着各种频道。   钱晓和同工会的 许多人一起堵在游戏里某座城市的城门口,然后拉开架势与敌对工会在世界频道上对骂。矛盾起因有些滑稽,似乎是敌对工会的某个女玩家对钱晓这边工会会长求婚不成,然后恼羞成怒,拉了一堆人帮自己报仇,最后就变成了帮战。   当然,对方的说法是,某个男人始乱终弃,不讲道义人品,该招教训。   姑且不论谁对谁错,秦秣看到的就是,钱晓的激动维护己方会长之余,坐在电脑前的样子却显得神伤黯然。   想起上次钱晓说过自己心情不好,又问过“是不是游戏里的感情就可以儿戏”这样的话,秦秣不由得低叹出声。   “谁在?”钱晓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将耳机一摘,猛就回过头。   她望着秦秣,更加城残余着几分未消退的惊恐愤怒。   秦秣微微苦笑道:“晓晓,我还没到面目可憎的地步吧?”   钱晓拍着胸口顺气,情绪有点低落地道:“是你呀,刚才我耳机里一片安静,你忽然就叹气叹得跟个幽魂似的,我还以为身后冒鬼呢。”   秦秣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因为什么事情,心情这样不好?”   “什么事情?事情很多啊。”钱晓嘴角向下弯起,又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揉了揉,“我玩游戏玩疯了,忽然好难过。”   “要不……我们看喜剧电影去?”   “没办法啦!”钱晓眨巴着眼睛,“我现在都变成了暗恋一族,要是不能把暗恋变成明恋,然后变成相恋,我会看喜剧也泛酸的。”她又嘴角下拉,一副幽怨的样子。   秦秣听着倒觉得好笑,钱晓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本来悲伤的事情说得变个调,又让人觉得她只是在开玩笑,其实她一点都不难过。   但事实上,她很难过。   秦秣心中泛起怜惜,便又去揉她的脑袋,揉得她大声抗议了,才笑吟吟地道:“说说,暗恋谁呢?我们合计着出主意,主动出击,说不定就从暗恋直接跳到相恋啦。”   “我还在犹豫。”钱晓伸手一指显示器,“喏,就是那个叫水在火里飘的家伙,我们工会的会长,一个到处乱惹桃花的超级坏蛋!”   秦秣整个脸部神经都僵了僵,才道:“既然他是个到处乱惹桃花的坏蛋,你怎么还喜欢他?”   “我喜欢他的时候,还没发现他是个坏蛋啊。”钱晓掰手指,“他以前对我很好,我刚进游戏的时候他还没建立水火会,我跟他一起练级,一起认识很多朋友,一起建立行会……那种日子忘不掉的。”   秦秣眉毛一扬:“他现在变心了?”   “也没有啦,我跟他一直都好得像哥们,都没恋过,怎么算变心?”钱晓很郁闷地说:“我好多次都差点跟他说明白了,结果人家就当我在开玩笑,回头照样跟我哥俩好。我都快憋死去,还得看着他跟这个女人暧昧,又跟那个妹妹亲亲,就跟我纯洁得不得了。”   秦秣无语了老大一会儿,才给她出主意:“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你跟他既然关系这么好,直接表白就是,还怕他不答应?”   “我都暗示过不知道多少次啦!”钱晓哭丧着脸,“秣秣,不是说了他老当我在开玩笑吗?那家伙简直就是油盐不进,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再说这种事情也不好说得太白了,不然就怕连朋友都没得做啊。”   秦秣皱眉:“晓晓,你跟他只是游戏里认识吧?”   “是啊,游戏……”钱晓轻叹,眉眼间渐渐拢起烟雾般的怅然,“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种喜欢该不该持续下去。可是感情,又不是理智能控制的。我只看着这个游戏人物,都觉得他就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冲我呲牙咧嘴地笑。”   秦秣踌躇片刻,还是说:“我也有这样一个人……也许还算不是上暗恋,但我刚才发现,我确实是喜欢他的。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如果让我向他表白,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钱晓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她立刻紧张地问:“你有喜欢的人?男的女的?”   秦秣:“……”   钱晓:“……”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被刚才那男的女的四个字给囧倒了。   “哈哈!”钱晓先揉着肚子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星子都快挤出来了。   秦秣抿着唇,笑声也低低地从她喉间逸出,还带着些许鼻音。   钱晓笑完了又紧张兮兮地问:“是哪个倒霉姑娘被你看上了?”   “是男的。”秦秣轻轻咳了咳,三个字说完,便眼观鼻鼻观心,做正襟危坐状。   钱晓大张着嘴,良久,她才伸手一推自己那垮着的下巴,有点呆呆地问:“是你以前在耍我,还是现在在耍我?”   秦秣低声道:“我都是认真的,只是刚想通没多久,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别扭,就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然后伤害两个家庭。”   钱晓结结巴巴地说:“秣秣,你真是让人省心。都……都不给我一点掰、掰正你的机会。我、我还有个计划没实施呢,你都给我出、出结果啦!”   秦秣抬眼,微挑眉梢。   钱晓忽就尖叫一声,然后猛地跳起,一把冲上前抱住秦秣,欢快地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笑,钱晓坐回原位便摆出大审判的架势,用手指敲着桌子道:“快说,你喜欢的是谁?有没有希望?预计怎么把人拐到手?”   秦秣恢复镇定,摇头笑笑道:“其实还说不上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在我决定要安安称称地去过这一生的时候,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他。他对我,也许有过……文雅点说,也许有过淑女之思吧,但也许,只是我误会了。”   钱晓激动了:“那你还不赶紧出击?”   “现在还不行,这对他太不公平。”秦秣眼睑微垂,“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我只是想要随便找个人敷衍过日子,那一定不能找他。他应该得到全心全意一心一意的对待,我如果做不到,就不该去委屈他。”   “那你就一心一意对他呀!”钱晓又凑过来抓过秦秣的肩膀,看那架势,秦秣要是不点头,她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都说了,感情不是理智能控制的。”秦秣微微一笑,钱晓的脸黑了,表露出抓狂前兆。   “不过感情可以培养。”秦秣又轻笑一声,“我在努力寻找那种一心一意的感觉,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最后牵手的那个会是他。不过前提是两情相悦,如果他先喜欢上别人,我也不想说破,省得他为难,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   “又是这样……”钱晓放开秦秣的肩膀,揉着自己的鼻子,声音酸酸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啦,干嘛不先下手为强?”   秦秣点头:“先下手为强当然没错,不过前提还得是人家愿意。”   钱晓抓着秦秣的手哀哀地说:“秣秣,我们怎么这么命苦啊……”   秦秣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没这么夸张吧?你想改行学唱戏?”   “秣秣,我们一起看悲情电影去吧,我不想看喜剧……”   于是第二天,秦秣与钱晓同去了省博物馆。照钱晓的话说:“历史它就是个最大的悲剧啊!永远只能写给后来的人看,真是何其令人悲叹!”   省博物馆分三部分,一部分是历代文物展示,一部分是马王堆出土的专区,还有一部分就是不定期的名家艺术展厅。   秦秣和钱晓刚到博物馆门前,就见一个衣着时尚容貌俏丽的女子带着甜笑迎了上来。   “秦姐姐,一别将近三年没见,你的风采可是大胜当年呢。”   秦秣稍稍回忆,便想起这个俏丽的时尚女郎原来是赵周的孙女赵宁香。不过那时候的赵宁香对秦秣充满敌意,可做不出这样的热情来。看她现在的样子,心性果然是成熟了许多。   “香儿。”秦秣浅笑着点了点头,“你越发明丽动人了。”   赵宁香的左颊上笑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她一边一个挽住了秦秣和钱晓,又问:“这位就是秦姐姐说过的钱晓姐姐了吧?”   秦秣在到博物馆前就跟赵周通过电话,说了会和钱晓同来,不过她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赵宁香。   “被叫成姐姐,我还真有点不习惯。”钱晓却腼腆地笑了笑,“我是钱晓,你叫我名字就行。”她的性子其实非常两面化,在熟人面前很能放得开,甚至有点疯疯癫癫的可爱,而碰到不大熟的人,她就会沉默害羞。   赵宁香倒是自来熟,连连道:“那可不行,我要是不礼貌呀,回头爷爷又得凶我!”   进了画展的展厅,赵宁香就引她们去见赵周。   展厅里参观的人不少,但人们的交谈都很小声,总体比较安静,气氛非常不错。赵周正站在一幅春风裁柳图前,他身边还站着两个男子,一个年过半百,穿着得体的灰色西装,体形福福态态,看着叫人觉得亲切;另一个男子摸约二十四五岁年纪,长身玉立在那里,修眉朗目间直如皎皎明月,正是乔梓暄。   “爷爷,秦姐姐和钱姐姐都来啦。”赵宁香声音放轻,低低地很是婉转动听。   赵周转过头,笑得依然是精神奕奕。   “秣秣,这是你提过的钱晓吧?”他抬手拍了拍秦秣的肩膀,“两个小姑娘到这边来,都过来看画。”   秦秣应着声,拉过害羞的钱晓,也向墙上那幅春风裁柳图看去。   这是一幅工笑画,最突出的地方就在着色之上。春风吹过,每一片柳叶不论远近都令人觉得生动无比,仿佛就在眼前。   乔梓暄向秦秣微笑点头,又轻声给她做介绍:“秦小姐,这位是我的老师,董元丰先生。”   那个福福态态的半百男子便也转过头,笑眯眯地对着秦秣道:“秦秣,我知道你,我这老友和学生可都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今天看来,这样子也就是整整齐齐,没怎么国色天香。”他说话竟是直接又随便,刚一见面就开玩笑。   赵周轻哼道:“是谁看了那幅《九思》之后,说一定要见见作画者的?还说这人不着于相,境界很高?”   “所以我就算说话直接,想必小秦姑娘也不会着恼。”董元丰依旧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   秦秣觉得这人有趣,也笑道:“董老师这样的气度,也许就是心广体胖锻炼出来的?”   董元丰被她这话一噎,摇头叹道为:“果然是年轻气盛,年轻气盛。”   赵周倒是乐得很,眼睛一瞪:“老董,我看你自己才是人老气不老吧?”   气氛便在这三言两语间融洽起来,几人沿着展厅仔细观赏了一遍,这其中的画有一大半是董元丰的,还有小部分却是出自乔梓暄。   赵宁香喜滋滋地道:“梓暄哥哥的成就又上一个台阶呢。”她从带秦秣与钱晓过来之后,便放开了她们的手,自顾紧贴乔梓暄站着。   赵周忽然轻:“若是三儿在这里才好,虽然这小子画画的水平叫人看不下去,不过说到收藏鉴赏,他还是得了他爷爷五分真传……”   他忽然住口不说,便听赵宁香小声嘀咕着:“爷爷你提那个人做什么?他欺负三哥还不够么?”   赵周面色一沉:“小丫头,长辈们的事情,是你能议论的吗?”   赵宁香愤愤不语,赵周将话题一转,几人又谈论起画来。   期间董元丰提部不少,不乏考校秦秣的意思。秦秣的回答都是中规中矩,没表露出什么让人惊艳的见识,也没显得贫乏。不过董元丰明显有些失望,后来也就问得少了。   在画展厅转完,赵周就说:“行啦,不拘着你们跟老头子一起逛喽,年轻人自己四处走走吧,那边还有几个展厅,都值得一看。”   赵宁香很高兴的样子,拉起乔梓暄便要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秦姐姐,钱姐姐,你们准备去哪个展厅?”   钱晓在秦秣耳边小声道:“看马王堆,有半景画。”   秦秣点头回道:“据说马王堆专区有半景画可看,我们准备先去看那个。”   这次没等赵宁香出声,乔梓暄便道:“一起去吧。”   省博物馆的马王堆半景画确实做得非常不错,那些声音景物与光线相结合起来,总让人有种与两千多年前的繁华喧嚣擦身而过的错觉。   四人站在人群中,看得正入神处,秦秣忽然感觉到耳边有男子的声音轻吐:“怀虚居士,那方玉印你可还满意?”声音很轻,片刻又隐没在半景画播映室的环绕音箱中。   秦秣微微回想,终于还是装作没有听到乔梓暄的问话。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人心中所想,三年前寄一方糖玉做的印章给她,接下来全无半点声息。若是将那当成一种失误也就罢了,可这个时候却又偏偏提起。秦秣决定,就当那方玉印从没存在过。   半景画的播映将到尾声,秦秣心中微动,侧头问道:“香儿,你那位三哥的全名,我倒是从没听说过。”   赵宁香没听清她的问话,又反问道:“秦姐姐,你说什么?”   秦秣便觉得没必要再问了,只回:“没什么。”   不论赵周口中的那个三儿能弹得怎样一手好琴,或者他收藏了多少怀虚居士的画,既然两人一再缘悭,那秦秣又何必一定要去掀开那层面选题?千年前的怀虚居士已经被历史湮没,秦秣不想再留恋。   赵宁香忽然道:“你刚才好像说到了我三哥?”   秦秣笑道:“随口一提而已。”   “三哥要土方儿久才能回来啦,他一直都奇奇怪怪的,不过其实对我们兄弟姐妹都不错,就是……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半景画放映完,四人又在高高的围栏边上,倾身看到了被重重玻璃阻隔的辛追尸身。   实在点说,那么一副棺木摆在博物馆里,就算边上游人再多,也依然让人感到阴气森森。   秦秣恍恍惚惚地远观,看那棺木里的红粉骷髅,想到半景画中的繁华流淌,终于感觉到,前世已付黄土。 四卷: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七回:水落石未出   这是一条蜿蜒的乡村公路,路边的稻田早被收割,伏着些硬土和草梗子,显出一片初冬时节的萧条。   小河远远横过,河中水浅,仿佛快要干涸。   公路并不宽,大约刚够两车并行,不过路是水泥路,路边拐角还有石碑质的路牌竖着,这里建设得也不算太落后。   不一会,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出现一辆乳白色的中巴,中巴一路奔驰,刚过了小桥却缓缓地隆下速度,停了下来。秦秣跟秦云婷一前一后从车上走下,全都是大口呼吸外面的冷空气,努力驱走在车中忍了一路的憋闷。   秦云婷还好,秦秣却摇晃着冲到河边,扶着一棵干枯的柳树就扯心扯肺地呕吐了起来。   “秣秣!”秦云婷把她们的小行李箱放到一边,快步走到秦秣近前,忙着给她递水拍背。   “我……没、没事!”秦秣吐了一阵,就着矿泉水漱口,这才喘息稍定,胸闷头晕的感觉渐渐减轻。她晕车晕得厉害,脸色惨白惨白,整个一副虚弱得快散架了的样子。   秦云婷苦笑,“怎么还是这样晕车?早知道我们就该租辆专车过来,那中巴里头的气味可真是……”   “喂!”忽然有一道清脆的童声在两人身后响起,“你们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   秦秣正用纸巾擦嘴,转过头的时候手还掩在下巴上,便见到一个差不多一米出头身高的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仰头打量她们。   这孩子穿着厚实的红底蓝花大棉袄,身子鼓鼓的,脸蛋也圆圆的,整个儿就算一团喜庆可爱的椭圆球。   “你脸上是什么?你是不是受伤了?”小男孩将视线落在秦秣掩着纸巾的脸上,表达他的怜悯,“受伤痛痛,好可怜。”他说普通话,童声脆脆,口齿清晰。   秦秣愣在那里,秦云婷则笑得肩膀打抖。   远远的又有焦急的呼唤声传来:“乐伢子!你在哪里?快回来!哎哟哪个叫你靠近陌生人的!”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着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勉强能让人听懂。   那河岸上的转折处便奔跑出一个穿着深绿色棉衣的中年女子,她头发有些欠缺打理的凌乱,整张脸上都显出紧张焦虑,待看到那小男孩就好端端的站在河边上时,才松一口气。又念叨起来:“我的小祖宗啊,你这么到处乱跑,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小男孩一捏拳头,目光闪亮:“我可以把坏人全都打跑!”   这样说着,他还小腿一迈,双手高举,做出经典的万佛朝宗动作。这模样实在是天真得可爱,看得秦秣和秦云婷都欢快地笑了起来,就连那本来急忙忙奔过来的中年女子都不自主地放缓脚步,边笑边说:“你这伢子,也不知道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呀呵嘿!”小男孩嘴里哼哈着,一条小短腿又得意地抬起,还向着自己的小脑袋踢来,“我是保护宇宙和平的正义使者,呀……”   他最后那一声高喝还没来得及收音,独立的那条腿忽然一崴,整个人就摇摇晃晃地往身后小河里倒去。   这下事起突然,三个大人都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就已经尖叫着头下脚上地从河岸上的斜坡直往河底滚去。小河斜坡上都是枯草,但裸露出的河床上却铺满了碎石,一条细细的水线从小河中间流过,有些土方又凸起尖锐的大石头。   稍远处的中年女子脚步一顿,紧拉着发出撕心裂肺的高喊,人又如离弦的箭般夹着风声呼呼跑过来。   秦秣大脑里的回路一时没能绕过来,只身体先于意识一步,合身一冲,就扑到了斜坡上,伸长的那只手抓住了小男孩翘起的一只脚踝,堪堪稳住他往下滚动的身子。然后没等秦秣喘口气,那强大的惯性力量又拉得她整个人都擦着地面往斜坡下掉。   秦秣甚至没来得及感受那着地擦过的疼痛,右脚踝又被秦云婷捉住。然后那中年女子跑了过来,大踏步就沿着斜坡冲下,待稍稍站稳,便一把扯住小男孩的双臂,将他从地上抱起。   “呜呜……哇哇……”惊魂甫定的大哭声这才响起,小男孩紧揪住那女子的衣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乐乐要摔死啦!摔死!怕!好可怕!呜呜……”   秦云婷却顾不得他们,只是赶紧将秦秣从地上扶起,关切地察看她:“哪里摔着了?受伤没有?”   帮秣本来就晕车晕得虚弱无力,这时候手上擦伤,胸口又在那一扑之下磕得生疼,秦云婷问她话,她却只能咬牙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可真是……”秦云婷叹着气,帮秦秣揉搓手脚,心疼得整张脸都快皱成一团。   快一个小时后,她们才在那中年女子刘淑兰家里坐下。   小男孩名叫秦乐,说起来秦秣对他那一救,也救出了不少便利。   至少刘淑兰不再排斥她和秦云婷这两个陌生人,甚至还对她们心存感激,带她们回家安顿。正好刘淑兰的夫家就在秦家村,那也是秦云婷姐妹两个老家所在。   沿着小河,他们又弯弯绕绕地走过不少田间小路。   待他们走到大山底下秦家村,秦云婷都抬手抹汗,凑到秦秣身边说:“要不是有人带路,我们还真走不进这村子呢。”   秦秣坐上刘淑兰家的小竹椅后,身上的疼痛才算缓过来。她转了转手腕,打量四周。   刘淑兰家里盖着四大间的红砖屋,屋有两层,整个收拾得还算整洁,墙壁上刮着白色粒子灰,地板是用水泥冻的。秦乐在刘淑兰怀里哭了很久,回家后便被抱到二楼,直接钻床上睡着了。   刘淑兰安顿好孩子,才下楼来招呼秦云婷和秦秣。   “那个……”她倒好茶,有些局促地坐下,“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一路上她已经说过不少声谢谢,此刻再说,其实已经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秦云婷性子急,直接就问:“刘阿姨,你知不知道秦伟华家在哪里?”   “你们说老村长啊?你们是?”刘淑兰脸上堆起笑容,“要说老村长家,我当然知道。要不要我带你们过去?”   “当然……”   “等等,”秦秣握住秦云婷的手,向刘淑兰笑道:“刘阿姨,我们还有个事情想向你打听。”   “你说,只要是这村里事,我大多都是知道的。”   “不知道刘阿姨知不知道一个叫秦沛祥的人?”   刘淑兰眉头策皱,愣了愣才反问:“怎么问起他?”   “他有什么不妥吗?”秦云婷反又抓住秦秣的手,五指收紧。   “也不是,呵呵。”刘淑兰笑得勉强,“他很多年没回过老家了,你们要问他的事,我还真不知道多少。”   “那能不能捡一点你知道的说说?”秦秣还是温温和和的问。   “这个,怎么问他呢?你们这是要……”刘淑兰搓了搓手。   秦秣轻飘飘地打断她的话:“那你知不知道一个韩瑶的女人?”   刘淑兰手一抖,脸色忽然大变,颤声道:“怎么?你们知道什么?”   秦秣与秦云婷对视一眼,刘淑兰果然是知道的。只不知是她们运气好,刚好碰到了知晓当年旧事的人,还是说当年的事情已经在秦家村传得太广,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   “刘阿姨。”秦秣幽幽叹道:“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只是不敢相信,以为这其中另有内情,所以才又回老家来问。难道说,没有内情,果然是那样的吗?”   她这是在诈话,秦云婷心思灵巧,马上就很配合地说:“秣秣,我们要相信爸爸。”说话间,她却露出一脸哀伤。   刘淑兰结结巴巴地道:“你们都是、是秦沛祥的女儿?”   “刘阿姨,这事另有内情,对不对?”秦秣立即期盼地望着刘淑兰。   “这个事情……”刘淑兰头一低,犹豫了很久,想起眼前的姑娘救了自己的小侄子,终于还是干巴巴地安慰道:“秦沛祥他当年,也是,那个年纪轻,碰到女人就干柴烈火,其实我觉得,不一定是……是强暴……”她忽然紧闭嘴巴,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安慰太无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秦秣没有因为她这蹩脚的安慰而更显难过,但秦云婷已经被她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给惊出了一个晴天霹雳!   “你!”秦云婷豁然起身,紧紧盯住刘淑兰,“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秣可以想象这“强暴”二字对秦云婷的打击,照刘淑兰的说法,岂不是秦沛祥对韩瑶做过那种禽兽不如的残忍之事?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刘淑兰还有点愣愣地没反应过来,“韩瑶跟着秦沛林到了这山沟沟,结果有段时间秦沛林去省城办事,留着韩瑶在家里,却遭了秦沛祥的孽……”她忽然指着秦秣,惊叫道:“你是韩瑶的女儿?那个女儿?”   秦秣揉着太阳穴,只觉得一片混乱。她起身拉住秦云婷冰凉的手,缓声道:“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她说的那样,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其中有误会,秦秣完全可以肯定这其中有误会。如果秦沛祥真的做过那种事,韩瑶又怎么会对秦秣说:“他是个万年的老好人,我看他迟早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地给人收拾烂摊子!”这样的话?   秦云婷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又抬手紧握住秦秣双肩,哀声道:“秣秣,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秦秣开始后悔叫上秦云婷一起回老家了,这个真是一堆理不清的破事。她也未曾料到,真相之外,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   “我们都要相信,爸爸不是那样的人。”秦秣缓缓掰开秦云婷的双手,又拉着她一起在椅子上坐下,“姐,也许,我的生父,就是秦沛林。”   刘淑兰这才恍然,苦笑着摇头道:“你们……”   “刘阿姨,当年的事情,你能把你知道的那些,说给我们听听么?”秦秣目光恳切地望着她。   刘淑兰摇头叹气:“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就说说吧。本来,这事早就不经说了。”   她的叙述不算清楚,但秦云婷和秦秣凝神听,勉勉强强也算是理清了她话里的意思。   原来老村长秦伟华家里有三个儿子,家中老大秦沛军虽然不会读书,但做事勤勤恳恳,辍学之后就回家种田,日子是安稳的;老二秦沛祥读了高中,法定年龄一到就要娶裴霞做妻子,生了大女儿秦云婷,还在乡政府谋了个编外的小差事;老三秦沛林最有出息,他是那时候十里八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考上的还是北师大。   本来整个秦家村都对秦沛林抱有极高期望,大家都希望他这个一线重点大学的学生能够早日毕业,在外面谋到大发展,然后衣锦还乡,带动乡亲们发家致富。   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秦沛林是很早就还乡了,却并非衣锦还乡。   89年的时候,他才读大三,就带着一个时髦的城里姑娘回了老家,并且宣告从此不去京城,只愿在老家与心爱的女子双宿双栖,过着平淡的田园生活。   在那个年代,别说好端端一个大学生放弃学业有多令人扼腕,只说他那所谓的“爱情宣言”,就足够让人惊为妖孽,不齿唾弃了。当时秦老爷子气得差点没打断他的双腿,他却一意孤行,定要回乡终老。   其实秦家村的人本不可能反对秦沛林与韩瑶的婚事,那时候自由恋爱之风已经刮起,秦沛林作为秦家村的骄傲,找到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亲朋好友只会祝福他,又怎会阻拦他?   问题就出在秦沛林执意辍学之上,他不但辍学,还发出那样的“爱情宣言”,秦老爷子又怎么会不生气?   所以韩瑶在秦家村过得很不受待见,再加上她又处处显出乡下人难以企及的知性贵气来,人们就更不愿亲近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淑兰竟然红了眼眶:“我和阿瑶最要好,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别人总以为她一身傲气,不肯去了解她。她受了那么多委屈,秦沛林又哪里护得过来……”   有一段时间,秦沛林离乡去省城办事,一去就是半年。   韩瑶那时候还没跟秦沛林结婚,肚子却是一天天大了起来,到后来,谁都知道,她已有孕。   那年代的未婚先孕对一个女子而言,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罪孽,何况在保守而传统的秦家村,韩瑶本不招人待见。   那一天,积蓄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充满各种负面情绪的乡民们将韩瑶从她屋中拉出来,纷纷指责她狐媚、祸害、不要脸等等,甚至有情绪过于癫狂的人提议,要推她浸猪笼。   韩瑶只是泪流满面,却一句也不辩解,就在那疯狂的混乱中,秦沛祥忽然跑出来,当众轰然下跪!   他向父亲和妻子请罪,他告诉所有乡亲,韩瑶只是一个受害者。因为是他一时冲动,趁着弟弟不在家,玷污了准弟妹。   这个说法在秦家村掀起了轩然大波,秦沛祥顿时成为众矢之的。要不是裴霞为他求情,秦老爷子甚至能当场就宰了这个不肖子。于是韩瑶这个受害者得以在秦家村继续生存下去,一直到生下腹中的女儿。   秦沛祥抱着这个新生的女儿,带着妻子和大女儿一起离开了家乡,韩瑶更是孤身离去,从此音信全无。   而没有再回来的,还包括秦家村原来的骄傲,秦沛林。   这一段旧事说完,刘淑兰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盯着地板发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秦秣心中泛酸,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来伦敦郊外小庄园见到韩瑶的情景。那个黑发高挽的女子,眉目间朦朦一片,全是沧桑迷茫与惊恐。   她中是在用骄傲掩藏她的受伤,她的女儿等于她的难堪。   不论那段过往,是秦沛祥害了她,还是秦沛林负了她,或者是秦家村的人欺了她。   虽然秦秣不是原来的秦秣,不会对“母亲”这个身份产生多么强烈的期待与孺慕,但她的身上毕竟流着韩瑶的血,血浓于血,她无法不动容,不怜惜。   秦云婷呆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真的是爸爸吗?爸爸怎么会做那种事?”   “爸爸不会那样做。”秦秣紧了紧握住秦云婷的那只手,声音沉稳有力,“姐,这其中还有很多疑点,但我可以肯定,爸爸不是做那种事的人,不然妈妈怎么会不责怪他?”   秦云婷狠狠一点头,眼神渐渐清明,肯定道:“对!很明显这是爸爸为了保护韩、韩阿姨才故意那样说的。不然,妈妈怎么会不怪他?”   她站起身,在屋中踱步,片刻之后又问刘淑兰:“刘阿姨,我三叔这十八年来都一直没有音信吗?”   “好像失踪了一样……”刘淑兰又搓搓手,苦笑,“你们还问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问得叫人难过,自己也难过。”   秦秣低声道:“但是爷爷不肯原谅爸爸,我爸我妈都很想回老家看看。”   秦云婷也低叹:“三叔失踪,没人去找吗?”   “他失踪的原因,也许才是这一切问题的关键。”秦秣站起身,“姐,我们去看看爷爷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八回:麓山一线远   秦家的老祠堂青墙黑瓦,三间大屋联排盖着,屋檐翘起,底下是古老的雕花。   红漆柱子的颜色已经有些灰败,青石阶上还残余着一些纸灰与爆竹的旧壳,冬日里的寒风轻轻吹过,掀动时光倾轧过的尘埃。大门两边是一副石刻的老对联:“祀祖宗永纳千瑞,举神明常添百福。”横批“世代荣昌”。   秦秣与秦云婷相携着走上屋前石阶,还没来得及看清祠堂里重重层叠的祖宗牌位,便听到轻轻一声咳嗽从左侧屋子里传出。   打侧门走到正堂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身材不高,手上还拄着拐杖,脸上也爬满老年斑与皱纹,但他腰背尽量挺得笔直,老眼中隐含着难言的精神。   “走吧走吧都走吧!”老人的视线落到秦家两姐妹身上,又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们,只是自顾说着,“全都走了,什么也不用解释,不肖子!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爷爷……”秦云婷双唇微微颤抖,低喊一声便快步走上前去。她小心地伸手去搀扶老人,殷殷切切地望着他。   秦伟华眯着眼睛,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他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出祠堂,又往左边小路上走去,他们家的院子就盖在那边靠山的地方。从头至尾,他却是直接忽视了秦秣,全当她不存在。   “你这丫头长得像裴霞,我可是记着,你们有七年没回来了。”老爷子伸手去拍秦云婷的手背,“这次一起回来的有几个人?”   “爷爷,只有我和秣秣姐妹两个。”秦云婷轻言细语地说着,转头又担忧地看着独立在一边的秦秣。   七年前他们也是回过老家的,只是山路弯弯绕绕,那时候的秦云婷年少不懂事,根本就没用心去记过回老家的路。但秦伟华不会不记得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也同样不会忘记自己去秦秣的厌恶。   秦秣淡淡一笑:“姐,我去刘阿姨家等你。”   她向秦云婷眨眨眼,返身从另一条小路离开,走过一小会后,又给她发短信:“姐,好好陪陪爷爷,再控控他的口风,看他要怎么才肯原谅爸爸。或者旁敲侧击地问问,看爷爷对那件事情的说法跟刘阿姨说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当天晚上秦秣留宿在刘淑兰家里,秦云婷则陪着爷爷一起住在大伯家。   第二天一大早两姐妹就踏上了回程,秦秣是拿不到更多的假期,而秦云婷忙着考研,时间也很紧。   “秣秣,爷爷根本就不想提当年的事情,但我悄悄问了大娘,她的说法和刘阿姨差不多。”坐在车上,秦云婷拉着秦秣的手细谈,“堂哥那时候也有十岁了,我还问了他,他说他弄不清楚是怎么回来,只记得韩阿姨是个很温柔的人。”   “他们都不知道……三叔去哪儿了吗?”秦秣微微蹙眉。   “全无音信。”秦云婷声音略低:“秣秣,就算证实了你……你的生母是韩阿姨,但我们还是亲姐妹,是不是?”   “当然啦,这有什么好疑问的吗?”秦秣说得轻描淡写。   秦云婷笑了笑:“那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找三叔吧?”   “姐,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以为,”秦云婷有些为难,“秣秣,我直说了,你别听不得。”   “姐,你是不是要猜测,三叔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眼睛,负了我母亲,所以羞于回家?”   “秣秣,你%”   秦秣摇头笑笑:“一般人都会这样想,我也这样想去。不过还有疑问,首先,他们当年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按说前途无量,为什么非要缀学回家,还是以爱情的名义?其次,三叔都说了要田园终老,为何忽然又去省城?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连那样大好的学业都可以为我母亲放弃,为什么偏偏又在不久后,一去不返?人就算要变心,也不至于这样突兀吧?”   秦云婷本是学法律的,被秦秣这推测一引导,思路也清晰起来:“是啊,那个年代大学生的含金量和现在可不一样,北师大,在当年那就等于金饭碗啊!刘阿姨说韩阿姨气质不凡,大概她的家世也是不凡的,难道他们避入乡下,是因为韩家的家长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秦秣点头:“这个可能性很大。”   秦云婷五指蓦然收紧:“三叔忽然离开,难道是受了韩家的威胁?”   “很难说,只有一半的可能。”秦秣又摇头,“女子贞节何其重要,我母亲那时候都有了我,他们还有什么好拆散的?”   “可是三叔离开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韩阿姨已经有孕。”   “就算是他们想要拆散吧……”秦秣低叹,“那三叔也不至于因此而与家中断绝联系十八年。再怎么样,我母亲后来都出国了,如果三叔只是为了要避开她,又何必一失踪就是十八年?”   “这么说来,莫非还是负心?”秦云婷苦笑,“这可真是扑朔迷离,怎么推测都不对。”   “既然是推测,自然没个准的。”秦秣抬手轻揉眼角,“韩家家世如何,我打电话问问韩致远就能知道。其实最大的疑点不是三叔为什么要负我母亲,而是他为什么要一并着连与家里的联系都断掉。”   秦云婷脸上忽现迟疑之色,她有些艰难地道:“难不成,三叔他……他其实,早就不……不在了?”   秦秣脸色也是一沉,她轻叹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家里难道不想法子去找么?”   “也许,这个谜底还得着落在爸爸身上,姐,爸爸一定知道些什么。”   “秣秣。”   “我没事。”秦秣侧过头,微微一笑。   她当即打电话给韩致远,得知韩家历代书香,家世是很不错的,也确实讲究门当户对。但韩家的家底只在学术界,徒有社会地位,却并非有财有势,要说将一个大活人生生逼得失踪十八年,他们不见得会那样去做,也多半做不到。   秦秣并没有直接告诉韩致远她所知道的一切,只说:“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一些信息,等具体答案出来再告诉你。”   她与秦云婷坐了将近五个小时的车才到C城,下午两点多钟她们一起吃过中饭,然后秦秣送秦云婷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回校的路上秦秣又接到钱晓问她行踪的电话。   “最少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学校,怎么?”   钱晓声音里透着失望:“两个小时啊,现在天气这么不好,等你回来天都黑了。”   “没办法,我在城南。”飞机场在城南,H大在城西,秦秣还没奢侈到这么远的距离都坐的士的程度,而若是搭公交过去,两个小时还不一定够。   所幸C城的公交质量近年已大有改善,一般的空调车都还不怎么闷人,不然照秦秣的晕车体质,她也不敢省下这个钱了。   那边钱晓沉默片刻,又嬉笑开来:“也没关系啦,天黑有天黑的好,反正你别急着赶路,回校以后就直接到东方红广场来,好吧?”   秦秣随口应着,却无法神算到钱晓要弄个什么玄虚。   这时候武术协会的多半成员都拉开架势围在H大东方红广场,会里几个和江远寒特别要好的哥们正怂恿着他:“就说吧,老大你一表人才,窝了这么久还不给我们找个大嫂,你对得住大伙儿的信任和期盼吗?”   江远寒摸着下巴,嘿嘿笑:“兄弟们这么热情,我这不是就要行动了嘛!”   钱晓小声嘀咕:“全都是些贫嘴的家伙,什么一表人才,还信任期盼呢。”   江远寒曲起肘子轻轻撞了撞钱晓,低声道:“喂,是你起心想要做红娘的,怎么,现在不乐意了?晓晓,你可别临阵倒戈啊!”   钱晓哼哼道:“我给你制造的机会还少吗?上次那种狗血的撞人情节我都给你设置了,还说我倒戈?”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江远寒眯起眼睛,“说实话,你让我装君子,很有难度。”   钱晓翻白眼:“我早就没指望你的情商了,那种浪漫的情节都能被你搞砸,我还能说什么?好啦,现在天黑得早,我估计秣秣到这里的时候都得晚上。咱们得改变方案,你脑袋凑过来。”   江远寒弯腰低头,听见钱晓一番话后,嘴巴渐渐张大,最后他用手托住下巴,苦笑道:“晓晓,这主意很费钱啊。我说你就是想要帮黑店打劫我的money,也不用这样吧?”   “我觉得这主意很浪费,如果是我,一准被打动。反正你爱试不试,我就帮你这一次,不成功的话,以后我都不管了。”钱晓别过头,心里也有盘算。既然秦秣都承认自己有了心上人,那她现在就该转移目标,帮秦秣把那位神秘帅哥追到手才是正经。   江远寒心里同样是在盘算着,他家境也还宽裕,但离富豪又有很大一段距离。他平常的生活费和零花钱都被卡着,一个月花销不能超过三千。这三千块钱以他的大手大脚,通常是不够用的。而现在是十二月中旬,买了钱晓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后,他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   “晓晓……”   “你还不抓紧时间?”钱晓心在不焉地催了一句。   江远寒一咬牙,心里告诉自己,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下荷包抓不住媳妇儿。凭他江帅哥的样貌条件,加上这样一出当众告白,哪个女孩子会不心跳加速,乖乖被俘虏?   秦秣回校后,先是到寝室洗漱收拾了一番,然后才慢悠悠地步行往东方红广场去。这时候天色已暗,校园里随处都是散漫闲逛的人,路灯映得楼房与树影一片斑驳。   从文学院那边的宿舍到东方红广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秦秣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边走边告诉自己不要怕冷,然后一抬头,忽见前方天空上晃晃悠悠地升起了一只足有萝筐大的心形氢气球。那氢气球外画着一个夜光粉写就的大字,是“秣”。   秦秣正觉巧合,走几分钟后,待那气球飞得连“秣”字都模糊了,却见广场方向又飞出一只圆形的大氢气球,上面还是个“秣”字。   “晓晓在弄什么?叫我来东方红广场,为的就是这个?”她失笑,脚下的步子便快了几分。   待得转过身站定,秦秣遥遥一看,就见广场上围了不少人。一只心形的氢气球被升起,这次灯上的是个“凤”字。   一只一只的氢气球被放飞,接连挂着“凰”、“于”、“飞”、“兮”、“?”   秦秣已经走到广场边沿,这时不得不顿下脚步,皱眉看那一行字,“秣秣,凤凰于飞兮?”   “秣秣!”钱晓眼尖,一见着秦秣的身影便扬手欢呼。   然后广场上哗然一声,正中间本来背向外面围成一个圆圈的人们忽然一齐反身,又散成两个对接的扇形。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盏圆滚滚的红灯笼,从左到右,那灯笼上的黑字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秦秣的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她不知道气还是该笑,或者是为这一巧思而惊艳。   扇形的人墙忽然从中分开,又一人提着盏红灯笼缓缓走出,径往秦秣走来。   秦秣还是站在广场边沿看着,不远不近地看清那人身形样貌,正是江远寒。他担着的灯笼上倒是没有字,只红布蒙着一团橘黄暖光。   “叮叮当……”秦秣的手机铃声却在这个时候响了,她悄悄舒了一口气,看也没看来电显示,连忙将电话接起。   江远寒眼见秦秣接了电话,不得不脚步稍停。   “秣秣,你在哪里?”电话里响起的竟是方澈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带笑。   秦秣的手微微颤了颤,声音还是很镇定的:“在学校呀。”   “在学校哪里?”   秦秣掩下疑惑,还是顺口回道:“东方红广场。”方澈这问话来得奇怪,相对一整个欧亚大陆的距离,H大与H大的某个具体地点有区别吗?   “我在麓山南路。”方澈说完,便将电话挂掉。   秦秣脑子里硬是绕了老大一个弯,才反应过来,麓山南路往西的那个岔道可以直通东方红广场,就是走路过来都要不了几分钟。   方澈在麓山南路?他们现在只相隔几分钟的路程?   秦秣抬眼往前看去,只见江远寒又缓步走了过来。他的面容在灯下越来越清晰,下巴却侧出一片阴影,显得轮廓如刀削。   秦秣心中立即给出两条路线:一、转身就走;二、婉拒。   路线固然好走,但逃避不是秦秣的风格。第二条路线虽然干脆,但拒绝人可是个高技术难度的艺术工作,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下,江远寒明显拉了一大票帮手加观众,秦秣这拒绝要是做得不够艺术,那可会连人的面子里子一块伤掉。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江远寒的声音低缓有力,“可否?”他伸出手,将红灯笼的手柄递向秦秣,等她接过。   秦秣嘴角微抽,望望江远寒一脸的认真,又望望广场中翘首期盼的众人。   她还有余暇思考:“这放氢气球和挂灯笼的主意真是不错,如果不是C城禁放孔明灯,其实换成孔明灯更有意境。”   但不论秦秣念头怎么转,这一时半会她还是想不到一个稳妥的拒绝方法。最大的麻烦就是此刻观众太多,不然秦秣尽可有千万种法子来让江远寒明白自己的不乐意。   隐隐的广场停车位那边传来了汽车依靠的声音,秦秣心中一动,忽然“哎哟”一声,脚一歪就跌坐到地上,扬高声音叫道:“好疼!脚崴了好疼!”   江远寒递灯笼的姿势僵住,他想要去扶秦秣,手上又提着个碍事的灯笼。   “安子!快帮我把这灯笼收走!”江远寒扬声一喊。   人群中急匆匆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常华安,一个是钱晓。   等常华安接过灯笼时,钱晓已经跑到了秦秣身边。   “秣秣,好端端的怎么崴了脚啊!”钱晓焦急地叹气,弯腰来扶她。   旁边却另伸过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一个很好听的男子声音,吐出两个字:“我来。”   钱晓愕然抬头,就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秦秣身边。他身量很高,穿着件在灯光下全是黑色的立领风衣,面容清俊,气质一如皓月松竹。此刻他正微微倾身,面上的更为到是平淡,只眉眼间隐约透着笑意。   钱晓呆呆地维持着弯腰抬头的姿势怔在那里,脑子里有道八卦的声音在疯狂叫吕嚣:“这是谁?这是谁?他认识秣秣?难道……”   好不容易回过神,钱晓直起有些麻掉的腰,才见这陌生男子已经将秦秣扶起,而江远寒正沉着脸,冷声道:“你是谁?”   这男子又淡淡地回:“我女朋友摔了跤,劳烦你们这些同学关心,真是过意不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十九回:霓虹悦   夜色下,灯火如星,江远寒硬是被方澈那句“我女朋友”给气得手脚冰凉,额头上青筋一下一下鼓动起来。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满脑子就全是:“这下丢人丢大了!”此外便翻来覆去一句话:“果然,把钱花在别人未来的老婆身上是男人最大的悲剧!他曹操的!”   围在广场上的武术协会成员们却忽然哄闹起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决斗!”然后浪翻潮涌般的呼声便一波一波滚起:“决斗!决斗!决斗!”   会参加武术协会的人多半都是些精力过剩的家伙,何况大学生年轻气盛,一个个逮着点风声都能掀起大浪,全是唯恐天下不乱。起哄声一声比一声高,江远寒听得这些怂恿式的催促,忽然将手一举,大喝道:“停!”   一众起哄的家伙又全都十分配合地安静收声,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江远寒,似乎都自觉成了将军身后的士兵,给他凭添一股威势。   江远寒镇定下来,只是冷冷地盯着方澈,嘴角勾起一个邪笑,语调轻蔑:“报上你的名,决斗,或者,滚回你的老家去!”   一时间广场周边安静一片,众人之间呼吸可闻,仿佛全在等着方澈的回答。   钱晓愣愣地站在旁边,眼见事态就要不可收拾,不由焦急地转头往秦秣看去,却见她微倾身子斜靠在那陌生男子身上,也将视线望过来,竟一径眨眼,似乎在暗示什么。   秦秣其实没对方澈将有的反应抱什么希望,这家伙从前就十分暴力,当年没事都要扔个雪团去撩拨鲁松一下,如今被人当众邀斗,又岂有回避之理?   但方澈的反应出人意料,他唇角微微一翘,算是带出点笑意,然后不温不火地道:“我是方澈,我不接受没有理由的决斗。”   江远寒双臂一环,轻嗤道:“没有理由?这个女人,秦秣,输的离开她,赢的得到她,这不是理由?”   方澈眼睛一眯,沉声道:“现在不是中世纪,这里不是欧洲。最重要的是,秦秣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她不是谁的赌注,也没有谁能有权利决定她的归属!”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身上仿佛腾起一股冷焰,莫名地就叫人感觉到他的怒意。   “哈!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是怕了吧?”江远寒一脸不屑。   他身后又有好些人哄笑开来:“肯定是怕了!我们老大可是武术协会的会长,八极名字子弟呢!”   “秣秣!”忽然发出惊呼的是钱晓,她猛的扑向秦秣,用一种几乎可称是哭丧的夸张语气大声叫嚷:“我家可怜的姑娘啊,你怎么回事?难道是心脏病发作,但前几天不是才看了医生,说病情得到控制了吗?天哪!你可别吓我,我的小心脏比你还脆弱,我经不起你的吓啊!”   秦秣忍不住很没形象有翻白眼,钱晓这一招转移注意力也用得太绝了。   方澈的反应更快,他几乎是在钱晓语音还没落的时候就一个打横将秦秣抱了起来。   “秣秣,你撑着!”这一声说完,方澈转身便快步往广场停车位走去。   钱晓连忙一拉呆愣住的江远寒,急道:“你这个笨蛋!还不快跟着一起去医院?”   江远寒心中也是着急,他几步就越过钱晓,反倒将位置一换,改成了拉她在走。   “晓晓你快点!”   “哎呀,我只有这个速度啦!”   “喂,他们上车了!”   “江远寒你这个笨蛋,我脚疼,你就不能走慢点,扶我一把吗?”眼见方澈抱着秦秣进了一辆黑色悍马,钱晓却把江远寒往另一边的小林里拉,她哎哟哎哟地叫唤着:“我脚疼啊脚疼,江远寒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你想过河拆桥是吧?”   江远寒无奈地将钱晓扶到旁边一条石凳上坐下,苦笑道:“姑奶奶,我都还没过河呢,你让我怎么拆桥?”   钱晓眼睛一瞪:“这么说,你要是过了河,就准备拆桥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远寒烦躁地抓头发。   “那你是什么意思?总之你不能有异性没人性!”   “晓晓你怎么就胡搅蛮缠呢!你也是异性好不好?”江远寒的双手本来正扶着钱晓的肩膀,这时路灯幽暗,他心中一急,只见眼前女孩的红唇还要再继续喋喋不休,便干脆将头一凑,猛地用唇舌堵住那小口,狠狠嗤咬起来。   钱晓呆住,江远寒也呆住。   两人就着唇舌交缠的姿势大眼瞪小眼,恨不得把对方都瞪成雕塑。   “呜……”钱晓忽然激烈挣扎,她牙关一咬,咬得江远寒连忙将头后仰,呼痛躲开。   “这个,对……对不起,晓晓,我、我不是……”江远寒捂着嘴,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   钱晓手脚并用,猛地对着江远寒劈头盖脸地打去,边打边抽噎:“你坏蛋!混蛋!天打雷劈,抢我初吻!那是人家的初吻……呜呜……”   江远寒呆呆地任她打,好半晌才又向她搂过来,柔声哄道:“是我不好,是我……你。你打我没关系,我从小练武,皮糙肉厚,别打疼了你的手脚,晓晓,别哭了,哭得我心疼……”   钱晓被他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哭得更厉害了:“滚开!你混蛋!谁要你心疼?你恶心不恶心?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呜呜……”   “晓晓,你打我吧,别哭了行不行”江远寒低叹,反将钱晓抱得更紧了。   细微的私语声在夜风中划开,远远传不入正在车上的秦秣耳里。   秦秣在副驾驶上轻轻伸过一个懒腰,侧头问方澈:“怎么回来了?哪里来的车?”   方澈挂档、踩油门,神情严肃,但还是温言安慰:“秣秣你别急,忍一下,我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秦秣眨眨眼,扑哧一笑:“方澈,那么蹩脚的谎言你也当真?”   “什么?”方澈愣了愣,放慢车速,侧头一看秦秣,见她精神很好的样子,才恍然松一口气,失笑,“原来那丫头是故意找借口转移大家注意力,我居然信了。”   秦秣眼睑微垂,在心里琢磨着这一句“居然信了”。方澈惯来聪明,如果不是关心则乱,又怎么会去相信那样明显作假的言论?   “这个关心则乱里,友情之外,其它的成分有多少?”秦秣心中轻叹,为自己在这一刻的迟疑不前而自嘲。   “对了,你的脚没事吧?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总觉得你是故意装的。”方澈又笑了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一脸冰山已经消融,虽然平常表情变化还是很大,但总算稍稍会笑。   “没事,我身体健康,处处都很好。你怎么回来的?这次准备停留多久?”秦秣决定要改变以前事不关已的态度,仔细去了解方澈的一切,当然,前提是他愿意。   “我这次是回国做一个项目。”方澈转动方向盘,“科技园有一个附属的软件编写应用公司,我挂在这个公司名下,修学分的同时还做一些具体工作。这次是TE公司跟国内一家游戏公司合作,TE负责引擎,青山网络负责其它效果和运营。我申请到参与这次项目,所以就回国了。”   他稍稍停顿,又道:“引擎的核心部分已经完成,现在要做的是后期的测试和修改调配,时间还算宽裕,可以到明年四月份再回剑桥。”   “不错。”秦秣含笑点头,心中竟然隐约有着雀跃之感。   “对了,这车子是青山网络配给我的。算是暂借,不是我的车。”方澈眼看前方,嘴唇微抿,“那个人是谁?”   “你说江远寒?”秦秣脑子一绕才明白过来方澈的跳跃式问话,“他是我们学校建筑院大三的师兄。”   “你不喜欢他,所以故意装作崴了脚?”   秦秣的脸色黑了黑,回想起来又觉得好气:“不知道是哪个笨蛋教他用‘凤凰于飞’那四个字,我看了都只能装傻,不敢多说其它。”   方澈的脸色也是一沉,他到的时候那些氢气球已经飞远,所以他根本就没看到氢气球上的字。现在听秦秣这么一说,他握方向盘的十指骤然收紧,冷哼道:“看来我走得太快,便宜那个江远寒了,早该教训他一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直白点解释,就是凤与凰在空中交尾,这个意思能把开放的现代人都生生羞煞。   秦秣摇头:“气过也就算了,犯不着起争执。他是建筑院的理工科学生,我估计他也糊涂。”其实秦秣从看到钱晓与江远寒同时出现起,心中就隐约明白。   上次钱晓问她行踪,她刚说不久就被江远寒撞到,然后钱晓又出现,还问她江远寒是谁。而这次钱晓更直接,拉了她到广场来,又没掩饰住对江远寒的熟悉——秦秣要是还猜不到钱晓这是有意在做红娘的话,她就该去悼念自己的智商了。   因为怀疑江远寒的军师就是钱晓,所以秦秣才不愿意说破。也许那个神经大条的丫头也同是糊涂人士中的一员,秦秣对她,总是宽容些。   方澈低头道:“我可没有那样的肚量。”   “什么?”秦秣扬眉。   方澈没等秦秣的下半句话出口,又道:“我当着你同学的面说,你是我女朋友……”   秦秣似笑非笑:“怎么?”   “没怎么!”方澈轻咳,“你不用介意,那只是权宜之计,你当没听过就是。”   秦秣垂在右侧的那只手悄悄握紧,她唇角还是向上翘起,笑道:“说出去的话,哪能当做……”   “叮叮当……”大煞风景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秦秣紧捏的拳头松开,轻吐一口气,还是接起电话。   “姐!”韩致远的声音有些紧张,“妈妈知道我又回国找你了!她生很大的气,摔了东西又哭,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告诉我,哪怕一点点也好。”   秦秣低叹一声:“你爸爸呢?”   “我没告诉过你吗?”韩致远很是低落,“姐,我爸爸早在我十岁那年就过世了。”   秦秣的心脏猛然被揪紧,她呼吸一滞,声音柔和下来:“你等我两天,两天后我一定跟你联系。”收了电话,她怔怔出神,在没找到秦沛林之前,####案她又如何敢与韩致远说?   至少对韩瑶而言,秦家村的一切都是残忍的。而既然时光没能磨平她的伤痛,旁人的劝慰又岂能有用?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结只有秦沛林才能解得开。   “秣秣,”方澈的眼睛依然看向前方,“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好吗?”   秦秣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多年前的一段老故事,听着叫人头疼。”   “我听着。”方澈这三个字,说得沉缓有力。   秦秣洒然一笑,点点头,便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   汽车在C城的霓虹中安然行驶,车头灯光明亮得仿佛恒远。等秦秣将那段旧事说完,心中一直压抑的那股不知是酸是疼的情绪竟渐渐舒缓下来,又施施然汇成一抹生活的尘土之色。   红尘悲喜,全在这一片大地之上,人间烟火的颜色,最终也全要落定。   “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可以为自己的未来而努力。”方澈听完之后,先是说了这一句,然后将车驶进市中心一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内,“青山网络C城分公司就在这栋大厦的21楼,我带你去看看,怎么样?”   “这个时候公司还没下班吗?”秦秣疑惑。   “今天倒是下班了,不过以后还常有加班的时候。我们今天只到外面看看,不进去。”方澈走到外面帮秦秣打开车门,又顺势拉起她的手,“停车场里车子多,走路注意点别撞到自己。”   秦秣好笑道:“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儿,哪那么容易撞着?”   “你吃晚饭没?”方澈随口又问。   “没有。”   “大厦顶楼有家餐厅,偶尔可以去奢侈一下。”停车场里灯光明亮,方澈一回头,眉眼间都是飞扬的笑意,“走吧,帮我享受享受挥金如土的感觉。”   秦秣心里嘀咕:“挥金如土,那日子我早过够了!”但方澈还只是个学生,秦秣实在不敢肯定他的经济能力可以支持他奢侈到什么程度。   “你都说了是偶尔奢侈,那意思就是,这奢侈还得精打细算。”秦秣皱眉,“你都不会理财?”   “怕把我吃穷?”方澈低笑,带她走进电梯,“可是我辛辛苦苦做研究,也想犒劳自己一下,怎么办?”   “换家不奢侈的餐厅啊!”   “那不行,挣了钱就要用来花的,我可不想成为守财奴。偶尔把自己的胃照顾得更好一点,我工作起来会更有动力。”方澈眼睛微微眯起,“不然,你要是一顿饭就把我给吃穷了,以后你管我伙食?”   “这主意不错。”电梯在二楼停下,又有几个人上来。秦秣说完那句话后,便闭口不再出声。   顶楼是家法国餐厅,环境优雅,钢琴声如水银滚珠,那透明的落地窗外,风光格外好。   两人在窗边一个小圆桌旁坐下,侍者过来点单。秦秣一看菜单,上面的价格果然令人咂舌。她又将那精美的册子递给方澈,决定看他荷包出血之后,脸上会不会显出一点心疼来。   方澈随便用法语点了几个菜,等侍者走远,他才低声对秦秣道:“其实我一点也不会吃法国菜,完全不出其中的高低口感。”   秦秣抿唇笑道:“那你还非要来这里,你的荷包有没有经济危机?”   “有一点。”方澈嘴角反而上扬,“据说有些人,如果看到别人比较惨,她就会忘记自己的难过。”   秦秣忍不住瞪眼:“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我没觉得你是那种人,但我希望你不要难过。虽然这法子,有点可笑。”方澈笑了笑,望向窗外。   “我不难过。”秦秣揉揉眼角,无奈道:“我只是头疼,怎么去找出我那三叔来。”   “我倒是有个法子。”菜上来了,还有一瓶波尔多红酒。方澈摇晃高脚杯,“你听了以后,不要怪我才好。”   “怎么?你先说说。”   “我觉得秦伯伯有很大的可能知道你三叔的消息,你可以让韩致远谎报一个韩夫人病重弥留的假消息,探一探秦伯伯的反应。也许,他会去找你三叔。”   “我母亲病重?”秦秣苦笑,“如果三叔会关心我母亲的身体善,他又怎么忍心一去十八年?”   “只是试试而已,你不是向韩致远许下了两天之期吗?”   秦秣点头:“其实我是早有打算,如果旁敲侧击不行,那就直接去问我爸爸。”   “如果他肯说,很早他就会说。”方澈目光落在秦秣身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你看看秦叔叔的反应,如果他只是打电话,你就要找到对方的号码,如果他直接去见人,那我们……跟踪。”   “跟踪?”秦秣一挑眉。   方澈唇角又翘了翘:“没错,我陪你一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回:蓦然回首   从顶楼那家法国餐厅出来后,秦秣又跟方澈去了21楼的青山网络科技公司。   隔着玻璃门看那公司里一排排的电脑,秦秣不禁有种全世界都是数字的错觉。   “也不知道,我毕业以后做什么。”她眉峰微蹙,回想自己所知所学,竟全是风花雪月,百无一用。   “我觉得你可以做老师。”方澈懒洋洋地靠在玻璃门上,带笑的目光将秦秣上下扫视,“你以前教育我,不是挺成功?”   秦秣别过脸去,掩下自己双颊上泛起的红潮,轻哼道:“我现在不好为人师了。”她大步走向电梯口,甩下一句话:“法国菜填不饱肚子,我请你去火宫殿吃夜宵,去不去?”   离青山大厦最近的一家火宫殿就在步行街那边,方澈开着车子就近找到停车位,才一下车门就见到不夜城市的灯火照天,行人来往如织,一片繁华喧闹。   秦秣这次没等方澈来开门,自己就先跳下了车。她揉着额头,即便坐的是高大又下盘极稳的悍马,她还是有些晕车。   “晕车?”方澈抓起秦秣的一只手,用大拇指指甲轻掐她的虎口,“掐虎口可以减晕。”   秦秣抽开手,好笑道:“你用这点力气,哪里能治得了晕车?我自己动手。”她将右手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虎口,一边疼得眉毛打抖,一边快步往步行街宽阔的路中间走去。   那边没有车行,空气确实是要好些。   火宫殿在步行街一个拐角的胡同里,拐进去两边都是翻新的仿古建筑,那些黑瓦屋檐下挂着各种样式的灯笼,朦朦放着光,映出时空交错。   “等等!”方澈忽然拉住秦秣停到一个大推车前。   那推车上放着个足有一米高的大铜壶,铜壶壶嘴极细极长,壶身上印刻着线条曲折的云纹,点了红漆,十分精致漂亮。铜壶底下则是个液化气的火炉子,烧着铜壶滚热,在这冬日里与冷空气一遇,直冒白烟。   这是一个卖藕粉糊糊的推车,架子上摆着好些透明的瓶瓶罐罐,里头装着芝麻、枸杞、花生、葡萄干等小配料。   方澈显然很是喜欢这东西,他让摊主老伯烫上两碗藕粉糊糊。等那用一次性小碗装着的透明藕粉糊糊做好后,他先端过一碗给秦秣,自己又接过第二碗,然后转动小勺子,边走就边吃起来。   秦秣端着这碗热乎乎的小糊糊,硬是在旁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方澈,你先别吃。”   “怎么?”方澈放下勺子,侧头看向秦秣。   “我看到,那个老伯的手指甲里好多黑黑灰灰的东西。”秦秣轻吐一口气,不知怎么,竟觉得平常很理所当然的话,在这时候却有些难以启齿,“街边小摊,不……不卫生。”   方澈静默片刻,只是盯着秦秣,盯得她又忍不住偏过头,才低笑出来。   “虽然说想吃美食就得无视那些美食出炉的过程,但是……”方澈笑着取过秦秣手上的小勺子,在她碗里舀了一小勺藕粉糊,送到她嘴边,“这藕粉是开火烫的,高温消毒,没关系。放心,我有基本的健康意识,不会毒到你。”   秦秣冲他一呲牙,一口咬住那个透明的塑料小勺,牙齿稍一用力,就将勺子从方澈手上夺了回来。她这才又用自己的右手拈住小勺子,一口口吃起碗里的藕粉糊糊来。   方澈愣了愣,收回手又不紧不慢地开动自己那一碗,语带回忆:“这东西的味道其实也只是一般,放了点糖,温热爽口而已。不过我小时候常吃,总觉得白色的藕粉被开水一冲,搅拌之后却变成透明的糊糊,很神奇。”   “我没吃过。”秦秣低声道:“这是头一次吃这种东西。”   “以后我买藕粉,等你想吃了就给你冲。”方澈简单微笑,“路边摊确实还是少吃比较好,偶尔吃一次,吃的也是那个气氛。”   秦秣心房里渐渐揪起一团柔和,她没有抬头,也不知道这一瞬间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悸动。   至少,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与秦陌从前对咏霜的怜爱,全然不同。   火宫殿里是火辣辣的热闹,两人一踏进大堂,就婉言谢绝是进入了另一个油香燃烧的世界。   秦秣先到柜台前点了单,一见那些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的价目,她就没有顾忌地勾选起来。这些东西传统小吃的价格与法国菜价位相比真是直如鸿沟,而要说到味道和填肚子的功用,小吃显然更能让人尽兴。   “这里我也没来过,看起来气氛很好。”方澈左右打量,在一面窗边找到张方桌,与秦秣对面坐下。   火宫殿其实是由各家小吃铺组成的,只是将小吃一条街的模式浓缩到了一栋复古的宫殿式建筑当中,众家店面排排开起,这景象直让人以为是回到了古代夜市。   秦秣与方澈进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家店,这店里小吃品种很多,柜台点单。而大堂之中穿梭着各种挂着三角旗子的小推车,穿古代小二服饰的服务生会拿着单子一桌一桌地送上小吃,让人在这种气氛中化身饕餮。   “很有感觉吧,”秦秣拿起一块千层油酥饼,小咬一口,说得眉飞色舞,“想象一下,你坐在临街的酒楼里,穿梭着的店小二肩上搭着白布巾,开口就能报出一连串顺溜的菜名,语调拖长得好像是唱戏,你一抬手,他就吆喝过来——”   秦秣扬声学着小二腔:“哎!客官,鸭血粉丝汤来——喽!”   方澈听得手上力气没稳住,一块铁板豆腐就被他夹得稀里哗啦碎在盘子里。他肩膀耸动,哈哈大笑起来。   所幸这整个店堂里都是高声笑闹的人,他们这点声响就像是大油锅里的小翻滚,在这大环境下毫不惹眼。   秦秣又鼓着嗓子,瓮声瓮气地说:“小二,你这店里实在是吵闹得烦人,可有雅间?给洒家一个!”   方澈干脆止住筷子,专心地看着秦秣。   “去去去!”秦秣一挥手,“你这和尚,谁叫你来这酒肉污浊之地?没地笑话了你的佛祖!走开走开!雅间没有,榔头可赏你十个!”   方澈低笑道:“罢了罢了,我不要雅间,你也别来榔头。敞开门最好,红尘里的这点事儿,关了门我该看谁,又给谁看去?”   这一顿夜宵,两人是边吃边笑,吃得可比在法国餐厅里舒畅多了。走出火宫殿的时候,秦秣感叹:“老夫子的礼教是食不言,但有时候言语也是极好的佐料,不言不欢啊!”   方澈唇角上扬,点头道:“看来我在法国餐厅给钱包做的那次瘦身运动,果然是一点附加值都没捞到。”   秦秣笑嘻嘻道:“怎么没有?挥霍之后,要么是痛快,要么是心疼,你是什么感觉?”   方澈沉默半晌,才蹦出一句:“冷暖自知。”   秦秣大笑。   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刚过,方澈提议再到步行街随便逛逛,秦秣欣然同意。   “秣秣你会不会玩街机游戏?”方澈问话的时候眼睛闪亮。   “从来没玩过。”秦秣走进电玩城,四处张望,每一眼都是好奇,“要怎么玩?你教我?”   方澈显然是玩街机游戏的高手,他随便拿到一台机器都能玩得顺畅利落,然后机器下面的积分条一大摞一大摞地涨,涨得秦秣眼花缭乱。   “这个手柄是怎么回事?”秦秣在旁边火气蹭蹭地甩手,“怎么我让它往左它就往右,我让它跳,它又蹲?”   方澈眉毛一扬:“秣秣,你跟这游戏属性不合,我以为,这台机器比你火气更大。”   “你的意思是说,我笨拙得连机器都受不了?”秦秣眼睛一横,嘴角撇过。   方澈摊手:“这是你的意思,我没这样说。”   秦秣拳头捏紧,又放松,然后眯起眼睛笑得极是欢畅。   “术业有专攻,我不跟你争论。”她换一台机器,又兴致勃勃地去抓那些小毛绒玩具,虽然最后什么都没抓到,但这个过程显然比结果有趣。   旁边忽然传来小女孩子的惊呼声:“中了中了!”   秦秣转过头,却见方澈也操纵着一台同样的抓熊机器,那机器爪子勾住一只玩具小熊,眼看便要成功。   “抓稳啊!”旁边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手挽着手,都一齐紧张地注视着方澈操纵的那台机器。   “抓住!”   “抓稳抓稳!”   忽然有重重地叹气声响起:“唉——”   最先出声的那个女孩子又沮丧道:“还是没抓住啊。”   这时候又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走过来,不满道:“小真,就算人家抓住了,那玩具也不是你的,你激动个什么劲?”   “这不是没见人抓住过,想看人抓一回嘛。”叫小真的高个女孩噘嘴道:“反正我就是乐意,人家长得多帅啊,我看他成功我高兴。”   方澈松开游戏机,一手提起一大摞积分条,一手拉起秦秣就往柜台那边走。   秦秣转头往后看去,只见那叫小真的女孩扯住男孩的手,似乎是在闹着要他也去玩那抓熊游戏。   “看什么呢?”方澈抓着秦秣的那只手微微用力。   秦秣回过头,笑道:“你怎么走这么快?”   “我不想多生事端。”方澈摇摇头,“你没看到那个男孩子看我的眼光已经很不善了吗?我没兴致被硬拉着去为一个陌生女孩争风吃醋。”   “那要是……”秦秣话说一半,还是咽下了另外半句。   那种明显试探的话,现在显然并不适合去说。她就算要先下手为强,至少也该等自己的心意更坚定一点时再行动。   用积分兑换礼品的时候方澈问秦秣想要什么,秦秣看了许久,最后挑到一个有史努比图案的文具盒。   “这种小礼品,我就不跟你客气啦。”秦秣笑盈盈地,虽然觉得那文具盒上的图案有点太过幼稚,但电玩城里的礼品图案差不多都是这一类型的,选无可选的时候,更重要的自然是这个礼物的意义,而不是它的外形。   不管方澈是出于什么心理才让秦秣去挑的礼品,在秦秣看来,这都是拉近两人距离的桥梁。   出了电玩城,他们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因为夜风渐寒,他们便往室内商场街逛了起来。   这条室内街的构造与地下商场类似,都是两边排着封闭的店铺,卖着服装或者小礼品。只不过步行街的东西大多是品牌,总体消费水准比地下商场高,装修得自然也更加堂皇亮丽。   秦秣并没有多么强烈的逛街热情,只是因为跟方澈一起,所以才愿意随处走走。   方澈显然也是很少逛街的,他随意扫过两边店面,忽然低笑道:“没有目的性的逛街,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去买些什么。”   “不买就是。”秦秣眼睛瞥过一家店,心中微动,“方澈,前面那边路口的长凳,你坐那里等我一会好不好?”   “你要做什么?”方澈挑眉。   “总之你去那边等我,我做什么你就别管啦!”秦秣轻轻推他。   方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自己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当先往前面走去。   秦秣见他没有回头,便几步闪进旁边一家Diy服装店,开始挑起东西来。   她家里虽然开着一家这样的店,她也在衣服和鞋子上画过不少画,但她却从没想过要送方澈一件有她亲手绘画的衣服。   这时候却与从前不同,秦秣一点点试探,小心翼翼地出击,想要主动蚕食掉方澈的心,也让自己甘愿送出自己的心。   小店里客人不多不少,有几个年轻人在手上涂满了颜料,一个个手印直往白T恤上按去,按得七零八落,总归是各自乐意。   秦秣挑来挑去,挑到一件白色的棉质衬衣。实在是这店里男式的衣服本来就只有寥寥几款,没什么可挑的。她将衣服从背面铺开,铺到衬台上,拿起一支毫尖细细的勾线笔便从衬衣的左肩处开始画起,画米白色的云纹,低调,但是精致之极。   秦秣行笔极快,笔下直如行云流水,不过几分钟便将云纹勾好。她等颜料稍干,又将衣服翻过一边,开始在窄窄的衣襟上用更细的勾线笔勾画米白色的兰草。画成之后,白衬衣还仿佛是原来纯白色的模样,但细微处蕴含雅致,又显出一种简约的风流来。   旁边有个女孩子忍不住问:“你那画的是什么?怎么都看不见?”   秦秣随口回道:“男式衬衣本来就是要简单才好。”   这个女孩便拉住她,眨巴着大眼睛和和软软地道:“你很会画这种是不是?帮帮我好不好?”   秦秣心里盘算着时间,害怕方澈久等,正要拒绝,那女孩已经急急忙忙地往她手上塞了一支排笔,恳求道:“就一下啦,很快的,帮我在这件T恤上画一排竹子,好不好,谢谢你啦!”   秦秣干脆不说话,返身提笔,沾了颜料便自那T恤左下角而起,清凌凌地拨出几枝翠竹。   “哇!果然是好厉害的画功,比这店里画好的样板都要好很多呢!你是不是学美术的啊?”求画的女孩情绪高昂起来,秦秣眼看她还要说个没完没了,连忙拿起那件白衬衣就往柜台边走去。   匆匆忙忙结了帐,秦秣快步走出这家Diy店,一看表,才发现竟在这里面待了将近半个小时。   她心里有些急了起来,远远一看街道那头的长凳上却似乎不见方澈的身影。   秦秣拿出手机想要打电话,却发现不知何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小跑步走到那排长凳旁边,她只见凳子上坐满了陌生人。当然,就算她近距离又仔细看过一遍,还是没能看见方澈。   这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好像是那茫茫人海中,本以为一回头就能一眼看到的人,本以为永远停在那里不会消失的人,却在眨眼之间,湮没无踪,声息全无。   秦秣在心底一丝一丝地生长出细微的悲凉,虽然明知道这种情绪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明知道方澈不会真的丢失,但这一刹那,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她的前生一直在错失,今世就算抛开了从前的二十几年,也还是害怕错失。   红尘沧海,要找到可以与自己并行的那一粟,多么不容易?   也许那枝新芽,自那个人从那高高柿子树上跳下起,就已经萌动着要舒展,只是秦秣固执着自己的骄傲,不肯向这一生的现实低头。   她以为自己早就明白,但她其实是很晚才明白——她已经是秦秣,她不是季暄,不是怀虚,她是秦秣。   现实并不等于庸俗,也不等于妥协,现实也是一种勇气,现实的才是生活,如此而已。   秦秣怔在原地,也不知是许久,还是霎那。   她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在说:“秣秣,过来。”   秦秣转过头,就见方澈手上提着两个小袋子,用一贯的表情,唇角微扬,笑道:“怎么站着不动?我打你手机不通,看着过了挺长时间,就往回走了走。幸亏我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凳子,不然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会迷路。”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二十一回:真相之外   吃过饭后,方澈在十点半的时候送秦秣回了寝室。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远远地见着秦末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高大的铁门里,手却忍不住打开旁边的储物盒,想要从里面拿烟。   方澈很少抽烟,第一次抽烟还是雷洛斯带的。那时候他初到英国,因为想早点修够学分,便没日没夜地去接一些教授发布的课题来做,在一次夜半时分,他做得实在是才思枯竭了,才终于接下雷洛斯递过来的那根烟。   尼古丁的气味呛得人大脑神经抽痛,方澈会在那个时候闭上双眼,感觉自己心脏的跳动。   缓缓地倒车,悍马掉头往市中心方向驶去。方澈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夹着一根火星微弱的香烟,任那烟雾在封闭的车内缭绕,他却并不抽。   等烟头上的烟灰积到一定程度,他便将之轻轻弹到内嵌式的烟灰缸里。一根烟燃尽之后,他阖上烟灰缸的盖子,长吐一口气,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从高中到大学,从国内到美国再到英国,他从来就不乏被人表白的经历。在那些人心中,方澈的形象差不多就等于“完美、冷漠、高高在上”,兼且“无所不能”。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许多人都因为距离而将他“神化”了。   为什么喜欢,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而当念念不忘已成为一种习惯,他反倒驻足难前。   回到青山网络安排给他的那套两居室公寓,方澈打开电脑,又习惯性地在一个记事本里写下:   “2009年12月20日   我回国安顿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有点生气,居然有人用那么浪漫的方法向她表白,而那个人不是我。当然,除了【凤凰于飞】那四个字。这是一个滑稽的败笔,那个人何其大胆,竟敢向她说【凤凰于飞】?   我赶到及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得意的。   看到她不喜欢那个人,我又暗暗高兴。我的心思真是过分,因为居然希望她谁都不喜欢,哪怕很老了,也只等我一个。就算我要用很久才能得到她的心,但至少,她会等我。   有人说,真的对一个人好,就该放手让她去幸福。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希望天底下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她送一件有她手迹的衣服给我,普通的衣服在她手下化腐朽为神奇了。但我不想穿那件衣服,因为实在是不知道那些颜料能经得住几次水洗。   我今天送了条款式简单的水晶项链给她,她收到的时候表情有些奇怪。我知道她从来不佩戴任何首饰,但越是这样,我越希望她能戴上那条项链。我别有用意,就算她不能明白,可只要她肯戴上那条项链,我还是会偷偷高兴。   我的希望真多看,我越来越贪心。“   秦秣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竟发现钱晓起得比她还早。   这天是周末,而钱晓从前是不会在周末早起的,她通常都会在一天挣扎于要不要亲自动身去食堂吃中饭。   张馨灵踩着高跟鞋娉娉袅袅地从卫生间里走出,见钱晓坐在电脑前发呆,便对着她脑袋一拍,惊叹道:“哎呦,我们家睡美人今天不睡懒觉啦!这可真是,我得去瞧瞧今天的太阳是打东边出还是打西边出的才行!”   钱晓闷闷地道:“今天没出太阳。”   张馨灵“嘁”了一声,手指一勾就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晓晓,你……”秦秣凑到她耳边,“是游戏里那个水在火里飘让你心烦吗?”   钱晓低下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秦秣温柔地抱了抱她,笑道:“好啦,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不要这么闷得一脸苦瓜样。当心脸上起皱纹,老得快哟。”   钱晓用手扯住自己嘴唇两边,做了一个鬼脸,呲牙道:“笑了。“   “鬼笑!“秦秣轻轻敲她一个脑瓜崩。   “哎呀哎呀,反正我没事,你快去做你的事啦!”钱晓伸手推开秦秣,又贼忒兮兮地笑,“秣秣,昨天那个叫方澈的帅哥就是你暗恋的那个人吧?我看你们有戏,人家都说你是他女朋友呢!”   秦秣淡淡地道:“他后来也说那只是权宜之计。”   钱晓又推她:“哎呀,反正你快跟他约会去就是啦,别管我,我这是周期性神经抽风,过会就好喽!”   秦秣哭笑不得:“周期性神经抽风,你这是什么形容词?”   “反正你别管!”钱晓手一叉腰,噘嘴。   秦秣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她站在自己的书桌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方澈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取出来戴在脖子上。她今天穿着件紫色的V领毛衣i,外套是灰色呢绒短装,项链贴身戴着,围了黑白条纹的围巾,也看不出什么首饰来。   钱晓又坐在那里发呆,秦秣临出门的时候想起江远寒,便又问她:“晓晓,后来江远寒怎么样了?”   钱晓屁股底下仿佛着了火一般,忽然一跳老高。   秦秣正惊讶,就见她又抓着头发坐回原位,眼珠子乱转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吃嘛嘛香,你不用担心他受打击啦。反正你快走,什么时候把你家那位接回娘家来请我们吃认亲饭,你就圆满啦!”   “可能……要很久。”秦秣双颊微微一热,她轻咳一声,想到今天是要抓紧时间回邵城的,便不敢再耽搁。   快步出了门,她又在宿舍铁门外停下了脚步。   “方澈?不说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吗?”秦秣有点小小的惊喜。   “车子是停在那边,我步行过来接你,正好锻炼身体。”方澈静静地站在那里,卓然的气质引来不少目光。他几步上前,轻轻牵起秦秣的手,见她全无反对的意思,唇角不由欢快地往上扬起。   牵手与拉手的动作时不一样的,前者是双掌相合,后者是反手相拉。一字之差,一点细微的区别,代表着两种全然不同的意义。   秦秣的手就跟她的个子一样,娇娇小小,还柔软得好像没有骨头。   方澈将这手掌我在自己修长宽大的手心里,很细致地感觉着自己与她的区别,感受着绵绵流淌的珍惜之意。   他们走在林荫道上,路边往来的行人不少。   方澈目光偶尔旁落,心里想的是:“不管她怎么想,总之我先牵了她的手,别人看到我们这样走在一起,就算有些什么心思也总该要退散了。”   若不是因为暗藏了这样的昭示之意,他又怎么会特意将车子停在体育场那边,然后步行到秦秣宿舍楼下来接她?   两人走得安静,彼此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但冬日里德寒风都吹不开他们周身的温暖。   上了车,方澈先问:“去哪里吃早餐?”   “往南边走,生活园那边有个早点铺子,包子很香,豆浆味道也纯。”   那个早点铺里的包子果如秦秣所说,热热乎乎松松软软,馅儿香面粉甜,吃的人心里熨帖。   等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方澈才笑道:“看来你很会享受生活,哪里有好吃的,你都清清楚楚记着。”秦秣在鼻子里轻哼出声,得意道:“那是当然,生活就是四个字,衣食住行。好端端的,我当然不能亏待自己。总之是不求最贵,但求最合适。”   “没错,你是很会享受,除了……”方澈眉眼含笑,“不会做饭。”   秦秣面不改色,笑眯眯地拿出借口:“术业有专攻。”   方澈叹道:“你这样可麻烦,家务都不会做,以后谁敢和你一起过日子?”   秦秣随口反击道:“哪有?除了不会做饭,我洗碗扫地做整理都很熟练,我不会过日子,你都没看到,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过日子?”   方澈眉梢轻扬,笑道:“那……要不我俩凑合凑合,试试这日子怎么过?你也好拿出实例证明,省得招我笑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微微泛白。   “凑合?”秦秣却想也不想就拒绝,“谁要跟你凑合?我从来就不凑合!”她心底下泛起细微的黯然——怎么可以凑合?自打方澈那天说了句“秣秣,过来”,秦秣就准备要很认真的跟他走在一起了。   她从来就没有这样认真过,认真要想要许下一生,又怎么会只得到一个“凑合”就甘愿?   过日子是一个看似轻巧其实很值得认真的话题,要是幸运抓到了一个合适的,当然得互相称心如意才好。   方澈淡淡的笑了笑,在车里放起轻柔的音乐,然后专心看路开车。   从邵城的高速公路口下来时,秦秣先打了电话给裴霞,得知她和秦沛祥都在店里后,便又打电话给韩致远。   关于谎报韩瑶病重一事,秦秣昨天晚上就跟韩致远商量好了。她此刻打这个电话,便是与韩致远商定具体时间。   “方澈,等会我们将车子停在离我家店不远的地方,要是我爸爸接过韩致远电话后,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那我就直接去问他答案。”秦秣用的是陈述句,但语气还是微带询问之意。   “如果实在没有线索,也不好去翻长辈们的东西,那就只有直接问。不过,我觉得先问问伯母比直接问伯父要好。”   “我也是这样以为。”秦秣点头。   所幸事实的结果没有让他们在发生波折,秦秣于方澈坐在车子里,远远的便看见秦沛祥急匆匆的从店里出来。他有些不安地在店门口大路上来回走着,一看到有空车的士开过,便连忙邀住。   方澈的驾驶技术挺不错,不远不近地缀着那两的士,一直跟着开到了城北郊区。待那的士在一条小岔道前停下,方澈又将悍马开得转过前面一道弯,才在秦沛祥视线不能及的地反停好车子。   他们下车后便快步往回走,等到得那小岔道边上的时候,就见的士已经开走,而秦沛祥的背影在那小土马路上显得越来越小。   秦秣低叹道:“我爸爸果然是跟三叔有联系的,只是没想到三叔也在邵城。”   “别多想。”方澈又牵住秦秣的手,“走吧,总之我陪着你。”   两人在离秦沛祥摸约五十米的地方跟着,一路跟他从小土马路拐进田间阡陌。这里地势开阔,也没什么遮挡,其实秦沛祥只要稍稍转过头就能发现身后的秦秣与方澈。但他一直走得急促而目不斜视,一副很凝重的样子。   待秦秣和方澈跟着秦沛祥从田间又走上一条小土马路,然后拐过一个靠山的晚,才看到路边立着的那套独栋房子。   那屋子十米左右宽,进深被山壁挡着,叫人一眼难以看清。屋子有两层,外面大块的铺着白色砖墙,屋顶黑瓦,正中间开着一个堂屋,大门没关,显出很普通的农村房屋样式。   方澈稍稍用力握紧秦秣的手,示意她走进堂屋。   秦秣点点头,两人放晴了脚步走进那大敞的屋子,之间堂屋左侧开着一扇内门,而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阿林,你们当年的坚持我全看在眼里,现如今她也要去了,你何必还这样躲着藏着,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那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却淡漠如水:“二哥你心里明白,何必劝我?”   秦沛祥气道:“你要不是我亲弟弟,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来管你?”   “二哥你走吧,以后少来看我,我不想……害了你。”   秦沛祥又叹气:“阿林,你何苦这样?我们是兄弟,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要是躲你,你还怎么过下去?你肯把这个事情告诉我,怎么就不肯告诉爸和大哥,还有韩瑶?我不会躲你,他们难道就会?”   “这些话,你已经劝过我将近十九年了。”秦沛林用极淡的语气陈述,“我不是怕你们歧视,我是怕害了你们。”   秦沛祥声音一扬,明显带了怒气:“好!我知道,当年你若不是想要我帮你照顾韩瑶和秣秣,你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瞒!你心里头,就这么不信我们?”   “二哥,是我对不起大家。”   秦沛祥怒极,又大笑:“哈哈!你对不起我们?谁对得起你?”他声音渐渐酸的仿佛带起哽咽,“阿林,你怎么这么命苦?老天爷成心作弄我们一家子,让你好端端的被输血传染,得这种病……”   “别说了,二哥。”秦沛林淡淡道:“你快回去吧,我早看开了。”   两人说话声音渐低,秦秣与方澈站在堂屋,正是听不清楚的时候,忽又听里面传来重物撞地的声音。   然后秦沛林惊慌的大喊:“二哥!你快离我远点儿!”   秦秣抢先一步冲进屋子里,便见到屋中有一人坐在轮椅上,正摇着轮子连连后退,而秦沛祥一手抬起,呆站在屋中央。   他一转头,见到先后走进的秦秣与方澈,脸上便陡然显出惊恐之色。   轮椅上的那人也转过头,他脸色惨白,视线一落到秦秣脸上便胶着不懂,只荡漾出一片的迷茫与温柔。   一时间寂静传感,整个屋子里都只有被沉默所扩大了的呼吸声。   秦秣脚步稍动,想要离轮椅上那人更近一些。   “秣秣!”秦沛祥猛地大喝,“出去!快点出去!”   秦沛林则脸现慌乱,一边别过头,一边摇着轮椅直往角落靠。   秦秣后退几步,拉着方澈一起站到门边,然后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地将目光在养父与生父之间扫视。   “出去!”秦沛祥板起脸,“秣秣,你连爸爸的话都不听吗?”   秦秣却眼见地注意到,秦沛林我再椅轮上的手正不住颤抖。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秦秣收回目光,眼睑微向下垂,平静的提问。   “秣秣……”秦沛祥讷讷地,无从开口。   空气里又充满了沉默,许久之后,轮椅上的秦沛林阖上双眼,用极平淡的声音说:“我是你的生父,我有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他说完之后,脸色又惨白一分,白得几乎泛青。   方澈上前一步,牵着秦秣的手与她并排站立。   秦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将那几个英文单词在脑子里组合又组合,才恍惚想起,前不久学校里做个这样的宣传。   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也就是全世界人类都谈之色变的AIDS!   秦沛祥颤抖着声音解释:“90年,阿林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造成了严重的胃出血。他在省城一家医院里急诊,医生给他输血,那血液里有病毒,结果……就传染了……”   “快出去吧!”秦沛林言语里平淡得直叫人心里发赌,“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她时日无多,想必是想见你的。”   秦秣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反而又踏进了屋子里。方澈牵着她的手,与她同进。   “爸。”她紧紧盯着秦沛林,目光柔和,“我愿意这样叫你,虽然在见到你之前,我对你有过很多恶意的猜测。”   秦沛林点了点头,不说话。   “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秦秣缓缓道:“你当初牵着妈妈的手,从北京回老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不论她遭遇到怎样的困厄,你都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呢?”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二回:被埋藏的故事   二十二年前,秦沛林意气风发,怀着满腔抱负北上。   他有千万种骄傲的理由,在他之前,大学都只存在于乡民们的传说当中,在那个年代的秦家村村民眼里,大学也就等于前程似锦。   但人生的转折在某些时候就是那么充满了戏剧性——艺术源于生活,所以这段故事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   秦沛林遇到了韩瑶,两个人同样年轻,同样优秀,同样充满热血。至少在他们眼里,对方是完美的。所以为了心中的爱情与自由,也为了赌上那一口气,他们顶住了韩家所施加的压力,硬生生辍学回归田园。   在当时,他们只知道为自己和为对方的勇气感动,所以忽略了其它一切。他们以为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但事实并不是那样。   韩瑶在秦家村只住了一个月就开始产生难以忍受的感觉。她从小就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就算她性格温柔,就算她心中装着再多的爱情甜蜜,当她在那个落后的小山村里,过着清苦的日子,整天被一群在她看来纯粹是愚昧粗鲁德村民指点鄙视时,她的爱情也粉饰不了她心中的矛盾苦痛。   两人起了争执,在那个夜晚偷尝禁果。   秦沛林忽然离开家乡前往省城的理由并没有他说的那么单纯。他冲动过后愧疚万分,只一心想要凭着自己的才能在省城某到一份好差事,然后将韩瑶接出去,再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现实证明,他的想法太过学院派。他有什么才能,他大学肄业,前二十年又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他能有什么才能?他或许有才,但在面对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时,他无能。   男人的自尊受挫,秦沛林无颜就此打道回乡。于是徘徊在外,借酒消愁。   那件改变他一生的事情,才有此发生。   韩瑶曾有一个订过娃娃亲的未婚夫,有一日,那人在一家小饭馆门口遇到醉醺醺的秦沛林。因为气不过自己居然输给了这样一个没用的醉鬼,那人就趁着秦沛林烂醉,甩下手脚将他暴打一顿。   秦沛林被他打断三根肋骨,再加上肺部出血,这才被送到医院急救。   那一次输血的理由其实不是胃出血,但不论由来是什么,他因为输血而感染AIDS都已成为事实。   那个打人者在事后却撂下了大笔的医疗费——在秦沛林看来,那不是仁慈,不是负责,而是直挖人心的耻笑与嘲讽。   更屈辱的是,他确实需要依靠那笔钱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那段黑暗岁月至今不堪回首,秦沛林心中充满了恨,他很自己,恨那个人,恨那家医院,恨那个提供血液的人,他甚至恨韩瑶!   他想过一死百了,是秦沛祥带来了韩瑶怀孕的消息,这才使他从那无边的仇恨与痛苦中挣扎了出来。   秦沛林豁然惊醒,如果说他受到了命运的百分之两百挫折,那么韩瑶与她腹中的孩子又将面临怎样的苦楚?他在这里怨天尤人,又可曾想过韩瑶的艰难?那个女子是他曾经口口声声许下爱意的人,但事实上,他又哪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   从他与韩瑶相恋开始,他表现出来的不是担当,而是伤害。他以爱情的名义逼迫韩瑶与家中决裂,他又以爱情的名义让韩瑶以为在秦家村受到的排挤都是理所当然,他更以爱情的名义得到了韩瑶的身体却在婚姻面前临阵脱逃!   秦沛林听到那个消息后,就在病床上整整反思了一个夜晚。到最后,他发现他对不起的人,又何止是韩瑶和他们的孩子?他对不起望子成龙单身将他拉扯大的父亲,他对不起曾经凑钱送他上大学的乡亲,他对不起为他能够上学而早早养家的兄弟,他对不起韩瑶的父母亲人,他对不起……他最后得出一个令他羞愧无比的结论:他不忠不孝忘恩负义,他索求无数却无以回报!   秦沛林不再想要寻死,但也不敢回家。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估计老父是宁愿他死了,也不愿知晓他感染了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病毒。乡民们也不见得会理解他被输血感染是无辜的,他们也许会猜测,是不是他行为不检点,才会染上这种令人羞耻的病症。   秦沛林更不敢面对韩瑶,因为一旦面对,他就还得在无形中又逼迫韩瑶选择一次:是为了爱情而跟着他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是伤心离去亲口说出决裂?   以韩瑶的性格,只怕是会选择前者。但生活不是一时冲动,就像韩瑶当初冲动地跟他私奔,后来却在生活中与他互相怨怼。   一辈子就是人生的全部漫长,秦沛林害怕他们的爱情最后却在现实中磨砺成厌烦。   他又自私了一次,他宁可被恨,也不愿意被厌恶。   到最后,秦沛林也只告诉秦沛祥,他因胃出血而在输血中感染了AIDS。他埋藏掉那些爱恨纠葛,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借口:“我怕传染给别人,我不想害人。”虽然他心里很明白,这种病毒不会在简单的日常接触中传染给他人。   许多人都有伤害盲从的心理,所以秦沛祥明知道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成立,他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认了秦沛林的说法。   因此,当秦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的时候,秦沛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惶恐。他自己不害怕与秦沛林接触,并不等于他就敢于放任秦秣去靠近一个AIDS感染者。他养育这个女儿将近十九年,早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骨肉,又怎么敢让她去面对哪怕一丁点的危险?   秦沛林害怕之余,更多的却是羞愧。他默默地望着秦秣,听她说:“生老病死,我们都逃不过。至少你还在这里,我还能叫你一声爸。”这种感觉,真是叫人酸得从骨头到血液都一起颤抖。   这是他的女儿,是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而并非只存在于照片和兄长描述中的女儿。   秦沛林从来就没想过,这辈子还有能见到秦秣的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大发雷霆将她的至亲骨肉赶离身边。   