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紫雨幽蝶_Unicode
摘要
本小说《东方紫雨幽蝶》由雷霆战斧EX创作,故事围绕着主角幽华及其身边的人物展开,涉及到复杂的人物关系和魔法元素。幽华拥有召唤能力,能够操控名字为死蝶和毒蛾的灵兽,而其力量的运用至关重要。小说中,幽华与其朋友辰巳、紫音等人之间的互动极为紧密,辰巳被描述为力量强大的武者,而紫音则展现出对幽华的支持。章节中提及幽华在进行一个关于球的实验,试图了解自身与灵兽之间的反应时间,以提高她的战斗能力,面临潜在的敌人威胁。与此同时,幽华的家族背景和白玉楼的秘密也为情节增添了层次,小说不仅探讨了个人能力的提升,也触及安全、信任与背叛的主题。
其他信息
Attribute | Valu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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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name | 东方紫雨幽蝶_Unicode.txt |
Type | document |
Format | Plain Text |
Size | 1049178 bytes |
MD5 | 1cf194a16d52bbf56d860e5a67f0a06b |
Archived Date | 2025-02-10 |
Original Link | [Unknown link(update needed)] |
Author | 雷霆战斧EX |
Region | 未知 |
Date | 2009-02-23 |
Tags | 伪娘, 变嫁, 魔法, 异世界, 召唤师, 百合, 变身, 幽灵, 死亡, 策略, 战斗, 冒险 |
本文由多元性别中文数字档案馆归档整理,仅供存档使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正文
东方紫雨幽蝶
作者:雷霆战斧EX
第三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2-23 16:03:25 字数:8847
辰巳的情报来得真是时候,彷佛嫌幽华还不够忙似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
原以为接着可以讨论明晚京城幽灵首领聚会的对策,一听说有个神秘客来家门口
勘查地形,顿时没人有心情去管那个会了。
看幽华没有要讲话的意思,爷爷只得开口:“首先该厘清的是…他是怎么来的?
又为何而来?这两点吧。”
“为何而来需要想吗?”辰巳问。
“谁知道?也许真的只是来偷东西的,我们家确实有些值钱的器物,而小偷手脚
利索点,也不是太值得吃惊的事情。”爷爷说。
辰巳只是往后一靠,摇摇头。
“要逃过辰巳的追踪,绝非“手脚利索点”就能办得到的。”幽华说:“因为我
见识过,所以敢这么讲。”
“嗯?”空寂突然想起什么:“是那个丢球游戏吗?”
“都说那不是游戏了…”紫音好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
***
-约一年前的某日,白玉楼计画尚未开始前-
黄昏,幽华侧躺着拿着一个线球,一抛一抛的,丢出去再捡回来,如果不考虑她
盯着线球深思熟虑的眼神,看起来真像是家猫在无聊地打发时间。
“太慢了…”她嘟哝着。
“您到底还要玩那颗球玩多久啊?”爷爷不在家,空寂闲闲没事来找幽华聊天,
他可以作证,幽华真的光是玩这颗球就玩了一个下午。
“那些蝶也真是有耐心的陪您这样玩,在这种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恐怖呢。”空寂
继续说,幽华没回话,只是又把球往前一丢,球滚了几圈,像被只无形的手抓住
一样止住,又一个抛物线回到幽华手中。
“还是太慢了,我都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丢球了,还是有时间差。”幽华倏
地站起身:“那么,如果我没办法预知球什么时候会动,这差距还会更大。真的
已经不能再快了吗?”
空寂已经懒得问她在说什么了,那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幽华咚咚咚地冲出去,不
久又跑回来,手上拉着一个人,当然是紫音,手上还拿着小刀跟木铲,红通通的
脸上沾着一点泥土,似乎在整理庭院呢。这种粗重的活原本不是紫音该作的,但
也没办法,没人敢进入幽华这一区的庭院,如果幽华向上抱怨,自然就会有仆役
被逼得过来作整理,但她好像一直不觉得庭院很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看不下去
的紫音又不想逼人过来,只好自己动手。
“紫音,丢球。”她跑离紫音数步,转身喊。
紫音应声把球丢过去,球在半空中煞停,又轻轻向她回抛回去,但她似乎被吓到
了,手忙脚乱地接住。
“太慢了,不用怕砸到我,用全力丢过来。”幽华命令。紫音丢出去,球的路径
却荒腔走板,以内野高飞必死球的大抛物线,被幽华无言地用手一把接住了。
“…紫音你真的丢得很烂。”她说着,歪头想一下:“不过也许丢得烂一点也好,
不可预测也是很重要的因素,继续吧。”
夕阳下,两个传接球的身影,好像有点跑错时代了?
“好,紫音你现在往前一步,力道一样就好。”幽华不时会发出这样的指示,然
后紫音就往前,直到丢出去的球擦过幽华脸颊,掉落在地上为止。两人相距大概
还有五步远。
“好,就是这个距离,再过来就不行了。”幽华好像满意了些,却又沈思起来:
“但是,紫音其实每一球快慢都不同,何况那也不是什么值得参考的速度…果然
还是需要更准确的计数方法吧。啊!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幽华不丢球了,只是把右手打直,手一放,球自由落到地面上。
“只要高度一样,时间就是固定的,这实在是太理想了~”幽华超得意的叫着,
但是旁边的空寂与紫音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兴奋什么。只是随着这样闹一阵,大概
都猜得到她是想试什么。
距离幽华下命令,到死蝶起动作,似乎有一段短短的时差,幽华就是想抓那到底
有多长,以及在各种情况下,这样的延迟会起什么影响。她经常作类似的事情,
所以空寂跟紫音早就见怪不怪了。
“好了,这样才有固定标准…紫音,你随时想放手就放手吧。”
紫音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幽华则站在庭院的地上,紫音手一放,球在距离地面的
土不到五公分之处煞停。
“比想像中的还要严重许多呢…”幽华说:“我想想,一定有办法更快一点…”
紫音从站在台阶上,到坐在台阶的地面,到跟幽华一同站在庭院地上,此时月亮
已经快升到夜空中央了,两个人都累得要命,而幽华终于,初步地,满意了些。
紫音再度放手,球的高度大概从她胸口下缘处下落,可以刚刚好在快要接触地面
时被毒蛾抓住。这就是死蝶跟毒蛾的“反应时间”。
反应时间是任何召唤师都会面临到的问题。所谓的召唤师,即力量不是自发的,
而是借自外界的物种,比如说骗来的抢来的抓来的灵兽。召唤师订定契约,给予
任务,然后供给灵力作为奖励。好处是方便:叫正确的灵兽去作它擅长的事情,
召唤师甚至可以不用理会过程如何,只需要确认结果就好。而且可以速成:要发
出一个很强的咒语,需要天赋异禀加上多年的苦练;但要拥有一只很强的灵兽,
如果掌握了诀窍再加上些好运,是有可能迅速得到的。
但有好处也会有坏处。既然力量不是自己的,自然无法像自身的法力随心而发。
讯息从人介面的讯息转到灵兽介面需要转译,而且灵兽未必与主人是一心同体,
颇不乏觉得主人去死也不错的灵兽存在。因此,从主人发出命令到灵兽实际动作
之间会有时差,决定时差长短的因素,从灵兽种类为何、智慧高低、到术者的对
咒语的掌握熟练与否、双方感情好坏等等都会有影响。虽然反应时间差一秒好像
差不多,但一旦涉及战斗,只要零点一秒就足以决定生与死,所以召唤师共同的
课题就是尽可能缩短这时差。
幽华此时对死蝶的反应时间即使与职业召唤师相比也算极为优秀了,因为她自始
至终就只用这一种灵兽,而且经常出入在生死关头,反覆练习与求生意志造成了
惊人的成果,即使这样,她还是从来没满意过。与紫音抛球练习又让她进步许多,
但她还是想试试实际的成果,于是…
“辰巳,麻烦你过来一下好吗?”幽华笑嘻嘻地问。
“问我从多远的地方全速起跑,能在球落地前接住它?”辰巳摇头:“这算什么
怪问题?”
“不是奇怪的问题,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幽华此时却不嘻皮笑脸了,相当严肃
地解释这行动背后的意义。
“原来如此…你是想知道‘死蝶的间距’啊。这确实很重要。”辰巳看一眼幽华
手上的球,又往后踱了十几步:“如果是这么高的话,大概是这样的距离吧。”
此时两人已快要相距三十步,而且是以辰巳的大步去算,幽华难以置信:“难道
你能够跑得比紫音丢出来的球快那么多?”
“说也没用,实际试试如何?”辰巳懒懒地蹲着:“几时开始都可以。”
幽华看着辰巳的眼睛,抓一个他似乎疏忽的瞬间松手让球落下。眼前突然一花,
辰巳已蹲在身旁,而球落在地上。
“我抓不住,抱歉。”辰巳站起身,说:“那球穿过我的手掌。”
“对不起…”幽华难得讲话气不太顺:“…能不能请你再做一次,我看不清楚你
的动作。”
“好啊。”
同样的过程精确地重演一次,但幽华这次非常努力地看,终于能够看见几个模糊
的瞬间:辰巳的步幅宽得吓人,常人走三十步的距离他大约只跨了三步就到了;
起跑毫无征兆,停止得非常突然,跟普通人充满惯性的动作相比,有种说不出的
诡异;而且确实在球落地前他手掌已经伸到下面,幽华清楚地看见球穿过了他的
手掌落地,并受到异常大的震撼。
“…好快!你以前也是这么快吗?”
“差不多是这样。死亡似乎对我的身体状况没增也没减。”辰巳表情冷淡,好像
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幽华十分兴奋地绕在他身边问东问西,于是他
很难得地开始说些平常不会讲的事情。不,能够做到这样事情的人不多;京城有
几个这样的人?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不会超过二十个。但若不要求这么快的话,
那便很多了;忍者?那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体系,他们虽然不讲究这么严格的
锻链速度,但在其他方面确有独得之秘;辰巳这一脉络的主要偏山系,在崇山峻
岭间锻链脚力的侠客们奔跑纵跃之际有时会被居民看见,于是便有某处的山上有
天狗居住的传闻;有些侠士则选择隐居在闹区中,虽然不时会与山民保持联络,
却主张在人群中体现自己的侠义之道…辰巳说,幽华便专心听,继续发问,就这
么聊到东方既白。
***
-回到一年后的现在-
“所以意思是,如果是辰巳这等级的武者,只要能潜得够近又动了杀意,死蝶或
毒蛾应该都挡不住。”爷爷皱着眉头。“难道不能让死蝶挡在你四周,在他动手
前先一步把他解决?就像那些幽灵接近不了你一样。”
“那是两回事。”幽华说:“幽灵接近不了我纯粹是因为害怕死蝶,就像人类会
害怕吃人的老虎一样。但人类对于死蝶很钝感,顶多感受到‘寒意’、‘不安’,
靠这个也许能驱逐闲杂人等,却无法把真正的敌人挡在门外。”
“不然就让它们时时刻刻备战,一有人怀着敌意靠近你,就解决他?”
“或许我可以跟它们说:‘毁去会威协我安全的人’,但它们怎么知道那个人什么
时候会出现呢?命令要能遂行,还是得等到某个‘事件’去‘触发’,它们才会
起反应。而如果在那触发的瞬间我就丧失性命,杀不杀他也失去意义了。”
“不会没有意义的…”辰巳说。“就算为了你家人也好,绝对不能让任何闯入者
活着离开。”
“嗯,如果是关于那个,已经做好准备了。就算是我发生任何事情,白玉楼的事
也绝不会泄漏出去。”幽华说得轻淡,却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
“准备…?”蓝听到这里也楞了一下,不知为何,感觉非常的不好。
“我相信她会想些退路,但白玉楼的组织已经太复杂,不管是任何退路,若没有
她这个领袖的调度都无法成立,怎可能自己不在场还能做到滴水不漏?除非…”
蓝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除非有颗毁灭的开关跟她的生命锁在一起,一按下去就哗啦啦啦,所有人死光
光,你是这么想吧?”紫帮蓝说完:“不过幽华倒是没那么想。我说过她向来很
小心的,如果对死蝶下太过单纯的命令,很可能会变成无法控制的大规模屠杀,
所以她不管下什么命令,都要非常明确地限定‘对象’、‘时间’、‘地点’。
如果后两者无法确定,也会有非常明确的‘条件’。‘对象’与‘条件’均成立
后才会有‘动作’,这是她给自己下的制约。”
“条件?但她怎么可能预知谁会在她出了任何事后会作出什么反应…啊!…”
“嗯,既然无法确定别人会作什么,那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自己’啊。”紫说:
“不管谁能抓到她,并且在‘死蝶无法保护’的情况下控制了她的生死,那么她
便会在失去自主权的同时失去性命。为防敌方所有可能让死蝶失效的咒术行动,
她怀中始终藏了一只死蝶,只要一判断条件成立,就会执行命令。”
“…”蓝摀住嘴。
“而且,为了防止自己在家门外的地方被发现,毒蛾会随后启动,连尸体都不会
剩下一点。”紫补充。
“这实在…”
“那是最后的一步,不管情况多坏,总之她消失了之后一切也就死无对证。”紫
摇头笑道:“这是那些幽灵眼中,‘觉悟不够’的幽华小姐。”
“真的有办法做到这样吗…?”蓝问:“但是她与死蝶毒蛾间的契约能够成立,
不正是基于妹妹对姊姊的‘眷恋之情’吗…因眷恋而生的契约,真的能完整无误
地执行这种命令吗?这不是本末倒置了?”
“应该可以吧。”紫说:“不管喜欢还是讨厌,契约就是契约。咒术契约不比用
白纸黑字写出来的契约,文字可以涂改,纸可以撕毁不认,但咒术契约就是两个
灵魂相互认定之下达成的协定。当然可能会有一方后悔,想要不认帐,那就比比
哪一边的心念更强了,咒术上是平等的两者也好,主从也罢,原本就是在心念上
不断争夺主导权,心念强者便能主宰契约。如果是当时的幽华,想要让这个命令
遂行是毫无问题的。”
“不…”其实这些蓝都懂,不知为何又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天紫下令
要她杀了主人,她能下得了手吗?
也许不是下不下得了手的问题,紫做什么事情都有理由,就算有一天她下令要蓝
杀了自己,一定也有什么非要如此不可的理由。就算那会让蓝痛苦得发疯,还是
必须承认那理由真是无可辩驳的正确。
“啊啊…”紫看看蓝,微微摇头:“但不管多正确,毫无疑问的,那是很不体贴
的要求就是了…”
***
来探路的神秘客,“为何而来”?“如何来的”?讨论了半天还是没什么结果。
在这微妙的时机发生这样的事情,正足以刺激所有最坏的想像。比如说,最糟糕
的版本大概是:“其实那些恶人们这一连串捣乱的行动都只是烟幕,他们已经找
出了未知的方法去联络人界,并且把白玉楼的内幕全都泄漏了出去,这才是他们
真正的杀手鐗。”
更糟的是这说法听起来实在很合理,能最好地解释目前发生的所有不对劲。几乎
每个人一碰触到这想法,便再也无法将它视而不见。
“…总之,到那个来探路的家伙被解决为止,我会待在这里。”辰巳说。
“我们能做什么呢?”爷爷问。
“能做的事情很多。”辰巳说:“战斗最重要的必须认清敌我的胜机各在哪里。
他只有在潜得离幽华小姐够近时才有威协,所以只要在死蝶来得及反应的距离外
让幽华小姐看到他,我们就赢定了。说起来其实胜算不小,而且这是我们能做的,
只要能越早发现他在哪,就能越确实地掌握住胜机。”
众幽灵不了几声,刚开始听到有个不知名的强敌来袭确实有些慌乱,但想想只要
在一定距离外,死蝶就是无敌的。就算他用什么奇谋诡计,外头也还有辰巳在看
着,这种时刻还有什么比有个经验丰富的侠客坐镇更能令人安心的呢?虽是棘手
的问题,但当它逐渐被分解为可以解决的小块时,心也就感觉踏实多了。
“面对这种等级的敌人,得稍微统合人力了,幽灵们日常的巡逻与警戒勤务必须
作更有效的布置。空寂,可能得借一些你的人,可以吗?”
“就算把我排进去也没问题。”空寂说:“还有,可能的话摸一摸那家伙的底吧。”
“那是一直都在做的。”若葵说:“只是目前还没有值得一提的结果。”
“差不多的话,该让小幽睡觉了。”爷爷一讲,众幽灵才赫然发觉天已蒙蒙亮。
紫音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真对不起…完全没注意到…你晚上还有那么重要的事…”幽灵们道歉,他们不
会累,所以也缺乏时间感。
“没问题的,我很开心。”即使熬了一夜,幽华确实笑得很精神:“只要有你们
在我背后,还有什么更能让我安心的呢?”
***
幽华就这么去了首领聚会,辰巳指挥着白玉楼幽灵操练警戒阵型,若葵跟爷爷分
循各自熟悉的线去探查那神秘客的身份,留守寝室的,还是只剩一人一鬼。
紫音与空寂平常是有满多话说的,不过今天不太一样。沈默像是无形的盖子一样
令人喘不过气来。
“其实,我仔细想想…”空寂勉强发话。“说幽华小姐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你,
可能太武断了些…”
紫音双手环膝靠在墙边,显然没意思要讲话,他只好继续。
“一直以来,当她认定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就一定会照着自己的方式把它做完。
所以,如果你的意见不合她心意,她也根本就不会采纳。你只是刚好说出她心中
想的同一件事情,如此而已。”
紫音只是用手臂把身体缩得更小。
“就算是你不说,她终究还是会这样做的。既然如此,就不用那么自责了吧?”
空寂无奈地说,今天跟紫音讲话简直像跟空气交谈。
“…她提到了战斗,这倒是让我有些感慨…”和尚继续自顾自地说:“她始终不
要我们任何人插手,理由都是不想让状况更复杂,但我想,那应该只是想让我们
比较安心的一种说法而已…幽华小姐要战斗的对象,与其说是那些恶人的灵魂,
更不如说是…在跟自己的‘罪业’作战吧…”
“对那些大可不用理会的恶人却追求宽恕,不断地退让到令人担忧的地步,如果
不这么讲,一切便无法合理。”空寂摇头:“其实,只要把对方打为万死莫赎的
败类,不就能把自己从罪恶感中开脱了?大部分的人都会那样做的,但她不会,
因为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逃’。看来好像是无谓的坚持,但想想曾发生在她
身上的事情,若不是一直如此贯彻着自己的道路,也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吧…
既然她决定如此,我们能做的只有支持与相信…”
“…最起码,不要成为负担。”和尚看着紫音,刻意加了最后一句。
“…若说负担的话,我一直都是个负担。”紫音终于开口了,语气很冷淡。
“这我就无法同意了。”空寂缓缓摇头:“我是负担,西行寺老头是负担,辰巳
与若葵是负担,整个白玉楼都是个负担,但只有你不是,没有人能质疑这一点。
要证明?要走到与现在同样的局面,少了我们哪一个也可以,但若少了你,幽华
小姐绝对撑不到今天,虽然没人说过,但这早就是共识了。”
“所以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不该为了小事情劳神。开心一点吧,外头每个人都
在忙,需要的是姑娘可爱的笑脸,而不是一副凛冽得像要找人打架的表情啊。”
空寂拍拍紫音,紫音勉强笑了一下。
“那也…仅限于这里而已…”
“嗯?”
“我尽全力做…那是因为我也就只能在这里有影响而已…只能希望她在这里尽
可能的能开心,能暂时忘记外头…那些永无止尽的事情…但是…”
“不管怎么做,效果也只是有限而已啊…”
紫音一直低着头缩在墙边,说着说着,开始不自觉地用头轻敲着墙壁。
“已经不记得多久…她连听我吹笛的余裕也没了…像是整天被什么东西赶着跑
一样…日以…继夜…睡一下…然后又飞了出去…”
刚开始是轻轻的,后来有越来越用力的趋势,已经听得见些微的叩叩声了。
“停吧…”空寂皱眉。
“已经不记得多久…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烦什么…在怕什么…我弄不
清正在发生的事…看不见即将要发生的事…只能听一些只字片语,然后尽我所能
地…反应而已…”
叩,叩,叩…
“停吧。”空寂说。
“这么…没用的我,随口说一句话,居然也被她采纳了。我知道的,她根本一点
都不觉得可以跟那些恶人和解,会那样做只是因为她相信我,她相信我对于人性
的判断比她更准确…也许她只是为了…想证明我不是那么没用…除了做些杂事外,
还是可以有些别的价值吧?”
“停止啊!”空寂无法阻止紫音一直撞墙,只好尽全力一吼,紫音果然被吓到了,
暂时止了动作。
“算我求你了,别这样啊…”空寂一句别的话也想不出来,只是不断重覆:“别
这样啊…”
紫音抬起头看着空寂,泪流满了双颊。
“对不起,对不起呀…也许我只是…受够了…等待吧…”
“就算知道她前面有多少危险困难…我也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在这里等她回来…
就连一点点的危难都无法帮她化解…我好恨,我为什么这么弱…我恨死了这样…
什么都不能做的我…”
她闭起眼睛,水滴落在地板,散落成更小的银珠。这时唯一正确的举止该是轻轻
搂住她的肩膀,至少也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但是幽灵在此刻真是非常非常无力,
就连这样也做不到。
“…真是辛苦你了。”空寂只这么说。
***
鸟啭,清晨,小姐回来了。
原本以为应该要有什么不一样的,因为这一夜确实有些特别,结果,还是跟以往
的任何一个清晨差不多。
“怎么还没睡。”就算明知会这样,每次幽华回来还是会问一次。
“一切都还顺利吗?”紫音语气没有增加一丝浓淡,很普通的好奇,配上最可爱
的笑容。
“啊,比想像中要顺利。”小姐有些倦容,但看起来气色不算坏。
“这样啊…”
“我要睡觉了喔。”幽华说。
其实每次两个人先睡的都是紫音,刚回来幽华总是有些事情要在心中整理,根本
没心情睡觉。但紫音不为她做好就寝前的准备就不肯休息,所以她也习惯不管有
多少事情想说,都等紫音睡醒再说。
果不其然,不到一会紫音就睡沈了,幽华看着晨光想着自己的事情,两人的互动
精准得像一场演出。
真正的辛苦,是不会被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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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2-24 17:37:05 字数:8460
“三个月!?”紫音问。
“嗯,他们最多就给这么多时间。”
“之前不是说至少半年?”
“是‘最多不会超过半年’吧?”幽华说:“怎么完全弄反我说的话了?”
还不是因为半年之内解决一切问题听起来太不可思议,所以尽管听到的是那样,
心中却很自然地理解成相反的、感觉比较合理的答案。
“三个月,三个月…”要不是在小姐面前,紫音早就焦虑得站起来转圈圈了。
“真的有可能做得到吗?”她问。
“这个嘛…”幽华笑:“脑袋目前还一片空白呢。”
紫音此时的表情实在堪称经典,完美诠释了至少由四到五种负面情绪混成的情感
原本全部隐藏在极度压抑之下却仍忍不住在此时瞬间爆发出一点点的微妙过程。
“你要打我啊?”幽华随口问,只有与紫音说话她是不经大脑,直接凭第一眼的
直觉发话。
“…没有,怎么可能呢…”
“总之现在争取到一点时间了,我暂时没心情处理那些捣蛋幽灵的事情,一件一
件来,先对付那个不知名的敌人比较要紧。”
“……”不知为何,紫音一时完全提不起劲。
***
“他似乎是自主行动。”爷爷说:“这几天我找遍了所有可能成为雇主的贵族,
一点风声也没有。”
“不一定什么都会跟上司报告吧?”空寂问。
“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为了争功,确实有可能不稟报雇主便自行下手。但小幽的
惩罚式反击向来是直接追至背后的头头,而没有贵族会仅凭一个猜测去拿自己的
性命冒险。他们一定会要求详细报告,循其他管道验证,思虑再三,最后才决定
要不要下手。”爷爷说:“之前一直是这样的,现在没有理由会例外。”
“我这边也是。”若葵说:“情况特殊,只动员几个最靠得住的幽灵去探,城里
稍有实力的武力集团都没有异常的人力调动,也没有任何备战的态势,连一点点
风声都听不见。真的很不寻常。”
“也许他们害怕消息泄漏,私底下串连?”空寂。
“如果他要私底下串连,要做到如此密不透风,人数也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不过
以我的直觉,敌人应该少于三个。”若葵。
“如果对自己的本领非常有自信,就不会想要找一堆救兵?”爷爷。
“正是。如果要闯什么龙潭虎穴还有可能,只是一般大官的宅子,有那种本事的
人多半自重身份,顶多找一两个后援已经算是小心了。”若葵。
“这样我们的胜算更大了。”空寂兴奋地说:“他们一进来,才会发现这根本就
不是什么普通的官宅,这里就是龙潭虎穴。”
“我倒是没那么自信。”辰巳说:“我们这里有经验的幽灵也不多,大部分无法
长时间维持临战状态,但经过训练稍微好些,对付普通的高手算是绰绰有余了。”
“但你不觉得对方是普通的高手。”爷爷。
“这个…实在难讲。”辰巳说:“我以前曾见过那种,即使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
一个的高手,如果是对上那种对手,那怎么布阵都是不管用的。”
“还没开打,怎么先漏自己的气?”若葵说:“万中无一的武者全天下也没几个。
刚好在京城,刚好插手这件事情,刚好被他听到最关键的情报,这机会有多少?”
“若葵说得很有道理。”空寂:“你也对自己这几天的辛苦有些自信吧?辰巳兄…”
“如果怎么布阵都没用…”幽华突然插嘴:“那要怎么赢?”
“这个嘛…”辰巳说:“对上那种人,只能抓紧武器,站稳脚步,全力挥出你最
漂亮的一剑…”
幽华等著,他却不说,她只好问:“然后?”
“然后?”他苦笑:“就看天命要让哪一边活吧。”
“这样简直就是输定了吧?”空寂。
“不,那次我赢了。”辰巳说:“他比我强很多,但最后站著的是我。我到现在
还想不透为什么那时天选了我。而之后,我与幽华小姐的对决,天命则选了她。
突然我就懂了,事情就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好说、也没什么好怨的。”
“怎么突然变得宿命了?”空寂。
“我不知道…”辰巳难得露出困色:“也许只是有点不好的感觉吧,我也说不上
是什么让我有这种感觉…但我就是觉得这会是场硬仗。绝不能松懈啊。”
幽华点头。
***
是夜,月光稀微。
一位山伏打扮的身影出现在幽华家门前。
(注:“山伏”即日本修验道中步行在深山中求道的行者。一般形象是头戴头巾
(一种多角形的小帽(有点像文文戴的那种),也有时为了挡日遮雨会戴著宽扁
圆形的“斑盖”(就是斗笠))、身著白衣、结袈裟,手持锡杖,负著肩箱,还
有其他林林总总共十二项(也有一说是十六项)修验道具。)
***
那身影才出现就被捕捉住了。那人的声响极为特别,行走速度比常人均速稍快,
双脚却落地无声,心跳藏在不知名的深处,很久很久才缓慢地跳动一下,而且几
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如果他的动作不是那么轻快柔软,几乎会以为那不是人类,
而是僵尸之类的鬼物。
首次接触不是由幽灵们,而是死蝶直接与幽华报信。
若谈到索敌,死蝶远比幽灵们更便利,因为无论幽灵动作再快,从“看见”到“回
报”终究有时间差,无法像死蝶那样几乎与幽华意识同步,而且幽灵会烦会分心,
死蝶不会。幽华其实一直觉得白玉楼的幽灵们去休息也没关系,只是她实在无法再
拒绝他们的帮忙了。
“紫音,我肚子有点饿了。”幽华语气轻松。“请你帮我去准备些东西吃吧?”
--还无法确定。她告诉自己,不能因为对方声响异常就动手。更重要的是不知对
方到底有几人,必须把范围再往后拉一点…
她才刚把包围网往后拉开,那存在感突然消失了,她眨眨眼睛。
接著,西北方位的死蝶起了反应,距离位于南方的大门口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但是这两次侵入相隔只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
--有另外一个人?…不对。
--同一个!
--太快了!而且…
在死蝶刚刚要围上去前,他又消失了,然后是出现在东北方,然后西南,绕了一
圈,又回到了大门口。
--他…在试?他在试我的包围网有没有漏洞?
仅仅不到两分钟的时间,绕了这么大的宅子一圈。幽华整个毛骨悚然起来。
“幽华小姐?”若葵注意到她眼神中的异光。
“来了。”她低声说。
“来了!”这时,守卫的幽灵才奔过来:“可疑的人来了!”
***
破烂的草笠,本来应该是白色的粗布衣上已经染成脏脏的灰黄色,背著已经看不
出上面漆著什么纹路的箱子,怎么看都像个普通的山伏僧…如果不考虑他手上那
长得不太寻常的锡杖的话。
锡杖一顿,彷彿宣告著什么,接著又在幽灵们眼前消失了。
随著辰巳的布局,每个点都配置了几个幽灵,各司不同职掌,有专职地面警戒的、
对空警戒的、各点交互传令的、与大本营报信的。只要一个点传来异常,所有点
都会随之警戒,效率极高,每个幽灵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便不会乱掉。
报告一声一声传过来,那人又开始狂奔了,但这次不乖乖绕一圈,而是四面八方
乱窜:正东、西南、北、东北…在每个地方稍停片刻,等死蝶起了反应,即消失
踪影。
--他对于死蝶的反应似乎瞭若指掌。莫非他…看得见?
经过这么左冲右突,遭到不断挑衅的死蝶也有些躁动了,幽华感到自己越来越难
抑制它们,而周围幽灵们不断传来的消息又相当扰乱了听界。她原本已站起身,
忍不住又坐倒下去,举起一只手,请幽灵们暂时安静。
--绝对!不准轻举妄动!她集中精神斥喝死蝶群。
--他就是想要你们乱动!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是最基本的原则!只要
各归其位就没事了!
渐渐,她听不见周围声音,看不见四周动静,死蝶静了下来,随著幽华的布置组
成了阵型,如铜墙铁壁般的死之障壁。由数万只死蝶组成的复眼,紧紧锁住对方
哪怕是最细微的动静。
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
他突然立定了脚步,像是发现了对方已经不再受其左右,然后漠然地漫步走著,
始终距离死蝶十步左右的间距。
然后,像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似的,回过身,走掉了。
幽华直到确定了对方走远,这才整个人松下来。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前所未见,但
他的小心谨慎反而给了她珍贵的机会。幽灵们这次已经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了。
这次不会再让他逃掉了。
直到她感到一阵凉意如针般袭上背心,回头看见庭院里多了一个影子之前,幽华
都这么想。
最初只是听见杖头铜环微微叮铃,然后是劈啪,一声如风吹动簾幕的声响,幽华
房间的竹簾像纸一样被撕成碎片,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什么事情,咽喉与右手已
落入敌人掌握,背后紧紧抵著一个陌生的驱体,这时死蝶的警讯才传来。
--被骗了。念头闪过。
是啊,对方之前一连串的动作既然已经试探到反应时间,直接冲进来虽然大胆,
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举动。怪只怪幽华自己天真,当对手本领完全超乎想像,
自然想尽快脱离眼前的困境再想办法,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表象,便中了这么
简单的诡计。让人闻之色变的白玉楼,在一瞬间,已被人喊“将军”了。
--那么下一步是…杀了我,击昏我带走,这二者其一吧。
条件成立。球已丟下,死蝶的反应时间开始倒数。
***
--原来我死在这里。
当念头浮现幽华心中时,竟然出乎意料地容易接受。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只是对不起了…
眼神带过众幽灵们,以及,那个现在不在场的人。
--还好她不在。
这样更好了。几乎可以接受了,如果一切能够这样结束的话…
眼神与辰巳短暂的接触,他的表情比惊慌要更多一些…
--这感觉是…敬畏?说起来,他只瞥见对方模糊的背影,却有浓厚的不祥预感…
突然一个想法如电光闪过天际,最后的孤注一掷。
“你是辰巳的师父!”幽华大叫。
那人好像受到不小的震荡,双手微微松开,幽华可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指尖一弹,
毒蛾的神经麻醉已经侵入他手掌肌肤,她双手挣开,矮身迴旋,便以这将倒未倒
的姿势挣脱重力,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飞越被击碎的竹簾,轻轻滑落在五十步以外
的墙头,远远看起来真是诡异到不行的动作,却又非常漂亮。
死里逃生,原本以为脑袋会一片空白,但她异于常人的心脏在此时发挥了强大的
功用,现在幽华只觉得头脑清醒,状况极佳。那人仍然站在她的寢室正中,摩挲
著双手,若有所思地看著四周。死蝶群首次团团包围住他,围了一层又一层,这
可不比之前他跑给死蝶追的情况,这次真的说什么也逃不掉了。
--…不行。幽华瞬间估算了所有利害冲突。
--绝不能在现在杀他,至少不能在今天,不能在辰巳面前…
“请等一下!”她用一般的音量说话,虽然两人相距很远,但她就是觉得对方听
得见。“如果您是辰巳的师父,我们也许没有理由为敌,因为辰巳是我的朋友。
其中必然有些误会,我们能否先把话讲清楚,先别急著动手?”
那人思索一下,摘下檜笠。
“好吧,我暂且认输了,你先把他们撤走吧。”
他连面相都很特殊,轮廓很深,双眼湛然若神,长发短髭,鬚发皆全银,应该是
个老人,但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声音也没有苍老的感觉,如果把鬚发染黑,整个
看起来就是三四十岁的瘦削大叔。
幽华从墙上跃下,虽然有毒蛾承著,落地时仍有片刻脚软了一下,危机缓解的反
作用力似乎现在才开始呈现。她脸微微一红,因为感到即使如此短暂的幌神,也
逃不过那双逼迫力十足的眼睛。
“不知怎么称呼?”那人问。
“叫我幽华吧。”
“如果是这样,”那人说:“叫我山鬼。”
***
两人面对面坐著,自称为‘山鬼’的大叔默默无言,于是幽华也没话说,两人便
大眼瞪小眼。
“幽华小姐,现在有心神听我讲话吗?”辰巳低声说。
幽华眨一下右眼,意思是“好”的暗号。
“请留意,接下来他也许会出乎意料地用和颜悦色的姿态对你,但千万不可掉以
轻心。你知道他的外号吗?”辰巳深吸口气:“可不是什么山鬼啊。‘赤焰之鬼’,
对于所有与他交手过仍活在世上的敌人,这都是个忘不掉的称号。”
幽华不觉得意外,从来没人能把死蝶逼得这么惨,即使此刻她已将他团团围住,
仍然觉得生命就在呼吸之间飘摇著。
“首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人终于开口,问。
幽华微微一愣,之前这人整体的行动便像是看得见死蝶一样,但此时他的问法却
宛若睁眼瞎子,只是四面观望像在找寻什么东西,却看也不看就在幽华头发旁繚
绕飞舞的死蝶。
“什么‘东西’?”幽华重复。
“你刚刚是用什么机关围住我?又是用什么让我的手麻了一下?”
--机关?
“喏,这是什么东西?”幽华举起手,豎起食指,死蝶就停在她的指尖。
山鬼的视线只盯在她的指尖,即使死蝶随后飞起,绕著幽华飞了一圈,他的视线
也并未跟随。
“你想给我看什么呢?”
“没什么。”幽华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知道状况的人,想
不到这人还是看不见。
“您为什么觉得那会是个机关?”幽华反问。
山鬼的眼神飘忽了片刻。
“我懂了。”他说:“阁下与安倍泰成大人怎么称呼?”
“那是谁?”幽华当然知道那是谁,现任的阴阳助(位阶仅次于阴阳头,阴阳寮
的副长官),但她想想自己的身份,还是装傻比较好。
“不知道他是谁?你师承何人?”
“师承?”
幽华其实大概都猜得到他在问什么,现在他是把她当作咒术师来看待了。问派系
没获得回应,再问师承,一般如果是咒术师就该回应,虽然这猜测很接近了,但
她掂量一下,还是装傻为上策。但是,用这招是有极限的。
“若不方便说…”山鬼虽声色不动,幽华仍感受到他的不耐烦,应该认定她只是
一味推托,毫无诚意吧。但她倒不是不回答这问题,而是无法回答。如果直接说
“我没师父”,只怕更难取信于人吧。
“…那就算了。那么,你又为什么会认识我那逆徒?”
“辰巳是逆徒?”这倒真有趣了,幽华眼睛亮了起来。
“拐跑了前左大臣的侍女,从此叛出师门,不是逆徒是什么?”山鬼摇头叹气。
又说:“说到这,有件十分古怪的事情。当初为防殃及同伴,他曾发誓终生再也
不履京城,他发这个誓时你应该还非常幼小,而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破誓。”
他身子前倾:“我很好奇,你却是怎么认识他的?”
***
“请稍等。”幽华说:“让我确认一下我们说的是同一人,辰巳是一个个子很高
的男子,高约九尺,左额有一道伤疤,眉毛很浓,长几乎到额角…”边说,边比。
山鬼默默听完,点头:“你记得很清楚嘛。”
当然清楚了,因为幽华就是看著他背后的辰巳说的。
“我大约是在八岁的时候遇见他的,当时我发大病…”前面说那么多废话,都是
为了拖时间而已,幽华已经趁这机会想好一整套剧本,开始瞎掰。大意是父亲为
了她的病求遍了城内名医都没用,听说某处的寺庙很灵验便想带她去祛除风邪,
没想到在车行颠簸的半路上遇见山贼…
“于是辰巳这么巧地刚好路过,救了你与家人?”山鬼哼了一声。
“错了。”幽华说:“辰巳就是山贼。”
“喔?”
确实如此,辰巳从京城出来时并非一开始便去种田,一身武艺,心又未定,当然
是先跟若葵跑去做没本钱买卖,虽然仍是劫富济贫,后来终究是觉得无聊了,才
又跑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垦荒。至于父亲遍访全城名医也是事实,但那却是为了她
母亲体弱多病,远方有一间寺庙相当灵验父亲很想带母亲去也是事实,只是母亲
的身体始终无法负荷长途旅行,之后幽华“被恶鬼附身”,于是这些累积的资源
就都用在她身上了…
幽华的谎言精妙之处便在于并非完全瞎扯,而是根植于许多事实与事情发展应循
的脉络,最后再把虚幻的自己镶嵌进去。越是厉害的人反而越是容易被其迷惑,
因为他们已经靠著别的途径知道了许多“事实”,所以当他们所知的在幽华口中
得到验证时,也会不经意地把她虚构的部分一起吞进去。
山鬼便是如此,他经由侧面消息得知辰巳确实当过山贼,偷拐幽华一句,幽华直
接说出了正确答案,之后反覆不断询问,那庙宇的位置,那座山的景色等等幽华
也都答得若合符节,因为那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寺庙,空寂也跟她提到过。不管
怎么旁敲侧击都没有破綻,山鬼最后判断幽华的说词是可以相信的。
幽华于是继续说。当时父亲忙于公务,未能随行,忠实的家人为了保护她伤了好
几个,她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去交换付贖的要求。
“喔,由小姐亲自当人质,条件相当优厚嘛,家属非得快快捧出大笔银钱不可,
他想必答应了?”
“当然拒绝了。他可不是笨蛋呢。”
“不。”山鬼不置可否。
“‘我要钱就好,要人干嘛?’他是这么说的,嫌我麻烦呢。就一个山贼而言,
实在太过正直了。”
“那么?”
“我当然还是死跟到底。”幽华笑:“我早就很好奇这些人究竟怎么过生活的,
既然天幸让我遇见一个正直的山贼头头,又有一个看得很紧的漂亮妻子,那不跟
去看才是笨蛋。”
山鬼不断摇头,好像感到难以置信。
“他真让你跟了?”
“不,倒是他的妻子似乎觉得我很有趣,答应带我同行。”
山鬼背后,故事里的“山贼头目”跟“他漂亮的妻子”听幽华越说越扯,都不禁
啊了一声。
“所以你跟他们相处过一阵子?”
“是啊。还学了不少东西呢。”
幽华确实跟辰巳讨教过许多关于武艺的学问,辰巳虽然很强,可实在是不会教,
说了半天幽华的领悟还是不多,但那诀竅却是记了不少。至于若葵,虽然与辰巳
很能沟通,对武艺却毫无兴趣,从她那边幽华学到的是侠士的学问中比较“文”
的方面,如天变的预测、观星辨位、甚至常用的药草与可食植物等等。虽然一个
富家千金跑去跟山大王跟压寨夫人学这些实在太不可思议,但幽华随口背诵的口
诀、密语可绝对假不了,完全是从山鬼那一脉流传下来的结晶。既然口诀是真,
对于那些夸张的情节也只得照单全收。看幽华竟然把这个老江湖唬得一愣一愣,
只看得辰巳目瞪口呆,若葵笑得停不下来。
“所以…”
“后来我父亲带著人马来了,他们不想多起冲突,直接放了我回去。”幽华说:
“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们了。”
“我便不懂了,既然不想要钱,那要你去干什么?”
“我一直也不懂,不过后来渐渐猜到一些,也不知道对不对就是了。”幽华说:
“让我跟的不是辰巳,而是若葵。我猜这便是原因了。”
从一开始埋的伏笔到现在才起作用,原来幽华转述的“八岁时”,换算起来刚好
是辰巳与若葵从山贼转农民的时间点,如果山鬼知道这件事情,便会理解幽华想
表达什么,但她却又不说破,若全说破就太刻意了。
“原来如此…”山鬼果然知道辰巳不当山贼去垦荒,只不知为何要这样,幽华的
说法恰好补足了这一块,他自以为的猜测,却被引至幽华想要他相信的结论。
“…真是奇妙的缘分呢。”他喟然叹道。看著幽华的眼神明显温和亲近了许多。
“大骗子…”辰巳摇头苦笑。
“幽华小姐有写物语的天分呢,要不要考虑写一些来看看?”若葵的语气中多有
揶揄,但也掺杂了些许佩服,幽华笑著,眨眨眼,无声地回答:“谢谢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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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2-25 16:37:46 字数:6713
紫音端着食物回来时,两个人的谈笑已经热络如同旧识了,紫音看到房间多一个
人也不以为意,她早就习惯幽华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两个访客了。她微笑点头,而
山鬼也同样点头回礼,紫音把食物分配停当,转头看见被撕得乱七八糟的竹帘,
这才惊问:“原来那是人啊?”
山鬼眼神有点疑惑,幽华笑容有点尴尬,幽灵们则大笑:“恭喜!紫音又慢半拍。”
“不慢半拍就不叫紫音姑娘了嘛。”
“清楚状况了吗?他是人,而且现在敌我未明,所以你最好假装看不见我们,更
不要跟我们说话。”空寂急忙提醒。幽华随后简单介绍了双方。
--敌人…?来这里做什么?
紫音的眼神仍然无法掩盖住戒备之意。幽华命令她下去。
“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呢。”山鬼懒懒地说。
“哪里,不懂事的小丫头,真是让您见笑了。”
“不懂事的小丫头?”他笑:“她并非不懂礼貌,从她端盘走路的动作、细微的
表情与举止,应该是受过很严格的礼仪训练。刚刚那样对我,不是不懂礼貌,而
是把我当作某种不是我的东西了…比如说…不是人的东西…”
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说,眼睛紧紧捉着幽华的双眼。
“我越活就越发现,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无聊的,再小的东西只要仔细看,都
可以看出很多事情…你那小丫头经常没睡好,长期处在压力与忧虑中,身体似乎
不太好,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吗?是什么让她如此烦心呢?”
“不寻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吧。”幽华轻轻带过,双眼无畏地看回去,不带威
吓,却也毫无逃避之意。
“喔?”
“我是个很难伺候的主人,您这么厉害,想必也看得出来。既然有这样一个主人,
丫头感到难办也是很正常的吧。”
山鬼大笑。
“而你,就更有趣了。”他摇摇头:“经常孤身一个人生活,身旁除了刚刚那个
丫头外,一个下女也不敢跟随,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不是一个人?”
幽华不动声色。
“就算极力隐藏也没用,你的身体语言已经泄漏了许多秘密,这世界上不会有一
个被当作病人而被软禁起来的人能拥有这么轻松的动作与丰富的语言表情,更不
可能只有孤身一人对着看不清的黑夜,却不摆出防御的姿态,姑且不论你卓越的
轻身功夫与我识不破的谜样法术,光论寻常可见之事,你就已经太不寻常了。”
“你的动作,在在都说明了你时常跟各种不同的人说话、聊天、甚至相处很长的
时间,但我也知道你身旁除了那个从小跟随的忠心侍女外,谁也不会主动来找你
说话,那么,那些人是谁呢?或者该说,是什么呢?”
“我打听过你,关于你的风声非常有趣,甚至称得上诡异呢:被恶鬼附身的疯子
少女、能随意御使妖魔的鬼子、带来不祥的附身狐妖、拥有肉身的座敷童…多么
可怕又迷人、甚至相互矛盾的谣言呢?不过,到底这些话语只是风吹树叶的飒飒
乱响?还是反映着月影的湖水流光?你怎么说呢?”
他深黑色的眼神彷佛要吞没一切世间之物,旁观的幽灵们全都紧张得如同雕像。
“你是吗?白玉楼主?”