最后,秦沛林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说不出话,无话可说。他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猜测,做女儿的,在得知生父居然是一个AIDS感染者的时候,会有什么想法?她是觉得羞耻?还是觉得害怕?或者是觉得怜悯?   不管哪一种,都是秦沛林不愿意接受,又无力反驳的。   秦秣的表情很平静,秦沛林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室相顾无言,许久之后,方澈诚恳的声音响起:“两位伯伯,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关于治疗的问题。”   秦沛祥兄弟两个一齐将视线转到方澈身上,然后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般,又一齐用惊异目光审视他。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年轻人与秦秣一起出现,足见他与秦秣的关系非同一般。秦沛祥与秦沛林先前是无暇顾及他,此刻仔细打量方澈,自然是掺杂了审核与考究的意味。   “你是?”秦沛祥将视线落在方澈与秦秣牵着的那只手上。   方澈感觉到这目光,却没有分毫要避讳和退宿的意思,他只是微微含笑,温温和和地说:“我叫方澈,是秦秣的朋友。”   秦秣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告诉韩瑶真相,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只在听到方澈的话后,点头道:“是我的好朋友。”她随口在“朋友”之前加了一个“好”字,也算是在表明用心。   但现在显然不是解释她与方澈关系的时候,秦秣想了想,很是认真地问:“爸,我现在应该怎么区分你们?是不是一个叫爸爸,一个叫爹爹?”   这个问题又引来了秦家两兄弟的沉默,片刻之后,倒是秦沛林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有些艰难地说:“你已经叫了二哥那么多年爸爸,以后,叫我……叫我……”   他说不出那个字,秦秣就很复古地叫了一声:“爹!”   虽然很少有现代人在日常对话中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但秦秣叫得顺畅,秦沛林听着还是产生了幸福与酸涩交错的奇异感觉。   他是一个大男人,已经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很久,这时候他笑不出来,哭也不至于,只是又怔怔地瞧着秦秣,像是要这样看到时光尽头。   傍晚的时候,三人才一同从秦沛林屋里出来。秦秣走到堂屋门口,秦沛林又道:“秣秣,去英国看看你妈妈吧。”   秦秣转头问他:“你自己不想看?”   秦沛林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怎么去看?”在十几年病痛、悔恨与思念的交互折磨下,他其实早将那点过不去的面子给放了下来。如今只闻韩瑶病重,秦沛林远没有他所表现的那样漠不关心。他甚至下定决心,假如韩瑶先他而去,他将不再苟活独生。   哪怕韩瑶早将他恨如骨髓,哪怕韩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心里竟然存着这可笑的殉情之念。   殉情之可笑,在于他们之间早就没了当初的爱情,更在于,秦沛林的死志并不单单只为爱情。他见了秦秣,忽然就觉得,这滑稽的一生也无所求了。   秦秣最后只点点头:“看来你还是想要见到她的。”   三人转身离去,秦沛林坐在轮椅上愿望他们的背影。   等一起上了车以后,秦秣才问秦沛祥:“爸,我爹他一个染,还行动不便,生活要怎么自理?”   秦沛祥呆了片刻,才缓缓道:“他能走路,只是身体虚弱,所以多数时候都坐着轮椅。我常去帮他打扫卫生,有时候也帮他请专业护理。”   “邵城的医疗水平不够吧?”   秦沛祥苦笑道:“他不肯到大城市去。”接着他又叹气:“也是,如果不在邵城,我也照料不到他。”   秦秣想了想,还是一条一条地询问:“爸,治疗艾滋要很多钱?”她一边问着,心里又盘算着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无底洞……”秦沛祥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本来想要抽,但看到前方驾驶座上的方澈,他稍一犹豫,却又将烟收回口袋。秦沛祥心里想道,不能在这孩子面前抽烟,得告诉他我的女婿要不抽烟才是最好。   他叹了口气,才将心里压着的那些事情缓缓道来:“九五年以前阿林的病还在潜伏期,稳定起来也要不了多少钱。他自己找过不少工作,不过因为害怕跟人接触,最后都没做长。我们家那时候也刚搬到邵城,日子过得挺艰难的。阿林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憋着一股气。”秦沛祥说着,忽又转出一句:“秣秣,你爹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你不要误会了他。”   “爸,你想说什么?”秦秣对这“担当”儿子持怀疑态度,虽然她觉得秦沛林并没有什么直接错误,甚至可说他是命运的受害者,但这并不等于,秦秣会认同他那些逃避的做法。   只是在疾病面前,秦沛林确实需要更多的宽容。   “阿林他受太多苦了。”秦沛祥将自己的双手交握在一起,腰背微微弓起,“他受了不知道多少冷眼,一个人在外面,又不肯要我帮他。好在……九五年以后,国家股市整顿,阿林他买了台电脑,自己对着书本边学边操作,慢慢的能在股市上赚到点钱,才付得起一天一天增加的医药费。”   秦秣恍然点头:“这样也好。”她在心里叹气,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总好过只能无助的依靠别人。这样一来,秦沛林这些年的生活也才能更开阔些。   “多亏是这样。”秦沛祥苦笑道:“阿林嘴上不说,心里傲气得很。他就算是病得很严重,也不肯接受别人完全的帮助。后来他渐渐有了余钱,就想要拿给我,说是给你做生活费。我不肯收,他就存着,还说那是在给女儿存遗产。”   秦秣的手抖了抖,低下头。   秦沛祥继续道:“他存了几个账户,还有一个是留给你爷爷的,让我帮忙转交。只是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去,你爷爷都不肯原谅我,自然也不收我拿回去的钱……”他顿住,看向秦秣,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爸,这段误会我听人说过。”   “你还知道些什么?”秦沛祥又将烟摸出来,然后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差不多全都知道了。”秦秣用右手捏住左手,掰自己的手指,“除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娘明白事情真相。”她稍顿,又道:“以后我就叫她娘。”秦秣说的“她”,自然是指韩瑶。   秦沛祥心里头觉得别扭,不过要他对秦秣说“以后你就叫我二伯,叫你原来的妈妈做二婶,叫他们爸妈”之类的话,他又说不出口。仔细想想,这古老的“爹娘”二字,反倒是解决称呼问题的最好办法。   “阿林不让我告诉韩瑶。”秦沛林这样说着猛然反应过来,“秣秣,韩瑶根本没病?是不是?”   秦秣倒是很坦然地笑道:“爸,你看出来了?”   “你妈说过,你认识韩致远。”秦沛林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用这么简单的法子把我给骗了。在阿林屋里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问你们是怎么跟在我后头的。原来,是这样!”   “爸,这事我想了很久,还是得告诉我娘!”秦秣侧着头看着秦沛祥,语气坚定。   秦沛祥犹豫着:“这样好吗?”   “爸爸你是答应过我爹要给他表米,所以你不能说,但我可没答应过什么。”   “我不说,不仅仅是要守承诺。”秦沛祥抬手轻抚秦秣的头发,“那时候韩瑶还是那么年轻,阿林说不能让她跟着他守活寡,我也觉得我们家亏欠她太多,不想害她,所以不说。到现在,韩瑶另有丈夫,有二子,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致远说,他爸爸在他十岁那年就过世了。”   秦沛祥收回手,惊讶过后才皱着眉犹豫道:“可是还有韩致远,他要是不能接受阿林这个样子,不是让韩瑶为难吗?”   秦秣摇头:“能不能接受,还得问过他们才能知道。爸,我爹娘都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好耽误的了。”   “没什么好耽误的……”秦沛祥喃喃失神,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向前座的方澈,他心中忐忑起来。   “秣秣”秦沛祥轻叫了一声,沉吟了一会儿,却拿出手机在上面打字:“那个年轻人知道你爹得那种病,会不会看轻你?”   秦秣接过秦沛祥的手机,看到上面的字后,第一感觉就是有一团窘迫的火焰直从脚底心烧到了头顶。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实在是相信方澈,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方澈会对此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但秦沛祥这行字所能表达的显然并不仅仅局限于字面意思,他这样问,隐隐的已经有了考察女婿的味道。   秦秣自己都没确定方澈的心意,又哪里想到秦沛祥这个当爸的这就考虑到这上面来了?   “爸,他不会的。”再将手机递给秦沛祥时,秦秣只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骨头都有点火烧火燎。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三回:晴   天气这会儿晴好,在冬季里破出了一轮难得的明朗。   秦沛祥以一句“学业不可荒废”将秦秣打发回了C城,关于秦沛林的这一大麻烦摊子,本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梳理得清的,他们都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问题很多,比如说:怎么让秦沛林获得更好的治疗?怎么向韩瑶解释这一切?还有纠缠了秦沛祥兄弟将近十九年的一个心结:怎么取得老父的原谅?   当前最紧要的,却是向韩瑶解释这件事。   秦秣在当天晚上写了一封信,用电子邮件发给了韩致远。毕竟亲疏有别,这种事情也不方便直接在对话中告诉他,而书面文字,往往更能给双方留下余地。   “致远:   见字如面!   当年之事的全部真相我已知悉,母亲在这其中受到过不少苦楚,唯望她能放下心中郁结,准许女儿日夕奉养,从此安康喜乐。   我的父亲当年之所以忽然隐瞒音信,缘由在于他曾患胃出血,而在医院的输血过程中不幸感染AIDS。   他孤身隐居十八年,不愿己身致成亲朋负担,更不愿拖累母亲、   我在多番追问之下获知真相,谨以事实告知。”   她署了名,在邮件发出之前先给韩致远打电话,对他说:“致远,如果说我母亲的心结就在于我父亲当年的不辞而别,那我已经找到原因了。”   韩致远大是惊喜,当即连连追问答案。   秦秣又道:“答案我这就发到你的电子邮箱里去,看完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把那封信给她看。”   “那肯定要让妈妈知道!”韩致远答得毫不犹豫,秦秣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直接道别,然后挂断电话。   她这封信说是写给韩致远,其实真正的收信人应该是韩瑶。   秦秣学了孔夫子笔削春秋的门道,直奔主题,而又在三言两语间将秦沛祥摆到了无辜的位置。她措辞简略,不尽之意就是说这个事情由得读信者自行判断,但事实上,秦秣这个语言顺序已经是在向韩瑶表达一个“代父请求原谅”的意思了。   不管怎样,她也是希望父母双亲能够和乐美满的。虽然说,就他们的情况来看,已经不可能美满。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总没有促使他们之间的怨怼更深一层的道理。   不论秦沛林的逃避给众人带来了怎样的伤害,他如今也只是一个渴望救赎的病人。   韩致远那边收到邮件后就没再来消息,秦秣猜不到他们的反应,也不能去急着追问,这事也就暂且搁下,只看韩瑶哪一天给出回应才算进展。   不过秦秣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韩瑶不肯原谅秦沛林,她到寒假的时候也要去英国一趟。她不是要去做说客,只是想要尽到一点做女儿的基本孝道。   秦秣他们班上周一的一二节刚好没课,方澈开车送她到学校,刚好带她在三节上课之前赶到。秦秣大步往教室走去,书也没带,方澈就在她旁边跟着一直到教室门口,秦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要跟我一起上课?”   她一路上心事重重,连带着反应都比平常慢半拍。   方澈嘴角上翘,又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找到一个靠前排的座位坐下,这才慢悠悠地道:“重温一下上大课的感觉。”   这时候还没上课,教室里有点闹哄哄的,不过总的来说前排比后排安静。   秦秣扑哧一笑:“你还没毕业呢,说得好像多年没上过学一样。”   方澈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是啊,泡实验室的时间太多,现在干脆就成了TE公司的劳工,哪里还能体验到学生时代上课开小差的快乐?”   秦秣笑容微敛,反手握住方澈的手,心中竟然为他的辛苦而感到疼惜。   “计算机方面的知识我一窍不通。”秦秣低声道:“也不知道那个游戏引擎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难做。”方澈淡淡一笑道:“只是这次需要在游戏的某些特定NPC身上做关于人工智能的实验,所以难度大一点。不过就算只取得一点进展,也会很有趣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到青山网络来做游戏测试,我给你开后门,怎么样?”   秦秣嘴角一撇:“方澈,我有那么没用,还要你给我开后门吗?”   “这可难说。”方澈眉梢微挑,“其实我从来不给别人开后门,要是放个笨蛋进去,对我的信誉影响也是很大的。”   秦秣直接往桌子上一趴,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简直比三年前还可恶了,那时候只是毒舌,现在是无孔不入地打击人。”   方澈在旁边含笑看着她,一边伸手轻抚过她柔软得头发,心底下却悄悄松一口气:“看来昨天的事情没给她留下什么阴影,现在会生气,总比胡思乱想好。”   秦秣其实没生气,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她与方澈的相处久调转了一个大弯。以前她总觉得方澈年少,大多时候看他都总带着点成年人看小孩子的意味,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他开始处处照顾她,甚至是就连摸她的头以示安抚都做得顺畅之极了。   这样一想,秦秣又觉得不甘心。她忽然直起腰,双手一抬就扑到方澈脑袋上,然后对着他的头发一通乱揉,嘴上还笑吟吟地说:“小方同学,等下上课要认真听讲哦,听得好先生给你买糖吃。”   方澈安然伸手,缓缓将秦秣双臂拉下捉在自己身前,竟是很温柔地说:“我要换个奖励,可不可以?”   秦秣又觉得心房里有着游丝般的火线在蜿蜒着爬呀爬的,她仔细想了想,正准备问方澈想要什么奖励,方澈那边却忽然坐下一个人。   来人笑嘻嘻地说:“帅哥,这个座位没人坐吧?”   她一边说着还凑过头对着秦秣挤眉弄眼,可不就是钱晓?   秦秣回以一笑,心中开始产生麻烦的联想。看钱晓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这是要对方澈进行审核了。   不知为何,秦秣心里一想起“审核”这两个字,就又联想到秦沛祥昨天的“考察”。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哟点太过亟不可待。如果方澈从那两人的言语中听出什么不妥来,他会有什么想法?   秦秣觉得,方澈肯定会毫不吝啬地发挥他的毒舌功力,然后将她嘲笑个通透。这个时候,秦秣的记忆力忽然好使起来,她还能很清楚地记得,方澈在三年前说过:“其实我不会要你以身相许的,我真看不上你……你太瘦了……”   “麻烦大了……”秦秣吹着眼睑也没注意到旁边两人的谈话,只是在心里思索着:“要不要增肥?可是我好像怎么吃都胖不起来。而且色相这个东西我本来就没有,如果非得沦落到靠美色才能吸引到方澈的地步,那还是算了吧……”   过得一会,她又想:“我是要主动表白呢?还是要想法子引诱得方澈来向我表白?完了,我怎么可以用引诱这个词?”虽然没人能够探知她心中所想,但秦秣还是有一种立刻挖洞把自己埋了的冲动。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那个叫珍妮弗的老师走上讲台。他们这节是英语课,授课的是一个从美国来读硕士的留学生,她也兼职做外籍讲师。   珍妮弗今年二十五岁,皮肤很白,五官是很典型的西方式立体深刻,而她的嘴唇丰满性感。最诱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身材,用网络上流行多年而不衰的词语来形容就是,很魔鬼。   因为她来自开放的美国,所以大胆向她示爱的各年级男生向来不少。高中男生青春萌动,大学男生青春蠢动,够得上“狼字级别”的早占其中大多数。   H大校园BBS上甚至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不逃课的大学生涯是杯具的,不挂科的大学生涯是餐具的,不追一把老师的大学生涯——那么你,同学,你的洗具消失了。”   其实不管是男学生还是女学生,许多人都想过一把追求老师的瘾。不管怎么说,这大学要是过得太过循规蹈矩,多年后同学会上见面,又拿什么跟老同学吹牛打屁,天花乱坠?   所以珍妮弗一走进教室,立刻就引来了群狼的火辣注目。这是一间阶梯教室,两个班合上一节大课,就算文学院男生少,这两班一合,总也有三十多个了。在三十多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珍妮弗心情良好地开始讲课。   秦秣收回自己乱跑的思绪,又听旁边的钱晓说:“哦,你现在MIT读书,后来交换去了剑桥,那你挺能跑的呀。是不是一路上见着了特别多的美女?比如说,向我们珍妮弗老是这样的?”   方澈只是淡淡地说:“一般。”   钱晓的声音稍稍扬起:“什么?你说我们珍妮弗老师一般?”   很不巧,讲台上的珍妮弗刚提出一个问题,台下还没人回答,教室里正是难得安静了一刻,而钱晓的声音就响亮在这节骨眼上。   数不清的目光齐刷刷往钱晓这里一照,紧接着又顺势赚到了方澈身上,女孩子们的想法各不相同,而这个时候群狼的思维却出奇地一致:“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为了追求我们甜美可人的晓晓,居然胆敢贬低我们的珍妮弗女神?丫丫的,这招其实挺不错的,追求美女就该这样啊!”   钱晓先是有些不安,接着又低下头挡着脸,偷偷摸摸贼笑起来。   她甚至已经想好自己应该怎么跟秦秣表功:“秣秣你看吧,这人害你暗恋他,让你劳心费神,我这可给你出气啦!”   珍妮弗倒是依然笑容满面的,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方澈这个陌生面孔,毕竟方澈的容貌和气质都很出众,让人难以忽略。   “这位铜须,你是觉得我刚才提的问题很一般吗?这么说来,你觉得解答起来也很容易?”珍妮弗出口时纯正的美式英语,她睁着那双茶色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方澈。   方澈从容地站起身,点头道:“确实不难。”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刚才只顾着跟钱晓说话,根本就没听课,哪想他紧接着就用很流利的美式英语将珍妮弗的问题深入浅出的解答了一遍。   珍妮弗正讲到的是英式古典英语和现代美式英语的区别,提的也是相关问题。方澈旁征博引的解答完之后又总结了一句:“其实古典英语早就过时,如果不是要特意去研究英国文史,并没有深入学习的必要。相比较起来,区分现代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实用价值更大一些。”   说起来,英语口语是很多中国学生的噩梦,而在H大汉语言专业的大一新生里,能够说得一口流利英语的人从来就不多。至于像方澈这样不但说得流利,而且将问题解答得有理有据,最后还敢这样跟老师对话的,实在是独一份。   一时之间,不管听懂的还是没听懂的,全都纷纷扶起了自己的下巴。   珍妮弗呆愣了好一会,忽然带头鼓起了掌,她看向方澈的目光里充满了赞许与欣赏。   方澈坐回座位上的时候,先是冲着钱晓一挑眉,然后夫到秦秣耳边低声道:“你这个朋友想要考察我,我如她所愿。”   秦秣只觉得耳垂上腾起了一股暖熏熏的轻焰,那焰火慢慢悠悠地游移,游过她的耳朵和脸颊,游到了她的脖子上,忽又猛烈燃烧起来,一直烧进她心脏。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又在挖地洞:“完了,他看出什么来啦?他以为晓晓那是什么意思?”   “我被笑话了……”秦秣心里有点悲惨地想。   想过之后,她就开始盘算怎么掰回这一城:“抓住他!把他下辈子跟我绑一起,看他还怎么得意!”   方澈的目光又跟着秦秣脸上的绯色一起移动,他先是欢快地扬起唇角,接着又在看到秦秣脖子上的围巾的时候将嘴角拉直。   而钱晓却在旁边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她对方澈可是满意的很,满意到甚至有点崇拜,进而要成为方澈粉丝的感觉了。她在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可惜是秣秣先喜欢上的,不然我怎么也该争取一把。多优质的帅哥,陪我家秣秣,太没问题了!”   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珍妮弗又做出了一个大跌众人眼镜的举动。   她趁着课间走到方澈那排座位旁,很大方地向他伸出手道:“这位同学,我以前可没见过你哦,你是不是应该做个自我介绍呢?”   方澈起身与她握手,一触级放,不温不火地道:“你好,我叫方澈,今天是来这里做旁听生。”   珍妮弗紧紧盯着方澈,继续追问:“那你是哪个班的?”   “很抱歉,我不是贵校的学生。”   珍妮弗眼睛一亮,反倒更有兴趣:“你已经工作了吗?不知在哪里高就?”   “我只是一个做编程的小小程序员,不值一提。”方澈扬起一个不算冷淡,也远远够不上热情的笑容。   但珍妮弗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推拒,又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方先生可真是太谦虚了,像你这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值一提?我也有几个做程序的朋友,你说说你的公司,说不定你们还曾有过往来呢!”   方澈还没回话,旁边钱晓那有些怯怯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老师,上节课我还有个问题没弄懂,我可不可以问问你?”   珍妮弗有些扫兴地敛下笑容,转过头问钱晓:“你有什么问题?”   钱晓其实根本就没听课,这下要她踢我呢她还真是无话可问。不过她素来机灵,就算问不出问题也不直接表露,只是怯生生地望着珍妮弗,期期艾艾地装可怜:“老师……我、我……我就是有一个问题,我……”   没等她继续磨蹭下去,上课铃声又响起来了。珍妮弗无奈地扫了她一眼,只能又回到讲台上继续上课。   钱晓转头冲秦秣做了个鬼脸,就见秦秣的表情正是似笑非笑,眼代戏谑。   钱晓连忙趴会桌子上,决定这节课要将沉默进行到底。   方澈也没再说话,反倒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第四节课很快就过去,下课铃声一响起,方澈就牵起秦秣的手准备拉她离开。珍妮弗的动作却更快,她几步走下讲台,直接就递给方澈一张名片:“方,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方澈接过名片,只随意点了点头,然后拉起秦秣转身就走。   出了教室后,钱晓当先跑开,她用几近慌乱的语调说:“你们慢聊,我有事先走啦!”   秦秣古怪地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方澈又俯身凑到秦秣耳边道:“她心虚了。”   秦秣脑神经打结,在心里呆呆地想:“他是说,钱晓给他找了麻烦所以心虚,还是说,钱晓给我找了情敌所以心虚?”这想法刚过,秦秣心里又觉得好笑:“自作多情外加智商间歇性下降,我傻了……”   她放下这些有的没的,侧仰头勾下方澈的颈项,对他微斜嘴角:“小方,魅力不错,再接再砺哟。”   方澈很认真地说:“是要再接再砺。”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四回:花语   等到了十二月二十四号,这日气温忽降,秦秣早上起来洗漱,感觉那杯子里德水冻得人硬是牙根生疼。   韩致远那边还没有消息,而方澈开始投入工作,秦秣的日子过得很平淡。其实平淡而不乏味,普通又充满希望的生活,正是秦秣一直向往并且想要珍惜的。人生苦短,细水长流才更能偷得那闲适。   “秣秣,今天是二十四号哟!”第四节马哲文论下课后,钱晓忽然一拍手,兴奋道:“今天晚上肯定有节目!”   秦秣疑惑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钱晓睁大眼睛,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目光看着秦秣:“不是吧你?明天是圣诞节,今天晚上平安夜,你这都不知道?”   圣诞节秦秣还是知道的,但是:“那个叫耶稣的人跟我们有关系吗?”   钱晓脸上的表情囧了:“好像真的没什么关系。”   “那你激动什么?”   钱晓抓了抓头发,又抓了抓头发:“凑热闹吧。”   秦秣垂下眉眼,低叹道:“为什么元旦节不热闹?端午节不热闹?偏偏要在这个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的圣诞节热闹?”   “端午节放假了。”钱晓微弱地辩解:“元旦节比圣诞节晚,大家提早把热情释放过一次,到元旦的时候就没兴致啦。而且元旦也不是不热闹啦!秣秣,圣诞老人很浪漫的,凑个热闹而已嘛……”   秦秣笑了笑,拉起钱晓排队打饭。   下午只有两节课,第六节下课后张馨灵又找到秦秣,让她到系里面的圣诞晚会上再去弹个琴。   秦秣有些不耐道:“不去。”   张馨灵又劝,钱晓在旁边问:“一般不都是提早几天通知的吗?怎么现在才跟秣秣说啊?人家又没准备好,当然不去啦。”   “这要准备什么?”张馨灵不以为然,“难道不准备她就不会弹琴啦?”   秦秣将双手拢进衣袖,挑眉道:“只怕我弹七弦琴,耶稣听不懂。”   张馨灵跺脚:“你这个人!”   秦秣向她笑了笑,缓声道:“让顾林华师兄去弹钢琴,不正跟这个节日相得益彰吗?我去凑什么热闹?说不定西方诸神还要笑话我原始,挑几根马尾都能当琴。”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馨灵气呼呼地瞪着秦秣:“没事你愤青什么?”   秦秣悠然道:“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在讽刺谁,只是各人理念不同,有些感情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的。”   她淡淡一笑,转身施施然离去。   钱晓又拉着张馨灵说了老久,才回寝室看到秦秣。   “秣秣,馨灵都有怨气了,亏我跟她说了老多好话。”钱晓一进门就哇哇叫着,“你不知道,她在校学生会混得很好,说不定还能当上下届文娱部长的候选人呢!”   秦秣正开着电脑,又在玩方澈做的那个名叫碧空的游戏,闻言也只是随便回了一句:“跟我们有关系吗?”   钱晓肩膀一耸拉:“是没关系啦,不过咱们好歹是一个寝室的,替她高兴呗。而且咱们的感情一向不错,秣秣你怎么不多给她点面子?她肯定早在文娱部那些人面前打过包票说一定能叫到你上台。现在你不去,她怎么跟人家交代?”   “我已经很给她面子了。”秦秣无奈的笑了笑,“但我不能为了她的面子,就任由她随意决定我所有的事情吧?她如果提前问一问我再去向别人承诺,也用不着又拿面子来说事。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她国庆汇演的时候已经这样做过一次,如果她仔细回想一下就会知道,她不尊重我。”   钱晓往椅子上一坐,撑起手道:“好像是啊,哎呀,要是她下次随便给你介绍一个男生,说她早打包票你们能成一对,难道你还为了她的包票能够实现,就真的随便跟个人好?哇!那方帅哥怎么办?”   秦秣哭笑不得:“胡思乱想什么?”   钱晓却打了一个寒战,瞪着眼睛做出很夸张的表情道:“真的,仔细想想馨灵有成为封建包办家长的趋势,太可怕啦!好可怕,我得纠正她!”   她说完一拍桌子,转身又往寝室门外跑去,还甩下一句:“秣秣我走啦,我要去做救火队员!你为我送行吧!”   被钱晓这么一闹,秦秣心中仅有的一点不快也消失殆尽。她摇了摇头继续玩游戏,当然原本准备说得那些话也都藏了起来。   比如:“话不投机半句多。”   还有:“莫说她不是我的家长,就算是家长在眼前,我的人生也不是别人能够决定的。”   夜晚来临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显出了一种欢快浪漫的节日气氛。灯光灿烂多姿,许多彩绸和气球被结在道路两旁的树上,还有一些铃铛随风脆响,晃得人脚步都好像带风。   秦秣靠在阳台上随意向外望去,只见一片梦幻无忧的欢乐。   她心中落寞,好像有一把褪色的刷子,一点点耍去了她记忆中的车水马龙,东西坊市,南北通街,古老繁华。   他们的快乐并没有错,这个节日也没有错,老祖宗讲究做人当有一番容人雅量。秦秣不介意感受一番西方人的节日氛围,但是更加不想忘记那些刻在自己骨髓里德方正珠玑。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历史是一个民族的骨血,而坚守才是一个民族的脊梁!   秦秣又走回寝室,从柜子壁上取下那把伏羲琴。她摘了琴套,手指轻抚在那冰凉得仿佛从来就不懂人间颜色的七条琴弦上。这琴本是器物,本来无情,只是人又悲欢喜乐,才硬生生弹得这琴也懂了情。   秦秣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将琴斜斜横放,零零散散地乱拨着琴弦,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跳出她回忆的悠远。宫、商、角、徵、羽,文武成七弦。这七弦不怒不躁,不卑不亢,不成曲调,也自有乾坤锦绣。   等她手指动得越发缓慢,到久久不动的时候,方澈才来了电话。   秦秣将琴挂回原处,手指又在琴套上流连。不可否认,知道方澈就在寝室楼下,她心中是极欣喜的。要不是这里没个弹琴的好去处,她甚至就要将琴抱下去,抚一曲付与方澈。   当年他弹《江城子》,奈何秦秣回以《青玉案》。这时候秦秣想起,才恍然感到,琴还是这把琴,只是抱琴之人已看到了另一方风光。   “也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秦秣将手从琴套上收回,低低自语了一声,缓步离开寝室往楼下走去,心底下倒是生起别样的温暖柔和滋味。   不管他是不是无意,秦秣既然决定了要争取一把就不会半途退缩。   在宿舍楼下看到方澈,秦秣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澈就几步迎了上来,抓住她的手,低声问问:“你怎么不戴手套?我送你的手套丢了吗?”   “没有,今天不是很冷。”秦秣眨眨眼,笑眯眯的。她当然不会直接说,不戴手套是因为怕戴了手套就不能直接跟他牵手。这种话说出来,就算不招方澈笑话,秦秣自己都会觉得肉麻。   方澈就将秦秣的左手往她自己棉衣口袋里塞去,然后又紧紧握住她的右手,这才随意选了个方向,与她慢慢走着。   “今天晚上很热闹。”方澈低声说。   “是啊。”   “他们都成双成对的。”方澈又说。   “我们也不孤单。”秦秣低下头,脚下踢开一颗小石子。   方澈便欢快地扬起唇角,心里想:“就算这句话只是她无意说出来的,也进步很大了。至少,她应该不再排斥我。”   他遭到过几次婉拒之后,早在心里定下了无数道迂回战术,决定要用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攻势,缓缓换的秦秣那颗心。让她觉得除了方澈,就没人能和她一起走一辈子,让她在蓦然回首的时候发现,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再转个弯,大路上有不少圣诞老人装扮的人提着个大麻袋在逢人就发糖果,秦秣也收到一把七彩的水果糖,还听那个男生说:“平安夜快乐,祝你们双双对对,甜甜蜜蜜。”   秦秣心中满是奇怪的滋味,走远几步路又回头去看他,心里想:“你认识耶稣吗?你为什么发糖果?你的双双对对在哪里?”   方澈将她的右手再往自己身前拉一点,用自己的双手揉搓她手指节上红肿的地方,又有点责怪:“怎么冻疮还是长得这么厉害?还说天气不冷,今天是零到三度,你要是受得住,手上也不至于这样。”   秦秣的注意力被拉回来,第一反应就是辩解:“我每年都长冻疮,体质就是这样,今年已经比去年好啦,至少只是红肿,还没破皮。”话音刚落,她心里又开始发烧,为自己小孩子式的狡辩而无地自容。   方澈眉毛一挑,将秦秣的右手塞回她衣兜里,又换个位置走到她左边,把她的左手拉出来,对着她的冻疮缓慢揉搓。   “有点痒……”秦秣的声音在方澈仿佛变得严厉的目光中越来越轻,到后来简直就成了蚊子哼哼。她抿着唇继续踢着不存在的小石子,心里头哀叹:“真的完了,这小子气势越来越强,我当年直面九五都面不改色的抗压能力就这样灰灰了……”   秦秣安慰自己:“我这是让着他呢!”   实际上,宋朝皇帝虽然高高在上手握无限权柄,但他对秦陌而言是纯粹冰冷的。秦陌不够忠君,所以站在冷眼旁观的角度计算得失。而方澈的关系却是纯粹温暖的,秦秣面对这样的温暖只是一触即溃,连防线都来不及构筑。   来不及构筑心防,因为她也不想再构筑。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来到了东方红广场旁边。那里搭着个露天的小舞台,有人布置了投影仪和音响,一边做节目,还在另一边放了个抽奖的小箱子。写着规则的公示牌就在旁边立着,原来所谓的奖品就是各种题目。   那些题目五花八门,公示牌上列举了几种:“上台K歌、说个笑话、跳草裙舞、表演大猩猩、扮鬼脸……”   “这个小晚会做得倒有点意思。”方澈目光扫过,笑道。   秦秣很少看到这种活动,更觉得新奇。她左右看了看,心里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馨灵说得那个晚会?”   广场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三五结伴,而成双的男女也很是不少。还有一些挽着花篮的卖花女孩在其中穿梭,当然更少不了被麻袋撒糖果的圣诞老人。   “他们玩得真开心。”秦秣低叹。   “你不开心?”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方澈笑了笑,点头:“我也觉得可惜,要是元旦节也能被他们想出这样的欢乐,我就不会说可惜了。”   灯光璀璨下,秦秣侧仰头去看方澈,只觉得他的眼睛温润得好像泛过了一掬明月。月光从这个时代一直照到她千年前的灵魂,又在时空的奇妙缝隙下,与她交汇古今,于是她再不分今夕何夕。   “秣秣……”方澈抬手,想要拂过秦秣额角一缕碎发。他的指尖轻轻擦过秦秣眉梢,划过她那缕头发,最后停在她披散的长发尾端。   秦秣的头发已经长到腰间,乌黑柔顺,垂直流泻的时候好像是一缕缕安静的水流。   “师兄,买束花吧!”旁边有甜美的女孩声音响起。   方澈的手顺势垂到身侧,转头去看声音来处。   卖花的女孩还挽着个精致的篮子,头上戴着红彤彤的圣诞帽,笑起来有个小酒窝。   她见方澈转头看自己,连忙又道:“师兄,圣诞节的时候不可以不买花给女朋友哦!不然这位师妹说不定一回去就给你家法处置!”她说完还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   秦秣倒没想要花,她觉得收花这种事实在是不适合她。   卖花女孩的花篮里全是一支支被单独用彩带花纸包装起来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这些花的花色鲜亮耀眼,晃得秦秣又觉得自己心里头发堵。   方澈已经在问:“这花怎么卖?”   “十块钱一支,很便宜啦,我已经是在降价卖了哦!”卖花女孩连忙将花篮一举,递到方澈近前。   “我买两支。”说话的是秦秣。   这声音一出,方澈是微愣,而卖花女孩则看着秦秣又看看方澈,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买两支,白玫瑰。”秦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直接递给卖花女孩。   这下卖花女孩的笑容在一僵之后越发灿烂起来,她连忙收了钱,又递出两支白玫瑰给秦秣,然后又顺溜的连着串儿说:“师兄你好友福气哦,有小师妹买花送你,白玫瑰花语是纯洁真挚,祝福你们啦!”她说完话一个转身,又穿梭到人群深处去了。   方澈只是含笑不语,目光静静落在秦秣身上。   秦秣轻轻地咳了一声,却将拈着花的双手背到身后,笑吟吟地说:“这花我可没说要送你哦,我自己买给我自己的!”   方澈低笑道:“不让我买来送你?一定要自己买?”   “你送花给我做什么?”秦秣把抚着自己买的两朵白玫瑰,“不奇怪吗?”   方澈伸出手道:“我先帮你拿着,你的手容易生冻疮,快塞回口袋里去。”   秦秣心底下游一圈一圈的涟漪泛开,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花交到了方澈手上。   方澈一手拿着花,又牵起秦秣的右手,与她在广场漫步走着。   小舞台上有个女孩在场【左边】:“你总是用右手牵着我,心却跳动在右边。”   方澈心里想:“我总是用左手牵着你。”   “方澈,你的工作进展怎么样?”秦秣目光流转,侧头文。   “工作要慢慢来。”方澈笑道:“因为TE过来的技术团里大多都是西方人,他们很重视圣诞节,所以连带着我也有一天假期。”   “哦,那你好好休息一天了。”秦秣眼睛闪亮,为他高兴。   方澈不紧不慢的道:“我明天还跟你一起上课,上课开小差,真是最有意思的休闲方式。”   秦秣被他这句话个气着,嘴角一撇道:“你这话最好蹩脚你老师听到。”   “她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什么?”秦秣思绪一转,才反应过来,方澈这意思是,秦秣就是他的老师。   “还笑话我?”秦秣恍然,正要想个法子反击回去,忽然听到台上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没错,就是我们文学院一年级的秦秣同学,她很早就应邀,决定要为大家弹奏一曲古琴。秦同学技艺高超,大家为她鼓掌吧!”说话的是张馨灵,她站在小舞台上,手持话筒,灯光映得她笑容灿烂。而她从台上望到秦秣,表情是十足的自信。   秦秣心里头的怒意在瞬间腾起,犹如大浪涛涌,一波一波冲刷入她四肢百骸,她将眼睛眯起,看那台上张馨灵的意思分明是赌她敢不敢于大庭广众之下说一声“不”!   台下有人认出了秦秣,然后那人带头呼哨:“秦秣!快上台喽!”   许多目光落到秦秣身上,人们又起哄:“上台!快点!快点!上台……”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五回:风临   东方红广场上,胡哨声一声比一声高。   灯光照得这一片小世界璀璨共阴影斑驳,秦秣抬眼去看那舞台正中的张馨灵,就见她满脸都是自信飞扬。   秦秣静静站立,也不说话,只是隔着人群与张馨灵对视,等她表情渐渐僵住,视线都似乎在灯光下模糊的时候,才淡淡一笑,不轻不重地道:“我去取琴。”   广场上的哄闹声很大,秦秣说话又没带麦,自然是只有近处几人才能听清。她又转头对方澈说:“在这里等等我。”   方澈点点头,目送她大步离去,然后将视线转向台上,若有所思。   舞台上的张馨灵愣住了,她只看到秦秣转身就走,却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有人就高声叫了起来:“怎么走啦?”   然后才有人传话:“没有啦,秦秣说她去取琴!”   这声音一直传到台上的张馨灵耳中,她肩膀微不可查地往下一垮,心里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在张馨灵看来,秦秣一直都是个老好人,她平常照顾钱晓,细致唠叨得像个老妈子,就是对其他人,也向来都是谦和且好说话的。   “我就说嘛,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就不信你好意思拒绝!”她侧头笑了笑,才又拿起话筒以主持人的架势向台下宣布了一遍秦秣稍晚上台的消息。   舞台上有轮转着唱歌跳舞,摸约二十分钟以后,秦秣抱琴的身影才沿着一条小道珊珊而来。她换了一身衣服,上身是纯白的大翻领长呢绒风衣,一双袖口翻着雪白的毛绒,有深青色的腰带相束,在这冬日里分毫不显臃肿,直如凌风绽放的雪莲。   她打扮的近乎古典,脚下是深青色中跟短靴,步行之间潇洒优雅,倒像极了书卷之中翩然而来的古代女诗人。这样的气质,很容易就让人在潜意识里将她那只是普通清秀的五官一再美化,为这一刻风采心折。   但秦秣却没有如众人所期待的那样走上舞台,她迎向了静立在广场边沿的房产,走到他近前,对他盈盈一笑道:“房产,这一曲只送给你。”   方澈静立如雪崖,目光转动时眼睛明亮得好像溪水照月。他有些惊喜,微一点头,脸上便露出一个仿佛有烛光跳动的温暖笑容。   秦秣拂开风衣下摆,席地坐下。她盘膝架琴,也不管周围的纷纷议论,只当那些嘈杂不存在,好像自己是坐在月明风清山野静寂之地。   流水般的琴声便在深山小涧之中淌出,平静祥和,细腻之时仿佛便是温酒玉壶之间细细洒出的一条酒线。大梦千年,而今欢悦,这一壶醇酒从泥土之中透入黄泉,埋葬了无数光阴故事,也只等这一刻相遇。   周围纷乱的声音渐渐消停,任命屏息静听这一段仿佛来自天外,又自然而然低吟子而变得琴语,几乎各自落入不同世界。   舞台上的歌声不知何时也已停下,只有这缕琴声不需任何扩音设备,也无需昭告宣扬,便自流泻入各人心魂之中。   琴声如清风拂动少年的一脚,在花开花落之间留余一点隐约馨香,回眸之时便是阳光翻晒过笔墨的味道。天际有一掬云霞缓缓被山岳捧起,然后鸟鸣风动般的笛声在这其间自然滑入,高低相和,渐渐铺开了色彩绚丽的时光画卷。   方澈的大衣口袋很深,他有时候会习惯性地带上一支竹笛,也许不吹,但也许就是等这一缕琴声。   丝竹管弦,金玉轻鸣。   琴声与笛声平静地交相吟哦,缓缓地在时间书卷上落笔,末端是一个微笑。   许久之后,广场上的众人如自梦中初醒,然后有零落的掌声开始带头,眨眼间又带起潮水翻涌般的掌声与欢呼声。   但有人转动目光去寻找弹琴吹笛之人时,却发现那两人影踪杳杳,竟早已在众人不觉间离去。   古琴平和又骄傲,多半时侯都适合独奏。就算偶有能与之相和的乐器,也往往是箫。但方澈吹笛却恰恰能与秦秣的琴声相和,仿佛是打开了一扇阳光明媚的窗口,不需要箫声凄迷,自有笛声清凉。   人们的惊叹与议论声这才响起:“我OUT了!这不是笑傲江湖吗?我居然听到现场版的笑傲江湖啦?”   大学生飞扬跳脱,大家的想象自然是丰富的,当即又有人提出新的观点:“什么笑傲江湖?人家那是笛子不是箫!我看,这是现代版的卓文君与司马相如。”   “呸呸呸!什么司马相如?你那不是咒人家秦秣嘛?司马相如这人多草包,负心汉呢那是!”   “那不就是秦秣和谁谁谁嘛,为毛非得拿古代的这个那个来对比?”   “谁啊那是?那吹笛子的是谁?”   “对啊!以前没见过,神秘人?”   人们八卦的话题便渐渐转移,最后不知道绕到了哪里。而之后的晚会也没多少人再有兴致去看,那晚会前半夜的风头在不知不觉间被人遗忘。   秦秣和房产早走到了宿舍楼那边,房产接到一个电话,青山网络那边临时有急事,他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匆送了秦秣回寝室,就快步离开le第二天H大的校园BBS上爆出了好几个帖子都是在议论秦秣昨晚弹琴事件。方澈的身份引发争议,闲的发霉的八卦人士兴致勃勃地对方澈进行了人肉搜索,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此帅哥早就跟文学院的秦同学有故事。   好事者又拉出了珍妮弗和江远寒,顿时一场奇巧诡异的四角恋爱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人给接龙YY了出来。   秦秣上午一二节没课,她也没去看论坛,只是睡了个饱觉,起床后听张馨灵不阴不阳地说:“哎哟,这都成咱们H大知名人士啦!还笑傲江湖呢!听说有些人把笛子当箫,真是好笑。”   秦秣洗漱完后,对张馨灵微微一笑道:“馨灵,我不反驳你。”   她的言下之意是,我昨天不拒绝你,以后也不会拒绝你,因为我会无视你。   张馨灵可猜不到秦秣这含蓄影射之意,她有些不甘地瞪了秦秣一眼,又埋怨:“秣秣,咱们好歹是军训时候锻炼出来的革命友情吧,你昨天不也弹琴了吗?干嘛不上台?”   秦秣只觉得滑稽,这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问出这样的话来?她真的不知道“尊重”这两个字怎么写?她真以为她能决定别人的一切?友情不是用来挥霍的。   “上课去了,馨灵。这里有包核桃粉,送给你泡着喝。”秦秣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包没开封的核桃粉放到张馨灵桌上,拉起钱晓的手便往门外走去。   走出很远以后,钱晓才疑惑地问:“秣秣,你送馨灵核桃粉做什么?”   秦秣淡淡道:“核桃,给她补补脑。”   “噗!”   钱晓拍着胸口,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咳嗽了半天,才仿佛发现新大陆般:“秣秣,原来你不是泥捏面做的?你脾气还不小?还会记仇?”   “还好吧,其实我也没做什么。”秦秣转头冲着钱晓呲牙一笑。   钱晓近乎惊恐地说:“秣秣,你居然给我扮鬼脸?”   秦秣欢快的笑了起来。   方澈一早发短信给秦秣,说他假期被取消一半,暂时不能陪秦秣上课了。   下课之后,秦秣却遭到了班上同学的围攻。一双双充满好奇的眼睛紧盯着她,众八卦党言语犀利,嗖嗖攻击。   “快交代吧!秦秣,什么时候有的奸情?你们还玩行为艺术?”   秦秣囧了:“那就叫行为艺术?”   “嘿嘿,你承认有奸情啦?那江远寒怎么办?我们可是看到喽,他那天对你的那个表白可是闪闪亮亮,比你昨天还行为艺术啊!”   秦秣还没说话,钱晓却偷偷摸摸地从围观的八卦众之间挤了出去,快手快脚逃之夭夭。   “你们无视我吧……”秦秣左右张望,也想逃跑。   “不行!”邵元拍起了惊堂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文学院的姑娘居然自动外销了,你要是不给交代清楚,叫我们广大男同胞情何以堪?”   秦秣扑哧一笑,看着自己班上这个初见憨厚腼腆,实则阳光外向的小个子团支书,说出一句雷得大众外焦里嫩的话:“阿元,我发现你真的是太可爱啦!”   在一片焦糊当中,秦秣扒开挡路的几个挺尸众,一个加速就往食堂跑去。   其实她没说错,在她看来,不止是邵元可爱,钱晓更可爱,她那班上大多数的同学在很多时候都是很可爱的。   比如那个喜欢坐后排,在下课的时候表演吐烟圈,然后一看到老师进教室就慌慌张张把烟头往自己手背上按得袁昊;再比如那个总是踩着点上晚自习,大多数时候睡眼惺忪,但只要有人谈到电影明星就生龙活虎口若悬河的许小雪;还有那个喜欢书法,上课都要铺着毛边纸偷偷在老师眼皮子底下练字的姚思思……   他们年轻,充满朝气,秦秣若是愿意微笑看他们,他们自然也会回以微笑。   有时候善意需要发掘,生活是阳光还是阴暗但看你眼睛看到什么。   下午第七节快上课的时候方澈却打来电话,问清楚秦秣的教室在哪里后,他几转就出现在秦秣面前。   教室里发出连片惊叹声,绯闻男主角自动献身,八卦党们再次蠢蠢欲动。   方澈走到第三排秦秣座位,向邵元道:“同学,麻烦让让,谢谢。”他笑得灿烂,邵元看得都呆了呆,才一边让开座位,一边又紧盯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方澈给解剖了。   方澈无视掉邵元的“X、Y、Z”射线,转头看向秦秣,唇角上斜:“昨天说的话,总算还是能实现了,我陪你上课顺便开开小差。”   秦秣将手伸出去,不知怎么,又想揉方澈的头发。方澈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困得很,想睡觉,好不好?”   秦秣听了方澈的声音,正觉得耳朵都在发痒,一转念又看到他眼圈底下淡淡青黑,心中便是微惊:“你睡眠不足?那还不赶紧补眠?”   “那我睡了。”方澈声音低下来,带点笑意。他将手肘往桌子上一横,便趴着睡了起来。   秦秣心里头微酸,想要去拉他,又怕打扰到他。   “他……”旁边站着的邵元伸手指着方澈,憋了好一会,终于蹦出话来:“有没有搞错,这个人真的是昨天吹笛子的那个?怎么跟个睡神似的,秣秣,他、他、他什么意思?”   秦秣好笑的瞪了邵元一眼:“睡觉的意思,怎么?不让人睡?“   邵元抬着的那只手抽了抽,嘀咕道:“我被打败了……”他揉着自己的手腕,低头又往后面重新找齐了座位。   这次上古代文史科的还是那位博士师兄,他在上课的时候好几次都将目光落到了趴着睡觉的方澈身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找他麻烦。   大学课堂当然远不同于高中课堂,基本上只要学生不扰乱课堂,或者特别招老师恨,讲课的老师都不怎么会去管这学生究竟有没有听课。   方澈趴着睡觉本来是不惹眼的,只是他跟着秦秣坐在第三排,才会被老师盯上。   方澈睡着了,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秦秣在旁边却频频为他提心吊胆。虽然方澈不是H大的大学生,不可能挨到什么惩罚,但秦秣不希望有人吵醒他。   在这种环境下用这种姿势都能睡得这么沉,他得有多累?   秦秣甚至怀疑方澈昨天晚上究竟有没有睡觉,又猜测他是不是从昨天回公司起就一直工作到来这教室之前。   知道八节下课铃声响起,方澈还是睡得沉沉,没有分毫要醒转的迹象。秦秣不忍叫醒他,干脆就坐在旁边陪着他。看他的头发短而清爽,乌黑,又有些凌乱,看他弓起的肩膀宽宽,背部线条利落,整个人就是睡着了都像一只蛰伏的猎豹。   “就为了不食言?”秦秣低低叹息,在心中自语,“怎么不说一声,直接躺床上睡觉多好?真傻……”   她将手轻轻落到方澈左肩上,心里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不能让这个人跑了。   天快要黑的时候,钱晓的脑袋从教室后门探出,小声叫唤:“秣秣,你要不要吃晚饭?”   秦秣转头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钱晓便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走进,又绕到秦秣前一排座位的空地上站着,提出两个一次性饭盒放到秦秣桌子旁边。   “我给你们打饭啦。”她小声说着,还不忘拿好奇的目光对着方澈扫来扫去。   “晓晓好孩子,值得奖励。”秦秣笑眯起眼,也很小声的回了一句。平常总是她帮钱晓打饭,现在钱晓也会打饭给她,秦秣大感欣慰。   钱晓噘起嘴,轻哼:“我不吃奶糖,要吃酥糖。”   秦秣只是笑着,也不说话。   钱晓便又道:“这间教室晚上好像有个班要用哦,你准备什么时候叫醒他?”   “等那个班的同学来了的时候。”   “那你等吧,反正也要不了十几分钟啦。”钱晓摆摆手,又蹑着脚步小跑了出去。   这十几分钟却好像格外漫长,冬季天黑得早,秦秣又没去开灯,它搓着手,只是在寒冷里数着秒钟走过。三分钟以后,秦秣想起方澈就这么趴着睡觉,只怕比她还要畏寒些。她犹豫片刻,还是俯身抱了过去,尽量想给方澈增加点温暖。   方澈身上的气息却暖暖烘烘,衣服上有橙子味洗衣粉的清香。   秦秣抱的不过几分钟,就觉得这姿势别扭得很,然后开始腰酸背麻。她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动作能不能起到些许效用,但时间缓慢爬过,她却依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教室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与笑闹声,片刻之后边有人疑惑道:“没开灯啊,怎么没开灯?”   “啪”一声教室里灯光大亮,秦秣眼睛眯起,人也反射性的从方澈身上弹开。   方澈肩膀动了动,迷迷糊糊的直起身,摇晃脑袋,然后打哈欠。   秦秣张大眼睛望着他的动作,只觉得方澈近段时间以来建立起的成熟稳重片刻无踪,这眼神迷糊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少年。   秦秣轻笑出声,推他道:“还不醒醒?”   “秣秣?”方澈伸手摸到秦秣的脑袋,又揉她的头发,“你还想睡吗?那我去准备早餐。”   秦秣一口气没上来,笑得肚子都有点抽痛。   教室里陆续有人走进,喧闹声起,还有人奇道:“那两人怎么回事啊?”   秦秣连忙左手提起饭盒,右手拉起方澈就往教室外跑去。   一直跑到楼下,冷风出来,方澈才打个寒战,总算清醒过来。   他轻咳一声,嗓子有点哑:“秣秣。”   “你活该!”秦秣瞪他一眼,“谁让你就那么趴着睡的?着凉了吧?”   方澈低笑道:“我身体其实很好,喝点热汤就没事了。”   “那你还不走?”   “去哪儿?”   “食堂啊!”秦秣晃了晃手上的两个盒饭,“真是可惜了这些饭菜,都凉了!”   “凉了我也吃。”   “那不行,凉坏肚子多划不来。”   “秣秣。”   “嗯?”秦秣转头直望进方澈的眼。   “我的意思是,”方澈眉眼含笑,“饭盒我来提。”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六回:故人   元旦节的时候学校放三天假,秦秣回邵城后,在家呆了一天,又陪了秦沛林两天。但韩致远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秦沛祥认为是韩瑶是想避开此事,断了再会的念想。   没人会去责怪韩瑶,秦秣每每想起,只是觉得有心中惆怅之感隐约环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寒那天是一月五号,周二。C城的天空蒙着一层墨青的云,上午九点的时候终于飘飘荡荡下起了柳絮般的一场雪。这场雪不大,只下了两个多小时,看看凋落了一片含羞带怯的白。   说那场白雪含羞带怯,是因为雪落在屋顶上、树梢上、地面上,等等许多地方,却不曾实实在在地掩盖住哪一处。这雪有点小,温温柔柔,不进不退。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却出了一轮明丽的好太阳,阳光开不和暖,只是光线明亮,温度是冬季特有的冰凉。   秦秣班上七八节没课,而五六节排到了体育课。因为地上的浅雪将融不融,体育老师干脆就放了学生们自由活动,由得他们去室内体育馆或者打篮球或者打乒乓什么的。   秦秣跟钱晓打了招呼,回寝室戴上帽子裹了围巾就往学校外可以打车的地方走去。H大并没有围墙,校门也算不上门,只是一块大石碑立在路口,沉稳地接受着一日日风吹雨打。   路两旁的行道树高高大大,枝桠交错,叶子多半已经枯掉,留下白雪颤巍巍挂在上面,风一吹簌簌掉落。   秦秣先打的去了步行街,到超市买到一个中等大小的保温食盒,然后借开水烫过洗净,才又去到火宫殿,买了一份麻辣杂烩汤,和一小碟花生凤爪。她没再犹豫,出了步行街就直接乘车到青山大厦附近。   方澈有一次无意中说起自己经常忙得忘记吃饭,然后工作到极疲劳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麻辣。秦秣虽然觉得自己在方澈上班的时候打扰他会有些唐突,但她想起方澈那日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疲惫样子,又觉得面子这个东西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既然想要跟他长久走下去,自然是要尽可能地对他好,了解他,关心他,照顾他。   虽然大多数女孩子都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关心照顾,但对秦秣而言,她的保护意识远比被保护意识要强烈得多。   上楼之前秦秣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方澈,如果青山网络不准许员工在上班的时候私人会客,那她还是立刻打道回校得好。方澈接到电话的时候声音很是轻松愉快,秦秣只问他上班的时候能不能会客,他就立即反应过来:“你要来?”   秦秣还没来得及回答,方澈又急忙忙说出下一句:“你现在在那里?路上积雪,我来接你!”   秦秣走进电梯,扑哧笑道:“路上的雪早就被车子压化啦,你待在办公室里都不知道外面是天黑还是天明了吧?”   话只说到这一句,手机就没了信号。   电梯在二十一楼停下,秦秣转过一个弯,到了青山网络那片玻璃门前,就见方澈站在走廊上,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女孩正扯着他的衣袖,撅着嘴说:“现在可是工作时间呢,让你帮我看我的设计你说没空,怎么往外面跑你就有空啦?”   “我的专业是计算机,不是图形设计。”方澈不冷不热地说:“你应该去问你师傅。”   “方澈!”女孩跺脚,“周爷爷让你照顾我的!”   从秦秣站的位置来看,方澈只见背影,而那个女孩正是有段时间没见的柳昔。在这里的乍然一见,秦秣惊讶之余,往日关于柳昔的记忆又尽数回笼。   当初她们本也在秦云婷的谢师宴上结下了小小的交情,只是后来长时间没有联系,再见的时候秦秣刚好被鲁松推得扭伤了脚。方澈本来在陪柳昔晨读,却在那时丢下她送秦秣去医务室,后来柳昔就开始敌视秦秣。   柳昔很喜欢方澈,在很早以前,秦秣就知道了。   那时候秦秣对然对方澈没什么心思,但柳昔有所误会,产生敌视也不奇怪。不过时隔三年,秦秣却不敢再说自己无辜,因为她现在不止是对方澈别有心思,这心思还是特别的重。   几米之外站着,乍见情敌,这种滋味真是奇妙得很。秦秣倒没觉得拈酸难过,只是心里很强烈地泛起了要更全面了解方澈的意向。柳昔与方澈的关系显然不一般,再从前往后一推,他们两家应该是老一辈结下来的世交。   “放开我,柳昔。”方澈只说了五个字,声音不轻不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柳昔头一低,就委委屈屈地松开了手。她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等方澈转身后,她又突然抬起头偏移视线,就看到了秦秣。   “你是……”柳昔咬了咬下唇,低呼出声,“秦秣?”她张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在秦秣身上来回扫视,似乎满带着难以置信。   方澈已经走到了秦秣面前,眉目间满是柔和喜悦:“秣秣。”   “给你的。”秦秣将手上的食盒递给方澈,“这时候我能进去你们公司吗?”她问了一句,又向柳昔打招呼:“好久不见,柳昔。”   柳昔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是啊,见到你挺好的。”她还是绞着手指,在心里愤愤地想:“好才见鬼呢!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到这里还能见到你?”   方澈牵起秦秣的手,带她往公司里走,进门的时候对柳昔淡淡道:“回去吧,现在是工作时间。”   柳昔心里更委屈,忍不住又顶了一句:“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怎么就忘了现在是工作时间啦?”   大办公室里的另一台电脑后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人家是TE过来的台柱子,高级精英人士,公司都主动给他配车佩房,还不限制他的工作时间,哪里是你能比的?傻柳妹妹,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兼职工读生,还不快回来努力工作?”   柳昔脚尖往地上一踢,踏着重重得步子走到了一台电脑后。   轻哼道:“魏明,谁准你叫我妹妹的?”   那个叫魏明的人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方澈只是拉着秦秣的手,向进门处坐在前台的年轻女子点了点头:“汤助理,我带一个朋友进去,她叫秦秣,麻烦你登记一下。”   前台的汤丽化着精致淡妆,一见方澈说话,脸上就露出适当恭敬地笑容,连忙道:“方工你太客气了,我记一个有访就行。”她这样说着,手指就在键盘上敲出几个字,然后又悄悄转动目光,好奇地打量秦秣。   这间大办公室布局简约,一眼看去怕不有两百多平大小,望都望不到头。办公室整体是浅蓝色调,分割出了许多一米四左右高度的小隔桌,中间有好几条交错十字形岔道,还有几根挂着游戏海报的承重柱。   方澈低声向秦秣解说:“运营方面都在二十楼,二十一楼的全是技术相关,外面是策划部,我们的办公室在里面。那边还有一间专门摆放周边的展示厅,等下可以带你去看看。”   这个策划部也划分着好几个小区域,柳昔所在的美工组正处于整间办公室靠左的位置,那里靠近方澈他们做引擎调试的办公室。   当秦秣跟方澈走进他那件大办公室,才真是被震撼到了。   震撼人的不是那整面墙的显示屏,也不是那些尖端的主机服务器,而是那两个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大男人,以及那些红着眼睛坐在电脑前,手指敲得飞快的工作狂人。   这间办公室大概百平左右,里面人不多,只有六个。   方澈见秦秣将视线落在那两个打地铺的人身上,便解释道:“他们是太累了,懒得跑回去,干脆就在这里就地补眠。”顿了顿,他又道:“这里空调开得挺高,你可以解下围巾帽子和外套。”这样说着,他已经脱下了自己的大衣,往右侧衣帽间挂去。   秦秣也解下了帽子和风衣,围巾却只稍稍扯开,并不取下。   “方澈,你也会在这里打地铺吗?”   “有时候会。”方澈回头露出一个笑容,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你要不要看看我的铺盖?”   秦秣愣了愣,忽听一个人大声打哈欠,然后用英语嘀咕:“哪里来的香味?好香!我肯定,又好吃的!一定有好吃的!”   方澈从衣帽间里走出,眉梢微扬,戏谑地笑了起来:“托尼,你的鼻子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灵!”   说话之人立刻从电脑前跳起,几步就走到方澈面前,眼巴巴地望着他手上的保温食盒。这个亚麻色头发的男子看起来是三十岁出门年纪,个子和方澈差不多高,都是一米八五左右。他五官深刻,脸型长方,下巴上胡茬子青青黑黑,头发凌乱,还有一个凸起的小肚腩。   “方,我可是你师兄,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饿肚子,是不是?”托尼这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硬是伸着脖子,眼睛眨巴眨巴做可爱状。   方澈轻嗤道:“半个小时前你才吃过,你的胃是黑洞吗?”   “方……”托尼还是眨巴眼睛。   秦秣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保温食盒密封性能很好,托尼居然能隔老远就从中闻到食物的香味,要不是他真的很饿,那他就是个顶级的老饕餮了。   “你想吃东西可以让你家苏珊给你送过来,这个食盒里的是我收到的礼物。”方澈手一抬,提着食盒走到一张办公室前放下,那飞扬的表情里怎么看都带着十二分的得意。   秦秣偏过脸去,在心里默默反省自己的认知:“这小子压根就没长大,还是这么欠扁!”但她已经生不起当初那种看小孩的感觉了,只是觉得心脏在温水里打转,跳得格外起劲。   托尼没那么容易放弃,于是接下来秦秣就看到了一场两个大男人对一个小食盒的精彩争夺站。   方澈身手敏捷,托尼却胜在无赖。   正僵持间,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吵吵闹闹的,通通回来给我做这个测试!谁不认真工作,回去把你们学分通通扣光!”   托尼一下子就缩了肩膀,又坐回自己那台电脑旁。   方澈拉过一条椅子放在自己办公桌旁边,向秦秣招招手。   秦秣左右看看,见托尼已经是一副进入工作状态的样子,而其他三个人更是专心好像完全不知外事。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犹豫了一小会才轻手轻脚地走到方澈身边坐下。   方澈打开食盒,端出盘子和汤碗,又拿出勺子和筷子,分了勺子给秦秣,然后扬着笑意说,“我们开吃!”   秦秣无言了好一会,终是认不准小声问:“不是说让你专心工作吗?”   “那也不能让我不吃东西。”   “可现在本来就是工作时间。”   “那你还来?”   秦秣被这话堵住,好气又好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方澈夹起一块卤豆腐,手一伸就塞进秦秣嘴里,看她猝不及防的样子,唇角便高高往上翘起。   过得小片刻,他还是轻声解释道:“我们工作压力大,领队的教授允许我们用各种方式自我解压,偶尔闹一闹没关系,影响不到别人的。你看托尼,他其实也没那么好吃,只是喜欢表现得好吃。还有那两个躺在地上睡觉的家伙,他们在之前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   秦秣听着,也不说话,只在心里犯疼。方澈说的虽然是别人,但秦秣只要稍一联想,就能知道他有多累。   两人随口闲聊,吃起了东西。秦秣吃得少,那些麻辣大多都进了方澈的肚子,辣得他额头冒汗,筷子却不稍停。   吃过东西收拾好碗筷,方澈就投入了工作。秦秣在旁边看着,那些枯燥的代码她是完全不懂,只觉得方澈认真的侧脸别有魅力。   过得一段时间,方澈显示器上的画面一转,变成了一个挥剑起舞,放出各种华丽技能的红衣女剑客。   秦秣心中一动,方澈恰好转头来问她:“感觉这些动作还算流畅吧?”   “看起来还不错。”秦秣问:“这个游戏里所有人物的造型都已经设计好了吗?”   “才刚刚起步,这些都是草稿。”方澈摇头,“引擎必须先于美术和建模完成,我们虽然已经将引擎完成绝大部分,但还需要与制作方面进行同步调试才行。有些事商业机密,我无权透露给你看,不然还能解释得更详细点。”   他突然凑到秦秣耳边,低声道:“别看这里连个保安都没有,其实监视器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引擎核心都锁在TE总部手上,而摆在外面的都是一些不需要保密的东西。”   秦秣侧头想了想,反问:“在这里,能随便带人进来的没几个吧?”   “我不介意稍微炫耀一下。”方澈靠到椅背上,唇角上翘,“我确实是特权人士。”   秦秣看他那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他身后好像有条豹子尾巴在慵懒地拍打。   “这里还招不招做人物造型的美工?”秦秣问出刚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方澈眼睛一亮:“你愿意来做?”   秦秣挑眉:“你不怀疑我的能力?”   “我哪里需要怀疑你。”方澈起身去拉秦秣的手,“来,我带你去见美术组的经理。”   美术组的经理也同样坐在大办公室里头,他的名字叫禹万红,四十多岁,样子秀气,名字秀气,但确实是个大男人。   “方工介绍的,我自然可以信任。”禹万红同秦秣握手之后,脸上带着笑意,言语也很客气,“不知秦小姐擅长的是哪一方面?”   “禹经理客气了,叫我秦秣就行。古代人物造型设计,手绘,可以吗?”   不远处魏明那懒洋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手绘?现在这年代,谁还用手绘啊?怎么?不能电脑制图?”   禹万红脸上又隐约的怒意一闪而过,但他压制得很好,转瞬又笑道:“小魏,你这话可是有点偏激喽!咱们做造型,难道不需要手绘吗?”   魏明干脆从座位上站起,轻晃身走到禹万红身边,撇嘴道:“现在谁找工作不用先问清楚会几种软件?更何况,还是咱们做游戏美工的?柳妹妹,你说呢?是不是啊?”   柳昔被点名,也笑吟吟地站起身。她的办公桌就在禹万红桌子旁边,这一起身,便直接站在原地,目光扫过秦秣,又落在方澈身上:“是啊,只懂手绘,可是跟时代落伍了呢!除非,咱们请到的那位是《雕月》的作者。”   魏明接着应和:“唉,《雕月》那书里的几张插画可真是叫人惊艳!行内人一看就知道汴河沙在古代人物造型方面的功力。不说那书写得怎么样,就那几张画,我第一个看了,就得说一声服!”   秦秣本来还在思考着魏明是不是跟方澈有过节问题,这时候却突然兀得听柳昔和魏明将《雕月》作者猛一吹捧,她——脸部神经有些僵硬了。   这一瞬间的感觉就是:忍笑,原来可以将人忍得快内伤!   “咱们不是本来就在商量,要怎么请到汴河沙,让她帮我们做一些文史方面的考证吗?”柳昔看向禹万红:“师傅,你还说了,等下五点钟的时候开会讨论呢。”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七回:笔法   汴河沙是什么人,柳昔不知道,魏明不知道,禹万红不知道,方澈也不知道,但秦秣却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种站在旁边,听人拿自己的两个分身相互比较,还极力用其中一个去打压另一个的感觉,真是奇异非常。旁人不知道秦秣是在憋笑,只看她那僵硬的脸色,还以为她已经被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禹万红见魏明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汴河沙画技高妙,又完全是一副看不起秦秣的样子,心里就有点过意不去。他一方面是相信方澈的眼光,所以自然对秦秣高看几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个小姑娘摸样干干净净,虽然够不上漂亮,但也是端方周正的样子,叫人看着亲切。   “行了!”禹万红声音沉下,心中对魏明恼火得很,却不好发作,只得说:“汴河沙是业内名家,一向又神秘得很,请不请得到还难说。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小秦姑娘能不能胜任人物造型的工作,不是要提前开会。”   魏明脸上一红,掩下那一瞬间的愤恨之色,又干巴巴地笑道:“行啊,是真金白银还是破铜烂铁又不是嘴上说出来的,有多少本事试一试就知道。就像我们柳妹妹,当初可以面试三关才靠近来,不像某些人,一来就想走后门。柳妹妹,是吧?”   柳昔却不应他的话,只是偷偷去看方澈的神色。见他脸上一片淡漠,是喜是怒完全不行于色,心里就有点发怵。柳昔打小就仰慕方澈,年纪渐长以后更是将那些感情化作了千万绕指柔,自然最最在意方澈对她的看法。   “魏明,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跟秦秣可是老同学了,她高中的时候就很厉害,要不是又真本事,她又怎么会站在这里?秦秣,你就露上一手给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看看,看他还怎么说东说西。”心念转动间,柳昔反而甜甜一笑。   她忽然想明白,不管其他人怎么阻止,秦秣这段现场测试都跑不掉。既然如此,秦秣自己去穿帮?反正柳昔是不相信秦秣这小小年纪能在绘画上又什么成绩,她又不是美术专业,家境还很一般,哪里能受到多少才艺教育?   方澈的目光淡淡扫过柳昔,默然的神色稍有缓和。   “那我就试试。”秦秣向柳昔点点头,心里僵着的笑意缓缓化开,又显露到脸上。   她现在的感觉其实比刚才更怪异,柳昔是个什么心思,秦秣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从前是见过万千种争风吃醋的方法,那些女人为秦大公子明争暗斗,有些手段甚至叫人匪夷所思。柳昔这点小演技火候还差得远,但她的姿态却是不差的。   至少退让在某些时候远比一味纠缠要有效得多,柳昔甚是聪明。   秦秣在心里苦笑,以前是别人为她争风吃醋,现在她却角色调换,和一个小姑娘成为了情敌。这个认  知让秦秣心底不免生起郁闷,进而意兴阑珊。她可不想在拈酸喝醋中将自己磨得面目可憎,虽然爱情不存在退让,但泰秣也不愿意把这变成一场战争。   就算命运捉弄将她变成了小女子,而她又恰好在这一世找到了值得并肩而行的人,她也不该为了那个人而与一个小姑娘谋算不休。大丈夫无关性别,那应该是一种心胸。   这些念头流淌而过时,魏明也给秦秣拿来了画板卡纸和铅笔橡皮。   秦秣接过纸笔,有一刻为难。她学的是国画,又哪里会用铅笔?   “怎么?不动手?”魏明斜靠在旁边的办公桌上,笑得有点阴阳怪气,“该不会还要我教你怎么拿铅笔吧?”   秦秣抬头将目光扫过魏明,又落到禹万红身上。见他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担心。   柳昔关切道:“秦秣,你平常很少用铅笔画画吗?”   方澈握了握泰秣的左手,之说 :“我去取笔墨。”他说的笔墨自然是指毛笔丹青。   秦秣却拉住他,摇头笑笑:“我既然要来这里工作,总不至于连铅笔都拿不了。”她坐在一条椅子上,斜驾着画板,右手用平常捉钢笔的姿势捉住铅笔。   鼻尖未动,秦秣只是用眼睛紧盯着一张空白的八开画纸,然后在脑中勾勒线条。她并不是没有拿过铅笔,数学几何绘图用的就是铅笔。只不过那种简单的用笔和现在这样的画画显然有很大区别,她在心中回味与模拟着铅笔笔尖落纸的触感,然后渐渐打出腹稿。   几个人就在旁边看着,魏明冷笑,柳昔微皱眉,禹万红叹息,只有方澈神色平静不变。   片刻之后,秦秣在画纸的右上方开始动笔。她动得有些慢,画笔稍显滞涩,笔下勾勒出的是一双墨色很重的柳叶乌眉。这一双眉毛画得很是细致,一根根的甚至叫人数得清。   魏明却在一旁轻轻笑了,秦秣这样的开笔,明显就显得很外行。   一般的铅笔速写,断没有一开始就用上重笔的道理。通常规则都是先轻轻勾勒出大概的人物轮廓,再一点点分辨出轻重虚实的线条,然后打上或浓或淡的调子。   橡皮这个东西虽然存在,但重笔容易在纸上留下痕迹,就是擦也很难完全擦掉。所以一开始就用重笔的话,只要画者稍稍画错,就会影响到整个画面的整洁,从而破坏掉整幅画。   柳昔也悄悄松了口气,她是学美术专业的,眼光甚至比非科班出身的魏明还要好。   但过不多久,柳昔心中的轻视就渐渐被惊讶取代了。   她只见秦秣画完双眉又去画眼眶,那眼眶一正一侧,呈丹凤之形,眼角竟是飞扬得别有韵味。秦秣却没有再接着去画那双瞳,而是笔锋一转,勾勒出一个半侧的娇俏鼻子,然后笔下渐渐流畅,现出了人物的唇线、脸颊、脖颈、衣领。   秦秣动笔越来越快,竟是没有片刻停顿,也不曾用到橡皮修改任何一处。   禹万红的眼神也从开始的担忧,到后来的惋惜,转而又变得专注,最后变得灼热。   渐渐成形的是一个迎风指剑的长裙女子,那衣袂翻飞,每一个褶痕都是灵动得好像精灵跳跃。整体看来,这个女子身段窈窕中不乏矫捷,那剑尖所指之处,都仿佛隐隐有剑气流动,虽然那画面上,并没有像很多漫画一样画出剑气来。   禹万红所看重的,并不只是这画中人物所表现出的气势,更在那一气呵成的笔法。   秦秣的笔法不像是禹万红所知的任何一派,她的轻重线条一次成型,就仿佛她手中拿的并不是一只硬邦邦的铅笔,而是一管自如转动的狼毫。   而在人物造型设计方面,出去设计者的绘画技巧外,更重要的却是设计者对人物服装发型的设计。对一款武侠网游而言,要看的则是这个任务够不够华丽,造型够不够唯美。   秦秣笔下的这个女剑客其实并不是多么华丽的,至少相较于许多网游人物而言,这个女剑客的服装不够繁复,设计不够性感。但她发髻斜挽,散落的长发直垂腰间,那素面斜襟的姿态却叫这个人物横生一股萧疏清峭的意味。   尤其是那一双不似女子的重眉,令她神态磊落,更增江湖萧杀之气。   禹万红眼看着这个人物在秦秣笔下如时光拓印般成形,眼看着秦秣转回笔尖,要点睛收官,他心中忽然一紧,就叫了一声:“慢!”   秦秣正画得酣畅淋漓,被人这样一惊,手上就是一滑,笔尖落出重痕,在那人物眼角划过。   秦秣转过头,用疑惑的眼神望着禹万红。   禹万红这才回过神来,见那眼角落着一笔瑕疵,顿时懊恼:“唉!我这是……”他连连摇头,又叫秦秣快把那瑕疵擦掉,然后有些讪讪,“我见你要点睛了,叫想叫你注意一点。”   秦秣笑了笑,却不去擦那眼角划痕,反而沿着那线条斜斜画出一枝缠花,转瞬就将原来的败笔变成了花细,反倒使得画中女子又多增了一分女儿家的妩媚。   “可惜没有眼睛。”画完后,秦秣将笔一搁。   柳昔怔怔地接上一句:“怎么不画下去?”   “画不出了。”秦秣侧头看画,低叹一声。   这画其实远没达到她的巅峰水准,但她第一次用铅笔作画,能画出这样的效果,也还算不错。不过那双眼睛她确实是画不出了,从被禹万红一声打断之后,她在心中描摹的那种感觉就瞬间消散,再也难以捕捉。   虽说铅笔画的基本技巧不难掌握,画技近道,各个相通,但秦秣所熟悉的,毕竟还是毛笔。只是勾勒线条还好,那眼睛却不是简单线条能表示的。秦秣不会用铅笔上调子,与其涂一双呆滞的眼球上去,还不如留白。   魏明忽然出言讥讽:“连眼睛都画不出,这画还拿来有什么用?这就是你所说的能胜任这份工作?”   “魏明!”禹万红低喝一声,再看向秦秣时,那神色间已经充满了欣赏。他将惋惜的视线扫过那幅画,脸上现出郑重:“秦秣,欢迎你加盟青山网络《登天》系列网游的美术制作团队!”他伸出手。   秦秣这才知道他们做的这款游戏名为《登天》。   “我很荣幸。”同禹万红握手,秦秣浅浅一笑。   “我想起来啦!”柳昔忽然低呼一声,“秦秣的画风,跟汴河沙的好像!”   魏明一拍手,又眯起眼睛懒洋洋地笑道:“还真是很像,看来秦小姐也是沙国的仰慕者,将她的风格模仿得还是那么六七成火候的。”   秦秣的笑脸又有些僵硬了,她是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估计就算她说她就是汴沙河,若没有扎实的证据,他们也不会相信。   方澈却抬手取过那张画,仔细看了看之后,想秦秣微挑眉,露出一个有些邪气的笑容。方澈的表情一贯平淡,这邪气的摸样实在是头一次表露,秦秣一眼对上,心中就是一跳,有种仿佛被他看穿的感觉。   这种感觉并没有泰秣原本以为得那么糟糕,片刻之后她回过味儿来,心里却有些淡淡的笑意与安然。   “确实与沙国的风格相似。”禹万红思索片刻之后,又向秦秣劝诫道:“秦秣,我看你的画技成熟,最好还是能建立起你自己独特的风格。一味模仿得话,在这条道路上很难走远。”   顿了顿,他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点,忙又给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不过你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水准,也是难能可贵的。不管哪个学画,一般都是从模仿开始,你能将沙国的风格模仿得这么相似,也算是成就。更何况你有独立设计创新的能力,除开风格太接近沙国不说,你已经可以算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师了。”   秦秣抿着唇,心里头哭笑不得。她并不想到处宣扬自己就是汴河沙,但若是以后还得常听禹万红这样的劝解,那怪异滋味还不知道要怎么挨才好。   魏明又嘿嘿笑道:“经理啊,秦小姐山寨沙国,可是很有火候呢。你看她画衣服皱褶的笔法,不跟沙国的画一个摸样吗?模仿到这样真是挺不容易的,我就怕咱们公司要是用了她设计的人物,沙国某天看见了,要告她侵权可就麻烦喽!”   “应该不至于吧。”柳昔眼角瞥着方澈,想起他方才跟秦秣眉目传情的样子,心里就酸得翻江倒海。但越是难受,她反而越帮秦秣说话:“只是风格相似,又不是抄她的设计。更何况汴河沙公开的画作本来就很少,风格又是个抽象的概念,哪能说侵权呢?”   她想着:“我这样大方,阿澈,你还不感念我的好?”   禹万红排版:“行了行了,都回去工作吧,这些事情我心里有数。秦秣,我等些给点资料给你,让你先了解这款游戏的背景设定,和对人物美工的一些要求。等明天你早点过来,我们再去人事部签合同。”   他又谢谢方澈:“方工,这次可得感谢你给我们美术组介绍了一个好人才啊!”   方澈淡淡一笑道:“客气。不过禹经理,秦秣她还在上学,不能做全职。”   禹万红倒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为难。三人就这个事情商量了一番,最后拿出工读生的方案,秦秣的兼职工作也就定了下来。   这是她的第二份兼职,与在《缠绕》写专栏的待遇相比,天差地别。   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公司下班打卡时间到了,禹万红叫秦秣收拾资料,准备下班。   大办公室里一片欢腾,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但这不能影响他们下班后高声笑闹。有人呼朋唤友,商量着怎么过夜生活,也有人与同事唠家常,抱怨奶粉涨价,食品不够绿色等等。   策划部的员工陆续离开,禹万红走得很快,他说他要去幼儿园接孩子。   魏明邀请柳昔共进晚餐,柳昔撇撇嘴:“我要加班!”   “柳妹妹,我看你加班是假,等某个人才是真吧!”魏明走到柳昔的座位旁边,俯身又对她小声说了些什么。   柳昔不情不愿地道:“你真麻烦!行啦,我就好心帮你一次,走吧!”   秦秣望了柳昔背影片刻,又低头拿起铅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随意画起了线条。她当初学工笔与写意都是从线条笔画开始学起,现在要掌握铅笔画,她也认为应该多联系画线条以扎实基础。   当然,留在这里画线条并不是因为秦秣忽然变成了学习狂人,而是她要等方澈。大概方澈他们是习惯加班的,大办公室这边闹得再厉害也没见里面办公室有什么动静,看那架势,是不知道要加班到什么时候了。   秦秣继续画线条,心里一边想着自己该到图书馆去接点有关铅笔素描的书来看看,然后又觉得自己该在电脑绘图上也下点功夫。就这样枯燥地画着,秦秣眼皮子也越来越重,到后来竟在不知不觉间趴桌子上睡着了。   她有点梦魇,梦里闪出一片光怪陆离的景象,似乎她得到了一本无字天书,又被天上众仙追赶,然后她躲进了襄阳城墙守军中,在十几丈高的城垛上一跃而下,与蒙军厮杀——古怪的梦忽然惊醒,秦秣背上滑落一件衣服。她捡起一看,是方澈的大衣。   “方澈?”办公室里灯光通明,安静仿佛落针可闻。秦秣低唤了一声,里间就有人应话。   方澈轻笑一声:“醒了?”   片刻之后,他从里面办公室里走出。   秦秣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她疑问:“他们还在加班?”   “全都走了,只有我在里面。”方澈从秦秣手上接过大衣,顺势拉她起身,“清醒了没?去把外套穿上,我们出去吃饭。”   黑色悍马开往步行街时,秦秣在车里问:“你不是还想去火宫殿吧?老是拿小吃当正餐不好。”   “那你换个地方推荐给我。”方澈视线转了一下,扬起一个笑容。   “我想想。”秦秣想了想后,脸上灿烂一笑,“去吃火锅,我知道有家店的火锅很不错!”她说着,自己回想那味道,都觉得有点吞口水。   “看来你还挺好吃的。”方澈低笑一声,忽然问:“秣秣,你就是汴河沙?”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八:沙国   汽车里映着道路两边的华光,秦秣凝目打量方澈,想知道他这是诈话还是已经肯定了心中猜测。   方澈唇角微微往上翘起,目光还是看着车窗前的道路,但秦秣只见他那侧脸,就能感觉到他满满的得意之情。好像在无形之中,那蛰伏的豹子咧开了大嘴,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牙齿。   秦秣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片刻之后只觉得自己好笑。莫名其妙地对方澈那神情产生奇异联想也就罢了,那汴河沙的身份在方澈面前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是低调成了习惯,但也不至于见谁都藏着掖着,没的小气。   “是我。”秦秣侧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方澈。   方澈忽然将刹车一踩,脸上神情就是一沉。     秦秣心下有些受惊,不知道方澈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他倾身过来,将手一伸,就捏住了秦秣两边脸颊,然后轻轻一拉!   “方……澈!”秦秣言语不便,心里实在是怒火上冲,那道喝声还没来得及杨高,方澈就收回了他的手,撑在方向盘上哈哈大笑起来。   秦秣被这死孩子气得牙根发痒,又想起第二次见面就被他狠狠摔了两跤在地上的事情,当即合身一扑,揪住了方澈的衣领,就对着他的肩膀用力击上一肘子。   噗一声!   骨头隔着衣服大力碰撞上的声音响起,方澈抿起唇,脸上还残余着笑意,而秦秣的脸却皱成了一团,那是疼的。   她没想到方澈骨头比她硬多了,就算她用了肘尖击打,也还是被撞击的力量反震得生疼。越是疼秦秣自然越是不甘心,但她又不想像个泼妇一样用爪子挠,用指尖掐。心里头想到无奈气闷处,秦秣干脆伸出双手,往上一抬就扑棱到方澈的脑袋,直将他短发弄得凌乱到像鸡窝才稍稍歇气。   却有人敲起了车窗,笃笃的声音传来。   秦秣还没反应,方澈已经按到控制钮,车窗就降了下来。   然后秦秣微抬眼间,便见到车外又一个中年男子正举手保持着敲窗的动作。那人嘴巴大张,仿佛才刚余怒未褪,又遭遇惊愕,看向泰秣的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注意一点风化,别、别堵路中间,就算现在是晚上……那个、那个……”   秦秣猛然回神,原来自己的动作正几近于扑在方澈身上,尤其这一双手,还落在他脑袋上——这一瞬间又天雷滚滚而过,泰秣强自镇定,将视线往车窗外的男子身上一绕,却又好像没有看见他一般,面儿表情地坐回原位。   方澈唇角高高往上翘起,眉目间闪烁的仿佛是幸灾乐祸。   “还不开车?”秦秣厉声道:“头上长虱子也就算了,驾驶技术还不过关。再有下次,我就不是简单地扣你工资了事,你就直接卷铺盖辞职吧!”   秦秣话音刚落,方澈已经升上车窗,在零点几秒之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动了车子。   隐约间那未及关上上的车窗口仿佛还传来了中年男子的自语声:“真是可惜,那么出众的年轻人居然不过是个开车司机,该不会还是被包养的小白脸吧……”   这下轮到秦秣大笑起来,她捂着肚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心里终觉得是大大出了口恶气。   “哈哈,方澈,你……你是小白脸吗?”   方澈原本只是想捉弄秦秣,为她从没想过要主动向他说出汴河沙之事而生点闷气。有人恰好来敲车窗,方澈快手降窗,也是想看秦秣脸上发窘,满足自己那小小的恶作剧之心。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秦秣的反应,那一句言语攻击实在是太毒了,一句话就来了个大翻盘,那一下思维敏捷得简直妖孽。   “我是小白脸……”方澈本来皱着的双眉忽然一展,脸上笑容又得意起来,“你养得起吗?”   秦秣暗暗一咬牙,不就是比脸皮厚?输人不输阵,这气势怎么也不能被方澈压了下去。   “哼!你有多难养?”   “不好说。”方澈轻轻打过方向盘,车子转了个弯,“这次引擎的核心代码有一大半是我独立完成,我在这款引擎的运营上占有百分之二十的收益权。此外我还常常在专业论坛上接到一些编程的人物,酬劳一万到十几万不等,每个月工作之余可以完成三到四个赏金任务。”   泰秣没吭声,目光却不放过方澈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心中十足怀疑这家伙又是想炫耀了。   方澈用很平静的语调继续说着炫耀的话:“我与人合伙投资了三家小酒吧,每一家都是占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权,每个月纯收益超过百万。虽然我算不上什么富豪,但也不穷。”   秦秣听得几乎想到磨牙,再回想起那天晚上,方澈说一顿法国菜吃得荷包冷暖自知,心里就越发觉得这小气可恶了。   方澈藏的这潭水实在是够深,瞧他那眉梢飞扬的样子,就算他言语平静,也照样掩盖不了他的得意。他得意的不是他有多少资产,而是他所拥有的一分一厘全都是他靠他自己赚来,虽然他不懂得做生意,但他有技术有资本,敢投资。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轻。   秦秣觉得,如果只是过小日子,一百万和一千万其实没什么差别,要差也只是数字上差一个零。而在实际上,按照大众生活水平来计算,普通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消费超过一百万。   “你在想什么?”炫耀过后,方澈只见秦秣良久沉默,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声。他以前不说自己的成就,是因为不想在两人的相处之间横上那些外物,现在说出来,是觉得自己尽可以更坦荡一些,得意之处不与这个人分享,还能与谁分享?   他又不是要装圣人,也用不着假惺惺地扮演清高。   “我在想……”秦秣叹了口气,“你银行卡上的数字不断增长,要怎么才能变穷。不然我要包养你还真是有难度啊……”她神情幽幽,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方澈沉默半晌,一直到车子停下,两人走进火锅城,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用别人养。”   秦秣唇角微微翘了翘,心里的郁气这才全然散去。这一顿,吃得火锅上烟气蒸腾。   第二天泰秣还是上了半天课,下午才去的青山网络。   签过合同后,禹万红把她交给一个叫康晴的资深设计师来带,让她跟着先学几天。   康晴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面容普普通通,但身材很好,尤其会打扮,总是化着精致的淡妆,有股时尚雍容的韵味。她对泰秣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画功很好,设计思维也不错,但我们做游戏人物造型的,讲究的不止是这些。”   秦秣很认真地向她请教,不敢骄傲。   刚开始的时候,康晴态度有些冷淡,总是随意指点秦秣一句,就让她自己去琢磨。等过得一段时间,她见秦秣竟然将一件普通的十级人物服装连接修改了五六遍,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分割修饰,这才认真地打量秦秣几眼,有些动容:“肯花心思,有点悟性,还算不错。”   虽然她的评价并不高,但她心里对秦秣的印象已经大为改观。有才气的年轻人她早见过很多,只是很多人并不能将才华转变的才能,却总是在一点点的自满中将人才消磨成了庸才。   一个下午的时间学不到太多东西,但秦秣也觉得获益匪浅。   游戏人物设计与普通的绘画有太多不同,这对秦秣而言,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领域。   她在这样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从前学的那些书画可以不止是用来风月赏玩,或者修心养性抒发胸臆。她常常自嘲“百无一用”,是因为她并不觉得那些诗书琴棋有什么实用价值。按照当年秦侯爷的标准来看,泰秣是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纨绔又废柴。   而照秦秣自己看来,她手无缚鸡之力,入不得厨房,谋不得生计。若是一朝坠入山野,那些诗书难道还能果腹不成?   书中并没有黄金屋,书中也没有颜如玉,读书只让人明理知意,胸怀浩然,而除此之外,物质的,关于生存的东西,只能靠人的双手实打实去创造。   人不可不读书,也不能尽读书。   秦秣以为自己无用,因为她穿越以来胸无大志,只想守着自己平凡的快乐。   虽然她那“汴河沙”之名也算小有成就,可秦秣也从来不觉得那点成就有什么实际意义。她只是写了一些旧故事,抒发一下心中感慨,更或者成全一下自己文人的酸气。   旁人喝彩几声泰秣固然欣喜,但她心中有个结。那就是,那种文章若是被秦侯爷看到,最多讨得一个“奇巧诡技,难登大雅之堂”!在秦秣曾经所受的教育里,不能治国,无关政治民生的东西,都是无用的。   当年的秦秣有心反驳这种观点,也见不得那个王朝的一团腐朽,但他人微言轻,徒有狂狷之气,实际上确实是百无一用。   说他纨绔,没有冤枉了他。   而在如今这个年代,游戏是一种产业。她换一个角度去想,文章能让人于阅读之时产生精神享受,美术能让人得尝视觉盛宴。若是她设计出的一个小小游戏人物能给玩家带来愉快的心情,不也是一种成就?   她没有大志向,她也不穷,不用别人养。   比起当年纨绔败家的时候,秦秣大有长进,心中终觉欣慰。   当天晚上泰秣回寝室打开电脑以后,之远又QQ联系了她,说的果然是青山网络邀请她参与《登天》的人物设计之事。   之远:“不止人物设计,青山网络的意思是,希望能够将《雕月》的故事插到其中一条任务线上,买下《雕月》的游戏改编权。这样的话,你虽然并不能算他们的游戏代言人,却可以达到一种互相宣传的效果。而且有你加盟的话,他们可以再游戏之外打出还原武侠文化的旗号。”   秦秣仔细想了一下,心下微微一叹。她从前是很有些臭脾气,见不得一丁点炒作自己的事,现在倒是相通了些,商业运作也是一门科学,如果双方都当做一种资源,那么资源优化配置并没有错。在不触犯原则的前提下,这种宣传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完全可算正当。   汴河沙:“但《雕月》并不是武侠小说。”   之远:“古代背景,要说是武侠也说得过去。说白了就是炒作,沙国,你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汴河沙:“我能不能给游戏背景和任务提出意见?”   之远:“你有时间来参与吗?你想要这个权利?”   汴河沙:“我找了一个兼职工作,正是给这个游戏做人物造型设计。”   之远:……   电脑那边的之远无言了很久,才问:“你都在那里做美术了,他们还通过我客客气气地说什么邀请汴河沙加盟,什么意思?”   汴河沙:“我没有公开身份,说了也没人信。”   之远……   他继续无言,无言了一小会,才又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秦秣笑了笑,将早就想好的应对方法说出来与之远商量。   隔天禹万红却找到秦秣,说出了一番全然出乎她意料的话:“秦秣,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征得你同意。”   秦秣请禹万红直说,禹万红却先跟秦秣东拉西扯了一通,说了一些诸如工作是否习惯,办公室里的人是不是还不错之类的关心话语。   他们在大办公室旁边的小会客室里坐着,里面只有禹万红的秦秣两个人。好一会过后,禹万红才叹道:“我也是太高兴了,今天早上高层会议的时候就特别提到了你,还顺便说了一句你的绘画风格与汴河沙很相似。没想到他们看过你的画后,却生起了一个主意。”   秦秣一听这话,就知道接下来没好事。   果然,禹万红见她不吭声,又叹着气继续道:“我们已经得到了汴河沙的回复,她愿意为我们做一组九大门派顶级人物的造型设计。巧合的是,你跟汴河沙风格近似,我们做出决议,希望你能把你设计出来的一些作品冠到汴河沙名下。”   秦秣脸部神经又僵硬了,这一次是气的。   假如她不是汴河沙,假如她只单单是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工读生,那她面对的是什么?   是别人侵她的权,还是她侵别人的权?或者说,在这种做法下,那些满脑子利益的家伙置她泰秣于何地?   禹万红心里其实是万分过意不去的,会议上她据理力争,最后还是没能争过广告部的那些家伙。这个时候要他亲口向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他真是觉得自己老脸全数丢尽,再无颜面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来教育秦秣所谓风格了。   “是这样的……”禹万红有些干涩地说:“公司会补偿你,虽然你的名字不能出现在制作团队中,但是,公诉会给你三到五倍的工资。而你画得越接近汴河沙,工资就越高,额外还可以有奖金。”   秦秣冷笑一声,还是抿着唇不说话。她本来已经决定了要向禹万红透露她就是汴河沙的事实,但这消息忽如起来,她心里的怒火高涨出冷焰,让她瞬间萌生去意,压根就不想再在青山网络做下去。   禹万红见她还是不说话,便摸了摸口袋,想要抽烟。   秦秣视线落到他拿烟的手上,终于问了一句:“这个事情,你们问过汴河沙没有?”她有些疑惑,之远并没有告诉过她这个消息。   禹万红微微一缩,到底还是没有将烟点燃。他心中正矛盾得翻滚,闻言也只是随意回答:“还没有跟汴河沙说过,你要是不用一的话,我们事先跟汴河沙说了,不是丢公司的脸?”   秦秣轻哼一声:“这样就不丢公司的脸?”   禹万红默默无语,心中翻来覆去还是没个决断。   秦秣又问:“就算我答应了,你们就能肯定汴河沙她也会答应?”   “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但她就算不答应……”禹万红心里愧疚更甚,后半句话就说不出口。   秦秣接着说:“在她面前食言,那丢的是公司的颜面,在我面前就算食言,也不过无关紧要,是吧?”她心中只觉讽刺得厉害,名人和一个小小的工读生果然大不相同。这种感觉,是她以前从未体会过的。   “秦秣……”禹万红点了烟,忽然一咬牙,“你辞职吧!”   秦秣微楞。   禹万红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道:“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那些枪手很少有你这样年轻的。”  他苦笑一下,“很多年以前,我也给别人做过枪手。我知道那种滋味,你还这么年轻……沙国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了,你要是长久地去模仿她,只怕会把你自己的灵性都模仿掉……”   “禹经理。”秦秣低叹一声,心中渐渐泛起和暖,“如果我说我就是汴河沙,你信不信?”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二十九回:直线   禹万红挂了电话,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他脸色有些涨红的难堪,心里百般滋味,也不知道是惊讶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或者是酸涩多一些。   好一会之后,他才苦笑道:“我本来就不该不信,你能画出那样的画来,又哪里是模仿能模仿得出的?”  他刚才是与之远通话,有之远为证,汴河沙真实身份再无需怀疑。   其实汴河沙既然要与青山网络签约,她本人也就早晚会出现在青山网络的部分高层面前。秦秣根本没打算对禹万红隐瞒身份,是他们太急躁,在秦秣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的时候,就急匆匆做出那样一个荒唐决议,差点没把秦秣直接气走。   “我留下来了,能够做出多少设计就是多少。”秦秣淡淡一笑,心里对禹万红还是有几分尊敬。   禹万红的心情却复杂之极。虽然《缠绕》从来没有隐瞒过汴河沙的年龄,并且常常以此为卖点,但在禹万红看来,那不过是一种炒作手法,他一直以为汴河沙的真实年龄至少超过三十岁,而当秦秣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也就自然将她定位在模仿者的位置。   汴河沙并不是一夜成名的,她写了三年的小说,知道《雕月》出版,其中所包含的各种内容被各界评论家们承认,她才被称为名家,有了大师的地位。而最让人惊叹的,不是她的文字,不是她的故事,不是她的画,而是她对宋朝文化风物的考证。   禹万红算不上是汴河沙的拥护者,但私心里,他对这个作家还是有几分钦佩的。   所以当汴河沙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前一刻还是在他手下被他劝诫的小姑娘时,这种强烈得反差让他许久恍惚,心境难以正位。   那一刻,他最先涌起的是嫉妒。   秦秣又诚诚恳恳地向他说:“禹经理,此前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向你说明此事。”   禹万红将烟灰倒进垃圾桶里,身手拍拍秦秣的肩膀:“好好干,爱上这款游戏吧。”他在片刻之后释然,也恢复了原来的气度。毕竟是从底层一路打拼上来,二十多年磨砺出的心性,禹万红有着符合他身份的定力,世上奇妙之事太多,秦秣即是汴河沙,这对当前事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过后禹万红又嘱咐秦秣:“魏明那个人就是嘴巴毒点,他也没有别的什么坏心眼。还有,策划部经理跟他有点亲戚关系,你尽量别惹他。”   他们回到原位坐着,秦秣继续向康晴学习,禹万红当然也有他的事情要做。   魏明就悄悄向柳昔打了个招呼,见柳昔不理他,他就发短信:“柳妹妹,你不想知道经理和秦秣说了什么吗?”   柳昔眼珠子骨碌碌几转,望望禹万红,又望望秦秣,心里还是没忍住好奇,便发短信问:“你能知道?你神算子?”   魏明嘿嘿一笑,回复:“你也知道,策划部经理可是我表舅,在消息方面嘛,我是要比别人灵通那么一点半点。”   “哼,你得意个什么劲?策划部经理是你表舅,又不是你!”柳昔发过去这条短信,又偷偷转动视线去看魏明的反应。但魏明低着头,从她那个角度看过去,却只能看到那人半个后脑勺。   “小样儿……”柳昔在心里暗暗哼哼着:“激将激将,我就不信你能不受刺激。”   魏明确实有点受刺激,但她想的不是策划部经理的位置,而是美术组经理的位置。除此之外,他看不顺眼方澈,又对柳昔有着分外肖想。   “柳妹妹,我得意你得好处啊,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我要是没那个表舅,你能知道这最新消息吗?”   柳昔怒了:“拐弯抹角,你少废话行不行?到底是什么事情啊?快说!”她上次帮了魏明一个忙,心里也知道魏明对她跟旁人有点不一样。那点心思她不想说破,但有些便利她也不想放过。反正是你情我愿,她倒要看看魏明能忍到什么时候。   有些话魏明不说,柳昔当然不会挑破了去拒绝,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也许魏明喜欢的正是这种追逐的游戏,而不是最后的结果。   但柳昔是一个要结果的人,所以她从来也不愿意放弃方澈。   “柳妹妹,公司高层有意要秦秣给汴河沙做枪手,汴河沙只答应做一组设计,公司觉得不够,就像要拉秦秣进来,加大炒作力度。嘿嘿,这消息怎么样?够震撼吧?柳妹妹,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柳昔皱了皱眉:“汴河沙会同意这种事情?”   “她还没回复,不过我觉得吧,都是圈子里混的,她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是?”魏明收了手机,轻轻打一个呼哨,才回到工作中。   柳昔又偷偷抬眼看秦秣,见她神色平静,只是埋头端着个速写本,坐在康晴旁边,不断地写写画画。   “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柳昔有些烦躁地敲了敲键盘,又用手撑下巴,思索着,“她答应了没有?她要是答应,那我是不是应该鄙视她一下?她要是不答应,我是不是又该笑她蠢?哎呀,都不行,我得安慰她,嗯,让她也感念我的好,然后主动把阿澈让给我。”   这样想着,柳昔心里稍稍平静。过得一会之后,她又觉得不妥:“哪有这么容易?阿澈那么好,她肯定很喜欢很喜欢。永远不要寄望于女人不吃醋,就像永远不要寄望于老鼠不偷米一样。要她主动让出?她又不是圣母?我也不是圣母……”   噼里啪啦对着键盘一通乱敲,敲得文档里乱七八糟以后,柳昔从座位上站起,走到秦秣身边轻轻拉她,小声说:“秦秣,要不要喝水?我有点渴,我们一起去茶水间吧。”   不少女孩子从小学起就很喜欢结伴上厕所,去商店什么的,这种习惯就是延续到工作中,也还有很多人不曾改变。   秦秣从来就没有这个习惯,但以前陈燕珊有,后来钱晓也有。   “好啊。”秦秣站起身,柳昔就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又向康晴甜甜一笑。   两人到得茶水间,柳昔从储物柜里翻出自己那个米奇耳朵的粉红色艺术瓷杯,向秦秣晃了晃,对她说:“你也要买个杯子哦,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杯子,常备一个喝水方便。”   秦秣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无法拒绝她甜美的笑容。   “谢谢你,柳昔。”秦秣同样回以一笑,心里头想着:“我就把她当成一个很普通的高中校友,该怎样还怎么样。方澈又不是恶念催化剂,用不着为他而随意改变对别人的看法。”   柳昔忽然对秦秣神秘地笑了笑,打开一个柜子便从中取出一盒蓝山速溶咖啡。   “秦秣,你猜这咖啡师谁的?”柳昔眨眨眼,笑得硬是贼忒兮兮。   秦秣歪着头,思索了片刻,笑道:“我猜是禹经理的。”   柳昔嘴一噘,大眼睛水灵灵:“为什么这么猜?”   “你问话的样子太得意了,你偷拿了谁的咖啡最有成就感?不是咱们顶头上司么?”秦秣笑吟吟地看着柳昔,只觉得她很有趣。   柳昔轻哼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偷拿别人的?就不兴这咖啡师我自己的?”她这话音刚落,就只见秦秣目光和和暖暖犹带笑意,仿佛是在说:“你还用狡辩?你还不承认?”   将咖啡倒进杯子里,柳昔愤愤道:“禹经理太小气啦,就买了这么点速溶咖啡,也不存点咖啡豆放这里!”说是这样说,但她言下之意已是承认了秦秣的猜测。   嘴上承认,柳昔心里却想:“好麻烦,秦秣一点也不傻嘛,她这么精明,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抢到阿澈?跟她直说?不行。破坏她在阿澈面前的形象?这个有难度,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累得阿澈连我一起讨厌,那我不亏死啦?”   她正胡思乱想间,又听秦秣说:“柳昔,你要是想让禹经理放咖啡豆到这里,还得先帮他买个磨豆机才成。最好是你给他煮上几次现磨的咖啡,让他再也喝不下速溶咖啡,他自然就会去买咖啡豆啦。”   柳昔怔了怔,喃喃道:“这主意真毒,釜底抽薪啊。”过得片刻她又反应过来,小声惊嚷道:“要是这样,我还要等他的咖啡豆干嘛,我自己不会煮了喝?等他买来了咖啡豆,我的成本还收得回来嘛?”   秦秣拿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去接矿泉手,她小饮一口,抿唇笑了笑道:“如果你的目的是得到禹经理买的咖啡豆,这就是属于收获回报之前的必要投资。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要喝到纯正的咖啡,直线路径就是你自己去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柳昔撇了撇嘴,轻哼道:“不是说了,偷到顶头上司的东西才有成就感嘛?”她转过头去拿勺子搅拌咖啡,心跳却咚咚咚地一线加速。     柳昔不想承认,她也有点怵秦秣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的,只想:“好厉害,她是暗示我要我直接把心思花道阿澈身上去吗?她有那么好心?不会吧?不可能吧?可要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说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只是随口一句?不像这么简单啊……什么人啊?我还不知道要对阿澈好?但他从小就怪脾气,从来就不领我的情,我能怎么办?”   这样想着,柳昔只觉得委屈,又连带着高涨起了对秦秣的急剧厌恶。   “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有心思管别人?”柳昔扁了扁嘴。强忍下心里的难受,一边低头将小瓷勺搅拌得杯子壁上叮咚响,一边问:“秦秣,你很喜欢汴河沙吗?”   秦秣的回答模棱两可:“我一直都对她很关注。”   “那给她坐枪手的滋味怎么样?”柳昔一句话脱口而出,又偷偷观察秦秣神色,等着看她被自己诈话的结果。   秦秣确实被这话给小小惊到,转瞬便觉得好笑,还是摇头道:“没有这回事,公司会撤销这个提议的。”   柳昔小嘴微张着,眼睛又睁得大大。   秦秣望着她,似笑非笑:“这个消息是魏明告诉你的吧?他还知道些什么?你确定他不会误传?”   柳昔赌气般一口将杯子里的热咖啡喝干,喝完酒觉得烫,连忙又去接凉水喝了几口,才收起杯子,轻轻一推秦秣道:“回去工作啦,我告诉你,工作要认真,不可以摸鱼哦!”   直到坐回自己办公桌旁,柳昔还觉得难以置信:“她怎么什么都能猜得中?不行,我不能被她看扁了!哼,我怎么不祭起我最有效的法宝,让阿澈尝尝好色的滋味?”   主意一定,柳昔脸上泛起红霞。   这天一下班,她就急匆匆地离开公司,准备上街去好好买点足够妖娆的装备。   秦秣计划着要回去准备《缠绕》下一期的专栏文章,也就没再等方澈那个工作狂人,打声招呼便一个人早早回校了。   这一次她准备写个带有神话色彩的古典仙侠故事,灵感来自于她上次趴办公桌上睡着时所做的梦。   刚构思了一个开头,家里却打电话过来,裴霞劈头就问:“秣秣,你最近有没有跟你弟弟联系?”   “前天跟他通过电话,他说在学校里面,课业很忙,怎么啦?”秦秣心神也是一紧,感觉有大事。她跟秦云志感情亲厚,虽然从她高三起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比从前少了很多,但那也从不曾影响他们的感情分毫。   秦云志打小贪玩,只从那一次城管事件过后,忽然懂事了许多,渐渐就会自觉读书。后来他考上了市三中,成绩一直都还不错,也不怎么要家里人过多操心。   裴霞的声音大显失望:“前天?那太久了,秣秣,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秦秣听了更觉得事情严重,连忙问:“妈,小志怎么啦?”   “唉!”裴霞忽然重重一叹,又急躁又懊恼:“他离家出走!这孩子居然离家出走!造孽哟!我……我就是气急了打了他一巴掌,他就说我不关心他,不理解他,不相信他,不尊重他。然后、然后他一甩门,就跑了出去!我本来还以为他最多晚上就会回来,没想到,现在已经十点多了……”   秦秣倒有些松了口气,听裴霞所说,事情其实不算太严重。只是裴霞情绪慌乱,才格外把事情往坏处想。   “妈,你先别急。你详细点说清楚,小志具体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他出去之前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十点钟不算很晚,你再等等,说不定他就回来了。”   裴霞却呜呜哽咽起来:“他是早上十一点多种出去的,那时候他只说他恨我们,他再也不要回来了……秣秣,我……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好,我对不起他,我……秣秣,小志他只是说气话,他还会回来的,对不对?”   秦秣只觉得自己太阳穴抽疼,心里又犯紧。她忍着不安,温言问到:“妈,你 有没有打电话给他的老师,问他有没有在宿舍里?或者你问他相熟的同学,看他是不是在哪个同学家里?”   “我都问了,他们老师也在帮忙找,都说不见人……呜呜……”   “爸呢?爸爸知道吗?”   “你爸也出去找人去了……”   “妈,今天是星期五,小志早上怎么会在家?你为什么打他?我们把事情好好梳理一遍,说不定就能找到线索。”   “我……”裴霞哽咽着,心慌意乱地解释,秦秣凝神分辨,好不容易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今天早上秦云志的班主任打电话给裴霞,说这孩子不但夜不归宿,在网吧通宵,还当众调戏女同学,把女孩子衣服撕破,行为恶劣得学校无法容忍,叫家长赶紧把他领回去,教育好了再送学校来。   裴霞一直以为秦云志是个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哪曾想他会闹出这样的事情。当即一气之下就扇了他一巴掌,还说自己白养了这个儿子,居然养出了一个不知是非廉耻的混蛋。秦云志气得眼睛通红,二话不说就摔门跑出去,还撂话说再也不要回家。   当时的裴霞正在气头上,出了冷笑也不留他。直到晚上八九点钟,秦云志还没个声息,裴霞才真是急上了头,一边后悔一边想法子四处寻找他。   秦秣苦笑道:“妈,小志既然那样说,只怕那些说法还真是冤枉了他。我们家的孩子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结下来的话她就再说出口,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了也是徒增裴霞的自责。   当年的秦秣打小就是在秦侯爷严苛的教育和一再的不满中长大的,如今的秦秣自然也能理解秦云志那种心情。别人不信任也就罢了,若是被自己至亲之人怀疑冤枉,那种滋味足够叫一个正处在叛逆期的少年做出任何夸张的事情。   何况打人不打脸,那一耳光只怕是扇爆了秦云志的自尊,也扇走了他在那一刻的理智。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回:撞击   秦秣挂了电话,心中忧急却无法可施。   现在交通这么发达,秦云志要是成心想躲,轻易就能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光只小小一个邵城市区,人口就超过三十万,这没头没脑地,叫人往哪里找他去?   坐在椅子上静静思考了五分钟,秦秣又打电话给裴霞:“妈,小志身上有多少钱?”   裴霞怔了怔,声音低落:“不知道,我每个月给他五百块钱做生活费,今天是八号,他应该还留着不少吧?”   “保守估计一下,就算他身上还剩三百,他也在外面用不了几天。”秦秣吐一口气,“妈,你别太担心了,先到附近的网吧和酒吧,还有旅馆、超市之类的地方找找,多叫点朋友四处打听一下。小志他从来就没有单独出过远门,身上又没有多少钱,他走不远的。”   “我……”裴霞嗫嚅着,“我怕、怕他没钱也不肯回家,在外面受苦。还怕他万一受不住穷,冲动做傻事……”说道后来,她声音又干涩了。   秦秣皱皱眉:“妈,你怎么这么不相信小志?他也满了十六岁了,懂得分辨是非。”   裴霞低低呜咽:“那个女孩子在我面前哭,说小志撕她衣服,差点就糟蹋了她,我……我恨不得把我自己的心挖出来,告诉她小志不是那样的人。但小志做都做了,我还能说什么?”   秦秣声音稍稍一沉:“妈,这事别说了,就算要定罪,也得见到小志听他分辨了再定。你们继续找,我这就回来。”   裴霞急道:“你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往外面跑什么?不行,你不能回来!”   “我会找人陪我的。”秦秣说完又挂断电话,心里其实犹豫。她若是找人陪自己回邵城,首选自然是方澈,但方澈工作繁忙,要是跟她起了邵城,这一夜只怕都别想安稳睡觉。   秦秣以来不愿意做什么都依赖方澈,而来也不想太过劳累他。但今日不比往日,女孩子半夜三更孤身走远路确实不安全,秦秣更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热血上脑,又闹出更多的麻烦事。   她一边缓慢地收拾钱包,一边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钱晓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又隐约听到她先前的电话,便关切地问:“秣秣,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我出去一下。”秦秣眨眨眼,“记得等下宿管阿姨查房的时候帮我遮掩住哦。”   “你今晚不会来了吗?”钱晓惊讶。   “也许会回来的。”秦秣开门出去,“别给我留门,我要是回来了再给你打电话。”   钱晓揪着手指眼见秦秣关门不见影踪,心里也踌躇起来:“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出去?”但她素来是个怕吃苦的性子,平常就爱懒在宿舍里什么地方都不去,现在要她半夜往外面跑,她还真是不愿意。   “可是……秣秣这个时候跑出去,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我要是不帮她,我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钱晓又自责,“她要是有人陪还好,要是没人陪,这大半夜的……”   想到可怖之处,钱晓再也坐不住,连忙拿出手机就想揪几个男同胞出来做护花使者。   她犹犹豫豫地,还是把电话打给了江远寒。   秦秣其实没走出校园,她只是在宿舍楼下的大道边徘徊,心里正想着对策。抛开女性在体力上的弱势不说,这大半夜的打车也不方便。这时候早没了回邵城的班车,而她就算想租车,一时半会也难以租到。   “要不?麻烦麻烦同学?”秦秣想到了班长宋城巍和团支书邵元,他们平常打点班上的事物,也给班上的同学租过车,有他们帮忙找的车子,总叫人放心些。   这样想着,秦秣就给宋城巍拨过电话。不巧的是,对方手机占线,秦秣只能又拨给邵元。   这次电话倒是通了,但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而且对方一听秦秣的声音,立即就语露警惕:“你跟我家元元是什么关系?”   秦秣尽量忽略掉那个雷人的“元元”之称,客气地解释道:“你好,我是他班上的同学,有点……”   “你不用解释了!这种借口你留着骗傻子吧!”那个女孩子却忽然尖叫起来,“我不会让你们这些狐狸精迷惑到我家元元的!”   啪,那边挂断了电话。   秦秣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邵元的女朋友敏感过度,还是他们正闹矛盾,秦秣就恰恰撞到了枪口上。   此路不通,秦秣又往回去拨宋城巍的电话,但这次手机里出现的回复更机械:“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秦秣无言了,收了手机苦恼地想着:“难道还是得去麻烦方澈?”问题是现在方澈还没变成她家的人,秦秣还真不好意思有事没事都找他。剩下的就是一点小小的自尊心作祟了,她哪怕是胸无大志,在双反关系中,也不甘处处居于人下。   正在苦苦思索间,秦秣的手机铃声忽又响起。她一看来电显示,上面是一串来自本城的陌生座机号,看起来应该是公用电话。   秦秣有些期待,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电话都能激起她心底足够的敏感。   “喂?”   那边却沉默着不吭声,秦秣连连问询对方何人,收到的好事一味沉默。   秦秣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紧了紧,在不耐烦地挂掉电话与弄清楚对方是谁之间选择了后者。   “你是……”她试探着。   手机里传出对方的呼吸声,安静而沉重,偶有汽车呼啸驶过的声音老远传来,又激起一片更大的安静。   “小志!”秦秣沉声道:“我知道是你,小志,你在那里?”她声音严厉起来,假定打电话过来的人就是秦云志。   手机里传出低低一声惊呼,虽然只有很短的一个音节,秦秣还是听了出来,那就是秦云志!   她心跳骤然加速,一瞬间惊喜过后,连忙镇定了心神,语调稍稍温和:“小志,我很担心你,告诉二姐你在哪里,好不好?”她又特意加了问句,实在是害怕这孩子心思正叛逆,容易胡思乱想。   秦云志闷哼了一声,好像带着刺一样反问:“你会担心我吗?你回来几次都不来学校看我!”   秦秣被这话稍稍堵住,她有几次回家都没去市三中看秦云志,那是因为时间太匆忙。不过这种话如果说出来就成了借口,还是不说为好。   眼珠子一转,秦秣声音又扬起:“臭小子,你皮痒了是吧?敢质疑你二姐?我没去看你,那是信任你,等着你给我惊喜呢!怎么?你就是这样给我惊喜的?你还真是长进了啊?是不是想要被罚抄打字?”   秦云志初三的时候,秦秣辅导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功课,打秦秣刚穿越过来起,与这孩子的攻防战就没停过,所以在秦云志面前,最有威信的不是秦爸秦妈,也不是秦家大姐,而是秦秣这个二姐。   “二姐……”听了这熟悉的责骂声,秦云志先是有些气弱,接着又觉得委屈,他声音闷闷地,“我告诉你我在哪里,你不准告诉爸妈。”   “死小孩,还给我讨价还价啦?”秦秣轻嗤一声,“行啦,你二姐一言九鼎,今天之内绝不告诉爸妈你在哪里,行了吧?”   秦云志嚷了起来:“今天之内?”   “不然你还准备瞒多少天?你想要把爸妈的头发都急白是吧?你就算要吓他们,吓完今天也该够了!”秦秣没好气道:“快点!告诉我你在哪里!”   秦云志不情不愿地说:“就在市中心的那个什么猗兰广场边上啦!”   “猗兰广场上有个飞天铜像,你就在那旁边的花坛上坐着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知道吧?”   秦云志应着声挂了电话,秦秣才松一口气。她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裴霞,告诉她说:“妈,我有小志的消息了,他很安全,你们不用找了。”   裴霞待要细问,秦秣又说:“我答应过他的,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他的具体位置,言之必有信,你问多少次我都会守口如瓶。”   走得两三分钟,秦秣恰见宿舍路上迎面开过来一辆的士。她有些惊喜,本来还打算走到外面公路上再去打的,没想到这就有的士开进来,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这的士来得够及时。   等车上的一男一女下来后,秦秣连忙拉开后面的车门,对司机说:“师父,麻烦送我去猗兰广场。”   的士司机应了一声,找着开阔的地方便开始倒车。   钱晓正在这个时候从楼上下来,她一眼看去没注意去看那的士,而是看到了从另外一边路上驶过来的一辆黑色悍马。   “咦?那车子不是方澈的吗?”钱晓扯了扯头发,“哎呀,秣秣果然有人陪,我瞎操心……”她撅着嘴,看着一辆的士从左边路上开去,而右边开过来的那辆黑色悍马恰恰排在的士后面,又相继开走。   她愣愣地将视线落在那个方向,等悍马尾灯都全然不能瞧见时,耳边忽然想起一个有些闷气的声音:“晓晓,你看什么呢?”   钱晓跳着脚转身,举手就推到来人胸膛上,恶狠狠地道:“不要你管!你这个讨厌鬼!”   江远寒莫名其妙,委委屈屈:“晓晓,我哪里又惹你啦?”   “你哪里惹我?你不来惹我才好!谁要你惹我?”钱晓又连着给了江远寒好几个粉拳,才哼一声扬长而去。   她心中感情复杂,对江远寒的怨愤之意当然是远远大于喜欢。但这家伙还真像他原来说的,皮糙肉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钱晓愤恨之余终究是对他又生起了几分微妙的不忍之意。她后来问过江远寒究竟还喜不喜欢秦秣,江远寒的回答的当然喜欢秦秣。   钱晓听得这样的回答,心里也不知道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放心多一点,总之心头之火全然被江远寒调了起来。她想起就难受,这江远寒是什么意思?既然喜欢秣秣,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好?明明知道跟秦秣难得成合,又为什么不干脆不喜欢了?   钱晓虽然宅,但因为长相甜美,从小也不乏追求者。她既然没看上过谁,自然是更加不能容忍江远寒因为那个计划外的吻而对她百般迁就。这都什么年代了,就算她觉得那初吻丢得太冤枉,也不至于以此就要谁负责什么的。   江远寒把她看做了什么人?在那个混蛋的心理,她钱晓又算什么?   这一刻,钱晓羡慕秦秣,甚至是有些嫉妒了。   她闷闷地躺回床上,又开始自责:“怎么能嫉妒?怎么能嫉妒?”   钱晓以为秦秣就在方澈的车上,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   方澈下了班以后,本来就想直接开车回住处,但他转着方向盘,不知怎么就转偏了路线,转进了H大。这样的事情其实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很多时候方澈都只是随意兜着风,然后下意识就将车子开到了秦秣所在的那栋宿舍楼下。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等什么,但他也明白自己并非全无目的。   或许只是想停在一个更加靠近那个女孩的地方,勿需让她知道,也没必要非得见上一面。   方澈每次都坐在车子里,点着烟,不抽。看着烟头火星渐渐燃尽,然后想象着,在这个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做什么。她是睡着了还是坐在电脑边敲打着键盘?如果她睡着了,她有没有做梦?如果她做梦?她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   这种静静徘徊在门外的感觉并不令方澈痛苦,相反,这更像是一种习惯。好像习惯了难以碰触,所以有了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耐心。   他蛰伏在一边,偶尔伸出爪子探探风向,大多数的时候都在等待机会。在心绪躁动的夜里,他便拿出秦秣送的那些小礼物,不厌其烦翻来夫妻得用手指描摹。   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血气方刚,他耐不住情动翻涌的时候就去冲冷水澡,或者打开电脑疯狂地写程序,用那些冰凉而充满的灵性的代码冲刷掉心中的绮思。久而久之,他居然就此练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自制力。   方澈眯起眼睛,他倒不觉得自己对秦秣产生绮念有什么不对。他是一个心理生理都很正常的男子,他很贪心,他既然贪心,就没想过要否认。不对自己否认,当然也不对秦秣否认。   只是在如今的情况下,需要暂且隐藏而已。   方澈将车子开过来,当然看到秦秣孤身上了一辆的士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些别样的感觉。   且不论这样的行为算不算跟踪——跟上那辆的士,他已经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   方澈心中好奇,秦秣这么晚还往外面跑,她准备要去做什么?   紧接着方澈又有些生气,这大晚上的,女孩子孤身在外逗留,自热算不上安全。他明明就在C城,秦秣为什么不叫上他一起?   车子一路行驶,确实往市中心的方向。方澈心里难免就产生了一点异样的幻想,他很唇角扬起,期待着秦秣要去找的正好是他。   虽然知道自己有些想歪,并且这种想法很是要不得,但方澈从小到大也只对秦秣这样想过。   他低低叹息,随后又微微一笑。   那辆的士最后停在猗兰广场。方澈远远地将车停在另一边,透过车窗与人群,视线随着秦秣一动。猗兰广场时这个不夜城的中心,深夜的广场上热闹更甚白天,人潮涌动,方澈视线不落,竟然不论秦秣走到哪里,都能牢牢跟住她。   就在下一刻,方澈脸色一沉,心中猛然泛起一股难言的愤怒与彷徨。   相隔得远,他只看到秦秣一手拉住的是个男人。方澈看不清那人样貌,只能分辨出他身量不矮,比起秦秣高了将近一个头。握住方向盘的手掌已经骨节泛白,掌缘处甚至有些青色。但方澈浑然不觉,他只是仅仅盯住远处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子张开双臂拥住了秦秣。然后秦秣回抱他,又亲昵地拉住了他的手,往广场外走去。   眼睛落在那个方向不动,方澈快速下了车。他随手把车钥匙塞进口袋里,脚下不停,直接往秦秣的方向走去。   方澈步子踏得还算沉稳,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去控制秦秣的交友,但如果要他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什么反应都没有,他又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边向着那慢吞吞行走的两人靠近,方澈一边在心里设计着腹稿。   他最先想到的是给那个男人一拳,反正他从小打架长大,也不差再破坏以此形象。紧接着,他又觉得不妥。这种事情如果光靠暴力就能解决,那他早就抱得美人归了,也不会拖到现在还锻炼着自己的耐心。   方澈想到了更直接的办法,那就是把秦秣搂过来,直白干脆地表达心意。   但这种同样激进的做法显然会把所有回旋余地都堵住,而若是秦秣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肯定不能接受。   快步穿过人群,方澈眉头紧锁,心中转出百千念头。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三十一回:心念   在广场上的喧闹之声一叠翻涌,秦秣拉着秦云志的手走知道广场外,就像是淹没在尘土中的灰砾,毫不起眼。   秦秣数落着弟弟:“你长进了是吧?一声不吭地就从家里跑来C城,还玩失踪?你以为人人都是大侦探,在跟你玩捉迷藏的游戏呢?”   秦志云偏过脑袋,哼哼道:“你不是一猜就猜中我是谁了嘛?”   “呵!”秦秣眉毛伊挑,“你不但想让别人跟你玩捉迷藏,还想要有人陪你玩猜谜语?你什么意思?试验你姐沈算术有没有到家?还是心有灵犀的技能练到了几级?”   秦志云被秦秣的话给逗笑了,他嗤了一声又扭着脸,硬是逼着自己气鼓鼓地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我要是诚心要瞒我还打电话给你干嘛?二姐,你太小看我的气量了!”   他嘴上是这样说的,但暗藏的心思却实在是被秦秣给说了个正中。   裴霞给了他一巴掌,打的他差点以为自己不是自家老妈的亲生儿子。纠结了很久,秦云志还是有一种被天下厌弃的感觉。他打电话给秦秣的时候,心里就想:“哼,你要是不能在我出声之前猜出我是谁,我就走的远远的,再不给你们看到!反正也没有人关心我,没人理解我…..”   秦秣抬手,本来想要敲这小子一个暴栗,不过考虑到秦云志正在叛逆敏感的时候,这手到了他额头边,还是换了动作,又改成了揉他脑袋。   秦云志嘟嚷着:“二姐,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秦秣又瞪他,瞪得他心里发虚,脑袋往后微微伊缩。   方澈隔着五六米远的距离,看着他们亲昵的动作。广场上喧闹声音太重,他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心里发冷。强压下嗤心的难受,高唤一声:“秣秣!”   秦秣秣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叫自己,她晃了晃头,又听见那声音更近了些:“秣秣!”   “方澈?”秦秣转过头,有些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在方澈耳中这话却另有意味。   “我不能在这里?”他神色平静,周身的冷意却压也压不住。   秦秣皱皱眉,眼前的方澈是她熟习又陌生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再见过当初那雪崖般冷冽的样子。   “我随口问问罢了。”摇头笑笑,秦秣拉着秦云志转身,想给他们做个介绍:“这是我…”   方澈已经大步走到了他们前面,主动向秦云志伸手,也打断了秦秣的话:“我是方澈,请问贵姓?”   秦云志有些发愣,他一时没弄明白方澈怎么就不认识他了,再加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跟人正式握过手,这一看方澈伸出的手,他反应就慢了半拍。   方澈眉梢微挑,眼中沉下怒火,唇边又逸出一丝冷笑。   “哦…”秦云志这才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我、我是…唉呀!”   两手交握之处,方澈握力极大。秦云志痛得惊呼出来,很没形象地哇哇大叫:“痛啊!方、方澈哥,就算我跑到C城来,你也不用惩罚我吧?快、快点放开!哇!你吃了大力丸还是什么?放开我啊!”   秦秣也才反应过来,没好气道:“方澈,你返老还童了吗?没事欺负我家小志干什么?   方澈脸上有可疑的红色一闪而过,他低咳一声,放开秦云志,又将双手插到风衣口袋里,摆出一脸很酷的样子,说道:“很久没见,男人的亲近方式。:”   他当然不会忘记秦云志,只是上次见到这孩子还是三年半以前,那时候秦云志还没满十三岁,个头不到一米六,现在却长的比方澈也不过矮了几厘米,样貌变化甚大。再加上方澈心里的醋意先入为主,一心只想要教训人,那里还能想到本以为的情敌竟是未来的小舅子?   秦秣心里狐疑,视线不住地对着方澈从头扫到脚,又从下扫到上。   “小志,别怪我说你,你的力量太差了,应该好好练练。”方澈展的挺拔,脸上神情依旧是八风不动地冷凝。   秦秣只觉得怪异,方澈的表现实在是太奇怪了,让他伊时间有以为回到了与他初见之时。秦秣已经不想再把方澈看做小孩子,但他这一刻的表情却实在是让秦秣无法将之与那个让她心动的人联系起来。   秦云志愤愤地抗议:“方澈哥,我叫你一声哥哥,又不是让你没事跟我比握力的。我力气不小,你哪个偷袭才占到上风的!”   “那我们再比一次,我让你先做好准备。“方澈将目光落在秦云志脸上,那神情虽然平淡,却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秦云志打着哈哈拒绝:“什么什么?我们好端端的要将文明不是吗?这个,二姐啊。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住的地方吗?我们快去把!先说好了,我身上没钱,你得负责养起你弟弟啊。”   方澈望着秦云志不说话,那目光仿佛实在无声地责怪:“竟然要你姐姐养?”   秦云志退了一步,哼哼道:“我还没成年呢….其实,我也不是不会挣钱,不过现在是在二姐地头上,二姐,你都不尽地主之谊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养你?”秦秣好整以暇地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先蹦除了一长串。长进是很大啊,刚才还说你二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现在到底谁小人谁君子?”   “哪里?哪里有小人?”亲云志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咦?不是二姐你最矮吗?个子好小呀,方澈哥,你说是把?”他盘算这拉着方澈下水,先把秦秣的气势压倒,不然过一会,还不知道二姐要怎么收拾他。   方澈向秦云志投过一丝赞许之意,又将视线转到秦秣身上,微扬唇角:“的确,很小个子,我一只手就能举起。”他话音还没落,人就跨前一步,一把将秦秣拦腰捞过来,然后像抱小孩子那样抱得她双脚腾空。   秦秣哪里能料到方澈会有这样的举动?她一口气没上来,只觉得整个人就像失重了似的,下巴还刚刚搁过方澈肩头,一抬眼还能看到秦云志的贼笑。   方澈转身就往停车场的位置走去,一边向秦云志说:“不要找宾馆了,你今晚就到我公寓去睡,有客房。”   秦秣还是鼓着口气,她没有大喊大叫的习惯,当然也不能什么反应都没有。方澈抱她的姿势实在是太过可恶,那动作就跟抱婴儿似的,她的个头好歹也超过了一米六,再矮也不至于矮成一小团。   “喂!“秦秣在方澈耳边恶狠狠地说:”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就把你耳朵扯烂!   方澈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你就试试吧….”   秦秣无奈的很,真要她去扯方澈耳朵,她又下不了手,一转念,她软下声音:“方澈,放我下来吧,这样子被小志看到,我以后还怎么教训他?我这个姐姐的形象全毁啦!”   她的声线本来就是天天糯糯的那种,带着南方烟雨的轻灵婉转。只不过秦秣说话的语调从来都颇有古风,她如是吱吱坚强时,就更容易掩盖掉本来声线的和软。现在她难得这样柔声说话,吐息轻拂在方澈耳边,却叫他心中一荡。   “不放!”方澈吐出两个字,语气坚决。   秦秣气的牙痒,这死小子软硬不吃,白夸了他成熟,脾气还跟以前一样扭!   方澈心中的想法其实很直接,他受了今天这小误会的刺激,深感自己以前太谨慎了,急进固然不好,但要是一直温温吞吞的,说不定什么秦秣就被别人给抢走,那时候他又如何能接受一个形同陌路的结果?   既然润物细无声的等候具有太大的不确定性,那他就是用缠功也得把秦秣缠得眼中只有他。   秦秣现在的眼里是只有方澈,她快被这小子给气炸了,在方澈放她下来之前,秦秣的眼里当然只有他。   “方澈,我没得罪你是把?”   “不,你得罪我了。”方澈答得斩钉截铁。   秦秣得罪他的地方多了七,最过分的是,让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还浑然不觉。   “没发烧啊….”秦秣将手覆在方澈额头上,皱眉哀叹。她心里苦的快滴水:“力气太小啦,这混蛋软硬不吃,我还得罪了他…..怎么办?”   “我记性很好,又小气,又贪心。”方澈打开车门,把秦秣放到副驾驶座上,“每一笔我都记着,你要是不记得了,没关系,我会提醒你的。”   秦云志神情古怪地钻进后座里坐着,眼睛在秦秣和方澈之间扫来扫起。   他在心里嘀咕:“这两人有戏,不过….是不是太早了点?这么早就把二姐嫁掉,我好像有点不舍得。”片刻之后,他又得意:“还有,方澈你刚才跟我握手的时候不是很有劲儿嘛?想打我二姐的注意?先还了利息给我再说把!”   想到自己的身份大有便利,秦云志看向方澈的目光里就有了点不怀好意。   秦秣锩在座位上生闷气,汽车平稳地开动,她就将头埋在手臂里,苦恼着;“我是不是应该要去健身房好好练练?或者拜个师傅,学习武术?这混小子软硬不吃,蛮不讲理,他要是扭脾气上来,我还真对付不了他……”:   过了一会,她又更难受:“以后要是都被他压着,这日子还怎么过?”   这样想着,秦秣心里便再次泛起了别扭。她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女孩子在男女之间的天生弱势,想到自己若是真有同方澈牵手结合的那一天,又该怎么样才能接受更进一步的亲近?   秦秣悄悄打了个寒战,喉咙间好像卡着颗黄莲,上不得上得,只剩下慢慢的苦涩蔓延周身,浸的自己都不知道这人间是黑色还是彩色。   她以前是尽量避免自己去想这些问题,现在再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想:“他既然认为我得罪了他,又怎么会对我别有情思?他的心中要是另有所属,我还能强行扭转他的心意不成?”   这个念头一起,秦秣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人给硬生生剖成了两边似的,她五脏之间酸涩翻涌,四肢一阵发软,好不容易心安理得地找到一个合该牵手走下去的人,错过之后还能找谁?   她原本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够找一个人共度一生,只是因为不想闹得家里人痛苦,因为这个想法。而更因为那个人是方澈,她渐渐感觉到心意落下的喜悦,这次因为珍惜,而小心翼翼地试探者争取。   秦秣心中本来就还有着一道坎,假如方澈完全没有接受她的可能,她就算不退缩,却也不见得就敢继续前进了。   一瞬间生气勇气很容易,但若是在无数的反复与波折间还能持续勇敢,那就非得要无比强韧的意志才能支撑。秦秣低叹一声,索性不再去想这个问题,转而思考着要怎么才能在方澈面前扳回一城。   就算喜欢他,那也不等于可以任他为所欲为。不管怎么样,秦秣都不打算输掉那口气。   车子里回绕这怪异的沉默,漪兰广场离方澈的住处不远,不一会,车子就开到。   停好车后,秦云志当先从车上跳下。秦秣还在沉思,方澈打开她那边车门,也不说话,直接就伸出双手将她从车里抱出来。很粗鲁地用脚踢的办法关上车门,方澈沉声道:“小志,跟上。”   秦秣不吭声,她知道抗议无效,就在等候着有效反击的机会。况且她实在难以理解方澈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干脆就借此观察观察,反正那小紫有力气挥霍,秦秣就当是坐轿子了。   秦云志的嘴巴已经张得合不拢,他神色愈发古怪地望着方澈,嘀咕道:’“太开放了,太开放了….”   眼珠子一转,跟着方澈进电梯时,秦云志就问:“方澈哥,我姐快挂了吗?”   饶是以方澈的定力,听的秦云志的惊人之语,眼皮子都忍不住跳了跳。   “怎么这样说?”方澈语气严厉。   秦云志抓了抓头发,貌似憨厚地问:“她要是好好的,干嘛不自己走路?方澈哥,我姐要是没到要挂的时候,那就是得软骨症啦?或者说,她脚伤?腰伤?还是哪里伤?”   秦秣闭上眼睛装死,心里已经把秦云志这一番话拉到了黑名单,打定注意过会要好好制裁他一顿。至于方澈这个罪魁祸首,那就更加不可饶恕了。   方澈眼睛瞥到秦云志身上,嘴角微斜,似笑非笑的说:“你希望你姐有事?”   秦云志左右四顾:“哈哈!我当然希望我姐好好的啦。方澈哥你这是在给她治疗吧?她不舒服,你帮她省力气啊,真是好人啊…”他拐着弯替秦秣给方澈发了张好人卡,希望方澈能赶紧放下姿态,最好求求他,他或许就勉为其难地帮方澈追求二姐。   方澈眉毛一扬,低头道:“我对谁都是好人,只对你二姐不好。小志,你如此误会我,真是让我倍感歉疚。”   秦云志闭紧嘴巴,只在心中腹讲方澈的口舌尖利。   三人进了方澈暂住的公寓的房门,确实三室两厅,不大不小,装修简介。   秦秣还是闭着眼睛,秦云志在好奇地四处转悠。   方澈将秦秣望客厅柔软的长沙发上放,秦秣忽然捂着肚子呼痛。方澈忙将手放在她上腹处,问她怎么不舒服。   秦秣半睁着眼睛,另一只手在沙发上乱摸,低声哼哼道:“痛死啦,我大概真的要挂了。”   方澈听她这样说,哪还不知道她是装病?   他正要刺上秦秣几句,秦秣却抓过一个抱枕就快速往方澈脑袋上砸去。柔软的抱枕当然没什么杀伤力,方澈也不躲。秦秣一翻身,俯冲过来便用手推着那抱枕压住方澈眼睛。   方澈猝不及防,因为骤然失明而脚下踉跄。   秦秣瞄准机会去踢他的膝盖,方澈却只后退一步,又稳住了下盘。   就这么兔起鹘落间,秦秣已经失去了偷袭打到他的机会。   哼了一声,秦秣转身就去找厨房。对于刚才的偷袭,她本来也没有抱什么成功的希望,要整治方澈她另有计划,刚才只是觉得若不试上一试,实在难以甘心而已。   “方澈,厨房在哪里呢?”   方澈指了一个方向,秦秣从餐厅转过去,就找到了厨房。   秦云志刚自书房走出来,就见秦秣进了厨房,顿时有些心惊胆战:“二姐,你想做什么?”   秦秣转头回给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夜宵吃。”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肚子很饱,真的!”秦云志连忙捂着肚子。   秦秣一手放在冰箱门把上,正要开冰箱,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她慢悠悠地拿起手机,先是向秦云志眨了眨眼,看他小脸泛白,才按了接听键:“你好,哪位?”   “秦秣,是我哦。”柳昔甜甜的声音传来,“现在有点晚啦,不打扰你把?”   “没关系,你有什么事?”   “明天是周六啊,我们一起出去逛街还不好?”柳昔轻轻一笑,“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太阳呢。”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三十二回:长生   出门的时候,天气果然很好。阳光清朗,适合出行。   柳昔早先打电话约了秦秣,后又约了方澈。不过在对话的当时,却出现了一点小乌龙。   当时因为太晚,秦秣和秦云志一起留在了方澈的公寓里。方澈接起电话,随口回绝了柳昔的邀请,柳昔便说;“阿澈,秦秣也去的,你也去嘛,人多热闹点啦。”   方澈扬声问了句:“秣秣,拟合柳昔约了明天去逛街吗?”   秦秣在厨房里糟蹋得锅碗瓢盆叮咚响,闻言也扬声回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也去。”方澈回复柳昔,“明天几点见?”   柳昔在那边咬着下唇愤恨良久,才忍者悲伤,很低落地说:“九点钟在漪兰公园的百花池边见面吧。”她很自然地产生了一个惊人联想,这么大半夜,方澈居然和秦秣在一起,难道他们都跨越了那一步禁果,居然在同居?   这个 认知让柳昔愁肠百结,原来做好的计划都被推翻又推翻,一整夜辗转,只想着对策。   方澈把手机扔到了一边,靠坐在沙发上闭目沉思。他何尝不知道柳昔会误会?这个误会本来就是他有意促成,目的不过是让柳昔知难而退,免得误人误己。   当天晚上方澈睡在书房,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秦云志,秦秣则睡客房。   秦秣在睡觉前揪着秦云志说了很久,才弄明白学校对他那一连串指控的真相。   “你去网吧通宵了?”当时秦云志说得吞吞吐吐,秦秣横眼过去,“怎么?你要是没在网吧通宵,又是怎么碰到你那个女同学的?”   秦云志一挺胸膛:“我是通宵又怎么?现在哪个学生没在网吧通宵过?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通宵那也是有事才通宵的,跟那些纯粹败家子的不一样!”   秦秣气极反笑:“嘿,你通宵都通的与众不同,看来是二姐孤陋寡闻了,你说清楚点,你那通宵有什么意义?”   “我玩一款游戏,现在是里面一个大公会的会长,打到一些高级装备是可以卖钱的。”秦云志又得以洋洋,“卖的是人民币呢,我现在都在那款游戏上赚到三千多块了,二姐,我牛吧?”   秦秣沉默片刻,才从牙缝里蹦出话来:“扣除你花掉的网费。时间,劳力,再加上你因为玩游戏而荒废掉的学业,你自己算算,你的纯利润是多少?你是真的赚了,还是亏了?”   秦云志涨了张嘴,又抓抓头发,没能说出话来。   他脸色渐渐涨得通红,好半响才憋出一句:“不带你这样算的!”其实他也有点后悔了,不过这种摆明认输的话是万万不能当着秦秣的面说出来的。秦云志心里头不平衡,怎么两个姐姐都能在高中的时候赚钱,他就不行?   秦秣察言观色,看他有点心虚,便转移话题:“你那个女同学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说你非礼她?”   一说到这个,秦云志脸上顿时显出极大的愤怒。他捏紧拳头重重捶在床沿上,恨恨道:“就那个涂得跟个鬼一样的女人,倒贴我都不要,我还非礼她?我…..”他忍了忍,看着秦秣在眼前,还是把即将爆出的粗口硬生生憋回肚子里。   倒不是秦云志害怕吓到秦秣,或者要在二姐面前保持形象什么的,实在是他以前说粗话的时候没少挨秦秣教训,他被教训的怕了,说话自然记得要留几分余地。   “她为什么要冤枉你?”秦秣皱皱眉,并不质疑秦云志的话。   秦云志感云开月明,他现实惊愕:“二姐,你不怀疑我说的?”接着他又喜滋滋的,“我就说嘛,我人品这么好,总有人相信我。哈哈!二姐,你最好啦!”说着话,他就向秦秣熊抱过来,扑得秦秣差点没被他忽然的动作给憋死。   “放开放开!坐正啦!”秦秣手忙脚乱地推开秦云志,心里越发气闷。连那个小破孩子一个个长大,方澈仗着身高力壮欺负她不说,现在连秦云志也长成了大高个,就她还是矮矮的一点,再也长不高。   秦云志放开秦秣,傻笑着摸了摸头,脸上又显出不平之色:“那个女人,在我玩游戏的时候从我电脑边上走过,看我刚屠了个BOSS,集了套霓裳羽衣,还是全服第一大工会的会长,就跟我撒娇,说要我送东西给她,我随便打发了他一点,她又得寸进尺,说要嫁给我…”   秦云志抓了抓头发,讪讪道:“是游戏里嫁给我啦,不是现实结婚。二姐,你要理解我,你知道现在很多女号在游戏里找老公的目的都是骗装备要钱什么的,我又不是大冤头,我还想赚钱呢,找个老婆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更何况就是要找,我也得找个自己喜欢的吧?哪有一见面就结婚什么的,我才不敢要那种女人。   秦秣听的这话又觉得好笑,她拍拍秦云志的肩膀:“现在不是考虑婚姻的时候。”   “噗!”秦云志捂着嘴,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他咳了好几次,才道,“那是游戏….”   秦秣笑了笑问:“她就为了这个冤枉你?周围的人都是瞎子?”   “其实吧,她长得还可以,就是妆化的太浓了,眼睛上熏着烟圈,嘴巴红的透黑,我觉的有点恐怖….”秦云志轻轻打了个抖,摇头道:“谁知道她,大概是一直受人吹捧,被我拒绝了就恼羞成怒吧。我待的地方很角落,她穿的本来就少,一件领口很宽的毛衣,被她自己一拉,就什么都露出来啦,啧…..”   他说着耸耸肩,露出一脸的不屑和不在意。   秦秣可以想见那种场景,秦云志越是说的轻巧,她就越能感觉到他当时的难堪。   其实秦云志已经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在这样的年纪,对异性身体产生好奇是再正常不过,但秦秣希望秦云志见到的是美好而不是污浊,她家的孩子受人这样的欺负,秦秣立刻就像炸了毛的小兽,暗暗在心里磨起了爪牙。   “小志,那个女孩子是你们学校的?”秦秣眼睛微微眯起。   秦云志没有由地觉得心里有点发寒,连忙回答:“我们隔壁班的。”   “好,很好!”秦秣扬眉,轻轻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三人在方澈住的小区门口找着家早点铺子,吃了早餐便上车去了漪兰公园。漪兰公园就在漪兰广场旁边,两者原本是一体,只是后来那广场被划分了出来,变成免费的公共区,才在之间隔开一道大门。   秦秣把钱塞在秦云志手上,抓了他去排队买票。秦云志哭丧着脸,“姐,你怎么就知道压榨我?”   “我是你二姐,我不压榨你压榨谁?”秦秣瞪起眼睛,轻哼一声。   秦云志用眼角余光瞥着方澈,那意思很明显。方澈身形动也不动,只向秦云志微微一笑。   “去就是把….”小秦通知撇了撇嘴,再次腹诽方澈:“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我一定要整的你再也笑不出来!”   秦秣其实更想收拾方澈,不过暂时没找到好时机,只能缓上一缓罢了。   三人到达百花池的时候还早,不过是八点刚过,游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有种冬至的冷清。   百花池是整个漪兰公寓有名的景点,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足足占地五百坪的玻璃房,中间挖开一个用怪石堆砌边沿的池子,里头的水据说引自城外的温泉,沾了地气,冬暖夏凉。   无论那说法是不是正确,冬日的时候百花池里水雾蒸腾,而旁边栽种百花,四季常开不败,拖出姹紫嫣红宛如仙境,倒是实在不假。   三人走进百花之间,只见牡丹芍药蔷薇月季开放,各个品种和颜色都是鲜丽。而池边立着一块仿佛碧玉般清脆的巨石,上面用篆书写着竖排的四行字,看起来有那么点意思。   秦云志瞪大眼睛去摸那石头,好奇道:“这上边写的什么字体?故弄玄虚,我都认不全。   秦秣一眼扫去,又转头笑吟吟地看着方澈,那意思是要等他来翻译。   方澈正站在她旁边,微低头,笑道:“瑶池行宫,吞吐仙灵,抚我之顶,授尔长生。“他不会写篆字,不过常年鉴赏古字画,一些常用字还是认得的。   秦秣便伸长手去抚摩方澈的头顶,笑眯眯地道:“正是你说的,抚你之顶,授我长生。方澈,我要是不能长生,你可就言而无信啦。”   方澈被她拿话套住,只得无奈一笑,抓下她的手,低声说:“你要是不能长生,我就陪你一起老去。”   秦秣被这话说得心中一跳,仿佛骤然有股温热的水流,直直从虚空中渗透进她的血液里,令她全身都腾起了细细蜿蜒的绯红色。她终于觉得自己傻了太长时间,方澈这话中的浓烈暗示若还不够让她明白什么,那她就该纵身跳进百花池中,洗洗脑子才好。   但是人在面对一件太想确定之事的时候,乍然得到了,又往往不敢轻易相信。秦秣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她明明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又觉得方澈这话来的太过突然,像是不过随口说出,不得当真,不可在意。   方澈根本就不认为秦秣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回应,所以说过这话后,就走到那块大石头旁边,轻轻拍了拍石头头顶,对秦云志道:“也就是个噱头而已,你摸摸这石头,看是不是跟别的石头有什么不同?”   秦云志愣愣道;“没什么不同啊。”   秦秣在一旁看着方澈侧脸上利落俊秀的线条,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你真的是对我有意?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变?但要是这样,他为什么不明白表态?也不对,他如果对我无意,只是普通朋友的话,他又怎么会对我那么好?他每个季度都给我寄东西,他只是闲得无聊?”   方澈当然不是闲得无聊,他一向都很忙,哪有时间给他无聊?   秦秣就站在花丛间,怔怔地望着水池边的方澈,见他周身都弥漫着水池中的雾气,整个面容有些模糊,眉目却显得特别清峭。秦秣又在心中回想这那段话:“你要死不能长生,我就陪你一起老去。”   长久一来的点点滴滴骤然从她记忆中翻出,细密而快速得仿佛风雨敲窗般的拍打在她心弦之上。一道音符铮然清鸣,转而回绕,又扯出一片柔和绚丽的风景,几年过去,竟是分毫也未褪色。   秦秣心中仿佛有管白云羊毫,在笔尖颤动,书下端正小楷的诗篇。   她还是在反复地想:“哪里还用怀疑?可如果要不怀疑,还是要他再亲口说得清楚点才好。但他一再被我拒绝,只怕是不会再说那些话了。这么说来,我要向他表白?”   秦秣并非不会说情话,若是换一个对象,若不需要这么认真,她定然脱口就能说出无数看似情真意切的甜言蜜语。但真到了这样的时候,真到了实实在在可以许下承诺的时候,她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承认这东西可以很真也可以很假,无论心意如何,假如不能做到,也就没任何意义。时间才是验证承认的最佳裁决着,行动也比言语实在的多。不过在某些时候,言语又是万万不可少的。毕竟谁也没有读心术,必要的时候又何必吝啬一句言语?   秦秣有点吝啬,她甚至非常吝啬这一句言语。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口。她还是有点身在半空不曾着地的感觉,她明明觉得自己的猜测并没有半点错误,但若是不能更明确一点,她就硬是踏实不起来。   或许在爱情面前,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强者弱者。任你游遍花丛也好,七窍玲珑也罢,倘若真是放下心意,也就免不了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有些人性粗放,在意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有些人心思细腻,惯好于在猜测和怀疑间折磨自己,却越发的放不下。   秦秣从来就不是神经大条的那种人,也没长出一颗水晶心。她倒是不会折磨自己,但是她开口去问方澈,“你喜欢喜欢我”之类的话,她暂时是问不出口的。   她在很久以前跟方澈说过爱与情的定义,古人从未组合过这样的词语,爱情是今人的新词。何谓之爱?付出或者占有,包容或者宠溺,等等等等,各人定义不同,秦秣也只敢说自己喜欢方澈,不敢说爱。   喜欢到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程度,或者在多年以后,也就变成爱了。   方澈轻轻拍了拍秦云志的肩膀,然后向秦秣走了几步,对她招手道:“这水里载着莲花,快过来看看。”   秦秣走过去,方澈携着她的手,与她并排站在池边,向水中指点:“你看,长者小花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花。”一片 水汽缭绕,池中水波轻荡,荷花绿叶亭亭,圆圆似盖,小荷尖角,粘着水雾,俏皮得仿佛是初生的小仙子。   秦云志有些稀罕:“冬天都能在水里看到莲花,这百花池还真有点门道。不过这水还冒着热气呢,怎么没把莲花烫死?”   烫死莲花之语可真是大煞风景,秦秣听着,才漂荡荡的回过神来,眨眨眼笑道:“也许是仙家秘法?”   “二姐,你神话小说中毒了吧?”   秦秣抬手又敲他暴栗:“脑子转弯点,跟你开个玩笑你都听不懂?”   秦云志很委屈:“我也实在开玩笑….”   “百花池之所以出名,就在这一点。”方澈压低声音,故意做出神秘恐怖的语调:“据说这水底有一只千年水妖,到了夜晚就会浮出水面来吸取月光精华,然后在白天吐息而出,用月华阴气滋养百花。所以这里的鲜花可以常开不败,所以这池子里的莲花可以水火不侵。”   秦云志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方澈哥,你编的太离谱了,莲花本来就开在水里,人家就是要浸水才行好不好?”   过得一会,游人渐多,百花池来来去去生息四起,像是一面明镜乍然打破两边世界。   柳昔在离九点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到来,跟她一起的是魏明。   她见到秦云志的时候很是惊讶,听过秦秣介绍之后才勉强笑了笑。   柳昔今天穿着开襟的长外套,露出里面短毛衣和短裙,一双高跟短靴衬出她小腿细细。黑色提花针织裤袜露出她短裙和短靴之间,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比平常妩媚了几分。再加上她化着清丽的淡妆,眉宇间隐隐有凄幽之色,竟显除了格外楚楚动人的味道。   方澈和柳昔毕竟是打小就认识的,他看柳昔这样子,免不了就有些担忧。犹豫片刻,他还是没将担忧的话语说出口来。毕竟对于她无意,若是显露关心,叫她产生误会,那只会害她更加难过。   “你好。”方澈到底只是向柳昔微微点头歉意,然后与魏明打招呼,对两个人都有些冷漠。   魏明懒洋洋地笑着,露出他的招牌表情。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三十三回:月老   百花池边蒸腾着百花的芬芳,水汽缭得玻璃房顶一片模糊。阳光从厚厚的玻璃中折射出来,温度比起外面要暖和得多。   秦秣一手攀着池边的大青石,微侧头站在那里,笑容明净欢畅。   柳昔咬着嘴唇,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昨天夜里辗转了一宿,想来想去都觉得已经到这地步,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好争的了。但真要她就此放弃,她又怎么都不甘心。   若论相识先后,明明是她先于秦秣认识方澈的,若论品貌身材,不论是审美观点多么与众不同的人,只怕都不会说秦秣比她漂亮。方澈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就屡屡对她视而不见,偏偏喜欢上秦秣?   柳昔越想越是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就有个念头越发清晰。在她看来,虽然秦秣已经先下手为强,跟方澈走到了那一步,但在很多人眼里,通常都是得不到的更好,想到恨急之处,她甚至有些恶意地嘲讽:“就秦秣那干巴巴的样子,方澈不会食之无味嘛?”   女人一旦吃起醋来,胆子都会比平常大上几分。柳昔从小就做着乖乖牌,这时候居然做出了色诱方澈的决定,心里真是又紧张又兴奋,隐隐的还有几分打破禁忌的期待。   她有点睡眠不足,再加上伤心难过,人就露出憔悴之色。早上化妆的时候,柳昔打定要用柔弱战术的主意,干脆连着魏明一块拉了过来,就指望这他能帮忙拖住秦秣。   几人会和后,就在百花池边随意走了走,魏明提议去爬那公园里的萦香山,因为山顶上正好有个月老庙。   秦云志有点不大乐意:“你们都成双成对的,就我孤家寡人,那个什么月老庙,我才不想去呢!”他以为柳昔和魏明是男女朋友关系。   魏明摊了摊手,斜眼看着秦云志,笑道:“小朋友,爬山锻炼身体身体哦!再说啦,你这么小小年纪,想什么成双成对呀?”他说话的时候尾音扬起,故意装出那种小孩子讲话的可爱音,听得让人只觉的讽刺浓重。   秦云志气得一甩手,就想要来揪魏明的衣服。   秦秣拉住他,微微眯眼看着魏明,声音稍沉:“魏明,我家弟弟年纪小不懂事,你也跟他一样吗?”   “嘿!”魏明撇了撇嘴,“真是牙尖嘴利啊,秦秣,看不出你口才挺好的。”   秦秣笑了笑,反倒只是拉起秦云志往花房外走去,干脆不理他。   他察觉到魏明今天浑身是刺,心里就知道他来者不善。要说在平常的时候,魏明气量虽然狭小了些,有事没事也都喜欢刺上别人几句,但是像今天这样几近胡搅蛮缠倒也不至于。   他忽然做出这样的姿态,自然是由不得秦秣不多想几分。   魏明的任务其实就是拖住秦秣,他用挑衅的也好,软磨的也罢,总之不让秦秣走到方澈身边就成。   秦秣这一下快走,魏明有些急了连忙又叫住她:“秦秣,我有事跟你商量呢,来来来,我们详细谈谈。”   秦秣已经带着秦云志走在了前面,她闻言脚步稍顿,等魏明的后话。   魏明便走到她身边跟她一通东拉西扯,没变没际地说着话,久久不见正题。   方澈原本是站在秦秣身边,因为秦秣走快一步,他就稍稍有些落后了。柳昔趁机拉住他的手,甜甜的说:“啊澈,以前学校里也有个花房,里面的花都是我爷爷叫人种的,我还带你去看过呢。你记不记得啦?”   “记得。”方澈吐出简略的两个字,也因为柳昔的话而勾引了回忆。   他跟柳昔在十岁的时候就认识了。两家是爷爷辈结下的交情,他小时候也没少照顾柳昔。但他打小脾气不好,特别是不耐烦像柳昔那样又爱哭又撒娇的小丫头,基本上他对柳昔所做过的照顾就是帮她讲解几道作业题,或者在她偷懒不肯写作业的时候用尺子打她的手掌。   柳昔常常被方澈打哭,后来还学会了向长辈们告状,方澈越发不耐烦,也就渐渐跟她疏远了。十来岁的小孩子没有那么多心思,方澈哪能哪能想到小女孩早熟,没几年情窦初开,竟然对他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   爱情这东西确实是很难说,方澈不喜欢柳昔,偏偏就喜欢上来秦秣—其实他最初的想法只是,这个女孩被摔得很疼了也不哭,还敢把他往地上按,最后甚至威胁他,应该比较经得起折腾。   方澈脾气不好,一向又有些眼高于顶,长到十七岁身边都没几个朋友,难得碰上秦秣他看着顺眼,渐渐地就起了异样心思。这心思究竟从何而来,他此后妹妹想起都有些难以捉摸,或者是第一眼就有了好感,也或许是日久生情,总之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秦秣已经深入他心,难以磨灭。   回味一个为什么,有时候并非一定是要得到答案。他想了很多次,每次都要更深一层的感觉,总之念念不忘,还是念念不忘。   几人走到萦香山脚下,阳光正好,冬日里难得风和日丽。   柳昔拉着方澈不放手,又低低地说:“阿撤,以前我们一起写作业,我要是不肯写,你就会拿糖果哄我,但是你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吃糖。”   方澈默然片刻,才蹦出一句:“我从书上学到的,要想别人听话,就得软硬兼施,一手戒尺一手糖果。”   “阿澈!”柳昔跺了跺脚,脸上显出羞恼的红色,心里却有些开心:“他果然从来就没忘记过我,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小时候肯我为读书的事情那么花费心思,难道现在就对文凭没有一点点情意?”   方澈伸手掰开柳昔拉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然后退开几步,轻而坚定地说:“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柳昔脸上微微泛白,她撅起了嘴,眼睛里浸着柔软的水色,哀哀地道:“阿澈,难道长大以后就不是朋友了吗?你一定要离我那么远?你看到我都讨厌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难以接受的事情?我….”她又咬住下唇,说不出更加示弱的话。   虽然在来之前她就打定了以柔克刚的主意,但若是一定要用哀求来谋取爱情,那她宁可不要。   柳昔喜欢方澈,只是很喜欢很喜欢,没喜欢到要为他放弃自己的程度。   方澈心里有些不忍,但他惯会冷漠待人,在这样的时候即使再不忍也不会表露分毫。何况他已有了铁石心肠之意,纵然些许不忍,也早被湮没。方澈不是多情的人。他只能对一个人温柔。   “柳昔,我从来就不讨厌你。”他望了望前面不远处正与魏明交谈着的秦秣。   “阿澈….”柳昔心中燃气希望。   方澈淡淡道:“不过普通朋友之间不该走得太近,挽手这样动作有些过了,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柳昔低下头,闷不吭声。   方澈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她有爱是还继续纠缠不休,那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   但在这样的时候,柳昔也顾不得那点面子,她也不甘心,非常不甘心。虽然她的身体从来不乏追求者,但以她的眼界,能入眼的,也只有方澈。   “我再试一次,就一次….”他这样告诉自己,一面柔弱无依,一面坚韧如丝。   毕竟是真心喜欢的,男未婚女未嫁,她怎么就不能争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又哪一点比秦秣差了?   柳昔这样想着的时候,方澈已经走上前去,拍到了魏明的肩膀,声音微冷:“你的位置不在这里?”   魏明脸上的表情正有些僵硬,若是依照平常,他肯定会刺上方澈几句,但在这一刻,他却只是轻轻扫了方澈一样,便默默退开,走到了柳昔身体。   方澈皱皱眉,紧接着就听到了秦云志轻轻的嗤笑声。   “你….”稍一思考,方澈也笑了,“秣秣,他对他做了什么?”   秦秣扑哧一笑:“什么意思呀,说得好像我是恶霸,他是柔弱小姑娘似的。”   方澈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含笑道:“你难道不是恶霸?”   “我怎么就是恶霸啦?”   “你霸道的时候我早就见识过。”方澈头微侧着低下,目光凝在秦秣身上,他虽没说出下半句话,但那眼神仿佛就在言语:“不装也没用,我已经看穿你啦!”   秦秣抿了抿唇,低笑道:“是他一再咄咄逼人,我就问了他一句,在公司里是策划部经理重要还是美术组经理重要。”   秦云志在旁边嘀咕:“那傻瓜说,当然是策划部经理重要。”   “策划部经理确实重要些。”方澈却道。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秦秣点头,“所以我又问他,策划部经理是不是很希望美术组经理能够由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担当。”   “那个傻瓜说,秦秣你是不是想挑拨离间。”秦云志继续学舌。   方澈轻笑一声:“我看秣秣就是在挑拨离间。”   “是啊,我回答他,我挑拨离间又怎么样?你知道我挑拨离间的分量吗?”秦秣微微撇撇嘴,“这个事情其实很明显,禹经理是副总一系的人,罗经理是总经理一系的人,董事长希望公司大员们能够平衡互制,自然不允许这个平衡被打破。禹经理资历深实力强,现在正是《登天》制作的关键时刻,公司不可能让魏明去替代禹经理的。”   方澈稍有惊讶:“秣秣,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禹经理言语间稍有透露,我猜到一些,刚才跟魏明东拉西扯,又诈到一些,两相整合分析,这结论应该不会差太远。就算不是这样,魏明也绝对挤不下禹经理的位置、”秦秣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我是看他太烦人了,吓他一下。”   方澈微一挑眉:“秣秣,你真的只是要吓吓他?”   “他要是不够聪明,非得去磕那个石头,那就不一定啦。”秦秣低叹一声,“真是烦人得很,我想跟他好好相处,偏偏他心思重。其实要说他不窥视禹经理那个位置,我是不信的,估计禹经理自己心里也有数。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相互给点面子罢了。”   “我记仇了。”方澈握着秦秣的手微微一紧,唇边冷意泛出。   秦云志又嘟嚷道:“那个人挺经得住吓得,他一点都不信二姐能把他怎么样,然后二姐就说,你回去仔细问问罗经理,看他愿不愿意得罪我。他就拧着眉毛想了很久,脸色好难看。”   她们走在前面说着话,后面的柳昔和魏明也细细上了着。魏明很不待见方澈,总之以破坏一切好事为乐,现在他不待见的人中又加上了秦秣,心里想要拆散她们的念头甚至比柳昔还重。   山路弯弯曲曲,不过一路都铺着石阶,倒也并不难爬。几人爬得两百多米就得到这个小山的山顶,那红墙屋瓦的月老庙便显现在眼前。   这小庙檐角高翘,有两间屋子,中间一个天井,天井中摆放着一尊三尺高的青铜方鼎。那鼎中插满了线香,还有些还未燃尽,缭绕出烟气,也不知冥冥中是否真有神明应验。   月老庙中的游人不少,将近两百坪的天井两边摆着些贩卖工艺品的小摊,有卖玉的,卖石头的,有买铭牌的,有卖符纸的,还有卖红豆的,种类繁多,难以尽述。   里间便是月老的居所,大门口栽着棵歪脖子枣树,枣树那有些光秃的枝桠上挂满着各钟质地的铭牌还有符纸。五人前后走进正庙里,那庙祝是个头发有些斑白的长胡子老道,看模样也有几分仙风道骨,只不知道他是果有真材实料还是不过表面光鲜。   老道摆着解签的摊子,身后站着两个清秀的道童,一个给他捧着拂尘,一个给他抱着木剑。   月老的泥塑雕像与真人大小无二,发髻高束,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慈祥的笑容。那泥人身上彩绘鲜活,衣装古老,看那模样,也不知道是否真看尽的人间百态,已到悲悯苍生的境界。   供桌上摆着鲜果和香炉,还有一支签筒。供桌下铺着两个蒲团,已经有一个年轻女子伏在上面顾拜。   秦秣几人就站在一边等她先拜完,秦云志还小声说了句:“女人才信这些东西,我才不信….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拜的,对着一块泥巴疙瘩跪得这么起劲,跪傻了….”   柳昔皱皱鼻子,轻哼一声,秦秣则扯了扯秦云志的衣袖,示意他闭嘴。   方澈微一杨眉道:“这种事情,求的是一个传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年轻女子拜得拜三拜之后,将三根线香插进香炉,然后取过签筒,几下摇晃,掉出了一根竹签。   她边上还站着一个中年女子,一看有签落地,就连忙催促:“诗诗,快把签拿给和元道长看看。”   年轻女子捡起签,先自己看过一眼,才起身走到和元老道的摊子面前,有些犹豫地问;“这……这签怎么解?”   和元老道眼皮子轻轻一掀,派头十足地到:“你用心不诚,叫我如何解签?”   “妈!”年轻女子跺了跺脚,“我都说了不信这些东西….”   那中年妇女冲到她面前,一手捂住她的嘴,连连道:“傻丫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别乱说,赶紧让真人帮你看看签。“   她连着向老道士告饶了好几句,才求的原谅,老道接过签,摇头晃脑地念:“中平之签,他四已穷,恨不穷,是为娇鸾凤失雌雄。“   秦云志在旁边听的一头雾水,忍不住又嗤笑:“二姐,看这什么话,故意弄得别人听不懂,他就好忽悠人。”   秦秣拿这小子没办法,好气又好笑:“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月老的传说字唐朝时流传至今,既然一直存在,你又何必处处跟人家过不去?”   秦云志做了个鬼脸, 去听老道解签。   “咳,这签有些麻烦。”老道士叹道:“姑娘,你是否原本已经有了一个论及婚嫁的男友,最近两人之后有些争执。这才来求签解姻缘?”   求签的女子惊异起来:“你怎么知道?你真能看出来?那你快说说,这签什么意思?我们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   老道士这次倒是干脆起来,只是又叹气:“你的姻缘不在他处,还是另觅良人吧。你看这签,他思之已穷,表明他对你已无爱情可言。不仅无爱情可言。而且恨你到了入骨之境。他另有新欢,不能与你共度此生。休也,休也。”   年轻女子激动起来,又连连冷笑着表示不信。她的母亲在旁边愤愤难平:“我就说了,那个小子不可靠,是你非得一心一意的跟着他!你看吧,你看吧,和元道长都说。。。”   “妈!难道就因为这些没个准的东西,我就轻易把以前的感情都抛弃掉?”求签女子撇过头,脚下一顿就往庙外跑去。   柳昔幽幽地到:“看人家什么都不信呢,就只信自己。”   “那你么?柳妹妹,你信不信?”魏明嘿嘿笑道;“要不你也去求一签试试?”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四回:姻缘签   庙内烟香缭绕,庙外游人如织。   魏明正对着柳昔说话,边说边挤眼睛,看那表情就是另有深意。   柳昔小嘴微噘,还是点头道:“那就拜拜吧。”她将目光扫过一眼方澈,自顾走到蒲团前跪下。   手执拂尘的那个道童走上前来递了三根线香给她,低声道:“姑娘,为月老添点香火吧。”   柳昔接过线香,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的递给了道童,笑了笑道:“一点香火钱。”她给钱的时候,心里怅然叹息。   柳昔的家境还算不错,但她零花钱一向不多,随手就给出一百用来添什么香火,这实在是有点冤大头的感觉,但在这一刻,她倒是宁愿多给些,也算是求个安心,或者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这里的月老很灵验。”   早在约秦秣和方澈来猗兰公园之前,柳昔就跟魏明计划好了着关于月老庙的一步,魏明早先就同那和元老道通过气,只要他一支灵签,点上红线,赌一个方澈在意不在意。   柳昔在心中暗示自己要虔诚,她拜了三拜,将线香就着旁边住火点燃,插到了香炉里。   秦云志轻轻一扯秦秣的小手指,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姐,你要不要也去拜拜?”   秦秣从北宋而来,本来就对这种东西半信不信,她对鬼神一事抱有的是儒家传统观念,《论语。八佾》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话仔细一理解,其实并非是相信有神,而是在自己心中树立起一个神的信念。   这个神明,就在人举头三尺之上,只是由人意念所聚,控制的是个人胸中那一点浩然,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警醒,正如君子夕惕若厉,人若不能自省,那便只有自己塑造神明,借神明之威,在终日约束自己的言行,克己善终。   所以这个神,不信的意思是信自己,信的意思,还是信自己。   秦秣稍一思索,笑道:“拜一拜也无不可。”她倒不是要去求这月老指点姻缘,只是借这一拜应个景,月老本是中国最古典的浪漫之一,这泥塑受了那许多香火,就算依然无情,总也该有几分红尘气息,足够叫人自行去窥到它的灵性了。   千年以前的秦陌曾陪咏霜去过月老庙,最后秦陌只在门口不入正堂,咏霜在枣树上挂下了她的姻缘牌,最后无人可应。   秦秣已非秦陌,那些旧事深藏在记忆里,便像是触手可及的镜花水月,看得到听得到,一碰却破碎。   她何其不幸,遗失了她的年代,她又何其有幸,从那些注定的悲剧中走出,一回首,竟然找到了可以并肩而行的人。   咏霜其实本也是那样的人,只是他们生不逢时,破除不了那个时代的规则。   柳昔摇出了一支签,恭恭敬敬的放到和元老道面前,老道士眯着眼睛接过,又摇头晃脑的说:“上吉之签,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好签!”   柳昔脸上露出喜意,忙问道:“好在哪里?还请真人您详细解答。”   和元老道用手掐了一个法诀,似模似样的测算了很久,忽然闭眼睁眼,然后惊叹道:“莫非果然是天定姻缘?”   “这…”柳昔脸现疑惑,心中却有些暗暗抽出的感觉:“老道士,你弄这么夸张做什么?生怕不知道你在演戏么?好歹我给你好处了,你可别给我弄砸了事情,不然我…我砸你摊子!”   秦志云却在旁边嘟哝着:“天定姻缘,老天爷管的可真是宽啊,地球上这么多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姻缘都有,他管得过来么?”   方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向秦秣点了点头,便随意的迈步往门外走去,他对老道士解签全无兴趣,倒是对外面的小摊上卖的东西有些侧目。   老道士心里其实也在犯嘀咕,昨天魏明嘱咐他的时候,说的是同来的会有两男两女,要他将先求签的那个女孩配给另一个男子,现在柳昔先求了签,可另一个男子是谁?   若是只来了两男两女,那另一个男子自然好分辨,可现在却来了三男两女,老道士一眼瞄到的是方澈,因为方澈的年龄明显要与柳昔登对些,而秦志云的模样看起来太稚嫩了,虽然他身高不差,但他嘴角边甚至还带着少年的绒毛,让人很自然的就会将他归类在小孩子里面。   可是方澈却在这个时候走了出去,柳昔正暗自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到这一点,而魏明虽然注意到了,心里却忽然升起犹豫:“我这么帮着柳昔,她真的会感激我么,但她就算感激我又怎么样,她是得偿所愿了,难道方澈就会吃亏?”   他在后面紧紧盯着柳昔秀美的侧脸,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这是让方澈吃亏还是给他占便宜呢?柳妹妹这模样儿,十足美人,她要是真跟了方澈,方澈还不得美死去?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这样想着,魏明就对着和元老道使起了眼色。   和元老道说:“这签的意思,可是说春风已动啊,那风吹竹叶摇晃,还可以听到金佩在响,月下花影,疑是玉人来,那不是说,姑娘你好事已近么?”   他慢慢悠悠地说着,一面拖时间,一面思量,“那人已经走出去,他们都还没反应,莫非果然不是他,而是这个小家伙?”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秦志云,心里啧啧有声,“现在的年轻人啊,瞧这年纪,一个个鬼主意还真多…”   魏明斜眼的视线被他看到,他就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   “这签还有另一层深意。”和元老道咳了一声,捋须笑道:“看这风弄竹声似金佩,正是有土之厚重,木之生机,金之坚定,姑娘,情比金坚,还不命定么?”   为名在心里暗喜,“这和元老道真是知情识趣,我一给他使眼色他就知道转换说辞,经他这么一说,不就是暗示我对柳妹妹情比金坚吗?嘿,这样一来,柳妹妹的红线应该在我手上才对。”   和元老道眼见魏明脸现喜色,便有点点头道:“姑娘,你发现没有,你的良配其实就在你身边?”   柳昔不敢回头,心里还以为方澈就在旁边,只是有些羞涩的说:“就在身边,那是哪一个?”   老道士继续捋他的胡须,真个仙风缭绕。他点点头,朗笑一声道:“玉人玉人,金玉良缘,他近身而来,姑娘,你姑且往右边看看。”   秦志云正好奇地打量着老道士解签摊子左上角摆的那几本书,忽然听他大笑,便下意识地一抬头,正好对上柳昔羞红未退的脸颊,艳艳绯红如花瓣滚珠,他见此美色,就呆了呆。   柳昔也呆住了,她一回神见自己右边站着的竟只有秦云志一人,而方澈行踪无影。   片刻之后,柳昔脸色刷的泛白,求而不得的落差和被人戏耍的怒意瞬间翻滚上她的心头,犹如大浪拍岸,狂风呜咽。   她咬住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魏明也愣住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立时就向老道士怒目而去,和元老道察言观色,这下那还不知道自己弄出了乌龙?   他毕竟受人钱财,当即就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道:“老道今日泄露了天机,这就回后院沐浴斋戒及拜祖师爷去!”这话音还没落,他已经起身往身后的侧门走去,等他到的门边,就甩下一句:“清风,下面的签都由你来解,你好生思量着啊!”   门帘闪动,老道士健步如飞,片刻就转过拐角,不见了影踪。   魏明才反应过来,心里真是怒火滔天,他一抬脚就往后头追去,两个道童也不阻拦,只是相视之间嘿嘿一笑。   秦秣本来站在秦远志身边,方澈走出去以后,她就在月老的供桌旁转了转,这时候眼见老道士解签解签,居然把柳昔的良人说成了秦志云,也不免有瞳目之感,她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就打趣道:“小志,情比金坚呢,你可要努力承担啊!”   秦云志已经满了十六岁,心里对美女也未必就没有点想法。   他偷偷了眼柳昔,却见她脸色难堪,心里又有些无趣,便故作不屑道:“二姐,这些骗子胡说八道你也当真啊,哼,你弟弟我眼光高着呢,一般人还看不上呢。”   柳昔心里正装着个火药桶,刚开始没爆发出来,那是因为气过了头,这下被秦志云一刺激,那些火气咋然涌上喉头,她开口就连珠炮似的怒喝道:“你什么意思?就你这样还想看不上谁?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子,你老师没教你每天照镜子讲文明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你…”   她堵着气骂完,心里就酸意弥漫,悲从中来,脚下踉跄间,她靠在了解签的摊子上,双目睁着,眼圈儿却渐渐泛红,泪珠一颗颗的从她眼眶里涌出,晶莹柔弱,梨花带雨。   秦秣并不知道柳昔原本百结的心思,但见她乍然难过成这样,惊讶之余也有些怜惜之意。   往前走上几步,秦秣递过手帕到柳昔面前,那是她随身带的一块素蓝色棉布手帕,平常也没什么用处,一般人不会带着种东西,而秦秣带着是出于当年习惯。   柳昔犹豫了一下,将视线转到秦秣身上,没接帕子,只是冷笑:“我不用你假好心,你省省吧!”   她偏过头,自己从随身小包里拿出纸巾,擦了眼泪便昂首往外面走去。   “我还没输。”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输了,我也自己忍着,才不要你来同情,假好心!要是我赢了。我也会装好心的!”   她抬脚跨过月老面的门槛,后脚跟刚收起,便见方澈迎面走了过来,微带惊讶之色:“柳昔,你怎么?”   “我眼睛迷了沙子,心里不痛快!”柳昔哼了哼,“我先回去啦!”   方澈便在门口停下脚步,侧身等柳昔先走。   “阿澈…”柳昔刚从他身边走过一步,忽然回头过来,极甜极美的展颜一笑:“我喜欢你,我一定要自己说出来!我不用别人来说。”   方澈静立不动,脸上一片淡然,仿佛只是听人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柳昔忽然极快速的凑上红唇,方澈将脸侧开,那双红唇便只堪堪檫到他的左颊。   “你好小气!”柳昔后退开来,又撅起嘴轻哼:“我喜欢你而已又没逼你喜欢我,胆小鬼!”话音落下,她嘻嘻一笑,转身大步离去。   方澈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默然片刻,忽然低叹一声。   “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而我心中的人,又何曾回应过我?”他有些明白柳昔的难受,但爱情又不是同情,他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也不会将同情赋予他人。   秦秣站在月老的泥塑旁看着方澈的背影,心中也泛起淡淡的惆怅,“柳昔有勇气诉说,我却明知他在等我,偏偏说不出口,裹足难前…”这样想来,她又自嘲一笑。   正是因为曾经说过太多虚假的甜蜜言密语,所以秦秣无法再用言语诉说真心,她微抿唇,思量着如何让方澈明白自己的心意。   “解,你还求不求签啊?”秦云志左右看看,有些不耐烦了。   方澈跨步进来,向秦秣洒然一笑道:“求一支,如何?”他在门边只是掠过一丝难过,毕竟是思量多年,他深觉最近大有进步,该当欣喜才是。   秦秣本来自那和元老道离开起就没了求签的兴致,不过现在方澈提议让他求,她求一支也无不可。   跪到蒲团上,秦秣闭目跪拜心中的神明,不是哪一尊神而是她自己心中的信念。   道童递过线香给她,她捐了十块钱添香火,比起柳昔堪称小气。   插上线香之后,秦秣摇了签筒,捡起地上的签一看:“上上大吉。”   秦云志已经好奇的伸出手来要枪她手上的签,秦秣却将手一让,笑吟吟的道:“你会解签吗?”   “那怎么可能会?”秦云志有些无趣道:“二姐,就是看看而已嘛,一定要会解签才给看吗?我好奇不行?”   手执拂尘的道童脸上带着职业笑容,一手虚引道:“姑娘,这边可以解签。”   那边可以解签,谁都看得到,虽然和元老道中途离场,但那清风道童还坐在那里。   秦秣摇头笑笑,“这签不用解,方澈你看。”她将签递给方澈。   “上上大吉。”方澈翻过竹签,念出另一边的字,“得其所哉,得其所哉。”这支签与一般的四行签不同,签文那一面通共八个字,还是重复的“得其所哉。”   他又反复将这签文念了几遍,心中有些惊喜和难以置信,“她让我看这签文的意思,难道在暗示说,我可以得其所哉吗?”   这样想过之后,方澈却怎么也不敢肯定,他又往秦秣脸上看去,见她笑意盈盈,那眼神仿佛在说:“难道不正是得其所哉吗?你已经得到了,还犹豫什么?”   方澈将拇指轻轻摩挲过签文,在心里疑问:“是我的错觉还是果然如此?”   他终究不敢肯定,只是递还竹签,唇角含笑,半是试探地说:“秣秣,得其所哉。”   “所以上上大吉呀。”秦秣眨眨眼,“方澈,你不恭喜我妈?”   方澈大笑一声,轻轻拉起秦秣的手道:“恭喜。”   秦秣有点失望,这笨蛋还不开窍,居然只是一句恭喜了事。   秦云志嘿嘿笑着:“二姐,你最近运气很好嘛,是不是要给你亲爱的弟弟一点好处呀?”   “我赏你一个脑瓜崩!”秦秣抬手轻敲秦云志的脑袋,在她抗议之前挣脱了方澈的手,反手放回竹签,轻快一笑,边往外头小院里走。   她想仔细逛逛这月老庙里的小摊位,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值得买下的东西。   这些小摊左右对排着两排,共有八个摊位,秦秣走到左边第一个摊位前,见那上面摆放的都是些假造的玉器首饰,只一眼秦秣就对则个摊位失去了兴致,她自幼见惯无数奇珍珠玉,当然不会对这些劣质的仿品产生兴趣。   第二个小摊上摆的是木制小护符,秦秣稍稍驻足,买了几个平安符,也算是买个纪念。   到的第三个摊位,秦秣兴致上来,因为小摊上卖的是制好的红豆,虽然有很多都被加工的奇形怪状,但也能挑出一些好的来,她仔细的挑了九颗,又买了个寸许高的小锦盒,将红豆装好后放在口袋里。   有逛过右边最后一个小摊,秦秣回身往右边逛去,那边从外头数上的第二个小摊买的也是假玉器,秦秣一眼扫过,本来不打算停留,眼角余光却似乎正扫这个有些熟悉的物事。   她心中微讶。   小摊的老板见他视线流连,忙就发挥口才,对着摊子上的假玉器好一通大吹特吹,秦秣自动过滤掉他的牛皮,也不说话,只是来来回回又将那些首饰看了一遍。   稍待之后,她才拿起一只玉簪和一对玉兰花耳环,拈在手里细细抚摸。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三十五回:云志   月老庙前的歪脖子枣树枝丫光秃,上面却一条条的挂着无数红色丝带,被风一吹,说不出是寂寞还是繁华。   秦秣站在那个小摊边,听身后人来人往的声音,一个年轻女子说:“我们把红线打结,挂在那棵枣树上,以后谁也别想一个人走开。”   与她同行的男子有些不解风情的“啊”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道:“这种东西太…太假了吧,你看今天天气挺好的,逛街的人也多处,我们就这么把店门关了,好像很划不来。”   “假?你…”女子激动起来,“你要是有心,你会觉得假?你什么意思?你根本就不爱我吧?你心里除了想着赚钱,你就不能点别的?”   他们渐渐行远,秦秣立在小摊边上久久无言,心里想的是,在浪漫与现实之间徘徊,他们的爱情很真实,因为对方就在身边,触手可及,那么不论今天是要柴米油盐,还是风花雪月,也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   她手上这一支玉簪的形状似极了秦陌曾经千年前赠与咏霜的那一支,虽然那一支是羊脂白玉簪,而这一支不过是玻璃质地的仿制品,秦秣还是将这支簪子买了下来,用一支造假的玉簪,祭奠她的记忆。   方澈与秦云志一前一后的走出正庙的门,秦秣向他们招招手,“小志,我们等会就回邵城去,你今天还要上课,是吧?”   秦云志眼睛一瞪,“二姐,今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要上课,你当我不知道三中是一个月放一次假?”秦秣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扯,又敲到他的脑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没有一大早就揪你回学校,你要买什么快说,二姐今天敞开荷包任你败家,买了东西就赶紧给我回学校去!”   秦云志不甘不愿得道:“学校都赶我出来了,让我一个星期后再回去,我现在回去干什么?”   方澈在旁边听着,闻言便说了一句:“我送你回去。”他说的简略,但那言下之意就是,有他的陪同,学校方面自然不会过多的为难秦云志。   秦秣从察觉到方澈的心意起,就没有再跟他客气的心思,她压着秦云志上了方澈的车,跟他又是好一通讨价还价,才在电子城给他买了台PSP,三人吃过午饭以后便直上高速往邵城而去,秦云志喜滋滋的坐在车里玩游戏机,心里的怨气终于散了干净。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方澈将车开到了秦家的小店门口,三人一起下车,秦秣揪着仍带几分别扭的秦云志走进自家店门,裴霞一抬头看见,脸色有些冷:“你还知道要回来?”   她昨天接了秦秣的电话,虽没听到秦秣具体告知秦云志的位置,但听她的言语,也知道他们是在一个地方,今天裴霞见女儿压着小儿子回到面前,心里高兴归高兴,脸色却必须要摆起,不然这一个丫头一个小子,统统不讲她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她以后还怎么管教孩子?   哪知秦云志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怨气虽消,心里头的面子可还抹不下呢,男孩子的脸就像是龙的逆鳞,只要不是特别油皮的那种人,都经不得打脸,就算是被母亲打了,照秦云志的脾气,那也不是轻易就能绕过去的。   “不回就不回来,我还不稀罕!”这样甩下一句话,他转身又要往店门外走去。   店里本来有几个小女孩子在挑东西,这一见店老板娘跟一个小子上演起了家庭伦理剧,就有了点要看热闹的心思,她们小声议论,间或嬉笑,秦云志没走几步就面红耳赤,猛一回头,又向她们怒目而视。   方澈走到他身边,一手拍到他肩膀上。   秦云志顿时就觉得自己左肩就像被铁钳子给钳住了一般,疼得钻骨,他眉毛抖了抖,心里怒意更重,一手挥拳就要往方澈胸膛打去,却没想到方澈反应奇快。   几乎是秦云志拳头刚刚伸出,方澈另一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反一绞,秦云志当即就疼得直冒冷汗。   他平常咋咋呼呼的,这时候却硬是忍住了不叫一声疼,只是恨恨的说:“方澈,你仗着比我多吃了几年饭,就要用力气压服我,别说门了,窗户都没有,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你别等我长大,脸上几年改天打得你满地找牙!”   裴霞却在愣神之间反应过来,当即就大是心疼,她连忙就是抢上前来,有些手足无措得道:“你…你放开小志。”顿了一下,她又叫秦秣:“秣秣。这…你这朋友…”   她有些想要数落方澈,但她多年以来都逆来顺受的成了习惯,这时候眼见着年轻人一身的冷峻端凝,心里先将他高看了几分,一时便骂不出口,况且秦云志也没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只是挨了几下疼而已。   方澈退后一步放开了秦云志,看裴霞一脸心疼,他脸上就有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在裴霞面前留了坏印象,不过眼见秦云志正被裴霞拉着絮叨,再没有那一言不合就要离家出走的架势,方澈心里也就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秦秣悄悄拉住他的手,向他眨眨眼睛盈盈一笑,方澈心底又掠过惊喜,一贯都是他去牵的秦秣,秦秣虽然从不拒绝,但也几乎没有主动牵他手过,现在她做出这样的动作,让方澈瞬间就产生了一种两人一直都是恋人,已经很久很久的错觉。   