幽华笑了。
“是啊,那就是我了。赤焰之鬼,京城侠客的首领,名不虚传。”
见她直认不讳,幽灵们忍不住爆出一声叫喊,银发大叔向后一靠,冷冷微笑。
“那么,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谈些有意义的事情了?”他说。
***
幽华全都说了。
虽然讲“全都说了”是非常不正确的,她照例隐瞒了很多事情,死蝶毒蛾的详情、
白玉楼幽灵的组织与现况、京城幽灵的派系,凡属于非关人类的事情完全没讲,
如果一定必须提到,就用另外一种说法含糊带过。但关于一路行来的过程,一次
又一次的战斗倒是几乎没漏,以她而言真的算是非常难得的实话实说。
“所以,你为了守护父亲,手上染满了血…”
“然后,又为了不辜负这些血,你要杀遍这世间的不公义…”
“…无间地狱啊。”赤焰之鬼右手支颐。
“嗯。”幽华闭着眼睛,在月光下像是一尊雕工细致的人偶。
“…所以,你才会不怕黑暗,不惧死亡。”他说:“那是背负了沈重事物之人会
有的特质,因为背上的重担推着不断往前走,所以不是不怕,而是没有时间怕,
没有机会怕,既然非做不可,只好让自己在这一刻麻痹了所有知觉,然后慢慢的,
一天也麻痹了,然后是一辈子,也麻痹了…”
“…很辛苦啊。”他说。
“那也还好了。”她说。
赤焰之鬼又一次看进幽华的眼眸,用死亡浇灌的灵魂是不可能美的,他预期将会
看见一团即将熄灭的灰烬,但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她的眼神仍然
如此澄澈?一股热切的生命光芒隐隐从那雾蒙的秋水中透出,虽然不强,也不霸
道,却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着。
“负重之人,并不一定便是值得信任或崇拜之人。”他摇头:“当然,人心有时
只会在这种时刻闪现光芒,而且是足以照亮世间黑暗的灿烂光芒,但也有一样多
的人承受不了这负荷,于是便丧了心,变成狂人。”
“我不确定你会是哪一种…但你所背负的愿望实在沈重得非人类所能承担,现在
虽然看起来还好,多半,可以预期的是…”
“第二种吧。”幽华帮他说完。
“那么…”
“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不要变成那样。”她说:“不过…如果是几十年以后的
自己,现在确实也无法说什么吧。”
“如果现在取你性命,我也不会歉疚,因为我会认为那是帮你一个大忙,而且对
许多人而言,也是好的。”
“是吗?”
两人再不说话,气氛瞬间沈重得如同凝结。
幽华没有摆出防御的姿态,这种距离,用什么姿势去抵抗都是没有意义的。能依
靠的终究还是死蝶,而且得快,若等他先动手才反击,受限于反应时间就来不及
了,赤焰之鬼会死,但在他死之前对幽华的威协极大。但幽华如果抢先一步命令
死蝶与毒蛾,确实可能将赤焰之鬼立毙当场而自己毫发无伤。
但她却不想这么做。
基于一堆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的理由,不说也罢,但也许真正的理由,只是想跟
天赌一次命试试,毕竟对方都来到这里了。
这样的敌人值得对等的尊敬。
所以她仍旧等着。
“…但是,即使我想动手,好像也不行了。”许久,他苦笑着。
“…?”
“因为我爱上你了。”
啥!?幽灵们下巴掉下来。
“你真是独一无二,我确信世界上不会有比你更适合我的女人了,嫁给我好吗?
幽华小姐。”
啥!?死蝶与毒蛾的振翅也凝止了。
“…我不要。”幽华睁大眼睛说。
***
“拒绝得很熟练呢。看来你对于这样的要求已相当习惯了,居然一点也不吃惊。”
“我很吃惊啊。”幽华说。
“是嘛?那就是还有余地了?再考虑久一点嘛。”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幽华毫不考虑。“刚刚还在想杀我,突然又求婚?您
这样要我怎么回答?”
“也就是说,明天我再来你就会答应了?”
“明天来我也不会答应的。没有人这样谈恋爱的啦!”幽华语气稍微激动了些。
“真是难搞,刚刚还一副出生入死浑不在意的样子,怎么突然又变得小家子气?
终于想起自己是个女孩子了?”
“是啊,我是女孩子,而且是年轻的女孩子,来日方长。”
“意思是嫌我老了?”赤焰之鬼笑:“没有意外的话,我的寿命可是你无法想像
的长呢。但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直话直说的个性,正是我辈中人的特质。”
--我可以杀了他吗?死蝶的意念化为语句传进幽华心中。
--等等,别忙,我现在好乱。幽华扶住额头。
“这是在唱哪一出戏啊…”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竟然也哭笑不得。
“…所谓的‘赤焰之鬼’…是形容他的热情就跟火焰一样炽烈吗?”空寂。
“我想,应该是形容他战斗时,攻势凌厉得如火焰一般吧。”若葵却一副看好戏
的样子冷静回答。
“嗯,确实是令人猝不及防的猛烈攻势呢…那么辰巳兄,你说他可能会和颜悦色
地对幽华小姐,但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所谓的和颜悦色,有包含求婚在里面吗?”
空寂。
辰巳暂时冻结了,若葵帮他回答:“我想应该是没有,虽然这些人很讲及时行乐,
平时也会找许多情人,但若谈到婚事就是认真的了,毕竟事关名誉呢。”
“啊,原来如此。那么,有这种看对了眼就求婚的例子吗?”
“…也不是没有。”若葵看了看辰巳,红着脸一撇嘴。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果然了不起,正所谓有其师…”空寂说到一半住了嘴,
也许是看见了辰巳的表情吧。
“…总之您回去吧。我怎么也不可能答应您的,若不想浪费时间,还是直接死心
比较快。”语句是冷峻,但被这么毫无预警地乱一下,幽华的气势整个钝了。
“我这个人啊…不会打赢不了的架。”赤焰之鬼说:“我也可以循正规途径慢慢
追求你,但我已见过太多对男女间的追求,能成的就是能成,不会成的终究不会
成,与其用一堆虚幻的动作与言论去掩饰真正的目的,还不如直接把该讲的话讲
一讲实际些。若双方都有足够的智慧能认知这一点,就帮彼此省点力气吧。”
“您说不打赢不了的架…意思是您提出这要求,就有把握我会答应。”幽华冷笑:
“是什么让您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呢?”
“这个嘛,就容我卖个关子吧。”赤焰之鬼说:“毕竟,你也还瞒了我很多东西,
不过爱情本是盲目,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会原谅那些的…”
他咧嘴一笑:“那么,明晚再见。”
话音刚落,人已无踪,留下空荡荡的明月照庭院,与一群错愕的幽灵。幽华歪头,
搔了搔脸颊。
“所以?现在的状况是…”
看幽华还是没有意愿先发言,爷爷勉强发话。危机好像暂时解除了,不过情况却
没有因此变得轻松一些。
“之前怎么没猜到可能会是他呢?”若葵的语气不无责备。
刚从震惊中回来,辰巳的模样前所未有的萎靡:“…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早就退出
了…在我离开京城前他就说过很多次了…都这么多年了…”
“或许是离开后又出山了吧?”
“不,看那样子大概是从来没离开过吧…”辰巳。
“你回来城里,从来没去见过以前的伙伴们?”爷爷。
“不,”辰巳低声说:“我没有脸去见他们。”
语气很轻,意思却很重,众人好像有些能了解,为什么辰巳会带领坏孩子帮在前
冲锋,为白玉楼计画不遗余力了。
“你没必要这样…”若葵轻轻握上他的手。
“…总之,”爷爷说:“现在必须考虑的是,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你真是有够杀风景的。”空寂插嘴。
“…该怎么应对。老实说,这样的发展并没有让我感到比较安心。”
“该怎么应对?…”幽华想了想:“…没怎么应对。如果真的演变成最坏的状况,
那也只能认了。所以,只能设法不让那情况发生吧。”
话语绕来绕去,所谓“那情况”始终没人敢讲出来。现在白玉楼的事情已经多了
一个活人知道了,而且他显然在某个圈子是决定性的重要人物,“最坏的情况”
自是不言可喻。虽然对方本体已现,却又卡了一层深厚的人情,幽华无法下手。
真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结。
“果然,还是只能让他与我们利益一致吧,当保密符合他的最大利益时,我们就
暂时是安全的。”幽华笑:“如果是像辰巳那样令人信赖的人,就不用怕他会乱
说话了。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
辰巳思考许久,长叹:“…我只能说不知道了。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关于
他的一切,但我也必须提醒你,我完全不认识今天晚上的他。在我面前,他向来
是严厉的、公正得接近冷酷。我从来没看过他对任何人表露过感情,做出任何会
让人发笑的动作或说出什么幽默的话语,从来没有。无论实际的战斗、或是台面
下的谋略交错,永远都能以常人难及的冷静与正确掌握胜机,而凌厉的出手又如
爆燃的火焰般难以预测,所以才有那样的名号。”
“听起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空寂。
“是啊…我…很崇拜他。”辰巳的目光飘向远方。
“所以,只有在与美女独处时,会变一个人吗?”
辰巳的脸顿时暗了下来,爷爷轻声嘟哝,听起来像是:“还敢说我杀风景…”
“对喔,我一直觉得这里人很多,都忘了其实当时真正的活人只有他跟幽华小姐
呢。”若葵击掌:“还在想唉呀唉呀,真是个热情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当众告白,
现在想想,如果是独处的话就合理了。但是…人前一个模样,人后又一个模样,
这不就是所谓的…道貌岸然的好色老头吗?”
看着辰巳欲哭无泪的表情,紫音只想:“这就是所谓的…一击必杀吧。”
“无论如何我不能接受。”爷爷断然说。
“轮不到你说话吧,老头,这是幽华小姐的人生啊。”空寂。
“不,其实我也觉得那样的男人靠不住…”若葵。
“他靠不住有什么关系,反正幽华小姐靠得住就好啊,怎样?想不想让辰巳叫您
一声师母?”
你一言我一语,幽华看辰巳的耳朵已经快冒烟了。
“…总之,对这个追求我暂时不会说什么。既然是不能撕破脸的人,便得想办法
争取他的谅解与认同,而且,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他。”幽华的口吻非常公事公
办,虽然没有刻意制止幽灵们乱闹,但这几句话说出来,大家自然而然就安静了。
“确实如此。即使到了现在,‘如何来的’、‘为何而来’这两个问题还是答不
出来,如果不先弄清楚这些,也无法讨论接下来的策略了。”爷爷。
“不只两个,现在又多了一个问题。”幽华。
“嗯?”
“‘即使面对这样的敌人,即使已经被逼到身边,有无办法能不失去主控权?’,
如果不能回答这问题,会让我很困扰的。”
“不能让死蝶的反应更快些吗?”爷爷。
“似乎暂时是到了极限了。”幽华看着自己的手。“即使现在,我用他们做任何
事情就像用我自己的手做一样方便,还是无法改变那短短的延迟,平时生活已经
感觉不出来了,但在实战时,差异就很大。”
“‘做任何事情’…”幽灵们实在很难想像那一群蝴蝶怎么可能取代得了人手的
细腻动作,但幽华说做任何事情,那就真的是做任何事情都可以。虽然她从来没
把努力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把生存的机会提升到更高的可能,
对她而言,没有侥幸成功这种玩意。
“如果随便一个跟他一样强的人侵入我周围,都可以任意主宰我的生死,让一切
化为乌有…我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长久存在的。”幽华说:“基于上述理由,
即使是虚以委蛇也好,我都要找到答案。”
“呼…”空寂叹口气:“与你们爷孙俩讲话真是有够无趣,你们的世界里难道就
没有除了夺胜争先之外的可能吗?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要…稍微笨一点吗?”
“笨一点?”
“类似像谈个恋爱之类的,就算跟个笨拙的男人也好,稍微放松一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空寂老头,对方是敌人啊。”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跟他。我也同意他危险又不可信任,虚以委蛇是唯一且正确
的应对。”空寂说:“但是,其他人呢?我看你现在就像个绷得太紧,随时会断
的弓弦,一把太过锐利,反而易于折断的剑。这样的凶险,也许不下于任何一场
你遇过的决斗啊。”
众人默然,虽然不曾说过,却多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但是只要再想想幽华其人…
“谈恋爱?”幽华笑:“…我吗?”
虽然没有明讲,但众人鬼都能充分领会她的意思了,这事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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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2-26 10:57:09 字数:7910
隔天下午,赤焰之鬼果然来了,穿着一身青黑色的狩衣,搭配低矮的冠帽,两把
细细的长剑系在腰间,看起来就像是某个贵族的护卫或是随从。
“今天不扮山伏僧啦?”幽华。
“我昨晚那样穿,是以为这里有妖魔要降服。”他说。
“现在你知道这里没有妖魔了。”
“不,妖魔是有的,只是那装束降服不了,所以穿了也没用。”他笑着,坐下来。
紫音依旧冷冷的表情瞪着他。
“不需要那个样子啊,我现在已经不是敌人了。”
“暂时的休战。”幽华。
“那个的话…”赤焰之鬼只是微笑。
两个心机都很重的人,聊起天来却意外的轻松。
“…所以你们山之居民也有虾夷的遗族啊?”幽华。
“什么人都有啊,只有山是不会拒绝人的,虽然有可怕的暗夜与各种毒虫野兽,
只要找到栖身之道,它就不会拒绝你。无限宽广的包容,正是仁者之心。”
“那么海呢?您有看过海吗?”
“有啊,很壮阔,壮阔到可怕的广阔之蓝。看似平静无波却暗潮汹涌,晴朗无云
却会暴起风雨,住在山里久了之后就会熟悉山的呼吸、山的脉动,某个时刻,你
会感到自己只不要粗心大意,便能在这里活到终老而死。但即使在海上航行再久
你也无法完全掌握它的嘘息,即使最有经验的水手,也无法说自己绝不会翻船。”
“所以是智者之心了。”
“是女人之心吧。”
两人微笑,各怀着成百上千的算计暗暗戒备着,所以闲聊的内容反而平淡无奇。
带着好奇心、期待看好戏的幽灵们,久了之后也觉无聊,各自离开了。
***
“您到底是欣赏我哪一点呢?”幽华。
“为什么少女总是喜欢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呢?”他说:“我喜欢你的感觉不是
可以分割成单纯的几点,就像你赞美一棵樱树的美,不会单说它的枝条有多漂亮
一样,那是整体的感受,就是你之所以为你的本身,这印象让我欣赏。”
“既然如此,有没有考虑过收我为徒呢?”幽华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
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咕嘟,过于惊讶的吞咽口水声,虽然说着不想再管了,辰巳
果然还是躲在后方远处偷听。
--原来如此。一直在听的爷爷与空寂则对望一眼。确实,虽然乍听感觉突兀,但
如果想要最快得到那三个问题的解答,这是唯一可见的路了。
“我拒绝。”赤焰之鬼连眉毛都不挑一下,看来早就料到有此一问。
“真有趣,肯求婚,却不肯教我东西,您果然也是认为女人就该乖乖管家便好,
是吗?”幽华。
“那倒不是,如果你答应我的请求,我自然什么都肯教你,只怕你不学呢。”赤
焰之鬼懒懒地说:“但我早就发过誓,不收徒弟了。”
“为什么?”
“我这个人啊,向来没什么徒弟缘,教出来的徒弟总是留不住。”他淡淡地说。
“就因为辰巳跟若葵私奔了?但那也怪不得他吧,若葵真的很漂亮,而人家也是
正常的男人啊,如果一个身份地位一无所有的男人,能够让衣食无缺的女人放弃
安稳的生活去跟着他,这不正是你教出的徒儿很优秀的证明?”
“其实呢…辰巳还不是最让我伤心的,虽然以那样的形式告别确实让我很意外,
但我早已知道,他就是注定会走自己的路。”
“为什么您会知道呢?”
“因为他无法领略最深刻的武道。”他叹气。“而且我教不会他。”
“是资质不足吗?”
“要那样说也可以,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他太强,太过强悍了。”
幽华不懂他的意思,太强了反而无法领略深刻的武道?若要继续问下去也可以,
但总觉得会是一篇长篇大论,所以还是先问另一个她比较在意的问题。
“这意思是…有另一个人,他领悟到您最深刻的武学之道,然后却走了?”
“没有。”赤焰之鬼说:“他有那个资质,有那个可能做得到,但他却放弃了。
这小子,没耐性又懒惰,我还没看过比他更浪费天分的家伙。”
***
“少纳言大人…”猿飞怯怯地问。
“恕我多言,但您是否该走动一下了呢?与那些人的约定没问题吗?”
从那次谈话之后整整一周,秀麻吕都待在主祭大人的客房里,偶尔跟主祭大人聊
聊天,除此之外不是吃饭就是睡觉。
“猿飞啊…我可是很认真的在工作啊。有生以来从没这么认真过呢。”
“……”猿飞。
“工作也不一定非得跑来跑去才叫认真啊,最厉害的人靠的不是腕力强,而是靠
这里啊,这里。”秀麻吕指指脑袋,但看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猿飞怎么看,
都只觉得他在找藉口。
“对了,少纳言大人,您上次对那些家伙真是厉害得很啊。”
“那些家伙?”
“就是那个啊。”猿飞比着几个拳打脚踢的手势,但他的四肢粗短。看起来有些
滑稽的猴样。
***
-上次秋季的和歌吟会后-
月亮的出现又让这群贵族们乐了很久,让主人又平白花多了不少银子的餐费,但
既然面子保住了,便当作政治投资也觉得值得。
秀麻吕提早起身告辞,主人自然挽留,但随从却已经备好牛车,他婉拒了主人的
好意与礼品,一身轻快地离去了。
坐上牛车,行过几条街,慢条斯理地下车来,还与驾车的随从挥一挥手。
“你先回去,”他扬声道,声音有种浓沈的醉意:“气闷许久,总算拨云见月,
少爷我今天心情好,慢慢踱回去就行了。”
随从也不回头,喀拉喀拉地继续带着空的牛车走掉了。猿飞在远方的隐蔽处看见
这一幕,只觉得两人的互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秀麻吕好像真的醉了,有点辨不清方向,竟然往牛车行去的反方向走去,一边大
声哼着歌。猿飞原本想出声叫住他,突然背脊一阵震颤,他心中察觉危险的雷达
此时警报大响。
“大人。晚安。”
几个人影出现了,既突然又静悄,像是从阴影里延伸变化出来了,
“您似乎不太舒服呢,不知贵府在何处,有没有这荣幸护送大人回府?”
“我才不要。”秀麻吕的口气还是醉醺醺:“月色正好,凉风徐徐,这种好时光
不回去抱老婆或情人的男人,十之八九不太正常,我可不太想跟一群不太正常的
男人去任何地方…啊,呃!”
一声打嗝,浓浓的酒味好像连远处的猿飞都闻得到。
“是嘛,那可会让我们为难呢…小人负有使命在身,必须得请大人回府,即使稍
有得罪…”
猿飞完全看不清他们怎么移动,刚刚原本站成“人”字形的五个人影,不知何时
已经散成五边形的合围之势,秀麻吕靠在墙边,半面阴影投在他瘦削的侧脸,看
起来像个纸搓出来的假人。
“…您可真难找呢。我们怎么也没想到,当天那衣着褴褛的青年,居然会是那位
神秘的少纳言大人…上次敝门的头子可是承蒙您好好教训一顿了。我们都很好奇
您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区区一个偏门贵族,后面到底有谁,让您敢这么做呢?”
铿锵,齐整无比的一响,那些夜行服色的人影抽出亮晃晃的刀刃。
“不好意思,若不想受伤,能否请您与我们走一趟。”
领头发话的人声音又尖又细,还带了一丝喘音,彷佛中气不足,但那只是另一派
调整节奏与战斗态势的心法,在说话的当中,心跳与呼吸已经被逼到极端的缓慢
与深沈,将劲道全蓄积于双臂与足尖,利于高跃之后俯身下击。
--…大概就这样吧。在几个片刻的捕捉后,秀麻吕的眼神又被慵懒的沙尘蒙住了。
“咳咳…出来!”他说。
合围的五人只当他在发酒疯,无可奈何的相对发笑。
“我说,出来啊!”他声音稍扬:“那边树下的三位仁兄也是来找我的吧?还有,
那边街角的那位,真不赖,竟然还带着锁链镰刀,你是想请我还是想杀我啊?”
边说,手指随意边指。“还有这两位躲在墙后面的,你们的兵器短又薄,估计是
打不破这面墙的,再不出现我就被他们抓走了喔。”说完,轻轻敲敲身后那面墙。
那五个人现在已经笑不出来了。
在秀麻吕胡言乱语之前,他们一点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背后竟然也被盯上了。
“看到没?傻傻的冲出来,结果可能会让你们大吃一惊啊。”秀麻吕说:“那些
做壁上观的君子们,要现身?还是要撤退?赶快决定。我很忙的。”
月光下,又多了几个人出现了,他们显然不太习惯这种反客为主的变化,脸色都
不太好看。
“好吧,这么多人都想要我去他们那边坐坐,怎么办呢?”秀麻吕悠闲地坐下来:
“我看就…你们先打一架,看谁赢我就跟谁走,但这样好像会死人呢,不好不好…
或是你们坐下来商量一下,决定由哪一组人带我回去,顺便记一下其他组人马想
问什么问题就一并问一问,这样大家都不吃亏吧?但这样也太花时间了,我说过
我很忙的。这么一来果然只有…”
“…你们全都回去,跟你们的老大回报说你们谁也请不动我。这样谁也不会死,
也不用浪费我时间,这才是最省时省力的绝佳方案。”他说到最后一击掌,带着
“我果然是天才”的得意表情。
回应他的当然是一片静默。
“啧,啧…明明有不用受伤的轻松方法可以用,何必一定要弄到有人挂彩呢?还
是不挂点彩回去老大就会不高兴?像这种老大就是一点也不体贴,还是早点离开
比较好…”
“你自说自话,到底说完没有。”那个拿锁链镰刀的汉子冷冷地说。
“有人不爱听的话我当然就长话短说…”秀麻吕说:“第一,请认清敌我实力,
不知好歹的猎人,很可能变成猎物却不自知。第二,请认清自身处境,你们家老
大跟我聊过天,知道我是谁之后仍然派你们过来,他真的觉得你们抓得了我吗?
我想你们被送到这里的目的,应该只是测试一下我是否真的能够胜任我的承诺,
而为了让他们放心…”
秀麻吕没有任何备战姿势,双手也只是自然垂在身侧,包围他的众人突觉眼前一
花,身侧一凉,他的右膝已降落在其中一个包围者的后脑杓,那人五官亲吻地面,
发出类似水果落地的“啪渣”重响。
“…很抱歉,我就必须要把你们打趴在地上了。”他拍拍手,膝盖一撑站起身,
神色如常。
包围圈的众人先是发楞,好像看到什么最不可能的事情。这小子明明还在眼前,
什么时候绕了一大圈跑到后面?他们也没看过用膝蹴踢击后脑杓这种匪夷所思的
招数,秀麻吕也承认这招确实缺乏实用性,但是震撼力却是十足。
然后,就像所有老套的情节,发一声喊,杂鱼们全部围上去,一阵刀光剑影。
猿飞现今已无法详细重述那场战斗,因为不管哪个瞬间都远远跳脱了他的想像,
他也说不出是哪幕情景让他永远回想起来都感到震撼。是秀麻吕悠闲地在刀阵里
穿梭,只用最小的步幅与角度闪开所有攻击,以致他已不像个具有实体的人,而
是像风之类的无形之物?还是他闪过一次劈击,手掌轻拍过太刀的刀面,手一扭
把刀夺过去,再顺势用刀柄回撞,精准地撞在那刀原主的人中,那人向后飞弹两
步,应该在倒地前就晕过去了。
或是他解决了其他人,只剩下锁链刀客。那刀客的锁链在空中画出复杂的轨迹,
却不敢随意掷出秤铊,他看出秀麻吕的眼明手快实在太危险了。锁链轨迹一转,
如蛇昂然猛袭,秀麻吕一样堪堪闪过,刀客手一转,秤铊竟与锁链分了家,锁链
往右扫过,秤铊则直击向秀麻吕的脸,他终于有点狼狈的仰身急闪,秤铊刚刚擦
过他额角,让他纱帽掉落,而刀客并未放过良机,纵身飞扑向重心已失的秀麻吕,
镰刀闪出致命的光线。
下个瞬间,镰刀却插落在地,秀麻吕没有勉强抓回重心,反而顺着摔跌之势,左
手抓正刀客手腕,让他武器无力掉落,一个回旋,右手已抓住他后脑,以自己的
摔力加上对方的冲力,狠狠把他的头惯在墙上。
“碰咚!”