下一刻,方澈心理便回绕着:就算原本不是,也很快就是了!   过得好一会儿,裴霞才跟秦云志絮叨完,秦秣在这期间还卖出了两件衣服,方澈就跟在她的身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做生意。   秦秣卖衣服卖得还挺顺畅,“姑娘你个子高挑,穿这个长装最能显出气质,你看着衣服,你把这左下角往上一收,是不是就时尚了?你再放下来,又显得端庄,来,再搭上这条长链子…像这种衣服前面单调点没关系,可以配围巾,还能配其它的饰物…”   等那几个女孩子走出去后,方澈才低笑一声说:“看不出来,你平常算的跟个秀才一样,还能卖东西卖的…天花乱坠,斤斤计较。”   秦秣脸颊微热,轻哼道:“秀才算什么,我可从来就没有看上眼过,再说了,拿个商家卖东西不用自夸一下?开了店不卖东西我家还开店做什么?”   “无商不奸!”方澈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眉眼间也是含着笑意。   那边裴霞听完秦云志的解释,就有些讷讷的:“那个女孩子为了那么点东西,牺牲也挺大了,她好端端扒了自己的衣服露给那么多人看到,你…你就让让她吧,她一个女孩子…”   秦云志的声音扬了起来,他愤怒地说:“女孩子?女孩子就可以随便冤枉人?她为了冤枉我,都敢扒自己的衣服,我还要因为她那个什么牺牲,就乖乖的被她冤枉,完了我还得可怜她?不可怜她就是我小气?妈,你这是什么逻辑?你!”他顿住话语,好不容易才把那句“你到底是我妈还是她妈”咽回了肚子里去。   秦秣眉头蹙起,走到他们身边,声音微冷:“妈,你不用发挥你那种泛滥的善良,那种人自己都不在乎廉耻了,你还用帮她遮掩什么?”秦秣一向不喜欢骂人,但碰到实在可恨的,她也从不嘴软。   说完这句话,秦秣将视线落到秦云志身上,又道:“我们这就回学校去,小志,去跟那个女人分辨清楚,你去不去?”   秦云志重重地哼了声:“去,怎么不去?”   他一转身就往外面走去,裴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拉他,只对秦秣说:“秣秣,你好好看着点他。”   “我知道的,妈。”秦秣点点头。   方澈才有机会同裴霞说话,他敛下一身的冷意,略显歉疚地说:“伯母,我先前是有些冲动,小志他…”   “不怪你。”裴霞略微笑了笑,有些心事重重地样子,事实上,她见方澈品貌非凡,心里也另有几分想法,但方澈刚才略显暴力,裴霞着实不喜,便又有些心忧。   不过秦云志已经走远,裴霞也没时间多想,连忙就催促秦秣,“秣秣,你快去管着他,这个…你…”   “我叫方澈,是秦秣的朋友。”方澈说完这句话,心里也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今天几乎可算是进退失据了。   裴霞倒是恍然:“原来是你。”她早听秦沛祥说起过方澈,这下心中又自改观,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那你们快去吧。”她心里其实也知道,方澈先前揪住秦云志的动作虽然稍显粗鲁了些,但在那种情况下,那孩子还真需要有人帮他冷静冷静。   况且都是男孩子,也用不着像对女孩子一样柔声细语的来哄,事实上,若非秦云志是自己的儿子,裴霞有些偏心,她甚至会认为方澈该当场把那混小子走上一顿才算好。   秦云志再见到方澈的时候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他甚至拒绝去坐方澈的车,只是闷头走路,愤愤道:“二姐,我不跟暴力分子为伍。”   秦秣好笑的瞥了方澈一眼,对他怒了努嘴,“方澈,你自己看着办。”   方澈点点头,走到秦云志身边就往他肩头揽去,秦云志身手远不如他,这下没躲过,气得又暴跳起来。   “男人的亲近方式。”方澈冷冷的说,一边也不管秦云志的挣扎,大力压着他的肩膀就拖着他往前面走。   “不行!你这是偷袭!”秦云志气呼呼的大叫,全身动员起来,拳打脚踢的挣动。   奈何方澈自小就是打架成习惯的,这几年也没搁下锻炼,秦云志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况且这毕竟是大街之上,年轻的男孩子推推囔囔倒没什么,要真的大打出手那可就完全是给别人免费看猴戏了。   这一路打打闹闹,秦秣在后面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原来在方澈的逻辑里,男孩子的交情是大家打出来的。   秦秣从小到大还真没跟人打过架,就是在当年,秦陌所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里,战也只会文战而不会武战,宋朝一个极弱的年代,一片的靡丽之风,文人士子地位很高,而将军武士当中,纵有真英雄也多在边关,徒留汴梁腐朽的繁华。   秦秣心中竟有些羡慕,她也想痛痛快快地找个人打一场才好,用最原始的肢体语言,宣告生的喜悦。   用脚丈量了五条街道的距离,他们到了市三中的时候已经是八节课上课了。   三人先找到教导主任罗元,他跟方澈很熟悉,两人甚至向朋友一样寒暄了几句,才说到秦云志的问题,秦云志处于学生怕老师的习惯,对罗元这个学校头号的铁面人物更是怵得不得了,难得一改那平常的嘴倔,竟然很乖巧地解释其前因后果。   罗元听完之后,沉吟片刻,又板起脸训斥:“就算你是被薛佩佩冤枉,你在网吧通宵也是不对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高二,你有没有想过家长挣钱供你读书的不容易,你要是还有点出息的话,你这就承认错误,回去写份检讨,明天八节下课之前交给我!”   秦秣在旁边听的悄悄一龇牙,冲方澈扮了个鬼脸,她心里其实正觉得笑意那个绵绵,“罗主任的台词也不换个新鲜的,就这说法,连我这个半路出道的学生都听得耳朵起糨子了,可怜的小志…”   秦云志耷拉着脑袋,虽然嘴上没说什么承认错误之类的话,但他早就连连点头,反正是罗元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乖得不得了。   出了主任办公室的门以后,他又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就得意地道:“二姐,我的抗性很强大吧,嘿嘿,一般人还真顶不住罗元的无敌霹雳俗套攻势,我是有了绝招,反正把他的话全都当成是蜜蜂在唱歌,哈哈,我头一低,我就想啊,我扛过了蜜蜂的攻击,就能吃到蜂蜜了,真是美啊!”   秦秣很无言,方澈淡淡的说:“被蜇了满头包,是该吃点蜂蜜补偿一下。”   秦云志哈哈一笑:“我脸皮厚,不是被你这种智商的人能理解的!”他打不过方澈,就处处不往嘴上沾点便宜,反正他现在是看明白了,方澈绝对已经栽在了他家二姐的手里,他这嘴上便宜以后还可以放心的大占特占。   秦云志甚至幻想着,方澈要是那一天便成了妻管严,而自家二姐变成了领导,那他翻身的日子大概就有希望了。   到了高二年级所在的第五栋教学楼前,秦秣脚步就是一顿,她走在前面,这时候回身问秦云志:“那个薛佩佩在哪间教室?”   “十五班,就在四楼,我教室隔壁。”一提起薛佩佩秦云志就有些恹恹的,“二姐,现在是上课的时候呢。”   “没错,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找她,当着她班上的同学问问,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底气,敢这样冤枉我弟弟!”秦秣踏上楼梯,脚步极稳。她个子娇小,一向又是温文洒脱的样子,很少有讲话这样霸道的时候。   方澈听着都略有些惊异,秦云志更是想起秦秣在给他做家庭教师是的手段,当即就咧开嘴笑了,他心里得意,他家二姐可不是吃素的,这有姐姐的孩子就是比没姐姐的幸福。   十五班正在上英语课,那个英语老师在台上说:“现在很多人都喜欢自行车自助游,你们以这个为论点,写一篇百字左右的短文,题目自拟。”   秦秣刚好走到门口,就用还算流利的英语回答:“旅行,所享受到的不仅仅是经历各种风景的美好,更是一种对自由的追求,而自行车自助游,可以更好的磨砺人的心性,让人更加亲近自然。”   她的英语其实不太好,但走过一段英国之后,最近稍有进步,而这个时候她存了先声夺人的心思,思维竟是格外敏捷,说的也就有模有样。   在高二(十五班)的学生眼里,秦秣这一举动确实令人惊艳的。   中国学生学英语每每都跟打仗似的,学得好的固然不是没有,但学不好的甚至厌学的却更多,尤其是高中生,每天除了课本就是题海,三不五时的还要爱各科老师一顿批,家长关注着,同学比拼着,上头还有一个高考压着,好多学生都是苦不堪言,一个个就是日复一日的熬着。   在这种大环境下,但凡能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燃少年们躁动的血液,此刻秦秣潇洒的 走进教室门口一站,将那英语老师的一句话接的气度朗然,简直就跟对剧本似的,有好几个学生听过以后,当即就哄闹起来。   后排有人吹口哨,还有人尖叫,总之借着由头破坏英语老师的讲课,那几个男孩子心里就是痛快的。   薛佩佩坐在倒数第二排,她扯了自己的那个正吹着口哨的同桌一把,“你激动什么呢?”   “去去!我爱激动关你什么事?”   薛佩佩有些无趣,又往教室门口看去,她仔细一看,心里正觉得那女孩身后一个男生很眼熟,就听那门口的女孩朗声喊道:“薛佩佩,你站起来!”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六回:那围墙   教室离开这八根节能灯管,窗户外天光也正大好,映得这一整片都是明亮。   讲台上的英语老师神情微鄂,视线落到后排薛佩佩身上,薛佩佩先是一惊,接着眼见差不多整教室同学都想自己关注过来,心中又有些得意,她一向喜欢出风头,不管这风头是好是坏,总之有人关注,她就觉得满足。   “嗨!”她站起身,遥遥地向教室门口的女孩招手,“小妹妹,找姐姐有什么事啊?如果要玩耍,等过几分钟下课再说哦。”   教室里顿时笑倒一片,薛佩佩的女流氓风范向来十足,讨厌她的人不少,但觉得她有个性,吹捧她的人也不是没有,她在学校倒是没敢化妆,但穿着打扮也是向着成熟妖艳的方向去,这乍一看,还真比秦秣要显得年长些。   不少人将是现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就见那原本站在门口的女孩迈动步子走上讲台,那摸样虽然娇小朴素,其实却是从容端凝,犹如朝堂之外缓步走上华辇的古代士子,这是一个矛盾的错觉,众人却见她很自然的对英语老师说:“老师,教育,是教书重要还是育人重要?”   十五班的英语老师是个年轻的男子,今年才刚从师范毕业,因为年轻,他与学生们的距离并不算远,也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听的秦秣一问,他略有些腼腆的笑了笑道:“教育,当然是教在育的前面,不过…一样重要吧。”   苏瑞看着秦秣,目光带着好奇。   “我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秦秣笑起来眼睛微弯,“有人如果犯了错,是不是应该勇于承认?”   苏瑞点了点头,当是默认,照正常情况,他若是碰到这种打扰自己上课的人,是该大发一顿脾气才对,但眼前的女孩行为虽然大胆唐突,那言语气度却显得有礼有节,令他是在生不起气来。   “谢谢。”秦秣向他微颔首,转身直视薛佩佩,轻喝一声:“薛佩佩,你还不承认?”   薛佩佩被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顿时有些心虚,她害人的事情想来做过不少,一时间硬是想不起秦秣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但这样被人兴师问罪到门上,对她而言还是头一遭,顿时一顿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眼珠子四散溜了起来,看到门口有个高的的帅哥斜靠门框,姿态悠悠闲闲,虽然是帅的一塌糊涂,但也陌生的一塌糊涂,当然,那讲台上的女孩在薛佩佩的眼里也是陌生的,不过有门口的方澈作对比,薛佩佩很自然的就无视了秦秣。   “什么什么事啊?小妹妹,你没吃饱饭吗?声音好小啊!”她嬉笑一声,目光紧紧盯向门口的方澈,在心里疑惑着,那同来的似乎有三个人,还有一个有些眼熟的男孩此时却没见踪影。   其实秦云志就站在方澈身旁,不过他站的位置刚好折在门边,落在薛佩佩的视线盲点上。   秦秣脸色沉静,表情不变分毫,她稍稍举起手,不紧不慢的说:“你前天在紫光速网吧做的事情刚好被旁边一台摄像头录制到,录像就存在这个U盘里,你是道歉还是让我当场公布你的脱衣秀?”   薛佩佩脸色大变,犹似被一记重锤当头砸下,心中显示难以置信,紧接着就觉得天塌,再过后又觉得这不可能。   她还没来得及在脑海中形成反应,就又听那讲台上的女孩冷声一喝:“秦云志,你上来问她,看她敢不敢把当众扒了自己衣服污蔑你非礼她的事情再做第二次!”   这话一出,众人那还不知道这事情果然很有内容,那些看向薛佩佩的眼神里,也就各起异样。   “这不可能!”薛佩佩尖叫一声,猛地一推坐在外边位置的同桌,迈步就冲上讲台,张牙舞爪的向秦秣扑去。   秦秣将手上的东西塞进衣服口袋里,脚步往后一错,恰恰让开薛佩佩的手,而秦云志就在旁边,一伸腿,就拦住了她。   苏瑞堪堪反应过来,立即就喝道:“回去!”他眼看着都要上演全武行,哪还能再由得秦秣在这教室里闹事,他先是向台下叫:“班长,把薛佩佩拉下去!”紧接着又将手上的书本往讲桌上一甩,向秦秣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台下上来几个学生,合力将脸色可怖的薛佩佩押到一边,秦秣微微一笑,向苏瑞点点头,拉了秦云志就往教室外面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秦秣转身说:“薛佩佩,你在为了一点点虚荣那样污蔑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你污蔑之人的感受,刚才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也不存在你被录像的事情,你要不是心虚,何必如此?”   薛佩佩挣扎的动作一顿,张眼死死往秦秣瞪过去。   “这是我弟弟,谁要欺负他,一定别忘了我!”秦秣目光流转,轻请在薛佩佩身上打了个圈,这才往外头缓步行出。   方澈本来斜倚在门框上,这下站直身体,就拍了拍仍瞪目的秦云志,也向那教室里扫视一圈,才唇角微扬道:“这也是我弟弟。”他面容冷峻,就算扬唇,那点笑意也很不明显,倒像是猎豹亮出了利爪,叫人没地心寒。   一直走出了教学楼,秦云志还有点走在云雾里的感觉,他晃了晃脑袋,忽然兴奋地说:“二姐,我解气啊!”   秦秣反手又敲他脑袋,笑骂道:“没出息,这样就解气啦,我可就帮你这一次,以后再被人欺负,你自己把场子找回来!”   秦云志捂着脑袋,小声嘀咕:“别人就算欺负我,也就是偶尔的事,你欺负我反而是经常的事…”   秦秣横眼看他,秦云志咳一声道:“二姐,你干嘛要告诉她你是骗她的,不告诉她多好,让她整天提心吊胆,说不定没多久就来主动找我道歉,求我把U盘的东西删了呢!”这么说着,他就有点不甘心,脸上也显出懊恼之色。   “笨蛋!”秦秣揪着他的衣袖往食堂方向快步走,“她当时被吓到了才反应那么激烈,我要不是先声夺人,你以为她那么容易被骗到?你看她那架势,都敢用那种法子来污蔑你,你以为她好欺负,见好就收吧,要不过了一会她反应过来,还不定能想出什么招数!”   秦云志摸着脑袋,“啊”了一声,说不出下文。   方澈一直沉默,这时忽然蹦出一句,“你拳头硬了,她也不敢对你做什么。”   秦云志嘿嘿一笑,又凑到方澈身边和他探讨打架的学问。   秦秣:“…”   她很想回给方澈一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这个四肢发达的家伙又同时在脑袋上挂着无数理工天才的光环,让秦秣忍了又忍,还是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再次吃到市三中食堂的饭菜,秦秣唏嘘不已:“想当年…”   “噗!”秦云志喷了一口土豆丝,肚子有点抽,“二姐,你不老,还有,这么老土又搞笑的开头,拜托你别再吃饭的时候说,好不好?”   “其实。”方程顿竹筷子,很认真的表情,“我也想说想当年。”   秦云志:“…”   “我从高三开始的第一天起,就想着等自己考上大学以后,一定要再到这个食堂来吃顿饭。”秦秣则很严肃的解释,“我要在没有题海和考试压力的状态下,轻轻松松的说这句话。”她叹息一声,“唉,想当年…”   “哈哈!”秦云志抓着筷子在盘子底上一顿,另一手捂着肚子,“二姐,你叹的好幽怨啊!活像个…”   他憋着后面的话,憋了好一会,才吐出来:“饿死鬼!哈哈!”   方澈夹了一块豆角吃,点头道:“没错,油水还是这么少,豆角炒肉应该要改名叫肉炒豆角,豆角菜是主菜。”   “方澈。”秦秣轻轻叫了一声。   “嗯?”方澈侧过头。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那块豆角上有虫洞。”   方澈:“…”   秦云志:“…”   吃过饭后,秦秣便将秦云志赶回了他们宿舍,让他回去收拾一下,准备晚上自习,秦云志依依不舍的望了望秦秣老久,就差没眼泪汪汪了。   秦秣笑骂一声:“去!你个混小子少来装可怜,现在不是给你玩的时候,忍着,熬过去你再回食堂去说想当年吧!”   秦云志一步三回头走进大铁门,心里想的其实是:“我想做电灯泡,二姐,你可悠着点啊!”   秦秣还正盯着秦云志搞笑的表情动作,刚想再嘱咐他一句,手又被方澈拉住了,然后听他说:“想当年,就在那个铁门边上。”   “什么?”秦秣侧头微仰,方澈刚好低头,唇角一触,擦过她额头,柔柔软软。   秦秣偏过头低下,明明是经历花丛过的,这时候却有些脸上发热。   方澈牵着她的手走到女生宿舍楼下,那棵桂花树犹如当年,枝桠仍然繁密,只是叶子有些枯落,太阳已经被重云半遮,冬季里白日较短,这时候光线也开始有些暗下,照的那桂树的颜色凝重悠远。   “那时候是九月,桂花还很香。”方澈低笑一声,说:“我带你爬过了围墙。”   秦秣心中一跳,仰头望着他,目光晶莹莹闪亮亮,“再爬一次,你还带我去吗?”   方澈握在秦秣手上的那只手微一紧,忽然大力将她一拉,带她往足球场方向跑去。   秦秣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惊得地呼了一声,脚下有些不稳,方澈稍缓脚步,回头向她扬眉而笑,秦秣一咬牙,提起力气也大步跑起来,方澈哈哈一笑,带着她更是跑得飞快。   他难得有这样畅快的笑声,就连冬日寒风都不能遮盖他的笑意分毫。   年少的脚步声一路从那个初秋滑到这个寒冬,带起一串快速掠过的风景,然后停留在墙边。   足球场上枯草低伏,有几个男孩子在上面随意踢着球,看是忙里偷闲。   学校的围墙上果然被倒挂了尖锐的玻璃刀,就像当年方澈所说:“再不来爬,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   “这…要怎么过?”秦秣大张着眼睛,左看右看。   “上有政策,下面肯定会有对策的。”方澈轻笑一声,“要相信我们的师弟师妹。”他拉着秦秣的手绕着围墙仔细找过,果然在体育器材室背后那个转交的地方找到了一段安全的围墙。   这段围墙上的玻璃刀已经被敲的光秃,围墙脚边甚至还散落着好多块砖头,看着模样,就该知道这段围墙是常被市三中学生蹂躏的。   秦秣抿唇笑道:“看来我们是捡到师弟师妹造就的便宜了。”   “他们也走过我们给他们铺的路。”方澈微挑眉,叠了几块砖,然后就后退几步,再作势一冲,一脚踩到砖头上跳起,双手已敏捷地攀上了墙头,他手上用力,一个翻身就利落之极的骑到了围墙上,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轻松写意的让秦秣羡慕不已。   秦秣苦笑着低头一扫自己的双腿,想起自个这身板儿,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快点,秦秣!”方澈伸出手,“把砖头再叠高一点,我拉你上来。”   他原来叠的那些砖头被他刚才一蹬,又散落掉几块,秦秣再叠加了六块上去,眼见着一叠砖头已经垒得很不稳当,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脚踩上,将手伸向方澈。   大力忽就涌上,秦秣刚在脑子里闪过“这家伙也不提醒一声”的念头,整个人就好像失重了一样,猛的被方澈拉上墙头,抱在怀里。   “啊!”她惊叫一声,以为又得旧事重演,两个人再次从围墙上跌下。这一瞬间,她甚至都做好了自己跳开不给方澈增加负担的准备,但在片刻之后,她却感觉到腰腹间被人揽着以致支撑了全身重量的疼痛。   这个姿势很搞笑,因为方澈使双腿跨开骑在墙上的,儿秦秣本来正面对着围墙,方澈伸手一拉她,虽然是将她拉上了墙头,却不可能直接将她拉得跳到墙的另一边,所以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秦秣被方澈紧紧揽着要,俯身挂在围墙中间,活像一尾失水的鱼,两头蹦跶。   “方…”可怜的秦二姑娘才喊了一个字,就被肺部压力和倒灌进的冷风给呛得出不了声。   方澈既想笑话她,又有些心疼,轻叱一声,他手上也连忙用力,给秦秣做着支撑帮她跨过墙头。   “你先坐到围墙上,等我跳下去再接你。”他这样说着,还是忍不住笑道:“秣秣,你就算吃饭吃得少,也该好好锻炼锻炼身体。”   秦秣都快窘死了,她想生气又生不起来,更可恨的是,她现在全部的力气都在用来翻墙,完全就是憋着口气,说不出话,想反驳都没处反驳。   好不容易将一条腿跨过了墙头,秦秣抓着方澈的手就忙不迭大口喘气,那吃力劲儿简直就跟刚打过一场硬仗似的,方澈拍着她的背,见她渐渐将气顺好 ,才说:“秣秣你坐稳,我先跳了。”   秦秣点点头,方澈放开她的手,看准下面一片较为平整的草地,手一撑就从墙上轻巧跳下。   秦秣转头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心里还是羡慕。   方澈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喜欢上我了吗?这样看着不动?”   秦秣没吭声,虽没应着,也没反驳。   方澈心脏猛一大跳,还没来得及精细,秦秣就跨过了另一条腿,并排着坐向墙外,然后将手一撑,猛就往墙下跳去,但她的动作实在太不稳当,看那姿势,基本上也跟扑的差不多了。   “秣秣!”方澈大惊,连忙上前几步,张开双臂去接她。   秦秣那九十斤的体重夹带着惯性猛地冲进方澈满怀,冲的他脚下连连后退,好几步之后终于没能站稳,带着她一起跌坐在地。   “哈哈…”秦秣伏在方澈胸口,连串的闷笑出声,笑的他刚才那点惊吓和忽起的怒气又全部都歇下,只变成一片和和暖暖的欢愉。   方澈将双手扶到秦秣肩上,轻轻将她推开,仔细看着她仍然带着点贼笑意味的脸。她双颊绯红,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得,还是运动的,总之那点红晕如烟如霞的绯红染在她脂玉般的肌肤上,薄薄的透出一层绮丽,令方澈平白想到春水映桃花。   他又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刚才那句话:“喜欢上我了吗?这样看着不动?”   秦秣虽未回答,但她也并未反驳,她若是不喜欢,自然会直言否定,那她既然不说话,是否就等于默认?   方澈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超出心脏承受极限了,他怔怔的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素颜,这是他念念不忘了将近四年的人。   秦秣微垂着眼睑,眼睫毛轻轻颤动,安静的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千百年来醉又复醒的相守。   方澈压着心跳,一点点靠近她光洁的额头,呼吸相触。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七回:愿意   天空中的重云遮了一层又一层,光线有些暗,幽幽淡淡的映得山峰寥落,而他们的呼吸之声铺洒在这片小小的世界,独独熏出一正面的温暖。   方澈犹如中了蛊惑,在原本那徘徊兼经营构造的城墙轰然崩塌,仿佛是一点凝露滚下了新芽之尖,叮咚一声,又落入了他心的湖海里,一圈圈散开涟漪,绵绵不断。   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叫嚣:“行动!行动!   他将双唇轻轻触在秦秣光洁细腻的额角,又久久停顿。待见她一动不动全无反对之意时,心尖上的一丝惊喜才猛然四散,犹如织网般迅速蔓延到他全身的血液里,又渗进了骨髓中。   长久以来的念想竟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方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唇一路滑下的,只是在等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唇已经深深吻在秦秣唇上,心海中的浪涛狂乱翻涌,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手揽住秦秣的腰,另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点点啃噬,就着一双红唇,仿佛要将人吞下肚里去。   这不同于上次醉酒出格,方澈心里明白,秦秣此刻的神志再清醒不过,不过,以她的性子,就算没有言语,但行为上已是莫大的肯定。   秦秣略微僵了僵身体,那抹红晕从她脸颊上一直熏染到了耳后,又钝钝地延伸到她心底,她心底下有些钝痛,半是欣喜,半是疼痛,痛得毫无来由,或许这一刻辗转了千年,一缕华光从碧落之上投下,破碎了时间的缝隙,又埋葬了过去。   辗转反复,一如这个吻。   秦秣一动不动,全然承受,方澈狂乱的呼吸包裹了她,直将这个长吻—吻到她感觉呼吸都不够用了,她才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微微推拒。   方澈依依的放开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方是如梦初醒。   秦秣低下头,也不说话,只是感觉到有一双灼热的视线凝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烧透。   她只觉得血液在心脏里流动,好似掺了醇酒,她想要反击过去,但又觉得难以行动,她想试着像以前很多次那样,用那些久历花丛的手段将方澈也反吻个神魂颠倒,可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是自己想要珍惜的,又不愿用那些念头去侮辱他。   她这里辗转难决,方澈有低低地叫了声:“秣秣…“声音有些暗哑。   “嗯。“秣秣轻轻应着。   方澈狂喜未定,心中翻滚着那无数日夜里难耐的思念,又将她整个人拦住,倾身压上,从她的唇角一点点深入到齿舌,然后轻轻放开,温柔的吻她的下巴,再到脸颊,再缓缓移动,碰到了耳垂,秦秣耳后一片绯红,身子轻轻颤了颤。   方澈心魂荡漾,更不放开,又含住那片柔软的耳垂用牙齿轻咬,他的手不自觉的游移,从秦秣短袄下滑入,扯开她的衣服,炙热的手掌便碰触到了她腰上滚烫的肌肤。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气血十足,翻涌不定,他含着这等候了太久的喜悦,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烈火,在这个时候,什么理智,道德全都被着炙热的情感焚烧的灰灰不见,方澈一路吻下,用牙齿咬开了她围巾,一口咬到她细细的颈项,听她一声低呼,又仿佛得到邀请,双手更是从她腰下一直游上。   山间寒风全然吹不冷这团火焰,秦秣头脑发昏,眸似滴水,正在火焰中一点点柔软掉内心时,忽然感觉到胸衣被人推开,全身敏感骤然集中。   她猛地惊醒,一时间愤怒涌上,又重重闷哼了一声。   听在方澈耳里,这声闷哼却像呻吟,他受不住诱惑,手上不停,正觉那点柔软从手心里一直勾起无数缠绵,又听秦秣有些无力的咬牙:“放开我!”   方澈手上动作稍停,着“放开我”三个字犹如一盆冷水当头从他头上浇下,浇的头脑一冷,心火却是越旺,他强压下满脑子的绮念,刚一抽开手掌,秦秣就将他往外一推,然后撑着草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秣秣!”方澈忙也跟着起身,又有些惊慌。   秦秣背着他整理衣服,低头不说话,她心中百般滋味,也不知道是甜,是涩,是苦是辣。   她有心要将方澈好好放旁边晾一晾,又觉得自己不该矫情,正在心中挣扎之际,忽就觉得身上一暖,又被他从背后圈着腰抱在怀里,然后就听他万分得意的说:“秣秣,你脖子上还带着我送你的水晶项链呢,你心里都承认了,嘴上还倔什么?”   秦秣轻哼一声,手肘往后一靠,就重重的撞在方澈的胸膛上。   他痛呼着,有些可怜兮兮的说:“秣秣,你就忍心这么对我?”   “你不铜皮铁骨吗?”秦秣气得牙痒,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也会装可怜,还一副赖皮样儿。   方澈却欢快的大笑起来:“秣秣,你果然最了解我!”他将双臂用力一环,忽然抱得秦秣双腿离地,他脚下便紧跟着一转,带的秦秣如飞般转了好几个圈。   “方…”秦秣忍不住惊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落无端,也不知在这飞舞中落向了那个边际。   “哈哈!”方澈大笑着,脚下停住,轻轻将秦秣放下,然后紧紧的抱住她,用力的想要将自己与她揉成一个整团。   秦秣抿着唇,微垂眼睑。   方澈讲下巴搁在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愿意的。”   这么简单的七个字,不是甜言蜜语,也不是海誓山盟,更不见的诉说衷肠,但秦秣却硬生生的被这七个字击破心防,整个人都在这一瞬间柔软成了一池深水,映着此生的欢喜。   原来愿意,那么在他原本以为她不愿意的时候,他心中日系汇聚的点滴,是些什么?   他为什么连仓鼠毛都想寄来给她看?他为什么送手套围巾,却远远的看着,一丝情意也不露?   方澈被拒绝了多次,到此刻,才知道,原来秦秣是愿意的。   天色在人们全然不觉得时候偷走了光亮,转换下天幕,倏忽间已变成暗青的幽淡。深青一片的天幕,一墙之隔市三中灯火通明的生息,那是他们曾经的母校,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   “秣秣…”方澈语似叹息,又轻轻地用唇去碰触秦秣耳垂,细细的撩拨她。   秦秣挣扎了一下,低骂道:“你属狗的吗?我没有骨头给你啃!”   方澈却用舌尖轻轻滑过她耳垂,才将她放开,然后拉着她转过身,正面对着自己,轻笑道:“没有,我是属狼的。”   微光映着,他的五官不看清晰,却偏偏能让人感觉到他满身的欣喜,那些欣喜满溢的好像是无数花儿在他身边开放,有团团旋转,化成一道道虹桥,牵住他与眼前之人,百看不厌,一眼一眼都是浓情。   秦秣有点快要在这无形的目光中溺死的感觉,有些不自在地哼道:“狼性狡猾,本姑娘不屑为伍,快走快走!”   她伸手去拂动方澈握住自己肩膀的手,却感觉到那一双收骨头坚硬,纹丝不动。   方澈不但不放开,反而又将秦秣紧紧抱住,两人面对面的相拥,秦秣整张脸都被埋进了他的怀里,这一个拥抱如此温暖,收获了此生最大的珍宝,无关情欲,却与他们以往的任何一个拥抱全然不同。   暗青天幕上暗暗的重云不知何时已经压下,天空飘飘洒洒的落下细细雪花,白光映衬,雪是不大,清扬如羽绒。   “哎呀,下雪了。”秦秣半侧着脸贴在方澈胸膛上,听着他一下一下擂鼓的心跳,忽就低低地呼了一声。   因为气息不是很畅通,声音便有些弱。   方澈轻轻笑着:“我们回去。”   “才刚爬出围墙,哪里都没去呢。”秦秣陈述事实,言语间却隐隐约约的有点遗憾的味道。   “那你把围巾带好,我们走一圈。”方澈双手上移,把秦秣脖子上原本被自己扯松的围巾有围紧,“我背你走,好不好?”他言语间带着期待,竟好似讨食的小兽一般。   秦秣觉得别扭,轻哼道:“好端端的,谁要你背,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路。”   “但是我很想背。”方澈紧紧盯着她,光线明明暗淡,秦秣却能看到他眼睛里带着的笑意,还有那些全然不想掩饰的欢喜。   “我…”秦秣咬了咬下唇,心里不能理解他的思维,也不是没恋过,但她却无法设身换位去体会方澈此刻的心情。   也许,只因为他是方澈,所以他才会这样。   “快点!”方澈已经背身蹲下,很期待的催促:“秣秣,让我背你。”   秦秣一咬牙,在心中把自己的脸皮狠狠往天外一丢,闭上眼睛就往方澈背上趴。   方澈哈哈一笑,连忙将双手从她腿后绕过,提醒道:“攀紧我的肩膀啊。”   秦秣刚将双手绕过他脖子,便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轻松背起。   雪花还在飞絮般飘洒,方澈踏着山路,稳稳当当的走着,指点这一片后山风景。   “其实我以前没跟你。”过,因为那事情有点好笑。他对这片后山熟悉的好像自家花园,走起山路来也能轻易分辨方向。   “什么事情呀?”秦秣很是好奇,与从前的不甚关心全不相同,她现在对方澈所有的事情都很愿意关心。   方澈一边走着:“那时候的山林可比现在茂盛,十多年以前这山上还有不少野生的小动物,我那时候才六岁,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就在这山上乱窜,有一次运气好,在草丛里撵出了一只野鸡,那野鸡的尾巴很长,色彩还很艳丽,我一看就激动,然后大呼小叫的…”   他说到这里吨住,久久不语。   “咦?怎么不说话啦?”   方澈轻咳一声,“我惊叫着说,凤凰,好漂亮的凤凰,然后就把野鸡吓跑了,没能逮住。”   秦秣愣了好一会,才颤动着肩膀低低闷笑起来。   “哎,现在山上是不是没有野鸡了?”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肩上,秦秣不时帮方澈拂去一些,自己也晃晃脑袋,摇下雪花。   “哪里还有?”方澈笑了笑,“别说野鸡,老鼠都难得有几只。”   “对了,方澈。”   “嗯?”   “你为什么非要背我?”   方澈略一沉默,才说:“我小时候经常听外公讲故事,他讲来讲去老是同一段。”   “哪一段?”秦秣竖起耳朵。   “咳,高老庄,猪八戒背媳妇那一段。”   秦秣无言很久,才猛地掐住方澈的脖子,气极了摇晃道:“方澈,你放我下来。”   方澈被掐了脖子都还是得意洋洋,“不放,我才不放!上了我的背就是我的媳妇儿了!”   秦秣到底没忍心太用力把他恰到呼吸困难,但这话一听,又实在是好笑到好气,她重重一捶他肩膀,闷闷的道:“猪八戒是个猪头就算了,还花心好色,谁做他媳妇儿谁倒霉。”   “猪八戒憨厚温柔。”方澈大言不惭,“我无师自通了他的优点,又剔除了他的缺点,秣秣,我可是最最专心一意的好男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你再也找不到更适合你的人了。”   “去!你这个厚脸皮的家伙,脾气还古怪得不得了,在这个世界上,才真的是除了我,在没人肯接受你呢!”   “那不是正好吗?”方澈继续得意,“我们简直是天造地设啊!”   秦秣被他逗笑,轻斥了一句:“我从来不相信注定一类的说法。”   “我也不信。”到得山上一片平整的地方,方澈将秦秣放下,很认真的面对她说:“没有注定,都是我们互相愿意了,才走到一起。我今天背了你,以后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我只有一道脊背,只能背起一个人,秣秣,你一定也要记得。”   “我愿意。”秦秣将手放进他的手心里,“相信你。”   她嫣然一笑,雪花飘落眼前,心底一片洁净。   方澈又蹲下来,对她说:“秣秣。我们下山,我背你。”   秦秣静静地伏上去,攀住他的肩膀,心中安宁。   这一段山路走得蜿蜒又平直,方澈脚下轻松,背上的重量反倒更使他充满力量。   夜色悠悠茫茫,雪花洋洋洒洒,又渐渐大了,时间从每一个缝隙中偷出快乐,填充了自己,端看谁能找到它的宝藏。   这一路到的山脚,方澈直接绕到了围墙的另一边,这边有一道小路,可以从巷子里走到市三中正门处。   “方澈,放我下来吧。”秦秣轻轻推他的肩膀。   方澈将她轻放到地上,又牵住她的手,心中依然是喜悦绵绵。   两人再次走到学校门口,传达室的保安拦住了他们,脸色略有些难看道:“这么晚谁准你们外面逗留?”   秦秣刚觉得好笑,又见他脸色忽然沉得更厉害,听他冷声道:“你这个女孩子,既然还读书你就别在外面乱跑,这么晚不在学校上晚自习,你这是傍着什么人了?还把人往学校带?”他的视线落在秦秣与方澈牵着的手上,嫌恶的像刀子一样。   秦秣愣了愣,才恍然明白这人是把自己当成了市三中的学生,而把方澈当成校外人士,大概是秦秣的样子太娇小,面容又干净素淡,就总是叫人将她的年龄看小了几分,而方澈高大挺拔,明显是成年男子样貌,兼且气度端凝,自然是没人会将他看做学生的。   方澈却将秦秣往自己的怀里一拉,反又揽着她的腰,冷冷的望着这个保安,缓声道:“我是她男朋友,你可以让开了。”   他目光不悦,很不愿意看到这人在自己面前说秦秣不是,虽然明知道他是误会,但方澈今日才刚得到一点肯定,心里也正挂着“媳妇儿尚未抱回家。方澈仍需努力”的想法,那点情绪正凝在心尖上,哪能经得起触动?   其实他们也不是非得在到市三中来走一圈,只是从山上下来,觉得还有些时间可以再来看看自己的母校的夜景,便随意走到这边,哪想这保安今年才刚招进来的,既不认得方澈,更实用恶意揣度秦秣,顿时就让方澈恼怒不已。   这保安本来也不至于这样,只是他最近刚经历了一点倒霉事,心情正是特别不好,基本上逮着谁都能爆出一堆火药,而方澈和秦秣则刚好撞到他的枪口上。   “小子!”这个二十出头的保安将袖子一挽,面色狰狞起来,“你很嚣张嘛!说了晚上不准校外人士进校,滚出去!”他的个子并不比方澈矮,再加上他学过散打,心里有底气,口说方澈嚣张,实际上他才是顶顶的嚣张。   方澈怒极反笑,他手上仍然揽着秦秣,又问了一句:“你弄清楚了,你说的,是滚?”   保安冷笑一声,双手叉腰,用轻蔑1的目光扫视着方澈与秦秣,斜着眼睛,“你没有带耳朵?听不懂人话?”其实他并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只是想将人吓退,争上一口气,顺便发泄心里的憋屈。   方澈微微点头,脚下猛就一个横踢过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八回:辗转   秦秣被方澈搅着,这一瞬间想想了他在当年脚踢鲁松的情景,顿时又是好笑,又觉得不是滋味。   方澈少年冲动,如今竞也不改这点暴力习性——这倒罢了,人无完人,何况秦秣如今心系他,处处看他顺眼,就连这时过激的举动,在秦秣看来,都是率真可爱的。   他那时候面对江远寒的决斗挑衅都能置之不理,如今却因为这个保安说了一句侮辱秦秣的话而雷霆震怒,大概也是是今日太过欣喜,以致整个情绪都激昂起来。方澈只是凡人,不是圣人,他视秦秣为此生珍宝,心里就满溢着保护欲。但秦秣并非弱女子,更不想处在被保护的位置。   那个保安也是混过些实战经验的,这一下堪堪躲过了方澈那一踢,却在后退音撞到了墙上。方澈出腿的角度很刁钻,早算准对方路线,叫他就算躲得过第一招,也躲不过第二招。   “我叉你……”保安在慌乱间大骂了一声,却眼见对方得势紧逼,话骂了半截,下半句又吞在了惊慌中。   “方澈!”秦秣厉声呵斥:“快停下!你还在三岁搭两岁是吧?”她说话间全身的力气都涌到了双臂上,猛然对着方澈一推!   方澈害怕撞疼秦秣,忙就连连后退,那本来将要踢出的一腿收得匆忙,在惯性的反作用力下,他脚步又有些踉跄。   另一边的保安觑得机会,恶念顿时丛生。他抓起桌子脚边一个还没收拾的啤酒瓶,就往秦秣肩头砸去。保安室里本来是不准喝酒,他这偷偷喝了几瓶,愁绪夹着酒意涌上,脑子里全然罔顾了道德律法。   方澈看得惊险,一时却脚下不稳,根本就来不及接下那个啤酒瓶。   “秣秣!”这一声痛呼未定,秦秣察觉到身后风声,便侧身躲让。   她不躲还好,顶多被砸到肩膀,痛上一痛也就过去了。她这一躲却躲错了位置,直接就将脑袋躲到了啤酒瓶砸来的路线上。   砰!   秦秣只觉得脑后钻疼,眼前便是一黑。失去意识之前,她堪堪感觉到后脑有温热的湿润感,而方澈痛悔愤怒的面容如一面残破的影像,一闪而过。   “秣秣!”他一把抱住秦秣无力跌落的身子,心脏在这一瞬间几乎被撕裂得直扯到无边无际。   “我……我不是……”闯了祸的保安手上一软,啤酒瓶就跌落下去,玻璃炸碎一地。他惊慌地后退,连连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方澈将秦秣横抱起来,视线紧紧落在那保安身上,熊熊的火焰在他从他心尖猛烈燃烧起来,烧得他血液生疼。   他顾不得多说什么,只是大步踏到那保安身前,一脚如闪电般猛踢中他胸口,眼见那保安没能躲过去,直是跌在地上,面容疼得扭曲。方澈冷哼一声,心里挂着秦秣的伤情,闪身以最快的速度出了保安室的门。   到得大街上,他一眼看去车辆来往,一时间却没有一辆能停下的空车的士。他心中焦急念甚,这一日间从天堂跌落地狱,好似是那抹鲜红在为他的轻狂而写下残酷注解。   方澈从来就不以为自己也会有痛悔得连心都快被啃吃噬掉的时候,但在这一刻,他宁可自己被打落深渊,也不愿秦秣受这苦楚。他的车停在服装街那边,现在要再走过去取车显然会耽误太多时间,而他一秒钟都等到不及。   车来车往,一秒钟都仿佛被廷长到了无限世纪。   “秣秣,你一定要等我!”方澈低喃一声,想到邵城第二医院就在转过一条街的不远处,他脚下就不再停顿,抱着秦秣大步往二医院的方向跑去。   与其在这里枯等车子来渡,不如尽量先走一步,至少,他在行动。   在这样的时候,什么身份、地位、学识、钱财,全都毫无用处。他只有一个人,只抱着一个人,心里急着与时间赛跑,纵然在其他领域有通天的能耐此刻也只能发挥出自己最原始的力量。   雪花依然飘飘洒洒,落在路面上还没来得及堆积,就被汽车的轮盘和行人的脚步踩化。寒冬清冷,一如方澈此刻渐渐冷却下来的心情。   这个小城的夜晚略显萧条,灯火之下,车辆发出的嘈杂声在他身后交织成一片旧电影般的背景,他们相融,而又格格不入。   “吱——!”   方澈转过街角,有汽车紧急刹车,车窗滑下,车内传入暴躁的怒骂声:“你大爷的赶着投胎啊!他不要命老子还要前途呢!你。。。。。”   方澈大步踏上医院急诊室的台阶,甩下身后所有声音。他匆匆叫喊:“医生!医生!”   “怎么啦这是?”   “她……”   “哎呀,不就是脑袋后面破了点皮,轻微脑震荡,暂时昏迷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什么急?”   方澈小心翼翼地将秦秣放到担架车上,声音冷静下来:“麻烦你们用最佳的方案治疗,不用考虑医疗费的问题。”、   “行了行了!那边交挂号费去!没什么大事,先包扎一下,再去拍个片。”   夜将深时,方澈底才坐到秦秣的病床边,静静感受着她的呼吸,听着吊瓶里极细微的点滴声一下一下鼓舞她生命的脉搏。   秦秣早先醒来过一次,她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挣扎着打了电话回家,对裴霞说:“妈,今晚不回去了,要跟老同学聚一聚。“   裴霞很是不放心,她待要详细问清楚所谓的老同学是方便,聚会的有多少人,干什么秣又道:“妈,我都这么大了,管得住自己,你瞎操心什么?“她装作很不耐烦地挂断电话,只向方澈露出一个带着安慰性质的虚弱笑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秦秣早从急诊室转到了高级单人病房里,方澈坐在旁边,双拳捏了又放松,然后再捏紧,再放松。   许久之后,他低叹一声,抬手轻轻碰到秦秣额头,极小心极温柔地用指腹划过她那淡淡的双眉,一根根数着她的睫毛。   “秣秣。。。。。”方澈柔声呼唤,心里情思低回。悔也好,痛也罢,总之这个人还在身边,他此后定将小心翼翼,细致周全地将她护住,再也不让她承受到丁点的委屈和危险。   在这个世界上,若是丢失了她纵然人生有千般色彩,又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夜,方澈坐在秦秣病床边上,直到灯火暗下,雪落无踪,再到天际破晓,旭日东升。   阳光破冰而出,晒化了前一夜积在树上和屋顶的白雪,清凌凌地化出一片冷意。   秦秣睫毛微微闪动,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这才张开眼来。   她觉得有些冷,后脑上一点隐痛直直透进额头,又扯得她太阳穴两边胀疼。   视线转动,最先看到天花板,然后下移,便见到一个低垂的脑袋,那个人就坐在床边,似乎是睡着了。   “唔……”秦秣低低地呻吟一声,她脑子里还存着些莫名的混沌,整个人不甚清醒,也没反应来床边坐着的人是谁,他又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方澈陡然惊醒,一见秦秣又眼张着,便轻吐了一口气,唇边微扬出一点笑意,柔声道:“秣秣,现在感觉怎么样?”   秦秣被这样温柔地问着,心里感觉熨帖,眼睛又眨了眨,才很小声地说:“你……你是……?   方澈脸上的笑容凝住,顿了好一顿,才轻轻唤了声:“秣秣。”   “嗯?”秦秣还是眨了眨眼睛,软软地嘟囔道:“方澈,我饿了。”她神智不是很清醒,说话都带着平常所没有的撒娇语调,看起来迷迷糊糊,呆呆傻傻,好像平白地化成了一团白胖小馒头。   方澈唇角又扬了扬,抬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细细嘱咐:“我现在去给你准备早餐,你好好地躺着不要乱动。如果有难受的时候,而我又不在这里,你就按床头的呼叫铃,会有护士过来。”   “我知道啦,就是饿……”秦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又半垂下眼睑,虽然迷迷糊糊地让人觉得可爱,但也恹恹地叫人心酸。   方澈帮她掖了掖被角,才起身往外面走。   房门被轻轻带上,秦秣无聊地转动眼睛,过了很久思维才缓缓地恢复清晰状态,然后她又觉得额头抽疼。   “刚才那是方澈啊,是他呀。”她喃喃自语,说完了才觉得好笑:“真是撞傻了。”这样想着,她心里才暖暖地沁出一点甜密,又觉得这样的感觉从所未有,全不是她从前所知道的千百桩两情滋味。   “我要不要告诉他?”她在脑子里迟钝地转着念头,“告诉他吗?告诉他什么?我不是秦秣?但我已经是秦秣了呀。认识他的,他认识的,一直都是我,一直是我……”   方澈推门进来,便见到秦秣在那里撑着手,正吃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   他连忙将手上的食盒放到一边,几步抢上前去,扶着秦秣帮她垫好枕头,调整好坐姿。   秦秣伤的只是后脑,不是手脚,只不过头脑昏沉着,平衡能力下降,手脚也软弱无力。   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外伤,后脑有点破皮而已,稍微严重之处在于脑震荡,但也不算大碍,好好调养一番便不会留下后遗症。   “好啊。”   方澈便端着一碗红枣粥过来,稍移凳子到秦秣床头近处,用勺子舀了粥细细吹凉后送到她唇边。   秦秣歪着头看了方澈好一会儿,看他手上极稳,分毫没有要移动的意思,但就着那勺子小口小口地将粥吞进肚子里,模样难得的乖巧万分。方澈一勺一勺地喂,秦秣吃下大半碗后,但摇摇头,伸手捂到肚皮上,好象小猫餍足般轻轻哼了一声:“饱啦。”   方澈微微一笑,端近手上的粥碗,一口就将剩下的粥喝完,才又在食盒里拿出几个小笼包。   “你吃不吃?”他将香喷喷热腾腾的包子递到秦秣面前。   秦秣咽了咽口水,又捂上自己的肚子,摇头道:“不能吃,饱了,好饱的。”   方澈便坐在秦秣旁边大口地吃起包子,两口吃掉一个,吃相特别香,好像那包子是人间极品美味。   秦秣望着方澈,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秣秣,”方澈轻笑一声,“想说什么就说,跟我还用客气吗?”   “我有点难受,”秦秣低声说:“你扶我起来。”话是这样说着,她却自己掀开了被子,移动身子坐到床边,然后低头找鞋子。她的外衣外裤被护士脱了,现在换上的是病号服,里面虽然穿了毛衣棉裤,整个人还是显得极苍白脆弱。   方澈轻轻扶住她一边手臂,弯腰帮她找鞋子。   鞋子却不知道被踢到哪里去了,两个人四只眼睛好一通找都没找到。秦秣有些急上脸色,方澈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说:“你起身做什么?我抱你过去吧?”   “不行的。”秦秣摇头,拉着方澈坐到床沿,指着他的脚说:“把你的鞋子脱给我吧,我只穿一下,等下就还给你。”   方澈沉默片刻,轻轻吐了一句:“我怕你摔着了。”   “不会,”秦秣坚持,“鞋子借给我,我要穿。”   方澈便弯腰脱鞋,他穿的是一双高帮的绒面革舌式皮鞋,鞋帮一直遮过了脚踝,里面羊毛,鞋舌老高,连带着鞋带都和系了老长。他扯开鞋带,松松垮垮地翻开鞋舌,看了看又觉得这样子很容易拌脚,便想再将松开的鞋带系紧。   “别系啦,不然我踩不进去。”秦秣拉着他的手,等他将双脚从鞋子里脱了出来,连忙就用脚拨过那双鞋,急匆匆地踩了进去。   鞋子里的暖和气一直从秦秣脚上裹到了她全身,她颠颠地轮换着跺了几下脚。虽然这鞋子太大,她穿得就像是小人偶踩进了大船里,但好在这鞋子的鞋帮够高,轻易掉不出去。   踢踢踏踏,秦秣拖着鞋子走,方澈有点提心吊胆地在后面看着,想要跟上她,奈何自己的鞋子又在她脚下。   “就一下,你别急啊。”秦秣找到洗手间,走进去关了门。   方澈顿觉好笑,原来她是要去洗手间,却神神秘秘地弄出那么多玄虚。   冲水之声过后,秦秣甩着手上的水珠又一步一摇晃地走了出来。她站在方澈三尺之外,很严肃地说:“方澈,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方澈有些提忧地看着她,那病号服太单薄,天气又寒冷,他考虑着要不要赶紧把秦秣拉回床上塞进被子里去。   “我还没刷牙,没刷牙就吃了早餐。”秦秣脸上的表情有点悲惨,“没有牙刷和杯子,医院里的气味好难闻。方澈,你肯定也没有刷牙,你还喝那个粥。。。。”她脸红了红,又指控,“你吞了那么多个包子,没刷牙。”   方澈脸上表情略微一僵,伸长手臂就将秦秣拉回床上,然后弯腰直接脱下她脚下的鞋子。   他踩上鞋子系好鞋带便大步往外面走去,甩下一句:“我去买牙刷杯子。”那背影,在这一瞬间显出勤务员荒而逃的意味。可怜,他是真的太担心秦秣的伤势,结果把这生活常识给忘了。   等方澈再回来的时候,他不但买了两套牙刷杯子和牙膏毛巾,甚至还从里到外地买了两套衣服,双买了好些水果和饮料。   他推开门,有个护士正抓着秦秣的手臂在扎针。她粘上胶低,取下箍在秦秣手上的压脉带,一转头就吓了一大跳:“我的个老天爷呀!你这么大包小包的提着,是要搬家还是把医院当旅馆了?”   方澈神色不变,温文有礼地向她点头微笑道:“换洗衣物而已,我自然是希望她能早点出院的。”   “王医生说了,秦秣两就可以出院。”这个中年护士笑得挺爽朗,“我们这里床位也不空,你放心,不会押着你这个小女朋友不放的。”   秦秣小声抗议:“我不小,成年啦。”   这位周护士轻笑一声,推着医用小推车走了出去。   方澈说:“秣秣,我知道你成年了。”   “我知道你知道啊。”秦秣说着又闭上眼睛,一副想要继续睡觉的样子,还像全然忘了自己先前还叫方澈去买牙刷。   她确实是有些忘了,坐在床上身子就一点点地下滑,眼看又要从靠坐变成躺下。方澈放下手上的东西,然后小心扶着她躺好,帮她把挂着点滴的那只手放正,才坐到旁边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今天有点呆,大约是神智还未曾全然恢复。她,原本是那样聪明的人,若是因为这次事故而长久受损,她灵魂里那些性灵该当如何痛苦?虽然她呆得很可爱,但方澈更想看到神采飞扬的秦秣。   弹指说古今,拂袖看阴晴,那才是秦秣。她有她的坚持,她的骄傲,她的洒脱,她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是秦秣,她是独一无二的。   方澈将手轻轻附到秦秣手背上,想要传达力量给她,希望她清清明明的快乐,因为他在身边而快乐。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三十九回:过去   “你若是想要回来,我还给你就是。”   安静的病房里,沉睡中的秦秣轻轻向左翻身,淡淡的吐出这么一句,像是梦话,又似乎很清醒。   方澈捧着那本《密码编译与解析》的手微微一抖,视线落到秦秣侧过来的脸上,深的好像埋藏多年的古井。他心底下有根弦悠悠荡荡的打了个旋儿,余音轻颤着。他低声吐出两个字:“秣秣。”   秦秣手腕上的点滴已经取了,她左手有些不安分的从被子里伸出来,方澈又把她的手抓回去塞进被子里。   “我自然舍不得。”她闭着眼睛,睡容恹恹地,实在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梦话:“我很舍不得。”   方澈将手落在她的鬓边,指腹轻轻从她额角发际划过。   “既然舍不得,你要还给谁?”他低语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秦秣听。   秦秣今天的言行从醒来起就有些反常,方澈心里担忧,却全然无法排解。医生说秦秣受了脑震荡,刚醒来的时候神智不大清醒是很正常的。方澈便也这样认为着,等待着,由得她胡言乱语。   其实方澈不是第一次听到秦秣说着这类莫名其妙的话了,从她那次感染风寒说胡话,到后来醉酒说胡话,再到现在,她更说着让人心慌的胡话。   方澈自小就受到数字化的教育,不会往神神鬼鬼的事情上面想,只能寄望于医院的医学水平。他甚至打定主意,若是秦秣再醒来后仍然们迷迷糊糊,那他就立即带她转院。    一个灵魂从嘉佑年间穿越千年而来,附身到一个因为高烧而失去神智的人身上,这本身就是科学难以解释的事情。不管是如今的秦秣,还是从前的秦秣,都没想到她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遇。    事实上,这也不算是相遇。曾经的秦秣如何,现在的秦秣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那个女孩已经芳魂杳杳,秦秣变成了她,心魂之间也曾回绕着无数个愧疚——她从前是不屑,后来是留恋,再到现在,是深深的不舍。   越是不舍得,越是心慌,越是害怕那个灵魂忽然出现,告诉她“你偷了我的人生,偷了我的幸福,你把这一切,全都还给我。”   秦秣双眼紧闭,睡梦之中交缠着一扇又一扇古今之间的画面。时而是他,在提着笔墨写着多情无情,写山川社稷,时而是她,趴在小书桌上,艰难而愚钝的算着一道又一道解不开,看不懂的谜题。   他们隔着时间的裂缝,在搁下笔的那一瞬间抬眼,互相望到对方。   她说:“你让我回来,好不好?”   他拂开衣袖,静静地望着她“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她从小书桌边站起,搅着自己的衣角,垂首羞涩:“可是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呢?你不是说,你做不了谁的良人吗?你自己不能幸福,我替你幸福,好不好?”   这连着两个“好不好”从她嘴里吐出,他默然无语,良久之后,方缓缓道:“你若是想要回来,我还给你就是。”   “秣秣。”方澈低低呼唤。   她抬起头,浅浅露出笑容,清脆的应了一声。千年之外的秦秣也唇角微扬,却无法回应。   “秣秣!”方澈忽然紧揽住秦秣的双肩,轻轻摇晃她。   病房里,秦秣的身体柔软而冰凉,脸色惨白的好像变成了一张纸,而那额头上的冷汗一颗颗渗出,映得她心中天人交战,一片迷乱。   方澈伸手按响床头的呼叫铃,然后忙着从纸巾筒里抽出纸巾,先擦干净秦秣额头的汗,再将双手按到她太阳穴上,希望能帮她减轻一点痛苦。   周护士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到秦秣已经从病床上坐起,正抱着脑袋痛苦的咬着牙。方澈一手揽在她腰上,另一手安抚性的摸着她的长发,虽然没有言语,但他的表情沉稳,竟叫人莫名的安心。   “这是怎么啦?她头疼吗?”周护士快走几步,将要到秦秣窗前的时候又转过身,急匆匆的再次向外面走去,“我去找王医生过来。”   秦秣抱着头闷哼一声,忽然将右手移动到身前,一张口就咬到了自己手腕上。   方澈反应过来,心疼的想要掰开她的手,她却将方澈往外一推,整个人蜷起,脑袋埋到了膝盖里。   秦秣脑子里正天翻地覆的抽疼着,一些零散的,关于那个女孩的记忆好似放电影一般,在她脑中杂乱无章的跳跃播放。她强忍下疼痛,坚持着自己的清醒。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被那些记忆吞没会变成什么样。但她不想消失。   她是从千年前偷渡而来的孤魂,落在了秦秣身上,变成了秦秣。她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有彷徨的时候,她不知道这个灵魂曾经的过去,也不知道原来的秦秣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归来。   那些对话似梦似真,仿佛真有那样一个人在向她诉说:“还给我,好不好?”   又仿佛,那只是她的错觉。   假如那个秦秣真的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作为孤魂的秦秣,又如何能够回答不还?   但保护自己是一种本能,秦秣无法心甘情愿的消失。她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收藏了太多不舍,她珍惜所有的秦家人,她珍惜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每一份感情。如果说那些亲情本就是原本的秦秣所有的,那么身边的方澈又处在何等位置?   方澈的呼唤蓦然的响在耳边,他的气息一如当年温暖——秦秣心魂里恍恍惚惚的飘出一句话:“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寂寞?如果我不在了。你是否能分辨?”   人往往要在失去边缘才格外能体会到心底的情感,秦秣一直以为自己对方澈只是“很喜欢”而已。   此生为女儿身已经是事实,那么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共度一生的人,那个人自然是方澈。   这个如果其实可以颠倒一下顺序,在这一刻,秦秣恍然明白,那是因为遇到方澈,所以她才会愿意像所有普通女孩子那样,牵起这个男子的手。假如不是方澈,她也许会宁愿独身。   因为是他,所以秦秣甘愿坠落了,因为是他,所以秦秣不想放弃。   她的牙齿咬在自己的手腕上,渗出了血痕,那个来自北宋的灵魂轻声而坚定的在心底说着:“你若是果然存在,就让我清醒的被你吞没,你若只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就让我清醒的看着你离去。”   醒着,存在也好,消失也罢,秦秣终归是努力过了。   王医生快步走进来,想要伸手去翻看秦秣的眼睛,她却抱着双膝将脑袋埋下,任谁触碰都一动不动。   “给她打止痛针。”王医生挥了挥手,周护士推着医用推车过来,取出一次性注射器,配好药准备给秦秣注射。   方澈忽然伸手一拦,沉声道:“再等等。”   他将目光紧紧落在秦秣蜷缩着的侧影上,她身体正微微颤抖着,耳后露出的肌肤苍白一片。她也许正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方澈感同身受,难过的揪心,却奇异的感觉到,此刻的秦秣不能被打扰。   她咬在手上的牙齿猛一用力,脑海中忽然有炫人心魄的光亮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好像纸片一般纷纷扬扬的在她的意识里激射而出。   秦秣心底下隐约有渺渺然的叹息滑过,她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射线一道道分割,撕裂,揉碎,烧灼,烤炙,痛得叫人恨不得活埋了自己。但不论如何痛苦,她都只有一个信念,醒着面对一切。   存在或者消失,生命面前,性别根本无关紧要,而更重要的,是醒着面对,尊重自己。   尊重自己,珍惜自己,这本身就无关性别,而是“自我”存在的根本。她若是浑浑噩噩,没有了“自我”,即便依然存在,又还有什么意义?   “周护士,去给她打止痛针。”王医生侧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略显犹豫的周护士,又对方澈略有责怪,“你这个人,没看她都痛成这样了吗?有什么好等的?”   “不……用。”秦秣忽然出声,她抱着膝盖的左手松开,原本被牙齿咬着的右手也落在一旁。她抬起头,散乱的头发粘着冷汗贴在她脸颊上,旁边三人便听她轻喘一声,略有些虚弱地说:“不用了。”   方澈缓缓踏前一步,伸手握住她被咬伤的那只手,低低叫了声:“秣秣。”   秦秣苍白的脸上笑容微淡,她轻声说:“我很好。”这么三个字,有着谁也无法理解的释然。   那一刻秦秣几乎就要被那些记忆吞噬了,挣扎之间,她绷紧了灵魂深处的那根弦,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冰冷撕裂的心情等待结果。那些原本存在于这个身体大脑皮层的零碎记忆仿佛是贴在古老砖墙上的粉粒,簌簌的剥落在时间的另一端。   秦秣远远看着,即便痛得将要炸裂,也不肯去接受那些记忆。   一瞬间古今反复,光影倒转,秦秣感觉自己整个身体仿佛是被泡进了温泉里,四肢舒畅,连血液都奔流的汩汩温暖。   尘埃落定,时间无声的流淌。那段散乱的记忆自然散去,而秦秣大梦千年,今始破碎天堑,全然融入这个新的身体当中。   “对不起……”她在心中低语,因为她始终只是那个自嘉佑年间偷来今日的灵魂,她全心的人生从公元二零零六年三月六日开始,她的从前在北宋,她不需要这个身体的从前。   “对不起,我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你。”秦秣向那个早在四年前便已消逝的灵魂遥寄歉意,因为她宁愿承受破裂的风险,也不肯选择接收那些记忆。存在或者不存在,也许只是她的执念,她执着于自己灵魂里那点星火,自私的连一丁点也不肯分给别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起来或许是太过抬高自己,但对秦秣而言,那就是她存在的全部。如果她自己都不珍惜,她又何必存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王医生上下打量着秦秣,见她犹自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又伸出五指问:“这是什么?”   秦秣放下心事,细细的呼吸,感觉着自己逐渐恢复的体力和存在的喜悦,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手,张着五根手指。我很清醒,王医生。”   王医生走到秦秣近前,翻开她的眼睛看了看,然后给她测量了心跳和血压。在确定她确实没有大碍之后,才又嘱咐了几句要她好好休息之类的话,转身离开。   周护士再次给秦秣挂上一瓶点滴,又简单处理了一下秦秣手腕上被咬破的伤口,帮她包扎好,一边摇头叹道:“你这种轻伤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痛成这副样子,可真是少见。你身体素质太差了,平常要多多锻炼身体才好。”   秦秣点头应着,周护士出去后,她便静静地望着方澈,眉目宛若深潭。   “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秦秣略微笑了一下,神情间一片坦然。   “你要是很难过,”方澈顿了顿,“我希望可以帮你分担。”他拂过秦秣贴在脸颊上的几缕头发,又握住她的手。   只要秦秣不说,方澈自然永远也想不到她的来历。   秦秣左手打着吊针,右手手腕处包着纱布,方澈的手小心的避开了她的伤处,覆在她手背上,温暖干燥。   “我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秦秣微垂眼睑,“方澈,你会不会想要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一切?”说或者不说,她其实很犹豫。有时候坦诚并不一定就等于尊重,隐瞒也并不全然是狭隘或者伤害。   对于从前的经历,秦秣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独自埋藏,她不觉得有告诉任何人的必要,在别人眼里,她一直是她,也就够了。但今日忽然来的这段变故让她心绪起伏很大,她心中两个念头交缠:告诉他,让他选择;不告诉他,没必要增添他的伤心疑虑。   在许多人看来,既然选择了一个人,要与他共度一生,就该坦诚自己的所有,不然那所谓真心终归是有瑕疵的;但还有些人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可以选择伴侣,却不需要为此而丧失自己的独立。   秦秣之所以犹豫,原因却不在以上两种态度之间。   她的情况特殊,先不说方澈会不会相信她那些穿越之事,就说她从前的身份:一个纨绔子弟。方澈听起来会有什么感觉?   秦秣根本就不想去猜测方澈的反应,因为这些完全是无妄的纠结。她为此挣扎了四年,到如今才放开。这些事情本就该由她自己独力承担,没必要再去增加另一个人的思虑。   方澈当然猜不到秦秣此刻百转的心思,在他看来,秦秣的过去真是再简单明白不过。他们自高中相识,秦秣家境又很普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能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过去?   “秣秣。”方澈唇角微扬,却有些欣喜。他误会了秦秣的意思,以为秦秣是在暗示他,要他讲述过去。这在他看来,正式秦秣主动与他拉近距离的表现,“秣秣,我一直都没有说过我的家庭,现在……我想要说给你听。”   他的目光柔和清澈,好似阳光下融化的清泉,带着让人安详的以为。   秦秣稍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觉得有些松了口气。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点头:“你说,我听着。”   “我爸爸妈妈在我十岁那年离了婚。”方澈问问呵呵的叙述,虽然第一句话就叫人惊讶,但他语气平淡,显然对这些事情早就全不在意,“我妈妈叫赵芷兰,早年走过演艺圈,红过两年。那时候是我妈经常跟别人闹绯闻,我爸爸一气之下另寻新欢,被我妈撞见,两人无法协调,所以离婚。”   秦秣听得有些恍然,方澈年少时脾气古怪,大约也是受了父母离异的影响。   “那你现在还能长得这么好,可见你大小就是棵顽强的小苗。”秦秣微抿唇,笑着调侃他。   方澈扬眉道:“小草都是顽强的,不过我现在已经长成了大树。”他在心里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秦秣,也许只有这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不会投给他安慰同情的目光,反而调侃他。   秦秣噗哧一笑:“草能长成树?”   “我是特殊品种。”该特殊品种眉眼闪亮,目光落在秦秣身上,一眨也不眨。   秦秣又问:“你你后来是跟谁过的?”她说着话,心情悄悄舒展。看方澈原来那满身的担忧淡去,她也欢快起来。   “我在外公家住了几年,从十六岁读高一开始,就自己一个人住。我住的地方离你家也不远,你出院后要不要去看看?”方澈认真的邀请,想让秦秣看到他全部的世界。   “我要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是不是乱的跟狗窝一样。”秦秣轻笑一声,“我先说明,就算是乱的跟狗窝一样,我也不会帮你收拾。顶多,顶多我就是笑话你几下。”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回:赵三公子   当天下午,秦秣又打电话回家,告诉裴霞自己已经回了C城,虽然事实是她还躺在医院里,但这种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徒增家里人的担忧。   她后脑伤处破了点皮,还好没到要剃头发缝针的地步,不过包着大纱布,看起来也实在是丑的很。   在医院里住到第三天,周一的时候秦秣便出了院。这次她没敢再跟学校请假,带她那个班的辅导员已经快要被秦秣频繁的请假给气的见她就抓狂,秦秣现在只要一见到辅导员,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别说请假,我不会给你批的!”   可怜的戴晋虹同志,已经被秦秣给折腾出请假症候群了。   周一的大清早,秦秣从医院里出来,就直接上了方澈的车。   方澈一踩油门,两人直奔C城,秦秣原来说得要去看看方澈在邵城住处的事情也就被搁浅。他们根本没时间,别说秦秣赶着上课,方澈更加赶着上班。他已经压了两天的工作,接下来一段时间只怕又得化身工作狂人,没日没夜的赶上一把才成。   秦秣脑袋后面顶着块白纱布溜进了教室,正在上课的是宋君。他平常懒洋洋的,关键时刻眼睛可尖的很。上次秦秣在课上顶了他一把,设了个言语小陷阱,暗示他“从不买合法彩票”,把他顶得无话可回,他可是记着仇了。   现在秦秣中途溜进教室,脑袋后面还挂了彩,宋君当即就将粉笔往讲桌上一扔,敲着桌子扬眉笑道:“哎呀哎呀,这可不得了,秦秣同学这是做了什么坏事,居然让人家苦大仇深道这种程度,不惜以身试法,也要给你挂个彩?啧啧!”   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老师都幽默起来,学生岂有不笑之理?照钱晓后来的话说就是:“那简直是不笑白不笑,笑了还想笑啊!”   秦秣正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边,伸手推着坐在最外头的邵元,让他赶紧给自己让个位置。   邵元眼睛红通通的,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挪也挪的慢。这时候听得台上的宋君冷不丁的冒出这么一句话,他又是一惊,腿下抖了抖便停在原地没动。   秦秣被无数道视线刷刷的盯过来,反而像个没事人一般悠悠闲闲的在课桌边站直了,向台上的宋君露齿一笑,打招呼说:“宋老师上午好啊,先是害的别人犯法,现在又害的老师你在上课的时候停止传道授业,学生我真是深感愧疚啊。”   坐在前排的钱晓忽然很配合的幽幽叹出一句:“唉……怎么可以如此妖孽?秦秣,你怎么对得起社会和人民?”   邵元腿上再一哆嗦,忽忽回过神来,赶紧就挪到旁边坐稳,秦秣就势在他身边坐下。   宋君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讲的是马哲文论,平常挂在嘴边最多的也是社会和人民。这下被学生调侃了,真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对不起社会和人民的人,平时成绩扣两分。”宋君轻咳一声,举手拍了拍桌子,压下教室里的混乱。老师既出了最强法宝,学生们顿时安静,偶有投向秦秣的目光里也带着同情。钱晓更是回过头,远远地向秦秣扮了个鬼脸。   “秦秣,我同情你。”邵元也在旁边悄悄的说:“宋君是咱们所有老师里头最腹黑最贼的,你还惹他?”   秦秣无所谓的一笑,向他眨了眨眼道:“我怎么觉得宋君是最好说话的?你看,他才扣我两分而已,要是换我来做老师的话,说不定扣上十分。”   邵元又趴到了桌子上,有气无力的说:“我期待你当老师的那一天,因为祸害的肯定不是我。”   “也许是你儿子呢?”   邵元:“……”   下课后钱晓忙就凑过来询问秦秣手上的事情,秦秣随口解释了,钱晓也眼含同情,拍她肩膀道:“秣秣,我觉得你那个小方帅哥还要好好调教才行。”   秦秣囧了:“你什么意思?”   “他伸手太差了嘛,居然让你受伤!”钱晓哼哼两声,“要是我,就找个拳打五湖,脚踢四海的来。包管叫那个保安还没上场就被踢翻,哪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秦秣沉默了很久,才说:“晓晓,你跟谁学的这么暴力的?”   钱晓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哈哈一笑:“我从小就以大侠为奋斗目标。”话音没落,她就溜到一边去了。   下午六节课以后,秦秣又去了青山网络,同事们看到她脑袋后面包着纱布,多数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相熟的便询问她几句,秦秣这次没说实话,只是说自己不小心摔跤磕着的。   禹万红有些担忧:“秦秣,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等伤养好了再回来上班。”   “时间不是很紧,大家都急着赶稿吗?”   禹万红好笑道:“那也不至于要你带伤工作,你原来不是画过一个造型吗?现在建模师正在建模,制作方面也有事情做,你不用担心。”   秦秣于是获得了假期,她见方澈伏在电脑前敲着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代码,便也没有打扰他,悄悄地又从里间的办公室退出,准备回去写稿。   “秦秣。”柳昔却在公司门口的走廊上等着秦秣,一见她出来,柳昔便向她示意,两人走到长廊尽头的窗户边。这个位置正处在青山大厦的左侧,从紧闭的窗户玻璃处向外一看,可以看到周围高楼的顶部和青白的天空。   秦秣再见柳昔,只有平静。虽然严格的说,柳昔是她的情敌,但她对柳昔实在生不起敌意。   “你知不知道,我跟阿澈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啦?”柳昔交握着自己的双手,眨巴着大眼睛认真的看着秦秣。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方澈的心,只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   秦秣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知道阿澈的家世吗?”柳昔歪着脑袋,紧紧盯着秦秣。   “知道一点。”   那天方澈说了些自己过去的事情,不过当时秦秣精神不济,没听几句便又睡着,后来两人也就忘了再提起这些。   “阿澈的爸爸妈妈虽然离婚了,但两方的长辈可都关心着他。阿澈的外公以前是我们省军区司令,就算现在退居二线,也还是门生遍地。阿澈的爷爷是远正国际的掌门人,远正集团,你知道吧?”   秦秣摇头笑笑,“那又如何?”她还真不知道远正集团是什么,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但她平常又不关注商界,哪里知道什么远正近正的?   反正听起来,无非就是什么豪门大户,家世高远。不过秦秣还真腻了这些东西,她一直都对柳昔抱有好感,到这一刻才觉得有些厌恶。不一定是厌恶这个人,而是厌恶她所提到的家世。   “你……”柳昔咬了咬下唇,“阿澈的长辈都不会接纳你的。”   “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秦秣有些意兴阑珊,转身便走,“你想太多了。”   她只觉得这桥段恶俗到让她不想再说二话,便连听都懒得再听。   这些事情如果真的有那么紧要,方澈早便说了。他是一个有独立能力的成年人,秦秣也并非弱者,哪里不能掌控自己?   现代社会又不是古代,秦秣忽然觉得无比庆幸。   第二天方澈抽的了一点闲暇,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给秦秣打电话:“秣秣,你晚上想吃什么?”   秦秣刚刚写完这个月的专栏稿,正觉得手指发软,腹中空空,当即就来了兴致:“我想吃火锅!”   “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给你露一手,怎么样?”   秦秣走下楼去,一眼就看到方澈正悠闲地站在花坛边,那模样仍是当年,只是市三中女生宿舍门口的桂花树换成了如今的七里香。   钱晓站在阳台上,远远地向着楼下的秦秣挥手,扬声嬉笑道:“秣秣,什么时候回娘家请客呀?”   秦秣脚下一个趔趄,好险没被自己绊倒。   钱晓捂着脸,又把身体缩回了宿舍里。   方澈握着秦秣的手,也眼含笑意:“秣秣,你什么时候肯跟我见家长?还有,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的家长?”   秦秣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镇定得纹丝不动,缓缓道:“毕业再说。”   方澈点头:“真希望你快点毕业。”   “我还想读研究生。”秦秣侧头看他,似笑非笑,“从研究生一直读到博士。”   方澈沉默半晌,才又问:“你想找谁做导师?”   “问这个做什么?”   “我跟他打个商量。让她给你设立一个考研的条件。”   “什么?”   方澈很认真地说:“我先不告诉你。”   秦秣:“……”   到达方澈住处的时候,天色微暗。秦秣站在厨房门口,看到方澈系起了围裙,她有点过意不去:“要不要……我给你打下手?”   “秣秣,你去玩游戏或者看电视,什么都行。”   秦秣倒没被打击到,忙又说:“那我等下洗完。”   方澈视线扫过她,低低一笑:“放心,那是你的任务,跑不了的。”   秦秣走到方澈书房里,打开他的电脑翻找游戏。从前那个以磨喝乐为主题的游戏正在他的电脑桌面上放着,秦秣甚觉怀念,便双击打开。正过着那些熟悉的关卡,客厅里隐约传来了电话声。过一会方澈走进书房说:“秣秣,我外公到了C城,说要来看我,你见他吗?”   秦秣握着鼠标的手松开,微微一愣,眨了眨眼睛:“见一见也没什么。”她把下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虽然现在有点早了。”   方澈眉毛微微一动,惊喜之意自眼中闪过。他几步走到秦秣身边,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直看得秦秣将头偏到了另一边,方澈忽然俯下身,双唇触过她的额角,然后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我去车站接他,一会就回来。”   秦秣推开他,瞪眼道:“真是啰嗦,快去快去!”   方澈就势走开几步,秦秣又叫他:“方澈。”   “嗯?”方澈返身停住,秦秣忽然起身,勾着他的脖子一拉,便在他眉心印了一个响亮的吻。   方澈愣了,秦秣得意的眉开眼笑:“以后是我罩着你,知道了吧?”   “我本来不知道的。”方澈唇角上扬,“不过我等着。”   秦秣就在心里盘算,以后可不能处处都让方澈主动,把她的气势压了下去。   等的将近一个小时过后,方澈还没回来,秦秣看看天色全暗,肚子里又饿得很,便想要到楼下的便利店去买点零食。方澈冰箱里本来也存着不少水果,但方澈忽然特别想吃辣萝卜,这东西方澈这里却是没有的。   她关了门下楼,在便利店买了一包辣萝卜条,刚付了钱,忽然就听到身后有惊喜的声音:“秣秣,可在这里碰到你这个丫头了!”   秦秣转过身一看,只见那门外边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他右手上提着个大塑料袋,正是赵周。   “周爷爷,你怎么在这里?”秦秣笑着迎到他身边,也觉得惊喜。   她伸出手想帮赵周去提那个袋子,赵周将手一缩,爽朗的大笑着拍她肩膀:“你这丫头,我一看就喜欢,还知道帮周爷爷提东西,哈哈!不过老头子我人虽老,身体可硬朗着呢,提着这点重量的东西还不至于要人帮忙。”   秦秣也就收回手,与他随口闲聊。   “唉!”赵周叹气说:“我家那个老三,据说是找了个傻兮兮的女朋友,我那老婆子就催着我赶紧到C城来看看,说要让我好好相相面,别让那倔小子被人骗了。秣秣,现在做长辈不容易啊。对了,我家那小子就住在这里,你平常有没有见过?”   “我没住这里,今天只是到朋友家串门子。”秦秣多次听到赵周提起他家老三,也有点好奇:“周爷爷,你那位三公子的样貌我都还不知道,就算见过也未必知道是他,他大名是什么?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认识。”   赵周空着的那只手在腿上一拍,懊恼道:“你看我这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当年我就想介绍你给我家老三认识,结果那小子硬是自己跑掉。我还忘了说他名字,他跟你一个学校,你也许真的认识……”   “嗡嗡……”赵周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顿住话头,接起电话就骂:“混小子!叫你到汽车南站接我,你跑哪儿去了?现在我都到了你那楼下,你人在哪里?还不快点滚回来!”   “……”   “你到了南站?我怎么没看到你?回来回来!快点回来!对了,把你那个小女朋友叫过来,我要好好审核一下!什么?我怎么知道?你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你没准备瞒?没准备瞒你干嘛不早说?才确定?好了,不跟你啰嗦,限你十分钟之内回来,不然……哼!”   赵周挂了电话,脸上还带着点气愤之色,他又摇头叹道:“这孩子越长大越不服管教,小时候可爱的不得了。”   秦秣倒是觉得赵周老头可爱,她抿唇笑了下,安慰道:“周爷爷,男孩子长大了不用可爱,够孝顺有能力就好。”   赵周又得意的道:“那是,我家老三大小就是个有主意的,现在更加厉害。我跟你说,他长得帅还很有能力,喜欢他的女孩子能从城南排到城北。以前你们学校的柳昔你知道吧?”   “我知道。”秦秣说着话,眼皮子一跳,心里就有了点预感。   “柳昔这小丫头我是很喜欢的,又漂亮又乖巧,小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要她给我家三儿做媳妇呢!可惜那混小子眼光古怪,硬是不喜欢,也不知道他会看上什么样的。”赵周走到旁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坐下,秦秣便坐在他旁边。   到这个时候,秦秣要是还不知道所谓的“三儿”是谁,她就该一头撞墙上,以祭奠自己那些失去的智商了。她当即就是哭笑不得,再次感觉到憋笑到内伤的滋味。   赵周继续像许多长辈一样,得意的推销自家孩子:“秣秣,不是我自夸,我家三儿真的很不错。他从小独立能力很强,十六岁就一个人照顾自己,最会温柔体贴人。你今天正好在这,等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怎么样?”   “周爷爷,我……”秦秣很想结识自己老早就认识他家“三儿”   赵周却以为她害羞,手一挥打断她的话:“秣秣,你也不用害羞,只是普通的认识而已,你要是不愿意,我还能强押着你跟他相亲不成?不过说实话,我最中意的还是你,简直比柳丫头还中意得多,你要是能给我做外孙媳妇儿,我也就不苦恼喽!”   “周爷爷,我不是……”   “对了,我家老三名叫方澈,比你高一届,也在市三中读过书,你知道他吧?”   “我知道……”   “这就是啦!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他人很不错?”赵周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方澈自小的“辉煌历史”,说了好大一通,秦秣倒也听到了不少趣事。   过后赵周还是总结:“你头一次进我们赵记茶馆,就是三儿在弹琴,可惜他走得快,你当时没能跟他照面。后来我邀请你到我家去玩,那小子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混脾气,硬是不肯露面。那时候无缘也许是时候未到,今天可算是幼圆,我就希望那小子能把眼睛擦亮点。”   秦秣心里囧的没边,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这时候汽车驶过来的声音响起,方澈开着那辆悍马往公寓楼下停车场方向驶去。他降下车窗,在路过小亭子的时候向亭中的两人挥了挥手。   悍马开锅,赵周哼了一声,忙又指着那车尾说:“秣秣你看,刚才那车上的就是我家三儿。”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一回:门与窗   道路两边立着高架路灯,灯罩是浅黄色,透着灯光朦朦胧胧。   秦秣无奈的看着情绪高昂的赵周,很想打断他的话,把事情解释清楚。但赵老头儿最近在家里闷得狠了,许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滔滔不绝过,硬是拉着秦秣继续推销了一大通方澈的好,直到方澈从停车场那边走过来。   “哼!”赵周一看到方澈,却将头偏到一边,端着架子生气。   方澈有点莫名其妙,他老早就知道赵周认识秦秣,也知道他们关系不错。但赵周刚才还跟秦秣相谈甚欢,这一转眼却在见到他的时候摆出一副很不待见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   “外公。”方澈叫了一声。   “你这混小子是诚心要气我!”赵周豁然起身,怒视方澈,“你那个小女朋友呢?不是叫你带过来给我看吗?”   方澈很是纳闷的看了看秦秣,又望向赵周,正要说话,赵周又道:“这姑娘你认识吧?以前跟你同校的。”   “秣秣?”方澈放弃了与赵周沟通,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秦秣。   秦秣还没来得及说话,赵周又说:“认识?好,认识就好!三儿,赶紧把你那个女朋友叫过来看看,看有没有秣秣一半的好。”   方澈的表情顿时古怪了,他已经明白赵周肯定是误会了什么,那扬眉见的神情,便十分微妙。   “外公,我女朋友跟秣秣是一般的好。”   “什么一半?”赵周没怎么听清这“一般”和“一半”的区别,手掌便很有气势的一挥,“人在哪儿?你还想藏着?”   方澈走过去牵起秦秣的手,秦秣随他的手势起身,与他一通望向赵周。方澈的表情有点酷,就是他少年时候常有的那种,酷的掉渣的样子,秦秣则眼含笑意,唇角向上弯起。   赵周远门那倍儿有气势的表情就是一僵,他扬在半空的手掌缓缓握成拳,又缓缓落到身侧。   “你们……”赵周的声音缓了又缓,视线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许久之后,轻咳一声,嘴角抽了抽,憋着声音有点咬牙切齿地道:“好!很好!”   方澈眉眼间方才显出一点得意来,他声音倒还是平稳:“外公,我这辈子只认秣秣一个。”   秦秣脸颊微热,还是保持原来的笑意不变。   赵周又憋了好一会,就在秦秣以为他要恼羞成怒的时候,他却忽然将头一仰,极豪爽的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差点就震得秦秣耳膜生疼,夸张的跟那电视里的佛门狮子吼也差不了多少。   方澈皱皱眉,拉着秦秣后退几步,对她说:“秣秣,这是我外公的绝技,你以后听到了,只管躲远点就行。”   “混小子!”赵周吼得气势刚烈,全然是老当益壮。他大步向两人走来,又对秦秣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一脸的欣喜全部掩饰。   有几个入夜散步的人从小亭子边走过,便对三人侧目,神情颇有不满。这个住宅区的公寓在C城算是中高档,环境一向可称幽雅,赵周这样的大笑实在是有点煞风景。   他察觉到那些目光,却是混不在意,只转身提起早先放在椅子上的塑料袋,昂首挺胸地往公寓楼下的电梯处走去。   秦秣忍不住轻笑出声,方澈望向赵周背影的目光里,隐含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温暖。   等三人到得方澈住处,赵周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就下达命令:“三儿,我要吃麻辣火锅!”   “我做鸳鸯锅,一半辣一半不辣。”方澈往厨房里走。   “不辣的给谁吃?”赵周眼睛一瞪。   方澈抛下一句:“给秣秣。”反手便关上了厨房的门。   北宋本来是没有辣椒,但秦秣来到这个时代也将近四年,已经学会吃辣,并且喜欢上了吃辣。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后脑上擦伤未愈,暂时不宜去吃带有刺激性的食物。   吸取了昨天头顶纱布却引来不少回头率的教训,秦秣今天戴着帽子。她坐在赵周旁边,扶了扶帽檐,自觉脸皮又变厚了。   赵周看了看厨房门,又看看身边的秦秣,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秣秣,你不会下厨?”他随意的问了这么一句。   秦秣很干脆的点头:“我不会。”片刻之后她又说:“不过周爷爷你要是敢吃我做的东西,我一定去做。”   赵周琢磨着那个“敢”字,一回过味来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   他心里便又有点担忧,害怕方澈会被秦秣欺负到。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的年轻人自有他们的相处模式,他家老三也不是好欺负的那种。难得三儿看上的人正好是他这老头子一直很欣赏的秦秣,他又有什么好多想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哪……”赵周叹了口气,又跟秦秣聊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得三人都很尽兴,方澈的手艺比起从前越发的有了长进,赵周吃相豪放,夸赞不断。吃到一半他想起自己提来的那个塑料袋。便一边嚼着大片牛肉一边说:“三儿,我给你提来一袋子鸡蛋,都是你外婆喂的鸡生的,土鸡蛋,营养!”   方澈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外婆怎么还养鸡?她上次走路还滑了一跤。”   “那个老婆子,不养她难受,我哪里管得住她?”赵周抱怨道,“以前的时候她跟着我过苦日子,现在日子不苦了,她还是这种劳碌命。她不止养鸡,还喜欢捣鼓点葱啊蒜啊什么的,说自己种的香!经常拉着我帮她锄地,不知道有多会折腾人。”   秦秣听着倒觉得有趣,她从小到达就没经历过田园生活,顿时颇为神往道:“什么都不做,当然难受得很。等多年以后,我退休了,倒也想种点天地,养点鸡鸭,还可以……再挖个池塘。”   “池塘边可以搭个葡萄架,最好把屋子盖在山脚边,从山上引溪水下来,养点鱼,种点莲花。”方澈筷子一顿,含着笑意望向秦秣,“你要是犯了说故事的瘾头,可以坐在葡萄架下一直讲下去,我都听着。”   秦秣舀了一勺子辣汤放到方澈碗里,也不回答,只是闷头吃饭。   饭后秦秣洗碗,方澈便陪着赵周聊天。   “三儿,你说实话,你有多认真?”赵周用左手敲着右手,神色严肃起来。   方澈直视着这个打小最疼爱自己的外公,缓缓道:“像你对外婆那样,一辈子的认真。甚至,更加认真。”   赵周轻嗤一声:“我跟老婆子经历了多少磨难,你们两个小家伙又面对过什么?你懂什么是更加认真?什么是一辈子?”   “外公,时间会证明的。”方澈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赵周忽然长叹口气:“只有不像你妈那样,前一刻还说什么情深无悔,至死不渝,转过身又倔得跟什么似的,非得跟你爸老死不相往来就好。她为了方卓都能放弃自己最梦想的事业,却不肯对他多说一句解释,也不肯听他解释。哼……”   方澈撇了撇嘴:“我早就对他们失望了,他们的心理年龄永远都停留在二十出头。”   “你这孩子!”赵周摇摇头。   过后方澈送秦秣回学校,车停下的时候,秦秣班上几个同学正好路过,霎那间她又收获了好几道八卦的目光。   顶着一路的八卦光环,秦秣回了教室,然后再次受到钱晓的盘问。   第二天她是挂着黑眼圈起床的,迷迷糊糊地洗漱完毕,稍稍清醒之后忽然发出一声感叹:“晓晓,原来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啊。”   钱晓揪着发梢用梳子痛苦的梳着,随口嘀咕一句:“你真是太落伍了,八卦算什么?毁灭和创造才是人类的天性。”   一句话说的秦秣灵感忽起,她在学校里熬了大半天,六节一下课就直奔青山网络公司。到得21楼的大办公室,她拉出禹万红就说:“禹经理,我是不是可以参与这款游戏的任务情节和背景策划?”   禹万红愣了一下,才说:“你要是肯参与,把这个最为宣传亮出了,效果当然很好。”   “宣传没什么,我想参与,我现在就写报告,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开策划会议?”   “明天上午十点钟有一个会,我等下就把你的想法跟策划部经理说一声。”禹万红有些意外,“秦秣,你对这个感兴趣?”   “其实一直就很感兴趣,不过是没有灵感和机会。”   禹万红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   第二天上午的课却都很重要,三四节先不说,一二节是现代汉语的课,代课老师素有灭绝手的雅号,算是H大有名的严厉教授之一。这位老太太姓唐,她还有一个绝招就是——孔雀翎,分属古龙七种武器里面最强悍的那种,能够杀人于无形。   唐老太太的无形,在于她若想扣你的学分,或者让你挂科,她是从不提醒的。   一般的老师要说想让学生听话点,或者到课率高点,都会制定一些诸如宋君所说“谁要是五次点名不到,这学期定不及格”之类的规则,唐老太太却从不这样。   她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亲切和蔼,但她心里的账本清清楚楚,她那表情总让人想到一句潜台词:“我就是什么都不说,我看你自觉不自觉。”   H大历届以来的大一新生都没少受她摧残,因为她刚开始的不提醒政策,不知道挂掉了多少原以为老太太最好说话的有志青年。道后来是一个大三的师兄跑到校园论坛上吐了她的糟,紧接着又引出一大片对唐教授的声讨声,她的事迹才被一届有一届的新生们提前知晓,并且引以为戒。   “我想逃课。”秦秣坐在窗户边上,悄悄地对旁边的钱晓说出这句话时,钱晓硬是哆嗦了一下。   “秣秣,你注意着点,生命安全很重要啊。”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特别想逃课。”   钱晓语重心长:“秣秣啊,虽然说不逃课的大学生不是合格的大学生,但是,你也不用为了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大道,而选择这样高难度的挑战吧?秣秣,这不是选修课,这是必修课中的必修课!”   班长宋城巍就坐在她们后面,听到钱晓的话,他也悄悄的嘀咕了一句:“秦秣,你就去做探路先锋吧,广大人民会记住你的英勇的。”   秦秣好险没被这句话给呛着,钱晓快速的将头反到后面横了宋城巍一眼:“有你这样做班长的嘛?”   “我只是很好奇,真的。”宋城巍说完这句便做出正襟危坐状,认真看讲台。   秦秣一看表,时间正是9点11分,从这里到市中心还要段时间,如果还不出发,就赶不上十点钟的会议了。   事实上,秦秣打小就不是一个乖学生。   十来岁的时候秦公子上私塾,上课打瞌睡,或者逃课,再或者变着法子捉弄老师之类的事情,实在做过不少。秦秣到得这个时代,是因为社会已经将上大学当成了普通教育,她才格外认真的读了高中,参加高考。这是她当时唯一能走的路,也是秦家人的期望。   秦秣由此变成了好孩子,差点忘记逃课要怎么逃。   讲台上的唐教授还在慢条斯理笑容满面的说着语法修辞,秦秣想起自己此刻的盘算,竟然隐隐有些兴奋与期待之意。在灭绝手的眼皮子底下逃课,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她的手机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是方澈发了条短信:“秣秣,你要来参加早上十点的会议吧?我来接你。”   “你怎么有时间?”   “我也准备旁听会议,今天上午休息,下午再工作。”   过得片刻,秦秣回复的短信里才打出一个“时”字,方澈又发过来短信:“我已经到你们文学院的大厅里了,你在哪里?”   秦秣有些惊喜,视线又在窗外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计划成功的把握更大了。   “你到C栋背后来,从食堂那边的方向开始数,你站到第五个窗户边上,接我。”   发完短信秦秣便频频在唐老太转身板书的时候往窗外望去,钱晓有些不解:“秣秣,你在看什么?”   “不是说要逃课吗?我在等时机。”   钱晓半掩下巴,惊讶道:“秣秣,你说真的呀?这样子你怎么逃?我们坐的是中间位置,你要是走后门出去,太显眼啦!”   钱晓往桌子上一趴:“秣秣,我觉得你这难度太高了,你要逃就该在一节下课的时候走。”   “二节刚上课的时候,唐教授不是都要例行点名的么?”   钱晓无言了,巴巴的望着秦秣,看她准备怎么完成这个高难度作业。   其实也不是很难,就是要点胆子而已。当秦秣看到方澈出现在这离地摸约两米高的窗户底下的时候,便向他挥了挥手。   钱晓大张着眼睛,只见秦秣将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唐老太太身上,就在她转身板书的一瞬间,秦秣一脚踏上椅子,另一脚借力就踩上了桌子。她伸长手臂,躬身攀到玻璃门被推开的窗户两边,双脚再往上一踏一蹬,整个人便向着窗外跳了下去!   钱晓将牙齿紧咬住下唇,一挪位子就坐到了秦秣原来的座位上。   她视线快速扫过,就见原本站在窗户底下的方澈张着手臂正正的接住了秦秣,他趁着惯性抱着人后退了几步,然后秦秣松开挂在他身上的双手,安全着地。