那刀客斜斜摔落在地上,白色的粉墙多了长长一抹血红色的书法。
秀麻吕则顺势站好,环顾倒了满地的人,摸摸额角,捡回帽子,看了看沾了自己
与敌人鲜血的右手,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厌恶?这是猿飞第一眼的直觉。
“那么…那边那位。”秀麻吕突然说话,背对着猿飞。“你是主祭大人派来的吧?”
猿飞一阵惊慌失措,只能出声承认。
“那好。麻烦你带我去找你师父好吗?”
他微笑着,头发乱了帽子也歪了,一道鲜血缓缓流到下颏。
***
“你知道吗?”赤焰之鬼语气平淡。“辰巳已经去世了喔。”
幽华盯着他,眼神失焦了片刻。
“…这消息确定了吗?”一段时间后,她问。
“确定了。”赤焰之鬼微笑:“我们自有一套可靠的传讯方式,谁死谁活至少是
错不了的。”
“被谁杀的?”幽华。
“你想帮他报仇吗?”赤焰之鬼盯着她,像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幽华看回去,
眼神带着淡淡的、稍微急迫的询问。
“…嗯,那些杀他的人现在也都死了,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吧。”赤焰之鬼似乎没
在幽华眼底找到他想看的东西,转眼看向即将入冬,一片枯槁的庭院。
“那若葵呢?”幽华问。
“那个…”赤焰之鬼沈吟一会:“…我不知道。”
--骗人。爷爷与空寂和尚对看一眼。
“她也死了,对吧?”幽华逼问:“你们怎么可能不去照顾自己人的遗族?你们
一定会追踪下去吧?”
“辰巳早已不是我们的人了。我们也实在没这个闲工夫管这么多琐碎的事情。”
赤焰之鬼好像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现在反倒是幽华逼视着他,他转开眼睛。
--厉害,反客为主了。爷爷想。
--…所以,他是知道的,不只知道辰巳死了,还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如果他
仅知道“辰巳死于我儿子发迹的那场战争”,而且“此后所有的胜利,小幽都有
插手”,以上两件事实便会推出“辰巳的死,与小幽也脱不了关系”。但正因为
他连“辰巳是死于自己人的背叛”都知道,而之后的叛乱首领,小幽对死蝶熟悉
了,无需多加尝试,全部让他们神秘死亡,这种“死法的差异”便能成为让小幽
解套的关键。她能把一切推得干净,正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尽管如此,他仍然想试试小幽,而小幽也洞悉了对方的想法,不仅以没有破绽
的演技溜过,那反问还暗示如果想问更多,就得拿自己的情报来换…他选择逃,
表示他虽然相信小幽不是凶手,却仍不把她当作可以信任的人吧。
--真是的。爷爷叹口气。这两个人啊…
爷爷转眼,发现空寂和尚不见了,大概又去把紫音姑娘带开了吧。确实呢…这种
暗藏刀枪的对话,若是紫音大概三两下就抵挡不住了。这么说来,今后这家伙在
的时候,紫音最好都躲起来才安全…虽然和尚这样做是对的,他总觉得这家伙对
紫音的在乎有点不太寻常…
--算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他又能怎么样?那种情感连黄昏之恋都称不上,毕竟
太阳都已经下山了呢…星辰之恋?这形容确实比较贴切,他能作的,大概也就是
像星星一样,远远地看护着她吧。
爷爷耸肩,像要把心中奇怪的想法赶开,眼前赤焰之鬼已经成功地转了话题,但
幽华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两人聊到了她最在意的主题。
***
“为什么您上次说…辰巳太强了,反而无法领略最深刻的武功?”
“…辰巳啊,是我见过身体素质最好的人。”赤焰之鬼说:“你知道吗?我们人
体内有许多‘孔窍’,或者该说像孔窍的东西,那种东西细得肉眼几乎不可见,
在人刚生出来的时候是最完整的,但随着年纪增长,如果不多加锻链,便会逐渐
消失。”
“那个孔窍,就是您提了很多次的,‘气’的通道吧?”
“真聪明,确实如此。所以我们选择徒弟,年龄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如果过了
那个岁数,等到他身体都硬了、钝了,就非常难教了。”
“要教的话还是可以吧?只是如果花同样心力却得到较差的效果,便不值得?”
幽华。
赤焰之鬼微笑不答:“…但是辰巳呢,他得天独厚。体内的‘孔窍’大概是常人
的两三倍粗,因此得以保持完整。即使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将近二十岁未曾受过
训练,仍然大有可为。异乎寻常的强壮,却又没有因此显得迟钝,寻常武者要严
格锻链许久才有的东西,他却毫不费劲地得到了,真是天赐的礼物。”
“你们第一次见面时,是敌人吧?”幽华。
“对。”
“但您还是收他为徒了?”
“因为优秀的徒弟实在太难得了。”赤焰之鬼笑:“如果一个无论如何都想变强
的徒弟有多渴望一个优秀的师父,那么师父就多渴望有一个优秀的徒弟。那渴望
甚至更强烈,因为徒弟很难分辨真正的‘优秀’,因为他们什么都没经历过,什
么都不懂。但我们懂,能够成就技艺是多么不易,又只有多么少的人能撑得过来,
因为我们经历过,所以看得见,因为看得见,所以知道可贵。”
“即使是敌人?”
“只要是师徒,就不可能是敌人了。”赤焰之鬼说:“当重要的、珍贵的东西从
上代传自下代,若下代能充分理解其内涵与价值,两人的生命便从此分不开了。
那种关系很像血缘,但在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血缘更亲。”
“…那便是心法了。”他说。
***
“所以,辰巳无法领略心法?”
“当时的我是这么以为:如果许多武者费尽心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却只是他的先天
条件,那只要他付出一般人的努力,不就可以到达常人作梦也想不到的境界?”
“这想法很合理。”
“是啊,我也觉得错不了,但成果却不如预期。辰巳是有进步,但总是慢慢的、
慢慢的才进步一点,慢得让我都觉得不对劲了。一开始是以为他笨,但后来发现
他虽然话少了点,人也不笨啊…”
“会不会…是他觉得没有必要呢?”幽华说:“他走的既然不是一般人走的路,
那么对一般人很重要的东西,对他也许没那么重要吧。”
赤焰之鬼深深看了她一眼。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这样的想法会困死他,害他无法进步。天底下有多少
天赋异禀的人?能留名青史的又有多少?当你很弱时,只要循序渐进就能变强,
但若你强得很少人能够教你什么,要更强要付出的代价就没那么轻松了。有时,
甚至痛苦得像要把骨头打断再重长出来那样。”
“既然会痛苦成那样,那为什么要变强呢?”
“是啊,为什么呢?”他支着头,懒懒地像在考虑什么,却更像什么都不考虑。
“…就是,过生活嘛,也没有为什么。”
幽华点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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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2-27 17:35:32 字数:8279
“所以,所谓辰巳无法领悟的东西,是什么呢?”
“你知道‘武道’的原意吗?”
“止息干戈为武?”
“那是后来文人的附会,‘武’这个汉字在创出来时,并没有‘止戈’的意思,
就是纯粹画著手执兵器的样子而已。拿著长兵器打谁呢?当时的人们不知道是否
已经学会了相互攻杀,不过‘戈’,也就是长矛这种东西被发明出来,最初确实
不是用来刺人用的…”
他站起身来,距离幽华数步,右手虚握,左手一执,双掌间就宛然握著一只长矛。
作势发劲一刺,幽华好像听得见不存在的破空之响。
“最初这样的东西应该是拿来杀野兽吧,最初人类击石为刃,取得了自身没有的
锐利爪牙,但光有爪牙,遇上力气比人强很多的野兽终究死多活少,于是有聪明
人便想到了把爪牙延伸到长长的木棒远端这个主意。人类能站在野兽爪牙不能及
之处,便能掌控与野兽的距离,也掌控了胜机。从此,人类与野兽才算站在不同
的水平。这便是武道的雏形。”
“之后,有些傢伙想到若能把长矛投掷出去便能更安全猎杀猎物,更有人想到把
长矛缩小,变得适合飞行,再搭配一些工具,便更能以逸待劳的杀掉野兽,于是
便有弓箭。但整体的理念是相承的:利用掌握距离来掌握胜利。而如何掌握距离?
靠的便是聪明才智,人不需要跟野兽一样强壮,也可以赢。”
他边说,脚步游移,双手变幻了数种姿势,在幽华看来至少是三种不同的枪法,
不同路的招数思路也不同,但都是精妙而变幻莫测,她看得入迷了,忘了答话。
“…但这种聪明也要建立在一定的力量上才有意义。沈浸于安逸的人类渐渐迈入
华而不实的窘境,舞剑成了取悦贵族的余兴,于是又有武者主张毫无矫饰的强悍
才是武学的正道。透过某些特别的训练方法鍛链先天之气,确实能把肉体的强度
提升到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只要拳出如风,剑去如电,敌人连招架都来不及,
当然也无需讲究什么招数,他们觉得这样就够了。那如果两个走同个路子的武者
相对决呢?就比谁的剑更快些,拳更强些,骨头更硬些,谁就赢了…”
“…如果那样就叫做强,那辰巳绝对能成为最强的武者。”他摇摇头:“只要把
自己练得跟熊一样壮,自然就不怕熊了,是啊,但人终究跟熊是不一样的东西。
武道最初的精神并不是要让人在肉体上变得像猛兽一样,而是在面对近乎绝对的
力量差距时,仍保有从更高水平俯视战斗的智慧,并能掌握住取胜的最佳时机,
在瞬间击倒强敌。”
“以强凌弱,是兵法之根本,以弱敌强,才是武道的精髓。”
当赤焰之鬼肃然说著这些话语,幽华忘不掉那整个心旌都为之动摇的震撼。
***
“我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吧?”爷爷无奈地说。
“嗯?我倒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像个好奇的小女孩挂在大人旁边问东问西的,
好像从来没看过她这么天真可爱的样子呢。”若葵。
“我是不管那傢伙有什么小手段骗得小幽团团转…”爷爷:“但她也该考虑一下
现在的处境吧,如果不赶快跟他作个了结,根本没空去管幽灵叛乱的事情了…”
“我倒觉得她已经很努力在解决问题了。”空寂:“‘作个了结’,你说得很容
易,但要怎么了结呢?既然是‘情’绊住了幽华小姐让她无法下手,那么解决的
方法大概也只有同样用情绊住他,至少让他能够保守秘密。而这,并不是说作就
可以作得到的事情…”
“绊住他…我看在绊住他之前自己会先摔一跤吧。”爷爷。
“死老头没必要这么讲话吧?你平时最自豪的冷静都丟到哪里去了?”空寂。
两位老人家怒目相视。
“…总之,你看呢?我想还是问你最准了。”若葵完全无视于后面的噪音。
“应该没问题吧。”紫音用笔写。
原本只要赤焰之鬼来访,紫音就会习惯性迴避,后来发现他根本对紫音没兴趣,
所以也就渐渐恢复自由活动了。
“虽然看起来是那样,她还是很清楚自己在作什么的。”紫音写。
“作什么?”若葵问。
“找第三个问题的答案。”
***
两人几乎天天见面,随意的闲聊中,另外两个问题已经得到满意的解答了。
他当然是为了捕捉白玉楼主而来,但背后没有指使者,似乎也没有直接的仇怨,
纯粹只为了平息最近同时困扰黑白两道的骚乱而来。至于为什么能作得到…只能
说天下之大,奇能异士所在多有。在侠客的集团中,什么鸡鸣狗盗之徒,只要有
一技之长,也能在里面找到容身之处。
其中有个人能听鸟语,就是他让幽华的行踪漏了痕迹。
“我原本还以为他骗我,因为能够跟人说话的就是灵兽,而在我的预设里,死蝶
应该是可以追踪到这种生物的。”幽华说:“后来才知道他指的不是已经有相当
年纪与力量的灵兽,而是那种很普通的,短命的鸟儿。那些鸟居然也有一套自己
的语言。”
正确来讲,那实在不能称作语言,没有文法,连词汇都没有。只是群鸟杂乱的意
念波被某种特殊的人耳接收之后,在心中转换为一些能理解的、有意义的单词。
“人。”“会飞。”“在晚上。”
类似这样的只字片语,刚好被赤焰之鬼帮里某个不起眼的人听见。幸好那人因为
脑袋结构比较特殊而听得懂鸟语,反而不太能理解人话,平常被兄弟当作怪人,
只让他干些跑腿搬工的粗活。虽然对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对于鸟的异常行为
却很敏锐,这讯息让他很兴奋,一直试图跟别人讲却不断遭到白眼与嘲弄,偶然
的机缘,被赤焰之鬼听见。
“你再说一次,是什么鸟?在哪里听见的?”
赤焰之鬼花了好多的力气与时间才从他口中挖出一些破碎的讯息。为什么他觉得
这重要呢?因为鸟并不是到处乱飞都可以,而是有自己固定的地盘,有习惯觅食
的路线,他便由此点出发,把白玉楼主所在的可能范围从整个京城,慢慢锁定到
只剩几条街,然后再自己亲自访查,走访许久一无所获,进而怀疑起是否鸟儿有
什么他没有的特质。最后才藉由几个巧合与幸运,确认了目标在西行寺家。
说来其实也是个满长又精彩的故事,可惜本故事的主角不是这位银发老头大叔。
“如果真是这样…勉强可以接受吧。”爷爷。
“不只可以接受吧,该欢呼了。”空寂说:“至少我们最担心的事似乎还没发生,
光这样就值得庆祝了。”
“但这样居然也能撑著不出事,运气太好了吧?”爷爷。
“这世上,本来就很少有事情是真的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若葵:“像白玉楼
这么大规模的行动,要完全瞒天过海更是不可能,但幽华小姐已经几乎办到了。
那么多人追逐她,竟然到了现在才只有一个人能闯破重重迷障,而且还是藉助一
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加上不少巧合才能办到,反过来说,如果不循著这种不正常
的途径,也根本得不到正确答案吧。这么曲折、甚至看起来根本没路的羊肠幽径
竟然也被人走通了,幽华小姐是运气太好呢?还是运气太差呢?”
“‘根本没路’…也对呢,只从一个看起来是胡言乱语的疯子嘴里,从一羣寻常
无比的飞鸟中,竟然找到了目前全城最难解的迷团的解答,这种事情真的有人能
作得到吗?”空寂。
“如果要说的话…”紫音还未说完,众人鬼不约而同沈默了,对望一眼。确认了
彼此心中想的是同一个人。
“…是啊,如果立场反过来,也许她也作得到吧。”
好像终于有些瞭解了,幽华为何对赤焰之鬼另眼相看。
也许是第一次,她碰上了称得上是势均力敌的人。
***
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赤焰之鬼果然受不了了,正如他所说,年事渐长的师父唯恐自己的技艺不传,一
旦遇上资质够好的徒弟,真是宛若一个长年戒酒,某日某时却被撩起酒虫,顿时
痛苦不已的酒鬼。即使明知道喝下去自己要糟,仍然会说服自己,这等绝世名酒
可遇不可求,错过只怕后悔一生,虽然医生千叮咛万交代,但如果只喝一点点…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幽华宣称她一切的异能来自某种缠上她的无名妖魔,他对于这点半信半疑,但可
以肯定幽华确实没有扎实的武功根柢。从她的肩、背、手臂、手腕都可以看出没
有挥舞兵刃的习惯,尽管还残有一点曾经练过剑的痕迹,却是来自一种土法炼钢
的、非系统化的胡乱学习。而从她走路的姿态观其腰腿之劲,肯定支撑不了那如
同穿花蝴蝶般的优异轻功,与其说他相信妖魔会给人力量,不如说就像幽华讲的
其他话一样,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他只好姑且采纳。
他知道,她从未遇过适合她的师父,甚至连稍微合格一点的都没有。如果她还是
个小女孩,如果她不是白玉楼主,他会毫不犹豫地收她为徒,甚至如果她不愿意
跟他走,那么为了她暂时进这个家当护卫之类的,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
可惜,现在就是现在。
不过正如师父苦寻徒弟,他也深知一个从未遇过明师的高徒,是多么渴望有人能
解答他心中源源不绝的疑问。那种渴望是藏不住的,他看得出,总是习惯在战斗
中独立找寻答案的幽华,已经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开始依赖他了。
但是,他不会因此而放松的。数十年积累的奥义与要诀始终深藏在心里,如果她
要得到多少,就得付出多少自己的心去换取。这是一场赌注,用生命中最珍贵的
东西去确认对方真正的本心,是否接受得了这份礼物。
但是,她不会因此而放松的。有太多理由,让她必须把太多事情锁进心底,没有
谁能碰触到那把閂锁,而她也不在意别人有什么人生秘密,她只在意此刻自己必
须知道的,若对方愿意给是最好,若不愿意给,那便用偷的骗的也无妨,总之要
得到。
平淡的对话,堆积了过多的算计,一对被时空捉弄的师徒,开始了一段史无前例
的传授。
***
那真是最怪异的组合,两人没有名分,关系从敌对,到追求,到现在不知该怎么
定义的关系,两人讲起话来好像比最好的朋友还亲近,却又小心翼翼相互周旋,
就算坐在一起赏著细如鹅毛的飞雪,看起来也不是“一对”,而是“两个人”。
那也真是绝无仅有的传授方式。一般师父教徒弟武功大都是从基本功开始,“挥
剑五百下”之类的,然后动手比动口多,因为许多东西用讲的也没用,徒弟姿势
不对就直接动手拉正,剑法有误就直接试演给他看,在汗水、血、长出厚繭的手、
眼泪与师父的斥骂中,度过一个武术少年的青春。
而这对师徒,如果真的称得上是师徒的话,传授过程却完全是动口不动手,从头
到尾赤焰之鬼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幽华。每天大概都是黄昏时分前来,他没别的
嗜好,就爱喝茶,而且偏好超级贵的高级茶叶,所以幽华每天沏一壶茶等他,他
坐下来喝一口,也不讲废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武学的道理,一讲便是四五个
时辰,幽华也就像不会累一样的听著,不时发问,而他就会直接拿生平的某一场
实战当作范例,详解其中关竅,胜负在哪一刻已经决定,一边说得起劲,一边听
得用心,如果幽华拿起一张纸作笔记,那便像是私塾里先生在教课一样。
“战斗最重要的莫过于掌握时机。”赤焰之鬼:“人类已经相互争斗了数千年,
累积至今,有成千上万种法门研究克敌制胜之法。说是成千上万种,其实一法通
万法通,那一法是什么?想赢,便要作出‘有效的攻击’。而何谓有效的攻击?
便是在正确的时机,打到正确的点。多少门派,多少传了百年以上的秘笈、密语、
口诀,说来说去,还是不离这想法。”
“不懂其深意的人,喜欢招招都跟敌人抢快,抢那一步先手,反而容易陷入窘境。
因为只有在敌人与你实力差不多或比你弱时,抢那先手才有优势。若对方比你强
很多,那么半弔子的攻击只会比拙劣的防御还要危险。所以更厉害一些的人会先
看清楚敌招,掂量敌人的斤两,再决定要不要出手,以及怎么出手,判断打不过
就想办法溜,也不失为保命之道。能做到这样就算是略懂深意的了。”
“而真正瞭解深意的人,眼中已经没有招数了,所谓的招数已经被切裂成最单纯
的砍击、刺击、劈击…等动作,而在背后运行这一切的,就是时机。进入战斗时,
他只看见两个东西:自己的节奏,与对方的节奏。所谓的节奏,已经不只是可见
的四肢动作、眼神呼吸,甚至表皮之下血液在流动、气脉在运行,深藏于胸中的
心跳、乃至每一条肌肉最轻微的颤动都能觉查,若能做到这一点,对方在何时会
做出什么动作,对你已不再是秘密了。”
“然后,只要破坏对方的节奏,便能赢了?”幽华问。
“…破坏也是一种策略,但是慢,也不漂亮。”赤焰之鬼:“更高明的,是融入
对方的节奏,当你的节奏与敌人的节奏混成一起,他的时机成了你的时机,虽然
看似处处受制于人,其实这时对方已经怎么也伤不到你了,而你的时机却不是他
的时机,所以你可以任意决定他的败亡。甚至不用刻意为之,只要顺其自然地刺
出一剑,不知何时,对方便已经中剑倒地,能做到这一步的,便算是初窥‘神妙’
的境界了。”
“您说,这只是‘初窥’?”幽华问。
“是初窥啊。只能杀人的剑法听起来很厉害,却称不上高妙。出了剑却不知收回,
碰上比他技高一筹的人,终究得认输。”
“要如何比他更技高一筹呢?”