瞧那动作,熟练地好像两人一早演练过千百遍似的。   钱晓不敢久看,忙又将视线调回到了讲台上。   便见唐老太转过身来,背着双手在那里津津有味的说着她的修辞理论,她的目光随意在教室里滑过,也没特别注意到哪里。钱晓就悄悄吐出一口气,再看窗外时,秦秣已经拉着方澈跑出了老远。   “秣秣,这种危险的事情,我要是不过来,你是不是也准备做?”上了车以后,方澈一直抿着的唇才稍稍松开。他依旧是板着脸,语气带着指责。   “什么危险?”秦秣脸上仍然带着欢快的笑意,眉眼依旧有些弯弯,“只是一楼而已,很容易跳啊。”   “一楼?一楼离地两米多高?”方澈轻哼了一声。   “本来就是一楼……”秦秣声音弱了点,“只是加了一层很矮的工具室而已。”   “是很矮。”方澈眉毛挑挑,“摔不死人,顶多把人摔个断手断脚,终身残疾。”   秦秣眼珠子转动,哈哈一笑道:“小方啊,三中的围墙也有两米多高呢,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方澈淡淡的道:“你能跟我比?”   秦秣无言了半天,才一脸严肃的说:“方澈,以后再有跳窗跳墙这类的事情,我一定先请教你。”方澈眼皮子跳了跳,要不是现在不能停车,他一定要揪过秦秣的衣服,跟她好好说清楚这个问题。   “你还想有下次?”他视线横过。   “其实你要是不在外面,我就不走窗户,直接走门了。”秦秣叹了口气,“方澈,你要是没带我爬过围墙,我又怎么会想到跳窗这种事情?”   方澈继续板脸装酷,许久无声。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二回:游戏   《登天》这个游戏的策划会议比秦秣想象的要无趣多了,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中高层围坐在椭圆形的会议桌边,闷生生地听着首席的青山副总在那里展望前景,听得一个个眼皮子耷拉,好险没睡着。   秦抹就坐在张副总旁边的位置,她身份有些特殊,待遇也就特殊。方澈却坐在会议桌的另一头,代表TE引擎团队旁听会议,基本上他是不发言的。   “好,总之我们力求将这款游戏打造成引领时尚潮流、回归侠义文化的聚星点。”张副总一手轻拍到桌子上,说得意气昂扬,“我们的口号是,竖立东方式游戏的典型,走向世界!”   这口号一出,与会者一齐起身,纷纷鼓掌。众人也都知道,通常领导在这说完这句话,就会宣布“我的讲话暂到这里”,那么他们也就暂时解脱了领导讲话的催眠攻势,顺便,真正的策划会议可以开始了。   果然,收到这些掌声后,张副总满意地将手往下一压,做了个手势,便道:“大方向就是社些,接下来的细节你们慢慢研讨。过后汤秘书整理一份完整的资料给我,董事会上再做决定。如果做得好,集体加奖金。”   他脸色微沉,又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修改游戏具体设定了,我再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等引擎完成以后,如果设定还不能让董事会满意,你们就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是不是能胜任这份职务吧!”   甜枣给过后,张副总又甩下一个大棒,然后扫视众人一圈,背着手离去。   策划部罗经理清了清嗓子,他就坐在秦秣对面,等张副总走后,他便站起身,走到仪器台后打开投影仪,播放出整个游戏的世界地图。   “这个游戏名为《登天》,最后自然是以成仙为目标。”   罗东梁放大地图,解说:“我们暂时设定这个世界有四大修仙势力,西起为昆仑,有天柱十二峰;中央地带为散修联盟,统称连城派,下辖幽云十六城;魔门则有七宗,合称天涯盟,位居东海群岛以及南方百治丛林;第四大势力是妖兽,多居于北方的北苍山脉,与人类十年小战,百年大战。”   他的助理葛华在旁边为他补充问题:“大背景不需要更改,但是我们的游戏必须有一个经理念。登天只是最终的目标,但是在这个升级系统之外,游戏本身还需要一点可以经得起推敲的东西。”   会议气氛渐渐活跃起来,有人说:“游戏这种东西,要的就是一个势血沸腾,我们在玩家与妖兽对抗之外,还可以给玩家分布阵营。既然有昆仑正道,还有天涯魔道,那就是一句话,不成仙,便成魔!”   “太没创意了。”罗东梁摇头,“不成仙便成魔,本来就是这样的,哪个仙侠游戏不是这样做的?”   “我看只有妖兽这一个非人类势力,背景有点单薄。”葛华说:“这样一来,根本就没有多少怪物可打。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妖兽划分为高级怪物,在北苍山脉之外,设定这个世界遍布魔魇,各种等级的魔魇就是新手怪物。”   秦秣听得来了兴致,也提出意见:“可以生成一个专门发布猎魔任务的组织,或者将这个组织嵌入各大势力当中,做成一个连环任务。比如说第一轮灭杀十只低级魔魇,可以得到一件低级法器,第二轮灭杀百只魔魇,可以得到一颗增进修为的丹药之类。”   “这个是升级系统,可以过后再详细设定。在这方面,最主要是要控制住玩家的升级速度,和保持住升级带给玩家的成就感。”罗东梁将视线落到秦秣身上,有些期待,“秦秣,葛华先前说了,游戏需要一个理念来作为旗帜,你觉得这个理念要怎么阐述?”   “既然是登天……”秦秣略一沉吟,缓缓道:“红尘是牢笼,一念飞升,一念沉沦。”   罗东梁按在鼠标上原本准备转换地图的手势微微一顿,他琢磨着这句话,脸上渐渐现出惊喜之色。   “秦秣,这句话的版权,我们公司要了!”他的手拍到仪器抬边上,嘣响一声。   会议室里顿时笑声四起,罗东梁好巧幽默了一把,会议气氛越发活跃,众人议论纷纷,各自提出见解。   有人说:“秦秣,再详细解释一下你那话的意思吧。字面意思咱们都理解,不过你总得来段解说吧?”   秦秣微微一笑,起身道:“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以为这个命题人类永远也无法解答。保谓之戏?庄周梦蝶或者蝶梦庄内,我们要追寻的,究竟是那个结果,还是这个过程?”   那么我们做游戏的人就可以问,在游戏当中,作为一个玩家,你追求的是升级的过程,还是最后的封顶?假如只要过程,那是否可以并不在意最后登上哪一层阶梯?假如只在意结果,那么有了结果以后呢?   “有了结果以后,就等着享受众人景仰呗!”说话的是杜佳林,他算是个资深的游戏策划人,正坐在坐秣对面靠左的第四个位置,“这种升级类型的网络游戏,到最后就是这么回事。升级到顶,然后开帮战,清扫个人恩怨,或者比赛PK,而帮战和PK本来就是可以给我们带来最大利益的一块。”   罗东梁皱了皱眉,摇头道:“假如照着这个老路子走,我们这款游戏也算不上与众不同,根本就达不到我们的预期值。秦秣,继续解释你的概念。   秦秣洒然一笑,继续不温不火地说:“升级到顶,享受众人的景仰,这本来就是网络游戏中很重要的一个卖点,我们要做的,我觉得不是避免,而是延长这个升级的寿命。而这个延长,不能一味地靠着增加升级难度,或者等级不封顶来达成。而这个延长,不能一味地靠着增加升级难度,或者等级不封顶来达成,我们必须要让这款游戏有一种让人难以忘怀的魅力。”   “这个引言很好,就是有点废话!”冷不丁有人冒出这么一句,气氛登时又有些冷下来。   秦秣倒不在意,她视线落到那人身上,向他微微点头致意,继续说:“我觉得可以开发更多的生活职业,并且让任务系统更加充满神话与仙侠的悲剧色彩。戏中更有深沉的情感,才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这话却叫人难解,葛华当先问出来:“为什么说仙侠充满悲剧色彩?”   秦秣的语调还是一贯地充满韵律,她层次清晰地解释:“仙侠的世界,与我们现实最大的差别就是,仙侠的故事里,可以有永生。人类向往长生,千古第一帝,秦始皇也不能免俗。但假如真的有了长生,在那漫漫的永无止境的人生中,又还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   因为有了无限的时间,所以不管你想得到什么,通过时间的积累,你都有可能得到。而得到以后,也许有些人会满足,但更多的人,会更不满足。欲望,又被称之为深#,那是永远也填不满的。只是知足者懂得控制,而很多人,却将这种遗憾归结于人生苦短。   在我们现在的概念里,我们规划的这个人生最多也只有一百年,所以大多数人都会懂得知足,都会在这个百年的、现实的概念中去设定一些期望,并努力实现。但假如神仙之事果然存在,人人成仙,人人永生,人类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又还有什么?”   她稍顿之后,总结一句:“所以说,仙侠最大的悲在,就是人人都可求永生。”   罗东梁有些失望,叹口气道:“你的说法不错,但这是游戏,要带给人的是快东,而不是悲剧的故事。”他心里有些责怪秦秣,“这小丫头自己写悲情专栏骗人眼泪,就做什么都想到悲剧。”   杜佳林却嗤笑了一声:“我们做游戏的,你要是让玩家悲剧,玩家就能让你悲剧!”   他说着话连连摇头,也觉得秦秣太过年轻稚嫩,思考问题一味的文艺化,根本不懂得考虑市场。   “但是……”   众人视线投向发声处,在这长会议桌的尾端,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怯生生地说道:“仙剑也是悲剧,但那可是多少年都没有游戏可以超越的经典。”   坐议室里出现片刻沉默,紧接着罗东梁淡淡地说:“但那是在当年,现在的市场已经不适应这一套了。”   杜佳林点头道:“仙剑是RPG单机游戏,我们要做的是网络游戏,不能混为一谈。”   秦秣等到他们的讨论声稍歇,才笑道:“我的意思,不是说要设置悲剧的剧情任务,或者将整个游戏做成气氛忧伤的那种。所谓悲剧,只是仙侠世界的隐线,而游戏的明线,依然是做各种任务,以及许多网络游戏都免不了的,打怪升级。”   “悲剧是隐线,怎么隐线?”罗东梁问。   “让任务系统凌架于升级系统之上,让玩家永远也不能飞升。”秦秣将自己面前的一份文件递给葛华,示意让他将文件放大投影到幕上。   稍顿,秦秣继续说:“为什么要飞升?红尘这个牢笼,你若是把它看做牢笼,一意飞升,最后得到的,也未必就是超脱。而即便沉沦,假如这个牢笼能够给人带来快乐,那它又何必被称之为牢笼?”   “飞升之后再开设仙界的资料片,不是可以让游戏寿命更长远吗?为什么不飞升?”杜佳林微微冷笑,斜靠到座椅背上。   “开设仙界有可能会让整个游戏都变味,如果修真界做得足够成功,又何必开设仙界?”秦秣神色淡淡,语气却十分坚持,“人都是旧的,我们也是凡人,人间才是我们的位置。”   罗东梁有些头疼地用手按过额角,皱眉道:“秦秣,这不是你的小说,一个游戏也不需要你所谓的那些理念。”   “不,这个游戏需要。”秦秣目光扫过,清清淡淡,如山间清溪这中,折射出晨曦光芒的那一颗水珠,“你们不是说,这个游戏需要一面旗帜吗?红尘是牢笼,一念飞升,一念沉沦。既然承认了,为什么又说不需要?”   杜佳林从鼻子里轻劝哼出一点声音,看着秦秣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责怪孩子不懂事的长辈。   他倒没有用言语反驳,但那表情已经说明他的观点。   “我说一句。”   一直沉默的方澈忽然出声,语调沉缓,“不要妄想去做一个永远不会崩溃的游戏,就像我们会老,游戏……也会死掉。”   “我们的目的是营利。”罗东梁站在会议桌的这一端,逼人的目光直视着坐在会议桌另一端的方澈,“方先生,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目的是营利。”   方澈神情不变,浑然不受罗东梁言语动作的影响,甚至连起身都不起。他视线扫过葛华,淡淡地道:“看看你手上的资料,飞升并不是延长寿命的唯一方法,要想营利,方法有很多种。”   葛华手上的文件正是秦秣给他的,方澈其实也不知道秦秣在那其中写了些什么。但他从来就不觉得秦秣是个迂腐的人,只看秦秣此刻镇定从容的神情,他就能猜想,秦秣对这个‘不飞升’早有准备。   “这个……”葛华微微一惊,他刚才接过这些资料的时候也并没有多么在意,因为罗东梁正在放映着游戏地图的草稿,所以他也就在一旁等着,想过后再来投影这些资料。   资料的影像被放大到了白幕上,第一页全是文字。   秦秣缓声解脱,桌有风度而神彩照人。   “要想让游戏能够保持住更长久的吸引力,除了在飞升仙界这个事情上做文章以外,其实还可以开副本,一个接一个地开很多个大型副本,这些副本在整个世界背影下,必须存在着很深的关联,而这些关联,可以组合出一个大型任务。”   文字资料上显示,世界在鸿蒙初开之时遗落了十大秘境,即:落宝阁,搜妖塔,千目林,碧血#,红粉窟,剑魂海,五行台,生死门,轮回殿,不老天。   在十大秘竟之下,秦秣详细设定了秘境的由来,每全个秘境可以关联出的各种小型任务,每一个任务背后所牵引到的剧情故事,以及每一个故事所能引发的大型互动任务。   “网络游戏,最主要的其实就是互动。世界设定越完整,逻辑性越强,越让人感到真实,玩家自然就会觉得身临其境,从而欲罢不能。”秦秣随着那段文字资料渐渐放完,随口增添了一句自己对网络游戏的理解。   她玩过几年网游,虽然从操作水平上来说也就是超级鸟进化到了普通菜鸟,但在世界设定上,她却能做到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只不过她现在给出的这个十大秘境设定还只是初稿,可以完善的地方还有很多。   但这个初稿已经让人惊喜,一直到整整十页的资料被放完,整个会议室里已经鸦雀无声,静得连众人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   在座的大多是专业人士,而正因为专业,他们才知道要想做出这么一份设定有多不容易。在刚刚知道汴河沙原来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时,众人心中不无轻视。汴河沙名声虽大,但跟他们不在一个路子上,他们也不见得会给出多少崇敬。   碍于面子,各人也都对秦秣客客气气,只是当她提出想要参与游戏背景和任务设定时,策划部的众人就有些不喜。他们也都算得上业内精英,最烦的就是外行对内行指手画脚,所以在一开始,他们就对秦秣所谓的“参与”报以了最糟猜测。   刮目相看这四个字,说起来轻巧,但真要让别人这样做,那难度比起一开始就得人青眼显然更要高上一层。   “这些……”葛华哑了哑,声调才恢复正常,“这些资料你做了多长时间?”   “十二个小时。”事实上,秦秣昨天晚上差点通宵。   会议室里又安静下来,众人都有被打击到的感觉。这么完整而复杂的设定居然被一个小姑娘在十二个小时之内给做了出来,叫他们这些拿着背景和任务改了又改还不能让董事会满意的人——脸往何处搁?   “这恰好是我的长项,画个脉络添枝干,好像种树一样。”一片安静当中,秦秣嘴角往上斜了斜,说了句冷笑话。   冷笑话果然很冷,没人得好笑。   倒是罗东梁打了个哈哈,忽然将双掌一合,带头鼓起掌来。   掌声先是单调,紧接着就层递着增长,哗啦啦纷纷涌上,惊叹声方才四起。   众人的议论又凌乱起来,大家就着这十大秘境的灵感,纷纷提出各种任务构想。   有人说要把剑魂海嵌入东海群岛当中,当成魔门在海上的门户;有人说应该要更改落宝阁的设定,将它变成一种行踪无定的奇遇模式;还有人说可以将五行台设定成洗伐根骨的秘境,让玩家通过特定任务取行在五行台上重置属性点的资格……   秦秣拿笔一边记着,也不时发表意见。众人进入状态,讨论得气氛火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方澈悄悄从会议室里退出去,走到门边又转头望了秦秣一眼,眼睛里扬起柔和笑意。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四十三回:楚狂人   最近几天,方澈很苦恼,非常苦恼。   在从前得不到秦秣回应的时候,他绯絗守候已经成了习惯,好不容易云开月明,他确定了秦秣的心意,到如今却还是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无法独处亲近,稍解相思。   其实能够得到回应,他就该欣喜满足才是,但方澈却从来都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他虽然在这几年间练就了常人难以相象的耐心,但他的无声潜入计划也是建立在能够得到的前提下的。假如温柔守候不能守得开花结果,他也许就会采用狂风暴露的手段。   方澈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但他也从不认为“看着她跟别人幸福”就是深情挚爱的表现。他没有那样宽容,没有那样“伟大”—假如,那种守候能够用“伟大”来形容。   现在看起来他是得偿所愿了,但事实上,他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一辈子那么短又那么长,秦秣始终不肯亲口承诺,方澈也就落不下这点担忧。   不要以为男人就不需要言语来肯定,爱情面前没有弱者强者,自然也不分男女。在很多人眼里方澈的形象也就等于沉默笃定,强悍骄傲,但再强悍的人,在心底下都会一点柔软之处。   他也有心慌焦虑的时候,他也会像所有青涩少年一样患得患失。   虽然方澈已经走过了那段少年时光,但他对秦秣的心里永远都带着那点少年的纯粹,不管以后会随时间酿得多深多醇,那最初的风景,也永远不会褪色。   当然,主澈最近苦恼的缘由并不全然是因为秦秣不肯承诺。从他们认识起,秦秣就是吝啬承诺的,方澈有耐心,自然会愿意慢慢等。他当前最大的苦恼,在于秦秣竟然化身成了工作狂人。   情侣之间,有一个工作狂人也就罢了,当两个人全都变成那种钻进工作堆里就不知道日夜轮转之人时候,两人之间的相处就必然会出现问题。   方澈总是在晚上八点左右才上下,而这个时候秦秣却往往埋首在策划当中,别说考虑下班的事情,她连饭都不一定记得吃。而每当秦秣有空的时候,经如说下午三四点钟,她刚从学校到公司,方澈却总是在埋头敲着那些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代码,周围一切声息都会被他自动屏蔽。   这个问题秦秣是不怎么在意的,她对方澈喜欢归喜欢,却根本就不会有那些小鸟依人的心思,也不会很多热恋中的女孩子那样,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跟对方粘在一起,或者一日不见便思之切切之类。   有鉴于这种情况,方澈的危机感便涌上心头。   他工作的时候是很专心,但一旦工作,他心心念念想的就大多都是秦秣。有时候想起来心下莞尔,他便用手指在桌上敲着节拍,反复在心里默唱那道《江城子》。   当年唱这首歌,是求不得,故而东风难解,故而自嘲“等一次擦肩”。而今两心相系,那个人就在身边,却总是因为种种外事而难诉相思,他想起来,唱起来,便又别是一番滋味。   头一天晚上,秦秣十点多钟才下班,方澈送她回宿舍,想着她已经很累,便只在车里放着清淡的音乐,跟她也没怎么说话。第二天第三天晚上,方澈依然如此。到得第四天晚上,他终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对秦秣说:“秣秣,什么时候能再为我弹奏一曲?”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想要秦秣给自己放假。   秦秣歪歪斜斜地靠伕在副驾驶的座椅上,迷迷糊糊的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竟是早已睡着。   方澈便只能投降,由得她睡。到了她那宿舍楼下,才把她摇醒。   秦秣很痛苦地晃着脑袋,揉着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最后一步三晃地走回宿舍楼里的。当时就叫方澈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暗下决心隔天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这样。   隔天秦秣却下班得更晚,才刚坐到车子里,她一句话没说,歪头又睡了起来,方澈暗地里把心一横,干脆直接将车子开回自己公寓楼下,也不叫醒秦秣,就从车里将她抱下,一直坐上电梯,进了房间。   方澈将她放到自己的平常用的那张床上,帮她盖好被子,然后自个儿转身又去睡书房。   他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吓一吓秦秣,看刀子惊慌不惊慌,以后还会不会一上车就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亮起没多久,方澈就走进主卧室,轻轻地在床沿上坐下,等着秦秣醒来。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秦秣揉着眼睛醒过神,一手撑着床垫,她半坐起身,看到方澈略显惊讶:“方澈,我在你房里?”   方澈板着脸点头,心里的恶魔尾巴悄悄地翘起,等她发现惊吓的叫声。   秦秣是出声了,却没惊叫。她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我人,微露出恍然的神情:“哎呀,我都在你车上睡着了,这下……回去又得被晓晓八卦。”说着话,她又很寻常地扫了方澈一眼,诧异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方澈起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秦秣,似笑非笑:“秣秣,你要换衣服,你就没想过你的衣服是谁帮你脱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秦秣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鄙视了方澈一把,紧接着她又解释,“呼,你怕我生气?没关系,我不生气的,只是一件外套而已,我不是还穿着毛衣跟棉裤么?我不信任你,我还信任谁?”   方澈当即就无语了,瞧瞧秦秣这话:‘我不信任你,我还信任谁?’   这究竟是肯定他的人品,还是否定他作为男人的危险性?   方澈眼睛眯起,目光微深,轻嗤道:“既然你的外衣都是我脱的,你还怕我看到什么?”他视线放肆地在秦秣脸上转过,眉梢轻挑。   “这能一样吗?”秦秣皱皱眉,干脆也不管他,随意套上外衣外裤,便踩着拖鞋施施然去了洗手间。   留下被无视的方澈静立在房间里,眉毛微微抽动。   秦秣一关上洗手间的门就忍不住嘴角上翘,低低笑了起来。方澈那点小心思,就算她在刚醒来的时候没看明白,自他询问“你的衣服起,秦秣也就猜到八九不离十了。”   真要论到男女间相处的经验,秦秣可不知道比方澈深厚多少倍。她完全不需要疑问,就知道这小子是从别的地方起床后才坐到她床边上来的。方澈想要吓到秦秣,至少用这一招的成功率直线低到了百分之一以下。   “小方。”再次从车上下来,秦秣回学校的时候回身对着方澈一笑,轻劝说了句:“你的功力还不够,要好好修炼才行哦!”   她说话一向很少带着音节助词,像‘哦’、‘啦’这种惯常表现女孩青春俏皮的尾音,她更用得极小极少。此刻她乍然这么一说,那调侃意味真是浓得几乎将成实质,方澈真到她走出去老远,都仿佛还能看到她带笑的双眸盈盈雾化在眼前。   这一刻,方澈却没有分毫窘迫或者生气的感觉,他摇摇头,嘴角高高地向上斜起。   秦秣疯狂的工作状态在一月底的时候忽然被卡住,因为H大的期末考来临,各种测验和论文接踵而来,压得秦秣终于又感到了学习的紧张气氛。   她其实是不怎么紧张的,她记忆力一向很好,选择的专业又是汉   语言文学。除了西方文学史和马哲文论需要她费点功夫外,其它各门课她都能轻松搞定。但秦秣不紧张,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紧张。   钱晓就很紧张,她一紧张起来,拽着秦秣就不放手,秦秣于是进入帮钱晓补课的大业当中。   期末的时候各科老师也没有开课,摸约是留了一个星期给学生自行复习。   冬天天气冷,秦秦秣就抱着个热水袋,关着宿舍门,缩在椅子上面给钱晓讲解古代文学史,帮她进行重点和简化记忆。   没过多久,钱晓就感叹:“秣秣,你说的比柯教授说的还要有趣得多嘛,他怎么讲课就没你这么有趣?”   “你还听不听?”秦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钱晓偷偷扮了个鬼脸给她,又打起精神认真听讲。   “北宋初期文坛复古……”   “什么叫复古?”钱晓嘴快地接上话。   秦秣无奈道:“我正要解释。”   “哦……”   “晚唐五代盛行骈俪声偶,文人们但凡遣词用句或者赋诗作文,都以对仗华丽为美。有几位老先生就有点看不过去,比如说像柳开、田锡、穆修等人,他们就觉得文章太华丽没有实质。”秦秣说到这里,稍顿。   她看钱晓一副又要提问的样子,摆摆手便道:“当然,在提出那种观点的时候,他们还未必都是老先生,不过晓晓你只要记住这几个名字就行,他们的年龄和八卦暂时不是人需要关心的。”   钱晓扑哧一笑,又噘起嘴道:“谁要关心那几个老头子的八卦啊!”   “他们也曾经年轻过。”秦秣微微抿唇浅笑。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另一边椅子上苦恼翻书的张馨灵终于忍耐不住,轻哼道:“柯教授还说了,这几个人虽然同样是主张复古,但他们的复古方向又各有不同,这都是我们要分辨清楚的。”   话一说完,她神情就微带挑衅。从她上次跟秦秣闹了那么个小龃龉以来,她就很少再主动跟秦秣说话。她们同在一个寝室,本来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张馨灵在学生会一向混得很好,每天待在寝室的时间,除去睡觉时间不算,通常不会超过半个小时。   在这么短短的半个小时里,要无视一个人真是再简单不过。张馨灵心中对秦秣有气,总觉得她太清高太自负,那眼神就算看着平淡都好像是在鄙视别人。张馨灵在心里一日日积累着委屈,总就琢磨着要逮个机会好好削一削秦秣的面子才好。   “原本就是各有不同。”秦抹听到提问,也就随口回答:“柳开所推崇的是韩愈和柳宗元一派的古文,他所看重的是文章的社会功利价值,实际上总结起来,也就是说,他认为读书作文,必须要可以经世致用,否则都是空谈。”   “宋词不是都很华丽吗?宋朝#呀本就是一个繁觉的年代……”钱晓又小小声地提出异状。   秦秣笑道:“我说的是宋初文坛别具复古倾向。事实上,整个宋词的风格也不能简单地用华丽或者朴实来形容。柳天别的观点其实也都一般,但有一句话我很喜欢。”   “什么?”张馨灵应了一句。   “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秦秣说着又觉得好笑:“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柳天的理念是不会错的,但他自己的文章其实也常常晦涩艰难。”   她本是嘉佑年间人,而自古文人相轻,秦秣有些看不起柳开也算她的臭脾气发作。但她这样的语气言辞在张馨灵看来,又实实在在地是在装模作样,可恶得很。   “我很厉害,你怎么不做个文坛驱试试?”张馨灵身上,稍顿之后,她才叹道:“我是做不了先驱,我青史无名,又哪来能跟他比?作为后学末进,我这样议论他,实在是我的不对。”君子坦荡荡,秦秣倒不沉没得承诺错误有什么困难。   但在张馨灵听起来,这话又有点酸溜溜的味道。虽然秦秣的本意是诚恳的,可张馨灵还是逮住了话头:“青史?好大的口气,你还想青史留名?哈,秦秣,我今天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瞧不起别人了,原来你压根就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呢!”   “不吝以恶意猜测他人,馨灵,你说话很杂文风范。”秦秣心里也来了火气,笑容反倒越发恬淡,“我只说了一句我青史无名,后学末进,不能跟先贤相较,你就觉得我是狂妄。”   那你的心里,是不是也隐藏着这样的狂妄?馨灵,你实在是高看我了,我还感激你,居然能看出我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来。”   她这话才真是讽刺,偏偏她又调刺得不是很明显,直叫人心里窝着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撒出去才好。   真要说毒舌,其实从古到今都是一个规律,书读得越多的人越毒舌。文人们都是很会开骂战,他们骂人的时候未必会带脏字,他们不骂人的时候也许是风度翩翩,君子博雅,但真要革命遭了他们的白眼——比如孟子,这位辩论家实际上就是毒舌的老祖宗之一。   就说秦秣当年的好友苏轼,照现代人的话来说,苏子瞻同学实际上就是一典型的愤青。他认为王安石变法弊端很大,便屡屡用极端的言辞斥责变法,结果遭到一眨再眨,从二十出头的年轻进士变成仁途艰难的罪官,苏同学吸引教训,却死不悔改。   眨完之后,他该豪放的地方照样豪放,想婉约的时候也婉约不误。清风明月也好,大江东去也罢,苏轼始终是苏轼。   秦公子与苏轼为伍,除了流连风月之外,硬是没能闹出其它什么出格的大事。   “你……”张馨灵咬了咬下唇,想来想去不知道要怎么讽刺回去,只得恨恨道:“你这个人,小气得不得了,我……我看透你了!”   “我胸中风光霁月,你自然是能一眼就从前看到后。”秦秣微微一笑,“馨灵,我可以把这句看透,当成是一种褒奖吗?”   张馨灵气得脸颊涨红,反又冷笑道:“是啊,我天天夸奖你呢,我夸将你头脑简单,我还夸奖你身材平板。哎呀哎呀……我夸了你那么多,怎么美不死你?”她对着秦秣狠狠一瞪,心里觉得不骂个透彻不痛快。   “事实上,生命之初,每个人都是头脑简单的。如果我能够一直头脑简单下去,也许就能体会到很多人无法体会到的快乐。馨灵,头脑简单不好吗?”秦秣依旧笑得清清淡淡。   张馨灵听她说着歪理,明明知道这话很不对劲,可以大肆反驳,偏偏不及她伶牙俐齿,一时间又想不出打击她的话来。   秦秣见着张馨灵瞪着眼睛张口结舌的样子,目光微微流转,继续不急不缓地说:“但凡能在某一领域取得巅峰成就的人,那头脑都是单纯的。想要青史留名虽然是一种狂妄,但狂妄而不奢望,本身就是人类进步的动力之一。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狂妄的愿望。”   张馨灵气极了一拍手,“咯咯”笑了起来:“是啊是啊!H大的奇观就   奇观就在我身边呢!晓晓,咱们寝室惊现狂人,你是不是觉得很荣幸啊?”   钱晓本来一直呆呆地坐在旁边观战,乍然听得张馨灵要拉她入战团,顿时又有些无言以对。   “借用李太白的话,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秦秣淡淡道:“在、馨灵,狂妄在某些时候也是自信,自重。不狂妄,人类的科技又怎么可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你这样处处不待见我,难道只是因为你不敢狂妄?”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四回:玉环   秦秣最近也有些烦恼,不多不少的那种烦恼。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秦秣是既有远虑又有近忧。她的远虑且不说,近忧正着落在方澈身上。   真要说起来,方澈其实是很能让人放心的那种人,尤其是做他的女朋友,不用担心他有什么坏毛病,也不用担心他不够温柔,更不用担心他不专一。但方澈有千般的好,秦秣真到与他确定心意以后,却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秦公子是有过不少“恋爱”的经验——假如,在古代做纨绔,流连风月的日子也能称为“恋爱”的话。   所以过得几天,当秦秣发现自己在方澈面前找不到定位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想躲避。   以前只是普通朋友的时候还好,不需要考虑这种谁高谁低的问题,但是两个人牵了手,准备走一辈子,这个问题却不得不考虑。秦秣如今确实甘于平淡,但她骨子里却是很强势的。当两个强势的人碰到了一起,那就是王见王,不死棋也要兵荒马乱一番。   还有句话叫做相爱容易相处难,相知容易相守难。秦秣真心真意地想要对方澈好,有时候难免就对自己从前的经历有些耿耿于怀。   在她的观念里,男人通常都不愿意对自己的对象太强势,而秦秣本身也不会去欣赏一个软弱的,或是妻奴的男人。这就矛盾大了,秦秣不会愿意为了其他任何人去改变自己的性格,但她也不想方澈受到委屈。   “受到委屈”这个说法如果是用来形容女孩子,一般会让人产生怜爱之意,但如果用来形容一个大男人,那可就够别扭了。方澈未必会觉得自己委屈,也许他还甘之如饴,但秦秣的惯性思维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天生男性阳刚,女性温柔,所以百炼钢才会被化成绕指柔。秦秣的观念非常传统,她觉得能过日子的女人就该温柔宽厚,要是能够婉约缠绵,或者红袖添香、琴瑟相和那就更好。   当然,事实上会过日子的女人大多不是那样的,那种形象只是诗人的臆想,别说秦秣做不到,她就是做得到,方澈都不一定能接受。   秦秣很矛盾,非常矛盾的时候就在方澈车上装睡。而冲动或者说惯性思维一起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调戏方澈。   没错,就是“调戏”这个词。   这种行为完全不受秦秣自己控制,因为她心里还藏着一点小小的想要解气的念头:“我这辈子都要栽到你手里了,还不准我在这之前稍微收点利息?”方澈的恶魔尾巴如果翘起一尺高,秦秣的恶魔尾巴就会忍不住翘起一丈高。   争强好胜,她只是放不下心里的那一口气而已。   尤其是,秦秣已经有了彻底转换角色的觉悟。   “秣秣,我就偷偷地跟你八卦一句。”那天考完最后一场,钱晓心情大大放松,心里那些八卦的瘾头和胆子也就蹭蹭蹭往上涨,“就一个问题。”   “说吧。”秦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很快就要方寒假,大家也差不多都在整理行李。   钱晓凑到她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现在是攻还是受?”   秦秣当时面不改色,只微微将视线横到钱晓身上,淡淡道:“你说呢?”   钱晓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嘻嘻笑道:“哎呀,今天真是冷啊,大家的听力都下降啦。咦?你听不清我说了什么?反正我不会重复,就当我没说。”   秦秣没吭声,其实心里就好像被千百只爪子挠了一样,既难受,又无奈,且甜蜜。   异性的双方之间,这个攻受还需要疑问吗?   但是没有人强迫秦秣,她心甘情愿,一头栽了下去。在她决定跟方澈牵手的时候,她就有了这个觉悟——秦秣付出了绝大的勇气,旁人无法想象。在这之外,她只有那么一点点不痛快,而这一点不痛快促成了她偶尔的任性。   “其实,我也很想看你任性一次,然后包容你。”她悄悄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没有道明这个“你”,究竟是哪一位。   秦秣的学校放了寒假,青山网络却还没到放年假的时候。她早就做了寒假先回家,然后去英国看看韩瑶的打算,签证已经准备好,旅行团也已经联系到位。秦秣稍有犹豫,一来是放不下工作,最重要的却是舍不得方澈。   有机会天天在一起的时候,秦秣就没有分毫要粘人的意思,而一旦要分开长远些,她心中的不舍便格外明晰。   方澈对此倒是没有多说,只简单得嘱咐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当时是周六,两人难得都有假期,就在离H大不远的湘江边上散了散步。河岸很高,因为江流穿过市内,堤上的栏杆也很高。看起来整个大河便少了几分自然,又多了几分高远。   在岸边走着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一带风总是很大。夏天还好,而到冬天的时候,那冷风吹来真是连人的骨头都能冻坏。   秦秣向来怕冷,还非要往这风口上走,方澈拦也拦不住她,就只能由着她。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看着,看你能在那边走多久。”方澈最开始是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点戏谑的笑容,远远看着秦秣往那大风灌来的河岸上跑。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三、二一”,估摸着秦秣撑不过三秒。   秦秣快走几步,迎着河风张开双臂,大笑起来。   “方澈,我要是现在就乘风飞走,你能不能跟上?”   方澈远远地看着她,看她笑容灿烂,映照得整个清冷的天空都仿佛多了几分色彩。   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秦秣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一转身又跟她换了位置,帮她挡住冷风,轻笑道:“我哪里会让你飞走?”   秦秣是准备在下周一的时候回去邵城,去美国的机票则订在下周四。这个周日方澈早早起了床,就想要到古玩街去买点东西送给秦秣,伴她远行一路顺风。   C城的古玩街并不大,就在省博物馆和市博物馆那一带。市博物馆内部甚至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古玩市场,不过那里面卖的多半都是比较劣质的赝品,要想在那数不清的赝品中淘到一两件宝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方澈走过那几条街,差不多将那些小贩都过了一次眼之后,就得出一个在这里捡漏的几率低于百分之0..01的结论。他在这方面的鉴赏能力算不上精通,只是稍稍入门,喜好收藏。   种类繁多的小摊上既然找不出什么好东西,他就直接进了三角路口一家名叫“它山之石”的玉器店。   这家店在C城声誉不错,普通的玉器都是明码标价,叫多数不懂这一行的人也买得放心。   方澈步入一楼,在店堂里四处看了看,发现这一楼的玉器质地多半普通,论造型倒有几个精巧的,但他也都不怎么看得上眼。   “这位先生,没有什么让你满意的么”一个穿着收腰唐装的导购小姐走了过来,笑容甜美地向方澈做推销。她连着介绍了好几款玉器,方澈只是摇头婉拒。   “这一只玉兔是和田白玉雕刻的,雕工精细生动,先生你看。”导购丝毫不受打击,热情依旧不减。她见方澈气度不凡,就算他不打算买东西,导购也觉得跟他说话是很养眼养心的事情。   “我想买一只暖玉跳脱,最好是宋代以前的古物,你们这里有没有?”沉默许久之后,方澈将这一楼的玉器也都差不多了解足够,才终于提出自己的意向。   导购微愣之后便是惊喜,古玉的价值当然与现代新雕刻的不一样,方澈花费得越多,她的提成也就越高。   “古董玉器全部都在二楼,您要不要上去看看?”她越发恭敬,甚至用上了敬语。   “可以。”方澈迈步向那木质的室内楼梯走去,刚走过一大段阶梯,将要转身的时候,却听到楼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个玉环我不用金链子,你们帮我找跟红线穿起来就行。”那声音和和暖暖,带着点江南烟雨般的清甜音色,正是秦秣在说话。   完全是下意识地,方澈顿住了脚步。片刻之后,他又往楼下走去。走得几步。他听到那导购小姐疑惑的询问声。   方澈摇了摇头便直接走出这家玉器店。隐约间,导购抱怨声细细碎碎:“长得挺像那么回事,亏我还以为来了个精英帅哥……”   他笑了笑,站在这盖得古色古香的玉楼面前稍事回望,然后又走进另一家店里。他倒不是故意躲着秦秣,只是不想自己给她挑礼物的时候被她碰到,那样似乎就会减少很多的惊喜感。虽然,他现在正觉得惊喜。   玉环,红线,这样的东西假如秦秣不是要送给他,他肯定会很难过。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种东西秦秣不送给他,又能送给谁?方澈心里揣着这点欢喜,便如丝竹轻轻滑动般期待着。   又走过几家店,方澈都有点心意浮动,也挑不到什么满意的东西。   再过得一会,他终于忍耐不住,拿出手机便给秦秣拨打电话。   “对不起,你的手机已欠费,请续费再拨。”机械的提示音让方澈眉毛微微一动,拿着手机有点十足滑稽的感觉。   他近来打了几个国际长途,也没注意到话费的问题,没想到手机这就停机了。   看了看手机,他又觉得好笑,心情也轻轻扬扬地收拾好,准备先买好玉镯再去给手机充值。   至少在这一条古玩街上,是没有话费充值点的。   挑来挑去,方澈终于在一家名叫“三生石”的店里一眼相中一只黄玉镯子。黄玉也是暖玉的一种,相比起白玉,黄玉更有一种温文厚重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上等的黄玉剔透温润,色如新剥熟栗,让人看着就觉得暖和充实。   刚将玉镯放进一个檀木制的礼品盒中,方澈又感觉到手机震动。他有些惊讶地打开短信,发现这竟然是系统发来的缴费短信,上面明白显示着:“你的号码已成功充值300元,目前余额297.5元。   方澈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莫非移动公司系统出问题了?”   片刻之后他就反应过来,这一定是有人帮他交了话费。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的很,长到这么大,方澈还真是从来就没有收到这种意外的小惊喜。虽然这钱不大,但他前一刻正觉得停机麻烦,下一刻就有神秘人帮他开通了手机,这种冥冥中受到关爱的感觉,实在让他心中温暖。   方澈第一个想到的是秦秣,他完全不做猜测,毫不犹豫的认为,会这样做的人一定是秦秣。   打电话却听到“对方手机已停机”,这种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常常碰到的。但通常人们的做法都是失望地挂掉电话,而当即就帮对方交了话费这种做法——要么是打了电话的人确实有急事,要么就是双方关系非同一般。   方澈心里的感觉正微妙着,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电话果然是秦秣打过来的,方澈扬起唇角,接通电话。   “你在哪里?”秦秣的声音隔着电话依然显得很欢快,“我们去湘江边上走走,怎么样?”   “湘江?你还去?”方澈眉毛一扬。虽然心情正好,但听到秦秣又提湘江,他想起这人昨日还在河边上冻得鼻涕连连,当即就想反驳。   '不是市内,我们到郊外去,那边的风应该没有这么大,而且没有栏杆。快点,我在省博物馆旁边等着你,过来接我。“秦秣极快的说完几句话,又稍稍一顿,”你要是没有时间的话,那就算了。   “等我10分钟。”   方澈挂了电话,快步往街口那边的停车场走去。   秦秣在省博物馆旁边等了大约8分钟,就看到方澈开着车子过来。它小跑步过去,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带着些兴奋期待之意。   “秣秣,你这提着的是些什么东西?”方澈语气惊讶。   秦秣将手上一个大塑料袋扔到后座,那一袋东西撞向座椅的时候,竟然发出了金属磕碰的声音。   “不告诉你,你要是猜中了……”她眨眨眼睛。“那也没奖,哈哈!”   方澈:“……”   车子往南郊开去,方澈又习惯性地放起了轻音乐。过得一小会,秦秣把音乐按掉,改而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噼里啪啦地放着广告,那些广告的声音多半欢快而搞笑。   “痘立清!教你修炼出冰肌玉骨,从此冻死痘痘!”   秦秣扑哧一笑:“方澈,看看人家的痘痘,那是用冻死的。你以前老是板着脸扮酷,是不是就是为了不长痘,所以才努力修炼出冰山脸啊?”   方澈又将脸一板,做出很冷的声音道:"冰山,那算什么?”   “冰山如果融化开来,那就是水,水是生命之源,人类都离不开。”   “所以说,”方澈侧过脸,眉间全是得意,”我以前是你的冰山,现在是你的水。“秦秣;“……”   又过得一会儿,秦秣说:“方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臭屁?”   “没有吧,我觉得一般人没这种勇气。”   秦秣:”……“车子停下,方澈提着那一塑料袋子东西,两人从一条小路走向河边。城南郊区秦秣其实从来就没来过,她只是听同学说起过这边的河滩上石头很多,也有沙滩,适合走路并且风景不错。   方澈也没到过这里,两人走进小路就发现大片只剩下稻草渣子的干枯田地,田埂上野草疯长,大多都是枯黄的,叫人一脚踩上去都能听到沙沙的枯草被压扁的声音。   这边的郊外也有不少人家,不过那些房子大多错落得杂乱而且稀疏。两人从阡间走过,看到的都是开阔的地势,还有冬天苍莽的色彩。   “河在那边!”秦秣微微一踮脚,伸手往左前方指去,“看,看到那边有水在反光没有?”   “看着挺近,其实还有很远。”方澈微眯眼往那个方向望过去,“秣秣,我们抄近路怎么样?”   “近路?从那些屋子后面绕过去吗?”   方澈握住她的手掌,附送给她一记赞赏的目光。   秦秣咳了一声又一声,还是说:“方澈,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没什么好赞赏的,我智商正常呢。”   “但是,再聪明的小朋友也是需要一点鼓励的。”   秦秣闭上嘴巴,在心里纠结着:“我要不要顶回去?”   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前面一栋房子后面忽然跑出两只狗。   那狗汪汪犬着,扰爪子泚牙齿,斗得正是凶恶,犬声也特别凶恶。   “汪汪”   “汪汪汪!”   秦秣很窘地听着这两只狗的对话,嘴角抽了抽:“方澈,你看这两只狗可真厉害,一牙还牙以爪还爪,以直报怨,简直是深得人间哲理三味啊。”   “你想说什么?秣秣,你直接说,没关系。”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我要是也信奉以爪还爪,我多对不起自己啊。”   方澈:“谁对你伸爪了吗?”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四十五回:泥人   天色清淡,显得很高远。   冬天江水水位下降,裸露出大片河床,有些地方石子凌乱错落,有些地方泥沙柔软温润。   秦秣从高高的河岸上奔下去,踩过那一条杂草交错的小路,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到河滩上,空气里都是她欢快的笑声。   这片河滩上的石头大多是比较大的,踩上去干燥稳当。宽阔的江面上,水光清亮直接天色,叫人一眼望去仿佛整个胸怀都被这江流带到了没有边际的远方,方澈不紧不慢的从河岸上走下,到的秦秣身边的时候,他就打开那个塑料袋,将里面的东西往地上一倒。   哐啷哐啷!   “方澈!”秦秣眼睛一横,“擅自拆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话说?”   方澈无视掉这句责问,看着地上的东西好笑:“秣秣,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有用。“秦秣捡起那些东西,一把抱在手里,神色又飞扬起来。她小跑步到了接近水面的位置,那块地方石头和沙子比较少,大片都是湿润的泥土。   方澈有些好奇的走到秦秣身边蹲下,看她蹲在那里,把手上的小药锄,小铁铲,还有锥子和刻刀放到一边。   “秣秣,你想玩泥巴?”   “我这是欣赏泥巴”秦秣用手指按着泥地,选择泥土。   方澈摇头笑笑,拿起那把手柄也不过尺长的小锄头,随意选快地方就动手挖了起来。   “你以前送我的那个泥人玩具,也是这样做出来的?”   “不一样,那个是秘方,你要不要学?”秦秣抓起一块泥巴,放在手里揉捏着,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解了起来。说到兴头上,她偷眼瞧向方澈,见他将头低下正挖着泥巴,便快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半寸方圆的黄玉玉环,塞进手上的一团泥巴里。   她正担心着方澈看见自己的动作,和着泥巴的手势就有些慌,也没注意到方澈已经半抬起头,目光正斜道她手上。   “秣秣”   “嗯?”   秦秣双掌一合,那枚小小的玉环已经嵌入到了泥巴里,至少从那泥巴外面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方澈眉梢微扬,唇角又斜了斜,笑道:“你想瞒我什么?”   “我瞒你什么了吗?”秦秣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装傻。   方澈便不再多说,只是看着她搓圆了泥巴,一点点用手指将那块巴掌大的软泥捏成人形。   并不是所有的泥巴都能用来捏泥塑的,一般来说,那泥巴至少要有一点粘性。秦秣手上这团泥巴的质地并不好,但她手上的动作很快。方澈看她十指或捏或压,或搓或揉,飞舞得犹如河面上跳动的精灵。   没过多久,秦秣就拿起小刻刀,用刀尖细细雕琢这小泥人头部的细节。这泥巴又湿又滑,粘性又不够大,本来是很难做出什么造型来的,不过秦秣技艺甚是神奇,硬是把这小泥人捏成了形。   虽然,等她将手上工具放下,把小泥人捧到方澈面前来的时候,方澈发现这泥人面目模糊,整体也算不上什么漂亮。   “送给你“秦秣将手伸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方澈。   “那我收着。”方澈小心地抓过着还有些湿巴巴的泥人,想了想,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帕铺到地上,再把泥人放到上面晾着。   他心里有块石头缓缓悠悠地落了地,那点惊喜便从心脏里一丝一丝地沁入四肢百骸,沁得他整个人都熨帖通畅,欢喜绵绵。虽然他不是很明白秦秣为什么要将玉环藏到泥人里,却不直接给他,但不管哪种方式,秦秣左右是将玉环送到了他的手上。   玉取其坚,环取其周而不断,秦秣的思维方式向来传统,送出玉环已是表明心志。而“环”与“还”相谐音,古人常将玉环当做信物,语义终将回还。秦秣在准备远行去英国的时候送玉环给方澈,其意不过玉环之圆,既是圆满,也是长路漫漫的回归。这一个起点和终点都在方澈手上,原来秦秣要说的是,她始终如一。   “等到某一天,你觉得可以的时候,就把这个泥人放到水里化开。”秦秣笑意盈盈地说着,眉目依稀鲜亮如当年,从未褪色。   方澈伸手拉她起身,然后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满怀。   江流无声,清风吹过冬天的气息,春将近了。   秦秣的温柔,常常也只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流淌。   第2天秦秣会邵城,方澈只送她到汽车南站。本来方澈是想直接送她回家的,但她坚决不肯,方澈只能作罢。   秦云婷还在北京,据她说那里工作难找,她考到了本校的研究生,顺便在一家声誉很不错的律师事务所做一些资料整理的工作。说白了,那其实是打杂。但在这一行,一开始能有杂可打也是不错的。   “哪个刚开始出来不是这样的?”秦沛祥总是这样说:“是要吃点苦,不从低层爬上去,你这丫头都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秦云婷直小就被宠爱着长大,成绩从来都很好,人生经历可说是一帆风顺。除了,她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有过一段失败的初恋,以及在家里摆摊的时候受过城管事件的刺激。   比起秦秣来,秦云婷可说是壮志凌云,并且敢打敢拼,冲劲十足。   今年过年她又不准备回家,誓要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否则无颜见家乡父老。   秦秣回了家,就只见到裴霞和秦沛祥。秦家小店现在生意做得还不错,这几年除去开销,也盈余了20多万。秦沛祥心里就有了主意,想要托点关系再到月光小区旁边开家小小的便利店。   那家服装店只要一个人就能顾住,秦沛祥就想充分将自己两口子的时间调度起来,最好能给秦云志挣到些以后成家的本钱。   当然,这些想法他暂时还不会跟家里的孩子说。   在他看来,两个女儿都是非常能耐的,不用过多操心。只有这个儿子小时顽劣,年纪大点以后又叛逆得很,那成绩也是不上不下,未来前途叫人担忧。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做父母的自然要帮儿子备点资本才好。   秦秣先在家住了一晚,想起秦云志上次还怨怪她这个做姐姐的没到学校去看他,便在隔天一早就去了市3中。   也不知道那个保安怎么样了,反正秦秣是没看见他,很顺利地就进了学校的门。   这时候学校正在上第二节课,秦秣缓步行在校园里,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只觉得空气里都仿佛还存留着昨天的笑语。   就在古中路的那道栏杆边,方澈迎面奔来,因为受了伤,反而被秦秣撞到地上;就在那栋教学楼的操场上,秦秣每天都能听到早操铃声,在一大群黑压压的人头中很没存在的随着众人一起出操——那时候偶然一侧头,如果看到有人在操场边悠闲地走过,必然万分羡慕。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着她在这个时代最初的记忆,也留存着无数少年来来去去的青春痕迹。   在那道栏杆边,陈慧珊摔过一跤,是卫海背她去的医务室;在那个篮球场上,秦秣曾经好奇地想要试试打篮球的感觉,结果却在学习接球的时候被一只高速飞行的篮球擦得崴伤了左手中指,当时是包着膏药,整整一个月才痊愈。   这个受伤的事情她从来就没跟方澈说过,主要原因,只是觉得太丢人,比被老师笑称为“林妹妹'”,戏言弱不禁风还要丢人的多。   在他们读高一的时候,大多人都很讨厌班主任章国凡,但等到高二分了文理科班,章国凡没再带秦秣的时候,至少她是不再讨厌那个老班主任,甚至还颇为怀念的。   秦秣走上5号教学楼的阶梯,听到两边教室里传来教学的声音,恍如再次隔世。   她这次回来心态比上次要悠闲得多,因为没有再念念地想着怎么帮秦云志出气,也就没了那些喧嚣的意味。而且一个人行走的感觉,直让人觉得有种安静一直从骨头里渗透到了空气里。与时间交谈,便顺理成章,清晰得如同播放音效极好的老影片。   走到秦云志的教室门口,秦秣站在靠近后门的那面窗边,透过玻璃去看秦云志的位置。   她心里头又觉得舒坦。以前还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总是有班主任或者校领导之类的人物在窗户外观察着教室里的学生,秦秣作为被观察的一员,心里头自然也跟许多同学一样,各种不爽堆积起来,变成了很大的不爽。   那时候鲁松就说;“别让哥逮着机会,不然哥就要开一个教师培训班,把一群教师拘到里边。嘿嘿,让他们在里面安分听课,哥在外边偷窥,美其名曰视察纪律!”   卫海就很厚道地说:“松子,你这做法不地道。”   “那要怎么才算地道?”陈慧珊清脆甜美的声音仿佛又在秦秣耳边响起。   卫海很憨厚地笑着说;“装监视器呀,24小时开着,控制台就在纪检部,咱们穿着制服坐屏幕面前,想指点谁就指点谁,一次指点两,一回视察10个屏幕!咱多地道?多光明正大?多合法?”   秦秣唇边轻轻扬起一抹笑容,笑容里仿佛还带着阳光跳跃的味道。   按时他们永远鲜活的青春年少,好像一道音符飘飘扬扬地落到山溪中,与流水的声音一起舞蹈。   这条清溪底下的石子都被洗刷得很干净,溪水跳跃进深涧,都能溅起悠悠的回音。   秦云志教室里正上着的是数学课,那个老师也曾经教过秦秣,在她高二分科以后。那时候他教的是文科班的数学,现在来教理科班的数学了,应该也算是小有升迁,可喜可贺。   黑板上的数字符号秦秣有点看不大清,不过就算她看得清楚,她也不一定看得懂。   她高考数学刚好考了99分,好险跳出了及格线。不过她那时候的成绩有很大一部分是题海战术磨出来的,她对数学定理的实质理解太浅薄,到现在读了一个学期大学,竟然已经忘到了差不多的地步。   好像那时候学数学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强记了一堆题型,而高考后就差不多还了大半给老师。至于现在……   走廊上安安静静,只站着秦秣一个人。她视线落在那位头发类似地中还气候的老师身上,看他说讲课讲得唾液横飞,粉笔点在黑板上,一下一下重得留下浓浓的印子,那砰砰的声音就连秦秣这个站在窗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秦秣有点惭愧,这位老师讲课一向都是这样卖力的,不过她这个做学生的却实在是对不住老师的教导,现在居然差不多沦落到了脸高二数学都听不懂的地步。   教室里偶尔几个开小差的学生将目光望向窗户外,也看到了秦秣,个人目光不同,或者是好奇,或者是漠视,也或者是其它什么。   秦秣在外边站着等这节课下课,倒不觉得无聊,她也在观察秦云志班上的学生。   秦云志坐在教室后面的倒数第二横排,第六竖排。   这教室里一共有九个小组,他的位置离门比较远,正好在里面的那个过道边上。按照秦秣那时候总结术语来说,秦云志这个座位交通方便,聚光适中,是一个不适合从后门溜走逃课,但也不招老师注意的中庸位置。   他又两个同桌,最靠近他的那个是个女孩子,长相挺秀气,就是烫着卷发,看起来也算是胆子较大,前卫叛逆的那种。再过去一个位置坐的是个男生,那个男生眼睛小,脸长,光看外貌,可用“猥琐”来形容。   秦秣有点窘了,作为姐姐的那点担忧之心熊熊燃烧,一经考虑着要怎么教育秦云志,让他不要被那两个同学影响才好。   过得好一会,她才渐渐回复正常状态。继续暗暗惭愧,惭愧于自己也以貌取人了一回。假如她真的去劝诫秦云志,让他注意可以跟谁来往,必须跟谁保持距离之类的,那她同那些让人酸掉牙齿的老学究有什么不同?   假如真的那样做了,秦末甚至可以预见秦云志生气的回答:“二姐!我要跟谁交朋友你也管得清清楚楚吗?那你是不是还要管着我一天喝几杯水,上几次厕所?或者,你帮我读书,帮我高考,帮我把人生过完得了?”   或者他会说:“你怎么能这样?你都没跟他们接触过,你凭什么就对他们的人品下结论?”   秦秣收拾好心情,看秦云志听得还算认真,也觉得欣慰。   她看了看表,知道只有5分钟就有下课,便准备退到栏杆边上站着,等秦云志出来。   刚迈出一个步子,秦秣还没及转身,就看到秦云志将手悄悄地伸向了课桌里。他的视线还紧紧盯在讲台上,衣服正在认真听讲的样子,手却快速从课桌里掏出一台PSP游戏机。   秦秣紧盯着他的动作,看他的手在那一按一抬间,就好象是电影放了快动作,熟练得明显经验丰富。   高中课本多,学生们课桌上的前半部分也多半都堆着一叠老高的书。这叠书的摆放大有讲究,除了方便各位同学顺利地找到想要的书本之外,还能时刻提醒着同学们课业繁重,不可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这叠书很高,能在一定程度上遮挡住讲台上老师的视线,起到非常关键的掩护作用。   秦云志的桌上自然也有这样一叠书,他的表情依然是“我在认真听课”,手也很自然的搭在课桌上。只不过他双手正握着的是一台掌上游戏机,他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   这会儿秦秣的眼睛特别尖,她硬是隔着玻璃还远远地看清了秦云志的每一个小动作。看他手指在游戏机上滑动,看他过得片刻又装出“我在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是低下头去看游戏机的屏幕。   秦秣气得恨不能现在就把这混小子揪出来,用细竹条好好抽他一顿,真实还原他曾戏言过的“竹笋炒腊肉”!   再看表,还剩3分钟下课。   这3分钟比此前30分钟还要显得漫长,秦秣等得心里发很,脸上表情倒越发亲切可喜。   好不容易等过了这3分钟,铃声一响起,教室里就有点骚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又拖堂了2分钟,讲完黑板上的最后一道题,他将粉笔一扔,拍拍手掌用那独特并且充满力量的声线吼了一嗓子:“下课!”   “哇——哦”   教室里闹腾起了欢呼声,学生们顿时活跃起来。秦云志同桌的那个女孩推动他的肩膀,叫他让路。他便双手捧着游戏机,眼睛也不抬一下地起身侧开位置,让那女孩自行出去。   秦秣就在后门边等着,等往外面涌出的学生零落起来,她便迈着不轻不重的步子走到秦云志的课桌边。   这孩子现在又坐回了原位,正捧着游戏机打得不闻外物。   “秦云志。”秦秣叫了一声。   “嗯?”秦云志继续低着头,有点不耐烦,“什么事啊?走开走开。没看我正在紧要关头吗?”   “哦,有什么好紧要的,你解释听听。”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四十六回:责骂   第二节课下课的休息时间通常有20分钟,按照人们最常的状态,20分钟的课休显然是更容易让人心情放松。   秦云志现在很放松,他就着那些熟悉的喧闹声,眼睛黏在游戏机上,嘴里嘀嘀咕咕:“烦啊!怎么这么烦?叫你走还不走,一点眼色都不会看!”   秦秣怒极反笑,手掌往那游戏机的屏幕上一盖,淡淡道:“秦云志,我不但是要走,我还准备带你走,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如果你没有异议,那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去向你班主任请假了。如果你有异议,对不起,抗议无效。”   “你!”秦云志乍见到一只手掌挡到了自己的游戏机上面,第一反应就是想发火。但秦秣的声音他毕竟是熟悉得很,这下游戏被打断,他回过了神,脑子里的神经线当即就被僵住。   “二……二姐!”他转过头,视线终于落到秦秣身上,脸上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秦秣笑眯眯地看着秦云志,头微侧,等他反应。   “这个……”秦云志的脸色白了又红,然后很快恢复正常。他打了个哈哈,眼睛四顾左右,语速很快地说,“哎呀,是二姐啊!二姐真的好久不见,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呢?啊!不对!二姐,这个……这个……你是我二姐是不是?你真的是我二姐嘛!我还需要疑问吗?不对,我不需要疑问……”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那舌头说着说着都快打起了结。   秦秣依然笑容不变,只是不紧不慢地说:“别急,我是你二姐,你眼睛没看错,肚子也没想错。你可以慢慢惊喜,我不会怪你惊喜得太慢了。”   秦云志在心里嘀咕:“你确定这是惊喜?这是惊吓好不好?”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秦秣就只见秦云志嘴巴一开一合,有叽里呱啦地冒出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最后哈哈一笑说:“二姐,我真的是太大方了。没错,你看这,这么好的变异体游戏机啊,外星人改造过的啊,我这可就送给你啦,你好好收着啊!”   他本来抓在游戏机上的双手手一扭,那游戏机就着直往下掉。   秦秣的手掌刚好还覆在屏幕上,这一感觉到手下东西的坠落,她下意识地就反手去抓。   秦云志趁着秦秣这一愣神,也不走旁边过道,伸手往后面课桌上一撑,抬腿就跨了上去。他那脚下就好像装了风火轮似的,这一下速度特别快,只在一蹬一跳之间就顺利地踩着后座桌子跳到了教室的最后边的空地上。   “秦云志!”秦秣这才抓着那游戏机,怒喝一声。   “哈哈!二姐,人有三急啊,小弟我可是要去解决生理大事,男厕所不欢迎女同胞,你的好意我就多谢啦,你不用送我啊!”秦云志跑到教室后门边的时候,一手扶着门框还对着秦秣做了一个打响指的手势。   “邦!”他手指打过,脆响。   秦秣还站在那第6小组的课桌旁,一时间根本抓他不住。   秦云志得意万分,这些年来被二姐欺压的惨痛好像在瞬间消散了无数,终于换他来气秦秣一回,那感觉真是——他心里已经哼起了歌:“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笑看二姐大变脸……”   “你过来不过来?”秦秣干脆坐到秦云志座位上,也不去追他了,只是冷眼看着他,那气势,没来由地竟叫周围的人心里打鼓。   秦云志心里其实也打鼓,他就得意了一瞬间,下一刻他看到秦秣那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浮动的情绪上当即就被浇到了一盆冷水。他向来最怕的就是二姐,自个儿也知道这是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事儿,小腿肚子便有些发软。   “这个,二姐啊,你看咱们年龄也就差了3岁,咱们没代沟是吧?”秦云志脚下缓缓后退,退出了后门,那手势往前伸,做出安抚的样子,“淡定,你要淡定,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啊!”   他还是做出随时逃跑的打算,虽然不知道跑了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但他这个时候可想不了那么多,总之是跑了再说。   “你看我像是慌乱的样子吗?”秦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秦云志。   她将那游戏机放在手上掂了掂,用右手拇指和中指粘着游戏机的一边,高提着手轻轻摇晃。就那姿势,叫人看得直为那可怜的掌上游戏机拈了一把汗,生怕秦秣手上一个不稳,就把这高科技玩具摔了个稀巴烂。   秦云志的眼睛忍不住又粘到了游戏机上面,他对这台游戏机可是宝贝得很,平常就连最要好的朋友借去玩几个小时,他都要细细叮嘱,叫人家注意这注意那,半点不肯放松。   “二姐,你……”秦云志脚步又往前挪了一点,“你的手可一定要稳住啊。”   “这个实在是不好说。”秦秣头微歪着,缓缓道:“我最近工作劳累,手指有点发软,好像还缺钙。你看,我要是手上不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是吧?”   说完话,她右手拇指和中指微微一扭,那游戏机又好险地往下滑了半寸,被她拈着左端晃晃悠悠在那里。   也有不少同学在看着秦云志的笑话,他们听到秦云志对秦秣的称呼,就知道这可怜的娃被抓包了。话说上次薛佩佩的事情在学校流传了蛮久,秦云志有个彪悍二姐的事情也被不少人熟知。   秦秣读高三的时候,秦云志他们这届正处在高一,相对于他们这届新生而言,高三学姐里头秦秣的大名也是非常响亮的。她的综合成绩不算顶好,但她有一项成绩非常让人惊艳,那就是她的语文,经常满分。   “秦云志!”有个性子活泼的女生偷偷走到秦云志身后,对着他的背心毫不客气地给了一捶,捶完又跳着跑开,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快点过去让你二姐好好拍一顿吧,你二姐多厉害呀,我们想让她拍人家还不拍呢,哈哈!”   “有什么好乐的?”秦云志郁闷地回了一句嘴,眼睛还是紧盯在秦秣手上,脚下已经不情不愿地缓缓向她挪了过去。   “二姐,先说好了,罚我可以,你不能拿游戏机出气。”秦云志隔着教室最后那一排的桌子跟秦秣谈判,他站的时候背有些微躬,脸上表情是12分的警惕。   秦秣眉毛一扬,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笑问:“既然这么宝贝这东西,你刚才怎么还自己把它往地上扔?”   “我……我没扔!”秦云志小小的结巴了一下,急忙解释:“二姐,你不能用语言扭曲我的动作,我那不是扔,我就是松了一下手而已,我知道你肯定能接住!”   “那你对我挺有信心的嘛!”秦秣嘿嘿一笑,“言语还能扭曲动作,小志,你这形容可真是高明,非同一般啊!好吧,我不知道你刚才那个扔游戏机的动作是故意呢还是有意呢,不过我知道,这游戏机是我抢救下来的,现在我就非常有权利,我还乐意摔了它!”   她将手横往过道那边,特意里秦云志远些,斜眼看他。   秦云志又是焦急又是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扑过去把游戏机抢回来,还是该转身再逃,再或者干脆老老实实地挨一顿教训。   三项选择都有风险。首先他是真怕在自己抢到机子之前秦秣就把它摔了,要说到其他人,秦云志还不一定相信别人能下得了手摔这种不算便宜的东西,但这个问题轮到秦秣这里,秦云志却不敢肯定。他绝对相信,他家二姐摔得下手的几率比不摔最少大一倍。   第二项第三项没什么好想的,反正不管他怎么做,到最后都肯定逃不掉一顿教训,那叫殊途同归。虽然,这成语用在这个问题上有点让人发窘。   “二姐……”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秦云志瞟一眼游戏机,又瞟了一眼秦秣的脸。   “啪”秦秣手腕用力一甩,那游戏机就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零件散开,一地的碎落瞬间就让秦云志的表情呆滞起来。他眼眶渐渐有些泛红,嘴唇又紧紧抿起。   秦秣歪头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一种大多数普通人难以理解的杀伐之气。   “你……”秦云志轻哼了一声,下巴高高昂起,只是紧盯着秦秣。   他一向认为,在家里最疼他的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常常会给他买很多东西的大姐,却是这个整日里抓着他读书,时常跟他争执午饭该谁来做,有时候霸道其实很温柔的二姐。   陌生人看到秦秣,大多会认为他平凡好欺,稍微跟她有些熟悉的人,则多半会觉得她清高冷傲,难与人接近。秦云志却觉得,那些人看不到真正的秦秣,至少在他看来,二姐就是很温柔的。   她很少柔声说话,她甚至常常训人。但除了秦秣,不会有别人一有空就抓着秦云志读书做题,给他讲解各种典故;也不会有别人在他难过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却陪他一起坐到天亮,包容他的任性,理解他成长中的许多烦恼。   秦云志一直认为,二姐是最不会伤人的那一个。他刚开始也以为,虽然这次被秦秣抓了包,可能会挨上一顿教训,但被训的时候忍忍就过去了。最多他把脸皮再练厚一点,最多他先乖乖挨了训,以后再迂回地继续偷偷任性。   自家姐弟,能有什么隔夜仇?秦秣要是不疼他,也不会教训他。秦云志心里头对这笔帐可是清楚明白得很,所以他敢抱怨,敢争执,却又往往在秦秣怒火临界的时候乖乖承认错误。他暗地里不无得意,他有这样的姐姐,宠爱他。   秦秣突然摔碎游戏机的时候,也恰恰在秦云志心尖尖的少年情绪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秦云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心里难过愤恨,千般滋味一齐涌上脑海,说不出是觉得自尊受了挫,还是担心从此再也得不到二姐的宠爱。   这不止是摔碎了一个游戏机的问题,秦云志虽然心疼游戏机,但他这个时候更在意的,却是秦秣那谈笑间暗藏刀锋,突然摔碎游戏机的举动。尤其,这还是当着他全班同学的面。   “啪”游戏机碎裂,本来吵闹的教室里忽然就是一静,紧接着又在四下里响起窃窃的议论,好多人都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了秦云志,只觉得他这二姐煞气好重。   一般的PSP最少也要千多块钱一台,这样的价位对大多数普通家庭的高中生而言,绝对算不上便宜,也很少有家境并不富裕的人在萨其实我时候去摔这种东西。跟秦云志同班的同学大多都知道,他的家境一般,甚至还有跟他极要好的几个同学知道,这台PSP,本来就是他二姐送给他的。   秦云志受不住这些各种各样的目光,只觉得身周的一切都在莽莽然褪色,而他犹如孤舟误入大海,在浪涛中载沉载浮,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他还是在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大声向秦秣表达自己的愤怒,还是立即转身跑开,再也不理这个已经不再疼他的二姐。   “我很失望。”秦秣冷然道:“你要是对着我大发一顿脾气,甚至是用上你所能想到的恶言恶语,我都不会这样失望。”   秦云志有些惊愕,凌乱的思绪又缓缓聚拢,不明白秦秣怎么这样说。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了,你12岁的时候,我逼你写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不记得?”   “我……”秦云志哪里还记得那时候对话的细节,他只知道,他那时候觉得练字很烦,所以就向秦秣抗议。他抗议得非常坚决,从那以后秦秣便不再管他写字的事情。   虽然他现在这一手狗刨字常被人笑话,他有点后悔,但那一点点后悔往往很容易就被其它各种事情淹没,他一转念,就将那些小时候的傻事通通抛在了脑后。   “你不喜欢上课?”秦秣又问。   “我没有。”秦云志下意识地反驳。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狡辩什么?”   秦云志急了:“我没有,我就是……”   “就是上课的时候想着玩游戏而已,是吧?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谁没有个开小差的时候?”秦秣从座位上站起,绕过那个桌角,抓住秦云志的手带他往外面走。   上课铃声恰好在这个时候响起,秦云志又看了看教室,神情犹豫。   “既然不喜欢,你就不用回去上课了。”秦秣用力抓着他的手,豪不放松,直接带他走向年级组办公室。   云志低着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   “你12 岁的时候,我逼你练字,你很坚定地说,我再也不要练字!”走廊上,秦秣脚步一顿,视线横过,紧紧盯着已经比她高过一个头的秦云志。   秦云志低着头,没吭声。   “到现在,你反而不敢坚定地说一句,我要上课!或者,我不要上课?”秦秣言语似刀剑,“刚开始你说你喜欢这个游戏机,于是我买了送给你,你说你一定好好爱护它,结果,你却让它在我手里摔坏,这就是你的爱护?”   “明明是你要摔的!”秦云志终于忍耐不住,大吼了一声回过去,他眼睛通红,“是你摔坏的!我说了让你不要摔!我明明就很爱护,是你……”他说到这里,声音一呛,哼了哼没能再说下去。   “如果你一直都能将它紧紧抓在手里,而不是忽然松开它逃跑,它能落到我的手里来?”秦秣淡淡一笑,“你敢再上课的时候玩,你就没有想过它会被老师缴走?你既然知道自己不对,为什么不敢承认错误?如果你不喜欢读书,你为什么不大声说出来,如果你喜欢读书,你为什么不认真听课?”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问得秦云志目瞪口呆。他一时觉得秦秣说的是歪理,一时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今天要是敢来跟我抢,虽然它有可能在抢的过程中被摔坏,但也说不定,它现在就完好无损地躺在你手里。”秦秣凝视着他,“永远不要把决定权放到别人手里,永远都有记得敢于承认自己心里所想,这个道理你12岁的时候都懂,现在反而不懂?”   云志嘴唇嗫喏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再过几年,你的性格定型,那我还不会再多说什么。小志,你可以让二姐失望,但是不要让自己失望。”秦秣放开他的手腕,后退几步淡淡地望着他,“现在跟我回家,或者回去教室,你自己选择……”   秦云志一言不发地转身往教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硬邦邦地说:“二姐,我讨厌你摔了我的游戏机,我还讨厌你总是一副比我拽的样子,我更讨厌你教训人长篇大论,最最讨厌你把自己的理念加到我身上!”   话音很有力量地落下,秦云志重重一哼,大步离开。秦秣微侧头,低笑道:“骂得好。”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四十七回:修路   永远不要把决定权放到别人手里,这才是秦秣摔碎游戏,想要告诉秦云志的道理。   她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自己的理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也从来没想过要帮秦云志决定什么。   就像秦云志以前说,他不喜欢练字,于是秦秣再也不管他练字,他后来又说,他很讨厌去学那些什么菜一,于是秦秣一意打消裴霞送他去各种培训班的念头。   秦云志小时候敢说敢做,这些年对二姐形成依赖,却反而渐渐优柔寡断起来。他做什么都喜欢先问问秦秣,甚至就连每天读书多少个小时都要秦秣给他计划表才肯行动。   秦秣可以预见,再这样下去的话,当初那个充满灵性,聪明又狡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他会渐渐变得畏缩、任性,或许有点小善良,但是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摔碎游戏机,甚至要给秦云志休学,秦秣所有这些举动,直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云志骂出声来。没有谁会压迫他,他为什么可以说出心中说想?就算有人压迫他,难道他就不可以反抗?   秦秣并不会去压迫秦云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至少要能够独立,能够自律,能够明辨是非,能够表达心中所想,能够为自己的所有决断负责。   如果秦秣直接告诉秦云志,你是男子汉,你应该怎样怎样,他有可能左耳听进来,右耳朵立马又把这些话给放了出去。人若不经历挫折,很难真正成长,秦秣宁可自己先把他打击个够,也不想他以后再面对现实打击的时候,不堪承受。   风清凌凌地吹,吹得秦秣打了个寒颤。她把围巾过得更紧些,缓步走上古中路,又从夫子山脚小直走到那些栏杆边。   山上的草木大多凋零,只有很少几棵常青树依然顽强地撑起冬季的绿色。   秦秣手扶着孔庙的栏杆柱子,稍稍用力便爬坐到了栏杆上。她举目四顾,天是青色,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层清冷的宁静当中,仿佛有着无声的旋律在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地来回环绕,悠悠荡荡,终于不知边际。   回到家里以后,面对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秦秣突然地产生茫然之感,从卧室到厨房转了一圈,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她想了想,有缓缓地坐到自己的小书桌前,想以前很多个日子里那样,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连上外接键盘,设置一个新的文档。   来到这个时代四年,一直到现在,她都觉得电脑是一个神奇的东西。而更神奇的是,她居然能用敲打键盘的方式构造文字。时空翩然翻转,而人的适应能力竟然可以如斯强大。   能够适应变化并且敢于创造,所以人类才能够最终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秦秣这次写了一个名为仙饮的故事,仙饮;修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红尘是牢笼,一念飞升,一念沉沦。   这个故事起始于一段为了长生而纷乱的争端,天下有十大秘境,传说只要破解“不老天”的秘密就能飞升仙界,从此与天地齐寿。   巫小枝原本只是一个依附正道昆仑而生存的小小练气士,她一日一日在昆仑山脉的外围采集灵茶,向门派换取微薄的度日之资,养活家中残疾的祖母。有一日,她因为解救一只受伤的苍鹰,剖开了它腐烂的下腹,意外地从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青铜指环。   这枚指环很不起眼,巫小枝随意收藏,转眼又将之忘到了一边。   没想到的是,就在她祖母病危之时,这枚青铜指环却自动爆发了神奇的力量,从她的怀中放出光芒,把将死的老人从弥留境地拉回健康。   不但如此,指环的力量甚至使得老祖母断腿重生,回复青春。这样的奇迹很快就引起了昆仑派修仙的注意,资质普通的巫小枝得以进入昆仑内门,由一个普通的外围练气士变成真正的修仙者。   她曾经也梦想过成仙,迹遇来得如此突然,巫小枝惶惶然,加紧隐藏指环的秘密。   事实上,在这个因为“不老天”的秘密而八方震动之际,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是能引起足够敏感的。各方势力之间暗潮涌动,巫小枝在夹缝之间求存,渐渐练就一副妖孽心肠——百般算计,千种挣扎,终得一线生机。   很多年以后,她站在了修仙力量的顶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虽然长生,代价却是失去了无数的生命色彩。   老祖母在被魔门挟持之时,为了不连累她,而寻机自尽身亡;他收的两个徒弟,因为想要抢夺她手中的不老秘密,而互相勾结,与她反目;曾经教导她培养她的昆仑正道,一开始就暗藏机心,目的只在她手中不老天的钥匙,那枚指环。   巫小枝发现,她不是众叛亲离,而是从得到长生的秘密,而且决定紧守这个秘密起,他就走向了一条无法回头的孤家寡人之路。   她忘不了的有很多,她的遗憾也很多,但她纵然有了无尽的时间,却挽救不回丁点逝去的色彩。   曾经有个师兄,他喜欢用火燔变幻鲜花,专研那些徒有华丽的假象,而不具备任何攻击力的表演型法术。他是火熟性天才人物,搬上几块石头,架起一口铁锅,在小湖边烧制各种美味。   没错,他是守着小枝,因为他曾经是小枝的授艺师兄,在昆仑派,他的位置等于小枝的半个师傅。名义如此,实际上,他就是奉门派之名,前来监视小枝的。   她曾经也这样认为。那时候的小枝非常看不起那个“颓废无用,且保藏祸心'”的师傅,她无视他的教导,每当看到他烧出一桌子好菜,没心没肺地咧着嘴乐呵呵大笑时,她就心生厌恶,恨不能是撕烂他的嘴。   在那以前,小枝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这个师兄,一直在默默的保护着她。   他顶着门派的压力,带着巫小枝独居在深谷,每夜为她撑起法术防护,赶走一批又一批AA她所藏秘密的人。   直到有一天,正值大战,巫小枝作为胜利者的祭品被推上高台之时,这位师兄才正面站出来,以他无上的法力,力敌百千高手,终以生命为代价,破开空间,将巫小枝送到了苍莽无人的北仓山脉之中。   而他做这所有一切的理由,只因为巫小枝本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他歪着嘴,眉毛扬起,像个流氓一样讽刺着:“哈哈!你们这群无聊的所谓高手,一个个老不死,活了几千年还活不够,非得跟个小姑娘过不去。来来来!你们不是想要长生么?先过了老子这一关吧!要是过不去,就都撅起屁股沟来,让老子各大30大板!”   那时候他的笑颜,仿佛还在巫小枝眼前回绕。   她很想问,你是不是,也曾经对我有过一丁点情思?你是不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保护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因为那个人早已永远地消散在这天地间。   巫小枝已经强大到了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地步,但她无比怀念曾经很弱小的日子。假如时光倒流一次,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长生,而只要他?   一个人的长生路,铺就了无数人的枯骨,假如能够换取,巫小枝宁可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祖母与师兄的一生安好。   那一年山花烂漫,她曾经采茶归来,荆钗布裙望仙门。   望不到,也不过是平淡一生。   秦秣用一个小时设定好了文案,又用一个小时写了千字的开头,就存着文档,准备吃过午饭之后,再去看看秦沛林。   她写的这个仙饮,其实应该算是登天里的一个背景故事,算是合同的一部分。写到最后,她还是想表达,生命如果没有色彩,无论多么漫长,如何不老,都是没有意义的。   再见到秦沛林的时候,秦秣只觉得他比上次又苍白虚弱了很多。   秦秣低叹一声:“我们换个地方,到美国去治疗,好不好?”她看着秦沛林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揪得难受。   秦沛林推动轮椅,取过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到了一个少儿频道。他转头去看秦秣,微笑道;“我宁可在邵城看动画片,我离不开这里。”   这句“宁可在邵城看动画片”,听起来就像一个冷笑话,动画片跟邵城又有什么关系?   秦秣隐约感觉到,秦沛林其实不是不想治疗,他只是放不下远在邵城乡下的父老。   他的父亲,秦秣的爷爷秦伟华才是秦沛林不想离开邵城的最大心结。他已经得到了女儿的谅解,对韩瑶的感情或许也早就被时间磨去,但血浓于水,秦沛林心中对老父的愧疚最大,如果这个症结不能解开,只怕他这病情永远也不会有什么起色。   虽然现在还没有针对aids的特效药,但若是控制住病情,或者使之稍有好转,还是可以的。   秦秣陪了他一下午,跟了说了些读高中时候的趣事,也闲聊了现代的生活,见他精神渐渐不济,一副想要睡觉的样子,便告辞离去。   “告辞”这个词语本不该用在父女之间,但秦沛林对秦秣非常客气,客气得甚至是刻意疏远。在他们之间,秦沛林对女儿的感情是多年沉淀下来的,但他习惯了隐藏,而秦秣对秦沛林却实在没有什么女儿对父亲的孺慕之情。   她早就过了那个仰慕父爱的年纪,而且秦沛林的父亲形象已经在她心中先入为主,除去当年的秦侯爷,秦秣心中的父亲,就只是秦沛祥。相对来说,秦沛林对秦秣而言,更是一种责任。   秦秣离去的时候,秦沛林请的两个特护也刚好过来。其中一个给他检查身体,为他打针,另一个照料他的生活。秦秣在旁边看了几眼,看他露出苍白的手臂,手上皮肤干枯得几乎贴到骨头,而手腕中间的位置上一圈都是青色的针眼,看得叫人心里头碜得慌。   她别过眼去,暗自决定在去英国之前,更是先到老家去一趟。   “秣秣, 你还不走?”秦沛林的声音低低的,好像在口腔里滚动出了回响,他反问的有点冷,很显然,他是不愿意秦秣看到他这副样子的。   “我走了。”秦秣走过几步,又回头说;“爹,我其实也挺喜欢看动画片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秦秣向秦沛祥和裴霞提出了一个突兀的问题:“爸妈,从咱们老家修一条路出来,接到那个过河的公路上,要多少钱?”   “你问这个做什么?”秦沛祥筷子一顿。   “我就是问问,有点想法而已。”   “那要看修什么样的路了。”裴霞说着又叹气,“咱们那个老山沟,早就差一条路,没有路,世世代代的穷!”   秦沛祥沉吟片刻,缓缓地说:“从咱们村口到河边公路上,要修路最少得修上十里。如果是修成水泥的,最少也得两三百万吧,要是只修成沙子马路,几十万就行。这个具体的价钱我也不清楚,得问问才知道。”   他隐约感觉到秦秣的想法,顿了顿,又觉得不可思议。   裴霞已经惊讶地说:“秣秣,你不是想要给咱们老家修路吧?你那里来的钱?你这个想法……”话音没落,她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看这玩笑开得有意思。”秦沛林摇摇头,“要是真能把路修好,你爷爷就是有再大的火气,大概也该消掉了。不过……”他长吐一口气,“这路哪里有那么好修?多少代的人都想修,嘿!”   他最后那一声“嘿”,语调里竟是带着点讽刺。   秦秣讶异道:“这里边,莫非有什么猫腻?”   “猫腻说不上,不过道道不少。”秦佩林正准备说上老大一顿,裴霞那筷子敲他的手,责怪道:“还是老毛病,一说话就不会吃饭!你就不能一边说一边吃?你要是停着不吃饭,那就闭嘴,吃完饭再说。”   秦沛林轻声顶了一句:“闭了嘴还怎么吃饭?”   “那你就张嘴吃饭!”裴霞那眼一横。   秦沛祥微怒道:“你这个人!一会叫我闭嘴,一会叫我张嘴,难不成我还生了两张嘴,可以一边张嘴一边闭嘴?”   “那你说话吃饭,嘴巴不都是一张一闭?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了?”   这两段话,硬是被他们说的跟绕口令似的,秦末听者,忍不住就普查一笑,吃饭的动作也被笑声顿住。   秦沛祥当即就有点过不去面子,沉下脸专心吃起饭来,也再不说话。   裴 霞又对秦秣说:“秣秣,我们快吃!你爸他就是这样,别的都好,吃饭特别慢。”   秦末对着裴霞一扭嘴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然后低头扒饭。   秦沛祥 其实有点大男子主义,裴霞在大事上都听他的,但在生活小事上,两个人也没少吵吵闹闹的。不过基本上这两口子也都是吵不过3分钟,然后各自都会将那些小龌龊给直接扔到脑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吃过饭后,秦沛祥的嘴巴终于解放出来,就详详细细的跟秦秣说起了这个修路的事情。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其实是很有兴趣的。   “难修啊!最难的地方,就是从我们村口出来,再到那个河边公路上,中间全是田。原来没有毛坯路,要修路就得占田,这一占田,那什么问题就都出来咯!”秦沛祥点了根烟,秦秣立即坐得离他远过了一个身位。   “爸,要占田的话,是不是村民都不同意?”   秦沛祥抽了一口烟,眯着眼睛道:“要是那些田都是我们村的,一般还是没什么问题。村里的人,哪个不想修路?占点田就占呗!不过那一路上的田,跨了三个村,除了我们秦家村的,还有隔壁白家村,还有河对面的上塘村。”   秦秣想了想道:“那给他们补偿,怎么样?”   “补偿?嘿,你能补多少?你知道他们胃口多大?”秦沛祥教育起了女儿,“千万别老先想着补偿的事儿,你一开了这个口,那问题只会更难!秣秣,这个做事情,可不能光只凭一头热啊!”   秦秣乖巧的点头,这些道理她当然知道,但要说到生活经验,她自然不及秦沛林。从前的秦侯爷大多时候只会用冷厉而生涩的言辞斥责儿子,秦沛林这样的教导,对秦秣而言,是最最叫她有归属感的。   “爸,这个问题就这样不可协调吗?难道那条路就永远都修不起来?”   “不止是这些问题啊!”秦沛林摇头,“占田修路,那就是更改土地用途,还得通过国土局,还有公路局,还有一堆的什么部门。而且现在也不是说你想修路,然后直接叫上一个施工队,弄一些沙子水泥铲车过来就行的,修路嘛,难!”   “还有哪些难处?爸你一块儿说完了。”秦秣顿了顿,又笑,“这个路,一定要修!”   语声斩钉截铁,毫不犹疑。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八回:老父   秦沛祥把那根烟抽完,将烟蒂按到烟灰缸里。   裴霞甩着手上的水花从厨房里走出来,嘿了一声说:“他爸,我看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我们钱不够。你要是能有个几百万,跟县里公路局说一声,只说要捐钱修路,还怕没人到下边去。”   秦沛祥嗤道:”你懂个什么?你以为那个工作有这么好做?咋村的先不说了,就说那个白水村的人,哼哼,说好听点叫固执,说白了都是刁民!你跟他们讲道理讲人情?谁理你?”   “没说我去呀!不是有公路局的人嘛,让他们当官的去,他们不是特别擅长这个?”裴霞快步走过来,推了推秦沛祥,坐到他身边。   秦沛祥笑了笑,声音一低,不屑地说:”我防的就是那些当官的!“   秦秣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一个吏治清明的问题。   “也没什么,”裴霞有些呐呐,   “让他们吞点就吞点呗,现在还不都是这样?要是人家办事,总得拿点好处出来吧?”   “那本来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要什么好处?”秦沛祥声音一重,随即又亲叹,“其实现在就是这么个规矩,给点好处也没什么,就怕那是个无底洞啊!”   “这不是他们的政绩吗?”秦秣眉毛一扬。   秦沛祥又想点烟,裴霞却将他那个拿烟的手一拍。秦沛祥放开那支烟,讪讪地道:“要是能捐钱,修还是修得起来的,我就是有点不甘心而已。不过咱们没钱,说这个有什么用?”   “要是捐钱修路,由咱们乡政府来组织,其实……”裴霞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能协调。不过,这个捐钱光靠咱们一家来捐是不行的,咱们得发动村里的人一起来捐。”   “他们捐的那点钱能顶什么用?”秦沛祥无奈地摇头,“都是穷人,能拿出几分钱来?捐钱不靠谱,不过要是能发动村里的人一起出力,自己动手修路,省下大笔的工钱,那还是可行的。我们要是只出水泥沙子钱,这路没准还能修。”   秦秣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说了一句:“爸,妈,我能捐50万。”   秦沛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讶然道:“秣秣,你说什么?”   “我说我能捐50万。”秦秣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卡,递到秦沛祥面前,“这张卡的密码060321,这是我所有的稿费。妈以前说让我攒着买房,不过买房这事不急,先修路。”   “五十……万?”裴霞更是惊讶,“秣秣,我只是让你攒着,不知道你能攒这么多……这……”   秦沛祥接过卡,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秣:“秣秣,这么多钱,你全部不要了?就这样捐掉?”   “爸,就以你的名义捐。我爷爷不是村子里的老村长吗?我们一起回去跟他商量,让他发动村民出力修路,我们省点花,要是先不打水泥路,只铺沙子,应该能修成。”秦秣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   秦沛祥握着那张卡的手指微微一紧,他转而又将卡放到茶几上,抽出一根烟往阳台走去,留下话:“我得好好想想这个事情。”   裴霞这次没再管他抽烟的事情,只是望着他的背影,神情略显沉寂。   秦沛祥此时的心情,即便是与他携手共度二十几年的裴霞也未必全部能理解,至于秦秣,就更不能理解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事业上算不上成功,而家庭方面的问题更是一大堆。胞弟身患恶疾,且孤身多年,父亲更是远在老家,与他们兄弟多年分裂,形同陌路。秦沛祥素来传统,对故乡有着深厚的依恋之情,当年被迫离家,就此烙印上了此生最重的伤疤,无法消解。   他很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老父的原谅,但不论是他过年的时候封上红包回家孝敬老父,还是平常邮寄包裹礼品回家,秦伟华都是统统不肯接受的。秦沛祥甚至在某一个年节时候,跪在老祠堂一整夜以示请罪,都未能打动秦伟华的铁石心肠。   秦伟华其实未必是铁石心肠,也不是真的那么不待见自己的亲身儿子。但老村长一生正直,是个宁折不弯的人物,当他认为秦沛祥沾上不可抹消的污点时,他宁可与自己亲身儿子决裂,也不肯给他一句原谅。   “大义灭亲”这个词用在此处或许有些太过,但是当年,秦伟华就是抱着这样悲壮的心情将秦沛祥赶出家门的。   对于一个父亲而言。还有什么比为了道义而打跑自己亲身儿子更悲壮的事情?   当年秦沛祥那一句“是我玷污了弟妹”,生生地将秦伟华从面子到里子,再到礼仪道德一齐打的个彻底。秦伟华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他就算明知自己的错误也未必会改,何况在这个问题上,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观点是错误的。   秦沛祥从那以后,在也找不到丁点获求原谅的机会。   他那老父亲,并非不爱子,也并非爱财,但是他心里总有一些信念高于一切的,所有他无法原谅。   只是修路这个事情,关乎到的却不止是钱财。秦沛祥若是提出要为秦家修路,秦伟华却是无法拒绝的。因为修路的不是秦伟华一家的路,而是整个秦家村的路。   秦伟华作为父亲,可以拒绝原谅秦沛祥,但是作为秦家村一员,他却不能代替所有村民拒绝这样一个关乎民生的大好事。   可不论有多少好处,不论这个取得老父原谅的诱惑有多大,秦沛祥却无法心安理得地拿这五十万去告诉秦伟华,说这笔钱是我捐给乡亲们修路的。   这或多或少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心态在作祟,父亲无能,女儿却承担了这一切,这让秦沛祥既欣慰又难过。   他有些烦躁地抽完一根烟,又点起一根。   秦秣不是他的亲身女儿,但是他养育二十年,也早将秦秣当成自己的亲骨肉。女儿若是孝敬父亲,这本身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况且那五十万秦秣本来就是捐出修路的,着秦秣的说法,这只是换一个捐款者的名义。   秦沛祥心里头有些发酸,他默认许久,才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回客厅。   “秣秣。”他的声音低沉,“你确定了,这笔钱,你要全部拿出来修路?”   “当然是要修路,修好了路,你和爹爹才好回家。”秦秣浅浅一笑。   秦沛祥收起桌子上的卡,下定决心:“秣秣,50万不够,我要把这件事告诉阿林,他可以再拿50万出来。”他没说的是,他也准备拿出那原来预计用来开新店的二十万捐做修路。   那个新店,照秦沛祥与裴霞的商议,是要留给秦云志做老婆本的。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一切以修路为优先。   这个路,必须修。他们修的不止是秦家村村民的出路,更是秦沛祥兄弟回家的路。   原本秦沛祥就准备了一个账户,他存了一部分钱进去,那些钱全是他为老父存的,只是秦伟华从不接受,便一直被搁置。   第二天秦沛祥先去看了看秦沛林,下午的时候他便带着秦秣一同做上了会老家的汽车。   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时,秦沛祥面容沉肃。他眼角的皱纹似乎比平常深了些,额头上有粗糙的岁月痕迹。秦秣侧头看他,就只见到他嘴唇紧抿,情感深藏在那平淡的面容下,叫人完全看不出什么来。他带着秦秣走过那些田间阡陌,步履沉稳缓慢。田地上的稻草梗子一茬一茬,全是黄褐色,竟似他此时此刻的皮肤。两人从几户人家旁边走过,见到的景象甚是寥落。   村里人的习惯是在平常时候大门小门全不关,秦秣就见到有个老太太做在门口手里端着个老旧的塑料盘中,上面摊开来一层白米,而她则眯着眼睛,用手仔细地拨着米粒,一粒一粒地将一些发来黑的旧米挑出去扔掉。   秦沛祥在那老太太的家门口站了片刻,仿佛是张嘴欲言,最后又还是什么都没说。   老太太一抬头,见到秦沛祥,就低声说了句:“挺眼熟的。”   秦沛祥仍然是紧抿着唇,只转身往右边小路走去。秦秣跟着他走,转得几个弯,到得一栋中间开着大堂屋,左右开着一扇小门的红砖瓦房前。   有个五十几岁的妇女端着一个大脸盆,正从左边小门里跨出。她将手上脸盆往外一倾,便泼出一大盆水,倒在屋前台阶上。那台阶底下是一道小土沟,沟里流着些积水,看起来油腻腻,一如这老旧的房子。   “二……”这人在抬头间看到了秦沛祥,脸上顿时显出惊讶,“二叔?你、你怎么回来了?”   “大嫂!我……”秦沛祥言语一顿,继而缓声道:“我回来看看你们,我有事情,想跟爸爸商量。”   秦家大嫂苦笑道:“二叔,你这不是回来找骂吗?爸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谁回来?”堂屋里走出来一个老人,那拐杖拄地的声音重重一顿,“谁准你回来?”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四十九回:原谅   红砖屋前有些短短的枯草附在地上,风吹过来,屋子前一棵高大枇杷树上又掉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秦沛祥嘴唇微微扇动,一个音节字啊喉间转开许久,终于才低低地吐出一个字:“爸。”   “谁是你爸?”老爷子背有些躬,声音倒也不重,只是语调冷冷得,“谁说你爸?你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在外头腐烂掉?”   秦沛祥沉肃的面容有些僵化,继而爆发出强烈的惊喜:“爸,你想儿子回来是不是?”那一句,“你回来做什么”,不正是秦伟华在抱怨他“多年不归”?秦沛祥惊喜得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他万没想到老父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老爷子却是重重一哼,并不理会他,只是对秦大嫂说:“丽珍,把门关上,我们家不跟混帐来往。”   苏丽珍有些局促地将手在衣服前的围裙上擦了擦,为难地看了看老爷子,又看了看秦沛祥。   “ 愣着干什么?”秦伟华不满地重重一顿拐杖,转身便往屋子里走,“关门!”   苏丽珍看着秦沛祥,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秦沛祥一咬牙,忙抢上几步,走到老爷子身后,低声说:“爸,我回来修路,修咱们村的路,你……你要是赶我出去了,这……这路……”   老爷子猛然回头,怒目瞪视秦沛祥道;“你好!你好!现在还来跟我说这样的胡话,你……你拿这路说事是吧?好,我问问你,你准备怎么修?谁准你修?秦沛祥,这样的胡话你好意思拿到我跟前来说?”   “爸!”秦沛祥稍有激动,紧接着又压下声调,“爸,我不是开玩笑的,我们准备了一百二十万,这路可以修。”   老爷子紧紧盯着秦沛祥,一双眼白泛黄的老眼中竟然带着风雷般强迫的压迫之势。他的视线落在秦沛祥脸上,又落到他眼睛里,见他竟能毫不心虚地与自己对视,老爷子那愤怒的神情也就渐渐转为深沉。   “你……哪里来的钱?你说你们,除了你,还有谁?”   “我出来二十万。”秦沛祥低声说道:“还有五十万,是你的小孙女……秦秣出的。另外五十万,我……现在不能说。”   老爷子沉默许久,视线终于缓缓转到了一直站在屋前,被众人忽略的秦秣身上。   这个女孩子面容平淡,个子娇小,看起来干干净净普普通通,放到人潮中显然是很不起眼的。   从秦秣刚出生起,秦伟华就对她心怀厌恶,这种厌恶不仅仅是针对秦秣,更是针对他自己。他厌恶秦秣的出生来历,更厌恶自己的教子无方,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要将还是婴儿的小小孙女赶出家门。   孩子是无辜的,这个道理秦伟华当然明白,但明白并不等于就能看开,他心藏无数的复杂感情,无法言喻,不能解脱。   “进去说。”沉沉的三个字从老爷子嘴里吐出,他拄着拐杖,转身又颤颤巍巍地往左边里间走去。这一瞬间,他弓起的脊背似乎又挺直了些。   秦沛样大喜,连忙等着秦秣上前,与她一同进屋。   苏丽珍则在屋前台阶上站了会,转身又进来右边厨房。   这个里间的地板上粉这粗糙的水泥,墙左边摆着个老旧的红漆方桌,靠最外边墙壁之处开着窗户,窗叶都是关着的,一个小炭火箱子捂在里头,屋内温暖。   秦秣跟着秦沛祥走进去,就看到秦伟华已经坐在一把藤制的靠背椅上。那椅子上垫着袖珍型号的小摇篮被,老爷子坐在上面,脚踏着前面长方形的火箱,膝盖上另盖着一条小毛毯。   屋子凌乱地摆着几条小凳子,秦沛祥不敢坐,就带着秦秣站在一边。双手垂着,目光紧紧落在老爷子身上。   “说说吧,这个丫头……”秦伟华不去看秦秣,只是盯着秦沛祥,“她哪里来的50万。”   秦秣有些惊讶地看了秦沛祥一眼,就见他面容沉静。   “秣秣写了几年书。”秦沛祥缓缓解释。   老爷子又反复问了许多问题,他刚开始听到秦沛祥说能拿出一百二十万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担心这钱来路是否正当,所以他问得详细,甚至是苛责。   “书?什么书?什么东西能被称作书?”老爷子尾音重重一顿,视线又落到秦秣身上,充满着无言的压迫感。   秦秣静静地望着他,不张扬不低落。   “是小说。”秦沛祥更加详细的解释了一大段。   其实秦秣拿出的这些钱,不全部是稿费,《雕月》确实卖得还行,但是这种小说的受众并不广泛,也不足以让她拿到这么多稿费。这些钱,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青山网络付出的先期款。   这其中的详情,秦秣就没对秦沛祥说过,因为要说的话,还得牵扯出很多,秦沛祥对游戏有很深的厌恶,还是不提的好。   “小说?”老爷子轻哼一声,有点不屑,“小说这个东西……”他看秦秣垂下眼睑,话锋又是一转,“什么时候,把你的小说给我看看?”   他这话问出来的语调是很僵硬的,但秦秣已是闻弦歌知雅意,明白秦伟华这句话说出,更是有了谅解的意思在里头。虽然老爷子并不直接说出原谅,但只是显露一点意愿,他们努力起来也算有个方向。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人赶快邮寄一本过来。”秦秣回答。   “哼,急什么?”秦伟华挥挥手,又问:“还有五十万呢?哪里来的?”   万,这么多钱,对这一辈子穷在山沟里的老人而言,实在算一笔巨款。但钱越多,在秦伟华看来却反而不够真实,他最担忧的,还是怕儿子做了什么傻事。   秦沛祥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只是沉沉缓缓地说:“这个事情,等路修起来以后,我再说。爸,这笔钱来路正常,你只管放心。”   老爷子冷笑:“放心?你就给我放心两个字?真要是让我放心,你怎么不说?让我不放心的事情,你做得还少?”   秦沛祥知道自己老父的脾气,等的其实就是这句话,他当即又道:“爸,不是我不肯说,只是那个人,他自己无颜见您。”   “那个人无颜见我?”老爷子只听到这几个字,心里马上就有了预感。他稍稍沉默,又觉得难以置信,“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片刻后他语调一转,又颇为冷厉地说:“如果我一定要问清楚,你是不是准备继续用修路来威胁我?”   “爸!”秦沛祥上前一步,略显激动,“我从来就没那个意思,只是……爸,这件事我其实已经压在心里二十年,到今天,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一定说出来。只希望,您知道真相以后可以不再责怪他。他……他不是不孝,他说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说谁?”秦伟华将双脚从火箱上放下,拄着拐杖豁然起身。   “爸!”秦沛祥一咬牙,轰然跪倒在老爷子面前,“他不是耻辱,他也是受害者。”   老爷子反而端坐下,他收敛起情绪,淡淡到:“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要我答应不怪那个人?”   “爸。”秦沛祥叫了一声,视线紧罗在老父亲身上,目光期待。   “好大的手笔!”老爷子讥嘲似的一笑,“拿出50万来,就只为了听我说一句不怪罪。”他停顿片刻,“说吧,那个不孝子现在在哪里?”   秦秣抬着头,已是注意到,老爷子虽然说得冷淡,但一只左手已经紧紧握在背椅的左边护手上,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突兀爆起。   “爸,我说一个故事。”秦沛祥冷静下来,又开始缓慢讲述,“曾经有一个山沟里走出的大学生……”   秦沛祥只用“他”这个人称指代理秦沛林,他的讲述顺序和角度通通偏向于述说胞弟的无奈无辜,一番话说下来,说得老爷子整个威严的面容都软和下来,只是压抑着悲痛和疼惜。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走了之或者忘记乡亲们的恩情,他只是,害怕自己给乡亲们,给父亲抹黑,所以什么都不敢说,只是默默地做着一些事情。”   秦沛祥说到最后,也是悲痛难抑,声音略显暗亚起来,“爸,这不是别的病,这是艾滋。就算他是因为生病到医院去输血而被感染的,但是,能不用异样眼光看他的又有几个?”   秦秣看到老爷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爸,阿林就算每天被病痛折磨,也从不忘记当初送他上大学的乡亲们,不敢忘记您。他甚至不肯到大一点的城市去接受治疗,只是一个人独居在邵城,每天承受煎熬。”秦沛祥说到这里,嘴巴一闭,只等老父亲一句话。   整个室内的空气都沉闷起来,三人相对无声,仿佛都在静听时间流逝。   左边门口忽然传来“哐当”一下重物坠地的声音,三双视线望过去,就见到苏丽珍双手保持着端盘子的姿势,呆呆地站在门口。而那地上散落了一个老式铁盘中,还有一地瓜子花生,彩纸糖果。   “丽珍。”秦伟华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才说出话来,“东西先别收拾,你说,要不要去接你三弟回来?”   “我……我……”苏丽珍差不多将秦沛祥刚才说的话全听到,那点惊讶从刚才一直持续到此刻,仍然是心绪混乱,不知如何是好。她的回答完全就体现了她心里的最直观反映:“我们看看他就行,回来,哪能回来?”   秦伟华整个身体都有些颤抖,秦秣看他颤颤巍巍地样子,心里实在担忧。   “阿林……”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沉重起来而浑浊,苍凉地回荡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叫人心里凭添几分悲伤,“这个混帐东西!”   “爸,秣秣是啊林的女儿!”秦沛祥又重重地说了一句。   “秦秣,”老爷子盯着秦秣,低声说:“你叫秣秣,你……你早都知道了?”   “爷爷。”秦秣轻轻叫了声。   “你们起来,先起来吧。”老爷子微阖双目,一声长叹,“起来说话。”他摆摆手,拄着拐杖,转身一步一颤地往门口走去,看那背影,仿佛在瞬间又斑驳了一大段光阴。   “今天的事情,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路过苏丽珍的时候,老爷子又淡淡说了句。没等大儿媳妇回话,他已经走出了门口,转入堂屋。   天将黑的时候,在外面做帮工的秦家大伯秦东生回来了。他今年已经五十三岁,皮肤很黄,面容与秦沛祥有五分相似,整个儿都显得很木讷。他跟苏丽珍有一个儿子,目前在沿海城市打工,一般要临近过年的时候才会回老家。   他见到秦沛祥,只是有些惊讶,却并不欣喜或者激动。一顿晚饭吃得有些干巴巴,饭后苏丽珍做了安排,因为在这老房子里,只有三间房里有铺盖,所以她让秦东生陪着秦沛祥睡客房,而秦秣则跟她一起睡他们夫妻的卧室。   夜晚的灯光显得有些零落,秦东生虽然在刚开始见到秦沛祥父女的时候表现得很木讷,到得后来他还是说了句:“阿祥,我们兄弟多年没有说话,早点回房,大哥跟他好好聊聊。”   秦秣跟苏丽珍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她并不适应这村子里的环境,看着这老房子,她心里碜得慌。   倒不是嫌弃,只是觉得心酸。况且她自来都是没怎么吃过苦的,刚穿越过来那段时间,虽说在秦家过得勤俭,但那小房子再小,也毕竟是在城市里,现代化的生活总归算得上便利,秦秣适应也不是很困难。   在这乡下却不同,这里用水很不方便,苏丽珍端来一个脸盆,叫秦秣打水洗脸,秦秣看着那垢这油黑的塑料脸盆,硬是在心里百转了无数理由,却实在找不到一个拒绝洗脸的理由,她忍着心里的难受,拧了毛巾匆匆擦过脸,又字啊想怎么开口提洗澡的问题。   这些问题其实都不算什么,相对比起来,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老家的厕所。   这种偏僻的农村普通人家的厕所,有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那就是原始得甚至只挖过一个坑,放上一口缸,上面架起两块板子,便算做厕所。其状可怖,并且气味难闻也就罢了,最让秦秣担心的是,他只有一踩到那板子上,那木板就“吱吱”地晃动,仿佛是随时都会被踩翻的样子。   假如那木板翻掉,会产生什么后果——秦秣不敢想象。   她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娇气得一如 从前,像这种艰苦生活,她过得不是一般的难受。   于是秦秣又开始觉得自己的钱不够用,因为拿出那五十万来修路以后,她的银行存款便已全部清零,而若是想要给老爷子在来家修一栋过得去的房子,没钱却是行不通的。   这天夜里,忍受着种种生活细节上的痛苦过后,秦秣在准备跟苏丽珍回房的时候,被秦伟华叫住。   “秣秣,你过来。”老爷子还是坐在那间放着电视机的屋子里。他叫过秦秣,让她搬着凳子坐到自己身边,先是跟她随意闲聊了几句,问了些她目前的状况,紧接着又拿出秦秣原来的那张银行卡递给她。   秦秣没有收这卡,只是疑惑地望着秦伟华。   “你爸和……你爹的,我先替乡亲们收着,因为当初,你爹上大学的钱,就是乡亲们凑的。”老爷子叹了口气,白日里威严的脸此刻显得慈祥而悲伤,“你的钱,拿给你爹治病去。”   秦秣收微微一抖,接过那张卡,低声说:“爷爷,您要是不发话,我爹他,是不会换地方接受治疗的。这些钱,也就用不出去。”   “你拿着,他要是敢不出去治疗,爷爷打断他的腿!”老爷子说了一句重话,又像是戏言,然后便拍拍秦秣的肩膀,“你去睡觉吧。”   秦秣点点头,到了房间以后却发现苏丽珍还没回来。   她做到床沿上,打了个电话给方澈。   方澈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低低的仿佛是耳语,竟格外的动听。   “秣秣,你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周四你还要从C城飞到英国,你时间上来得及吗?”   “有点匆忙,而且现在老家这里好像走不开。”秦秣有些犹豫,去英国看韩瑶是原计划,但是此刻的情况来说,她还是留在老家比较好。   “你要是去不了英国,我……”方澈的声音醇厚有力,又和和暖暖,仿佛酿着酒一般,“替你去,怎么样?”   “那是我的签证,你怎么能替?”   “我随时都能过去。”   秦秣抿住双唇,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此刻所以的心情全部像方澈诉说。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回:绣   “方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老旧的红砖屋里闷着些湿湿的雾气,柏芝等的光线也偏暗淡,秦秣坐在冰凉的床沿上,用手机与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方澈通话。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仿佛是交错在古旧的暗红与数宇的蔚蓝之间,似乎有层时间的薄膜轻轻的将她包裹,让它自然地就起了平常所有的棱角,只安安静静缩在那层薄膜里。方澈的声音来自远方,又近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一首起伏悠然的歌。   “什么?”他没有听清秦秣的问话。   秦秣便又说了一次,当是跟他闲聊废话。   “喜欢什么?我当然是喜欢你。”方澈答得理所当然,十分顺畅随意,“我一般不讨厌是什么,只讨厌吃笋子,还有,讨厌我不喜欢的人跟我啰嗦。”   秦秣有点囧,只觉得身周空气里都浮动着莫名的色彩气泡。她想了想,又问:“那你喜欢电脑?喜欢编写软件?”   “这个喜欢是不一样的。”方澈低笑一声,“秣秣,你希望我在英国呆几天?对韩阿姨说些什么?”   “我还是自己去看她比较好,你要是不忙,就陪我一起去吧。”   “那当然是陪你一起去。”方澈的声音里便又愉悦了几分,“不然,我明天过来接你?”   “你能找到路吗?”秦秣仔细回忆了一下,又道:“路线很复杂,我先跟你说说。”   他仔细说了路线,方澈点头:“没问题。”   “方澈,你有没有很难受的时候?”秦秣又问。   “有。”方澈又轻笑了声,“但是,都已经过去了。”   “如果……”   “我不是很想说,秣秣,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方澈轻轻柔柔地说:“我只想让你看我的快乐,而在这之前,我付出过什么努力,或者有什么困难,我统统都不想让你知道。只要是我可以承担的,我都会处理好,我不想让你增添苦恼。”   这种心情,秦秣其实很能理解的。因为她也有这样的情节,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一切需要珍惜的人,而不想把任何困难呈现在他们面前。这其中,就包括她的家人,更包括方澈。   “我知道了。”秦秣顿了顿,“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明白方澈的心情,只不过她并不赞同。   从别一个角度来说,秦秣与方澈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心中都隐藏着英雄式的保护主义,而两个有着同样保护情节的相处在一起,协调起来就难免会有些摩擦。秦秣知道要想改变方澈的这种习惯很难,但她可以从自己开始,当先改变。   这不是改变性格,失去自我,只是两个人要走一辈子,自然需要在磨合 中互相进行一部分妥协,秦秣愿意去做那个先妥协的人。所以她才上方澈过来接她,暗示自己要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宠爱”。   晚上秦秣睡得有些不太安稳,她不习惯跟人同一个被窝睡觉,睡着的时候她全身都是僵直的,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腰酸背痛,一摇脖子还能听到骨头塴响的声音。   早饭过后,老爷子宣布:“今天要把乡亲们聚到一起,大伙儿一块讨论修路的事。东生,你带阿祥一路串门子过去,把这个事情跟大家说说。有这几个人家,你大胡叔、你铁叔、还有德春家,这些我亲自过去说。”   秦东生兄弟连声答应,秦秣看大伯的样子,今天要比昨晚显得情切得多。   老爷子又说:“丽珍,你带着秣秣到这周围转转,上坡那片不是有几家的姑娘小子都回来了吗?你带他们认识认识,让他们小辈自己亲近去。”   苏丽珍也连忙应着,又对秦秣说:“秣秣,大娘带你去跟他们玩。我……我这个,大娘没什么见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晚上要是无聊了,也别见怪,我……呵呵。”他说着又笑了笑,神情间还是有写局促。   秦秣本来是想跟着大伯和爸爸一起去村里各户人家走走的,她的心态也早过了“玩”的时候。不过在长辈们眼里,这么个刚上大一没满十九岁的小姑娘,不贪玩贪什么?   “好,我跟大娘走。”他尽量让自己笑得甜一些,乖巧地说:“大娘,我不无聊的,跟你说话能学到很多东西。”她这是实话,万般皆学问,端看各人肯学不肯学。   苏丽珍受到夸奖,脸上便笑开了花,当即拉起秦秣的手,跟还在屋里的其他三人打声招呼,然后欢欢喜喜地走出去。   秦家村的地形错落凌乱,也没有什么大路,全都是些小道,曲折蜿蜒在各户人家的门前。   他们家的位置相对较低,往左边去是一道小坡,小坡上又延申出两条岔道,一条通往祠堂,别一条通出了一片平地,上面紧挨着盖了五栋红砖屋。   秦秣跟着苏丽珍走上那屋钱连块的水泥坪,听苏丽珍说:“这是晒古坪,农忙的时候上面洒满了谷子,不过现在没社呢没东西可晒。”   这水泥坪的颜色泛白,上面还有些裂缝,看起来已经冻成形了很久。   坪子上面是一道高阶,下面延伸出大片农田间杂着水塘,坪子之开阔。有趣的是,晒谷坪上还有几个小孩子在绷着皮筋跳绳,秦秣看着他们欢蹦吵闹的样子,就觉得欣喜。   “谷子,你姐在家没?”苏丽珍问。   其中一个腿套皮筋,模样清秀的女孩便回答说:“在呀,东婶子,你旁边这个姐姐是谁?”他是十来岁的样子,土话的口音并不重,声音清脆,眼睛大大,看起来麻利大胆,那目光定在秦秣身上,灵活得像只小猫。   “这是我加二叔的女儿,叫秦秣,你可以加他秣秣姐。”苏丽珍笑容满面。   秦秣也柔和地笑着打招呼:“谷子今天姐姐没做准备,下次带堂给你吃。”   “我才不要吃糖!”谷子噘起嘴,“秣秣姐,你要是想送东西给我,那送支钢笔行吗?”   秦秣轻笑了声,自然是点头:“当然可以,姐姐一定送你一支很好写的钢笔。”   “我要吃糖,我才不要钢笔。”旁边一个稍小些的男孩子嚷嚷了一句,顿时又引起所有孩子的应和。   “我要文具盒!”   “我要笑赛车!”   “才不是,带绒毛的熊熊才好呢,我要熊熊。姐姐,你不能只送给谷子,不送我们!”   秦秣被一群孩子闹闹哄哄地围住,还有大胆的会扯她的衣摆和袖子。她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阵仗,一时间额头有写冷汗,忙不迭一个个安抚,应答他们的要求。小家伙们都很可爱,也很容易满足,只要秦秣口头答应了,他们就欢喜得好像果然收到礼物一般。   好一会之后,小孩子们才又各自散开,把秦秣丢到一边。   他们还是绷着皮筋玩耍,然后议论起来:“秣秣姐很好呀,我要什么他都答应。”   “羽哥哥更好,他每次回来都会记得非我们带礼物,不想禾姐姐,还经常忘记呢!”   “谷子,你姐姐每次答应我们好好的,最后老是忘阿忘阿……”   “不许你们说我姐姐坏话!她很少忘记,大多数时候都记得的。”   小孩子们又闹做一团,苏丽珍说:“他们就这样,被那边赵家的羽子给宠坏就。”   “没什么,我答应他们的东西自然会带过来。”秦秣只觉得有趣,她少顿之后,又说:“大娘,你等我打个电话,我有个朋友下午回过来,我叫他带东西。”   他打了电话给方澈,问道他才刚加好车油,准备从C城出发,便把刚才被讨要的那堆东西一件件说了,叫方澈帮忙带过来。   苏丽珍惊讶道:“秣秣,那是你什么朋友?他怎么过来?你要他带那么多东西,是不是……那个,其实你不用理谷子他们,他们讨东西就是讨这好玩,不是真的要你的东西。”   “是我男朋友。”秦秣说出这句话,脸上也有些发热。不过光从她的表情上来看,苏丽珍只见到一片平淡。   “哦……”她只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到得谷子家里,就见大人都不在,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坐在小客厅里放着电视,而她自己却绷着绣花绷子在哪里玩十字绣。   进门就见着有姑娘在绣花的场景,秦秣可是有多年未曾经历。虽然谷子的据诶接秀的只是十字绣,但那低头的姿态依然让秦秣慌神了片刻。   “禾苗,绣花呢?”苏丽珍直接就做到那女孩的身边,凑过去头看她手上的底布,“你这是要……绣两个小人出来?”   秦晓禾也不抬头,只声音嘻嘻地回答:“是呀,我照着原来图样绣的。”   苏丽珍又向秦秣招招手:“秣秣,过来把。”她见秦晓禾抬了头,目光落到秦秣身上,便笑着介绍:“禾苗,这是我加二叔的女儿,叫秦秣,比你小一岁。我带她过来找你玩,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怎么样?”   秦晓禾面容白净,是个瓜子脸,虽然衣装朴素,但那模样里自有股天然的灵秀。   “对了,你叫她秣秣就行。秣秣,这就是禾苗,秦晓禾。”   秦秣看她面前摆着个方桌,而方桌对面放着条凳子,便在那凳子上坐下,笑着叫了声:“禾苗。”   他们聊了一会,没过多久苏丽珍就先离去,留着秦秣跟秦晓禾在一块。   秦晓禾的性子似乎有些内向,怕羞怕生,不太说话。过得一会儿,她见秦秣就坐在哪里看自己绣花,便问:“你会不会玩十字绣?要不要来试试?”   秦秣本来是想拒绝的,但看她一副很期待,一级“你要不答应我真的会很尴尬”的表情,又只好点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这样说玩,秦秣心里已是天雷滚滚。她只消稍稍试想一下秦公子绣花的场景,就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失去语言”。   秦晓禾已经欢欢喜喜地起身,走到房子别一边,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袋子东西来。她走回桌边坐下,还把袋子刚秦秣面前秀了一下。这是一只干干净净的粉红色布袋子,椭圆形,缝的很整齐。这袋子底下圈着一圈白色的花边,有一面还用布拼出了白色的小花,整体素雅可爱。   “看这个袋子,这可是我自己缝的。不是用缝纫机,是手缝的,还行吧?”   “漂亮。”秦秣顿了顿,又道:“现在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孩子,真的不多。”他这是实话,虽然这袋子的手工还入不了她的眼,但相对这个时代而言,确实很不错了。   秦晓禾受了夸奖,兼且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话便渐渐多起来。   说道后来,她又很热心地从袋子里找出一个巴掌大的十字绣小包,说:“这是最简单的是十字绣,里面有两块布,还有一团棉花,绣好之后可以装点干花拼成一个小香囊。这个送给你拉,上面有蝴蝶的图样,试试把。”   “谢谢。”秦秣接过小包,却有点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   秦晓禾轻轻一笑,比划一下手势,说:“撕开就是了,里面有针和线。”说这话,他又一脸期待地望着秦秣。   秦秣忍下心中无法言说的情绪,打开那个小包。他忽然发现,网络上常被人用到的那个“囧”字,真是五笔的功能强大,比如她此刻的心情,就只有哪个字才能最贴切形容。   “你真是个好人。”秦晓禾忽然说。   “什么?”秦秣有写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室友们都不喜欢这个东西,我要是叫他们跟我一起绣花,他们全都有多远逃多远。”   秦秣想来想去,只有这句话安慰她:“现在十字绣还是很流行的。”   “一般啦,其实喜欢这个的女孩子挺多的,就是我很少碰到。”秦晓禾很自然地崛起了嘴,“不知道是不是人品问题啊。”   秦秣扑哧一笑,听了这句话,才觉得她其实也是个很普通的现代女孩。   两人间的谈话气氛渐渐呗打开,十字绣的规则很简单,秦晓禾简单地指点了秦秣几句,她很快就轻松地上手,   虽然觉得很囧,但不可否认的是,秦秣的手上功夫很扎实,双手间的平衡能力很强,并且是指灵活,绣起来竟然有模有样。正主要还是因为她对色彩和图案的感觉很到位,并且常年练字个绘画以及擅长雕刻,而小幅的十字绣有时在是简单得基本不需要什么技巧。   “秣秣,你以前是不是学过十字绣?”秦晓禾很是惊讶。   “没有啊。”顿了顿,秦秣又说:“你别看我绣的挺轻松的样子,这其实是人品问题。”   秦晓禾却兴奋起来:“我也换这种小包的香囊来绣,我们拼拼速度怎么样?”   秦秣:“……”   过得片刻,她无奈一笑:“好吧。”   后来是事实证明,秦秣并不是天才,她的速度要比秦晓禾面上一大截,只是堪堪能将这小东西修成功,不过要论到漂亮之类的,那实在是说不上。   秦晓禾赢了便得意万分,又用前辈的口吻指导秦秣:“你这是不熟练的原因,你的针脚要在绷紧一点。还有,你动手的速度太慢了,你要像我这样,针先穿过几个线孔,然后在一起拉线,可以提高速度。”   秦秣只是点点头,心里已经决定:“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不碰针线。”   告辞离开的时候,她收起这个有可能是自己生平所绣的唯一一个香囊,心里感觉颇为奇妙。   苏丽珍做的年午饭很丰盛,她宰了一只鸡,又切了一盘腊肉,还炖了一晚蜜枣猪心,又做了红烧猪脚。秦秣最喜欢的,还是苏丽珍用小铁壶烧的糯米甜酒,这东西说是酒,其实没什么度数,喝着不会醉人,但甜甜的有股米香,在冬日里合起来叫人舒畅。   秦东生说道修路之事的时候,终于完全扫去昨日的木纳形象,竟然说的顿挫激昂,口沫横飞。   “爸,你别还说,多少人看到阿祥,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结果嘛,我一说修路,他们就热情了。不过出钱的没有,全都是出力的。肖老国还说,要是县里不给修,咱们就集体静坐去!嘿!捐上那么多钱,这路还不修?哪里又那么个道理?”   老爷子叹息道:“修路啊,多少辈人想修,都没修成?”   秦祥任然忧虑:“白水村和上塘村,我们也给先通过气。”   “这事我跟他们村长说去。”秦伟华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这路,怎么都飞修!”   秦秣轻轻的插了一句话:‘爷爷,我有个朋友今天下午会开车过来,我觉得,在我们修路之前,最好先去一趟邵城。“   饭桌上风另外四人一起沉默了。   秦秣继续说:“爷爷,只要您说一声,我爹他肯定会愿意换到大城市大医院治疗的。”   四双眼又一齐望向秦伟华,等他一个回答。   老爷子的眼角苍老得下垂,脸上有写老年斑,皮肤粗糙微黑。他放下筷子,闭上眼睛,一声长叹。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一回:相见   吃过饭后,秦秣就到河边小公路旁去等方澈,她找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双手撑着额头,没过多久,就感觉眼皮子耷拉,想要睡着。   河边的风有些湿冷,不过秦秣衣服穿得厚实,坐着倒也惬意。   小公路上车来车往,不算频繁,但也不少。就在来回的汽车奔驰声中,又一辆黑色悍马从远处驶来。   方澈下车的时候,就见到秦秣抱着膝盖坐在河边,整个人小小地缩成一团。秦秣的性情与她的长相十分不搭的,她个性强韧,就算偶有温柔的时候,也带着种玉骨铁扇的风雅意味,仿佛随时都能潇洒地拂袖离去。   但在很多时候,方澈眼里的秦秣就是这样小小的。小小的神采飞扬,小小的风骨铮然,叫人没来由便想亲近。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到秦秣身后,正想叫她,便见她转过了头,撑着腿起身,笑道:“方澈,你来啦。”一笑如清流淌过竹林,令整个天地都仿佛亮色了几分。   也或许,这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秦秣本来就只是长得普通清秀,但在方澈看来,这却是世上最动人的容颜。   “你头发上有草屑。”方澈抬起手,落到秦秣鬓边,食指扣着拇指,轻轻一弹。   “好了没有?”秦秣微仰头,话音才刚落,便又被他轻轻捧住了脸颊,然后额头上受到他双唇一印,触感如春风轻拂。   秦秣拉下他的手,扣住他的五指,向他侧头一笑:“方澈,我老家这里风景还不错的。”   “那你带我走走。”方澈脸上也含着笑意。   “有得给你走,只管放心,从这里进去,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我家,你到时候可不要走几步就叫累。”   “我有那么没用吗?一般叫累的那个,是你才对吧?”方澈微扬眉。   “那可不一定。”秦秣拉着他踩到田地里,很欢畅地说:“看到这些田没有?回老家以前,我从来就没见过。今年夏天农忙的时候我一定要回来帮忙,也去割麦子。”   方澈嘴角抽了抽:“这是水稻田,种的不是麦子。在这个地方,夏季也没有麦子给你收割。”   秦秣眼珠子一转,脑袋左右晃过,仿佛在四下里寻找什么。她忽然放开方澈的手,哈哈一笑道:“哎呀,这稻草梗子长得真抽象。我就说嘛,它硬要把自己伪装成麦子的双胞胎,你看你看,这就引起误会了,多不好呀!”   “秣秣,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   “什么课文?”   “名字不记得了,具体内容也有点忘。就记得一个片段,说有个老师带着一班小朋友到郊外去踏青,春天禾苗长得很好,绿油油一片,那些小朋友中间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大叫……”方澈声音微顿,然后嗓子一压,学着小男孩童真的语调说:“这韭菜长得好壮啊!这么大一根,还成片呢!哇!肯定很好吃!”   秦秣:“……”   她忍了又忍,还是捂着肚子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顺畅,竟是怎么都停不下来。   方澈的表情接近于面瘫,他说:“秣秣,我不是在说笑话,我是在笑话你,你一点都听不出来?”   “没……噗!”秦秣还是在笑,好不容易止住那点笑意,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摆了摆,“我的抗打击能力不需要你再验证啦,我心里头清楚呢……哈哈!但是,你说话真的很好笑。好笑……”   方澈就得着她笑完,然后在她揉着肚子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冷不丁冒出一句:“秣秣,插秧的时候,田里有一种虫子,叫蚂蝗你知道吧?”   秦秣轻咳了声:“什么蚂蝗?”   “一种很软的虫子,不但能吸血,而且沾在人身上就拔不下来。”方澈的语气阴森森的,“最恐怖的是,那东西还可以顺着吸血的孔洞,钻进人血管里。”   “喂!”秦秣喊了一声。   方澈当做没听到,继续吓唬人:“它会以人体为温床,在那里面产卵,发展处无数的小蚂蝗。那些小蚂蝗又会爬啊爬……”   “方澈!”秦秣恼怒地叫道:“不要说啦!”   方澈语气不变,神情也不变,继续说:“或者爬进人五脏六腑,更有可能爬进人脑袋里……”   秦秣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已经环到他背后紧紧抱住他。 “尽是吓人,蚂蝗哪里有那么恐怖?”秦秣的头埋在方澈怀里,声音闷闷的。   方澈低低地笑出声,双手环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只要是我陪着你,蚂蝗也不怕。”   秦秣哼了哼,没再吭声,只是默默感受着这人的温暖,心里觉得这样一个拥抱也是很让人满足的。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被吓着,她的胆子还没小到那样的程度。不过方澈那语气分明是想要吓人的,秦秣若是不配合他一下,岂不是大煞风景?包容是相互的,假如这种配合也是宠爱的一种,那么秦秣愿意用这种方式来宠爱方澈。   过了一小会儿,秦秣轻轻推了推他,声音恢复平常:“方澈,我们走吧,早点回去,过会还得回邵城。”   方澈便放开她,牵起她的手与她一同在田间小路上走。   在这样的天气里,草色与土色极为相似,杂乱地延伸出来,却隐隐让人有天地开阔,所见皆素雅的感觉。   走得大半段路,方澈问道:“秣秣,这里要修路的话,是不是必须占田?”   “是得占田,”秦秣点点头,“所以大概要很久才能正式开始修。”   “如果……如果是更改土地用途方面的问题,”方澈缓缓说道:“我应该可以帮上忙。”   秦秣讶然道:“你认识这方面的人?”   “其实是我外公认识,不过他认识也就等于我认识了。”方澈笑了笑,“这也没什么,修路本来就是好事,只是如果没有审批,私人开路不被允许罢了。这样吧,等回邵城以后,我去一趟国土局,说一声。”   秦秣低头沉默片刻,侧头看着方澈,笑道:“行啊,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啦。”   她有些明白方澈刚才解释得那么清楚的意思,他是怕她不肯接受这方面的帮助,所以在遣词方面甚至可称谨慎。   秦秣在心念间转过这道微妙的小坎,又觉得有些心酸。或许正是因为她一贯太过强硬,所以方澈才会这样小心翼翼。而他们既然已经牵了手,不分彼此,她又何必处处强硬以显示自己的独立?   人格独立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来表达,方澈也绝不会以爱情的名义来禁锢秦秣。他是可以全然信任的——这样想着,秦秣心中仿佛忽然有道枷锁脱落,落地无声。   他们走进小客厅的时候,屋子里四个人的目光一齐落在了他们牵着的那双手上。   “爷爷,这是我朋友,”秦秣顿了顿,又补充,“不是普通朋友,是将来要结婚的朋友。”   方澈微微一笑,向几人致意:“我是方澈,见过爷爷、叔叔、伯伯、伯母。”   秦沛祥是早有心理准备,老爷子和秦东生夫妇却硬是难以转过这个弯来。过得片刻,还是老爷子反应快些,他先对苏丽珍说:“丽珍,来客人了,去端茶水过来。”   苏丽珍连忙起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走过秦秣身边的时候,她有特意多看了方澈一眼,那表情里仍然带着惊叹。   老爷子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条凳子,说:“秣秣,你做到这里来。”   秦秣放开方澈的手,向他眨眨眼,便走到秦伟华身边坐下。   “你叫方澈是吧?”老爷子又指了指方桌对面的一个位置,“请坐。”   方澈点头称谢,长腿行过几步,从容坐下。   不过照这个位置分配来看,老爷子已是在不动神色间,便将秦秣和方澈远远隔开。   “你今天是开车过来的?”苏丽珍端了茶水过来,秦伟华先叫众人喝水,然后状似不经意地提问。   秦沛祥兄弟只是坐在旁边默默地听着,苏丽珍又去了厨房。不知为何,秦秣脑子里就冒出一句话:“方澈单挑秦老爷子。”这样想着,她心里就觉得好笑,脸上的笑意更是满满溢出。   “是开车过来的。”方澈微带笑意,有礼地回答。   “有驾照吗?开了几年的车了?”   “我是十八岁的时候在北京考的驾照。”   “哦,那你今年是?”   “我今年七月满的二十岁。”   “你十八岁在北京?在北京做什么?现在又在哪里?”   “我在北京读过一年大学,现在在C城工作。”   “什么工作?你读的什么大学只要读一年?”老爷子问得无比详细,看那架势,审核意味十足。   方澈便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求学经历,期间又应对了好些提问。   老爷子听过之后,也没再问方澈的家庭背景,却说:“小方,我这是实在话。论长相,我们家这个闺女比不上你,论学历,秣秣也比你差得远,再说家境,你们家可以送你出国读书,那家境肯定也比我老秦家强太多。你现在是一个领域的精英、专家,已经独立工作,我们秣秣却还在读书。她哪点配得上你?”   这一段话出来,秦沛祥已经邹起了眉,秦秣则叹了口气,心里想起自己那隔在时空之外的,千年前的老父亲。   秦老爷子这话乍听起来刻薄,其实是问得相当有水准的。   他一条条排除了所有外在条件,直指方澈真心。他明着问的是“秦秣哪点配得上方澈”,实际上说的是“我不看你的条件有多好,我只看你对我家秣秣的感情有多纯粹真切”。   方澈答得沉稳:“爷爷,秣秣看到的只是我个人,我看到的,也只是秣秣这个人。只有她能给我幸福,而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努力来经营我们两个人的幸福。”   老爷子点点头,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气氛便沉默下来。   没过多久苏丽珍就端着饭菜上来,秦伟华说:“我们早点把晚饭吃了,好趁着天色不太晚的时候赶回邵城去。”   秦伟华眯起眼睛,示意众人开动饭菜,对方澈的态度不算冷淡也不算热情。   吃过饭后,苏丽珍留在家里,其他几人便一起动身往村外公路走去。   这一段长长的田间小路,走得秦秣有些担忧。她看老爷子拄着拐杖颤微微地走,生怕他不小心摔着,想要修路的愿望也更加迫切。   没有路,秦家村的人只是出去一趟都如此困难,平常若是要买回什么大件的东西来做建设,也只能依靠人力运输,艰难无比。   这田间有些小路稍宽,能并行两三人,有些小路却很窄,只能单人行走。   方澈一直走在秦秣身后,也是在他们这一行的最后面。前面开路的秦东生,秦沛祥则走在老爷子身后护着他走路。路面宽的时候,方澈走在  秦秣身边,低声说了句:“秣秣,你是不是抢了我的台词?”   秦秣脑子里转了个疑惑的圈圈,还是没弄明白自己怎么抢方澈台词了。   方澈又低笑道:“你不记得没关系,到时候我会提醒你的。”   等他们到得邵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   秦伟华坐在车里,脸部表情绷得紧紧的,沉声道:“直接去阿林那里,不用停。”   等车子将要开到城市边缘的时候,他忽然道:“等等,停一下车。东生,你去那边水果市场买点苹果过来。”   秦东生去了后,过得片刻,老爷子又说:“小方,今天麻烦你了……”   这话又显得生疏客气,方澈顿了顿,笑道:“您要是觉得这算是麻烦,那我一被您麻烦为荣幸。”   秦秣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看他,片刻之后与他视线相对,两人又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论秦老爷子会提出怎样的考验,方澈都不需要有压力,因为秦秣早就认定了他,不会改变,不会动摇。他们之间就算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但不论沧海沉浮,他们都知道,只有对方会一直站在那里,可以携手,并行。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二回:流水   秦沛林腿上盖着毯子,正摇着轮椅满客厅转动。   夜来气温降低,他只觉得自己的衣服太单薄。想要去做点什么,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行动。   这样的茫然他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近来越发如此。只要工作完成,或者没有什么生理上的事情需要解决,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寂寞,由来于他有无数可以思念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面对。   屋外似乎有雨声沙沙,秦沛林停下转动轮椅的手,闭上眼睛,倾听声音的敏感。他的听觉非常灵敏,一个人寂寞久了,甚至可以隔门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轻松分辨出哪些场景。   比如说,那个脚步声属于谁,再比如说,风吹落了哪一个方向的树叶。   房间外传来很多脚步声,一个属于秦沛祥,一个属于秦秣,还有一个似乎属于方澈,另外两个……豁然睁开眼睛,将目光紧紧盯在那关着的房门上,满心都是难以置信。   他其实不赶确定,那两个脚步声是他在脑海中模拟过许多遍的,但时隔二十年,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模拟究竟只是臆想,还是果然接近。   房门被轻轻敲响,秦沛林喊了一声:“进来。”话音还没落,他就发现自己声音沙哑,不似平常。   那门其实只是虚掩,秦沛祥轻轻一推,就将门推开。他当先走进房里,叫了一声:“阿林。”   秦沛林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便又转到门外。   站在前面的那个老人,身量不高不矮,腰背略有些佝偻,面容威严僵硬,皮肤上尽是岁月的褶子。他的表情在那张威严苍老的脸上显得有些模糊,只是微微颤抖的嘴角泄露了他的一丝情绪。   秦东生走在后面,他比老爷子高了半个头,一眼看到秦沛林坐在轮椅上虚弱的样子,就激动地喊了声:“阿林!”   这一声仿佛打破魔咒,秦沛林在这一瞬间张大了嘴,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老爷子拄着拐杖,缓步走向秦沛林。他的腿有些颤抖,从肩膀到手,整个上身都保持着一种前倾的姿势。   “阿林!”他的声音苍老而暗哑,这一声喊,直接就让秦沛林抿住了唇,低低的哽咽声从喉间传出。   秦伟华吧拐杖扔到一边,伸出粗糙的双手轻抚到儿子头上,仿佛他仍然是很多年前那个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   直到这个时候,秦伟华才知道,什么面子、什么怨愤、什么固执全都是筑不起的空中楼阁。   在生命面前,这所有的一切又算什么?他固执了一辈子,自以为正直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让自己身患恶疾的儿子在外漂泊二十年,有话说不出,有家归不得!在看到秦沛林的这一刻,秦伟华作为父亲的那一颗心,忽然间就被狠狠摔倒了地上,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唾弃情绪,他唾弃自己。    并不是说他比别人多活几十年,所以他就不会错。在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就等于那杆道德标尺时,他却忘了自己也在是非之中。   “爸!”秦沛林蓦然起身,扶住秦伟华的双臂,低低一喊。   之歌夜晚缓缓过去,生命的渴望打破了一切隔阂,时间静静翻起。   第二天他们就开始着手联系美国那边抓们治疗传染病的医院,这时候方澈才说,他早已找到过一家医院,并且预约好了位置。   “你……什么时候找的?”秦秣讶然问道。   “就是最近,不过叔叔那时候不肯离开邵城,我也就没说。”方澈轻描淡写地回答。   秦秣抓起他的手掌,指尖划过他的指甲,发现他指甲很短,几乎都是齐指修断的。   “奖励你一个。”她忽然起身,笑眯眯地抚住方澈的头发,揉得一通凌乱。   “这奖励我不接受。”方澈拉下她的手,轻笑道:“我不用奖励,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想要……”   “什么?”   他凑到秦秣耳边说:“你什么时候能色诱我一下?”   秦秣:“……”   过得一会,她又凑到方澈耳边说:“如果你能够做得很高明,我可以接受你的色诱哦。”   方澈低下头,忽然闷哼一声,他捂着肚子,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啦?”秦秣连忙也伸手去按他的肚子,焦急道:“方澈,很难受吗?”   一点轻吻从秦秣脸颊滑过,方澈放开手掌,扬眉笑道:“色诱成功!”   秦秣扑哧一笑,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他很可爱。实在是太可爱,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在自己恋人脸颊上偷得一个轻触,便叫色诱成功,方澈的心思,还要有多么清澈?   那一日他曾痴痴地紧拥住她,渴望着用唇舌能表达心中热情的万一。他长久自制,偶尔在吻一次,那大概也是他此刻所能表达的最亲密尺度了。其实方澈心有遐思,恨不能将这个人融化进自己身体里,但若不是牵上红线,与她一同走过誓言的祭礼,他也绝不敢轻越雷池一步。   这些心情,秦秣奇异地全然感觉到,心中便全是安详,以及,想要更多地宠爱他。   出国治疗的前期准备大概需要两个多月,算算时间,那正好是年后。   秦伟华很想接秦沛林回老家,但那显然是不现实的。老家生活条件太差,医疗水平更是接近于无,依照秦沛林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就无法再老家生活。   秦沛林很想回老家,他嘴上即便并不多说,那表情也泄露了他的心情。   “爹,等路修好以后,你要回去,直接坐车就可以,很方便的。”   秦秣这样说以后,秦沛林笑了笑,苍白的脸上表情又转平静。   按照原计划,秦秣是要立即赶往C城坐下午4点多的飞机。就在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秦沛林,自己准备去看韩瑶的时候,韩致远来电话说:“他的病情现在怎么样?”   这个“他”,指代的自然是秦沛林了。   自从秦秣发过那封解释当年故事的电子邮件起,韩致远就没再主动找过她,而秦秣考虑到韩致远他们的心情,也同样没有主动询问过他们的状况。她本来是准备直接去英国,先看看韩瑶再说其他,完全没想到韩致远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来电。   韩致远的语气不如从前那么乖巧有礼,他开门见山,直接问就“他”。   秦秣顿了顿,缓声道:“准备去美国治疗,我娘怎么样?我想到英国看看她。”   那边却沉默了很久,知道秦秣差点怀疑电话是否短线的时候,韩致远才叹了口气说:“姐姐,你不用来啦,妈妈已经离开英国,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什么?”秦秣心中一惊。   韩致远又笑了笑说:“没什么事,她只是出去旅行散心,每天都有给我打电话,就是不肯告诉我她在哪里而已。”   秦秣无从想象韩瑶的心情,不过她肯出去散心,那也是好的。   临近过年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大为好转。秦沛林心情放松,病情也就有了些起色,平常说话都有力了些。他还是独居在邵城郊区那栋房子里,不过秦秣已经放寒假,便经常陪着他,有时候也在那里过夜。   秦沛林以前是不准秦秣在他那里久待的,现在放下心结,时常便会松口。裴霞从听说过年可以回家开始,对秦沛林的那点怨气也便消散,甚至还经常做些方便携带的食物,让秦秣提着食盒送去给他吃。   方澈还是常驻在C城工作,不过每到周末必然回一趟邵城。   秦云志的寒假却要到很晚才能放,他现在不但是不能过寒假,就连平常的周末也被学校补课占用。秦秣常常提些水果到学校去看他,这孩子刚开始见到秦秣的时候表情很冷,总是鼓着眼睛爱答不理。过得几次,秦秣也不再跟他多说,干脆是一次次地放下水果就走,他瞪着眼睛着急起来。   好不容易又一次他鼓起了勇气,拽起秦秣手臂上那一块的衣服就说:“二姐,我有很多题目不会做,你不教我吗?”   “好啊,语文可以问我,英语我也能够勉强解答。”秦秣一摊手,“别的都不行。”   秦云志:“二姐,你好没用。”   “我又不是全知全能,你将就一下吧。”秦秣笑眯眯的。   秦云志反倒乐了,又一次消减掉二姐的气场,他深觉人生美好,想秦秣提了几个问题,那思路竟是格外的清晰。   秦秣满溢着欣慰的感觉,期待秦云志自己走出去,成为能够展翅高飞的铁翼雄鹰。   腊月二十六号这一天,秦秣收到一个小小的惊喜。陈燕珊打电话过来,说是要组织召开同学会,言语间依然轻快如当年,那声音便似清风歌唱,滑过时间的重幕,又在一湖碧水间轻轻荡漾。   “秣秣,我有特别的话想跟你说。”   “珊珊乖,”秦秣还像曾经哄小女孩那般说着,然后又小小地幽默了一把,“我把耳朵洗干净了,专门准备接收你的黄河滔滔。”   “哼!”陈燕珊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轻轻一勾,浑如明丽画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三回:少年   腊月二十七号这天,一大早便有雪花飘扬落下,飞絮轻摇,仿佛是有天人在碧落之上洒下纷纷的白云碎片。   白云苍狗,时间过隙。   秦秣戴好帽子,系着围巾出了门。她撑着一把浅青色的伞,穿着件深蓝色的中长棉衣,腰带紫色,长靴黑色,头发被束成一把很长的马尾摇曳在脑后,比平常更加清爽些,一如这小城的冬雪,清凌凌地欢乐。   她在小区门口见到方澈,脚步又更加轻快几分。方澈还是撑着把很大的黑伞,秦秣瞧着眼熟,走到他近前问:“这伞,是不是……”她脑子里绕了一下,又没想起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伞,话问一般,便住了口。   方澈示意她收了伞,一边将自己的大黑伞撑到她头上。   “不记得了吗?”他目含笑意望着秦秣,仿佛是在等她回忆。   秦秣便侧头想了又想,在与他共同走出小区,走到求学路那边,看到那棵有些光秃的梧桐树时,才忽有所感,轻“咦”了一声道:“是这里?呀,对了,就是这里,零六年秋天的时候,我拈着梧桐叶在这里发傻,你更傻,还把叶子往嘴里放。”   她轻笑一声,微侧头扬起,望着方澈目光盈盈。   “那时候我撑的就是这一把伞。”方澈低低地说了声。   “三年多了呀,你这伞还保管得这么好。”秦秣也轻轻地说,“我那时候买的伞到现在都不能撑了,多半平常没怎么注意,于是锈坏了很多伞架子。”   方澈低低的声音又再响起,便如远山之上缓缓流淌下来的一泉清溪:“那时候我便是撑着这伞陪你走了一段路,又送你回家。这把伞,我怎么会不保管好?”   往事轻轻在秦秣脑中翻过,她忽然忆起方澈当初的心情,想他那个时候填词说“东风难见意如焚,却忽闻,雨纷纷”,他又说“方寸之间天地远”——那是何等的有口难诉,百转千回?   秦秣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轻笑道:“这伞是见证,以后可都要好好收着。”   “以后……”方澈唇角扬起,“你的伞都由我来撑。”   秦秣便点头。过得一会,她觉得光只点头还不够,于是又道:“我们两个人,只要一把伞。”   方澈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手掌包在自己掌心里,喜乐绵绵。   在当时,秦秣无法察觉方澈的心意,甚至把这当成他在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而此刻回想,她却觉得心脏被揪起,为他过往的难过而难过,感同身受。   陈燕珊把聚会的第一站定在一家火锅城,她订了一个包间,早早就在里面等着。包间的门陆陆续续被推开,卫海、鲁松、苏东强、吕琳、姜蕊他们先后进来,几人说说笑笑,好似从未分开过,聊得气氛融洽。   “松子,你小子时尚了不少嘛,居然整了个刺猬头?”卫海用肩膀拱着鲁松。   鲁松就嘿嘿笑道:“什么刺猬头?哥我这是寂寞!”   “呀,这可麻烦啦!”陈燕珊便捂着嘴,嘻嘻地笑,“你这贫嘴贫的,当心是个光棍命!”   “珊珊,你变得更漂亮了,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啊?”鲁松转过头去,又调侃陈燕珊。   “我这是标准改变,女大十八变!哼哼!”陈燕珊一昂头,复又故作幽怨,“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人的,只是人家不跟我来电。唉,我这么多年独身,等的就是他,他……他……”   她连着说了几个“他”,尾音拖得好似京腔,顿时笑倒一片。   卫海偷眼瞧她,心里有点痒痒的,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鲁松早就看出来他们之间有点捅不破的小意思,便存着撮合的想法,推一把火又继续调侃陈燕珊:“珊丫头,你那个心上人是谁啊?说出来听听,让哥给你参考参考?”   陈燕珊勾住吕琳的手臂,嘻嘻笑道:“方澈,你们都认识吧?话说我可是对他肖想很久呢,奈何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年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啦!”   她说着这话,眼珠子也悄悄转动,用余光去偷瞧卫海的反应,见他脸色一黯,便在心中暗暗地得意欢喜:“哼,小样儿,你还不受刺激?”   然而就在下一刻,包间门被推开,她却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推门的是一个高过一米八的年轻男子,他只在那里一站,便让人觉得气度卓然,直似那松柏之上落着的初雪,苍翠中含着清峭。   “方……”陈燕珊声音一顿,又将视线落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这女孩秀气干净,笑意盈盈,分明是秦秣。   “秣秣!”吕琳当先叫了一声。   鲁松又张大嘴巴:“大……大姐头!你、你这是……你的手……”   秦秣与方澈站在门口,正是手牵着手,这姿态分明是情侣才有的。   陈燕珊也不知道自己是惊喜多一点,还是惊吓多一点。她立马就想到自己刚才还拿出了当年的小女孩心思说事,而所说的仰慕之人正是方澈——他囧了,恨不能立即就把卫海抓过来,好埋头在他怀里遮一遮羞。   但卫海这个木头的表情却更加微妙,他似喜似怒,又似欣慰,然后看看陈燕珊,又看看方澈。   “珊珊、琳琳、松子、阿海……”秦秣逐个地交过他们的名字,一边拉着方澈就往鲁松右边的两个空位坐去。   鲁松抓了一把自己的刺猬头,有些纠结地说:“大姐头,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有这么神勇!”   秦秣很是莫名其妙:“什么神勇?”   “你融化冰山了呀!”鲁松瞪着眼睛看向方澈,又哼道:“这小子!”   吕琳坐在他的对面,当即飞过一支筷子给他,笑骂道:“松子,你不要这么小气好不好?多少年了还记仇?现在方师兄可已经是我们的……咳,是你姐夫啦!”   方澈淡淡一笑,对鲁松说:“鲁松,以前……”   “行啦!”鲁松打断他的话,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哥我没那么小气,不就是打了几架嘛?还没怎么打成!嘿,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你要是不能打,我还瞧你不上眼呢!”   方澈便端起面前的茶杯,微微向他致意,浅抿了一口。   “我怎么老觉得不可思议?”陈燕珊眨巴着眼睛,“秣秣,你真不交代一下?”   方澈笑了笑说:“方澈是我的……”   方澈这次适时插话,说了一句:“我是她那口子,她也是我那口子。”   就这么一句话,顿时产生了无比神奇的效果。秦秣的表情有点愣,陈燕珊憋着笑,吕琳呆呆的,卫海一脸如释重负,鲁松则做仰天长叹状,姜蕊继续文文静静地笑着,苏东强又是一脸古怪……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包间一时陷入安静,过得片刻,方澈又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请大家吃喜糖。”   “哇!”陈燕珊叫了一声。   卫海豁然起身,更是夸张地张大了嘴,紧接着便有惊叹声恭喜声此起彼伏,包间里更是热闹欢腾。   闹得一会过后,鲁松说:“方澈,你小子说话太直接了,我树杈无言,毛线,彪悍啊!”   陈燕珊白他一眼:“松子,别说粗话行吧?”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恭喜吧,高中同学能走到一块的,可真不多。”吕琳又显赞叹。   卫海说:“主要是方澈刚才那话太彪悍了,我们没反应过来。恭喜是吧?当然要恭喜。不过,秣秣,你们可要晚点结婚啊,要是法定年龄一到就急匆匆结婚,我们那时候肯定还没赚到什么钱,那可就没法给你包个大红包啦!”   秦秣强敛下双颊的火热,轻咳一声道:“这个问题真不好说。”她在家人面前说方澈是自己结婚对象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害羞的感觉,但这话经方澈一说,不知怎么,她又觉得心底下仿佛有羽毛轻挠,滋味无法言述。   火锅汤底被服务员端上,大片牛肉和各种配菜也都陆续上了桌。鲁松叫了一箱啤酒,重点就是灌方澈和卫海。卫海屡次想要反灌,奈何总是被他拿话套住,方澈则是酒到杯干,却往往在不动声色间劝得鲁松喝下更多的酒。   秦秣本来雅好杯中之物,很想加入他们之间,但想到自己如今的酒量,她终于还是没敢往杯子里倒啤酒。这啤酒她能喝个四五杯没问题,不过在这种场合是不能开这个头的,不然还不定被灌成什么样。   吃到一半,陈燕珊推了推鲁松,跟他换过座位坐到秦秣身边,又拉上另一边的吕琳和姜蕊,笑闹着闲聊。   “对了,秣秣,我记得你以前养过一只狗狗是吧?现在那家伙长什么样啦?”   秦秣笑道:“斑斑这小东西呀,毛长得特别整齐,米白色又高又大,会开门关门,给我叼鞋子。就是个头越长越喜欢往沙发上躺,一点都没有自己已经不是小狗的自觉。”   “我没养狗,我养了只猫。”说道宠物,吕琳有点激动,“我跟我那猫咪的感情特别好,你们绝对想不到,我是从柜子里抓到它的。从巴掌大,一只养到现在,都成了大肥猫呢。”   “你那猫咪怎么?你们不知道,我们学校超级不人道……”   几人聊的话题是没边没际,陈燕珊又是个跑题大王,她抓过吕琳的话头,越说越兴致高涨,笑声如旧片新放。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四回:欢乐   就是同学会,其实参加聚会的同学并不多,只要特别要好的几个朋友聚了聚。   吃过火锅以后,他们就沿着求学路来回地走。一群年轻人肆无忌惮地压着马路,几乎可称是浩浩荡荡地从街头冲进。喧闹声声,众人说得气氛热烈,有些还手舞足蹈。   鲁松嘿嘿笑道:“我们这是不是行为艺术?”   吕琳囧囧的以抓头发,说:“我们没到那种程度把?那个什么……是不是收敛点?”   “我看,我们这都跟游街示众差不多了。”卫海特意凑到陈燕珊身边,说这话还对她挤眼睛。   “游街示众?”鲁松哈哈大笑,“卫海,你这家伙,不会是控牢狱把?还游街示众呢,我们没这么惨!”过得片刻,他想着又觉得乐:“嘿嘿,卫海,要游你游去吧,我们这叫踏青!”   秦秣忽然就转过头,用一脸悲剧的表情看着鲁松。   鲁松被她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抖了抖肩膀,咳嗽这说:“大姐头,你、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着怪恐怖的,你别吓唬人。”   “唉,我只是在想你当年被词典的成果。”秦秣眨了眨眼睛,“松子,踏青的含义,你要不要回忆一下?”   鲁松却送了一口气,脸皮很厚地说:“嘿嘿,大姐头,你这就是老土了。现在流行没文化你知道吧?有文化的都是恐怖分子,像我这样的,什么都不懂,我就是做憨厚的!”   “踏青不就是郊外远足嘛。”陈燕珊偏过脸,“松子,我鄙视你,亏你还是中文系的呢。”   鲁松一脸委屈:“我容易嘛我?又不是我要学中文的,还不是那什么分数不够,学校调剂,然后就把我给调到中文系去了!唉,这年头,人在江湖飘,此身不由己啊!”他说这话还挤眉弄眼,那语气那表情,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顿时又引发一场爆笑,众人抓着手挤作一团,东倒西歪。   秦秣笑得直往后面靠去,方澈拦腰扶住她,在他耳边轻笑说:“我看松子未必就不知道踏青的意思,他这是故意要逗你挑他的刺呢。”   “你就知道?”秦秣将头微往后仰,说话间气息不经意拂过方澈脖颈处。   他低头笑笑说:“他要是看见你,不挨你几句训,他就浑身不舒服。还好我已经先下手为强,这小子估计自己都弄不明白这点心思。”   “怎么可能?”秦秣抓着他的衣襟,站直身体,“真要是这样,你还跟我说?”   方澈便牵住她的手,又俯身到她耳边说:“反正我已经先下手为强了。这小子根本就没有竞争机会,他就算有那么点想法,现在也会很自然地被扼杀在萌芽中,就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觉到,秣秣,我这是得意。”   秦秣侧头去看他,见他五官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眉毛确实微微扬起,目光一片闪亮,果然很得以的样子。   一群人走在路上,笑闹也是一团,早着一整团中,他们对视一笑,竟有着与这一切相融的小小旖旎。   行走,独行与结伴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尤其在这些伙伴还都是同学小年的时候,那种意气奋发的姿态真是有如涛涛江河汇聚,仿佛便可以高歌前进,冲垮掉任何世俗的桎梏、现实的羁绊。   他们走在路上,所过之处引来不少目光。不过这些家伙脸皮叠加,那可真是比城墙还厚,但凡有路人目光往这边的停驻时间稍长,鲁松便会吹口哨,而苏东强则发出尖叫的怪音。   情绪被众人感染,陈燕珊乘着混乱,忽然一咬牙,伸手拽住了卫海的衣袖,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身边啦。   “臭阿海,你有什么想法没?”   卫海愣愣地反问:“什么想法?”   陈燕珊气得想磨牙,但余光一憋,见到秦秣月方澈温馨喜乐的样子,心里头的冲动又被激起。   “你听着,”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你、要、是、敢现在当中向我表白,我就答应你!”   卫海继续发傻,过得片刻,他又很不确定地问:“珊……珊珊,你刚才说什么?”   陈燕珊气得狠狠在他脚尖上一踩,怒道:“我不会再重复第二遍啦!”   “敢当众?”卫海喃喃低语,前面陈燕珊说的话朦朦胧胧又在他脑子里绕了一遍,他忽然惊喜,“珊珊,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陈燕珊一跺脚,甩开他的手臂就脱离了人群大布往前走去。   大家本来是挨着一起走着,现在陈燕珊忽然越众出前,众人的脚步便是一顿,俱都惊讶地望着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秦秣正跟吕琳说笑,听她用着各种卡张的语气刺说:“我们宿舍是不准养宠物。”   “ 那个什么哎呀,每次宿管查房的时候,我要把我家牙牙藏起来,就跟地下党似地,你不知道呢,我们家牙牙现在已经锻炼出来了,有时候我不在,它都会自己躲猫猫。”   “你家牙牙本来就是猫猫,它躲猫猫?”秦秣忍不住又笑得肚子抽疼。   吕琳挥挥手说:“反正,在宿管面前,宿管就是猫,我家牙牙就是老鼠。”   秦秣“……”   这时候陈燕珊跑到了前面去,吕琳睁大眼睛,语气忽然一紧:“珊珊要行动啦!”   便见卫海也从人群中冲去,几步快跑到陈燕珊面前,一转身又张开双臂拦住他,大声道:“珊珊,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说不清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同行的年轻人们一致低声音,议论开来,这些家伙大多触觉敏锐,一下子就发现了八卦。   鲁松又窜到吕林身边,嘀咕:“群众的眼镜是雪亮的。”吕琳侧头,这个八卦党相视一笑,顿觉心有戚戚焉。   “你要说什么?”陈燕珊语调冷冷,但脚步却是停得十分爽快。   “我、我、我……”一连说了三个“我”字,卫海声音一卡,舌头又仿佛被绕住,只能自着急,却硬是说不出话来。   陈燕珊更怒:“不说我就走了!”   她欲待绕路离开,卫海忽然跨前一步拉住她,声音顿显激动,犹如连珠放炮:“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珊珊!我也特别想牵你的手,我……”她嘴唇一闭,本来是想要再说点浪漫的情话,奈何实在是没那细胞,脑子里有无数的话在围绕来回,却不是太肉麻就是太干巴,他向来想去,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陈燕珊已经半垂下了头,那表情似喜似嗔。   众人起哄:“答应他!答应她!”   “珊珊?”卫海眼见陈燕珊的表情几近默许,心中便是欣喜欲狂。他双手握成了拳,想要在做点什么,又觉得手足无措。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在继续傻下去的时候,他却猛地转身冲进旁边一家店里。   那正好是一家文具店,卫海在那常常的玻璃柜台钱跑过一圈,实在看不到什么能够用来帮助表白的东西,那额头上的冷汗便在这冬日里直往外冒。柜台后的中年店主瞧着有趣,便笑道:“小伙子,你想要表白是吧》我给你推荐个东西怎么样?”   文具店能买到什么可以在表白时候送人的东西?卫海被她这一问,脑子越来越发混乱,只连连点头:“那你快说。”   “就这个,你懂这个笔记本给她,你看着封面上的图案就是一颗心,你把你的心刚着空白的笔记本上,让他想在上面写什么就在上面写什么。”这店主笑眯眯地将笔记本放到柜台上,“怎么样?这主意不错不?”   “那我还得再买支笔。”卫海搓了搓手,在旁边笔架上取了一支浅蓝色的签字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急匆匆忘柜台上一放,便抓着本子和笔直线往外跑。   “珊珊!”他大喘一口气,也没及看清陈燕珊满脸的惊愕和窘态,经闭合本子往他手上塞去,一边好像背台词一般大声说道:“珊珊,以后我的心就在你手上,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陈燕珊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他小嘴一扁,哼到:“这么个破本子就代表你的心?你的心也太脆弱了把?我要是稍微用点力,戳破了撕坏了揉碎了怎么办?”   “我……”卫海张了张嘴。   “反正怎么处置都是我的事情了,不准你对说!”陈燕珊将本子和笔往自己随身包包里一塞,紧接着有把包包放到卫海手里,伸手勾住她的臂弯,喜滋滋地道:“你人都是我的啦,帮我提提包包很应该吧?”   鲁松在后面欢呼一身,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很快从凌乱带密集,又有人高加:“请客请客!卫海请客!”   秦秣任然豫方澈交握这手,她嘴唇带笑,忽听方澈低声到:“你送给我的那个泥人,什么时候能化开?”   “嗯?”秦秣心中一跳,隐隐猜到对方澈恐怕是什么时候看到了。低头想了想,他便笑问:“你换要在回去读几年书?”   方澈握这她的手一紧,稍顿之后答到:“等这次的工作完成,下学年,最多再过一年我就能毕业。”   “不是四年吗?”秦秣疑惑。   “我可以提早修满学分。”   “那……”她侧首一笑,“等你毕业回来。”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五回:六礼   腊月二十八号这一天,秦秣满十九岁。   天空中又飘扬起絮絮的雪花,这一次她的生日是在秦沛林郊外住处过的。这个生日算是秦秣重生以后,过得最热闹的一个生日。   今年的来为她庆贺的人中,多了大伯秦东生,大娘苏丽珍,堂哥秦永成,还有秦家村的许多乡亲,她原来在老家认识的秦晓禾也有来过,此外还有秦晓禾的表哥赵羽辉,以及好些来自老家的年轻人。   秦沛林的病情并没有被公开,秦家村的人大多只知道他是患了恶疾,所以才二十年不曾露面,却不知道他患的究竟是什么病。村里这次来了这么多人为秦秣庆生,实际上是存着看看秦沛林,并且表示感激的意思。   对于这种热闹,秦沛林既觉惊喜,又有些惶恐。他拖着病躯多年,心中最为害怕的其实不是死亡与黑暗,而是生机与阳光。越热闹越温暖他心里头就觉得惊慌寂寞,更主要的是,他会有莫名的焦虑,害怕自己将病毒传染给别人。   虽然aoes并没有那么容易传染,他心中也是清楚明白,但有时候人的感情无法控制。   秦秣今天生日,不过她可不清闲。堂屋里摆了五个桌子,她就在忙着端茶送水,换糖果扫瓜子壳。   方澈在厨房里帮忙,他刚走进去表示自己可以做菜的时候,惊得苏丽珍差点没下巴脱臼。   这边的农村有个规矩,那就是谁家若要摆酒,邻家的妇女便必须帮着做厨活。苏丽珍蹲在一个大盆前,麻利地褪着鸡毛,她旁边还蹲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在那里洗蔬菜,另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则站立着在挥刀破鱼。   方澈站在流理台的另一边,他正动手切着牛肉丝,那刀法流畅利落,刀刃落在砧板上很有节奏地梆梆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这人切菜驾轻就熟,仿佛每一个举动都带着韵律。   洗青菜的女子用手肘碰了碰苏丽珍,低声道:“秦大嫂,这真是你的准侄女婿?”   苏丽珍有些得意:“不错,看着就很有气质,很能干吧?怎么样?红妹子,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年轻人没有?”   “切!”秦佳红却轻啐了一口,不屑道:“长得是这么回事,这模样还真叫人没的说,不过一个大男人,不出去赚钱,就会在厨房里切菜,这算什么好?现在长相又不能当饭吃,很多能干的姑娘,那挑对象都是看人家三件,不看长相的。”   苏丽珍立马不乐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方澈,见他背影挺拔,头微低着,手上动作不停,仿佛没有听到谈话,便又转回头低声道:“红妹子,你可别这样说,人家可是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就是会做饭而已。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不知道有多好。”   “秦大嫂,你这可是自夸了吧?”秦佳红把盆子里的青菜往篮子里捞,“我说,这年轻人要是真这样好,能看上你家小丫头这样的?他就是真看上了,我都替你家丫头捏把汗。你说吧,就他这长相,不定得多勾人,太不保险啦!”   “那你说怎么办?”苏丽珍其实也觉得不保险,不过这些话她又不好当着秦秣的面直说,便只能一直闷在心里。   “怎么办?”秦佳红将头往她身边凑了凑,满脸理所当然地说:“赶紧先订婚呗!让他先拿彩礼出来,叫他压个十几万放你家老爷子手里,他到时候就是想反悔,这一心疼钱,又哪里敢反悔?”   苏丽珍顿时有目瞪口呆之感,她脑子里打了个结,讷讷道:“那怎么能这样?这不好吧?太不地道了,说得好像我们家在卖女儿似的。”   方澈那边切菜的动作已经是一顿,紧接着他又很自然地把砧板上切好的牛肉盛进一个大碗里。然后他拿起一个胡萝卜,继续切出均匀的萝卜丝。   秦佳红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不地道?这就叫做不地道?又没叫你们收了彩礼不嫁女儿,不过是让他们先订婚而以,这算什么?咱们这里哪家的规矩不是先订婚?还说什么卖女儿,难道你们家女儿不收彩礼?”   苏丽珍便又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事情,我这个做大娘的又做不了主。说到底还得看老爷子的意思,我这说着也没劲。”   秦秣走进厨房的时候,就见苏丽珍提着一只被拔光了毛的母鸡送到方澈面前,方澈伸手接过,又熟练地给鸡开膛破肚,切成小块。   “你们......”她脚步稍顿,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那只鸡,就想到了恐怖片。只不过,那是鸡的恐怖片。   这个幻想中的冷幽默让她自己都打了个抖,紧接着便觉得好笑。   “大娘。”秦秣放下手中的盘子,又拿出一些一次性纸杯来冲茶,“你们辛苦啦。”   秦佳红好奇地打量她,苏丽珍则亲善地笑了笑:“这有啥辛苦,大家聚一起乐和,这活计我们都是做惯了的。”   秦秣侧过头,瞥到方澈的脸,却见他脸上有些微红,似乎害了羞,还没来得及褪去。   “方澈,你还好吗?”   “我在考虑一个问题,”方澈微微一笑,那点红晕完全消散,“等会再跟你说吧,你先去忙你的。”   秦秣又跟厨房里另外三人打了招呼,然后端着茶水再次走到堂屋去。秦沛林还是坐在轮椅上,他一个人占着方桌的一向,秦沛祥坐靠他左边的那一向。桌子上陆续有上了几盘子凉菜,秦沛林完全不伸筷子,都是秦沛祥往他碗里夹什么,他才小吃几口。   这种酒席规模很小,基本上算不得什么宴会,跟秦秣从前所见更是完全不同。实际上秦家村的人平常生活水平都不怎么好,许多人都愿意趁着吃酒席的时候多吃点好菜,等那酒菜陆续上桌以后,桌上的气氛便越发热烈。   但凡有小孩子的桌上,甚至会出现抢饮料之类的事件,不过众人习以为常,各自欢笑几声,倒也算是这种酒席上的一道独特风景。   秦秣先是端茶送水,现在则是端菜倒酒,彻底做了一把服务员。   她从酒桌之间穿梭,感受着这种朴素到甚至可称粗俗的热闹气氛,心里头竟然觉得安详。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受不了这种喧闹,更加会看不上这些人的吃相,但到了现在,她却觉得宁可融入这些真实当中,也好过虚浮在一场落不到地的繁华里。   “秣秣,”秦沛祥向她招手,“到这里来坐坐。”他指着自己旁边的一个空位。   秦秣走过去,叫了一声“爸”,又叫秦沛林做“爹”。   坐在对面的胡三叔说:“秣丫头,你这可是有两个老爹了呀,到底哪个才是你亲爹?”   “一个是我爸爸,一个是我爹爹。”秦秣避重就轻,四两拨千斤。   胡三叔并非有意要找刺,他听了秦秣这句话,立即就反映过来这话题不能深究,于是打个哈哈又圆乎了过去。   秦沛林脸上是带着笑意的,但他的眼神却总是带着难以名状的寂寞。他早不适应这样的热闹,心中全是矛盾。又过得一会儿,秦秣起身说:“我爹身体虚,大概是有点坐不住了,我先送他回房休息,等会过来再向各位叔叔伯伯赔罪。”   他推着秦沛林的轮椅送他回房,一路上两人皆是沉默。等房门关好,秦秣就坐到他面前,随意地问:“爹,你想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怎么样?”   秦沛林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日夜想着这样的热闹,可是等到今天,这么多想念了很久的人突然一齐出现在面前,还是这样热闹,我却反而觉得难过。”   秦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也许有些事情,只能想象,不能面对。”秦沛林忽然长舒一口气,“秣秣,我想通了,此后,我与你娘还是互不相见的好。”   “爹?”秦秣轻轻叫了一声。   “记忆中的东西,在很多时候都比现实美好得多。”秦沛林低声道:“我今天看他们吃饭,发现很多人都用手抓鸡腿,我居然觉得看得碍眼。秣秣,生活习惯才是人跟人相处间最大的难题,我跟你娘本来就性格不合,这么多年过去,只怕更加无法相处。”   秦秣又轻轻“嗯”了声,他听秦沛林说这话,心里面便估摸着他已经知道——秦秣在瞒着他联系韩瑶。   “我们都是这样年纪的人了,也没什么好强求的。”秦沛林长吐一口气,忽然展开颜露出笑容,“知足常乐啊!”他的这个笑容犹似是阳光破开了湖面坚冰,只露出一湾碧水,竟仿佛倒映无数岸边风景。   秦秣愣了愣,才知道他这是彻底放下了心结,真似看破红尘。   秦沛林知道自己这身体难说能撑多久,在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沉浮在眼前之时,他渐渐地也就平静了。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可说是得到了残缺中的圆满,竟然有种顿悟之感。   秦秣点点头,轻轻走到门外,将门带上。   中午的酒席过后,大多数秦家村的人又乘车回去了,只有秦东升一家还留在这里。   苏丽珍跟裴霞妯娌两个一个扫地一个收拾碗筷,秦秣则负责洗碗。方澈被秦沛林三兄弟叫到一边说话,秦云志却凑到秦秣身边抱怨不休。   “大姐真是的,今年过年居然不回家。二姐,你说她在那个什么律师界能混出名堂吗嘛?”   “你要是实在想她,可以去北京看她。” 秦秣笑了笑,全然不在意秦云婷今年过年不回家的事情。   毕竟她今年大四,又刚考研,事业也正在起步阶段。在秦秣看来,秦云婷年纪轻轻,正是有着一腔激情敢打敢拼的时候,她哪里会有心思沉淀下来去感觉什么岁月无声?又不是个个都喜欢读诗写文,那里可能人人文艺?秦云志还是嘀嘀咕咕:“大姐说过,今年过年要是回来就送我一个组装飞机模型的,她这一不回来,我什么礼物都没有啦!”   秦秣哭笑不得:“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想着跟十来岁的时候一样,玩玩具?”   “切!你这就落伍了吧?玩具这种东西的适龄人群,那可是不分男女老幼的。再说了,我自己组装遥控飞机,那可是高智商玩具,一般人还玩不起来呢!”秦云志哼哼两声,看着秦秣洗碗有点慢,又捋起袖子跟她挤到一块,帮她洗碗。   秦秣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欣慰。这孩子看起来跳脱,其实还挺细心。   他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吃到的第一碗蛋炒饭却是当年才十二岁的弟弟所做。那时候的秦云志也是这样,虽然会跟姐姐吵吵架,但真到要做事的时候,他动起手来也毫不含糊。   晚上他们切了个蛋糕,这一大家子共围了九个人在桌子边上,秦秣在吹蜡烛的时候闭目默许了三个心愿。   过后方澈问她许了什么愿望,秦秣保持神秘,又问他跟长辈说了什么。方澈只是回答:“叔叔伯伯们说,这是男人间的话题,说完后就得吞到肚子里去。”   两人在屋外散步,冬日里也没什么虫鸣声,只是树上沾着白雪,反衬着星光,亮得沁人心脾。   “秣秣,我要送生日礼物给你。”方澈牵住她的手,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扁扁的雕花檀木盒子。   小盒子摸约三寸方圆,颜色在这夜色下并不显得多么清晰,但触手微沉,很有质感。   秦秣伸手打开盒子,便见里面躺着一只温润的黄玉手镯,玉色在星光与雪光下灵动流转,柔和的仿佛是陈酿的酒膏,越是温醇,越是浓烈。   她心有所感,抬头向方澈望去,便见他微微一笑,从盒子里取出手镯。   “秣秣,愿意带上吗?”   秦秣一般不戴首饰,脖子上的水晶项链只因为是方澈所赠,所以她才一直戴着。手镯又于项链不同,手镯比项链更显眼,秦秣本来是完全戴不惯的。不过在这样的时候,她显然不能拒绝。   她伸出手,方澈便握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将镯子套过她手掌,套在她左腕上。   “秣秣,我们先订婚怎么样?”这样说着的时候,方澈的眉眼都仿佛是天上星光织就。   秦秣刚收好小盒子,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只是“嗯”了声,一抬头,又脸现惊讶。   “你刚才应了声,我当你答应了。”方澈握住她双手,目含笑意。   秦秣微侧头,轻笑道:“当然是答应,又怎么会不答应?”   方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望了许久,忽然又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带着她在原地转了一个没有声音的圈圈。   还是秦秣当先笑出声来的,她拍了拍方澈的背,在他耳边说:“快停下啦,我头都要被你转晕 。”   方澈才又放下她,拉住她的手,很认真地说:“我会遵循古礼,对你三媒六聘,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全部做到的。”   秦秣望着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方澈细心至此,竟然想到了那些繁文缛节,还打算在这个年代重复,叫秦秣恍然醒悟,自己刚才的回答为什么会那样爽快。   方澈不会铺开鲜花和排场,对她来一场华丽浪漫的求婚,他说的话也实在算不上甜言蜜语,但秦秣何时需要过那些?这个人的好,是藏在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无形汇聚。   “我不用三媒,但可以走六聘的程序来订婚,然后结婚。”秦秣眼含笑意,“我不坐轿子,你骑马来接我,我也骑马跟你走。”、   星光迤逦了远山,这里的风景柔和如丝竹流淌。   第二天秦东升又与妻儿回了老家,秦沛祥则决定跟妻子儿女一起陪着秦沛林过年。   方澈自然在赵周家里过年,走的时候跟秦秣商量好,预计在初二的时候去她老家向秦老爷子拜年。秦云志倒是特别喜欢方澈,因为他发现这个准姐夫原来还能做全能家教,他那课业上若是有什么问题,只管去问方澈,一准能得到质量极佳的解答。   “二姐,你可输啦。”秦云志得意洋洋。   秦秣悠闲地看书,《仙饮》又完成了三万字。在这之前,她还接到了之远的通知,说是要她将《雕月》改编成剧本,因为这本书虽然不算卖的顶好,但胜在史料考究,很有拍摄价值。   秦秣最近想要修整老家的房子,正是缺钱的时候,便写了一个简化版的声音剧本,这也是之远要求的预告片。   年三十这一天,裴霞起的最早,他们暂时都住在秦沛林这里,房间还算宽裕,秦云志这孩子终于不要像在家里一样在睡沙发床。   裴霞叫他起床,他赖在被窝里不肯动,扭了几下裴霞没能扭过他,便干脆换到一个房间去叫秦秣。秦秣可比秦云志好叫多了,她只是揉了揉眼睛就清醒过来,然后一翻身便穿好衣服。   “快去把你弟弟叫起来。”裴霞步履匆匆地走,又跑向厨房去检查油锅。她正在炸猪油,那油锅滚起,远远地就能叫人闻到那股油香味。   秦秣踩着棉鞋用几近于拖地的步子走进秦云志睡的那间房,然后坐到他床头,用手去捏他的鼻子,一边叫道:“小志,捏鼻子啦,还不起来?”   秦云志喉咙眼里发出一声哼哼,很自然地张开嘴巴继续呼吸,那眼睛还是闭着,睡得一副天昏地暗的样子。   秦秣哭笑不得,伸手又去捂他的嘴巴。秦云志却从被窝里拍出双手一通乱挥,拨开秦秣的手之后,他便一个翻身滚进被窝深处,只留下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   “小志?”秦秣先是温和的叫一声,但见秦云志半点反应也不给,干脆拿起手机,调出最吵的那个闹铃放秦云志耳边一放!   “啊——!”房间里传出了男孩子的惨叫,裴霞在厨房用漏勺翻动油渣,一没留神,手就是一抖,漏勺重重摔在油锅里,只留下长柄的一点尾端,溅起热油炙人疼。   她连忙把手往冷水龙头下放,冲得片刻缓下了烫伤的疼痛,他才将手上的水花甩掉,一边往那边卧室处走,呵斥道:“秦云志,大年三十的,你乱叫什么?快点起来搞卫生!今天要大扫除,一楼的卫生全交给你了,听到没有?”   “听到啦!妈你真啰嗦,昨天不是都说好了吗?我又不是健忘症,我记得啦!”秦云志不耐烦地顶一句,听得老妈没再吭声,便将视线紧盯在秦秣身上,一脸紧惕。   “我只是叫你起床而已,没别的意思。”秦秣笑眯眯地伸了一个懒腰,摆摆手又施施然往外走去。   今天秦云婷没有回家过年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好在以后相聚的机会还多得是。最主要的是,秦沛林兄弟的心结已经打开,老家修路之事也有望实现。忙碌了一天之后,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年夜饭,便到屋外放烟花守岁。   刚开始只是秦云志和秦秣两个人在放,他们最先放的这些烟花大多制作简单,不过也各有趣味。   比如一种叫做小蜜蜂的烟花,一盒才三块钱,里面装着十只小蜜蜂,放到地上将引线一点,这小蜜蜂就会带着嗡嗡地声音旋转着飞上天。   秦云志点燃一只就会兴奋地揪着秦秣的手,嚷嚷着让她注意看。秦秣认真看着,只见那火光在小蜜蜂的尾部环绕,这小东西在火中起舞,生命仅仅数秒,华光过后便化为一团燃烧后的废纸,摔落地上。   一连放了两盒小蜜蜂,秦云志另又拿出许多品种各异的小玩意,玩得心花怒放,不亦乐乎。   “二姐,还是郊外好啊,像在咱们家里就不能放烟花,”他兴奋地点燃一只冲天炮,那炮火“飚”一声,尖啸着冲天而去,远远地在夜空中“砰”地炸响,“哈哈,这个冲天炮的质量真好,炸得真响亮!”   秦秣也兴趣高涨,她不大敢自己动手来点燃这些东西,但心里又想尝试这种放烟花的乐趣。   犹豫了好一会,她才挑出一支相对比较无害的圆筒烟花。   这东西有个别名叫“降落伞”,秦秣将这小圆筒立在距离大门将近二十米的屋前空地上,手上捏着一只烟卷,做出最为方便的逃跑姿势。她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将那引线点燃,才刚见引线上冒出一点点火花,她脚尖便猛地一用力,带着身体一转,整个人立马就如疾风般卷回屋檐下。   秦秣难得爆发出这样的速度,刚松了口气,转头远远一看,却发现那引线还在燃烧着,微弱的火光从圆筒顶端冒出,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穷紧张。秦云志更是直接笑话:“二姐,你至于不至于?不就是一个降落伞嘛!”   “砰!”   他话音刚落,小圆筒里便冲出一蓬细碎的烟花,火光映照下,有东西又从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落下。   秦云志跑上前去接住那个小东西,又返身回来对着秦秣炫耀:“二姐,看吧,这降落伞可是被我接住啦!”他手上那所谓是降落伞,实际上只是一张柔软的小彩纸被棉线牵着,绑在一只小爆竹上面,做成了降落伞的形状而已。   秦秣对这小东西兴趣不大,她好不容易亲手放成一只烟花,心里头正欢畅,便很大方的一挥手:“送给你!”   “二姐……”秦云志眼角抽了抽,“你不觉得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吗?还有,我没有收藏这个的兴致。”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秦沛祥搬了一百株的大礼花放到屋前空地上。秦秣和秦云志拉着手站在一边,裴霞挨着他们,秦沛林没有出门,只是坐在堂屋里,隔着大门等着看烟花。   秦沛祥先放了一挂爆竹,劈里啪啦响完之后,他便点燃烟花。   整个春的气息都仿佛在这新年第一蓬烟花冲上天空之后,嫣然扬起。因为考虑到秦沛林的身体健康问题,所以这个礼花是无烟型的,冲上天空后的炸响声也并不强烈,只让人感觉到姹紫嫣红,绚烂多姿。   夜幕墨青,烟花散开的形状不断变幻,犹如神仙们铺开了颜料,洒在空中绽放无尽美好希望。   照例之吃糖,裴霞仍然像往年一样说着“甜甜蜜蜜,万事如意”。她的心情很好,早在期待会老家拜年的日子,甚至幻想着跟旧友们炫耀儿女个个乖巧的滋味。   秦秣在零点刚过的时候就收到了方澈的拜年电话,过后她又给韩瑶打电话。   原本秦秣对于韩瑶是否会接这个电话是不抱什么期望的,意外的是韩瑶不但接了电话,甚至还用着缓慢亲和的语调说:“秣秣,春节到了,新年吉祥。”   “娘,新年快乐。”秦秣在这个时候,竟然口舌笨拙起来,只是反射式地说了一句最简单的祝福,然后便默然无言。   “我很好,现在在四处旅游,你如果有闲暇时间,可以跟我结伴到处走走。”   秦秣惊讶万分,连忙答应:“有时间的话,当然。”   但韩瑶的电话还不是最令秦秣觉得意外的,紧接着她又收到一条由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秦姑娘,新春大吉。当日金秋一别,不胜思念,梓暄字。”   秦秣:“……”   ×××××××   【后被作者删除的剧本脚本】   剧本一共四幕,秦秣笔削春秋,硬是把演绎时间压缩在了半个小时之内。   第一幕   旁白:他行走在关外,这个十年岁月如刀,这个十年狼烟吞吐,吞进去的是无数鲜活生命,吐出来的只剩一点碧血。   (背景声音:战马嘶鸣,战鼓声催,冲杀的声音,马匹与将士临死前的惨叫。)   众人(纷乱焦虑):将军!敌人势大,我们怎么办?   郑昱(斩钉截铁,继而煽动,高喊):冲过去!谁敢跟我一起冲到后方去烧掉契丹狗的粮草?   士兵甲(举动高喊):我去!烧死他娘的契丹狗!   士兵乙(咬牙切齿):俺家也毁了,俺再也回不去了,怎么不冲?   郑昱(气势十足):儿郎们,冲过去就是活路,杀!   (背景声音:刀枪剑戟,金戈铁马,烈火熊熊燃烧。)   敌方士兵(纷乱惊叫):不好了,粮草被烧了!   郑昱(哈哈大笑):耶律楚才,这一次定叫你们有来无回!   (背景声音:战马嘶鸣,号角声起,众人庆功欢呼。)   副将(激动欣喜):这一次虽然没有留下耶律楚才的人头,不过我们成功守住了元城,也算是可喜可贺。来来来,众将士,大饮三百杯!   卫兵队长(疑惑):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郑昱(平淡):你们继续喝,我出去走走。   (背景声音:庆功欢呼的声音远去,脚步声清晰,空旷,笛声渐渐悠然响起)   第二幕   旁白:郑昱斜靠在城墙后幽静的一角,仰望墨青的苍穹,然后缓缓坐下,看星火寥落,城墙内欢庆一片,城墙外苍凉无声。   他取出短笛,幽幽吹起,回忆渐渐如流水般溢满他整个胸怀。   十年前汴梁繁华,他与那个女子在花灯会上相遇,她的笑,月光映照,秀丽如画。   (背景声音:笛声渐渐悠远,街市的喧闹声响起)   众小贩(叫卖):来买花灯咯!猜谜咯!猜中一个双双对对   (背景音乐:古典轻快的)   林玥儿(俏皮好奇):咦?这盏莲花灯,我喜欢!哎呀,但是这个对子对不上呢!   提灯之人(老人)(朗声):佳山佳水佳风佳月,千秋佳地!诸位,请看这上联。花灯不卖,谁要是对上我这个对子,这盏莲花灯,我就送给谁!不然,这盏莲花灯,老朽便又自个儿提回家去咯!   丫鬟(嬉笑):小姐,你对不上没关系,要是那家公子对上了,你就嫁了他,来换到这盏灯,是不是个好主意呀?   林玥儿(佯怒):小丫头,皮痒啦!   郑昱(在林玥儿身后回答):痴色痴声痴情痴梦,几辈痴人!老丈,我这个下联可好?   (背景音乐:欢快的声音渐渐远去,凄凉的笛声响起)   林玥儿(殷殷嘱托):相公,边关风寒,这件袍子,你一定要带上。   郑昱(压抑深情):玥儿,此后你我千山暮雪,我不在你身边,你且记得,晨起后要先喝清水,再进早餐,白日里若是绣花,仔细不要伤到眼睛。好好……照顾自己。   林玥儿(低语不舍):相公,我若是不能再为你红袖添香,陪你点灯读书,你……你在边关,还能做什么?   郑昱(温柔地笑):呵呵,傻瓜,我在边关,自然是守卫城池,奋勇杀敌。   林玥儿(决然剪断一缕秀发):相公,我这一缕青丝伴你前行,千万记得,我在你身边,从未离开,珍重!   (背景音乐:短笛声幽幽回旋,凄凉轻柔,终至低远)   第三幕   (背景音乐:春来百花上盛放,窗外燕子低语。)   丫鬟(好奇):夫人,你用画眉的笔也能写家书吗?   林玥儿(幽幽淡淡):他曾经,用这一支笔,为我画眉。   <家书>:相公,见字安好。家中一切兴旺,不必挂忧。我已为你诞下麟儿,一如你我曾经的约定,名为郑瑞,小字相思。前几日桃花盛开,有蝴蝶相扑,不知是闻香而来,还是被那颜色吸引。   ……   (背景音乐:古琴声流淌过去,家丁的脚步声急促响起,由远及近。)   家丁(远远地激动高喊):将军寄来家书,将军寄来家书!   丫鬟(叉腰瞪眼):慌慌张张地,成什么体统?   林玥儿(淡淡出声):莫要惊慌,桩子,把信给我。   旁白:郑昱寄来的家书被打开,一如往常,只有两个字:安好。   (背景音乐:古琴声轻起低落。)   第四幕   旁白:又是一个十年过去,絮叨的家书渐渐变得简练寡言,郑昱依旧回复“安好”。   这一日大声凯旋,皇帝率领百官,亲至京城郊外,迎接郑昱班师。   (背景音乐:歌舞声,互相吹捧声,觥筹交错声。)   皇帝(威严):郑爱卿,朕见你神思不属,莫非,这盛世欢宴尚不能令你满意?   郑昱(沉稳):皇上恕罪,臣心系家中妻儿,歌舞虽好,但臣只要一想到我妻仍在家中倚门相望,便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回家中说一声安好。   皇帝(大笑):哈哈!原来我朝郑铁衣不止是沙场悍将,更是多情君子。朕若是仍然拘着你不放,只怕要招来怨?。罢了罢了,准你且先归家,再来重会这庆功宴!   郑昱(声音渐远):臣,谢主隆恩……   (背景音乐:马蹄声响起一路,停下,郑昱的脚步声急促。)   (背景声音:声音渐渐幽静,惊慌纷乱的脚步声响起。)   家丁(惊慌):将军回来了!   (背景声音:劈里啪啦重物落地)   郑昱(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背景音乐:凄凉的笛声响起)   郑瑞(冷冷):就是你看到的这么回事,我娘已经去世十年。   