“意在机先。”赤焰之鬼只说了这四个字。
***
过了几天,连旁观的幽灵们也看出来他在玩什么把戏。他说了半天都只有理论,
却不教幽华半点实际能应敌的招数,具体修行的法门也只含糊带过,换句话说,
就算幽华全部吸收了,也只能说得一口好拳,却完全不能动手。
她微露苦恼,用各式各样的方法,绕来绕去地问他一些“实用一点的东西”,而
他只是笑著沈默一会,便又把话题扯到天南地北去了。
“幽华小姐真被他耍得团团转了。”若葵叹。“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坐在那里听话,
跟我的丈夫一个样…你要不要劝劝她啊…”
“目前的状况并没有那么糟。”紫音写。
“是吗?她现在完全处于被动,而且没有反击的机会,对方可不是那么容易上当
的角色啊。”
“你看得出她在苦恼吧?”紫音写:“如果她真的苦恼,反而会不动声色,一切
如常。现在那个样子,就表示一切都很顺利了。”
“那样叫顺利?不管她问什么,那傢伙死都不答。”
“她也知道他不会回答的。”紫音甩一甩手,这样交谈真累:“她要的是另外的
东西。而且正慢慢地把那东西拿到手,在那之前,得让他感觉安全。”
“也就是说他已经中计了是吗?那敢情好。”空寂叹口气:“那东西最好够重要…
现在时间实在太珍贵了,这傢伙再一直来的话…”
幽华答应首领们三个月内解决幽灵骚乱问题,现在已经过了两周多,什么事情都
不能做,就因为赤焰之鬼待在这里。
“我都快忘记上一次你跟我们说话是什么时候了。”空寂抱怨。
紫音把笔一放,也只能苦笑,现在这里唯一沈得住气,像个没事人似的,反而是
最应该感到压力的幽华。
又是一堂长长的课结束了,幽华还是倒头就睡,不过今天睡醒之后不太一样。
“辰巳。”她说:“借个地方说话。”
***
那天黄昏,赤焰之鬼一来就感到气氛不同了。他不急著说话,因为幽华显然有话
想说。
“您曾经说过,如果双方都有同样的智慧,就直接把话说开,也帮对方省点时间
力气…”
幽华眼睛睁开,像心中做出了决定:“那好,我就直说了,我认为这样下去不是
办法。我们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状态,老实说,真的让我很烦恼。”
赤焰之鬼只是把脸埋进茶杯的雾气里,嘴角微歪,好整以暇。
“我知道您要什么,您也知道我要什么,却要装成一无所知,还有比这更愚蠢的
事情吗?”幽华说:“再聪明的人,在装模作样的游戏里都会变得愚笨。不知您
是否一样,但我倦了,因为您跟我都没有闲情花在这种事情上,不如想个办法,
让这事情尽快有个定论如何?”
“我倒是不觉得厌倦…有些游戏的重点,并不在结果输赢的…”他答:“倒是你
啊…老是‘这事情’、‘那事情’的兜圈子,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是什么事情呢?”
“因为我怀疑我们两人之间有那种东西存在。”
--真的豁出去了。幽灵们对望一眼。
相对于幽华冷漠的表情,赤焰之鬼只是笑著摇摇头。“…总之,你既然这么说,
方法一定想好了吧。”
幽华也不客气。“容我先问一句,若当真动手,您认为几招之内一定能击败我?”
这什么问题?他仔细看著幽华,确认她不是开玩笑。“…这问法太笼统了,我很
难回答。”
“场合就是两个人面对面,彼此确认后才开始的对决,地点在这里,时间无定,
两者同意便开始,您还需要知道什么?”
“用不用兵器?决不决生死?”
“我的兵器就是手上这把扇子。您要不要用兵器都随意,至于生死…我是不会伤
您性命,您要怎么作,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如果是这样,”面对幽华话语里明显的挑拨,他反而收起了笑容。“那战斗的
方式,与胜败的条件想必有所限定吧。”
“有的。战斗的方式由我决定,而胜败条件则由您决定。”
“战斗的方式是?”
“点到为止。更正确的说,双方不能碰触到对方的身体。如果碰到了,便是赢了
也不算。”幽华说:“这是有原因的。”
赤焰之鬼没费神去问她原因。“也就是说,纯比招数了,是这样吗?”
“是。”
“那么…胜败条件?”
“那就回到刚刚的第一个问题了,您自认几招之内一定赢得了我?”
“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三招吧。”
“那对您太吃亏了。十招如何?”
“就三招。”
“好吧,您说了算。”幽华。“那么,这是规则:如果从现在开始,十天之内,
任何一场战斗我能撑得住您三招以上,就算我赢。”
“反之,如果过了十天,我始终能逼你三招内弃剑投降,就算我赢了?”
“是的。”
“这规则有陷阱吧。如果是碰到对方身体即不算,那你只要想办法抓住我的手,
说不定就混赖过去了?”
“我都说了那样子赢了也不算,只是从头来过而已。如果怕我三招之内赢了您,
倒是不妨用这方法混赖,或许管用。”
“…哼。”虽然明知道她在挑拨,但幽华就是有办法轻声细语地把对方气得要命。
“唉呀,我都忘了,你是会飞的。”赤焰之鬼说:“不然你就飞得高高的,说:
来啊,跳上来跟我打啊,这又怎么算?”
“…在这十天之内的战斗中,我不用任何从妖怪上面借来的力量。”
“这样让得太多啦,我赢了也不会觉得高兴的。”
“那是我该烦恼的问题。”
“那么,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如果我赢了,就得答应我一件事,这是彩头,输了可不能耍赖。”
“而如果我赢了?”
“一样,我也答应您一件事。”
“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如果这样,那我就回去了。”赤焰之鬼站起身:“你刚说,开始是由双方同意
的,那我提议明天开始吧?有些事情我得好好想一想。”
“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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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更新时间2009-3-1 11:40:24 字数:8581
“…您是认真的吗?”紫音问。“不用死蝶的力量真能打得赢他吗?如果您输了,
难道当真跟著那个人去亡命天涯?”
“那样有什么不好吗?”
“这…”
“放心。不管去哪,总之都会带你一起去的。”
“请别这么说啊…好像就是一副会输的样子…”
“是有些危险吧,不过…”幽华:“如果没办法在这里赢…未来也迟早会输的,
而我,不爱下一定会输的棋。”
***
翌日,或该说约定的第一日。自从恶人帮惹是生非以来已经许久没见这么热闹的
场面,幽灵们全都兴致高昂,为免妨碍打斗,幽华房前的庭院幽灵已全部净空,
但他们仍围在外面大大的一圈,探头探脑地看著这场对决。
“来。”赤焰之鬼喝完茶,站起身走过数步。幽华要起身跟进,他却伸手制止。
“你待在那边就好。”他说:“既然不能碰到,索性作得更干脆点。我们就隔著
这段距离遥斗,可以吗?”
“这样打会有争议吧?”
“我们彼此对于自己能作什么应该都很清楚了。又能看见对方的应对,那有没有
真的交到手已经无关紧要。反正输赢自己心里是知道的。”
“…好像很有趣。现在尚未开始,我们先试试。”
幽华扇子一合,往前直刺,赤焰之鬼右手一封,左手成刀劈去,幽华矮身闪过,
绕过一步,应该是绕到赤焰之鬼身后了,但实际上她距离他还有三步的距离。她
扇骨一劈,赤焰之鬼横跨步,闪过了这一击。
“似乎真的行得通呢。”她说。
“那就开始了喔。”他说完,轻轻一掌过去。
“一!”周围幽灵起讧。
幽华才刚举起手格档,他左手快捷无伦地闪出,凝在空中,如果是近身格斗的话,
这一掌会穿过幽华咽喉。
“…输了。”幽华微微怔了一下。
“要继续吗?给你时间想一下也可以。”
“继续。”
大概等幽华输到第二十次时,旁观的幽灵们便不忍再看了,纷纷转过头找其他能
让他们分心的事情。实力相差太悬殊了。赤焰之鬼全都只用同一招,右手虚晃,
在幽华举手档格的瞬间出手,只是打的位置次次不同而已。而幽华每次档格的方
式与时机都刻意不一样,但每次他都能把幽华的反应算得准准的,若幽华往后逃
一步,他便同时往前抢一步,每次都是后发而先至。
第一天,幽华连一招都撑不过。
只有辰巳跟紫音还坐在旁边看著她打这场绝望的战斗,看久了,也渐渐习惯了这
种像是两人各自跳舞的怪异战斗方式,慢慢看得见彼此的“攻防”。
辰巳回想起今早与幽华的对话。
***
辰巳紧绷著脸,一路跟幽华走到僻静处,紫音像影子一样尾随,死蝶暂时驱走其
他幽灵,保住一处空曠的地方,还未等幽华说话,辰巳已经开口。
“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他说:“我实在没办法不带私情地
考虑这一切,只能卡在那里什么都不能作,直到今天,给您、给伙伴们都带来太
多困扰,我想我已经没资格待在这个地方了。很感谢您的照顾,您是个可敬的人,
这段时光也真的很有趣,非常特别,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幽华想开口,他又继续:“我必须要走,还有个自私的理由,我知道我师父的,
你们之间很难找到共同的利益。最后最坏的情况只怕在所难免,而我如果只能坐
在那边看,不管事情往哪一边发展,我也许都会恨我自己,甚至会恨您。我不愿
看到那一天,所以,请不要想劝我什么,这样对我也许才是最好的。”
他等著幽华开口,想不到幽华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第一次用敬称叫我耶。”她笑:“真是吓到我了,不过也不讨厌,这感觉
难道就是‘受宠若惊’吗?”
辰巳一怔。
“我没有想劝你什么,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情。”她说:“如果赤焰之鬼不是你
师父,一切早已结束了,在我被抓到的那一刻便算结束了。现在我能好好地站在
这边跟你说话,完全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叫了你的名字。你帮过我许多忙,这次则
救了我的命,你欠了我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这…”他讷讷地说。
“…该道歉的反而是我,这段时间的变化实在让我忙不过来,但我却始终欠你一
句感谢,我向来就不够周全,真的很对不起。”
“别这么说…”
“你是个汉子,辰巳,所以你无法坐视自己的道义遭到歪曲,但你有没有想过若
葵怎么办?你要走,她一定也跟著走,所以就一起出去流浪,当个孤魂野鬼?”
幽华眉头一皱:“就算我很感谢你,也不得不说你一句,若葵为了你曾牺牲多少
东西?现在你想走,问过她没有?”
“……”
“放心,虽然这样的变化让我始料未及,但到目前都算是很幸运的。”幽华说:
“赤焰之鬼算不算最强等级的武者?算吧。像这样的武者天下有几个?我想应该
不只一个。有没有机会为敌?只要白玉楼的行动持续下去,早晚会有机会为敌的。
那么,现在竟然有机会能够跟这么厉害的人,在非敌对的情况下相互交流,这是
多么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如果没有你的关系,这样的好事绝对无法发生,我一直
觉得我们的阵营中有你,实在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辰巳没说话,只是撇过头去。
“你会害怕情况发展到最差,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看法吧?现在你知道了,我的
看法就是这样,所以我绝不会放任情况演变到最差的,那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今天找你,正是因为我有个想法,只有你能帮忙。”
“说说看吧。”辰巳仍背向幽华,也许是不敢转过身来吧。
--这样就中计了呢。紫音表面严肃,肚子里偷笑,跟幽华说话的人往往不知不觉
就会被她牵著走,紫音已经看过太多次了,但每次都还是感觉很新鲜。只要她想,
真可以把死人也说活。
“侠客重然诺,有傲气,若想顺利解决这件事情非得从这点下手不可。也就是说,
我得跟他挑战,以赌注的方式,让他知难而退。我有些想法,请你帮我听听看,
然后给我意见好吗?”
于是幽华就开始说她的想法了。大约就跟前文所述差不多。
“十天之内…”辰巳喃喃自语。
“听起来很不知好歹,也很冒险,但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算一算,我最多能
分在这事上的时间就是十天,而这么短的时间要解决这件事情,我实在是想不到
不用冒险的方法。”幽华。
“如果您没有其他一击制胜的绝招,确实就是不知好歹。”辰巳说:“不过您连
规则都想成那样了,想必那制胜的关键也已经掌握住了吧。”
“关于那个…”
***
第二天,幽华还是连第一招都过不了。
***
“…当然,凭我小时候学的那些皮毛是绝对赢不了的。”幽华说:“辰巳,还记
不记得你师父说的最高境界?”
“当然,‘意在机先’。”
“他讲到这里就没有多讲了,也许是认为讲了也没用,不过我确实能懂他的意思,
只要用猜的便能猜出大概。”
辰巳睁大眼睛。
“就像他说的,剑出无回,只要双方动上了手,死伤便在所难免。‘掌握敌人的
时机’是以杀伤敌人为前提来考虑之下,最有效的策略了。若还要往上一层,只
有追至动手之前,在时机若存若亡之时,在战斗将发未发之际,便能察觉‘时机’
发动前的‘征兆’并加以利用,那就是所谓的意在机先。”
“…我听不懂。”辰巳承认。
“辰巳你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在什么事实际发生之前,浑身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好像有什么细细的东西刺著皮肤、毛孔,浑身汗毛都豎了起来,这种虚无飘渺的
感觉很多人往往不会多加留意,甚至当作错觉,但你一定不会忽视吧?”
“嗯,我会提高警觉,凝神戒备。”
“但那感觉还是很难掌握,像一团濛濛的薄雾,你无法确定方向,距离,虚实,
有几个人,会怎么动手?”
“方向、距离、有几个人什么的,有很多方法可以去找。”
“但你无法在寒气侵入皮肤的那一刻就判断出这些吧?”
“怎么可能办得到?”
“至少你的师父就作得到。”幽华说:“他看不见死蝶,却能熟知死蝶的动作,
除了这个,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解释。人都有查察别人对他们有恶意的直觉,只
是大都仅止于‘感觉’,而他多年来严格地鍛链,敏锐度已经远超过一般的武者,
或许对你而言雾濛濛的东西,对他而言是清楚得不得了,所谓的杀意,就像飘在
空气中的细线,他能够感知到‘杀意的轨迹’,宛若眼见般清楚。”
辰巳听得嘴巴一张一合。
“在战斗上而言,这也算是能够预知未来了。虽然只是极近的未来,却足以让他
洞察敌人的意图,并事先予以破坏或阻止,这应该就是他战无不胜的理由吧。”
“你怎么能这么断言?”
“因为我也看得到。”幽华浑若没事地说。
***
“…您就从他讲的那一堆理论中,领悟到这种境界!?”
“这个…倒不用他教,自然有人教我。”
“谁?”
“他们。”幽华手指画个环形,意思是四周满满的死蝶。
“武道是研究生死的学问,死蝶却是掌握生死的源头,这些年我一直以他们代替
耳目,他们的一触一觉对我已不再是秘密。从最初到白玉楼,我走过布下重围的
护卫,穿越被各种法术与陷阱镇守的庭院、走廊与房间,若看不到杀意的形状,
嗅不到敌意的气息,听不见寂静中的耳语,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
“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其他人作得到,而且比我作得更好。”幽华说:“不愧是
打架打了几十年,真是可怕。不过反过来讲,若能克服这点,困扰我许久的疑问
也终于能得到答案了吧。”
“等等…”辰巳说:“就算退一百步讲,你真的已领悟到与他相同的境界,那也
只是把情况拉回到最基本的谁强谁弱而已。而光论武技的话,你仍旧差他太多,
动起手也不可能赢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要‘赢’啊。辰巳。”幽华:““如果我会妄想能在武道
上打赢他,也不用设那些限制了。但就是知道光论力气我就一定拼不过,才必须
把赌注限定在我最有机会的形式。我所求的只是要撑过三招而已,既然我能见他
所见,想他所想,这应该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是太乐观了。就算你们用同样的方式思考战斗,他的技艺仍旧远胜于你。
只要别粗心大意,仍然能够让你一招都回不了。”
“这就是关键所在,我不认为我们会用相同的方式战斗。”她说:“第一,我们
条件相差太远,第二,他不知道我已经理解到这一层,基于上面两点,他的傲气
不会允许自己使出最高妙的‘意在机先’来赢我,反倒很有可能会故意让我,故
示闲暇,但他以闲散的态度应付,我的弓弦却一直都是拉紧的,这样的差别,也
会增加他翻船的机会。”
“当然,若被他发现我也看得见‘时机发动前的征兆’,也许状况又会完全不同。
但在那之前,至少会有一次机会,我能洞悉他所有的动作,他却对我一无所知,
那就是我最好的一次机会。”她说。
“…而且,如果不论别的,光比招数的话,我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
***
第三天,第四天也过去了,幽华变换了数百种方式,始终挡不住赤焰之鬼的第一
招。他早已厌倦了用同一招数,开始尝试各式各样的攻击法,辰巳从没想过只是
开启战斗的第一招竟然也有这么多不同的方式。有时严谨,有时松弛,有时即兴,
时慢时快,但都难以抵挡。
--但一直变幻莫测,光是要习惯对方的动作都很难,只剩六天了,再这么下去,
就算一路这么结束了也不稀奇吧…
虽然只是原地摆几个姿势,前进后退一两步,整体看来是安静的,毫不费力气的,
在这即将入冬的秋末寒天,幽华仍是双頰通红,几滴汗珠顺著额头滑落到衣领上。
--其实她也满努力了,撑到现在,但几十年的障碍没那么容易跨越的…
辰巳垂下头。
“还没到绝望的时候喔。”紫音突然说话,自言自语的语气。
“看起来很辛苦,只是这次刚好被看到了她尚未准备好的样子而已。”她继续说,
却没看辰巳一眼:“小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而这也不是她最没有胜算的一次。
当风强时,雀鸟便飞不了,但风终究无法一直狂吹的。当风缓时,就是展翅高飞
的时候了。”
***
第五天才刚开始,幽华就首度闪过了第一招,做出了反击。
“同样的招数三天前就用过了喔。”这几天来,她第一次说出除了“继续”以外
的话。“果然,开始慢慢见底了吗?”
“才撑过一招就这么高兴啊?”他浑若无事地说。
接著一个时辰过去,幽华又是一招都无法反击,然后才有一次又撑过了一招。
接下来,一个时辰有两次,进入了第二招。
然后是一个时辰三次,然后是五次。
--开始追了。紫音忍不住开心地看辰巳一眼,辰巳虽然在笑,但却更多是惊愕。
“骗人的吧…?”他低声自语:“才五天…?”
幽华并不是单靠著好运或直觉造成这个改变,而是确实从每一次的失败中擷取到
教训,并把每次的教训建构成系统化的知识,再经由重复臆想过程,将其内化到
近乎于直觉反应,以致同样的招数只能骗得过她一次。甚至只要资料量累积到一
定以上,触类旁通的速度也开始呈指数函数型式的飞跃增加,连想法类似的不同
招数,或同一招的不同变化形式也未必能唬得过她了。
当天结束时,幽华一个时辰内已经有将近二十次的交手可以进入第二招。以一个
时辰交手三十到四十次而言,相当稳定了。
对这变化的过程看得最清楚的,也许没有别人,正是站在她身前的赤焰之鬼。当
他确定了这一切并非巧合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虽然不曾讲明,两人的遥斗大概是从日落西山开始,到月亮西斜,天色濛亮之时
停手。赤焰之鬼虽然看来年纪比较大,却好像跟流汗、喘气这种事情无缘,反倒
是幽华疲累的状况显而易见。所以他通常坐下来喝完一杯茶然后就走人,连多说
一句都不愿意。但今天结束后,他却只是合著双掌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茶已经凉很久了。
“你啊…”他突然说:“从来不懂怎么防御吗?”
幽华勉强打起精神看著他。
“你的策略永远都是攻击至上。就算被对手占先了,也是倾向闪躲而后反击。”
他说:“如果只是要撑过三招,怎么想都是防御比攻击要来得轻松吧?为什么你
不想想该怎么挡住我的剑呢?”
幽华只是笑一下,没有说话。
“听好了。要封住别人的攻击,首先该注意的是…”
***
其他幽灵们很快得知了这转折,当天下午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幽华身边,他们对于
幽华终能突破难关倒不太讶异,毕竟除了辰巳之外,没有幽灵真正瞭解赤焰之鬼
的实力,所以也不会瞭解那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反倒因为知道她不爱听那种没有
意义的话语,所以连多余的赞美马屁也省略了。
让他们在意的是赤焰之鬼的态度突然改变,这意义重大。他来了这么久,这还是
第一次他真正称得上是在“教”幽华,不再停留于空虚的理论,连实际的应用、
招式、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口述,比划,讲解得非常仔细。
“之前小幽用尽办法,他死都不肯开一下金口,现在赌注还没比完,突然就肯教
了?”爷爷说:“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辰巳兄,幽华小姐在今天撑过了第一招,那是很不简单的事情吗?”空寂。
“是啊…很优秀。”辰巳声音有点干:“太优秀了…”
两老对看一眼。
“您们两位难道在担心他会用假心诀矇骗幽华小姐?”若葵一针见血,随即举起
右手压住即将暴跳起来的辰巳:“…那倒是不用您们两老费心,像那种人物再怎
么谨慎,也不会堕落到需要去骗一个小女孩以便赢得一场无关紧要的赌注。就算
天塌下来也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我们不认为心诀是假的。”空寂说:“但我们也不认为这赌注是无关紧要的。”
“赤焰之鬼虽然喜欢独来独往,但不可忽视的是他背后代表的可是京城里面最有
实力的武力集团之一,一个独立于贵族派系外的游侠集团,那些隐藏于闹市中、
不受政令拘束的三教九流之徒,连神明都能不敬畏的,却奉他为首领。”爷爷说:
“而小幽则是统领著京城鬼界中最特殊的一股势力,因为是史无前例,基本上也
不受人与鬼之间的大合约的拘束,所以才有白玉楼。像这样的两个领袖人物定下
了约定,输了就要听从对方一件事情,这可以牵涉到多么重大的层面!你怎么能
够说出‘无关紧要’这种话呢?”
“但是对方不把幽华小姐当作‘对等的人物’看待吧?他对于幽灵界的事情一无
所知啊。”
“…若葵你想得有些太简单了,如果真的不把小幽看在眼里,那他在订约时就不
会问得那么慎重了。之前与小幽的对谈看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都讲得七零
八碎,更刻意避开了所有关于他所率领的帮派的话题。虽说停战,他可从来没有
一刻不把小幽视作假想敌,小幽的挑战也只是把冲突表面化、规范化而已,那么,
我们怎能确定他现在说的就是真心的?”
“你说得没错,他确实不可能为了赢这场赌注就说谎欺人。”空寂接口:“就算
不考虑侠客的傲气,我们也认为胡乱编的心诀是不可能骗得过幽华小姐的,而他
也清楚这一点,要能吸引她的,一定是够贵重的东西,也就是真货。问题是,把
好东西给人,可不一定就是怀著好意。”
“幽华小姐一直以来,都是走著自己的路。”空寂续言:“那是与正统武学全然
不同的道路,正统派的武学有一套属于该流派固定的‘典型’,两个武者争斗,
即是两套武功典型的相互撞击。但幽华小姐的著眼与其说是努力建构出自己专属
的型,不如说是专注于‘破解对方的型’,也因此,她的招式就如流风逝水般,
没有定性。”
“幽华小姐一直走在这样的道路,而时间紧迫,正在赶路,赶到一半突然有个人
指一条方向截然不同的叉路,跟她说:‘走这里,比较轻松,很多人也都这么走
的’,你们说她该怎么选择呢?该不该听呢?”
爷爷接话:“事实上,那条路由别的人去走,相信确实也是大有益处。甚至他早
点说、晚点说,对于小幽帮助也一定很大,但就是挑在这个时间点,仅剩五天的
时间,是要继续破解他的招式?还是从头开始,练起从来没接触过的全新招式?
就是在这种时刻,才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居心啊。”
“那个心诀…倒是真的很有趣的。”幽华终于开口了。
“虽然不算有教克敌致胜的方法,但只要掌握到诀竅,加上不断练习,真的可以
应付各式各样的攻势,只要长剑在手,除非体力耗尽,再强的对手也别想轻易地
打倒你。”幽华笑:“正是我需要的呢。实在太体贴了。”
“那么…”
“辰巳,我只问你两个问题。”幽华:“要在五天之内,熟习这种防御的心诀,
办得到吗?”