郑昱(难以置信,惊慌疯狂):不可能!她每年都给我写家书,怎么可能已经去世?你们是骗我的,是骗我的!快点!把玥儿给我叫出来!   郑瑞(冷漠):后来这十年,家书全是我模仿母亲笔记而代写的,你找不到她了,除非,是到九泉之下!   郑昱(苍凉的低笑,喃喃自语):你撒谎,我分明是看到了……玥儿正在那边朝我笑呢,玥儿……   (背景音乐:马蹄声响起)   太监(远远地高声):圣旨到!镇远将军郑昱接旨!   众人(纷乱):将军!将军?   郑昱(失魂落魄):臣接旨。   太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远将军郑昱破敌有功,赐爵镇国公……   (背景音乐:凄凉的笛声同时响起,渐渐浮动……)   郑昱耳边依稀响起林玥儿轻快的笑声:相公,这一边的眉毛画歪了哦!   (背景声音:鸟语声唧唧相和)   ×××××××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六回:阻碍   雪积了一夜到初二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很多地方甚至结出了冰。   初一的车子特别难搭,幸亏秦沛祥事先组了车,这才在上午十一点之前赶到了老家的小河边。   河面上居然结满了一层薄薄的冰,秦云志一下车就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冰河啊!二姐,我居然看到冰河啦!”   绍城的气候较山区这边要更暖和些,往年虽然也下雪,但很少有结冰的时候,像这样整条河的河面都结着冰层,并且还如此平整光洁的样子,秦云志是从没见过。   裴霞看着也很欢喜,她又想起大女儿,便叹口气:“要是婷婷也在,那更热闹了。”   秦沛祥笑着说:“行啦,这大年初一的叹什么气?婷婷那丫头事业心强,总比没有事业心要好。不过我们秣秣虽然不争强好胜,顾自己还是顾得住的。”   “二姐,你说我们这石头扔下去的话,能不能把冰面砸个窟窿出来?”十几米外的小河边,秦云志举着块鸭蛋大的石头,兴奋地拉过秦秣,想要跟她分享自己此刻的快乐。   “试试不就知道了?”秦秣往地上一蹲,也捡起一块石头,扬手便要往河面上扔。   秦云志顾不得刚才还准备跟她打赌的想法,赶忙抢先扔出石头。   抛物线划过,咔嚓一响,然后是咕隆声滚过,那石头已经在冰面上砸破一个窟窿,顺着孔洞滚到河水里去了。   “原来这冰是这么薄的啊。”秦云志顿时失望,“二姐,我还以为是那种可以在上面滑行的那种冰呢?”   “我们这里是中南部,哪里能够结出那种冰?”秦秣笑着扔下手中的石头,“这河能够结冰给你看,就已经很不错啦。”   “有一年倒是结过很厚的冰。”秦沛祥夫妇走了过来,裴霞说:“好像是九二年的时候,那年的气温降得特别低,我们在绍城住着,那自来水管里的水全都冻住了流不出来,要喝水还得到外面买。”   秦云志一拍手,说:“那大前年还冰灾了呢!”   “那时候没怎么出门,感觉不到雪下得特别大的恐怖。”秦秣回忆了一下,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总是宅在小卧室里玩游戏,以及苦恼着许多怎么做都想不通的题。   秦云志便轻轻嘀咕了一句:“二姐最没用……”   秦秣听到这句话,当时表情那个精彩。她脚步稍动,秦云志却欢跳着往前跑开,大笑道:“二姐,你抓不着我,特别抓不着!哈哈!”   “秦云志!”秦秣气也无奈,她还真是抓不着这家伙。   雪铺了满地,把这些田埂上的道路都盖了个严实,秦秣没有秦云志那样的好体力,只能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踩实了才能走。秦沛祥跟裴霞走在后面,也是慢吞吞地谨慎得很。   漫漫一片雪白,铺出这天地的清朗,苍苍素染。   这一段路,他们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比平常还要慢了许多。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秦云志喘着气道:“修路啊!修路啊!这一下雪简直就是受罪嘛!”   许是里面的人听到了他在屋外的叫喊,秦东升当先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挂红色的爆竹。他远远瞧见秦沛祥一家四口子往这边走来,便将爆竹点燃,往地上一扔。   又是劈里啪啦的响声,炸得天气越冷越显精神。   秦东升抱拳在身前摇动,连连说:“新年大吉,新年大吉。”   秦沛祥手上还提着些红枣之类的干货,也连忙回道:“大吉大利。”   苏丽珍扶着秦老爷子来到门口,秦永成随后也出来迎接。   中饭过后,秦沛祥就带着秦秣和秦云志挨家挨户地给村里乡亲们拜年。几乎是每到一家,秦秣姐弟都会收到红包,里面的钱不多,或者二十,或者五十,或者一百,但在贫穷的秦家村,几乎每家都这样给红包,实在不容易。   “爸,这些红包到底是什么意思?”走得五六家,秦秣终于忍不住问。   秦沛祥笑道:“这是规矩,你以前没给他们拜过年,现在这叫头次上门,所以都要给红包。小志这份其实是不用给的,不过你这个姐姐都给了,一般人也不好意思忽略掉弟弟。”   “那我这是沾了二姐的光?”秦云志瞪大了眼睛。   秦沛祥哈哈一笑:“你这还真是沾了你二姐的光呢,要不是你二姐带头捐款修路,他们又怎么会这么热情?你以为这红包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宽裕,这时候给红包,除了是讲人情礼节之外,再就是补偿喽。”   秦云志咂咂嘴巴:“补偿虽然少,不过也还算有点意思。”   事实上,秦秣先前拿出的那份钱已经准备转给秦沛林治病了,不过修路的事情急不来,她可以过段时间再投入。   第二天一大早就是祭祖,按照秦家村的习俗,这个每日早上祭祖,是要从大年三十号一直持续到元宵那天的,不过初一到初三格外隆重些,其他时间个人随意。老家的祠堂由十几户人家公用,秦秣站在同辈的好些年轻人中间,随他们一起鞠躬又跪拜,然后是上香许愿。   她看着祠堂里一层层的排位,心里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若是顺着这些先祖的踪迹追根溯源的话,能追溯到哪代一代,而那其中,有没有当年秦侯府的那一支宗族?   初二这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方澈打来电话,说是要晚点才能过来拜年,叫他们不要等他的午饭。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被耽搁了?”秦秣心中关切,自然要问。   方澈略一沉默,还是答道:“是有点事情,我有几年没跟我爸妈见面了,今年我妈妈忽然回家过,我们本来是高兴的……没想到我爸爸也会以拜年的名义过来,在外公家里,两人大吵了一顿。我妈妈被刺激得发狠,抡起一个花瓶,把我爸砸伤了。“   这段话的内容实在有够混乱加震撼的,秦秣听着硬是呆愣了一秒然后赶紧说:“那你今天先别过来吧,照看/照看叔叔要紧些。”   方澈轻笑一声,略带嘲讽:“他那里需要我来照看?”   秦秣这是头一次接触到他对父母亲的不满情绪,在以前,方澈即便讲述父母离婚的事情,也是轻描淡写,仿佛混不在意。其实,他肯定是在意的。   “不管怎么说,那是你爸爸。”秦秣敛下心中的难过,语调平静温柔,“不管长辈们有什么争执,他在这个时候都会需要你的照看。”   “我们原来约定好的,我今天要到你家拜年。”方澈笑了笑,声音醇和,“我不能毁约的,说到就要做到。只是今天大概只能匆匆来,又匆匆走。”   秦秣本来想再劝,但转念一想,终还是只说了一句:“路上开车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各人有各人的原则,方澈重视承诺,秦秣若是再劝,也就不配与他携手同行来。至少,在相互尊重之余,秦秣愿意用一切去包容和守护方澈的原则。   吃过中饭后,想到方澈家庭状况终究是要解释清楚的,秦秣便说:“爷爷,我想跟你们说说方澈。”   老爷子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怎么?现在想要主动说点什么?那好,你们都别走,就做桌子边上听秣秣说。丽珍,碗筷等下再收拾,你也坐下。”   这可实在是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秦秣一反往常的从容镇定,心底下竟有些许紧张。将一些话语在脑海里过滤一遍之后,她心情平静下来,缓缓道:“他从小就很独立,是外公带着长大的。他的爸爸妈妈,在他十岁那年离婚了。”   众人都是一愣,老爷子主场,稍一沉默就不动声色地问:“他的父母离异?他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离异?”   “赵阿姨曾经做过演员,方叔叔出生于商人家庭。”秦秣毫不气弱,也是面不改色的回答。   “演员?戏子”   “那只是职业而已。”   老爷子喝下一口茶:“好,我不评论她这个职业,但是演员和商人,你让我联想到什么?”   秦秣心底苦笑,表面上只是淡淡地道:“爷爷,我选得是他,不是他的家庭。”   “难道你能无视他的家庭?”   秦秣当然不能无视方澈的家庭,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但这种话在这个时候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爷爷,方澈的外公叫赵周,您听过他的名字吗?”   “我应该听过?”秦伟华语声一顿,忽然想到什么,略有些惊讶地说:“跟我们省以前的军区司令同名?不过同名也没什么,这名字普通。”   “就是同一个人,不是同名。”秦秣也觉得额头里面的太阳穴在抽疼,关于赵周的身份,她是在很不想提及,但若是不提,只怕自己一家人都会对赵芷兰有所误会。   “什么?”老爷子的表情一沉,眉毛又皱起。   “爷爷,我很信任方澈。”   “我不同意。”老爷子沉声说:“我不同意你跟他长久交往,甚至谈婚论嫁。趁着现在还早,你赶紧跟他分了。”   这个回答,可说是在秦秣的意料中,又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不觉得愤怒,只是问:“爷爷,给我理由好吗?”   “你要问理由?好,我今天就好好跟我孙女说说这个世道。”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七回:扫雪   秦伟华本来以为方澈的家庭只是普通富裕,这倒还不错。至少小丫头跟他在一起不用担心吃糠咽菜。但秦秣一说到方澈的外公来头居然那么大的时候,秦伟华就有些炸毛。   他冷落这个孙女太多年,近来又见她如此乖巧,心底的愧疚与维护之意便慢慢溢出,犹如江河汛期,翻腾难安。他不介意再做恶人,但他很怕秦秣再犯与秦沛林同样的错误。   十几分钟之后,他翻来覆去地说了一堆,其意无非是门当户对之论。   秦秣安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爷爷,你是要我妄自菲薄吗?”   “什么意思?”秦伟华沉声反问。   “我不觉得我配不上他。”秦秣浅浅一笑,淡淡地道:“爷爷,现在的国人,绝大多数三代以上都是农民,现在已经没有世家,没有贵族了。正如他曾经所说,他看到的只是我,我看到的也只是他。如果一定要牵扯到他的长辈,在几年前我就认识了找老爷子,我跟他并没有矛盾。”   话音稍落,她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身说:“爷爷,方澈很好,他等会儿过来的时候,你不要为难他。今年是正月初二,新年大吉的,吵架是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秦伟华闷在那里,没有吭声,只是表情有些古怪。他人更不会在老爷子没有发话之前抢话说,屋子里便只剩下秦秣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云志悄悄地偏过头做了个鬼脸,在心里嘀咕:“果然是气场型,二姐气场真强大。   在所有的秦家人看来,秦秣都是充满自信的,她刚才起身离去,那姿态虽然平淡,但越是平淡便越能显出她的驽定,更让人不自觉地就想要去相信她。   “哼!”秦伟华轻拍桌子,微怒道:“这个笨蛋丫头!我这样做,还不是为她?那小子的条件拔尖,我这要是不为难为难他,不把架子端起来,他还不以为我们家是急着要把闺女贴给他?我家闺女,自己家里要是不先看重,这小子会怎么看她?”   最开始是没人敢搭话,过了片刻,秦云志胆子稍大,就有些怯怯地小声问:“爷爷,你这样子是不是要给方澈哥制造阻碍,叫他知道越难得到越想珍惜?”   “难道不该给他吃点苦头?”秦伟华的面容方长,这一板起脸来,真是有点恐怖。   秦云志问起了兴,胆子又大了点,干脆继续问:“那要是把人给吓跑了怎么办?”   “要是这么容易就被吓跑,还要他做什么?”秦伟华倒是露出一点笑容,和和气气地说:“要照老规矩,我是要给他杀威三棒的,就现在,那还一棒未出呢,怎么,你们都看不过眼了?”   其他人没出声,秦云志摸摸头道:“我真不知道啊,爷爷。”不过他心里还是想着:“二姐气场那么强大,”方澈哥的气场似乎更强大,这个杀威棒也许……也许……”   他不知道“也许”之后是什么,这个问题秦云志想不出答案。   但秦秣其实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么强大,她也会心虚,她刚才的自信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硬撑出来的。   假如对方不是方澈,而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秦秣都不会心虚。她信任方澈,但她的来历终究不够纯粹,若是一定要用到“配不配得上”这个说法,她以为,自己大约是配不上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在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早就互相选择了,秦秣完全可以想象,假如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方澈会气急败坏到什么程度。想到这里,她哈哈一笑,大步踏出门外。   慢慢悠悠地,秦秣走出村子。路上碰到一些走家串户的人,便相互打着招呼,倒也热闹得很。   走过村口,她踏上田间小路。这些小路上的积雪早被来往拜年的行人给踩的紧实,上面还有很陡黑黑灰灰的脚印子,倒是为小路增添生气。   还没走多久,秦秣远远就看见前方有个身影正朝着自己的方向渐渐走近,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不过她可以肯定那是方澈。那人越走越近,到可以看见他笑容时,秦秣大笑道:“踏遍万里终不是,扫雪千日待一人!”   方澈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那眉毛上都仿佛结着霜花。   “很冷吧?”秦秣说。   “还好,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这路很窄,方澈只与她对面站着。   “非诗亦非词,对仗也不工整。”秦秣抿唇一笑,“我这是在打酱油。”   方澈也大笑起来,说了一句:“只待青山绿春风,红尘此处是归程。”   “你也是在打酱油。”秦秣侧头一笑,迈开步子先走。   “打酱油有什么不好的?以后我们还可以组成一个酱油军团,专门打酱油,每天乐呵呵。”方澈小小调侃,刚才憋得老久的一肚子满闷气这就自然消散,仿佛被这冷风全给吹到了九霄云外。   这段路很短,才没走多久,他们就看到了村口。秦秣嘱咐他说:“方澈,我爷爷可能会刁难你,我送你八个字。”   方澈却得意地笑道: “你这算不算是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   秣转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子转过之时,眼角自然扬起。她笑眯眯地问:“你还要不要听?”   方澈神色一端,点头道:“当然要听。”   “其实很简单。秦秣嘴角上扬,“但我现在不告诉你了。”   “除非什么?”方澈问。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除非?”   “要是这句子后面没有一个除非,你还提起做什么?”   秦秣:“……”   片刻之后,她忽略掉前面的对话,又说:“稳坐高台,八风不动,只要做到这八字决,我爷爷那关其实很好过。”   这句话的潜台词其实就是:“不管他说什么, 都当作春风拂面就好,反正我这张底牌都到了你手里,你抓着关键,其他一切都无视吧。”   方澈听着,心里着实是有些甜滋滋的感觉。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照样吃了蜜糖般欢喜绵绵。   这次放炮竹迎接方澈的是秦云志,照规矩这挂炮竹该由秦沛祥来放,不过他们贯彻着秦老爷子那“不可太亲热,不可太谦卑”,的原则,终于还是在礼节上打了点折扣。   不过秦家村的这些老规矩,方澈和秦秣其实都不怎么懂的,所以这当头一关秦老爷子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完全啊没起作用。   方澈还走上前去,跟秦云志对了一拳,称赞他:“力量锻炼得不错,有进步。”   “那是!”秦云志被他这话一夸,立马就欢脱了,“我每天都拿五十斤的哑铃举上五十下呢,我还做一百个俯卧撑,还跑步千米,练得这么勤,我能不长进吗?”   方澈风淡云清的打击他:“锻炼太少了,还得翻倍才行。”   秦云志张大了嘴巴,抗议道:“我又不是铁打的,我每天还要读书好不好?”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紧接着便嘿嘿笑道:“方澈哥,你要拿出长辈的架势教训我也行,你的新年红包呢?过年不给红包,你也过不去是吧?”   方澈懊恼的一撇嘴,无奈道:“我开车过来,好像忘记……”   秦云志的脸刚刚垮下,却见方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包好的红包。   “只是好像忘记,其实没忘记。”他把红包放进秦云志手里,还拍拍他的头说:“小秦同学,新年大吉,收了红包,大红大紫,节节高升。”   秦云志的表情微微呆滞,紧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拿着红包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视线落到秦秣身上,就见她笑着点头。   “好吧,谢谢方澈哥。”说着话,他讪讪地收下红包,心里却叫苦不迭:“完了,早知道就不跟他开玩笑要红包了,这下收了红包,还下马威什么呀!爷爷的脸色那么吓人,他要是知道这事,会不会让我很惨?”   他悄悄地撇过头,想要用眼角余光觑到一点堂屋左侧里见的光景。但那门被掩着,他硬是什么都看不到。   在秦云志出来迎接之前,老爷子是这样跟他说的:“我们都在堂屋里面等着,就要在他从堂屋走到里间的这段路上,给他心里头制造压力。小志,你这第一关可要把好,不要给他好脸色。”   秦云志很可怜地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压力比方澈大多了。   秦秣随后走到方澈身边站着,示意秦云志去推门。   秦云志脑子了却又依稀响起秦伟华接下来的话:“你不能给他们开门。我们都在这屋里坐稳,等他进来由阿祥招呼,你们就全部专心看电视,当做没看到他就行。”   “小志?”秦秣是笑非笑地盯着秦云志,催了他一声。   秦云志心里头一咬牙:“不管了!一面是爷爷一面是二姐,我这也不算临阵倒戈。反正老家除了能放烟花,都没什么好玩的,要是得罪了方澈哥,以后谁给我讲解题目?”   他扯出一点笑容,将门一推开,整个身体便是利落地一转,又躲到了秦秣身后。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八回:轻喜   门被打开,除了秦沛祥,屋子里的其他人都端坐不动,很自然地无视掉了从外面走进来的三人。   “秣秣,小方这是过来……”秦沛祥话说一半,语调是疑问式。而他的表情有些沉,叫人看不出喜怒。   若是换一个被施压的对象,这种方式确实可以给人制造压力,但方澈早吃定心丸。他先是很有礼貌地跟秦沛祥打过招呼,接着又给其他人拜年,言行都是不疾不徐,叫人如沐春风。   出了秦沛祥,其他人都只是淡淡的应着,全都不算失礼,也不热情。   “既然来了,那就坐坐吧。”秦沛祥指了指老爷子身边的一条凳子。   方澈点头,几步过去正要坐下,秦伟华却仿佛没有看到方澈将要坐下的姿势,只是将拐杖一横,直接放到了那条凳子上。   秦云志撇过脸,偷偷地对秦秣做了个鬼脸,然后小声嘀咕:“二姐,爷爷这招好俗啊,我怎么觉得像恶婆婆在整治新媳妇?”   “噗!”秦秣没忍住,就笑了出声。   于是屋子里刚刚凝重起来的气氛又全被破坏掉,苏丽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老爷子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将视线横过去,苏丽珍立即收了笑,秦秣却是笑意更甚,几步走到秦伟华面前,拿起那根放在凳子上的拐杖,递给方澈说:“爷爷想让你帮忙拿拐杖呢。”   方澈嘴角含着笑意,一脸认真地点头说:“爷爷有吩咐,我自然是要效劳。”   “小伙子说话挺爽快的,我喜欢!”秦伟华哈哈一笑,瞬间转换姿态,“不过……”他拉长了尾音,顿了好一顿,有用平常对话的语调,叹了口气说,“唉,现在的年轻人啊,大话谁不会说?我要是有吩咐,不管是什么事情你全都效劳?”   方澈却没有再直接爽快的接话,反而略一沉默,缓缓地说:“尽我所能。”   秦伟华轻嗤道:“尽你所能?这可是好大一句万金油对话,你倒是给我说说,什么叫尽你所能?”   方澈微笑道:“在这个问题上,我无非就能给出三种答案。或者是全打包票,表示任何事都能做到,或者是一口否定,表示什么都不能做,最后就是我选择的这种,尽力而为。爷爷,人生本来就是一盒万金油,我若是满口打包票,以您的睿智,自然会觉得我是在空口说白话吧?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是真诚的。”   秦秣心下诧异,没想到方澈还会不动声色地拍秦伟华马屁。   “好一个真诚!”秦伟华脸色稍缓,“你要是直接回答什么都能做,我还真会看不起你,不过你这个尽力而为的说法,照样不保险。”   “如果什么都能够自然保险,还要保险公司做什么?”   秦云志在心中默念:“方澈哥,你冷幽默了。”   “如果所有的保险都能万无一失,保险公司也就不会破产了。可惜……”方澈摇摇头。   秦秣又扑哧一笑,说:“要是什么都指望保险公司,那多不保险?”   “所以……”方澈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这世间事只能由人尽量把握,我不是全能的神,这世上也不存在全能的神。”   秦云志又默默地哀叹:“居然整出绕口令来了,爷爷,你好失败。”   方澈的下一句话立即打散了秦云志刚才满心的囧囧有神。   “我只能保证我会对秣秣始终如一,此外,便是尽我全部所能,经营我们的幸福。”   这气氛全部跑光,秦伟华实在是有点不甘心,又哼道:“什么叫做经营你们的幸福?你是男人,如果想要选择我家闺女,难道不应该承诺,给她幸福?”   “幸福不是一个人给的。”方澈笑望秦秣一眼,“如果我只会一味的给予,那我也未免太过看轻秣秣了。假如我不幸福,她又怎么会幸福?”   一室的人全部沉默,秦秣向着方澈眨眼微笑,秦云志在心里嘀咕:“好霸气,这话居然霸气了,方澈哥……你是我的偶像!”他一边偷眼去看秦伟华的表情,就见他双唇紧抿,眉头微微有些颤抖。   “唉!”片刻之后,秦伟华长叹一口气,转而想秦秣抱怨,“秣秣,这屋里头空气真不好,绕得爷爷头晕。你扶我出去走走,怎么样?”   秦秣心情极好,笑着扶起他,语气里甚至很自然地带着春光明媚的味道:“外头风挺大的,爷爷我们随便走走就回来吧?”   秦伟华被秦秣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外走,那行走的背影显出蹒跚,忒是凄凉。   “爷爷……”秦云志在心里继续点评,“您演技真好,刚才上坡的时候我还见您健步如飞呢,感情这一瞬间您就老了多少?”紧接着他又有点看好戏的意味,“嘿嘿,这杀威三棒就这么飞飞了,不知道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后招没有?”   秦伟华心里头着实是憋着股气,还杀威三棒?他这就是一棒都还没能完整打出呢!   老爷子半生精明,这下出招无力,生气之余又有些欣慰:“两个孩子都挺机灵。”   屋内是其他人不知该如何是好,秦永成和秦东升继续沉默着,秦沛祥只能又挑起话题,随意跟对方闲聊。   秦云志悄悄地遛了出去,藏在堂屋门后面,偷听着站在台阶外的秦秣和老爷子对话。   “秣秣,你是不是觉就得爷爷有意棒打鸳鸯?”   秦云志在心里做泪状:“爷爷,您真可爱,难道这不是棒打鸳鸯?”   “没有啊,”秦秣的语气在秦云志耳里,就是天然呆,“爷爷你怎么会这样以为?我和方澈好端端的都是人,我们不属鸟类。”   秦云志心里的眼泪滴了下来:“二姐,你不是天然呆,你是伪装天然的腹黑,属性好可怕。”   “你这孩子!”老爷子摇头,“我这思维是有些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了,唉,你这样护着他,你就不怕他以后欺负你?”   “我不怕,”秦秣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怕他欺负我,我怕我欺负他。”   秦云志心里顿时天雷:“二姐,方澈哥没这么弱的。”   老爷子只觉这对话难以继续,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这孙女不但牙尖嘴利,还特别能跑题。他心里头来是酝酿着无数沉重又现实的话题,准备再给秦秣敲敲警钟,可秦秣却硬是能把他们的对话拉得完全脱轨,就好像……   秦伟华不知怎么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秦云志却在后头兴奋地想:“轻喜剧啊,轻喜剧!二姐,你把生活伦理剧给硬生生拉成了轻喜剧,天赋,难道这就是天赋?”   互相沉默好一会之后,秦秣柔声说道:“爷爷,外面风寒,您要不还是进屋里去烤火?”   老爷子感觉自己仿佛是被宣战了,心里头的憋闷继续炸起,又哼了一声说:“这外面的风能有屋子里的寒?”   秦云志顿觉自己火星:“屋里风寒?爷爷,您真油菜花!”   “是孙女的不是。”秦秣忍着笑意说:“不如这样,我叫方澈去找些工具来补房子,也算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让他表现诚意,您说好不好?”   老爷子轻轻拨开秦秣挽着自己的手,沉声道:“我们家的房子自己修,秣秣,不要让别人看轻了!”他转身从堂屋走进。   秦云志立马就敏捷地从转角跳出,装作刚从里屋走来的样子,左右张望道:“诶呀,二姐,我刚想起点事情要跟你说。”   老爷子与他擦身而过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意味深长。   秦云志龇牙扮鬼脸,蹑手蹑脚地走到秦秣身边,嘿嘿笑道:“二姐,你们是不是老早就知道我在那边躲着?”   “当然知道,”秦秣很理所当然地说,“你刚才不是招了吗?我自然就知道了。”   秦云志顿觉倍受打击,他抓了抓头发,一边告诉自己要无视掉刚才那句话,一边又问:“爷爷干嘛要说屋里风寒?我们家的房子还没到漏风的地步吧?”   “爷爷那是在暗示,因为我的不配合,他心寒呢。”秦秣笑着摇   “啊,至于嘛?”秦云志低下头,“那你干嘛说要方澈哥帮我们修房子?”   “激将法呀,”秦秣抬手又习惯性地揉秦云志头发,“爷爷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以前他觉得爸爸做错了事,所有就连亲生儿子的孝敬都不肯要,现在我说要方澈帮忙修房子,他又怎么会接受?我这一说,他立刻就回一句不要叫人看轻,其实就是默认了我们的关系,让我自己好好把握。”   秦云志闷闷地继续抓头发,很纠结地说:“二姐,等到以后我找老婆的时候,爷爷这关怎么过?”   秦秣:“……”   片刻之后,她说:“小志,你不觉得这个问题你考虑得太早了吗?”   严肃的三堂会审就这样轻易被夭折掉,出了秦秣和秦老爷子,其他人在方澈面前或多或少地都有些尴尬,秦秣眼见这气氛不对,起身便问:“方澈,你家里不是有事要忙吗?”   方澈应了一声,正要说话,手机铃声适时响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五十九回:开场   车窗外景物飞逝,方澈沉着脸,脑海中交错了无数今日的画面。   他的心情其实还算不错,至少刚才在秦秣老家的时候,他心情是很不错的。   不过刚才赵宁香打过来的一个电话,却着实是只在瞬间便给他的好心情蒙上了一层灰色。   车子开得飞快,将近天黑的时候,方澈将车开进了赵周家里。   赵周是方澈的外公,但他的家却不是方澈的家。方澈没有家,因为他的爸爸妈妈全都是四处乱跑居无定所的人,而只有他一个人的住处,都只说“公寓”,或者“住处”,或者“我那里”。   这个“那里”,究竟是“哪里”,他找不到答案。   悍马在老房子旁边的车棚里停下,方澈打开车门,高帮的绒面革皮鞋重重踏在地面上,显出他平常难见的粗犷。   赵宁香正倚在家门口,一见方澈下车,她就小跑过来,有些着急地说:“三哥,姑姑打电话叫来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奶油小生,快把姑父气疯了!”   方澈点点头,喜怒并不形于色,只是大步踏进屋里。走过正堂,左转是一套四室两厅的居室,青砖铺地,装修古朴大气,色调简洁自然。   里面正上演的闹剧却完全没有分毫古朴简洁的气度。   赵周铁青着脸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端着茶杯也不管那几个纠缠在厅中胡闹的人,而当中入戏之人显然也无暇顾及其他。   方澈眼睛一扫,见到外婆站在里间的门边往外看,而他一手拉着脸色冷然的赵宁东,自个儿却眼睛眯起,神情带笑。要说在老赵家,最为豁达乐观的还真是非这位外婆莫属,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笑得出来的,也只有她了。   厅中有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个是方澈生父方卓,一个是他的大舅舅赵易书,赵易书正拉住神情激动的方卓,示意他要冷静。而站在赵萱兰身边的则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他穿着雅痞似的休闲外套,看起来时尚俊俏。   方澈的舅妈站在另一边,她面容秀雅,穿着打扮完全可以形容为雍容华贵,她漠漠地瞥了走进厅中的方澈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冷眼旁观闹剧。   “赵芷兰,十年前是这样,现在还这样,你到底准备了多少个男人?”方卓眼睛怒睁,周身都散发这暴戾的气息,整个人就像一只几欲择人而噬的猛兽。方澈的长相跟他有五分相似,只是方澈气质清峭,而方卓个头稍矮,略有发福,整个儿一副精英成功人士的派头。   赵芷兰保养得宜,从外貌上来看也不过三十出头,一身成熟女人的知性魅力,站在那里叫人只觉是一道美景。   她偏过头,温柔而充满歉意地笑道:“锦文,真是抱歉得很,有疯子突然闯进我家,竟然惊扰到了你。   岑锦文半斜身体站着,眼神轻佻,摇动手指笑道:“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用得着客气吗?”   方澈懒得看着闹剧继续下去,大步走上前,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揪住了岑锦文的衣领。   岑锦文只觉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仍是轻佻地笑道:“这位帅哥,你想做什么?”巴着眼睛,又扮演无辜纯良的小绵羊。   方澈嗤笑道:“果然很极品,你的出场费是多少?翻倍,我包了”   本来满腔怒火的方卓敛下神色,手上一挣,赵易书见他平静下来,也就顺势放开了他。   赵芷兰板着脸,横了方卓一眼,又瞪着方澈,怒道:“小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出场费多少?”方澈继续问。   岑锦文魅惑似的翻了个白眼,眼波流转,又哼道:“你就是这样问人家出场费的吗?”   赵芷兰怒极大喝道:“岑锦文,你这个没节操的家伙!”   “我没节操还是你没节操?”岑锦文看也不看赵芷兰,只是紧盯着方澈,那眼睛里好似能滴出水来,“帅哥,十万块一个月,我很便宜吧?”   方澈秣秣地笑道:“十块钱一个月。”   “不带你这样杀价的!”岑锦文哼哼道。   “我请你做清洁工,这十块钱是医药费。”话音刚落,方澈手上用力,揪着他往地上一摔。   人体落地的声音惊悚到一片,方澈打得凶狠,岑锦文毫无反抗之力,没几下就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原来杀猪般的痛呼声也渐渐微弱起来。、   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岑锦文间或大叫:“我要告你,你这是恶意伤人!”   “你试试看,看你能不能告下来。”方澈手上用你,又将他拎起身,拖着他就往外面走。   赵宁香拍手笑道:“三哥,打得好!”   赵芷兰气得说不出话来,想要追出去,又觉得太没面子,但要在这屋里继续面对方卓,又觉得心有不甘。   “你……你养得好儿子!”她气急了,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猛地就对着方卓甩出。   方卓整理着刚才在扭打中弄得有些凌乱的衣服,冷冷地回了句:“难道不是你的儿子?”   “要不是你的种,我能生出这么个儿子?”   这话一出口,便产生了恐怖的效果,谁也没想到赵芷兰居然能说出这样几近粗口的话来。   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偏头转身,踏过正堂径往二楼而去。   闹剧收场,赵易书劝解方卓:“妹夫,你还是回去吧。每次你一来,就得闹出这种戏码,这都十年过去,你们也该腻了吧?”   方卓声音微沉,带着点天然的沙哑,他挥挥手,不含喜怒:“大哥,我就是想看看,她能装多久。”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向赵周道别,又跟老太太说几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家。   出门后,方卓却没有绕过池塘走那边的大路离开,而是沿着屋后山路想要抄小道走走,顺便整理一下心情。   他自然知道这种戏码很滑稽,只是多年以来互相赌气成了习惯,以至于四十多岁的大男人还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样,行动幼稚得令人发笑。   小路转角那边隐隐传来说话声,方卓放轻脚步悄悄走近,停到一个恰好安全的位置听那些对话。   “大哥,你饶了我吧,就这么演一场戏,我差点没被你揍死,你还让我继续演?”那人语气如哭丧,声音明显是岑锦华。   “我控制得很好,只是皮外伤。”   “原来说好的,没有揍人这一段,你得补偿我。”   “我也没叫你伸出贼手去占我妈的便宜。”方澈冷冷地说。   “咳,这个事情,哈哈,我这一切都是为了逼真嘛!”   方澈的声音又略显烦躁:“我觉得很撇脚!行了,只是叫你再打上几个挑衅地电话而已,又没让你当面挑衅,你害怕什么?”   “我就是觉得生命安全很重要而已,嘿嘿,方大哥呀……”   “想要我给你涨佣金?”   方卓没有再听下去,他又放轻脚步,小心地转身离开。直到开车驶上了郊区的公路,他心里都还在思索着:“他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做的?”   想到自己十年来一直都演着笑话给儿子看,方卓重重一叹:“算了,只是跟她摊开来说而已,有什么不好说的?早晚也只是一句话,成或不成,又不是非她不可。”   方澈回到赵周家里以后,还没站稳就被外婆叫了过去。   老太太身体健朗,笑眯眯地拉着方澈走到二楼画室里,叫他弯下腰来,跟他咬耳朵:“小澈呀,快点告诉外婆,你是不是干坏事啦?”   方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回:“外婆,我能做什么坏事?”   “外婆告诉你,看戏可以,你演技不好,参演什么的,你就别凑合了啊。”老太太又拉着方澈一起坐下,拍他的手,慢慢悠悠地说:“你看,外婆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方澈哭笑不得:“外婆,有什么是你着急的吗?”   “有啊,比如你找媳妇儿这使,我就挺着急的。”老太太的表情却半点也不显着急,她很欢快地说:“那个小姑娘嘛,我也见过,不过没能说上几句话。我有几手绝活,一直都没人能学会,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学会。”   “外婆,你所谓的绝活指的是什么?”方澈摇摇头,放下先前的烦闷,收起心思陪老太太闲聊。   “你连这都不知道?”老太太很惊讶,“你看我们家的鸡,一个个都长得那么好看呢,那是一般人能种出来的吗?你再看我们家菜园子里的菜,那是一般人能种出来的吗?就这样,一般人想学,我都不给学。”   方澈连忙安抚:“外婆种的菜最好吃,当然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老太太便喜滋滋的起身,拍拍方澈肩膀说:“我得想个法子,看怎么才能让那小姑娘愿意跟我学种菜喂鸡。你说吧,她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好逼迫她是吧?她要是能自愿来学,那可就好喽。”   老太太摇摇晃晃乐乐呵呵地离开,留下方澈坐在原位,心情古怪。、   他发现自己的苦闷已经自然地转移了方向,从考虑怎么解决上一辈恩怨问题,转而纠结——老太太这算不算欺负秦秣?假如算是欺负,他该怎么维护?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回:闹剧缘由   直到吃过晚饭,赵芷兰都没给方澈好脸色看。   赵周终于看不过去,一甩筷子,怒道:“兰丫头,我这是太纵容你了,把你宠得不知道天高地厚,是非黑白!你自己看看,四十多岁的人,还要二十岁的儿子操心,你动脑子想想,你这些年是怎么荒唐过来的!你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   赵芷兰自小就没受过重话,仅有的几个吵架对象中,方卓永远排在第一位,仔细算来,她这可是头一次挨到赵周的教训。   “你偏着他是吧?那还有什么好跟我说的?”猛地起身将椅子拉开,赵芷兰微昂下巴,神情倔强地扫了周围所有人一眼,最后瞪着赵周,“爸,你给挑了丈夫还不够,现在我都离婚了,你还想控制住我所有的人生吗?”   她冷哼一声,甩下这句话便不再管其他人的反应,又怒气冲冲地直上二楼。   赵周起身走到一边生闷气,对这个女儿曾经是千般娇宠,如今则是百般无奈。   说好听点,赵芷兰这叫做心态年轻,说贴切点,她这就是大小姐脾气,多年来从未改变。   方澈又开始觉得头疼,他揉揉额角,只想回房继续去面对那些复杂无比的代码,也好过在这里看着他们时时吵闹,没完没了。   “三儿,过来!”赵周点着一个烟斗,磕巴了一下,向方澈招手,叫他跟自己一起到池塘边上散步。   他们屋前的积雪都是被扫干净了的,池塘边上道路有些潮湿,夹着泥土和雪花自然清冷的气息。   “你妈这个人,脾气坏,是我骄纵了她。”赵周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只怕是再也纠正不过来了。”   方澈心里头对赵芷兰其实也是不无怨气的,不过这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无声笑了笑,在赵周面前保持沉默。   “这种时候,只有动用非常手段。”赵周脸色微沉,“三儿,你有没有想过去做风险投资?”    方澈思索片刻,反问:“外公,你是不是想要我想法子收购了妈妈的那家工作室,让她挨穷,吃点苦头?”他这句话说完,心里头越发不是滋味。明明他才是做儿子的那个,现在这状态却像是他在当爹,赵芷兰在做女儿。   方澈嘴上不说什么,心中何尝不渴望母爱,不过这种感情想从赵芷兰身上得到,那显然是万分困难的。   赵周很明显就是这个意思,赵芷兰的工作室并不大,做的是广告后期,从资金上来说也就是百万规模,以方澈的财力要想吃下这样一家工作室并不困难。赵周一世清廉,势力有些,财力毫无,这个事情他却做不来。   “荒唐!”方澈只给这两个字,转身便走回房里。   他打开电脑准备写程序,手指敲动没过能录入几个代码,却又觉得心烦意乱。   过得一会,秦秣打电话过来,问他家里的事情如何。   “就是这样。”方澈简略一解释,最后说了句冷笑话,“你以后可以直接把她当成你的小妹妹看待。”   秦秣在那边哭笑不得,沉默片刻后才又问:“阿姨她为什么一定要跟叔叔赌气?”这个事情方澈以前提过一点,不过秦秣听得不是很明白。   方澈于是更详细地解释:“我妈妈从小就对数字很敏感,具有数学天赋。那个时候两家长辈交情很好,我爸跟我妈年纪相仿,两人也就经常受长辈们的对比。我爸的数学天赋好,我妈不服气,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跟他赌斗,最后输得很彻底,她一怒之下就放弃了数学,反而选择毫不相干的表演专业。”   秦秣安静地听着方澈说起父母旧事,脑海中也渐渐将那些场景勾勒出来。   原来赵芷兰从小就争强好胜,她受不得方卓的成绩始终压自己一头,便处处挑衅。方卓同样是年轻气盛,从来就不肯让着赵芷兰分毫。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两人选择了同一大学,并且是同数学专业。赵芷兰不愿意再跟方卓同校同系,就提出赌赛要求,赌输之人必须放弃数学。   那一次的大败将心高气傲的赵芷兰打击得不行,但她固然是从此放弃数学,选择了表演专业,方卓这个赢家心里同样不好受,干脆也放弃了数学,又选了个更偏门的考古学。方澈后天所知的那点鉴赏常识,和那小小的收藏库,就是从方卓那里继承来的。 然而方卓的相让并没有让赵芷兰觉得痛快,却让她更加难受。两人又再吵一顿,赵芷兰当时这样说:“我一点都不稀罕你的同情!”   这对冤家从此结下仇恨,多年未解。   两个人的结合同样像是一场闹剧。   赵芷兰自打入了电影学院,就没少受到赵周的唠叨。在老爷子的观念里,这演戏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堂堂中将的女儿,竟然要趟那浑水,他如何心甘?赵芷兰性情叛逆,赵周越是阻止,她就越是往那圈子里钻。   有一次没留神,赵芷兰被人用药迷倒,方卓恰好很狗血也很经典地来了个英雄救美。赵周于是有了把女儿赛给方卓的理由,方家老爷子同样乐见其成,两位长辈一促成,他们的婚事就此定下。   “我妈妈的脾气,向来是别人叫她往东,她就偏往西的。哪想这辈子就这么听话了一次,最后却还是闹得离婚收场。”方澈的语气渐渐舒缓平静,因为是跟秦秣对话,他整个心情都在不知不觉间明朗了起来。   秦秣轻轻笑道:“我看阿姨之所以同意这婚事,奉的可不是这父母之命,而是她自己的心意。依照她的性子,她若不是本来就对叔叔别有情思,又怎么会毫不反抗?”   方澈大笑道:“英雄救美,这一招果然很经典。”   秦秣便想起当初在茶馆认识的三个女孩,她从前是一直没机会见到那所谓的“三儿”,后来知道方澈便是三儿以后,却又忘了这事。   “方澈,零六年的时候,你为了救三个女孩,受了不轻的伤,这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提起这个?”方澈稍顿,“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赵记茶馆打工呢,你不记得啦?”秦秣轻笑出声,“他们可是对你这个救美的英雄念念不忘呢。为了能够见你几次,硬是在那茶馆停留了半年,后才看你不再露面,这才辞职的。她们还让我给你带话。”   “什么话?”   秦秣好一通回忆,才记起那一番话,重复一遍之后,又带点揶揄地问道:“方澈,人家什么都不求,只是默默地站在一边,希望你过得好,你是不是觉得挺感动的?”   方澈沉默半响,才道:“你吃醋了。”   秦秣立即转移话题:“阿姨既然对叔叔真有情意,后来两人又怎么会闹到离婚?”   方澈稍一沉吟,淡淡笑道:“再有情义也抵不过日复一日地争吵。”   原来方卓靠着收藏起步,没有向家中寻求分毫帮助,渐渐地竟也积累了不菲的身家。赵芷兰争强好胜,一味不服气,在那段时间久疯狂地接拍各种大戏小戏。   她虽然有赵周做后盾,不需要担心被人潜规则之类,却在拍戏的过程中难免要跟许多男演员亲密接触。   方卓如何受得住这样的状况?矛盾日夕月累,终于在方澈十岁那年爆发。   那天方卓眼看着赵芷兰跟一男演员从宾馆里走出,他被醋意和怒气冲昏头脑,走上前去就对着赵芷兰说了一通极致难听的话。其言辞之伤人,直接就将赵芷兰划分在了不知检点水性杨花一类。   赵芷兰本来就是清清白白,被方卓的话语一刺激,她也不屑解释,干脆默认了那些指控。她后来是这样对赵周说的:“他都不信任我了,我还跟这样的人解释什么?”   方卓转身就开始出入各种交际场合,身边的交际花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他是个男人,可不会像赵芷兰那样只将出轨放在嘴上说说。他醉生梦死了几天,终于被赵芷兰捉奸在床,于是两人之间再无磨合的可能。情分断裂,各自分飞。   一年之后,方卓发现自己误会了赵芷兰,而那个时候赵芷兰也已经推出演艺圈,另开了家广告后期工作室。   但不论当初是不是误会,他们都没有再复合的机会了。   赵芷兰性情刚烈,而方卓又是实实在在地出轨过,虽然他的理由看似充分,但出轨就是出轨,到了赵芷兰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卓痛悔不已,至此方才发现自己对妻子用情之深,那是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的。他从此收敛了以前的风流无忌,经常就追着赵芷兰跑,希望可以挽回她的心意。   赵芷兰自然是不吃这一套的,她往往能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刺激方卓。   那就是不断寻找不同的男性,让他们伪装成自己的男伴,无数次重复当年那一幕——你不是说我水性杨花吗?我就水性杨花给你看!   秦秣听后,无言了老大一会儿,还是只能说:“好难办。”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一回:双雕   赵芷兰跟方卓这样的矛盾,说大不大,要复合也就是转个弯的事。但要说小,也绝对是不小的。   在有些人的观念里,最不可原谅的就是出轨。不论方卓当时出轨的理由有多么正大冠冕,也不论他这些年是怎样费尽心思请求原谅的,赵芷兰始终都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事实上,相比起捉奸在床的那一幕,赵芷兰更在意的是那一句“水性杨花”。   “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十年,从来就没问出口过。然而,这也恰恰是她最大的心结。   秦秣跟方澈一样,对这种状况毫无办法。   “要是能复合,也不会拖上十年了。”方澈苦笑道。   秦秣对比自己从前的经历,发现这个时代的人跟古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若是再往前推一百年,像方卓这种事情人家都只会给一个“风流潇洒”,至多再加个“毛躁胡闹”的评语——这话秦秣可不敢说出口,站在男人的角度,她确实是不觉得方卓有错到不可原谅的地步,但站在女人的角度,方卓这错误犯下,又怎么可以不加整治?   “也许阿姨心里早就原谅了叔叔,她只是缺少一个能让她说出原谅的台阶而已。”秦秣想了又想,终是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能不能实行。”   “你说来听听。”方澈倒是有点期待。   秦秣便将刚才忽起的念头大略说了一遍,听过之后,方澈笑道:“你这是一箭双雕之法吧?”   “其实未必有用,只是想给阿姨找个契机,也算是个我娘找个契机吧。”秦秣心中依然是很不确定的,但她也没再 犹豫,“不过这种做法就算没好处,也应该不会有坏处。试试而已,试了总不比不试要好。”   与方澈结束通话之后,秦秣便拨打了韩瑶的电话。     韩瑶其实已经回过有好些天了,她旅游到了海南,吹着湿润而微带暖意的夜风,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手机忽然震动,她等了三十秒,才从随身小包里拿出手机,去看来电显示。   屏幕上只有两个字:“秣秣。”   韩瑶此刻的心情有些微妙,她很少接到秦秣的电话,就算是接到了,她给出的也多半不是什么好声气。唯有的一次,韩瑶对秦秣和声说话,那还是在初一的那天,秦秣给她拜年的时候。   也许有过那么一个开端,以后就都会好起来的。   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事物蛊惑,韩瑶再次含笑接起了电话,和和气气地说:“秣秣,找我有什么事吗?”   “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秦秣的声音倒是显得平静。   韩瑶有些惊讶,她跟秦秣名为母女,实际上关系式有些疏远的。秦秣明知她的心境,也就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虽然说,做女儿的向母亲索求什么,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样一想,韩瑶又有些心酸。   她跟秦秣的关系之所以到现在还是不冷不热,除了她本身做不到主动对秦秣细心关怀以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秦秣平常太显冷静独立。她不会像许多普通女儿那样对母亲撒娇,韩瑶自然也会对她说:“你可以对我撒娇,妈妈很喜欢。”   秦秣叫她做“娘”,而不是“妈妈”,这个称呼,韩瑶听来别扭,却无话可说。   “你……说吧。”韩瑶语声微涩,她将手机拿远些,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之后,才又对秦秣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应该都没   她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也是害怕秦秣提出要她回去见秦沛林之类的要求。   辗转反复了许久,韩瑶依然没有勇气再次面对那个人。   “这事情应该是很简单的。”秦秣语气随意,“娘,我有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男朋友。”   韩瑶没想到她会把话题转到这方面来,楞了一下,她怔怔地说:“那恭喜你。”   大约这天底下,会对女儿说出自己已经招待对象时,给出这种会应的母亲,也独独只她韩瑶一个了。   “他叫方澈,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韩瑶又轻轻应了一声,不知道对着这个消息要做何反应。她犹疑猜测着秦秣说这句话的用意,这究竟只是单纯地告诉她男方家庭背景,还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或者这根本就是在指控她:“为什么我们的爸爸妈妈全都不能给我们完整的家庭?”   这样想着,韩瑶心中有了些正在细细受着煎熬的感觉。   “方澈的爸爸叫方卓,妈妈叫赵芷兰,他们是因为一点误会才离的婚。”秦秣又简略解说了一下方卓和赵芷兰之间的爱恨纠葛,然后说“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其实是可以复合的?”   韩瑶反应仿佛慢半拍,顿了好一会,她才如梦初醒地回道:“是啊,他们这样的情况,怎么不可以复合?”   “娘,你能帮忙劝劝赵阿姨吗?”   韩瑶疑惑道:“劝?我跟她素不相识,要怎么劝?”   “相识以后,不就可以劝了吗?”秦秣微微一笑,又将自己的计划从另一个角度向韩瑶说了一遍。   “这……这怎么可以?”韩瑶犹豫片刻,却无法说出直接拒绝的话来。   秦秣的计划其实很简单,甚至可说是粗陋,但在韩瑶这个母亲的眼里,这是女儿向自己提出的头一个要求,若是不能应允,她这个母亲于心何安?   “娘,”秦秣的声音略低了些,带点软语相求的味道:“方澈是我要面对一辈子的人,他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要是他们整天就这样吵架,我们以后岂不是天天都得跟着闹剧?那日子……还怎么过?”   这话明显是有些夸张,但韩瑶还是听得心中一痛。她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想起自己亏欠这个女儿多年,就觉得,不管怎样,在这个事情上,自己都不能让女儿再受一次委屈。   “好!”韩瑶点头,“我就试试。”   电话挂断,她当然不会知道,在无线电波的彼端,秦秣正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她与韩瑶的关系就有所改善。   “以后有事情的话,还得再多找找她。”秦秣这样想,“也许再多找几次,她就会觉得,不管我找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了。”   第二天韩瑶就乘飞机到了邵城。她本来是很不愿再踏足这片土地的,但这一次,她另有不得不来此的理由。这种感觉并没有让她觉得难受,反而让她隐隐的松了一口气。   也许,她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台阶而已。   不论来邵城的原因是什么,她终归是回来了。   循着秦秣讲述的地址,韩瑶打的到了求学路,然后缓缓行走,走进赵记茶馆。   她一路走过时,看到街道两边的文具店,心里就会想:“秣秣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会在哪家文具店买纸笔?”   赵记茶馆里悠悠传出恍似山溪清流般的琴声,韩瑶家学渊源,听琴辩人,自然就对这弹琴者很有好感。她踏进茶馆,看到那屏风后年轻男子半侧的脸,心中惊讶于抚琴之人的年轻。   赵成碧亲自过来招呼她,问她想要喝些什么。   韩瑶只是随便点了一壶铁观音,就在一张小方桌上坐下。   没过多久,又一个着装典雅的秀美女子走进茶馆。琴声缓缓歇下,那个年轻男子从屏风后走出,对那女子说:“妈妈,我们来下一盘棋,怎么样?”   韩瑶有些惊讶,听这称呼,再联系昨晚秦秣所说,她就知道这个年轻男子是方澈,而那女子,自然就是赵芷兰。   赵芷兰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比韩瑶可要显得年轻多了。韩瑶的模样虽然不怎么显老,但气质上却总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令人觉得楚楚憔悴。   回邵城之后,有空便到茶馆下棋时赵芷兰的习惯,她没有什么固定的棋友,多半都是拉着赵碧成开战。而要说到棋艺,赵芷兰的棋艺其实是很糟糕的,偏偏她又喜欢找高手对子,为此,方澈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愿意跟赵芷兰下棋。   方澈可说是完全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在数学方面的敏感几近妖孽。他对计算机的偏爱,正是基于这种天赋而来。所以他下围棋的风格就是计算精准,仿佛是在棋盘上构造一篇又一篇的精密科学报告。   “不准反悔!”赵芷兰喜出望外,找到一个刻画了棋盘的桌子坐下,先招呼服务生拿来棋子,然后对方澈说:“我要先手,你让我五子!”   方澈无奈地笑了笑,又摇头道:“妈,我就算让你十字,你也一样会输。”   被亲生儿子这样打击,赵芷兰郁闷不小。不过只在片刻之后,她又得意起来:“那行啊,我你就让我十子试试,怎么样?看我能不能赢?”   方澈爽快地答应,然后在十子过后,以摧枯拉朽之势,轻易赢下了赵芷兰。   这个结果直让赵芷兰气得直想推棋盘,她愤怒地起身,正要说话,忽听旁边传来一把柔和的女声:“我来跟你下一盘,怎么样?”    卷四 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二回:对弈   直到回了房,临要熄灯睡觉的时候,赵芷兰还在想着今天遇到的那个女子。   她的名字叫韩瑶,穿着黑衣,五官并不漂亮,但是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秀丽典雅而 又神秘温和的气质。韩瑶这个人,给赵芷兰的最大感觉,也就是神秘。神秘得叫人百般好奇,直想一窥她人生的究竟。   韩瑶今天只跟赵芷兰下了一盘棋,只是这一盘棋,就令赵芷兰深刻记忆了她。   “我来跟你下一盘,怎么样?”正常情况下,一个陌生人这样的搭话只会让人觉得突兀,但赵芷兰这一转头,看到韩瑶的样子后,却只觉得眼前似有淡雅画卷展开,令人观之悦目。   “下一盘棋可以,有什么彩头吗?”赵芷兰顽皮之心忽起,她示意方澈离开,眼见韩瑶在自己对面坐下,便附送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赵芷兰的脾气多年不变,她是个四十多岁的人,十八九岁的心,笑起来格外好看,犹如少女般明朗。   对面的女子则带着浅浅温和,而又隐隐疏离的微笑。   “你要赢了,明天我再陪你下一盘。”她这样说。   赵芷兰知道自己是个臭棋篓子,只要对面女子棋艺不是太糟糕,那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悬念。   “那你要是赢了呢?”她抱着输棋的决心,又反问:“你要什么彩头?”   对面女子笑道:“你能给出什么样的彩头?”   那神情姿态,不知为何,就让赵芷兰想到了“高深莫测”这四个字。她心里边有点痒痒的,挑衅似的望着韩瑶,缓缓道:“你要是真能赢,那就等你赢了之后,我再把彩头告诉你,怎么样?”   这个说法明明就是韩瑶吃亏,赵芷兰本来也没指望她能答应,却没想到,对面女子是爽快点头,毫不犹豫。   赵芷兰本来很想这样问:“你就不怕我赢了之后什么彩头都不给?”但抬眼一看韩瑶那仿佛莫测又仿佛笃定的笑容,她这话就自然被咽回了肚子里。   这个问题,不问出来似乎比问出来更有意思。   而越发有意思的是,这一盘棋下得并不像赵芷兰原先预想的那样——她输得竟是很有悬念。   棋局渐入佳境,两人杀得难解难分,起伏跌宕。   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状态,赵芷兰棋艺之糟糕,往往就体现在她非常擅于自寻死路之上。就算是跟她同样水平的棋手与他对弈,也通常只会是与她互相损杀,却斗不出什么气势起伏来。   而韩瑶的神奇,则在于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救对手于死路,让一盘本来将要分出胜负的棋局,又没完没了地反复对抗下去。   天将黑的时候,韩瑶落子,收官,两人 一数,赵芷兰刚好输掉一目。   这实在是赵芷兰最近几年所收获的难得好战绩,她虽败犹荣,心里头喜滋滋地,又试探着问韩瑶:“你赢了,想要什么彩头?”   “你愿意给什么,我就收什么。”对面女子淡淡一笑,起身道:“我的名字叫韩瑶。”   说完之后,她轻轻拉开椅子,也不等赵芷兰回话,便自飘然而去。   赵芷兰转头望向韩瑶远去的背影,心中就只有一个感慨:“好一派世外高人的范儿!”   着呢吗有范儿的人,赵芷兰当年演戏的时候戏里碰到过不少,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却是头一次看见。偏偏韩瑶这范儿还摆得很自然,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做作,果然神奇无限。   这天晚上,直到将要睡着的时候,赵芷兰都还在想着:“她明天会不会还来茶馆,如果要来,她会什么时候来?”   赵芷兰素来争强好胜,她输棋输惯了还没什么,但这本身的范儿被人比下去,她却心有不甘,总想着要在韩瑶面前扳回点什么才好。   隔天一大早,她就从床上爬起,然后是洗脸做面膜,再悉心化妆,仔细挑选衣服。本身摆谱摆不过韩瑶,她就想要在外貌上再给自己加点分。   先是化了个很时尚的烟熏妆,照过镜子之后,赵芷兰自己先抖了抖,恶寒过后,赶紧就把妆卸掉;接下来她又换了个甜蜜系的粉红妆,再仔细一看,她不免感叹:“装嫩有罪啊!”   再卸了妆之后,她就直接补了个隐形粉底,然后上了点眼线。再换上衣服整体一照镜子,她满意了:“还行。”   这个模样成熟端庄,就算拼不过韩瑶,总之也还算是妩媚自然的。   赵芷兰很早就在茶馆里等着韩瑶,但直到中饭时间过后,她都还是没有来。赵芷兰便生起了小小地郁闷,生怕自己摆好了谱,结果却发现对手早就鸿飞冥冥,她这一拳最后只能打在空处。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天空又飘扬起雪花。就在赵芷兰以为韩瑶不会再来的了的时候,却正见那雪中有女子撑着深紫色的暗花伞缓缓行来,青衣乌发,神韵不减,韵味更增。   “韩瑶,我叫赵芷兰。”韩瑶刚进屋自收了伞,便听到赵芷兰这样说。   她悄悄地露出个叫人不易觉察的微笑,还是淡淡地点头,说:“你好。”   平淡地就仿佛两人只是初见,然后等待擦肩而过。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经过昨天的对弈之后,赵芷兰对韩瑶这种态度还是觉得憋闷。   “下棋。”她甩下这句话给韩瑶,便又招呼服务生拿来棋子。下棋之前,她绝口不再提彩头的事情,就想看韩瑶能忍多久。   一直到这一句下完,赵芷兰还是恰恰输掉一目。她忽然间醒悟过来:“人家跟我可不一样,她是高手,看不上我说的那点彩头呢!”   赢棋和每每恰好只赢一目,这其中的差别直如云泥,到了这个时候,赵芷兰哪里还看不出韩瑶是个布局高手?   她只觉大受打击,而那点好胜心也被全面激起。   “我又输了一局,罚我明天还陪你下棋,怎么样?”她笑吟吟地看着韩瑶,等她答复。   便见韩瑶沉默片刻,微露笑容,道:“好。”   赵芷兰于是对韩瑶的印象又多了一天:惜字如金。   “明天陪你下棋是昨天的彩头,今天的彩头是我的手机号码。”赵芷兰又眯起眼睛笑,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将号码显示到屏幕上,递给韩瑶看。然后在心里想:“我都把我的号码给你看了,你好意思不回给我一个?”   韩瑶果然在拿出手机记下她的号码之后,又回拨了一个电话放到她的手机上,算是与她互相换了号码。   赵芷兰对韩瑶的好奇更多了一分:“她到底是不爱计较,还是确实看不上这点小彩头?”   此后的几天,赵芷兰每日都到赵记茶馆喝茶,而韩瑶也总会出现,与她对弈一局,天黑时收官,赢一目。   按照原来的计划,赵芷兰是要在初七的时候回上海的,但只因为有韩瑶的出现,她硬是改变了原来的行程,一日日拖在邵城,只想揭开韩瑶的神秘面纱。   刚开始的时候,她对韩瑶的沉默毫无办法。过得几天之后,她脑子一转,便在输棋以后将彩头定为真心话大揭秘。   虽然揭不了韩瑶的秘密。她慢慢发现,韩瑶虽然沉默,但其实是个很厚道的人,比如,她若是说了自己的两天秘密,韩瑶过意不去,就会回上一条。   再过得几天,赵芷兰已经把自己的许多事情都告诉了韩瑶,例如:她离过婚,她跟前夫是青梅竹马,她儿子很拽,她很不喜欢演戏,她是真的喜欢数学,她也觉得挺亏欠自己儿子的,她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快乐……   而她也知道了韩瑶的许多事情。她知道,韩瑶也离过婚,韩瑶的前夫是个负心汉,但她现在已经不恨他了……韩瑶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的儿子很开朗,她的女儿很狡猾……   对于这一点,赵芷兰深觉难以理解。哪有母亲说自己女儿狡猾的?她这个狡猾的女儿,究竟做了什么,竟让韩瑶给出这样的评语?   她当然不知道,在他们第一天见面之后,韩瑶与女儿对话的内容。   “继续保持神秘。”秦秣说,“每天下一盘棋,赵阿姨性子要强,又痴迷此道,肯定会抓着你不放。”   “我要跟她说些什么?”韩瑶问。   “什么都不用说,赵阿姨的好奇心很强,你只要等着她主动来向你倾诉,然后你再适当劝说她几句就行了。”   韩瑶轻轻一叹,心中有些犯愁。   赵芷兰的性格果然趋于主动,总是会自发自地说出很多事情,甚至渐渐有将她当成密友的趋势。   韩瑶本可以按照秦秣的说法将神秘坚持到底,但她想到自己是秦秣的母亲,而这个身份总有显露在赵芷兰面前的一天,如果她什么都不说,谎言揭穿以后,秦秣要怎么面对赵芷兰这个准婆婆?   所以她也只能一点点透漏自己的往事,揭落旧痂的同时,隐约不知是痛苦还是放松。   与赵芷兰聊天,本来就桑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四十多岁的女人,却总能让人感觉到少女的单纯,叫韩瑶恍惚感觉,自己都仿佛是年轻了二十几岁。   “好啦,我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韩瑶,你是不是觉得,那种男人不能要?”这天下完棋后,赵芷兰又请韩瑶喝了杯铁观音,然后一边说着话,一边认真地看着她。   那目光,除了期待,还是好奇。 卷四 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三回:情调   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这个夜晚,邵城市中心的众香广场上燃放起了犹如百花盛开的烟火。   花落花开,繁华在一瞬间。   无数明亮的光点在那一刻凋零碎裂,最后一齐归于夜幕的沉寂。   秦秣停在一个烧烤摊子旁边,嗅着那烟熏油烤的气味,竟有种通体舒泰,口舌生津的感觉。   这烧烤自然算不得什么灵丹妙药,秦秣平常也不是多么馋嘴的人。不过她从初五那天回到邵城以后,就一直陪着秦沛林,跟他一起吃了十天清淡寡味的东西,这时候闻到这浓重的烧烤香味,也难怪好、被诱惑。   “给我来一百串烤牛肉。”方澈站在秦秣身边,对那正在麻利翻着烧烤的黑脸大叔轻轻说了一句。   这条小吃街就在众香广场的侧斜面,素来热闹非凡,卖烧烤的大叔只当自己听错了,扬声便问:“你说什么?一百串?”   秦秣也觉得难以理解,疑惑道:“一百串?方澈,你怎么吃得下?”   方澈很是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吃不下,这是买给你吃的。”   “……”秦秣被这一句话给堵住,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过得片刻,她才不好意思地对那满脸惊讶的大叔说:“不用那么多,三十……这个,不对,五十串、一共六十串就行。”   六十根牛肉串,要是全被一个人吃掉,那也是好大一个数目。卖烧烤的大叔额头滴汗,手上却是不停——他当然不会跟生意过不去。   方澈在心里暗暗发笑,他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要撩拨秦秣一下。   虽然两人已经谈婚论嫁,但秦秣在他面前却很少有那小女儿的嗔羞之态。方澈就总觉得有根恶魔羽毛隐藏在自己心脏里,三五不时地就要不安分地跳出来,然后对着自己个儿的心尖挠啊挠。   这次撩拨不够成功,方澈也不气馁。   来日方长,慢慢努力就是。   “方澈,”秦秣轻轻呼唤一声。   “大人有何吩咐?”方澈侧过头,挑眉一笑。   “你在叫谁?”秦秣又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思路。   方澈便将自己刚才发散的思维解说出来:“老婆大人,我叫的当然是你。”   秦秣眼睛大睁,双颊上缓缓泛起羞恼之色。   “不过现在还没结婚,所以我暂时先省略掉前面两个字。”方澈一本正经地说着,肚子里其实快要笑翻天。   秦秣呆了呆,抬眼一看那烧烤大叔笑眯眯的脸,自然就觉得对方也是在笑话自己。她赶紧快手快脚地付了帐,催促道:“大叔,快点把烧烤给我。”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烧烤大叔连忙应着。   秦秣搓了搓手,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在心里默数着秒钟。时间仿佛过得格外慢,好不容易等那大叔说了声:“行啦。”   秦秣将手一伸,几乎是用抢的,抢过那把烧烤i,转身便走。   她的脚步倒是不快,只见方澈随身跟上,她便将大部分烧烤往方澈手里一塞,然后专心对付手上零星的几串。   恶狠狠地咬了几口之后,秦秣偷眼去瞧方澈,见他的表情纹丝不动,心里就有点哀叹:“这小子的脸皮越来越厚了,不行,我得提高思想觉悟,你要调戏是吧?我配合你。”   广场中心的烟花还在不断盛开,又不断凋零。人声喧闹,都仿佛进步了他们的世界。   秦秣问:“方澈,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怎么跟赵阿姨说话的?”   方澈笑道:“这种事情我妈妈自然不会跟我说,我在等你告诉我。”   “她们下了十多天的棋,今天赵阿姨问我娘,问她方叔叔是不是不可原谅。然后我娘舅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错在哪里。”   方澈有些无奈地说:“她从来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他对赵芷兰怨气不小,但排除掉这个母亲不尽责的地方,方澈也知道,赵芷兰并非不爱他,只是不懂表达。   所以稍顿之后,他又说:“其实我妈妈就是这么个脾气,说好听点叫直肠子,说白了就是任性。喜欢她的自然会包容她,不喜欢的不知道会有多讨厌她。”   做儿子的这样评价自己的母亲,终归是不妥当的,方澈第二句话落音,便紧抿着唇。   秦秣扑哧一笑,轻声道:“方叔叔对阿姨,大概是又爱又恨吧。男人吃醋本来就很平常,何况是在见到自己妻子跟别的男人从宾馆里出来的情况下,大部分的丈夫应该都会想要质问。在当时,阿姨其实可以辩解的。”   方澈轻嗤道:“他们从小吵架到大,一直都是冤家,我妈就算会对别人辩解,到了我爸面前都会变成一团火药。他们两个完全就是一样的火爆任性,骄纵高傲,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   “那你究竟是想要他们复合,还是不想要他们复合?”秦秣听得方澈这样说,又觉疑惑。   方澈愣了愣,随即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这一笑或者是释然,或者是苦涩,秦秣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他对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介意的。   她有些感同身受的酸涩,想要安慰方澈,又觉得那些软绵绵的煽情话语实在难以出口。   “对了,”秦秣眼波流转,忽然贼贼地笑道:“在我高二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以前没跟你说过,你现在要不要听听?”   “你说吧。”方澈的注意力被转移,明亮的眼睛紧紧落在秦秣身上。   秦秣便用充满怀念意味的口吻回忆道:“有一段时间鲁松特别迷恋足球,他每天下午都要去足球场蹂躏那块可怜的草坪,然后还拉着一推人看他练习,特别臭屁地要大家给他喊口号。第一句口号就是,鲁松加油,我们爱你……”   方澈抓着她的手一紧,闷闷地问:“你也喊了吗?”   “我喊了啊。”秦秣眨眨眼,“大家都喊,我自然也要喊。”   “这事儿一点都不有趣。”方澈顿了顿,脸色沉了下来,“非常无趣。”   秦秣笑眯眯地说:“那要怎么才有趣?”   方澈只觉得自己心底下那根恶魔羽毛又开始在心尖上挠个不停了。他将脸板起,轻哼道:“我准备回去以后写个小程序再睡觉,你既然那么习惯给人加油,那就给我也来一段。”   秦秣仍然笑容不变:“大家都在给鲁松加油,我也给他加油,不过我喊的口号跟其他人的稍微有点不一样呢。”   方澈挑挑眉,却不吭声。   “我说,鲁松加油,你要是敢不加油,我就把你踢到太平洋去!”   方澈眉眼间又隐约透出点笑意,他拉着秦秣把剩下的烧烤竹签全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带着她往广场边的停车场走去。   “你要干什么?”秦秣故作小绵羊状,声音里透着点惊恐。   方澈哈哈大笑:“我要干什么,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秦秣瑟缩了一下肩膀,抖着声音说:“你、你、你……”   方澈难得看到秦秣这样欢脱着玩闹,又做出恶狠狠地声音说:“结巴也没用,不要以为你是结巴我就会同情你。”   “其实……”秦秣弱弱地说:“我的意思是,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发型好像乱了。”   方澈:“……”   直到车子开动,秦秣坐到那个副驾驶位上,心里却开始懊恼起来。   她隐约藏着羞人的想法——他们两个相处得实在是太和谐,一点都不像热恋中的情侣,反而像是历经岁月沉淀之后的老夫老妻。   老夫老妻固然有老夫老妻的浪漫,但这年纪轻轻的,似乎也不用急着去寻找那些老情调。   秦秣本来是个风流无忌的人物,她的道德礼教观念纠缠在古板与放纵之间,一面是坚守,一面却是暗流涌动。   虽说男女之间若有亲密动作,总归会被算作女性吃亏,但这个吃亏与否的说法似乎完全没必要搬到她与方澈身上。他们之间缺的也只是那个仪式而已,她还会不信任方澈么?   所以刚一觉察到方澈隐藏着的那点小冲动,秦秣就起了想要接招。   谁知这小子却是属闷瓜葫芦的,他那冲动来得快,自动掐灭得却更快。秦秣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他各种暗示,甚至想要撩起他的醋意,叫他试试“逼迫小泰表白”——奈何方澈硬是将这没情趣坚守到底,表现得那叫一个沉稳。   秦秣心里头显出一个“杯具”图标,一路跟着方澈走进了他住的那栋公寓楼,又跟着他进了房门,直到坐到了沙发上,她都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方澈疑惑道:“秣秣,你在想什么?”   “神游物外。”秦秣说。   方澈失笑:“神游物外,那你的神游到了哪里?”   “我在想,要怎么把你推……”秦秣连着咳嗽好几声,又打个哈哈笑道:“哦,我在想那个火箭是怎么升天的呢。”   方澈觉得很是莫名其妙:“火箭升天?”   “是啊,你看那个天上的月亮长得多圆满,你说火箭在上面能做什么?”   “现在能看到月亮吗?”方澈抬头,“你看的是天花板,还是吊灯?” 卷四 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四回:良辰   这算是约会,换个说法,也可以叫幽会。   元宵佳节,一男一女并且是情侣关系的两个人同处一室,照正常情况,双方保守一点的会坚持底线,但在底线的前提下,亲近甜蜜总是难免的。良辰美景,若是两个木头凑做堆,那未免太过无趣。   秦秣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从来就没有木头过。她当然有底线,但这底线之外,难道不应该稍微轻狂一把?   现在他们两个人的状况却跟风月年少毫不搭边,虽然元宵节的月亮很美,但是元宵节的夜风很凉。   小秦同学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好不容易跨国那层阻碍,决定要抓牢眼前这个人,又好不容易一咬牙,甘心情愿割裂前生,奈何小方却在应该浪漫的时候木头了起来。   秦秣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换过一个又一个肥皂剧,却实在难以找到可以入眼的东西。她将遥控器甩到沙发一角,又轻轻地走进书房,看方澈十指在键盘上飞舞,电脑显示器的光芒映在他额头上,显出他此刻格外的认真。   “方澈。”秦秣双手一环,斜靠在门框上,微侧头看向方澈,眼角眉梢带着几分放肆的意味。   方澈的目光依然专注在显示器上,闻声也不抬头,只是应道:“恩。”   或许是此刻气氛太好,秦秣硬是产生了一种冲过去把方澈从电脑前拉开,然后揽住他调戏的冲动。她极力将这不安分的念头压制住,在心中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太彪悍,要矜持、矜持……   “小方啊,你觉得刚才的牛肉串好不好吃?”   “还行。”顿了一下,方澈又说,“牛肉串不是刚才吃的吧?有一会儿了呀。”   秦秣脸色一黑,大步走到方澈身边停下,目光紧紧盯在他的脸上。   方澈的表情纹丝不动,依然是专注于那些在秦秣看起来好像天书一样的代码。   “秣秣,你要是想回去了,就告诉我。”方澈手指不停,“我先送你回家。”   秦秣神情再一大变,脸上反而扬起了笑容。她轻轻一笑,低下头凑到方澈耳边,缓缓说道:“我 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那也行。”方澈说过这句话,才堪堪回神,“你说什么?”他将头侧过,不经意间左颊碰到秦秣双唇,像是被她吻到。   方澈心中蓦然一动,转眼望见秦秣似笑非笑的脸,便只觉得周身空气都旖旎了起来。   “我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了……”秦秣极轻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才怪。”   她话音才刚落,手臂忽就被方澈抓住,然后遭到他大力一拉。     位置忽然被转换,秦秣还没及反应过来,就被方澈拦腰抱住,拽得坐到了他的是身上。   “非常好。”方澈眸光一沉,紧紧揽住她,“你是想要我常常备受煎熬的滋味是吧?”   “我哪里煎熬你?”秦秣这句话的尾音还没落,方澈便在她的眼角边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秣秣……”他声音微哑,低低地唤。   秦秣侧过头,含笑望着他。   “我们玩游戏,怎么样?”方澈柔声道。   这话……秦秣愣了愣,点点头:“玩什么游戏?”   她的思维有一瞬间脱缰,望向方澈的眼神便有些古怪。   方澈先关了写程序的窗口,然后放开秦秣,起身走向卧室。   秦秣顺势坐到椅子上,瞪了片刻,便见方澈提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走进书房。   他从书架边上另拉过一把椅子,又将长书桌上的一些资料放进抽屉,然后从电脑包里取出一台深蓝色的笔记本,接上电源、网线,再外接一个鼠标,开机。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而令人赏心悦目。   “【江山河图】这款游戏你听说过没?”方澈的笔记本开机速度很快,片刻之后桌面图标完全显示,他便点开了一个以水墨山川为标志的快捷方式。   秦秣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抽筋了,她撇了撇嘴,尽最大的努力以平静的语调说:“听过,青山网络目前正在运行的一款武侠网游。禹经理还让我去玩玩,不过一直没什么时间,也就搁置在那里。”   “我这边台式机上也装了这个游戏,你要不要体验一把?”方澈抬手,捋过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头发。   秦秣心里头暖暖的,却摇头说:“我从没玩过这个游戏。”   “没玩过刚刚好,我带你。”方澈倾身过来,一手撑到书桌上,一手握住连着台式机的鼠标,刚好将秦秣圈在自己身前的空间。   虽然是在屋子里,但好像也有那么点风花雪月的味道了。   秦秣又觉得自己好笑,她暗暗地自我唾弃了一番,嘴上却忍不住质疑道:“你有时间玩游戏?”言下之意便是,不相信方澈能把这个游戏玩的多好。   “我当然没时间。”方澈的回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咳……咳咳!”   秦秣庆幸自己没有喝水,不然就不止是被口水呛到这么简单了。   她好一阵咳嗽,方澈连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虽然没多少时间玩游戏,不过你在无聊的时候,我还是可以抽出时间陪你玩。”方澈一边点开游戏图标,拉出注册窗口,“因为是跟青山合作,那边的技术部有给过我一个满级的【江山河图】账号,我可以用这个号来带你。”   “满级的号?”秦秣惊讶道:“GM作弊码?”   方澈失笑:“哪有?这本来就是他们用来做测试的内部账号,都是技术部的人实打实练上去的。不过他们本来就有优势,硬要说作弊也说得过去。”   秦秣取笑道:“他们不算作弊,但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一个满级号,你才是作弊的那一个。”   “这算什么作弊?这是我劳动报酬里的附加小礼包。”   秦秣:“……”   不可否认,【江山河图】这款游戏的画面质量不错,游戏音乐同样非常动听。   “这款游戏会在【登天】运行两年之后关闭。”方澈语气略有遗憾,“这游戏做得不错,可惜寿命只能有这么长。”   秦秣问:“【登天】算不算【江山河图】的延续?”   “当然不算。”方澈坐回原位,登陆上自己那个很少使用的满级号,等秦秣拉着小号过来。   “游戏终归是要落幕的。”秦秣轻叹一声。   方澈转过头看着她,含笑道:“我们不是游戏。”   他没有再说出下一句话,但秦秣很自然就读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会陪你一直走到最后。”   她仿佛看到了空气中有无形的心花在朵朵开放,便展开笑颜,回给方澈一个欢乐明朗的笑容。   秦秣这次终于注册了一个女号,她很直接地取名为“秣秣”就,简单明了,一改她平常喜欢绕圈子的风格。   这是她玩游戏以来首次注册女号,而她认为,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需要在游戏中以男号来缅怀什么了。   他们在电信九区的“碧水云天”服务器,秦秣正查看自己这个人物的属性,便收到一个好友申请:“千金一掷请求添加你为好友,是否同意?”   游戏里的秣秣一个转身,就看到自己身边站着一身白衣手摇折扇的神级人物。至于为什么称其为神级人物,那是因为这人一身装备光晕全开,整个儿就衬托出了神仙风流的架势,很明显,这个千金一掷的等级非常非常高。   秦秣侧头往方澈电脑屏幕上看去,果然见他正操作的这个人物名为“千金一掷”。   “这个取名字的人是什么恶趣味?”她心脏没再抽,但嘴角又抽了。   “我觉得这个名字还行。”方澈微一扬唇,“他们给了几个账号供我选择,这个是最好的。”   秦秣又好奇:“那其他的名字都是些什么?”   方澈轻咳一声,道:“比如,不脱裤子放屁、恒星好寂寞、冰水牛牛、乾坤大高手,等等。”   秦秣:“……”   这个区里的满级人物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寥寥三人,所以千金一掷带着秣秣练级的行为是比较显眼的。   方澈很少登陆这个账号,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操作也不熟练。不过他本来就是整天跟这种东西打交道的,不像秦秣是个万年菜鸟,怎么都练不成操作高手。没过多久,方澈就将千金一掷这个人物练上了手,他带着秦秣练级做任务,不到十分钟秣秣就升到了十级,然后可以选择门派。   千金一掷是天山派的,秦秣也就跟着选了天山派。   像这种游戏,初期升级都很容易,而有满级高手带着,升级就更容易了。千金一掷这个账号里的好东西不少,元宝更是足足存有一万。方澈买了经验丹,三下五除二就把秦秣的账号砸到了四十级。   “可以结婚了。”方澈欣喜地说。   秦秣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反问:“什么?”   “在这个游戏里面,女号只要达到四十级就可以结婚。”方澈转头看着秦秣,目光灼人。   秦秣一挑眉:“你准备用这个号来给我结婚?”   “难道不是?”方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将当前的游戏的界面缩小,快手快脚地重新注册账号。   新的人物建立成功,被取名为“方澈”。他轻舒一口气,笑道:“就算方澈不是大神,但他从头到脚都是我。”   秦秣禁不住莞尔。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五回:酒不醉   这日阳光破冰而出,冬雪化为春水,秦秣拖着行李箱回到H大。   一个寒假过去,多数同学都是喜洋洋的,还有不少人在过年的时候吃肥了身体 ,现在多半都在嚷嚷着要减肥。   张馨灵是个颇有意思的人,年前将要放假的时候她还对秦秣没个好脸色,年后开学,她却一见秦秣就热情的不得了。王子毓冷调不变,钱晓则一身明丽,依然是欢快跳脱。   大扫除过后,张馨灵提议要在晚上请客聚餐,她还打电话叫来了邵元、宋城巍他们,看那姿态是心情极好,仿佛逢着了什么大喜事。   同窗同寝的情谊还是比较淳朴的,秦秣跟张馨灵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家说说笑笑地刻意不去提起从前的小龌龊,那些过节也就揭了过去。   开餐的时候张馨灵带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帅气男孩,小谜底揭开,原来她是交了个心仪的男朋友,整个人浸在蜜糖里,就连行为处事都比平常温柔平和几分。   “秣秣,咱们好好喝上一杯。”张馨灵端起一杯脾酒向秦秣致意。   秦秣便也笑吟吟地端起酒杯,与她相碰。   张馨灵眨了眨眼睛,脸颊泛着酡红,笑道:“秣秣,一切尽在不言中哦。”   既然一切尽在不言中,秦秣便不言语,只是很干脆地将杯中啤酒喝的点滴不剩。   一杯酒下肚,她的眼睛便有些迷蒙了,脸颊热热的,眼眶麻麻的。   以秦秣的酒量,一两瓶啤酒还是能解决,不过她是属于喝酒特别上脸的那种,平常即便没醉,但只要沾了酒气,都会显出醉态来。   邵元有些担忧的问:“秦秣,你是不是特别不能喝?”   秦秣摇头,笑道:“没有啊,我还好。”她说话的声气却是软绵绵的,明显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周围的人便有些不信,纷纷劝她多吃点菜,好好垫住肚子。   宋城巍说:“我们几个要好好的出来聚聚,又不是特意要灌人。秦秣,不能喝就 别喝,咱们今天在这个桌子上,不劝酒。”   秦秣苦笑不得,她是真的没醉,就是看起来像醉而已。   张馨灵笑嘻嘻地说:“早知道这样呀,我就不找你干杯啦!秣秣,没想到你酒量 这么小呢。”   秦秣索性不再辩解,只是埋头吃菜。   他们就在校外一个大排档吃露天餐,风吹过来的时候,秦秣越发感觉脸热,心中便有些动念。   她又小小地抿了一口啤酒,给自己再沾上点酒气,然后发短信给方澈,对他说: “小方,外面风很凉啊,你是不是觉得这种夏天很美好呢?”   发完之后,她便偷笑。如此逻辑错乱的短信,不知道方澈看完之后会有什么感想?   这时候正是晚上九点多,按照方澈的时间表,他应该是刚刚加完班从公司出来。   没过几分钟,方澈的短信便回复过来:“秣秣,你在做什么?”   秦秣一边跟餐桌上的人随意闲聊,顺手又回了短信:“我在跟同学喝酒呀,我一点都没醉。”   这次方澈的短信回的更快:“什么地方?”简单四个字,那种急迫却仿佛远远透过来。   秦秣回复了地址,刚收好手机,便见钱晓带着挪揄,笑问:“秣秣,你跟谁发短信呢?馨灵都把家属带出来了,你那位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修成正果没?”   张馨灵和邵元跟着起哄,秦秣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邪肆的意味,她微侧头,懒洋洋地笑道:“我跟方澈的事情都是旧闻了,你们还有什么好八卦的?”   她在心里思量着,方澈这个木头硬是情调不起来,那便只好由她来“不君子”----秦秣眯起眼睛,一点笑意从眼睛里一直透到心底。   H大的开学日期正是正月农历十六,昨晚方澈带着她玩游戏,那个婚到目前为止却还没结成。因为按照【江山河图】的设定,女号四十级就可以结婚,而男号却必须要到六十级才行。   昨夜时间不够,方澈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送秦秣回了家,那个时候他练的新号也才刚刚四十级。   在这款游戏里,四十级是一个分水岭,之前的级别只要有钱都能轻易砸上去,之后却必须要完成固定的任务才可以升级。   送秦秣出门的时候,方澈说:“秣秣,等我来娶你。”   大排档门口的小火炉上菜香缭绕着随风飘动,秦秣正将手握在啤酒杯上,想着要不要再抿上一口,斜刺里却横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巧而不容置疑的将酒杯从她手里去取过。   “方澈!”叫出这一声的是钱晓,她惊讶道:“你来了呀?”   张馨灵睁大眼睛打量着方澈,那一瞬间表情有些惊艳。   秦秣神情带着醉意,她一伸手就拽住方澈的衣袖,拉得他往自己这边过来。以方澈的力量,当然不是秦秣能拽得动的,不过他主动配合,顺势将手一揽,就将秦秣抱在怀里,然后低笑道:“这么一点酒量,也想装英雄?”   “我一点都没醉。”秦秣眼睑半阖,眼神朦朦胧胧。她说的是实话,只是没人相信。   邵元乐呵呵地说:“你叫方澈是吧?你们家秦秣喝醉了,现在是不是由你顶上呀?”   方澈很是温文有礼地笑道:“我家秣秣喝醉酒,现在我带她回去,自然是要替罚一杯。”他伸手端起秦秣面前的那个酒杯,一饮而尽。   餐桌上的几人笑闹了几句,这才放他们离开。   秦秣心尖上仿佛含着一颗滚珠,那剔透的珠子悄悄转了几转,她脚下便是一个踉 跄,有要载倒的趋势。方澈连忙将她扶稳,一手揽到她腰上,在她耳边轻声道:“ 秣秣,让我抱你回去,可好?”   两人已经走过了这条短街,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路灯幽静,偶有行人走过,也多是亲亲秘密成双成对的情侣。   秦秣鼻子里哼出一丁点声音,她侧身仰头,面对着方澈,抬手想要勾下他的脖子 。方澈顺势低头,在她眉心亲了亲,又说:“你要是觉得抱着太显眼,那我背你回去。给你机会选择,你要那一种?”   谁说方澈是木头来着?   秦秣脑子里仿佛有光亮闪过,她忽然明悟。   这小子鬼着呢,瞧他给出的这两个选项,背和抱有很大区别吗?秦秣也不说话,只是手掌微动,拍他的背。   方澈便返身背对着秦秣,半蹲下身子等她爬上来。   路上有一对情侣走过,那个女孩子笑声撒娇:“喂,傻瓜,瞧人家多浪漫,你都不知道疼我。”   那男生不服气:“我怎么不浪漫了?不就是背嘛,我抱你走!”   秦秣伏在方澈背上,抿着唇闷声笑,暗地里乐得不行。   方澈低低一笑,问:“秣秣,你真的醉了吗?”   “我当然没醉。”秦秣嘻嘻笑道:“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醉呢?”   “这种时候,你怎么能不醉?”方澈笑声微扬,尾音又仿佛调侃般落下。   夜风和缓,秦秣心安理得地将下巴搁在方澈肩膀上。   阳春三月转眼又至,H大新学期的课程渐渐步入正轨。秦秣在青山网络与学校两处跑,【登天】这款游戏一点点成型,而她的《仙饮》也快要写完。   方澈忙里偷闲,把【江山河图】里新开的账号练到了八十级。然后“方澈”像“ 秣秣”求婚,两人做了连串的红线任务,终于结成姻缘,在游戏里互相顶上了“秣秣的夫君”和“方澈的娘子”这两个称号。   当时是某个周末的晚上十点左右,游戏里开出满屋的桃花,方澈欣喜的在世界频道上喊:“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他连着刷了好几遍,大概是因为在游戏里,兼且是打字,所以他紧接着竟是情话绵绵,硬生生雷翻了整个服务器,也把秦秣雷得囧囧无言。   【世界】方澈:“秣秣,嫁给我,一定是你这辈子最正确,最幸福,最无悔的决定。”   【世界】秣秣:“……”   就算是在游戏里,秦秣也没办法用键盘敲出这种情话来。何况小方同学不止是情意绵绵,兼且自信满满。   秦秣忍着笑,游戏之外又用手机发短信给方澈:“我敢打赌,这话你肯定没办法 当着我的面说出口。”   方澈很快回短信:“娘子,你真是太了解为夫了。”   秦秣:“……”   三月份,秦秣交付了完整的《雕月》剧本,修路的事宜进入筹备阶段,而秦沛林已经搭乘飞机去美国治疗,先期陪他同行的是秦东生的儿子秦永成。   赵芷兰也不再留在邵城,而是去了上海。韩瑶一旅游的名义同去到上海,她住在酒店,照样是时常出现在赵芷兰面前,偶尔说话,多半与她沉默对弈。   方桌则发现赵芷兰最近多有改变。她依然是不肯原谅他,但她至少不再刻意去寻找男伴,也不再开口就是讥讽。这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方桌却有些茫然。可笑的是,一旦不吵架,他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对她了。   之远兴冲冲地对秦秣说:“沙国,你的剧本一次通过,有没有兴趣来挑选主要角色?”   秦秣惊讶:“制片方面会让我来挑主角?”   之远兴致很高:“最后结果当然是由导演决定,不过沙国,你也不要太低估自己的位置,你的意见很重要呢。”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六回:角色位置   春天的雨丝细细绵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连着阴了几天之后,天空放晴,万里一碧如洗,明朗得叫人心情都平白舒畅了几分。   课间的时候,教室里一如往常吵吵闹闹。邵元从后面跳出来,一把抢过钱晓手中的娱乐杂志,嘿嘿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涂天娱乐要出新剧啦,这次居然是全国征集男女主角。”钱晓用手撑着下巴。   张馨灵就坐在旁边,她起身又从邵元手中拿过杂志,翻了翻便有些不屑的说:“选秀啊,又见选秀。真实的,谁知道他们是真选还是内定?”   钱晓笑嘻嘻道:“想要知道是真选还是内定,那就就去试试啊。你要是选上了,那肯定就是真选咯。”   秦秣坐在一旁,却又种隔着窗帘看戏的感觉。这种状况让她用言语无法描述,因为他们所讨论的那个新剧正是《雕月》。   涂天娱乐速度挺快,选秀的活动这就已经拉开。秦秣不参与海选评审,不过在总决选的时候有一票话语权。   现代社会对演员的界定跟古时候可大不相同,古人蔑称戏子伶人,现代人却称其为明星偶像或者艺术家。秦秣如今的观念也渐渐转变,虽然自己对演戏没兴趣,但也不再拿老一套的观念来看待演员。   明星,确实是有星光四射的时候,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们身上光环的最佳形容词就是璀璨。   张馨灵对此跃跃欲试,她翘着鼻子说:“去就去,你还当我不敢啊!”   钱晓愣了愣,她本来只是开玩笑,完全没想到张馨灵还真有这个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秦秣有点哭笑不得,张馨灵不但自己兴冲冲地要去参加海选,还一心想要拉着寝室里另外三个女孩子跟她一起参加。   钱晓对此兴趣缺缺,秦秣也坚决不愿意去凑这个热闹。   只有可怜的王子毓,别看她平常冷得跟万年寒风似的,却硬是没能经住张馨灵恐怖的缠功。   后来秦秣回想起此事,跟方澈闲聊的时候难免带着心有余悸之感。   当时张馨灵这样说:“好啊,你们两个都不肯陪我去是吧?那我就去却王子毓,要是连她那个万年玄冰都同意了,你们也不准有二话!好吧?”   钱晓老神在在爽快之极地答应:“你要是能劝得王子毓跟你来玩着无聊游戏,我还真没二话,去就去,谁怕谁?”   两人的目光又一奇落到秦秣身上,秦秣无奈一笑,干脆点头。   她一来是不相信张馨灵真能说动王子毓,二来是并不觉得那么一个海选能对自己产生多大影响。决定权就在她手上,这游戏真是毫无悬念。   事实证明,悬念这个东西,通常出人不意。   张馨灵发挥自己在学生会练就的无敌缠功,无视掉王子毓的一切冷面冷言,又是帮她打饭,又是帮她占座,甚至连抢着给她洗衣服这种事情都做了出来---五天之后 ,王子毓就崩溃了,她不投降都不行。   “热情有时候比冷脸还要可怕。”秦秣眯眼笑道,“馨灵其实挺能干的。”   三月二十号这天,四人同上C城的“雕月剧组”海选报名处。张馨灵当先走进封闭 的选场,三分钟后,她欢喜地走出,向三人比了一个胜利手势,钱晓便也昂着头,难得精神地走了进去。   出来之后,她一脸认真的说:“重在参与。”结果就是,她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   接下来便轮到了王子毓,她依然是冷脸走进,然后冷脸走出。只给出两个字:“过了。”   秦秣头微侧,潇潇洒洒地走进考场。评审给出题目:“请表现出幽怨神态。”   她便将双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抄,微笑道:“我完全不懂任何演技。”   之远怒了:“那你是来做什么,耍我们好玩?”   “我来看看老朋友而已。”秦秣笑着走到评审台前,之远起身跟她握手,然后向其他两个评审介绍秦秣。   那个一团和气地副导演笑呵呵地说:“沙老师年少有为,还真是诙谐有趣。”   海选轰隆隆地开启,又很神速地在四月中旬进入决选。   这个选秀,其实是有内幕的,不然也不会进展如此神速。涂天娱乐有意包装的几个新人同样跟着走了这套选秀程序,按照内定规则,决选的时候会出现男女各二十人,其中一半来自涂天娱乐,另一半才是真正通过海选上来的。   张馨灵在第二轮便被刷了下去,而王子毓却奇迹般的杀进了决赛。   “子毓,你可一定要通过啊!”张馨灵先是双手合十做拜神状,然后又使劲抓住王子毓的肩膀,将她一阵摇晃,“我要发动学生会的成员,在咱们学校大力宣传, 给你短信投票,拉选票的后援团,你一定要过!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王子毓冷艳之极的面容隐约扬起一丝笑意,她顿了顿,然后轻轻应一声。   自从被张馨灵缠过那一段日子,王子毓跟她的关系就有了质的突破。这一寝室四人,她俩反而最为要好。班上其他同学都颇觉神奇,这一冷一热两个极端的人居然 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了好朋友,直叫人怀疑是不是互补定律发挥了作用。   秦秣跟王子毓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她们相识已有四年,却总在忽远忽近中徘徊,怎么也落不到实处。这其中的原因,或许只在于,她们迈不出那一步,所以最好就连朋友都不要做。   若是论到喜欢,秦秣自然会喜欢像王子毓这样处处独特的漂亮女孩,但这样的喜欢,也仅止于品花赏色---这种感情仿佛就是那美丽的泡沫,由来脆弱,就连那其中光华晕彩,都是虚幻的。   倘若将人看做齿轮,生来只有一个配对最合适,那么能够与秦秣互相咬合运转的那个齿轮,便只是方澈。   相知相守,只有那一个人。   王子毓从未与谁相知过,她其实是个局外人。   秦秣站在一边,看见她对张馨灵露出罕见的笑容,心里头也觉得舒畅。   C城南郊有一处小小的旅游区,叫做“青石印象”。   乘车过去,绕几里山道便有峭壁巨石在转折处凸现。那巨石当门,往里去是一弯深谷,谷中山花开的正好。尤其是青水湖边有片小小的梨花林,四月中旬,梨花透白似玉,照水而潋滟。   秦秣跟方澈随意地在梨花林中漫步,有时候风吹花落,一地清香。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游玩,四月中旬海选完毕,总决选的地点正好定在“青石印象”。   决赛舞台就搭建在这小小青水湖的水面上,全程现场直播,各方人员多半在做着开赛前的准备,秦秣倒是没什么事情要做,就拉着方澈过来偷闲游玩。   按照汴河沙一惯的神秘策略,秦秣虽然也是决赛评审之一,却不会直接露面。她的那一票将通过电子屏直接显示,所以她完全可以窝在旁边当观众。   梨花相照,如云如雪,这美景动人,但此刻不是久赏的时候。   “秣秣,你想选谁?”方澈牵着秦秣的手,含笑问她。   秦秣装神秘:“你猜猜看?”   方澈摇摇头,低笑道:“总之不会是王子毓。”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秦秣眉毛扬起,“于公,她形貌俱佳,于私,我跟她交情匪浅,怎么不选她?”   “我以前是很不喜欢她的,总觉得她很危险。”方澈的目光坦荡,“不过现在,我也没有讨厌她的必要了。但我认为你不会选她,却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就是她本身的条件而言,确实很不错。不过她从没有过拍戏的经验,而且形象偏于冷艳,不适合冷玥儿这个角色。”   秦秣只看着他,也不说话,仿佛是期待下文。   “对她这样一个既没有背景,实力又不够稳当的新人而言,一出道就在大戏中担任女主角,并不是什么好事。涂天已经内定了人选,你若是非选王子毓不可,就算 在最后能为她争下这个角色,只怕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那后果,不只是你跟涂天交恶,王子毓也极有可能被雪藏,演艺生涯就此夭折。”   秦秣嘴角微斜,笑了起来:“我所谓的话语权,只能是在他们内定的五个人当中,五选一。”   方澈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带着她往自己身上靠,仿佛是安慰她。   秦秣却又狡黠地笑道:“我虽然不能选定她做女主角,但却可以指名她来做女二号。这样既然可以卖涂天一个人情,又能给她找一个不太显眼,也不太低的台阶,不正是两全其美?”   方澈一低头,忽然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喂!”秦秣甩手跳开,耳根子通红,一直红遍她整个脸颊。   方澈低低笑道:“你肯定会先跟涂天的高层透露自己想要选王子毓的意向,然后在他们为难的目光中,很善解人意、很知情知趣、很勉为其难地转而在他们的范围内五选一。汴沙河,你为王子毓还真是煞费苦心。”   秦秣眼睛一眨一眨:“小方,是你在煞费苦心吧?”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七回:遗落   春风吹皱了一整个深谷的明丽,王子毓静静地站在梨花林中,目光寒彻。   梨花林旁边这套白墙青苑,这次的总决选结束后,剧组便在这青苑中开了一个小小的总结会议。   落选是在意料当中,王子毓对此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但令她惊奇的是,赛后却又剧组的工作人员跟她说,要她在青苑外面稍等。至于这稍等的原因,正是她此刻的疑问所在。   跟她一起等在外面的还有几个同样进入十强赛的年轻男女,他们不同于王子毓的冷漠孤僻,这时候正互相吹捧着闲聊。   “咦?”有个女孩拿出手机看过一条短信,脸色忽然一变。她微低头思索了片刻,又扬起笑脸,装作随意地走到王子毓身边,跟她攀谈起来。   “子毓,大家都在一起闲聊,你不来吗?”   这女孩的自来熟在王子毓面前完全就不起作用,她只是点点头,简单回道:“你们随意。”   “我叫马媛,你还记得我吧?比赛的时候我总是排在你后面呢。”马媛依然笑容甜蜜。   “嗯。”王子毓烦不胜烦,她平常只一张冷脸就能吓退大多数想要搭讪的人,像这种应付聒噪对象的经验,她还真是不多。渐渐的,随着马媛刨根问底的提问,王子毓偶尔也会多吐几个字,算是聊作回应。   “对啦,你在涂天是不是有什么熟人呀?”马媛又问。   王子毓摇头,眉头微蹙。   马媛将她的冷淡暗记在心,掩嘴一笑道:“那你是认识汴沙河咯?哦,是沙老师,据说她指名要你去做女主角呢。”她说着话,眼珠子灵活转动,视线不着痕迹地在王子毓脸上扫来扫去,仔细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王子毓的表情里写满了莫名其妙,她淡淡地回道:“有这种事情吗?”   其他人的注意力也都或多或少地往这边倾斜,听她这样回答,各人表情便各不相同。   马媛脸上却抑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恼怒,她将头一低,敛下情绪又笑道:“有背景就是不一样呢,子毓,你可要好好把握哦。”   王子毓是真的很莫名其妙,而这种疑惑也一直持续到她走进青苑。   走进青苑以后,她所面临的却是更大的疑惑。   她觉得这些人全都非常奇怪,那个副导演对她太客气,制片人目光又太古怪,有两个工作人员的小声议论传入她耳中:“啧,沙国为了这个王子毓,还真是舍得开价。”   王子毓心中一紧,到这个时候,她如何不能肯定,这一切都跟那个神秘的汴沙河有关?   但这个汴沙河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居然这样青睐她?   定下角色,她出演的虽然不是女一号,却也是剧中非常重要的女二号,一个冷艳独特的女杀手。   王子毓有些心神不宁地回道学校,她一向不喜欢受人恩惠,何况是这样无缘无故看不清由来的恩惠,她就更加觉得难以消受。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那个汴沙河这样帮她,却从头到尾不肯露面,那她的所求会是什么?   越是疑惑,王子毓就越是心中难受。   她回到学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图书馆,然后借来《雕月》这本书,逐字逐句地仔细读过一遍。   《雕月》全书也就二十万字,写起来或许要很多时间,但王子毓将之通读一遍,花的却不过是半天功夫。这半天时间下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图书馆里灯火明亮如昼,王子毓的心情有些悲凉。   她出身不好,她很爱面子,她喜欢打扮,她为人孤僻,她看似骄傲,她其实很自卑……她生来就有很多面,她将真实的那个自己深深埋藏,以至于到如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王子毓,该是什么样子的了。   手中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悲剧,但王子毓却觉得,这个故事并不悲伤。   只不过是晚了十年而已,生死两隔算什么悲剧?   至少,他们都知道,自己牵挂的那个人是谁,而又是谁在远方牵挂着自己。   真正的悲剧不是错失,而是无人可以错失。   王子毓神色冰冷地站起身来,她心里头越难过,表情就越淡漠。   她转身跨出一步,有个男生刚好从过道那边快速走过,一没留神就撞到了她,将她手中的那本《雕月》撞得掉到了地上。   “真是……对不起。”这个戴着无框眼镜,看起来文静高瘦的男生有些慌张的道歉,然后连忙蹲身捡书。   王子毓也恰好弯腰,准备将书建起,却眼见这男生快速捡了书,又直起身体。   咚!   他的脑袋撞在王子毓下巴上,撞得她急急的后退,脚腕磕到身后的椅子腿,然后膝盖一软,整个人“砰”的又跌回原位,坐到了椅子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再次闯祸的男生急得额头直冒冷汗。他手上还拿着那本书,却紧张得不知道要往哪里放,那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愧疚,还不敢正视对面女孩容光的惭愧。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人手足无措的样子,王子毓心里原来憋着的那股子气只在瞬间就轰然散开,全化成了散乱无序的浮云。   她抿着唇,轻轻一笑,霎那间便仿佛是冰珠滚落,百花盛放。   “同、同学……”对面的男生挠挠头发,另一只手还是拿着那本《雕月》,不知道是该直接递给王子毓,还是旧此放到桌上。   “你拿去看吧。”王子毓脸上笑意微敛,“这本书我已经看完,不借了。”   “哦,这样啊,那好。”这个男生急忙就将拿着书的那只手收回到身侧,连连点头,“我看,我看。”   “其实,”王子毓的表情恢复淡漠,“你要是想看这本书,直接到书架上面取就行,那里还有好几本。你不需要为了这本书,而特意撞我一下的。”   于是,这个无意冲撞的男生当即就面瘫了。   冷美人的冷幽默真是非一般冻人,王子毓自己都被雷了一下。   她微垂眼睑,转身从另一边过道离开,心里却隐隐有些喜悦。也不知道这喜悦来自何方,奇异的是,她看那个撞人的男生十分顺眼,竟然产生了一种遭遇浪漫邂逅的触动感。   人的感情便是如此复杂微妙,王子毓当年不曾为风流俊俏的雷靖安动心,后来不肯为神秘潇洒的秦秣拉下面具,在这一刻,却对这样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普通男孩产生了好感---哪怕仅仅只是好感,并不夹杂其他任何情意,都足够让她隐约欢喜了。   这种欢喜冲淡了她心中的惆怅,让她恍惚觉得失落了什么,又似乎得到了什么。   回到寝室后,不出所料,王子毓看到秦秣坐在电脑前。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文档,秦秣也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人,只是将十指落在键盘上敲敲停停,间或修改。   “巫小枝遁入北苍山脉,日夕穿行,任由法力渐渐流逝……”   王子毓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忽然轻声唤道:“汴沙河。”   “什么事?”秦秣随口应答,片刻之后十指一顿,缓缓转身,回头。   王子毓紧盯着她,只见她脸上透着些许无奈,神情间却没有半分毫被揭穿的羞恼尴尬之意。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秦秣笑了笑,摇头道:“你都看出来了。”   王子毓居高临下地站着,终于忍不住泄露出一丝怒意:“你是什么意思?施舍?同情?”   秦秣并不知道王子毓听到的那些留言,单隐约间猜到了几分。这次的事情秦秣确实付出了一些代价,不过仔细算来,她也不是太亏。但这其中详情,她并不想说给王子毓听。   “你本身条件很好,我有一个名额,选谁都一样,那自然是选你。”她说话的时候,神态平静祥和。这种说法干脆利落,秦秣并不想拖泥带水。   王子毓心底弥漫出一些冷意,她又想起来《雕月》所讲述的那个故事,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会排斥异性,喜欢同性,这曾经是王子毓苦恼很久的问题。她从十三岁发现自己这个倾向起,就一直很苦闷。冷漠,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她不是不愿意合群,而是害怕自己这个“异类”遭到排斥。   当初她发现秦秣也有这个倾向的时候,就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万般惊喜难以言述。   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仅仅想要派遣孤独,这个问题她从来就没有深思过。但她在这一刻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只是因为缺乏勇气,所以才一再用骄傲来伪装胆怯,所以终归放过了这根稻草----她跟秦秣,算不上错过?   “我们是同学?”王子毓轻轻呼出一口气,提问。   “当然。”秦秣点头。   “我们是朋友?”   “你肯承认,那是自然的。”   “我们还是什么?”   秦秣微笑:“还能是什么?”   王子毓后退一步,轻轻笑起来。她转身走到阳台上,看着夜色下的H大,忽然发现,自己错过了那么多美景。   事实上,她从来就不了解秦秣,也从来就没给过秦秣了解自己的机会。她在那种苦闷的挣扎中,将秦秣当做了救命的稻草,那么秦秣又将她当成什么?   这一刻,王子毓不觉得心痛,反而觉得解脱。   原来她是一个胆小鬼,只不过假装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八:再别   四月底的时候,秦秣终于将《仙饮》完成,准备交付印刷。   这本书脱胎于“登天”这款游戏,实体版权属于“缠绕”,而影视版权则无条件归属于“涂天”。   免费转让《仙饮》的影视版权,并且涂天将拥有汴河沙此后所有作品的优先改编权,这就是秦秣与涂天的协议。   这个协议究竟价值几何,就目前来看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在这之前,《雕月》的票房成绩无法预料,而汴河沙在这个圈子里,还只算个新人。这个协议看似是秦秣吃亏,不过假如没有涂天的造势,汴河沙的作品在影视界又能有几个人知道?   但不管怎么算,涂天都是稳赚不亏的,商人逐利,确实非同一般。   五月初的时候H大放假,不过《登天》制作组的全体成员都在加班,秦秣跟着一起熬了个五一假。   九号这一天,引擎调试完成,里间的办公室里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隔间的门猛地被推开,雷洛斯从里面冲出来,挥着拳头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   大办公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互相对视几秒之后,笑声轰然响起。   雷洛斯又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用有些蹩脚的汉语说:“方澈请、请客,我们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一顿。”   笑声更大,秦秣后来揪着方澈说:“雷洛斯想要杀你呢。”   “他把宰一顿理解为杀了。”方澈很镇定。   秦秣说:“杀本来就是宰的同义词,他哪里理解错误?雷洛斯汉语学得挺好的呀。”   纷乱的人群中,方澈一把揽过秦秣的腰,凑到她耳边说:“那我就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你来杀。”   秦秣在这一刻又想歪了,她理解为:“我站着,等你来推到。”其实她很想再矜持一点,不过这种事情是先下手为强。秦秣就在盘算着,法定结婚年龄是男性二十二岁,他们还要再等一年多——其实还得再等三年,因为她要到三年后才能毕业。   那么在这之前,她是不是要确立主导地位?   “秣秣?”方澈捏了捏她的手,“你在想什么?”   秦秣猛然回过神来,暗地里那个尴尬就哗啦啦就涌上。她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淡淡地道:“我不是刽子手。”   方澈低低一笑:“那我的小命有保障了。”   他会在五月底的时候回到剑桥,然后两人又将有一年的分离。这一次的离别与上次不同,但说不出哪一种更让人惆怅些。   一切都在未知的时候,离别虽叫人黯然,但因为没有尝到过相知的美好,所以也不是熬不过,而热恋时候的离别,反差恼人。好在互相确定之后,至少可以不再需要忐忑。   方澈握紧秦秣的手,默默计算着离别的日子,再期待着重逢的那天。   还没有分别,就开始期待重逢,他微低头,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五月中旬,秦沛林那边传来好消息,他的病情得到控制,虽然无法治愈,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再恶化就是好的。   艾滋是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并不直接致病,只是会降低人体抵抗力,生命力顽强的人,并非无法与病魔挣命。   韩瑶还是不肯去看望秦沛林,不过她跟赵芷兰的关系倒是愈发亲近,两人聊的渐多,赵芷兰就会说起方澈,韩瑶也会说起秦秣。   有一天,赵芷兰打电话给方澈,问他:“小澈,你是不是交了个女朋友?”   方澈知道韩瑶与赵芷兰相交的事情,便隐下笑意,淡淡地回道:“妈,你现在才知道吗?”   赵芷兰觉得有些羞愧,自觉对这个儿子关爱太少,声音便又慈和了几分:“我早听说了,不过……小澈,你什么时候带她来见见妈妈?”她本来还想着,要能跟韩瑶结成亲家才好,但被方澈这话一堵,她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理直气壮地干涉儿子的婚姻。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最近就可以。”方澈又问,“妈,你不问问她的名字。”   赵芷兰便心中着慌,连忙道:“哦,是啊,对的。她……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人怎么样?”   方澈暗暗一叹,并不觉得快意,只是有些无奈。他缓缓地说:“秦秣,她叫秦秣。”   说着话,他心里是想:“算了……”赵芷兰就是这么个性子,方澈无可奈何,觉得自己还是不再指望什么为好。他已经长到了这样的年纪,没必要再去奢望一个会关照儿子到无微不至程度的母亲。   赵芷兰并非不好,方澈也不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子。他只是心里有些憋闷,而到如今,渐渐磨平掉那些郁气之后,他倒是觉得,有个这样的母亲也是种幸福。因为赵芷兰永远###人感觉到,最纯粹的青春年少。   “好像……”赵芷兰的声音有些困惑,“你韩瑶阿姨的女儿也叫秦秣。”   方澈久久不语,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赵芷兰小心翼翼地问:“小澈,你女朋友跟人家同名,你是不是不高兴。”   “没有。”方澈面无表情,再次回复到当年的冰山神态。他其实不是冷漠,而是有那么一对活宝爹妈,常年地无话可说,脸部表情想不稀缺都不行。   “唉,同名啊,这要是同一个人那该多好。”赵芷兰忽然惊喜起来,“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呢!小澈,你女朋友是哪里人?她现在在做什么?”   方澈只得回答:“邵城人,现在在H大读书。文学院,专业是汉语言。”   赵芷兰欢乐不已:“肯定是同一个人,就是这样!小澈,真不错呀,比妈妈的眼光好多了。对了,我请韩瑶到C城旅游去,要她来看看我未来儿媳妇的样子,一准吓她一跳。”   她兀自说个不停,设想自己见到秦秣之后,要做些什么,又要怎么跟未来儿媳妇打好关系等等。   方澈头一次听她絮叨,心情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不知不觉中脸现笑意。   五月二十六号,方澈已经订好了到伦敦去的机票,飞机会在二十八号起飞。秦秣计划要去送他,却在二十七号这天接到秦云婷的电话。   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地秦云婷竟然哽咽起来,惊得秦秣手足一凉,连忙询问:“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秦云婷沉默良久,方才艰难地说出四个字:“我怀孕了。”   秦秣深深地吸一口气,压下声音,尽量用冷静的语调询问:“你准备怎么办?”   “不要告诉爸妈。”   秦云婷的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却是坚决的。   秦秣放柔声音:“姐,你不打算结婚?”   秦云婷已经满了二十二岁,完全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   “我不结婚。”她却故作坚强,“我还有事业,我不用男人养。”   “结婚跟事业有冲突吗?”秦秣反倒松了口气,又觉得好笑,“照你这个说法,人家是想要负责的。怎么,你孩子都有了,还不愿意嫁?”   秦云婷低低笑起来,声音莫名悲凉:“就算他愿意负责,但我又不要他的怜悯。这个孩子……这个孩子……”   秦秣心中生起不妙的感觉,她沉声问道:“难道你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我、我……”秦云婷又慌乱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秣秣,我该怎么办?”   这几年来,秦云婷虽然很少回家,但电话从来不少。两姐妹相互之间都是很了解的,秦秣上次还听秦云婷说过,她喜欢上了一个人,目前发展良好。   “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一个月,就是上个月……”秦云婷的声音里压着痛苦,“我没想到会有孩子,我只是,上次是喝醉了酒,我没想到……秣秣,我不能跟他结婚,他把我当成了别人,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秦秣仰头,无声地一叹,恨不能立即冲到北京去敲开秦云婷的脑袋,看看这笨丫头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你真的是……难道你人心剥夺一个孩子的生命?或者你准备好了做个单身母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秦云婷满是焦虑,“我也不想打掉这个孩子,但是,我不想结婚。可是爸妈如果知道我……我未婚先孕,他们、他们会气死的!”   “你都能这样想,怎么还不肯结婚?”秦爸秦妈会被气到什么样暂且不说,至少秦秣已经被气得不行。   “我不结婚。”秦云婷喃喃道。   秦秣语气不容拒绝:“我现在就去买机票,你在北京等着我。”   她挂断电话,一看时间,正是下午三点。去北京的机票当天已经没有,她只能订到第二天八点多钟的票。方澈也是这一天的飞机,但时间却在下午一点多。   第二天两人同去了机场,却是方澈送秦秣,而不是秦秣送方澈。   时间很仓促,秦秣本来是计划要好好为方澈饯行的,但她此刻忧心秦云婷,也顾不得那些浪漫,只是急匆匆地说了句:“一路顺风,好好保重。”   方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秣就返身走进了登机通道。   她的背影快速湮没在人群中,明明是方澈送她登机,那送别的话却由她说出,莫名的,冲淡了离愁。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六十九回:责任   秦秣在机场见到秦云婷,就见她披着大波浪的卷发,穿着针织衫和丝质短裙,依然窈窕美丽,只是脸色有些憔悴。   “秣秣,我带你到处走走吧。”她挽住秦秣的手,低头淡淡一笑,好像昨天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一个笑话。   秦秣便按捺住心中的焦虑,也不提及她怀孕的事情。   因为时间还早,秦云婷就直接带着秦秣去了故宫。她走路的时候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拉着秦秣说:“北京有很多地方可以看看,你要是想旅游的话,得在这里住一个月。”   这个时候秦秣当然不可能在北京长住,她这次过来连休假都没请,算是逃课的。再过不久,H大就要举行期末考试,秦秣还没有缺考挂科的想法。不过秦云婷若是执意要留她在身边,说不得秦秣就该考虑考虑改变计划,缺考一次了。   故宫的红墙连绵压抑,它用繁华与破败在历史上书下了重重的一笔,多少年来,风吹雨打,仿佛老去。   秦秣却实在没什么心情感怀古今,汴梁的皇宫与北京的紫禁城相差太远,现在也不是个欣赏风景人文的好时机。   “他在经常在那边搭着个画架子画油画。”秦云婷低声说:“这里很偏僻,一般很少有人过来,我第一次遇到他,觉得有点眼熟,后来就忍不住常常往这里跑。他跟我一个学校,学的是生物工程……”   秦秣眼见秦云婷神情茫然,言语乱七八糟,心里就酸涩一片,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想了又想,秦秣有些干巴巴地蹦出一句话:“他真是个怪人。”   “他就是怪人。”秦云婷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他这人奇怪得不得了。你听我说他在故宫架着画架画夕阳,一定以为他这人很浪漫,画画也很厉害是吧?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画画很难看。后来我忍不住问他,你都不会画画怎么还做出这幅样子?”   秦秣顺势提问:“那他的回答是什么?”   “他说,他失恋了,因为女朋友嫌他整天满口的分子式,没有一点点浪漫细胞。”秦云婷叹了口气,“所以只要不下雨,他都会跑到这里来画夕阳,然后培养浪漫细胞。他说他寝室的哥们告诉他,这一招很管用,可以吸引到最漂亮的女孩子自动送上门。”   秦秣摇头笑笑:“那人一语成谶。”   “我要是不被吸引,岂不是说,我就不是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秦云婷颇有些自嘲地意味,“不过我就算是飞蛾扑火了,也照样不是最漂亮的那个。”   秦秣想起她从前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正好就是“我是宇宙超级无敌美少女”,心里头便压着沉沉地一团情感,格外难受。   “你都说了,他肯负责。”   秦云婷倔强地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不要他负责,我不是他的负担,也不是他的责任。这个事情,不怪他。”   秦秣眉毛一扬,语气稍转严厉:“姐,你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凭空出现的?”   “那天是很多同学聚在一起喝酒,因为要毕业了,大家都很伤感,所以灌得特别严重。”   秦云婷声音转沉,压着一点痛苦,“大家全都东倒西歪的,我送他回去,看他倒在沙发上……”   她顿了很久,终于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讲诉清楚。   无非就是那么回事,那一日醉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孩子醉得不省人事,女孩子却还要三分清醒。秦云婷暗恋苏凌杰,到了半醉半醒的时候,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稀里糊涂地去亲他。   她倒是没有要献身的想法,只想着既然是在梦里,那么稍稍放肆也无妨。   苏凌杰有着男人的本能反应,感觉到软玉温香在怀,便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反客为主,于是酿下大错。   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挨个女孩子,说不定立马就逮住机会要他负责了,但秦云婷却总觉得自己是在趁人之危,吃了亏也活该受着。   秦秣面对她这样的逻辑,只觉得浑身无力。她心中疼惜,又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无法劝解。秦云婷有她想要坚持的东西,秦秣又如何忍心去打破她所坚持的那点纯粹?   但秦秣终究还是带了点逼问的意味,说:“你既觉得你是趁人你趁人之危,又觉得你吃了亏,那到底是谁吃亏?”   “两个都吃亏。”秦云婷苦笑,“他很内疚,而我酿下苦果。”   秦秣只能无奈地陪着她继续逛故宫,逛过中午,两人吃了中饭,秦云婷又提议:“我们去爬长城怎么样?”   因为来得匆忙,所以秦秣是轻装上阵,两手空空,什么行李都没有。饶是如此,她也不觉得自己还有精力去爬长城。   只看秦云婷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秦秣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一咬牙,点头答应。   两人搭车到得八达岭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秦云婷沿阶而上,步伐很快,秦秣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超出负荷,跳出胸腔来了。   “大姐,不带你这么折腾人的!”她干脆用手撑着腿,赖在后面装出无比虚弱的样子,不肯再往上爬。其实她也还没累到走不动路的程度,只是想要转移转移秦云婷的注意力。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秦云婷便停下脚步,靠着城墙往下看,神情淡淡的,难辨悲喜。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往下面走,很少还有往上爬的,秦秣仰头望见这人群逆流,群山巍峨,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气。   她拍拍胸口,又大步往上行走,到得秦云婷身边的时候,忽然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拉住她的手说:“大姐,我刚才可想到一股好主意。”   秦云婷眼睛瞥向一边,有些低迷地问:“什么主意?”   “你不肯要他负责,是因为你觉得这个事情的责任不在他。但是,假如他很喜欢你,想要娶你,他所想要承担的责任跟你们那次的意外毫无关系呢?”秦秣张大眼睛紧紧盯着秦云婷,“姐,如果他想要把你变成他的责任,你不愿意吗?”   秦云婷微微一笑:“这算是什么好主意?”   这主意确实稀松平常,秦秣赧然一笑,摇起秦云婷的手装可爱:“姐,怎么不是好主意啦?你最大的问题不就是觉得他不喜欢你吗?他要是喜欢你,不就什么问题都没啦?”   除了刚穿越过来那会,秦秣为了不再被送进安平医院儿装过几次可爱外,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种姿态了。她确实不适合做出这种小女儿的可爱态,秦云婷一见之下,只觉得别扭,当即便有些失笑。   秦秣见她笑了,也自收敛神态,挽起她的手道:“姐,你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可能?”   秦云婷远望群山,叹道:“我前几天还看见他跟那个女孩子在学校门口见面,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但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还装着那个人。”   “这种事情哪里是通过表情能看出来的?”秦秣手一挥,“你肯定是眼花了,谁还能隔着肚皮,看破人心?”   “秣秣,你不懂的。”秦云婷轻咬下唇,“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次意外,我肯定不会去顾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喜欢他,自然是要主动去争取。但现在,我宁可继续错下去,也不要他为了责任而担负一辈子的包袱。最后……把对我的愧疚变成怨恨。”   秦秣握紧她的手,仿佛能通过她的脉搏,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决。   在这种情况下,秦秣实在不能再继续劝下去。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灵巧的言语,在秦云婷这样的情感面前都变成了一片苍白。   她要有多喜欢那个人,才会愿意为他而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她要有多骄傲,才会在这样的时候不肯给自己留下丁点退路?   秦秣很想再问一句:“那你的孩子怎么办?”,但这话到嘴边,她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当晚霞遍染群山,秦云婷转了个身,拉着秦秣低声道:“秣秣,我们回去吧。”   秦秣心中刺痛,回到哪里去?   在这一瞬间,她做下决定,就算这学期的课程全挂,她也要陪着秦云婷一直到她不再需要的时候。   秦云婷租住的地方离水木不远,因为她大四将要毕业,而研究生还没开学,所以才暂时外住。   这个地段的单身公寓环境还算不错,两人乘了电梯到九楼,秦秣当先踏出电梯。   “你……”她转过一个身,就见那左边的单元房门口斜靠着一个人,“你是?”秦秣打量他,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   秦云婷走在秦秣身后,随即也看到了这人。   “你挡着我的门了。”她脸色沉下,言语间却显露出厌恶之意。   秦秣惊讶地转头看了秦云婷一眼,不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姿态。难道这个人不是苏凌杰?   门口的年轻男子微一侧身,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秦云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七十回:喜欢   秦秣后退一步,把秦云婷让到身前,然后不动声色地大量这个男子。   这人的身量颇高,整个气质偏于时尚阳光,相貌并不是多么俊美,但眉毛很浓,整个给他凭添了几分英气。这样的外形充满了年轻男子的阳刚魅力,与时下流行的花样美男大不相同。   “嫁给我。”他虽然是做出了侧身让路的姿态,目光却紧紧落在秦云婷身上,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秦云婷偏过头去不看他,只是从随身的包包里拿出钥匙,转动门锁。   咔嚓一声,门开了。秦云婷径直往里面走,这人便趁势一个转身,也跟着进了屋子。   “你干什么?”秦云婷惊怒。   “嫁给我。”他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秦秣迈着极轻巧的脚步走进这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见得他们站在客厅中央,她便待到门边站着,也不吭声。   “你出不出去?”秦云婷昂着头将脑袋偏到一边,冷声道:“一定要我告你私闯民宅你 才罢休是吧?”   苏凌杰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试试吧,我不介意的。”   “你混账!”秦云婷忽然就像是炸了毛的猫,猛又回头紧盯着他,“你还来打扰我干什么?你这人要什么没什么。连自己的女朋友都留不住,还被人甩了,我凭什么要看上你?出去!出去!”   苏凌杰本来往前伸的手蓦然回收,他神情一黯,却还是坚定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对你负责。你肚子的孩子……”他声音稍转温柔,“婷,婷,我们一起把孩子养大,过一辈子。”   秦秣在后面无声地摇头,苏凌杰不说这话还好,他越说要负责,秦云婷就会越发难过,越是抗拒他。   “你负责?你能负得起责吗?”秦云婷怒极跳脚,伸手就用力地推他,“出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这孩子我压根就不想要,我这里也不欢迎你!你给我滚出去!”   苏凌杰脸上有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握拳转身,大步离开。   砰一声,门被大力关上。   秦云婷一把抱住站在门边的秦秣,将头埋在她肩膀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大片的衣服。   “姐……”秦秣低唤一声。   秦云婷轻轻推开秦秣,用手背抹过眼睛,忽然笑了起来:“走了最好,被我这样骂过,就不信他还肯再来找虐。”   她这一笑,艳丽的眼角微微眯起,这神情,甚是妖孽。   秦秣无奈地抓起她的手:“姐,你故意让他讨厌你,看轻你,只是为了让他不再觉得自己亏欠了你,值得吗?”   “我乐意。”秦云婷拔开秦秣的手,风情万种地白了她一眼,转身踢踏着脚步,靠着沙发上一坐。舒展双臂,大笑。“我现在什么负担都没啦,打掉孩子,不就是这样嘛!”   秦秣分明看到她眼圈通红,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两人在小公寓里吃过晚饭,秦云婷冲了个热水澡,又给秦秣找到洗漱工具。   “我累了,想睡觉。”她打了个哈欠,说。   秦秣微微一笑:“睡吧。”   “我这里没有第二张床,秣秣,你要是想休息,就自己爬床上来啊,知道吧?”   秦秣点头,转而走进另一边的小书房。现在才是晚上九点,他也没什么睡意,随便找本书翻了翻,却因为心里想着秦云婷的事情,硬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五月底的时候,天气已经挺热。秦云婷租住的这个小套房里并没有空调,秦秣有些烦闷地扯开衣领,又跑到浴室去冲了个澡,感觉稍稍凉快了点,便到阳台上乘凉。   这阳台是封闭式的,面向小区里面的一个小小绿化带。秦秣拉开窗户,将手撑到窗台上,随意地四下张望。   路灯橘红色,那些玻璃灯罩全是磨砂质地,使得灯光显得格外朦胧。   秦秣看到楼下的石子路上有人在来来回回地散步,另一侧的花坛边上蹲着一个人,瞧着那身形是个男子。秦秣虽然只能看到他的半侧面,却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苏凌杰?”她心中一动,返身在客厅里找到房间钥匙,然后轻轻地开门关门,往楼下走去。   绕到这栋公寓背面的时候,秦秣正好看到苏凌杰已从花坛边起身。   “苏凌杰。”她很轻地叫了一声。   这人转过头,有些惊讶:“是你?”   “我叫秦秣。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苏凌杰笑容苦涩:“你是她妹妹。”   秦秣侧头问:“你真的想要负责?”   “当然。”苏凌杰抬头看向秦云婷公寓所在的方向,“我们东北爷们敢作敢当,我一定要负责。”   “那你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吗?”秦秣皱   虽然不怎么赞同他以地域分人的说法,但现在显然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苏凌杰有些烦躁地说:“我要是知道,我现在就不站在这里了!”   “你心里是喜欢她多一点,还是责任多一点?”   苏凌杰转而望向秦秣,仔细地将她好一通打量,忽然笑道:“这就是女人的思维?果然是男人不能理解的。”   秦秣当即就产生了将这人揪过来暴打一顿的冲动,什么叫女人的思维男人不能理解?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跟你一样!”秦秣撇了撇嘴。   “她喜欢我是吧?”苏凌杰的浓眉忽然扬起,哈哈一笑,“原来她要爱情,不要责任?这还不简单,我给她爱情就是了。”   秦秣总觉得他晓得很有点古怪,便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意思?”   苏凌杰冷笑道:“爱情这种东西,最后如果不变成责任,还能剩下什么?我又不是圣人,我心里边要不是有着责任来制约自己,我大可以每天换一个人来风花雪月。她把婚姻当成什么了?我不是要跟她玩游戏!”   秦秣其实很赞同苏凌杰的说法,相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责任感显然更能束缚人信。不过这种话却不能当着他的面来说,少顿之后,秦秣缓缓道:“婚姻的事情,一辈子只能有一次,当然是要慎重点。”   “我又不是不喜欢她。”苏凌杰无奈一叹,“算了,女人就是这么麻烦。回去找找,看有什么浪漫的招数,全都给她用上。”   他说完话,也不再看秦秣,转身就从另一条路径直离开。那动作,真叫一个潇洒。   秦秣无话可说,这位准姐夫的性情实在是非同一般。像秦云婷那样的脾气,大概也就苏凌杰能治得住。不过这么一个简单的接触过后,秦秣倒是放下了悬着的心。苏凌杰有这样的魄力,不怕他不能追得秦云婷回心转意。   “秣秣,我到了。”方澈打来电话,“伦敦正下雨,北京天气怎么样?”   秦秣心情愉快起来,就将自己对苏凌杰的认识说给方澈听。   方澈听后,一本正经地说:“我也不是圣人,不过我最近都在客串圣人。”   秦秣心底下的小羽毛悄悄招摇,撩拨他:“小方呀,圣人都是假冒伪劣产品,你可悠着点儿。”   方澈很自然转移话题:“对了,乔梓暄也在北京,他说想要见一见你。”   秦秣便想起了曾经的那方糖玉印章,以及过年时候,初一那天乔梓暄发来的短信:“当日金秋一别,不胜思念。”   这人真是奇怪得很,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然后做一通莫名其妙的事情。   “方澈,你跟乔梓暄是什么关系?”秦秣皱眉,她其实很想问问方澈是否知晓乔梓暄曾有的那些古怪行径,不过左右一横量,她终于还是没能问出口。   “我们打小就认识。”方澈好笑道:“他年级要比我大几岁,就是有点恶趣味,做什么都喜欢跟我争上一把。对了,他要是对你献殷勤,你无视他就行,这家伙没安好心的。”   秦秣哭笑不得,反问:“那你还让我跟他见面。”   “我怕你在背景无聊,你总不可能时刻跟着大姐做人家的电灯泡吧?”   隔天秦秣果然接到乔梓暄的电话,他依然彬彬有礼:“秦小姐,京华盛世,若能邀你同游,方不负这大好光阴。”   秦秣被这话给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位兄弟才是被古代灵魂附体的那一个,秦二姑娘甘拜下风。这不文不白到了一定境界,还真是效果逼人。秦秣才发现,原来这位乔先生竟是个天然的幽默大师。   “你叫我秦秣就好。”   “不胜荣幸。”   秦秣:“……”   第二天一大早,秦秣就跟秦云婷说:“大姐,我有朋友在北京。”   秦云婷毫不犹豫:“聚会?游玩?你们要做什么?我跟你一起去。”   秦秣有心通知苏凌杰,奈何昨天忘了问他要手机号码。   “约会,姐,你好意思跟着去吗?”   秦云婷大怒,抓起秦秣的肩膀就使劲儿摇晃:“好你个小丫头,成心气我是吧?你跟谁约会去?你敢辜负方澈?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我跟小方九曲连环,八风不动,三生情缘,两心相系,一心一意……”秦秣脸不红气不喘。   “约会加会面,简称约会。”   秦云婷扑哧一声,被她逗乐。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七十一回:求婚   乔梓暄这个人,确实是古古怪怪的。   他叫了秦秣去西单,做出一副要逛街逛穿鞋底的架势。秦秣本来还以为这人会很文艺地要她再去看个画展之类,没想到他直接就带秦秣上了华威大厦的“北京攻略”。   当然,同行的还有秦云婷。   “这里?”秦云婷左右张望,倒是有点兴致。   秦秣其实是没什么心情跟乔梓暄出来逛街的,而且“北京攻略”的衣服大多偏于潮流,甚至有些韩化,并不符合她的审美观。不过抱着给秦云婷散心的目的,秦秣的想法就是,逛逛也无妨。   一路上,乔梓暄对着秦秣大献殷勤,一会儿问她渴不渴,一会儿又问她累不累。   “乔先生,你是不是感冒了?”秦秣很疑惑。   “叫我梓暄就好。”乔梓暄很有风度地笑了笑,“秣秣,我的身体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别人叫“秣秣”,秦秣都觉得顺耳,但只要乔梓暄一叫,她就有种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没感冒你怎么会发烧?”秦秣其实很想说,你脑袋烧坏了吧……   乔梓暄依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容易发烧。”   秦云婷忍不住偷笑,悄悄对秦秣说:“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极品?”   “小方让我跟他逛逛。”   秦云婷摇摇头,视线又转到那些设计得千奇百怪的衣服上。   没过多久,乔梓暄接到一个电话。他淡淡地说了句:“你来吧。”然后神色就端正了起来。   等赵宁香来了以后,秦秣也就隐约地猜到了乔梓暄行为古怪的原因。   从多年以前初次见面开始,赵宁香就很明显地表现出,她喜欢乔梓暄。   “秣秣,我家三哥老是念叨你呢。”赵宁香一看到三人的组合,脸色就是一沉。但在片刻之后,她 又露出笑脸,小跑步到秦秣身边,挽住她的手,亲昵地跟她说话。   这样说着,她还悄悄地注意着乔梓暄的神色。   乔梓暄暗暗一叹,又温和地笑道:“香儿,你三哥现在在英国。”   他对秦秣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不过曾经给她送过一方糖玉印章,倾慕她的画风————那时候其实是有些想法的,不过他惯来含蓄,见得秦秣收了糖玉印章之后没有任何反应,也就知道了她无声的回绝之意,于是便将那些想法渐渐淡去。   赵宁香噘着嘴,瞪了他一眼:“我跟秣秣说话,要你插什么嘴?”   乔梓暄只是笑笑,不再多说其它,却又转而对秦云婷殷勤起来。   “云婷小姐,这款衣服似乎很适合你。”他伸手虚引,像个骑士一样想要护着秦云婷到另一边去选衣服。   这姿势是有些夸张,不过由他做来却不招人讨厌。秦云婷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随意走过去。   赵宁香气得眼睛大睁,拉着秦秣说:“有些人好奇怪,一个大男人,能懂得欣赏女孩子穿的衣服吗?不懂还要装懂,真讨厌!”   “香儿,那件是不是很好看?”秦秣转移话题。   赵宁香转过头去瞥了一眼,又靠到秦秣身边,笑道:“秣秣,你画画的时候,落款是怀虚居士对吧?”   秦秣愣了一下,才点头:“没错。”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正式的画作了,一般都是练练字,或者小练几笔线条与染色,保持手感便罢。   “我家三哥收藏过一幅怀虚居士的古画,据说是北宋的古董呢,你有没有见过?”赵宁香挤挤眼,表情神神秘秘。   “我没注意。”秦秣又笑笑,心中感觉颇为怪异。   这个事情她原本倒是在意过,但后来多次与那“神秘三哥”缘悭一面,也就放到了一边,逐渐淡忘。就是后来知道了所谓的三儿便是方澈,她也没再想起要问一问方澈这个事情。下意识地,她在一定程度上遗忘从前。   “那画的风格很大胆,用色很艳丽张扬,一点都不像是个古人的画。”赵宁香啧啧道:“秣秣,你怎么都没想过去看看三哥的收藏呢?他收藏的东西挺多的,还有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你跟他要,他肯定会给你的。”   秦秣有点不知道该什么才好,方澈整天忙得脚跟打转,她也不清闲,哪有功夫去管什么收藏?再说了,什么叫“你跟他要”?   “还好,这些都不是重点。”她随意回了一句,算是看明白了,赵宁香这是在一再强调她跟方澈的关系,有意要敲打乔梓暄。   乔梓暄这个挡箭牌拉得太不到位,秦秣转头去看他,见他正一脸温柔地对着秦云婷说话,不由得有些佩服他的演技。   赵宁香声音一扬:“对哦,重点是你跟三哥什么时候把喜事办了呢!”   乔梓暄转过头望了赵宁香一眼,转而又看着秦秣,神色黯然。   赵宁香便得意地冲着他扬眉,然后又小跑步到秦云婷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云婷姐姐,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秦云婷神色淡漠,正要回答没有,却听那旁边突兀传出一个声音:“婷婷,不是叫我给你买护手霜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苏凌杰?”秦云婷脸色一变,这一瞬间的反应是转头看秦秣。却见秦秣是一脸惊讶,她心中便疑惑:“他怎么会在这里?”   秦云婷可不相信什么偶遇,诺大一个北京,哪有那么多巧合?她刚开始便怀疑是秦秣向苏凌杰漏的信,但看秦秣的表情,又似乎不是她。   秦秣心里悄悄地舒一口气,她确实不知道苏凌杰的联系方式,也没有直接告诉过他什么。但她认识秦云婷的另外一些同学,一个短信过去,另有人帮忙联系————苏凌杰焉有不立马赶过来的道理?   “婷婷!”苏凌杰跨前一步,却被乔梓暄拦住。   两个男人眼对眼,一个目光平静,一个凶狠逼人。   苏凌杰往左跨一步,乔梓暄便轻轻踏步正正挡住他,苏谅解再往右走,乔梓暄又迈步跟上。   “你什么意思?”苏凌杰怒色上脸。   乔梓暄淡淡一笑道:“我在散步。”他说着话,目光又随意四顾,仿佛果然是在散步。   苏凌杰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抬手就去揪他的衣服。乔梓暄一时没能躲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往左边。他脸色一冷,手伸过来扭打,却又被苏凌杰架住。   真要说到打架,这两个人大概是半斤八两,苏凌杰个子略高,大概会比乔梓暄更厉害些。不过这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两个又都是成年人,也不会真的大打出手。   他们架着手,互相逼视,谁也不肯先退一步。   秦云婷心中却是微微触动,她张了张嘴,忽然偏过头,对秦秣道:“秣秣,斗鸡眼真难看。”说着话她便绕过几步,走到秦秣身边拉住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的店里走去。   赵宁香在后头恨恨地一跺脚,委屈地看着乔梓暄,咬着唇不说话。   “婷婷!”苏凌杰却急了,他手上猛一用力,推开乔梓暄,反身又大步追想秦云婷。   秦秣远远地听见乔梓暄对赵宁香说:“香儿妹妹,我又失恋了。”   她脚下一个踉跄,还未及站稳,又感到身边的秦云婷被人拉开,然后惯性涌上,秦秣往前一扑,好险没摔着。等她踹口气,站稳转身之后,便见苏凌杰紧紧抓着秦云婷的手,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我才半天不见你,你就跟别人眉来眼去!”   “关你什么事?我们什么关系?轮到你来管我?”秦云婷也不挣扎,只是言语间没个好颜色。   “什么关系?”苏凌杰怒极而笑,“你是我老婆,我怎么不能管你?”   “我们登记结婚了没有?”秦云婷冷笑,“真是笑话,无媒无聘,没有证书,你说我是你老婆我就是了吗?空口白话,你倒是说得挺溜得!”   苏凌杰急道:“不就是结婚证书嘛,我们现在登记去!”   秦秣偏过头去,只觉得这句话傻到没边。   秦云婷果然更怒,她猛力甩手,没能甩掉,只能气恨道:“你这个野蛮人!你说结婚就结婚?你……你……”   “你要什么?”苏凌杰恍然,“哦,对,戒指,鲜花,婚宴?没问题,你跟我走,我现在就给你办去!”    “你神经病!”秦云婷一抬脚,高跟鞋那细细的鞋跟便重重踩在苏凌杰脚背上。   苏凌杰闷哼一声,却硬是一动不动,只用力抓着秦云婷,压着痛楚放柔声音道:“婷婷,我喜欢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对秦云婷而言,再没有哪句话的杀伤力能比这句更大。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愣了愣,不自觉地低声说:“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给我一次机会吧,婷婷。”苏凌杰手上抓得更紧,声音竟有些颤抖了起来。   秦云婷忽然惊叫一声:“你这个混蛋,想把我手上的骨头都抓碎吗?疼死我啦!你轻点!”   苏凌杰便忙乱地撒手后退,他连着退了几步,忽然站定,低叹道:“嫁给我吧,婷婷。”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七十二回:嫁衣   飞机从云端落下,绕着跑道滑行渐止。   秦秣步出舷梯,抬手略微遮挡c城上空炽热的阳光,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天在华威大厦上面,秦云婷终于得偿所愿,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让苏凌杰牵着手,算是跟他把关系定了下来。   还好她已经毕业了,虽然暂时不能再去读研究生,不过稍晚一年也没什么大问题。苏凌杰的意思是赶紧见家长,尽早结婚,秦云婷却还有些犹豫。她的小心思没人能明白,秦秣隐约猜到几分,只是不敢确定。   她估计秦云婷一来是不好意思,毕竟未婚先孕这个事情,实在不好拿出来跟家长说;二来,大概是年纪轻轻,不想太早结婚。不过他们两个都走到了这一步,这婚事总得在近期办完,秦云婷要拖也拖不了几天。   秦秣安安心心地回去上课,在日渐炎热的天气中,跟一摞教科书做殊死搏斗。好不容易考完,她蓦然发现,跟方澈已经分开一个月零一   当秦秣发现自己完全不用思考就把这个时间数了出来的时候,她正在跟人说:“忙得快疯了,哪有时间想他?”   实际上是非常思念,只是这种思念已经融化在空气里,好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反而显得并不浓烈。这样的思念对秦秣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她在心中隐约叹息:“我是真的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不伦他是男是女,是从前还是在未来。”   思念如此深入骨髓,于是秦秣的暑假很悠闲。   有事就到家里的小店子去帮帮忙,或者修改《仙饮》,或者继续用铅笔构画一个又一个人物造型。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弹几个散乱的小调,偶尔上【江上河图】玩玩游戏,看到自己那个人物头上顶着“方澈的娘子”这个称号,便侧头莞尔。   方澈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忙的时候少说几句话,不忙的时候两个人就大扯废话。   “对了,国际长途很贵。”秦秣在某一日,忽然惊叹。然后在心里默哀,秦公子果然离去很远,她居然懂得节约了。   方澈愣了愣,很郑重地说:“没错,太便宜这些通信公司了,我们上qq语音去。”   QQ语音的音质不是很好,方澈又叫秦秣装了一个SK,于是两人终于能够畅游通话,省了很多电话费。   “秣秣,到扬州的杂货铺来,我有好东西给你。”这天秦秣一上SK,方澈就叫她去扬州。   当然,他们所说的扬州是【江山河图】中的一个城市,并非真是的那个扬州。秦秣跨上自己那匹照夜狮子,立即就从扬州城外直奔进城。游戏里正是月夜,流水淙淙的背景音乐下,悠扬的二胡如思缕缠绕。   月光小镇,长街柳巷,古楼烟花。   方澈站在那片翘脚的屋檐下,身前一字排开着造型各异的烟花。   砰一声,各色光影满屏幕飞散,犹如繁华坠落,婉转明丽。   方澈在【世界公告】上刷屏:“我跟秣秣缘定今生,不论沉浮,不离不弃。”   秦秣被他这忽来的告白惊了一跳,骑着照夜狮子的游戏人物原地不动,进退无措。   其实秦秣的脸皮是很厚的,若是要她正儿八经地表白,她也许会难以说出口,但她只要把姿态稍微摆得轻佻一点,就可以大尺度地放肆。假如实在平常,秦秣也不见得会被这句话惊到,不过刚才的气氛太好,她便实实在在地被方澈这一句话引得心跳加速,隐隐约约甜甜滋滋。   烟花缓缓消逝在屏幕中,方澈便停止刷公告,转而走到秦秣身边,向她请求交易。   秦秣选择同意,交易框弹出来,里面是全套的深紫色装备。在【江山和图】里,装备等级是按照“白、绿、蓝、橙、金、紫”来划分的,由低级到高级,紫色名字的装备最为珍稀。   “你……”秦秣哑然片刻,才低声问:“方澈,你弄这些得花多少功夫?”不等方澈回答,她又说:“这些东西都是虚拟的,图的也就是一个好看,弄来做什么?”   “我不在你身边。”方澈只说了这一句。   他未及出口的意思是:所以哪怕只是虚拟的东西,能给的还是要给。   片刻之后,秦秣又明白了除此之外,方澈刷屏的用意。   世界频道在方澈停止刷屏之后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忽然就炸开了锅。   【世界】今夜头发很长:“哇咔咔,方澈名草有主,浅草忧愁这个第一美女混不开注定要单相思了!”   【世界】浅草夕阳:“方澈是我们家忧愁的人,他逃不掉的!”   【世界】浅草兰兰:“那个叫秣秣的女人,你听好了,马上跟方澈离婚,不然我们浅草家族见你一次追杀你一次!直到杀到你废号为止!”   秦秣看得忍不住大笑:“小方,你行情真好。”   “那是!”方澈很得意,“你捡到宝了。”接着他解释:“我就是救过她两次,本来只是在路过的时候顺手救的人,没想到她就产生了多余的想法。”   秦秣感叹:“英雄救美之经典,恒久不衰啊。”   此后几天,秦秣但凡离开安全区,果然就会遭到追杀。尽管方澈只要一上线就帮她报仇,但还是不减浅草家族对她的追杀热情。   秦秣心里一发狠,当即决定大幅度延长上游戏的时间。她满地图乱跑,一边躲避追杀一边苦练操作技巧。她玩游戏的时间不短,却菜鸟了好几年,只因为她一直都认为,游戏既然是娱乐,便不需计较其中的恩怨情仇,也不用在意是强大还是弱小。   游戏中的强弱对比远比现实明显,秦秣也不是面人,玩游戏的心态再怎么豁达,在这样的时候都起了怒意。   果然是,游戏最怕认真,秦秣认真练起了操作,进步就明显起来。   打这段时间起,方澈上线后便不再帮秦秣报仇,而是在擂台上陪她对练pk技巧。秦秣无数次地被他打到,在遭了十来天的虐之后,终于练出了一套最简化的pk指令。   pk小成之后,秦秣颇有点艺成出山,天下皆小的感觉。仿佛是江湖侠少一朝出了隐居的古老门派,秦秣很嚣张地在世界频道上放话:“本姑娘大好头颅在此,谁敢来取?”   这话一出,立马就激起强烈反响。游戏里谁也不怕谁,很多人争的就是那么一口气。浅草家族对秦秣的追杀越发猛烈,另有一些喜欢凑热闹的独行侠也时不时对着秦秣来上两招攻击,想测试她的头颅究竟有多难取。   事实证明,秦秣这段时间的功夫着实没有白费。论到操作,方澈绝对是妖孽级的,有他陪练,再加上擂台上死亡不设惩罚,两人完全是生死实战,秦秣的技巧不提高都不行。   “要说谁杀我次数最多,”秦秣轻巧地敲动快捷键,利落干掉一个对手,恨恨地说:“肯定是你!”   方澈倒是很淡定:“不是你让我杀的吗?”   “早晚有一天,我得杀回来!”秦秣说是这样说,等方澈下线之后,她却接下了游戏中号称最变态的“嫁衣任务”。   之所以被称为“嫁衣任务”,并不是因为这个任务跟新娘喜服有什么关系——事实上,那是毫无关系的。任务之所以名为“嫁衣”,那是因为做任务的人完全不能得到分毫的任务奖励,所有奖励只能被等级不相差五级的异性角色得到,完全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个任务奖励丰厚,过程却极其繁琐艰难,结果还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自然没多少人愿意去做。   秦秣选择方澈做转嫁奖励的对象,然后每晚打着哈欠做任务到半夜,连续五天之后任务才完成。   方澈这天登陆游戏,还没来得及打开人物面板,就见到升级光环连闪,然后系统提示:“秣秣为你做嫁,你得到一甲子修为,一件紫羽战袍(绑定角色),一支青冥焰枪(绑定角色)……”   “我做任务很厉害吧。”秦秣没有开语音,只是在qq上传过一连串得意的表情符号,那图片上的小猫摔倒在地上,却还乐不可支。   方澈握着鼠标的手微微一颤,最后只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过去。   七夕之前,他又收到一个来自邵城的小包裹。从未如此期待过自己的生日礼物,方澈缓缓拆开包裹,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纸盒。   他打开纸盒,便发现里面躺着一只菱形的平安符。这平安符是被人用十字绣缝出来的,一面绣着简单的蝴蝶状,另一面则是平安二字。   方澈惊讶不已,他完全无法想象秦秣做十字绣的样子。   纸盒底下还有一张小纸条:“方澈,这小东西是我去年过年之前,在老家跟人学着做的,就做了这么一个,以后都不会再做。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透过这硬邦邦的言语,方澈仿佛能看到秦秣侧身站立,昂着下巴微微斜眉的样子。   他双手捧住这个平安符,四下看了看,找到一个吸气的粘钩。将粘钩贴到液晶显示器右侧的边框上面,方澈轻柔地抚过那十字绣上的文字,然后才将平安符挂了上去。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七十三回 延续   “二姐,【登天】的公测开放啦!”秦云志兴奋之极地冲进秦秣卧室,大声嚷嚷。   秦秣坐在电脑边,伸了一个懒腰,回过身挑眉一笑,“想玩游戏?等寒假过完,你可就没时间咯。”   2010年的冬天,秦云志已经是一个处在冰火煎熬中的高三生,他的寒假通共只有十天,紧紧巴巴,可怜兮兮。   “时间短又怎么?我这叫劳逸结合!”秦云志振振有词,转而凑到秦秣身边跟她大谈游戏经。   这孩子对游戏的认清一直都不曾消减,不过近来读书用功,成绩大幅提升,一类本科有望,家里人也就不再太过约束他玩游戏的事情。他还很贫嘴地说:“我玩的不是游戏,是情商。”   还别说,这孩子平常一副少年跳脱的样子,到了游戏里却总能坐到一方龙头的位置,老大架势十足。   秦家的小房子在今年十月的时候终于换成了大套,邵城地界,市中心偏北,四室两厅,按揭三分之二,首付五十万。秦云志总算摆脱了在家只能睡客厅沙发的尴尬境地,当时整整欢乐了一个星期才平复下来。 同月,秦云婷终于挽着苏凌杰的手,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那个时候金秋气爽,秦云婷体态略显丰腴,回眸留下笑容,定格一生最美。   她抛了花球,有意砸向秦秣,最后却被秦云志接到,当时笑倒一大片。   “二姐,这游戏你还参与了制作,怎么样?”秦云志挤眉弄眼地说:“有什么内部消息没?”   “内部消息嘛,当然是有的。” 秦秣一脸无辜,“但是不能告诉你。”   秦云志愤愤:“二姐你装,你还装!我可是你亲弟弟,你连我都不告诉,你告诉谁去?”   “这是职业道德!” 秦秣瞪着他,忽然又笑了,“不过,我这次准备加入昆仑派,昆仑是道家正统,浩大无边,隐藏任务最多。连城派看起来全面平庸,实际上最考验操作,高操作的强人可以把连城玩得很妖孽。魔门的单体攻击最强大,但是很难混得开。妖族那是隐藏种族,咱们都别想了。”   秦云志便又喜笑颜开,他知道秦秣这是变相地给自己透露游戏信息,于是紧随其上,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大堆问题。   “我有个同学运气好,参加过内测,他说游戏里有些NPC很诡异。他们不但能够像真人一样跟玩家交流,还有各种不同性格。姐,你说老实话,那种NPC是不是真人扮演的?”   “我说老实话,那些都是只能程序,并且是很初级很笨的那种只能程序。它们的对语言的所有反应都是从资料库里提取的,只不过这些程序的资料库特别庞大,并且具有一定学习进化的能力。”   秦云志恍然明白:“原来这种NPC的空子最好钻,只要能找到规律,一切都好说呀!”   秦秣正襟危坐,不再理他。   “嘿嘿!”秦云志抓着头发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走回自己房里。   秦秣暗地里偷笑,她给的信息倒是不假,只不过被她笔削春秋了。至于秦云志会不会断章取义,那就得看他自己的理解去。   【登天】终于火热出炉,秦秣便有了种看到自家孩子呱呱坠地的感觉。这款游戏是所有参与制作人员的心血,倾注了他们不可替代的热情,也承载着他们各自的梦想。   正是年节时分,正月初五。秦秣从老家回到邵城,忍不住就往小城各大有名的网吧跑去,想看看这游戏能在广泛层面上获得怎样的评价。  她基本上是每到一个网吧都会上一个小时的网,然后指名要玩这款游戏。   “【登天】呀,这游戏宣传得挺到位的,不少人都问我有没有装。对了,我就把快捷方式放在桌面上,你点开就能看到。”   “什么游戏?听倒是听过,不过现在玩的人不多,先不装。”   “这游戏的客户端在我们公共盘里存着,你自己联接网上邻居复制过去吧。”   秦秣忍不住问:“怎么不直接装上?”   “占空间呢,先观望一下人气再说吧。”   总的来说,在【登天】公测的前十天之内,邵城大约有一半的网吧装了这款游戏,还有五分之一处在观望状态,另有十分之三暂时没打算安装。   秦秣倒也不灰心因为玩过这款游戏的人,多边评价都还是正面的。   有人说:“这款游戏没有职业限制啊,除了叛师的惩罚很重之外,只要技能点足够,根本就不限制人物去学东西,感觉倍儿爽快!”   也有人说:“这地图够庞大,背景故事有意思,任务超级多,升级都不枯燥了。”   当然还有人抱怨:“人物等级根本就不能决定一切,还得去分辨等级、装备等级、融合能力,操作能力,真是麻烦!”   秦秣心中欢喜满足,一回家就登陆QQ以寻找方澈。   方澈却不在线,秦秣急切地想要跟他分享此刻的欢喜,忙又打他的手机,他的手机哟是关机。   秦秣满腔的火热当即就被一盆冷水浇凉,她有些无趣地将这个事情扔到一边,又打开游戏闷头练级。平常总能让人兴致勃勃的游戏这个时候却吸引不了秦秣,她越练越是烦闷,最后干脆把游戏扔到一边,练了一会字才将心情平稳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秦秣又给方澈打电话,得到的提示仍是“对方已关机”。   她眉头紧皱,开始多般猜测方澈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忽然没了声息。像这种忽然消失的事情方澈此前从未做过,乍然上演这么一出,没的叫人心慌。   秦秣压下心中的烦乱,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给他给同学,问他们有没有方澈的消息。但这种事情她此前从未做过,再说方澈只是一天没有消息,她要是真就火急火燎地四处找人,未免太过紧迫盯人了些。   她完全没有要随时控制方澈行程的意思,只不过是有些担忧他的安危,怕他碰到什么麻烦事情。   但秦云婷产期忽然提前的消息却打断了秦秣的思路,她跟着家人一起手忙脚乱,急匆匆地又是忙着给苏凌杰打电话,又是忙着联系医生,还得小心照顾秦云婷的身体状况——每一个人都紧张得不行。   因为是婚后的第一个年节,秦云婷在公婆家过了年之后就回到了邵城娘家。   苏凌杰家在武汉,离邵城不算太远,他本来陪着秦云婷一起在秦家住着,只因为武汉那边临时有事,便回去了一趟。   谁也没想到秦云婷的产期会提前了将近半个月,秦沛祥是个大男人,完全不会照顾临盆的孕妇,裴霞又有些关心则乱。至于秦秣跟秦云婷,那同样是没什么好指望的。在这个事情上面,他们两个不添乱就是好事。   这天是二月八号,正月初六。秦秣和秦云婷两个有些傻兮兮地跟在裴霞身后到处跑,时而听从她的吩咐做些零碎事情。等那些乱七八糟的都准备好之后,他们两个都有些骨节将近散架的感觉。   “呼……”秦云婷坐在产房外的休息室里大口喘气,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二姐,大姐开始那一声痛叫差点没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这生孩子真是恐怖。”   裴霞呸道:“小孩子乱说话,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那个魂飞什么的,不准在说了,听到没有!”   秦云志哈哈一笑,便乖乖地不再说话。   秦秣身姿笔直地坐在另一边,心情无比复杂。刚开始紧张的时候她还没多想,但这一坐下来,到坐在产房外等待一个孩子诞生之时,她心中诸般情绪便纷至沓来,直如乱麻纠缠,找不到头绪。   她一会儿设想着自己第一个侄儿的模样,例如是男是女,是否可爱,以后会不会很难带,是调皮还是安静;一会儿又思考着方澈忽然不见消息的原因,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多虑;一会儿又担心秦云婷能不能顺利生产,这个时候她又要承受怎样的痛楚。   间或,秦秣也会感叹生命的轮回延续。仿佛少女时代秦云婷的一颦一笑犹在眼前,而转瞬之间,她就在年轮中酝酿出了下一代,并将永远承担起另一个生命的责任。   时间匆匆忙忙地翻页,永远藏着未知的神秘,又在这绝大多数生命的平淡中诉说着温水般的波澜。   婴儿会长成童子,童子会变成少年,少年的风华终有一日沉淀,回转出一个悠长的D大调。然后,春叶舒卷,秋实坠落,人们终于走到耄耋之年,等待着下一代重复这个轮回。   大姐要生孩子了!   秦秣倏倏然回过神,这个意识清晰刻在她脑海,让她纷乱的心绪忽然似遭到长钟一敲,整个人激灵灵一醒。   产房门轻巧地向着两边滑开,婴儿清凉的哭声蓦然席卷了这一整片空间。   坐在休息室里的众人急忙起身,跑到产房门口。   “恭喜,母子平安,苏太太生了个胖大小子。”医生那平淡的声音听在此刻众人耳中,无异天籁。   裴霞喜不自禁,嘴唇颤抖着,甚至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电梯轰然打开,有人从里面好像炮弹一样冲出,欢喜地大叫:“婷婷!我已经做爸爸了吗?孩子生了?”   秦秣抬眼一看,小婴儿皮肤透红,脸蛋有些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只是小手挥舞,中气十足地哭声不断。   她心中暖暖地沁着喜意,为这生命初绽的华光。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七十四回:轮回   ”八斤三两重?"裴霞喜滋滋的,"这孩子真壮实。"   她小心地将孩子放到婴儿车里,有仔细询问医生该怎么照顾初生婴儿的事情。   这孩子生的健康,处处讨人喜欢。他的也有奶奶也赶过来,如今这一个做外婆的、一个做奶奶的两位长辈相互之间话题不断。投缘得很。   苏凌杰坐在秦云婷的病床边悉心照料她,那一言一行,真是百般温柔。   秦云志也凑到前面去逗小侄子,看这小娃儿已经张开眼睛,会咯咯地笑,便也乐的笑声不断。   ”爸,我出去一下,就回来。“秦秣跟秦沛祥打了个招呼,脚步轻快的走出了医院。   她深吸一口气,又拨打了方澈的电话,还是得到提示:对方已关机。   秦秣的心情越发复杂,大姐生了孩子,她当然想在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给方澈知晓。不过除开这些,她喜悦之余,又有些惶惑不安的。   生命如此美好,生命也将因为下一代的延续而完整。但若是她失去去承担一个母亲的所有,尽管她找在选择方澈的时候就做好心理准备,此刻却不由自主的有些退缩。   秦秣心绪稍定,觉得自己在这无形中,便又多了点勇气。勇气这镇南关东西。本来就不是别人能给点。人最最难过的,始终是自己那一关。   她从绍南大道转到求学楼,又想起卫海曾在这里当众向陈燕珊表白,二表达心意的礼物,尽然只是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   ”这能成为多少年的笑料?“她喃喃自语,脸上带着自然而柔和的笑意,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想到千年前的那个汴梁,以及汴梁成的咏霜了。 她依然是她,只是她已经有了新生。   秦秣忽然加快脚步,带起一阵风,直往三中的后山跑去。   她绕过学校的长围墙,几乎是奔跑着爬上了山坡。她的心脏在胸腔中火热地跳动,迎着寒风都仿佛是煨出一团火苗。   跑到当初那颗柿子树下,那高高的老树叶有些光秃,但树干依旧壁纸高挺。   秦秣在小土坡旁蹲下身子哦,略一犹豫又觉得好笑得很:”没有铲子,我难道用手挖?“   就算她很像挖开这块土地看看当初埋下的那坛酒是否还安好,但也不至于自虐到用手指去挖土。冬天的绍城很是干燥,山上的泥土有些坚硬,就算用小铲子,她都不一定挖得动。   她站起来,四处看看,这山还是原来额那座山,景色一点都没变,可惜方澈不在身边。   ”方澈————!“她忽然将双手拢到嘴边做喇叭状,高声喊起来。   因为四野无人,所以她叫得毫无顾忌。反正她的声音再大都大不大偶哪里去,而这小山包矮矮的,也不可能把她的声音传得有多远。   ”秣秣,“方澈轻笑道:”你不用喊得这么大声,我还没老到耳聋的时候。“   秦秣视线左转,山路上只有草木,哪里有方澈的身影?   她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幻听,连忙又在顺势往后右转。终于看到方澈就站在那柿子树边上,眼睛里含着笑意,模样清清朗朗,半点为未变。   ”你......."秦秣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见方澈从小土坡上纵身下来。   他一把抱住秦秣,带着她转出老大一个圈,然后很得意地说:“.....想我il吧?”   秦秣揪住他的衣领子,拉的他上身俯下,猛的堵住他的嘴唇根亲了一口,便仿佛偷腥的猫,笑眯眯地说:方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个消息?回来还不说一声就往这里跑?“   方澈携着他的手在一片枯草上坐下,满脸喜气的说:”我提前毕业了,赶紧就飞机回来、秣秣是不是是很惊喜?“   秦秣反手握住他的手,心里倒是的确是惊喜,只是脸上表情平静,又问:”你怎么关机那么久?“   ”不是要给你惊喜吗?我这是保持神秘。“方澈忍不住又抱住她,贴着她的脸颊耳鬓厮磨。   ”那你回来多久了?怎么会到山上来?“ 秦秣就像是话家常一样地询问。   方澈轻轻咬 她耳朵一口,低笑道 :“大人问的真有气派。好吧,其实我本来是想去你家找你的,后来当先在绍南大道上看到了你。”   秦秣的声音带着点飕飕的凉意:“所以你就偷偷地跟着我,一直跟到山上?然后躲在一边看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暗地里小花?”她就差没磨牙,心里的职位真是古怪的很。 “我老早就在你身后叫了了你几句,你都没听见。”方澈笑着抱紧她“后来我见你上了山,就想着要在山上叫住你,你肯定会很高兴。”   秦秣便没再纠缠这个问题,她看到方澈就已经很高兴了,本也没有半点不相信他的地方,只是不问上两句不舒坦而已。   “我姐生孩子了。”她忽然蹦出这么一句。   方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然后就说:“那真是太好了,秣秣,我们什么时候生?”   秦秣硬生生被这句话给吓到,一股热潮 就从脚心直涌到头顶。她的脸颊通红一篇,一句话就在喉咙口憋了老半天,才终于硬生生地吐出来:该生的时候自然生。“   ”咳!“秦秣抬头望天,做世外高人状,天际不可泄露,时候一到,你自然知晓。”   方澈点点头,配合她神神道道:“我已近感应到时间了?”   “是什么时候?”方澈紧紧揽着她,侧头向望,目光中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   像是碧叶上的一枚新芽,混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   秦秣怔怔地看着他,这气氛真是太美好。   她却豁然抬起手,猛的就扑上方澈的脑袋,一边把他的头发揉的乱糟糟,一边怒道:“混小子我还没满二十岁呢!”   方澈立即抓住他这一句话的漏洞,小恶魔羽毛四散飞舞:“那我就等你蛮满了二十岁,然后我们也生个孩子。”   “没毕业,不能结婚。”秦秣仰头望天,继续做搞人模样。   方澈低声道:“你不能提前毕业吗?”他的声音你带着些蛊惑的味道,撩在人耳朵边上,分外动听。   “我们学校没有这种制度啊。”亲密其实也想早点结婚,古人十三四岁结婚的都有,她并不觉得一毕业就结婚有什么不妥。   他们不需要在寻寻觅觅的追逐可以一起走到最后的那个人,能够遭遇到,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那我就到C城工作。”方澈定下计划,“开一个计算机软件工程工作室,工作清闲一点最好。”   秦秣哑然到:“工作狂人要收山了?‘   ”工作好是为了生活好。“方澈笑道:“我又不是不工作,只是不用那么拼命而已。   秦秣点头,不由得憧憬:”这就是了,等我毕业以后,我们就到处去旅游,周边天下大好山河,你可以作曲、写程序,我可以画画、写故事。若走到偏远的山区,不妨再好为人师一回,然后捐些款项,授人以渔。“    ”还可以随身带着一台摄影机走,我很喜欢悍马,我们自驾游。“方澈低叹、”只是这样一来,我们的孩子大概要很久以后才能出生了。“   秦秣:”......"   方澈唉声叹气:“孩子是爸爸对不起你,不能说服你妈妈,让你早点到这世上来。”   秦秣气急了伸出手,想要去揪他嘴。   方澈已经利索的站起身,又变戏法一般地从身后一个凹陷处吐出一袋子铁器工具,   “我们把地下埋的酒挖出来吧。”他回头笑得灿烂。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七十五回 共饮   四年以前,方澈在这柿子树下埋下一坛杏花村,期望得到秦秣的承诺。   他说我们毕业时,再来喝这坛酒。   秦秣当时说:“如果我不能回来,现在却答应了你,你到时候岂不是会很失望?”   时间折叠,他们之间小小地绕了一个圈,最后秦秣还是回到了这里,想要挖开这坛酒。而此刻方澈就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   “就算没有承诺,你还是到了这里。”方澈侧身回头,神采飞扬,目光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秣秣,你这是自投罗网了!”   秦秣看他一锄锄下去,翻开泥土,便也蹲下,用手去捧那小坑中央的酒坛。   装着竹叶青的老坛子上面沾染了黄褐色的细细沙土沫子,因为土地干燥,秦秣只轻轻一拨,这些碎土就簌簌落下一大片。但这酒坛表面颇为粗糙,有些泥土渗进坛面,仿佛在宣告一场不离不弃的缠绵。   这是酒坛与泥土,千万年来不解的依恋。   从人类发明陶瓷这种东西起,陶制品的最主要原料便来源于泥土;从世上有醇酒这个概念起,所有装在坛子里的酒,便习惯于从地底深处酿造历史。   来源于斯,依偎于斯。   秦秣的叹息中带着轻喜,她揭开泥封,便有酒香溢满她与方澈身边最近处的空气。   “相忘于江湖,”她捧起酒坛,大喝一口,又将坛子交给方澈,“怎么比得上相濡以沫?”   方澈就着坛沿,也是饮下一大口酒,与她相视笑道:“庄周只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却忘了,他非鱼,安知鱼儿宁可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不过是无奈之举。”   他们面对面站着,风吹过来,酒香飘得更远。   秦秣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句话是:“所以,不需要相忘于江湖,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两人随口闲聊,轮流喝着醇酒,这竹叶青度数着实不低,方澈酒量还好,秦秣却是没喝多少便又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他们不知何时又席地坐下了,虽说这枯草地并不干净,很容易把衣服弄脏,不过两人都不怎么在意这些。方澈再从秦秣手中取过酒坛之后,便挡住她的手,语调略带严肃:“秣秣,你不能再喝。”   秦秣脸颊红得仿佛是朝霞染玉,她晃晃脑袋,神经反应虽然有些迟钝,意识倒还是清醒的:“不喝便不喝。”她吃吃地低笑:“带回去喝。”这笑容实在有些傻。   片刻之后,她自己伸出双手捏住两边脸颊,一拉一揉,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保持住面瘫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极缓慢地说:“方澈,你收藏过一幅怀虚居士的画?”   方澈看她这样子,就只觉得心里的恶魔羽毛又在不安分地飞舞,他其实也有些醉意,便没怎么听清楚秦秣说的话。   “什么画?”   “怀虚居士的画。”秦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居然很自然地含着些可以称之为潇洒的神情,“小方,怀虚居士的画,你还记不记得?”   “原来是那个怀虚居士的!”方澈恍然点头,“我看那画质朝代,似乎是宋朝的东西。不过史料上找不到关于这个人的记载,我也不能确定。他的画风倒是挺有意思,我看那线条笔法跟你的有些相似。”   秦秣还没来的及回话,方澈又略有不快地说:“你送给乔梓暄的那副《九思》,落款也是怀虚居士的,他可没少拿着那画在我面前炫耀。”   这模样,八分像是吃醋,还有两分,像是……非常吃醋。   秦秣扑哧一笑:“你要是喜欢,我画多少幅画给你都没问题。”   方澈又万分得意地说:“你这辈子都要跟我过了,我还缺那几幅画?”   “那你原来收藏的那幅画?”秦秣挑眉?   方澈立即说:“自然是贡献给大人。”   秦秣本来就火热的脸颊又红了红,只是沁在原本就涂染如朝霞的底色上,让人看不分明。   她很郑重地说:“那幅画,算作聘礼送到我家吧。我也不要收藏它,至于你……”她眼波流转,一笑之下竟有些魅惑放肆地姿态,“你有我这个怀虚居士常伴在身边,又哪里还用去看古人的画?”   方澈将酒坛放到一边,伸手又搅住她,喜悦安宁。   “自然是好。”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秦秣提出这个要求的真正含义。   千年前的怀虚居士终于湮没在汴梁河中,散落在时间末端,甚至难以留下一段完整的记录。   秦秣是当年那人生命的延续,但他们早已分裂,终归会有不同的人生。   她以前害怕庸碌,现在宁愿平淡。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只是有些光华内敛,   有些恣意绽放。   平淡并不等于庸碌,只不过每人诠释不同。   这一天他们还是没有把那坛杏花村全部喝完,方澈将酒带回了家中,说是要等到洞房花烛那晚再喝。   秦秣当时硬生生忍住羞赧之意,转而挑衅他:“那你可得稳着点,千万别在洞房之前就被人给灌趴下!我先声明,我这把力气绝对拖不动你,你要是趴下了,我转向就跑出去潇洒。”   方澈一把捞住她,恶狠狠地说:“敢在你相公面前嚣张,明天我们就登记结婚去!”   第二天他们当然是登记结婚不成的,倒是一块儿在医院待了很久,逗弄秦云婷的宝贝儿子,那个小名贝贝的小家伙。   “贝贝?这不是吉祥物吗?”秦云志一句话犯了众怒,他转送打一个哈哈,又一径点头说:“不错,这名字有气势。”   众人顿时大笑。   方澈又有点心痒痒,凑到秦秣耳边说:“秣秣,咱们的孩子都等不及要出世了。”   秦秣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小方,你说我是不是也有必要到国外去留学几年?”   “有吗?”方澈很认真地分析,“秣秣,你这个情况真不适合出国留学。你看,学英语是件麻烦事,小志的课业还要你监督,伯父伯母会很想你,家乡的土地也会想你。最重要的是,”他声音一低,“我们又得晚几年才能结婚了。”   秦秣刚觉得自己被他的厚脸皮打败,没办法再多说什么的时候,又听他很郑重地说:“不过,你要是实在想去,我就陪你一起。再进修几年也好,对你什么工作也好。”   秦秣心中和暖,知道这个人最能在细微处打动人心。   然后方澈露齿一笑,牙齿白晃晃亮眼,笑容灿烂之极:“你现在要是出国留学的话,最顶尖的那几大名校只怕难进。不管你选择什么专业,读的也应该都是本科。   按照我的履历,去某所大学读个讲师职位并不困难。秣秣,我现在开始期待了,做你的老师,教你这么聪明的学生,感觉肯定非常不错。”   秦秣脸色黑了下来,硬邦邦地道:“我们不同专业。”   “你总要上公共课吧?”方澈的笑容真的表现出,他很期待。   秦秣暗地里磨牙,磨到不行的释怀,她挑眉一笑,抬高手拍到方澈的肩膀,语重心长:“小方啊,学无止境,年纪轻轻就只记着教育别人,这很不利于你的进步啊。”   语音未落,她撒开两腿便是一溜快跑。反正稍稍扳回一句就是胜利,言多有失,走为王道。   这世上还有一句很有趣的俗语,叫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秦秣跟方澈不时斗嘴两句,有时候也免不了卿卿我我,倒渐渐有了些热的样子。小方同学的自制力确实值得嘉奖,不过随着时间的增长,他类似的问话也越来越多。   “秣秣,你们学校真的不能排开年级,单算学分来管理毕业?”   秦秣无奈:“公立大学,你也知道要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过得一段时间,方澈说:“我要去你们学校教书。”   秦秣重重地咳了咳:“小方,现在师生恋还是个禁忌。”   再过得一段时间,方澈又说:“秣秣。我跟你的校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改学分制。”   秦秣告诉他:“你不认识我们校长吧?”   “我可以找我的导师,让他以学者的名义带我去H大做访问交流。”   “……”秦秣很实在地说:“我已经大四了,等你们交流完,再革新制度什么的,我都毕业了。”   方澈便兴冲冲地:“秣秣,我们拍结婚照去!”   这种等待其实是充满喜悦的,他们青春正好,有做不完的事业,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说些废话也让人觉得欢乐得很。   2013年的7月1号,阳光犹如金纱,披满了这座起始于麓山脚下的苍翠校园,秦秣抛出黑色的学士帽子,那边快门按动,定格下她大学生活的圆满收尾。   方澈拉着她的手就跑,看那架势,是要直接把她拉到民政局去。   “喂!”张馨灵在后面大喊,“太猴急了吧你们!”   秦秣解下外面的黑袍,露出清爽的小T恤和七分裤,大大舒一口气:“刚才真热。”   她的长发在奔跑秦秣飘扬,手中黑袍随风翻飞。   “秣秣,我们结婚吧。”方澈说。   秦秣粲然一笑,重重点头。 卷四:千山万水一线间 第七十六回 人间美满   晨光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天际明日破云而出,刹那大亮,洒满这段古今交错的老建筑。   西安的古城墙斑驳在光影中,数不清的砖石垒出了一个个深藏的故事,无声地诉说着旁人无法听懂的秘密。   “方澈,我们比比脚力吧,看谁先跑到那边树下!”秦秣远远地冲着正在另一边买矿泉水的方澈挥手,也不等他答话,撒开腿脚当先就往近在身边十几米处的目的地跑云。   真要比速度的话,秦秣肯定跑不赢方澈,不过耍赖作弊又另当别论。   在这个年代,也只有在西安才可以看到如此完整的环城古墙了。这道城墙明初始建,圈地的基础正是唐朝的皇城长安。它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战争的壮烈,文明的演化。   方澈追上秦秣,牵住她的手稍稍用力捏了捏以示对她赖皮的惩罚。   秦秣冲他呲牙一笑,便抢过矿泉水大灌了一口。   两人沿着墙角缓步行走,低声细语,每一个眼神交流都是亲昵而默契的。   “方澈,我们从长安出去,然后到哪里?”   “从你说到蜜月第一站是西安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了完整的路线。”   “什么路线?”秦秣眨眨眼睛。   方澈眉毛扬了扬,斜起唇角,笑道:“丝绸之路。”   沿着丝绸之路走上一遍,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悠闲地度蜜月。   “那你觉得怎么样?”秦秣反问。   “娘子所思,正是为夫所想。”   秦秣忍不住哼哼道:“脸皮真厚?”   方澈大笑:“是我家娘子脸皮太薄了!”他一把抱住秦秣,在这城墙下,树荫旁。   偶有游人交错走过,也没人会注意他们的小世界。   秦秣的腿脚有些发软,从以脏到血液都是滚烫滚烫的。不自主地,她又想到了洞房花烛那一夜。无意记忆,只是想忘也忘不了。   那时候闹洞房的人刚走,方澈回身走到大床边,见秦秣正端坐在上面,便伸手想要去掀她的红盖头。   她穿着古装的嫁衣,头微垂。   方澈的手指尖刚刚碰到那红盖头一角,便听秦秣说:“给我拿一杯酒吧。”她的声音平稳淡定,听起来竟还有几分气势。   “谨遵老婆大人之命。”方澈带着笑,“老婆大人”这四个字他想叫很久了,直到今天才终于可以理直气壮、无所顾忌、翻来覆去地这样唤她。   火红的盖头遮住了秦秣的面容,她表情掩藏,沉默等待。   毕竟是现代人结婚,没有古人那么多的麻烦讲究,他们身边也没那执礼的喜娘。方澈转身倒了两杯女儿红,却不把杯子递给秦秣。   “先喝了交杯酒。”他的声音略微暗沉,呼吸都似乎能透过那精工绣作的盖头一直温热到秦秣肌肤上。   被重重红纱遮住了面容的女子头颈又是微微往下一垂,轻声道:“喜宴的时候,我们已经喝过交杯酒了。”   “那怎么能比得上洞房之前喝的这一杯?”方澈低笑。   秦秣的呼吸略重,过得片刻,方澈听到她用一种几近于凛然的声调说:“那就喝吧!”那语调之刚硬决然,好似是要上战场一般。   方澈心秦秣猜测她是害怕了,便只觉得三分好笑,余下七分全是心神荡漾。   他将酒杯轻轻放到秦秣手上,也她交臂而挽。   酒香湿润在空气秦秣,沾染得他们每一寸神经都格外敏感。   隔着衣服的布料,这两只交缠的手臂似乎是火烧秦秣的磁石,甫一贴合便缠绵不分。衣料不经意的摩擦刺激了神经末梢,方澈用嘴叼住秦秣手秦秣那只青瓷小酒杯,稍稍用力,便将杯秦秣的酒一饮而尽。   他的手掌在手臂的交缠秦秣伸入秦秣盖头下,只觉得这人也用嘴含住了杯沿,便又将手微微倾斜,想配合着让她饮酒的姿势更顺畅些。   “唔……”低低的惊呼从盖头下传出,方澈心神一紧,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未及思考就猛地将盖头一掀!   哐啷!   秦秣手中那只酒杯滚落到地上,所幸这地毯温热厚实,酒杯滚了几滚,到底还是没有摔坏。   两人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那只掉落的酒杯了,因为此前秦秣饮酒时,方澈将杯子倾斜的那个动作——酒液漏了大半,顺着她清秀的下巴,沿着她雪白细腻的颈项,一直滑入她那斜交的衣领里。   方澈的目光不自主下移,考虑到天气炎热的缘故,这嫁衣的做工略有消减,选材也全是轻薄柔软型的。这大半杯酒漏下来,便将衣服沾湿了一条流水线,紧帖在她胸口,贴出一段格外明显的曲线。   衣裳大红犹如月辉之下荼縻燃烧,秦秣轻咬着下唇,脸颊上染着霞彩,一直透红到双唇,好似红莲沾露,泫然欲滴。   方澈蓦然反手,将酒杯扔到床头柜上。那瓷器与实木相撞,骨碌骨碌滚了好几下。   秦秣一咬牙,想到自己平常总是琢磨着要怎么推倒小方,这会儿可不能怂了。她双手伸前,抓住方澈礼服的衣袖就使劲儿往外面扯。不过这衣服的质量可真是不错,秦秣扯了几下没扯动,正觉热浪上涌,面红耳赤间,又听到方澈轻笑。   这算不得嘲笑,但在这个时候响起,却怎么都有点戏谑挑逗的味道。   “娘子,等不及要替为夫宽衣解带了吗?”方澈轻松的甩手,将外套脱下丢到一边。他动作很快,紧接着又扶住秦秣的肩膀,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便压着她一起天旋地转,倒在柔软的床上。   衣裳凌乱飞散,这一刻的热情有如浪翻潮涌,再也不能抵挡。   秦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滚进了火烧云里,上不见天下不着地,飘飘荡荡翻翻滚滚,抓不住边际。   她有心要翻个身,反推方澈,奈何力气实在不足,纠缠了几下,反而是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扒得精光。   肌肤相触,紧密贴合。   方澈的身体硬朗温热,秦秣仿佛中了软骨的毒,全身血液奔腾叫嚣,偏偏使不上分毫力气。她双手外张,紧张地摸索着,抓到了床头柔软的枕头,便胡乱挥舞,手一甩,那枕头掉在地上,只能与先前落地的酒杯为伍。   “秣秣……”这一声低喃之后,床头灯蓦然暗下,只余一点昏黄温暖的微光。   亮在这深夜,缱绻古今,华梦相拥。   第三天他们就乘飞机来到西安,开始了这肯定不止一个月的蜜月旅行。   秦秣刚毕业,方澈的事业又已经上了轨道,很多事情便不再需要亲力亲为,两个人都算得上时间悠闲宽裕,自然是尽可以走遍天下大好河山。   “秣秣,你看这文昌星。”方澈与秦秣牵着手,两人从文昌门厚厚的门洞中走过,抬头云看那魁星楼。   “怎么?”秦秣好不容易缓过了那些羞人的感觉,微昂头,轻哼道:“你看他不修边幅,蓬着头发,还长着大胡子,整个儿醉醺醺,不辨东南西北,你就觉得他不是文昌星?”   “我没有这样说,全都是你说的。”方澈神情无辜,动作却不安分,俯身凑在秦秣耳边,像是随时要咬她一口。秦秣又觉得颈后痒痒的仿佛触电,她偏过头,抓起方澈的手,就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咬,小小报仇。   两人一路走,将到大雁塔的时候太阳已经高升,阳光热辣辣,在这西北地界,灼得人肌肤生疼。   “秣秣,要不要打伞?”   “不打伞,麻烦。”秦秣摇头,眯起眼睛看那阳光刺目,又笑道:“晒晒太阳也好。”   方澈轻笑:“好吧。”他很自然地跟秦秣换了个位置,走到阳光照射过来的那一面,不动声色地尽量帮她遮住阳光。   两人走进了慈恩寺,登上大雁塔前的台阶。游人不少,为这千年古塔带来了抹不云的喧嚣。   大雁塔始建于大唐玄奘法师时期,历经数度战乱天灾,来回修葺了几遍,而今把持住那千年荣光,沉淀的不知是悲悯还是淡漠。任谁看遍千年,也该洒脱了。   秦秣仰头望着那塔尖一笑,与方澈同步迈进这塔中。   大雁塔不同于传统的八宝塔,整个儿四四方方,青砖堆砌,每一层都是四面开着拱门。两人沿着扶梯盘旋而上,一直到塔顶。   从第七层的门洞边凭栏远眺,竟能大视角地俯视西安古城。那些穿梭在历史与今时之间的建筑,在明亮的阳光下,交织出天地浩大。   “秣秣,你以前剩着半阕江城子给我填,我现在再回你半阕,怎么样?”方澈携着秦秣的手,忽然侧头,扬眉微笑。   秦秣便望着他,等他的《江城子》。   “云涛万里寄逍遥。   顾今朝,燕归巢。   叠岸风起,塔外头星摇。   一揽青天极目远,如锦绣,也妖娆。”   秦秣笑盈盈地,微侧头:“气冲斗牛之‘斗星’?这青天白日的,你都能看到三十三天外斗星摇动,看来,我家小方心情真好。”   方澈执起她的手,与她极目远眺,果然是古城妖娆。   “我的心情当然很好,”他趁着无人注意,张嘴就咬一口秦秣的指尖,“我家娘子心情又是如何?”   秦秣手指微微一抖,洒然笑道:“良辰锦绣,人间美满。”   她与方澈相和的下半阙《江城子》,没有言语,将用一生来书写。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