“…几乎是不可能的。”辰巳说:“如果不花一段相当的时间,反覆练习到连想
都不用想、身体便直接反应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幽华点头。
“那么,一个熟习心诀的人,有没有可能针对这个诀竅想出破解之法?”
辰巳苦恼了。昨天师父讲解时他也有在旁边听,对于这一套心法,他比幽华给的
评价更高。虽然只是很多简单而基本的元素,但越想越觉得无穷无尽,可以随著
不断的战斗,反覆重新组合,而衍生成一整套近乎于完美的应敌策略。像这样的
东西能不能被破解?这简直回到了那古老的问题:“‘最锐利的矛’,能否刺穿
‘什么都挡得住的盾’?”
然后,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一句曾经听过的话。
“…虽然我想不出来破解之法…但理论上,只要是有形的招式就有办法破解的。”
他说这些话时,表情有些痛苦。
“我知道了。”幽华点头。
“所以?”爷爷问。
“策略不变。”她说。
“放心,我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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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3-2 14:37:13 字数:6802
第六天,开始降雪了。白色的幽灵配上白色的雪,有种保护色的感觉。
白玉楼的四位幽灵又聚集在旁边看,可惜还是看不懂,那种遥斗对于旁观者而言
实在无聊到可怕,所以几十轮之后,观众还是只剩下辰巳跟紫音。
当天结束之时,幽华第一次撑过了两招。
撑过第一招花了四天,撑过第二招却只花一天,是因为第二招是第一招的延伸,
原理相似,想法相承,幽华无需重头建构起模型,而可以直接把现有的加以衍生。
察觉到这一点的赤焰之鬼,又换了另外一种方式组织攻势,以“奇”取代“正”,
从“延伸”改成“变化”,第一招与第二招的型式截然不同,于是幽华又回到撑
不过两招的局面。
但也只是现在撑不过,还有四天,只需要破解他这个策略,便剩下最后一招了。
之前还剩六天时辰巳还觉得时间不足,现在只剩四天,却觉得时间绰绰有余。
当天结束时,赤焰之鬼又重提了防御的重要,讲解了两三个时辰,比昨天讲得更
加仔细,到了太阳都快升到正中了才离开。
***
第七天、第八天,她始终撑不过第二招。
幽华有点受困于第一招与第二招之间的正奇互变,从开始至今赤焰之鬼已经不知
使过了几千招,每一招已经有数十种变化型式,搭配起来又各有正奇两种变化,
结合起来便是四种衍生,随机流转,突然多了四倍的排列组合,就算是幽华一时
间也吃不消。
但她渐渐发现,惑于表面的形势变化,反而会受制于人。如果在那个转变点无法
猜测对方会用什么策略,那最好的方式就是反过来抢攻那个点,逼对方选择自己
能掌握的应对。
赤焰之鬼没有再多说什么,两天都是喝完了茶就闪人。
***
第九天,打到中途。幽华终于又一次撑到了第三招。
这次的意义大不相同,因为她开始熟悉掌握那个招数转移的瞬间,利用预测对方
可能的下一步,藉由武器与身体的微妙运动,把形势逼至自己想要的那一步,那
正是赤焰之鬼所谓“掌握时机”其中一种应用,能够掌握到这一点,招数的正奇
互变已经难不倒她了。
所以,这次撑到第三招是很稳定的,之后几乎每一次,都能撑过两招。
“我师父还未拿出他最精妙的招数。”辰巳说:“以他的个性,一定会留个几招
当作退路,但是…”
紫音点头,表示理解他想说什么。
幽华也没有拿出全力,她还藏了最重要的一张牌未曾使用过。
***
最后一天,早上飘了一整天的雪,幸好到晚上转晴,地上覆满了簇新的柔软雪花。
就像是大拜拜一样,第一天跟最后一天最热闹,幽灵们又探头探脑地挤满了庭院。
“来吧。”他说。
“请。”她说。
跟第一天的瞬杀不同,撑的招数明显变多,变化也繁复不少,最后一天的对决好
看多了,因为看起来终于比较像是在战斗了。
撑到三招败,三招败,两招败,三招败,三招败,两招败…
过于紧凑的打斗,最后一日的对决,让现场弥漫一股特殊的张力。看久了,这些
看热闹的幽灵们终于也慢慢看懂胜败该怎么分了。
“啊~!”“不!”“呃…”“嗯嗯。”
好像比真正上场拼斗的还紧张似的,观众们不时晃动著身体发出无意义的响声。
但活人看得见的观众还是只有紫音一个人,而她只是双手拢在袖子里,紧紧抱在
胸前,静得像块石头。
一个多时辰过去,幽华又连续十几次连第二招都撑不过,举起右手。
“稍等,请让我休息一下。”
她好像也受到一些影响,今天累得特别快。
再度开始时,气氛不一样了。幽华开始抢攻。
“嗯!”赤焰之鬼好像有些惊讶。
虽然是抢攻,但先攻一方破綻也多,赤焰之鬼只有一开始被吓到,但几次之后,
幽华便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别急啊。”爷爷叫:“慢慢看清楚再来…”
“累了吗?…这几天神形俱耗,是人的话大概早就撑不住了吧。”若葵。
“她不是普通人。”空寂虽然这么说,却没什么把握的样子。
虽然攻势凌厉,但她所擅长的却不是先制攻击,这样作只是无谓的消耗体力而已。
赤焰之鬼再清楚这一点不过了,但他却没说什么。
幽华执先攻许久,气势终于也慢慢馁了。
“要放弃了吗?”他问。
幽华摇头。
又是二十几次对决过去,到最后幽华连一招也撑不过去了,双肩垂落下去,好像
用尽了体力。
“要放弃了吗?”他问。
“没那么容易…”她答。重新摆出招架的架势。而月亮已经慢慢西沈了
他摇摇头,右掌随意刺了出去,就在那瞬间,他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了。
在眼前的对手突然变了个人。原本看来虚无脆弱的身体,转瞬释放出极具压迫感
的能量。他的第一招被她用最佳的时机闪过了,抢前一步,扇子随即划向他颈旁,
在他反击将发未发之际,已经收扇回身,绕到他背后,转攻他腰际,又是在他将
跟上动作之前,右手“扣住”他的左手,扇交左手反持成匕首之形,飞身连劈带
肩撞,如果是真实动手,而扇子是钢刀的话,赤焰之鬼虽然可以劈中她左肩,但
要害却会先一步被刺穿。
“刚好,三招。”她终于笑了,幽灵们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看到她露出这么可爱
的、毫无忧虑的笑容了。
“要放弃了吗?”她问。
***
赤焰之鬼呆在原地。
“…如果是刚刚那样,你会刺中我,但是我也会击中你。”他说:“…顶多是同
归于尽吧,甚至活下来的应该是我,因为要一剑致命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你从未
练习过那种剑法,但我却能确定这一掌下去,如果我想的话,你必死无疑。”
才开始欢呼的幽灵们,一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开始嘘了。
“…别担心,我不会输了不认。”他说。“尽管如此,你还是撑过三招了。只是
能否请你再陪我走个一两次?我想…看仔细些。”
幽华没有多问什么,应允了。又是几次凌空的比划。
“原来如此。”他最后说:“你懂了。你终究还是懂了。”
很难听到有人讲出这句话时语气这么复杂。有惊讶、有欣赏、很沈重,却也如释
重负。就像一个马拉松的跑者,已经跑得太久、太累了,以致比赛结束时,竟然
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空荡荡的意识到。唉呀,结束了啊…
“既然已经意在机先,动作通常比敌人还快上两三步,大可以从容地结束战斗。
但你的招数却全都是拼命的打法,动輒取人性命。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从容的本钱。”幽华淡淡地说。
“不对。虽然你与我提的要求是‘撑过三招’,却从来就没有想要只是撑过三招。
你想要追求的是别的目标…在三招之内,取敌性命的方法?不对,更确切地说…
你想追求的…”
“…是‘一瞬即杀’的境界吧。”他嗓子有些发哑。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屋里有温暖的火光,而两个人仍站在被踩成泥濘
的雪地里,细雪悄悄地落下了,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覆了一层细细的白羽。
***
“为什么动手就要杀人呢?杀人对你而言这么有趣吗?”
“有趣吗?不对…”幽华好像真的累了,走回长廊坐下,考虑一会:“只因为我
从来不打没有必要的战斗吧。”
“不打没必要的战斗,意思是,你自认死在你手中的人全都该死咯?”
“该不该死?杀人焉有杀得仁义杀得正直?我不认为这问题可以用道德观点去
简单地分别对错,夺人性命本来就是强横无理的行为,我也从未想要假装无辜。”
幽华说。
“揭开那一层用文字织成的美善与道德,人与人还剩下什么?在我看来,人总是
把世界切裂成两块,不是黑暗与光明,而是在意与不在意。对某人有意义、有价
值的人事物,与对他没价值的人事物,两者相加就构成了他心目中世界的模样。
然后,为了他在意的那一块,去任意强夺与毀灭不在意的另一块,这样的行为都
是被默许为合理的。说起来,其实人与野兽的本质差不了多少,人类比野兽聪明
的只有人类会穿衣服。不只在身上,在心里也穿衣服,用仁义道德忠孝信爱等等,
美丽的词藻去遮掩本质的野蛮。这样,绝大多数的人就好过了。”
“而我是不想主动去犯人的,向来都只有一项规则,只要有人意图夺去我在意的
东西,我就会反击。如果我没了这力量也许又另当别论,但既然今天给了我反击
的力量,我便不能容许自己坐视不理。”
“你父亲的例子还有得说…”赤焰之鬼问:“那白玉楼又是怎么回事?你难道不
是自詡为正义的化身吗?”
“如果本质只是相互吞食与利用,那又何来所谓的正义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
套价值,如果正义只是取这些价值的最多共通之处,那所谓的正义也不过就是执
行一种多数暴力而已。那何妨我就以正确的名词称呼之?如果可以为了多数人的
利益去牺牲少数人,这种暴力是被允许的,那么,为什么我不能为了多数人能获
得更安稳的生活为理由,去杀掉那些掌握权力核心却完全不适任的傢伙?”
“你作不到的。”
“作不到的是您。”幽华冷静地说:“请不要因为您一辈子没想过或不敢作,就
认为别人也都作不到。”
赤焰之鬼震了一下,幽华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另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拥有的难道只是苍白的正义吗?”
记忆里,那个讨厌的小伙子说著这些话时,就是这个眼神。平静、澄澈而无畏,
毫无犹豫地质疑著,简直像深信著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理一般狂妄放肆。
当时他还没这么老,所以好像是怒气陡生,严厉地斥责了他。然后,他就走了。
而现在…他以为自己还会生气的,却没有。
也许他比自己想像得要老得更快,也或许,某些重要的东西已经随著传承而交替
了。现在他只觉得好疲倦,好疲倦。
***
“那么,为什么我听见的、看见的后果都只是引起世局没必要的动荡与骚动呢?
你杀了这些人真的有比较好吗?”
“我用错方法了。”幽华。
“所以你还会换个方法,继续下去?”
幽华没有答话。
“…你不是想知道‘一瞬即杀’的境界吗?”
赤焰之鬼一直没有坐下,或踱步或站定,现在他走离幽华几步,背对著她。
“其实,所谓的一瞬即杀嘛…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
在幽华眼中,他突然消失了,比一眨眼还短的时间之后,他的拳头已经近在眼前,
只差半寸距离,凝住。
幽灵慢了好几拍才惊叫出声,紫音则是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而幽华,仍然保持
端坐的姿势,除了头发被吹乱了几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是怎么了?躲不掉?还是以为我不会下手?”他沈声喝道。
“您没有理由杀我。”幽华说。
“是吗?我倒觉得理由充分。你刚刚自以为是的言论全都只是诡辩而已,真以为
能骗得了我吗?那些话让我更确信了你的疯狂本质,留你下来绝对是个祸害。”
“若是如此,就下手吧。”幽华冷冷地说:“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这些日子您
有几次机会可以杀我?能活到现在,还能赢得赌注,已经算是赚了。”
她真的毫无备战的姿态,连死蝶与毒蛾都没有动静,没有人比赤焰之鬼更清楚这
一点了。即使催动了几次杀气,再迟鈍的人都会感到有致命危机而采取反射式的
自卫,她却仍然无动于衷,杀气就像石头掉进无底洞一般,连声响都没有。
“…连逃都不逃,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我只是觉得,如果能休息一下也不错。”幽华老实地说。
他大笑了。
虽然打从初次见面起,就知道这女孩独一无二。但瞭解她越多,就越会觉得她的
独特已经完全超乎了想像。
虽然还是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她说的那件事情。但如果是她,
他愿意抱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去赌她作得到,而他已经许久未曾感觉过什么叫做
“未知的希望”了。
***
两个人重新在室内坐下喝茶。茶已经冷了,但火炉却很暖和,虽然再也没提赌注
一事,两人却自然知道该珍惜今晚,因为若无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曾经有提过,见到死去的幽灵这回事…”
“您也见过吗?”
“啊,多得很哩。”他说,尽管对著满室的幽灵视而不见。
“从第一个死在我手中的人开始,慢慢的一个一个出来跟我见面,一开始是梦
中,后来似乎是想看到就可以看到那么容易。他们倒没怎么烦我,也许死了也还
怕我吧,但我却不怕他们,反正时间到了,自然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所谓的‘一瞬即杀’,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日思夜想,作梦也想达到的
境界。因为我对自己很有自信,能够不带情绪地处理问题,又稍微会注意到别人
注意不到的琐事,能骗倒很多人的谜题都骗不到我,所以我自认不会杀错人。我
缺的只是力量,如果能够战无不胜,那我能做到多少事情,匡正多少的不公义?
我非常努力,发了疯似的想要变强,当时的一些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只能说
生死有命,对上了我本应赢不了的人,我却赢了,那就好像吸取了他的魂魄一样,
让我更加强大。”
“我的剑越来越强,誅杀恶人的效率越来越高,渐渐地闯出了名号,慢慢地被赋
予重任,有更多人要保护、更多恶人要杀、更多无解的头绪要理清、更多无奈的
事情要跨越,我的剑突然变得好重,而且越来越重,重得我快要举不起来了。刚
开始以为是责任让它变重,是名声让它变不灵活,后来发现都不是,是那些死于
我剑下的亡魂,让我的剑变得如此沈重。”
他的话语飘荡在空气中,彷彿成了咒语的媒介,召唤出那些并不存在的亡灵。
“每多杀一个人,我都会后悔,是思虑不周吗?是觉悟不够吗?我不断问自己,
却找不到答案。后来发现答案不是太难,是太简单,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原
因,一言以蔽之,杀人就是终究会后悔的。当一个人亡于你的剑下,他并不会从
此消失,而是待在你身边,慢慢地把你拉向他们的世界。为了证明些什么,只能
更渴求鲜血,渴求刺激,渴求剑锋相交时那一瞬间的真实,所以即使剑变得再重,
也放不下,所以你会后悔,而且后悔莫及,却还是脱不了身。当你杀了第一个人,
便从此脱不了身了。”
“我感到自己努力许久的理由被否定了,那感觉真想死,走出来之后,我重新思
索武道的本质,并且从中,得到了不杀人也能制敌的方法,我发现那才是我杀戮
半生,能稍微称得上是对这世界有些实际贡献的东西,是我最珍贵的宝物。而那
些方法我都教了你了,就在第五天及第六天的时候。”
当时参与讨论的幽灵们都啊了一声。
“但你却从未使用过。也许连想都懒得想,我不否认有点难过,但能够理解,因
为你就跟以前的我一样。我很想帮帮你,以为我的老练能救得了你,或你的天真
能救得了我,后来发现没办法,因为我们两个沈得一样深,所以谁也救不了谁。”
天已经快亮了,他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停止了动作。
幽华拉住了他。
拉住了又能干麻呢?让他从此离开她的世界,难道不是她这些日子努力到现在的
目的吗?她的脸上很难得地写上了表情,那是满满的矛盾,理性与感性,在薄薄
的、没有血色的脸皮下激烈冲突著。
他微笑,拥住她,轻轻吻一下她的眼瞼,再放开她。
“…我想,既然实际上谁也救不了谁,那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情,都只会让
彼此更寂寞而已吧。”
幽华点头,放开了手,藏在衣袖里握得紧紧的。一直到他步出了房间,都没有再
说一句话。
他下了阶梯,走了几步,转过头说:“在无明的彼岸再会吧,黄泉的公主。”
话音犹在,人已离去,在簇新的雪地留下一列深深的足迹,而第一道晨光,才刚
破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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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3-3 19:25:55 字数:5715
“大人…大人,大人。”
呼唤的声音从弱至强,由温和到不耐烦。
“少纳言大人!”
秀麻吕倏地睁开眼睛,一时好像抓不住自己在哪里似的。转过头,看到一个瘦瘦
的小矮个,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是主祭大人的学徒,猿飞。
“有什么事吗?”他问。
“是您要我在日上三竿之前叫您起床啊。”猿飞努力压抑著不耐。
“喔,是吗?”
“…大人您这个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就猿飞从旁观察的结果,秀麻吕除了当了整整一个多月的米虫,完全没有作为。
每天吃饱了,就找人聊天,偶尔弹弹琵琶古琴唱唱歌,然后累了就睡觉。他们家
也怪,主人在这里,竟然没有贴身的仆从前来伺候,只是每隔几天就有人送日常
用品、以及这位少爷临时起意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诸如乐器、古玩、物语之类的,
一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主祭大人家里的娱乐用品。这些名符其实的“玩艺儿”日
渐蔓延,与原本一丝不苟的简洁室内风格划开了明确对比。
“真是喜欢紧张啊,猿飞,这样会老得很快喔。”秀麻吕一边说著,又随手抓起
一卷书开始翻,外表看起来是没啥营养的志怪小说之类的。
“是您太缺乏紧张感了吧。”
“真正可靠的人,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
“但是,同一句话反过来说却未必如此喔,大人。”
若是十几天前,猿飞绝对想像不到自己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一位少纳言讲话,以
他的身份地位,面对秀麻吕竟然像对等的人一般打闹嘻笑,除了不要命之外实在
找不到更适合的形容了。但这男人似乎有种异样的说服力,能让人明确地相信那
并非故作姿态,即使轻松地嘻笑也没关系,甚至这样才自然。
猿飞有点瞭解了为什么秀麻吕可以微服混进一堆游侠集团而不漏行踪,如果他穿
的不是贵族服色,确实没有人会怀疑这貌不惊人的小子竟然拥有殿上人的资格。
“你是拐个弯,暗骂我不可靠就是了?”秀麻吕碎碎念著听起来像是“臭小子”
之类的话,又用扇子敲一下猿飞的头,笑嘻嘻地问:“好啦,少爷我肚子饿了,
有什么东西能吃的?”
猿飞正待回答,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告退出去。
--师父回来了。
秀麻吕已看惯猿飞这个神情,比老鼠看见猫还要惊慌三分,又带点认命的模样,
可想而知他在主祭家当学徒的日子过得如何。他总对一件事百思不解:猿飞究竟
是怎么比他更快知道主祭的归来呢?按理说这小子的五感应不及他灵敏,没道理
猿飞听得见主祭的车轮响而秀麻吕却听不见。当这件事引起他好奇心后曾特别留
神注意,却还是比猿飞慢一步。
--若非这小子双耳听力惊人,他们之间就有某种不寻常的方式可以沟通。他猜测。
其实,若与这屋子处处蘊含的怪异相比,这点不寻常实在不算什么。随意举例:
这屋子从卯时到亥时都有十数个仆役奔忙杂务。大部分仆役看起来就像正常人,
少数却绝对与‘普通’二字扯不上边,生有异相有之,身材奇形怪状有之,成天
戴著面具者亦有之。某日当秀麻吕夜间行过一段没点灯的走廊,曾看见一个人影
躲在黑暗处,发出酷似野兽的粗重喘息与低嚎声。或者,以绝佳的记忆力为基础,
他很确定某几个仆役自第一天见过面后,从此再也没有现过身。
他从来没见过整屋的灯火是谁点的,总是在黄昏时刻,刚觉得房间变暗,一眨眼,
突然灯火就亮了。
某个夜里,庭院一直传来笃、笃怪声,像是谁踩在单脚的高跷上跳了整晚,院子
里飘荡著色泽诡异的昏黄光晕,亦逡寻了整夜,就像在…找什么人或东西似的。
某日下午,他从庭院远远瞥见主祭养的黑猫在翻他带来的书,还翻了不只一卷。
--真是神秘。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学咒术的,实在非常神秘。
不过,也是这样的氛围正符合他的需要。既然疑惧已深植于门外的每个人心中,
若有谁胆敢不经允许夜闯阴阳师的住宅,那贼若非头脑不清,就一定是不要命了。
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牛车喀拉拉的车轮响,再过一会,主祭进来了,已换好家居
的轻便服装。一见他,劈头就说:“你最近在想的那个人,已经答应见你了。”
秀麻吕楞了一会。
“…非常感谢!早已耳闻主祭大人的人面甚广,果然名不虚传。”
“哪里,只是靠著一技傍身,因此有缘认识些人物。”主祭毫无笑意。“不过,
您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呢?如果是您的话,对他应该不至于说不上话吧。”
秀麻吕盯著主祭,揣摩著他的话语。
“…是啊。”
他说著,心头迅速转过这些日子的记忆,应该是没有在主祭面前提过任何有关自
己过去的话题。那么,那句“如果是您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跟他的关系?”,虽然好奇却不想示弱。而且,这可能
是套话的话术,既然自认没下错棋,便没有自乱阵脚的必要。除非…
他不免想起这些日子的片段点滴,焉知在这片不可以常理度的领域中,是否存在
有能洞悉人心与过去的咒术呢?
脑筋闪过好几个念头,表面上丝毫未动地殷勤追问主祭大人怎么会认识他。
“药。”主祭简单地回答。“我懂得药,能治理一些难解的疾病与受伤,特别是
刀剑砍劈之伤、飞箭贯穿之伤、或毒伤等等。”
原来如此。所以对于整天在刀剑堆中打滚的傢伙而言,他是绝对不能得罪的重要
人物。确实,谁也无法预期自己何时会需要一个可靠的大夫来救命。
“药学啊…但那不是您本业外的兴趣吗?”
“是啊。”虽然承认,主祭却完全没有延伸话题的意图。
“所以,那个人也被您治过伤?”
“那倒没有,只是他有几个手下是给我治好的。因此领我的情。”主祭大人喃喃
说道:“那个赤焰之鬼,从来没受过重伤,好像没人能伤得了他。”
秀麻吕淡淡地应了句“这样啊”。
“对了。”主祭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您夜里要外出,烦请出去后随手掩上后门。您昨晚也许是忘记了吧?”
“我哪有忘…”秀麻吕说到一半,微微一怔。
--竟然在我想事情时,趁虚而入!
--这老狐狸…我明明很确定所有人都睡了,也掩去了所有声息与足音,他到底是
怎么知道我夜里会外出的?
主祭大人很难得地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
***
幽华一个人坐在那边看雪,谁也不敢去打扰她。
***
“…是不是该去问一下呢?”
“对呢,说起来…她真的有谈过恋爱吗?”
幽灵们窃窃私语著。
虽然那天晚上两个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但是后来与幽灵们的聊天,她讲到这件
事情时是这么说的。
“呵…被拒绝了呢。”淡淡一笑。
就这么一句,其余都是闲话家常,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所以非常令人担心。
***
虽然想说些什么,但是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先开口,所以很自然地还是…
“要我去?”紫音睁大眼睛指自己。
“还有谁比你更适合?”老和尚瞇起一只眼睛。
“但是…”紫音:“这…不对啊?…要我说什么啊?我也从来没谈过恋爱啊…”
“只是陪著聊天,又没要你帮她想对策,别想那么多啦。”若葵。
“但但但是…真的很奇怪嘛…我是说,明明就什么都没发生啊?若我慎重其事地
去问,就好像硬要当作有发生什么似的…呃…”
“所以你是觉得,一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之后才需要安慰咯?”老和尚。
“‘发生什么’…”紫音无意识地覆诵一遍,脸怦地红了起来。
“别教坏小孩…”若葵一巴掌打在和尚的光头,转头说:“其实不用刻意说什么
也可以。她现在需要的应该只是陪伴吧。”
“但…是…”
“我的孙女,”爷爷恳切地说:“就拜托你了。”
“……”紫音哭笑不得。
***
也难怪她觉得难办,一直以来都是幽华看不上人家,好像从来没有幽华动了心,
而对方却转身离去的前例。
但是,紫音真的看不出幽华的心情有什么特别的扰动。是有些掉了魂的样子,但
考虑一下那令人身心俱疲的十日对决,紫音很自然地把幽华现在的样子解释为
“使用过度的心智暂时需要歇息”。毕竟之前白玉楼第一阶段,面对排山倒海的
资料时也看过她这种失魂落魄、日夜不分的样子,有鉴于此,紫音在饮食与起居
上格外地照顾、留心,却没有想太多,所以白玉楼的幽灵们这么担心幽华,反而
让她很讶异。讶异之余也不禁自我反省。
--听他们说,好像真的很严重的样子,是因为我没有经验所以才不懂吗?真是,
自认很瞭解她就掉以轻心了,这样怎么能照顾好她呢?实在太不够格啦…
怀著自责与愧疚的心情,紫音去找幽华。好不容易想好了一套说词,一见她,却
说不出话来了。
细雪飘飘,幽华在庭院里漫步独舞。那动作之舒缓、优雅,紫音一时却认不得这
舞步来自何处。之前幽华跳舞虽然多属即兴,终究是由某些已存的舞中擷取变化
而来,直到她一个动作结束,似乎不太满意,又再做一次,还不满意就再重复一
次,紫音才确定她并不真的在跳舞,她正在试演这些日子学到的新知。
连续看了十天遥斗,紫音的眼睛已经很习惯把空虚的动作拼贴上不存在的敌人。
幽华设想著赤焰之鬼用过的成千上万招,不同节奏、快慢、组合、变化之应对,
化入他所教的防御之心诀,心到,意到,身到,劲到,刚开始动作只是行云流水,
后来渐行渐速,成了白雪中一抹樱红色的身影,一片雪花也无法在她身上留驻。
紫音看得忘记了时间,而幽华早就没感觉时间流动,一人在廊上,一人在院里,
不知不觉已经夜幕低垂。
幽华终于累了,驀地停下手,默默站在泥濘中,脚与衣摆早已沾透了冰冷的雪水,
察觉到这点的紫音赶紧走下去。
“去歇一下吧,赶快换件衣服,我帮您生火…”
还未说完,幽华倏地抓住她伸出去的手,紫音还没来得及反应,重心已被幽华夺
了过去,往前一跌,幽华顺势扳过她手臂,右臂扼住咽喉往下压,膝盖顶住紫音
的腰。嘴里还嘟囔著:“这样…这样…然后…”
“小、小、小姐~~~~”
紫音一惨叫,幽华才猛然醒来,赶紧放开她。
“你怎么在这里?”
“……”紫音泪眼汪汪。
“对不起,我…”
“总之,先休息一下吧,小姐。”她很难得地抢了话头。努力把幽华拖进室内,
生起一盆大大的火,帮她换好衣服,擦干所有沾了雪水的地方,这才微笑著告退。
然后,一到幽华看不见的地方,立刻就瘫在地上了。
“唉唷…”她虚弱地哀嚎:“我的腰…”
“紫音姑娘,这是…?”老和尚问。
“什么…都不用说…”她按摩腰背许久,终于喘了口气。“…她不是有意的。”
就像练习“漫天花雨”一样,全神贯注的幽华完全沈浸在另一个世界,看到纸门
上的方格觉得很适合练习就毫不客气地拿来用。现在也是,刚好抓到了一个好像
很适合练习的东西,所以就…
幽灵们自然目睹了这幕小姐用关节技对付丫环的奇景,虽然幽华的动作确实快速
犀利,不同凡响,但还是觉得竟然能忍痛做完所有事情的紫音更厉害一些。
“…总之,她精神不错呢。”老和尚转移话题。
“嗯,能够那样做,大概就是不要紧了吧。”若葵淡淡地说。
紫音怨怨地看了他们一眼。
***
总之,即使幽华有花什么心思在所谓的“少女心事”,也没有展现在任何可见的
层面。在幽灵的记忆里,她只是把所有这阵子学到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温习一遍,
大约花了两天的时间。
“你很锋利,也够柔韧,你是一柄绝世无双的名剑,幽华小姐。”
赤焰之鬼曾如是说。
“但我却看不见那剑柄握在谁的手中呢?”
当幽华身体随著心思奔走时,世界是寂静无声的,只有些时候会响起他的声音。
大多是在讲述心诀,或是天马行空地谈武论艺,但也有少少的片刻,会说些不太
一样的内容。
“杀人就是终究要后悔的…只要杀了第一个人,从此便脱不了身了。”
在那一刻,当她听到这句话时,眼泪差点掉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觉得心情
非常平静了。
“就是…过生活嘛,也没有为什么。”
是啊。她微笑著,不禁点了点头。
“你的剑柄,究竟握在谁手中呢?”
幽华停了动作,这问题应该没有这么难回答才对。
***
她独自一人飞到空曠的树林里,叫毒蛾捡了一堆石头,重新练起了“漫天花雨”。
在两人天马行空的闲聊时就有探问过。赤焰之鬼劝她不用想了,这门功夫要从小
练起。大约是觉得反正幽华练不起来,教了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所以就很放心
地把诀竅说了许多。
要是他先跟幽华正面交手过,就不会那么有自信了。幽华能举一反十,甚至反百,
就算已经过了学龄,还是可以想出堪用的速成法。何况还有毒蛾的帮助,若读者
诸君犹记得之前第六话中所提过的“一箭没羽的神箭”,便可知幽华发暗器无须
强烈劲道,只要抓好准头,加快速度,淬上毒蛾磷粉的石子已是无坚不摧。
她没有破坏自然的嗜好,现在石头上自然没有加毒,只是随意抓目标,练准头、
练速度,进入状况之后,世界又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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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9-3-4 10:22:55 字数:6301
说起来,一切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好烦啊,快消失吧,讨厌的老头。
一个过于炎热的夏日午后,一个无心的念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后来,也
是很类似的念头,夺去了另一条人命。
最初的两人,也是现在与她最亲近的两个幽灵,从来也没有对此抱怨过一句。但
也许早在那时开始,她已不再相信自己会有好的结局。
--我甚至差点杀了紫音!
她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而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
死掉比活著还要好。
但是,幽灵们向她提出了请求。无法拒绝的请求。
“请你帮我照看著那个浑小子吧。”
这要求虽然很麻烦,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做到,所以拒绝不了。要完成这事也必须
舍弃许多东西,比如说,若要让父亲生还,可能要夺去更多人命,这心理准备她
早已做好了。但眼前的两个幽灵已在她生命划下不可抹灭的裂痕,如果继续夺取
人命,可以想见的是,自己属于“人类”的部份也会变得越来越残破不堪吧。从
死蝶初次出现到收伏,好不容易才让除了紫音以外的人愿意接近她,甚至认同了
她的存在呢。她并不讨厌被人簇拥,也满喜欢被别人需要,只要是人,都会希望
适量的温暖吧。
但是,她又想,有多大的差别吗?我之前没有那些难道就活不了?
“真的变成妖怪了呢。”
剪发时的自嘲,无意间说出了心声。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很不想把紫音牵扯进这件
事情,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不想让她沾染了自己的厄运。
但在最后关头,还是软弱了。
***
之后就是战斗,一直一直不停的战斗。最初提出要求的幽灵,反而先一步退却了。
“这次不要你插手。”爷爷说。“你已经做得够多了…真的…已经够了。”
他的眼底有深深的罪恶感,躲避著幽华的视线。幽华不懂,从开始到现在,做的
不都是同一件事情吗?为什么人总是一会儿说这是好事、该做的事,一会儿却又
改变心意呢?
“您是要直接告诉我那些我该知道的重要事情,”她问:“还是要我自己去找?
无论如何,我都是会去的。”
一次又一次,送去了胜利,带回了死亡。她是与幽灵一般模糊的物体,比阴影更
隐蔽的存在,对于亲友而言她是幸运的根源,对于敌人而言她是死亡的化身。她
对死亡的感受力越来越强,人们从一出生就开始步向死亡,每天每天累积一点点
伤害,小伤害累积成为大病,最后夺走生命。要洞悉某人还能活多久,若不计入
“死于非命”等意外因素,对她而言是可以轻易预测的,就像熟手的花匠,光看
花朵綻放的姿态就能准确预言其寿命般,要摘取也很简单,只要一个念头就够了。
如她最初所料,随著一个又一个生命被她摘取,心中“属于人”的组成也慢慢被
蚀空、崩解了。
感觉远比她想像的还糟呢…像在深山里迷了路,乌云密布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找不到出口,忘却了来时的路,走著走著,连最初为何要来这里
的理由都记不清了。
幸好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某个东西引导她走出去。也许是一抹微笑,一个担心
却包容的眼神,或是一曲天下无处可觅的笛音。那人永远都是在燃著灯火的房间
里,带著比灯火更温暖的笑容等待著。
“听到这个,才有回到家的感觉。”
“欢迎您回家,小姐。”
直到她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抬头看看,庭院已经塞满了幽灵。
***
“你们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她问。
“其实也没什么,”幽灵们答:“如果真的要说的话…”
希望那个某人能健康快乐,福寿康泰,心想事成,阖家平安…过于天真的心愿,
一无所有的亡灵,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们,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达成的愿望。
因为她看得见,透过足以引起全城瘟疫的数十万只死蝶,她看得到城市的寿命在
倒数,而且那数字所剩无几,这就是当初异常大量的死蝶进驻的原因。它们嗅到
这个名为京城的年老花树已摇摇欲坠了,而随著巨大幅度的崩解,可预期的是大
规模的兵燹、屠戮、焚城,而且乱流会不断扩张,至少这些幽灵们的故乡几乎是
无一能幸免地卷入大破坏的漩渦,为之后的重建提供足量的绝望与死亡。那对于
死蝶而言是如梦似幻的饗宴。
就像儿时偷偷潜入偷听父母说话一样,她偷听到了剧本。不太一样的是,这次她
可以选择逃,就算终将毀灭,那也不干她的事情,她的能力用来自卫,甚至保护
家人都绰绰有余,这一点早已证明过很多次了。何况,根本就没有人认为如此大
规模的瞬间毀灭是有可能发生的,所以也没有人会期待她去解决。
“希望我老家的人来年能够吃得饱、穿得暖…”
“希望明年收成好一些,让邻家那对老夫妇能安享晚年,他们人真的好啊…”
“希望不要再挨饿、不要再有瘟疫、让村子里面的人们喘口气吧…”
一个又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从已死之人口中说出。如果能够欺骗自己的话,那
活著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
“想做的事情,就一件。”她对幽灵首领们说。
“我们来让这污濁的世间干净一点吧。”
***
--所以,剑柄是握在我手中的。无法停止,只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她站在乱石堆中,停下了手。
--我与死蝶相遇,活下来了。与幽灵们结识,活下来了。碰上了我不应该打得赢
的人,还是活下来了。虽然我确实有努力去掌握每一丝生存的机会,却总觉得还
是什么也抓不住,什么时候该活,什么时候该死,难道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吗?
如果我连自己何时将归往何处都无法决定,又怎么决定得了别人、甚至整个城市
的死活?
--这样的生命,与系著绳子的人偶又有什么差别呢?如果我再努力的挣扎,还是
什么都抓不住的话,那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死蝶呢?为什么要让我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祢们,到底要什么?
与其说她不信神佛存在,不如说她是不信“求神拜佛就会得救”的说法。因为她
自己需要人救的时候,从来就是只能自己想方设法,所以神佛存在也好,不存在
也罢,反正她不认为对现状有实质的帮助时,也就没心思去多想。
但不去想,并不能让她摆脱那时常出现的无力感。
恰如辰巳说:“就尽全力,然后看天让哪一边活下来吧”。与赤焰之鬼的交锋,
让她更深刻地体会了辰巳说这句话的心情。即使作了再多准备也未必能到达终点,
强弱悬殊也未必是胜败的保证,在不可见的暗处,似乎有某些物事操控著万化的
运行,无数学派、宗教提出了各种说法试图解释其规律,而幽华则没有闲工夫去
埋进这千古论争,如果作得到的话,她便想直接抓个神明来问问,到底这一切是
怎么回事?
但是她作不到。即使把自己的心神与穿梭境界的死蝶重合至她能忍受的极限,也
无法找到在众人口中无庸置疑的,所谓“神明”的存在。
很遗憾地,如果她与八云紫的相遇再早三年,也许这便不是问题,因为紫很可能
会帮她,而这位裂缝妖怪小姐在这领域的学识早已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类的智者。
但在三年前的此时,紫正在忙其他事情,幽华也没有闲暇去找能帮助她的明师,
而父亲人脉中的咒术师又没有她认为可以信赖的,所以,还是只能从京城幽灵众
那边汲取咒术方面的破碎知识,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拼凑出堪用的对策,她一直
以来,都是这么孤单地走了过来。
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她这么特别。
“当重要的、珍贵的东西从上一代传承下去,若下一代能充分理解其价值,两个
生命便从此分不开了。那很类似血缘,但在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血缘更亲…”
--…那便是心法了。而现在,你却把它给了我。
“既然我们都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又能看到对方的应对的话,那有没有实际交
到手已是无关紧要了。”
--确实如此。那么你也知道吧,若没有任何作为便离去,就等于与我同罪了?
--…这么想要保护我吗?
她笑了,低垂的眉角带了一丝苦苦的味道。
之后,不管去哪里,她的怀中永远藏了一把扇子,数十颗棋子,这两者在必要的
时刻都可以化作一击致命的利器,以备突如其来的近身战。姑且不论其他武者,
以她所知的赤焰之鬼来衡量,她有把握有超过一半的机会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而只要能撑得过三招,已足够触发死蝶去夺走对方的性命。
如果没有死蝶与毒蛾,她只是个手无縛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如果加上它们,光以夺命的效率论,她已经非常非常接近“天下无敌”了。
两天结束,把新知融贯入自我体系的幽华,又是神采奕奕。
***
“那么,我们走啦。”辰巳说。
事件解决,如之前所述,白玉楼的坏孩子帮要先离开一阵子了。
“你们要好好看家啊,咱们出去散个心,可不想回来发现竟然无家可归了。就算
真变成那样,也要找个咱知道的地方待,别让我们天涯海角去找人算帐啊。”
“你们才别玩得心都野了,出门去流落到天涯海角不知回家,我们就在这儿等著
数,一个都不能走丟啊。”
幽灵们花了点时间互道珍重。
“幽华小姐。”辰巳低声说:“借一步说话好吗?”
“这件事情能够这样结束,实在已经比我先前猜想的好太多了。真的很感谢您。”
他的神情多了些东西,在已有的欣赏上,新添了敬意。
“这事儿也让我对您改观了,以前一直觉得您是谋士之流的人物,让我始终对您
有些疑虑…”说到‘谋士’二字,他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现在我知道您不是
那种光说不练的角色,您,是真的很强。”
“过高的评价,反而会让我感到困扰啊,辰巳。”幽华说:“规则由我订,如何
进行也归我掌握,你师父自重身份,不断相让,恰好符合我的预期,也因此诡计
才能成立。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一点也不光彩。”
“是不是诡计、光不光彩,我无法评论。”辰巳:“我只知道我们这些粗人呢,
是不相信‘说话’的。话语可以有诸多花巧,真假难辨,但一旦兵刃相交,这人
是什么模样便再也藏不住了。看来木讷的人也许招数意外地奸巧,或嘴上强硬的
傢伙动起手来却带著怕死怕痛的弱气,距离生死关头越近,本质越藏不住,这是
我们最熟悉的交谈方式。您能赢得赌局,并不只是因为领悟了奇招或施了巧计,
最重要的,是您用我们的‘语言’与他交谈,而他以此认定了您的本质,这一点,
倒是完全不打折扣的。”
--就是认识得太清楚,才会转身离开吧。幽华想著,没说出口。
“相识至今,客气话也不多说了。您很强,但是再强的人都会有弱点,如果说您
还有什么弱点的话,也许就是…您似乎非常讨厌弄脏自己的手吧。”
“弄脏?”幽华下意识地举起手看,笑了:“莫非在你眼里,我还是个天真无邪
的小女孩吗?”
“别误会了。您对于决定要做的事情,确实从来未曾手软过,但是,好像一定要
符合某个规矩,您才准自己动手。尽管没有明讲,您却画下了一条明确的界线,
如果没有越界就不会轻易出手,即使可能会危及自身…您也不肯违反原则。”
“…说真的,我没办法说这是坏事。”他苦笑一下:“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人,我
师父根本活不到今日,您大可以勒令死蝶杀了他,因为他不只一次严重危及您的
性命,但您却一直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只因为他是我师父,更因为您答应了我。
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但恩情跟事情得分开来讲,我感激您,但还是得说,
您这样做,是错了。”
幽华睁大眼睛。
“就算不提白玉楼计画,光是有这许多幽灵仰赖您的翼护为生,而紫音姑娘如果
没有您,在这个家大概也很难待下去,您的命实在是不能冒险的。若我师父最后
那一下打实了,您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您真的那么有把握他不会取您性命?”
幽华想了一下,摇摇头。
“…我想也是,他已知您领悟了‘意在机先’,便不可能佯攻,那一击绝大部分
是真的,只是最后关头用蛮劲硬收回来而已。而最后到底会不会收回来?您事先
绝对猜不到,虽然如此,您还是没有动作,连一丝防卫的意图都没有。”
辰巳叹了口气。“其实就算您答应了我,我还是做好了随时被牺牲掉的心理准备。
因为您的命已经不只是属于谁的,如果为了我而冒险,对其他白玉楼的成员也是
不公平的。即使您违背了对我的诺言,即使这会让我非走不可,如果那能让您多
一丝生存的机会,我就没理由怨恨您。因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算会失去我,
对其他幽灵也不会交代不过去。”
“平常您闯入那些奸恶者的住所,坚持如此冒险是有必要的,您既然这么说,那
我们就相信。但我师父已经逼得您无路可退,您却仍要冒险,找寻不违背您原则
的解决方法…老实说吧,我们觉得您有某种洁癖,虽然轻视世俗给您的规范,但
对于自己所坚持的原则,有种无法改变的、近乎洁癖的执著。”
“虽然,如果您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您,甚至把心交给您。
但是…如果考虑一下您在做的事情,这样的特质很可能会带来危险。”辰巳说:
“有听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能顺心如意,更不像
棋子般黑白分明。对错难分,敌友难辨,当风险已远远大过您所能承受的失去,
为求安定,有时也必须做出牺牲。您不是想清除世间的污濁吗?但清除污濁者,
手上怎么可能不染一点脏呢?您对于生死看得很轻,却又把许多事物看得太重,
便是如此,才让我们为您担心啊。”
“那是…要我轻视世间一切事物吗?”
“不是全都轻视,只是必要时得做出割舍。即使是自己坚持的原则,或认定绝对
不能背叛的人,若坚持初衷会让您的胜机变得微薄,全盘皆输的机会却越来越大
时,便得做出抉择。因为您不只对被割舍的一方负责,还对另外更大的一块负有
责任,人生的每件事都是赌注,只是看失去与得到的孰多而已。”
幽华叹口气:“你的口气跟我爷爷好像。”
“您看出来了吗?”辰巳笑:“但我会转述的也是我能认同的。如果再坚持下去,
您的洁癖很可能害死您的。这是我们共有的心情,由谁来说,已无关紧要。”
***
辰巳与若葵带著坏孩子们走了。
幽灵首领们收到的回报中,有幽灵是这么说的:“白玉楼只剩下一堆老弱残兵。”
是戏言,却也是事实。去了最具活力与战斗精神的幽灵们,此时的幽华,几乎是
孤立无援了。
冬天,才刚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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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3-5 14:25:27 字数:6246
在说下去之前,得先提两个重要的小角色。
她们一直活在故事的角落,在时机来临之前,是薄弱到不提也罢的存在,只对于
幽华有点特别的意义。第一个是位老妇人,妇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在于她曾参
与过的事件。在那场大瘟疫中染上了病,险些被攆出家门的她,却被正在研究死
蝶的幽华带走了。
她是幽华所救的第一个人。
***
-时间,回拨至大瘟疫刚结束时-
死里逃生,更不用流浪街头,她自然对幽华感激涕零。这位老仆妇努力宣扬:“小
姐没有被恶鬼附身,反而是救命神仙”。她以近乎传道的热情,不停且不遗余力
地扫除所有缠在幽华身旁的晦暗之气。
那大概是紫音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为了更亲近幽华些,那些侍女、仆妇们几乎是
用抢的把紫音该做的、不该做的工作全都做完,所以她一时反而闲到发慌,只有
嘴巴累了点,因为有太多人问著不断重复的问题,紫音无法像幽华那样不想答就
率性地装作没听见,只得耐心地慢慢回答。
从生人勿近的附身妖怪,一夜变成人见人爱的灵能少女,处于剧变中的幽华,并
没有因此乱了方寸。身旁人多人少,对她从来都不是问题,所以,之后当她决定
“在我远行之时,所有闲杂人等禁止接近我寢室”,并命令幽灵们把她寢室弄成
群魔乱舞的鬼屋时,并非没有想过这样会造成什么后果,只是也不觉得那是非常
严重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其他人的冲击,也许远比对她的影响要大许多。
与辰巳之战结束,回来之后,情况比想像中要更糟糕。原本幽华估计最多也就是
回到之前被视为疯子的原点,当时自己虽然被孤立,紫音却未受影响,毕竟小姐
总得有人照顾,既然她傻傻地一肩扛下没人敢接的照顾小姐工作,基于愧疚与补
偿心理,仆从们只有对紫音更好更客气,就怕她逃走了,那谁敢去顶这工作?
想不到这次众人的敌意激烈到连紫音也受到影响,不止日常工作变得很不顺利,
连许多原本与她友好的人们也断绝了往来。紫音在幽华面前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却怎么可能瞒得过她?当时她已初步捉摸到死蝶的性能,监听仆人的窃窃私语,
沿几条线往前追溯,发现变化的根源竟是来自那个被她救了性命的老妇。她用极
为恶毒的言语詆毀幽华,比起之前宣扬她的好,这时显然用了更多的心力与时间
去攻击她,为求活灵活现还不时拿紫音一起陪葬,对她们之间的关系,说了许多
不堪入耳的话语。在那名誉受到侮辱时,轻则鬱鬱而终,重则羞愤自杀的年代,
主从俩的名字被抹得比墨汁还黑。
幽华的第一个反应却非生气,只是觉得不解,问过爷爷后,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过一阵子,紫音终于得知造成众人态度丕变的主谋是谁,想去找她算帐时,幽华
却挡在她前面。
“为什么要阻止我?”紫音的声音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感觉,即使多年形影不离,
幽华也是第一次看到她怒成这样。原本温柔和顺的双眼迸射出危险的光芒,双頰
通红,彷彿头发也要整个披散开来似的,令人不敢逼视。
“算了。”幽华的声音静静的,却也带著不可违逆的坚决。“不值得。”
“如果只有我的话,确实不值得计较。”紫音:“我才不管她怎么说我,但是,
小姐您…您救了她的命啊!”
“过去的事就不用说了。”
“我要说。”紫音:“她生病时您冒了好大的险去救她,现在您最需要别人为您
讲话时,她不开口为您辩解就已经很过份了,竟然还恩将仇报,您…”
“那么,你要怎么作呢?輿论站在她那边,你怎么也辩不过她的。”
“但是…”
“要造成伤害只能动手。要掐她脖子?还是插她眼睛?你绝对会被赶出去的。”
幽华:“这可不只惩罚到她,还会惩罚到我,因为我不想跟一群表情比死人还像
死人的侍女成天共处一室,所以你是逼我跟你一起离家出走,这就是你要的吗?”
“我…这…不是…”
“无论你作什么,都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对吧?”幽华一字一字说。
“……”
“你刚刚话还没说完,我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生气’。如果你安静地坐下来,
我就愿意跟你讲。”
“…我…”
“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
幽华说完就自顾自地坐下来,紫音站在原地卡了许久,终究还是颓然坐了下来。
“她会那么作,不是生性邪恶,也不是喜欢自打嘴巴。”幽华:“只是想要表明
立场而已,她必须如此。”
***
-几天前的对话-
“为什么会这么做?”爷爷:“很简单,就只是想与你切割开来。”
“切割?”幽华。
“之前说了太多你的好话,几乎把你当神来拜的人,在别人眼中,自然会被划为
‘与你同类’吧?”爷爷:“那么,如果这个圣人突然变成了恶鬼呢?跟鬼划在
同个圈圈里的人,是否也要跟著被丟石头?”
幽华大概懂了。“但是,也不用做到这样吧,连紫音都拖下去…”
“傻孩子,越是这样才越要作得彻底啊。”爷爷:“谎言只有用更大的谎言去补,
就算你救了她是实话,当众人不信时也就跟谎言差不多。那要怎么圆过去呢?光
说是自己被骗了还不太够呢,除了编织更精彩的情节外,最好再另外找个倒楣鬼
来转移注意力,在愚鈍而疯狂的群众面前,这么作才能让自己安全些。”
“就因为这种原因?”
虽然幽华脸色没变,爷爷的心底却猛地打个突,此时辰巳跟若葵才刚刚加入,他
不想这么快又多个新同伴。
“别太苛求了,你不能老是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爷爷:“第一,她之前
选择用自身最珍贵的的信誉为你保证,洗雪污名,而你最近的作为,却与她讲的
背道而驰,这很可能会被她解释成一种‘背叛’吧。尽管你从未要求她这么做,
却在不经意间踩到了她重视的东西,你觉得自己无辜而愤怒是合理的,但她感到
同样的情绪也是合理的,这就是无奈之处。”
“第二,她之前得病时,差一点就被众人拋弃吧?那对她来说比死还要悲惨,她
真的非常非常害怕,而在恐惧之下,人往往只能选择自保。你要是无法体谅这点,
做出的决定就会缺乏人性,那可不是伸张正义,那叫‘暴虐’啊。”
幽华想了想,叹口气点点头。爷爷也终于松了口气。
***
“…我其实不是不生气,只是,当我知道她作这一切,所求的就是这么卑微地、
能不受众人排挤地、窝在一个角落等死,不知为何,就觉得她不值得我生气了。
反正我也不觉得那重要到失去就不能活,如果她要,如果那会让她觉得开心,就
尽管拿去吧。但你是无辜被波及的,所以我会想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不…小姐都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无所谓了。”
“傻丫头,别想在我面前逞强,那是没有用的。”幽华笑:“如果拿个晚餐都被
百般刁难,那可不行啊。”
“您怎么知道…!?”
“你一去就去好久,我怎么猜不到?”
其实,详情还是靠死蝶监听来的。那欺负紫音的厨娘让幽华很生气,还顺便命令
毒蛾在厨娘留给自己吃的食物上加点料,让她肚子痛个几天略示惩戒。虽然只是
小事,她却习惯地隐瞒了死蝶的能力,即使对紫音也是一样,除非必要,她不会
主动透露任何关于死蝶的详情。也不是不相信紫音,只是觉得跟她无关的事情,
知道得太多会为她带来危险。
“办法我已经想到几个了,只是得请你忍耐几天,情况很快就会好转的。”
后来幽华果然用了‘非常幽华’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紫音的人际关系在两周
后已大致恢复正常,代价是幽华的形象好像变得更可怕、更高深莫测了。这只是
插曲,提过便罢。
而那仆妇也就此从幽华的视野里消失了,缩进了属于她自己的角落,
直至她死前,双方形同陌路。
***
-时间,回到此刻,亦即白玉楼后约十个月-
“紫音,还记得那位老婆婆吗?”
幽华看著夕阳,突然冒出一句。她们的对话往往都是这样没有前言就开始。
“老婆婆?”
“那个老婆婆,让你很生气的。”
“啊…那位老人家啊。”紫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突然想起什么,不悦之色又被
怜悯取代了。
“…她好像已经走了喔,前一阵子的事情吧。”
“嗯。”幽华点头。“我知道。”
“为何突然提到她呢?”
“我在想辰巳说的话。”幽华说:“想著想著,突然就想到这老婆婆了。”
“这两人怎么会有关系呢?”
“是啊…毫无关连呢。”幽华沈吟了一会。“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
夜很寒,火盆里只剩余燼,微微照亮了简陋的房舍,却提供不了暖意。四周并不
宁静,屋外的风声外只剩一个人的声息,一嘘一嘘的拖著,像是未完成的呻吟。
老妇人躺在草堆上,等死。
她始终在半梦半醒间挣扎著,她也感觉这一睡下去就是不会醒了,原本感到自己
已慢慢被黑暗吞噬了进去,四周越来越冷,冷到她不颤抖了,已没有力气颤抖。
这样也好,因为体内的某些东西正不断吸吮著她的生命,比起让那些东西慢慢折
磨死,她想冻死也许要来得舒服一些。
感到眼前变亮了。这就是人们所说死前会看到的光吗?她想抓住那光,不自觉地
张开眼睛,发现并非幻觉,是房间真的变亮了,火盆里燃起了新的火焰,有个人
影夹起炭火往盆里丟,劈啪,劈啪。
“真是…想不到…”
老妇瞪大眼睛,拼命地挤出虚弱的声音。
“…您是…来…”
--索我的命吗?剩下的话语梗在喉头。
那人却像是听见了,摇摇头,她全然不像该出现在这拥挤又脏乱的小柴房的人,
但端坐的姿态却又安之若素,全然无视于一切的突兀。
正是幽华。
她原本兴味盎然地盯著火,平常紫音在旁时绝不会让她碰到生火的工作,所以著
实花了些时间才捉摸出让火烧旺的方法。一听到老妇的声音,又用同样充满兴趣
的表情转头看著她。
老妇挣扎著想要起身。
“休息吧。都这时候了,礼数有这么重要吗?”
她试了几次终于放弃。看著幽华的眼神却始终抹不去戒备与恐惧。
--你来这里,到底想作什么啊?无声、反覆地问著。
“不用那样看著我,我不打算打扰你安宁。”她悠然说道。“来这里,只想耽误
你一点点时间,说两句话。”
“我想,我始终欠你一句诚心的感谢。谢谢你曾不遗余力地为我说话,我现在才
瞭解,要反对众人的成见有多困难,又需要多大的勇气。而你拼了命去作了,我
却只当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感谢过你,这是我严重的疏忽,与失礼。”
“另外,还欠一句道歉。我那时选了一条不同的路走,因此害得你很辛苦。虽然
我这么做,有必须如此的理由,仍是因为我的轻率与不体贴而害惨了你。再多的
道歉或许都无法弥补吧,虽然如此…”
她慢慢地说完,停了一会,风声襯托了屋里的静默。
“…我还是来了。来这里,就只想说这两句话,很谢谢你,为之前你对我的好,
也为后来种种,对你感到很抱歉。”
幽华专心地拨弄著火盆,待越烧越旺的火焰让陋室终于有了温度,才起身说:
“…那么,你剩下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不打扰了。”
老妇突然发出“噎、噎”的声音,又挣扎著要起身,双手挥过虚空,想抓著什么
看不见的东西似的。
幽华犹豫了一下。
心念微动,在老妇身旁飞舞的数十只死蝶瞬间被一阵无形的强风吹跑了。
“…彷彿…似曾相识的感觉啊。”老妇人看起来终于松了口气,焦黄暗沈的脸色
暂时褪去了而恢复苍白,话音也变得平稳。
“…了不起的异能…莫非,您能让死亡也听您的话吗?”
幽华只微笑一下,没说什么。
“但是,请不要花任何一丝心神救我了…老身真的不值得您这么做…”
“那些事都过去了。”幽华的语气没有温柔或包容,有的只是云淡风清的开阔。
老妇不可思议地看了她好几眼,又低下头。
“你还想活吗?”幽华问。
老妇人楞了一下,头轻轻晃了一下,又坚决地摇了摇。
“…老身也算是死过两次…看得很清楚了…到头来还是被丟在这里,只因为他们
害怕,害怕复返的疫鬼夺了我的命之后,就会找上他们,所以…哈哈,哈哈…”
“在那一刻…我就看开了,即是再活下去,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至少最后还能
待在这熟悉的地方,已是心满意足…”
幽华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那么,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老妇沈默许久。
“…心愿吗?…即是有,亦无法承受您更多恩惠了…”
又是一阵沈默。
“…虽明知承受不起…但今晚…非同寻常呢…确实有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她的语声越来越低。
“…能否…别那么急著走?…老身不求您浪费力气去延后我的死亡…只求您…
稍微,待一会就好…”
说到最后,已轻如囁嚅。
“…我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
幽华很快地点了头,又坐了下来。
又是好一会沈默,许久,老妇勉强拾回话头。
“…在这个家里…也待一辈子了…”
“老的走了,新人又补上,人们来来去去,也看得惯了…有时也会想,我的终末
又会是如何的情景呢?…会在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呢?会有多少人陪在身旁,而
他们又愿意为我流多少眼泪呢?”
“想了太多,却怎么也想不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竟然会是您。”
有人说老人家哭的时候没有眼泪,笑的时候老泪纵横。她现在约莫便在笑吧。
脸上大幅泛起了如枯干的皱纹,咧著牙齿零落的嘴,眼泪却直掉。
***
幽华确实没有出手推迟她的死亡,至少没有推迟太久。只是适当地用毒蛾麻醉掉
她的痛觉,让她不至于吸一口气就痛一下,让她能够用她想要的语调,尽情地讲
她想讲的任何一句话、一件事情、一段回忆。
然后,幽华便听。
死蝶,缓缓地掩上了。她的生命逐渐被拖离了驱体,气息渐渐微弱下去。然后,
意识突然又清楚地浮了出来。缓缓沉落的人体,用尽力气挣脱了湖面,最后一次
看看这世界的景色,表情意外地平静。
“真的很感谢您…小姐…您真是既仁慈…又慷慨…”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说完,眼神便失去了光彩。
每当幽华想到这里,总会泛起一丝空白的笑容,尤其是当她看见幽灵们飘过眼前
的时候。
仁慈?慷慨?
对一个杀人者而言,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形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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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3-6 8:35:15 字数:5992
幽华说得冷静,紫音却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哎,抱歉…”她困窘的掩著眼睛,两行水珠滑落到嘴角。
“如果是在懺悔著自己先前不该詛咒老人家早死,那大可不必了唷。”
紫音不禁笑了。她真的正在想著类似的念头,几乎什么都瞒不过幽华。
“无论你曾经希望她怎样,都与她的死亡毫无关连,光是你的意念的话,就连一
只死蝶的翅膀都移动不了分毫。”幽华:“所以,感到罪恶感是完全不合理的,
也不是我提这件事情的本意。”
“会作这件事情…最初只是一时兴起,但是后来想想,影响很深远呢…或许该说
是她教会了我,如果不把死亡当作‘结束’的话,将会有多少可能性。在那一刻,
人毫无选择地放下了诸多枷锁,突然发现,原来那綑绑在身上数十载的重担竟然
都非‘必要之物’。人是孓然一身而来,亦即孓然一身离开,此乃合情合理之事。”
“在觉悟到这一点的当下,感到孤寂,恐惧都属正常,但只要习惯了,便会发现
这竟是没有拘束的自由。人在生前总不是属于自己的,在无数选择中徬徨妥协,
在无可奈何间蹉跎消磨,一辈子奔波劳碌,总不脱是为了某人某事或某物。但若
不考虑轮迴转生,死后的百年、千年,便都是属于自己的时间。或者可以说,在
生命停止的那一刻,人才真正开始属于他自己。”
虽然已经对幽华的诡辩听得很习惯,紫音仍然不时会有两耳快要冒烟的感觉。
“所以意思是…”她勉强说。“…我们要立志,死后效法那些京城怨灵一般乌烟
瘴气的活著,然后在朔月之夜便能夜行京城,四处骚乱,为所欲为?”
“当然不是…”幽华说:“那些怨恨世间的亡灵,只是众多的‘死之可能’里,
其中一种极端的展现而已,一种贯彻了自我放弃、对世间毫无价值,却以此陶醉
的生存之道。而老婆婆则让我窥见了另一个极端的模样。在终末之时,她长年念
兹在兹的名誉、背叛他人与自己的羞耻、被遗弃的深切恐惧、发誓永不原谅的人,
全都不再重要后,剩下了什么呢?”
“剩下的是一抹纯善的微笑。我很难形容,但那笑容,真是美极了。”
紫音若有所思。
“那也许是…她真正的本质吧。”许久,紫音说。
“也许吧。亡灵为了待在世间,必须抗拒‘彼岸之召唤’而转而怀抱怨愤而生存,
虽然比人类稍微自由,基本的理路却未曾变过:藉由利用某个东西把自己綑绑,
藉以得到生存之明证。他们以自己的死亡自豪,也被死亡锁进了另一个牢笼,也
因此,无法逃脱窠臼。”
“但是,白玉楼的幽灵们,却在这一点占了很大的优势…”
“他们听不见‘彼岸的召唤’。”紫音说出了答案,隐约地,她好像有些猜到了
幽华想表达的意思。
“…是的。”幽华赞许地点点头。“换言之,他们并没有哪里急著去,也不必要
找什么东西把自己绑在这里。如果人在面临死亡的前一刻会领悟到什么,那他们
就是领悟到了空无,而且被长期保留在这个状态。他们会循著生前的惯性,惶恐
地找寻值得追求的新价值,所以有白玉楼的顺利推展,也有恶人帮的骚乱,不过,
我是否也能期待…”
“…那所谓‘本质的纯善’,能够从他们身上被引发呢?”
当紫音捉摸著幽华话语里的‘他们’是指谁时,全身一阵颤抖,她从来也没想过
幽华最后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我觉得这非常重要,所以,在不得不改变之前,我不会轻言放弃。”
--决定了…吗?紫音闭上眼睛,又问:
“所以…您认为辰巳错了,爷爷也错了,他们的办法,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不…他们是对的。”幽华苦笑。
“他们一直都是对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的,我也懂啊…但是,总觉得
这样的说法,非常狡猾呢。”
“狡猾?”
“这么说吧…评论某人时若用到这句话,往往那人已经作过什么不堪的事情了。
比方说,背叛、欺骗、残杀无辜…等等,违背一般公众价值与期待之事。但他们
获得了好结果,也许对更多人造就了更大的福祉,亦即所谓的‘大事’,所以在
盖棺论定功过之时,众人便说:‘果然,要作大事的人,就是不能拘泥那些小枝
小节呢…’”
“是这么说没错…”紫音。
“但是这样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幽华说:“做不做那些事情,与能否成功
是否互为因果呢?如果真是‘大事’,会影响其成败的因素往往复杂无比,那么
用某时某刻的某个作为去概括其对于‘大事’整体的影响,会不会错误百出呢?
又,看来好像是比较有胜算的选择,选了真的就会成功吗?在状况浑沌未明时,
只能尽全力地看清楚,然后选择一个比较好的决策,那如果看错了、选错了呢?
那些犯错的人们到哪里去了?”
“选错的话…”紫音说:“…就什么都不是了吧。”
“正解。”幽华说:“那么,那些选择了卑鄙作为的大人物们,在‘那个当下’,
当真是因为大家都心怀天下,忍辱负重地背叛了小小的道德?抑或,其实他们也
只是一心想追求自己的名望与成就,所谓‘利益众人的大功’,仅是顺带而已?”
“这……”
“我想,既然连能不能赢都还不知道,要说他们已经开始去细数赢了之后会有多
好的结果,才是无理的吧?所以,所谓的‘大事’,在‘选择的当下’是根本不
存在的,他们作这个决定之时,是为自己,为自己人,为自己想要的东西,总之
不是为了什么天下人。也就是说,只算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小事’喔。”
绕来绕去,紫音的耳朵又快冒烟了。
“反过来讲,你是否也有听过类似‘某某沈浸在权力中而腐化,背叛了自己一贯
坚持的道义与原则,最终导致了他可悲的败亡…’这种评论?”
“有吧。”
“或者这种说法呢?‘某某一路行来,始终坚持著自己的正义,即使被别人斥为
傻瓜依旧未改,最后,他的坚持终于开枝散叶,得到了美好的果实…’云云。”
“这也很常听见。”
“这个说法又如何?‘某某已经太过顽固、缺乏变通之能,又刚愎自用,听不下
别人善意的劝阻,最后的失败也是情理之所常…’”
“当然有听过,但您想表达什么呢?”
“你有没有想过,这几句话可能是在讲‘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紫音的脑筋努力转著:“…如果说,是在评论一个人在不同时期
的作为的话…那确实是可能的吧。”
“不对喔,是针对同一个人,在某特定时刻的作为所做的评论。”
“那怎么可能!?又失败又成功的…”
“可能唷。在选择的当下,既然无法确定结果会如何,那么当然存在著多种可能
的未来吧。”幽华说:“换言之,他坚持了原则,又成功了,就是‘坚持得到了
回报’;若失败了,就是‘顽固不知变通’。他背叛了原则,成功了,就是‘成大
事者不拘小节’;若失败了,就是‘被权力濛了眼睛,忘了自己的坚持’。像这样,
怎么说都通吧?”
“那,那么…”
“所以,到底是不是‘不拘小节’,看的根本不是‘选了什么’,而是‘最后成功
了没’。成功了,就是对的,就有道理。失败了呢?根本看不到,因为选错的就
自然被吞没、消失了,既然找不到反例,这样的说法,当然一定错不了。因此,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之类的说法,也只是后人从已知的结果,加上自己的好恶,
说出的风凉话而已。”
紫音觉得自己快坏掉了,好像心中的某一块地面被震裂、撕碎了,脚底下空荡荡
的,低头却不知从裂缝里会看到什么,感觉很慌。
“…所以…根本什么也无法确定吗?”
“嗯。即使再努力,也只能让自己机会更大一些,但最后关键的那一步,还是看
天给不给。”幽华说:“如果是这样,我还宁可贯彻自己的道路,如此无论结果
如何,至少能确定,我一直都是最初的我。”
那时的幽华,或许真的很光亮吧。虽然紫从幽华的记忆里读不到她自己,却能从
对话者的凝视中找到映照。紫音看著幽华,纷乱的眼神,好像终于找到了焦点。
“我…不懂那些很复杂的事情。不过…”
“请照著您的想法作吧。我会一直陪著您的。”
也许,她心中已经暗暗下了某个决定,语气意外的坚决。
“啊…还有,您为老婆婆作的事情…”
“…真的很了不起呢。”紫音的眼睛,微微发亮。
面对这句评论,幽华只是偏过头去,说了句“是吗?”,随即便转了话题。
***
“那个年轻人…最近怎么样了?”
幽华父亲貌似轻松地问著。
“相当努力呢。”
独坐在一旁喝茶的,正是主祭。
“喔?是吗。”
“您担心吗?”
“年纪轻轻,连续二十多天称病不上朝,关心一下有什么不对吗?”幽华父亲微
微皱眉:“还有,对他诸多的负面传闻…”
“他只是比较谨慎而已。”主祭:“出乎意料地,他是非常擅长在黑暗行路的人,
在夜里能作比白天更多的事。”
“夜里?”
“他说,尚未探知白玉楼主获取情报的来源,在那之前,能相信的人非常有限。
不知道谁是他的耳目,若在熙来攘往的白日,也许不知何时就被盯上、走漏了消
息也说不定。所以,在夜里行动还比较安全。”
“说得也是,白玉楼主总要睡觉的吧。”
“错了,是白玉楼主夜里要杀人,所以会比较没空理会其他杂事吧。”
幽华父亲怔了半晌。
“…真可怕的敌人啊。”
“其作为已经很惊人,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到了今天他的本体竟仍未曾明朗。我们
昨晚还在争论,白玉楼主到底是‘一个人’呢?还是‘一群人’?”
“当然是一整个组织吧?”
“是啊,我也这么说。白玉楼主行动至今,从决定目标到动手,靠的全是“准确
无比的情报”。而那么大量的情报,绝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就蒐集得到。”
“莫非他认为白玉楼主只是‘一个人’?”
“啊…他说情报那种东西,只要用对了方法就能得到。但是,这种规模的行动,
要这么长时间保持在消息完全不走漏的状态,很难想像是‘一大群人’,动手的
最可能是一个人,两个人已是勉强接受,三个以上,便非常困难。”
幽华父亲表情有点意外。“他…这么不相信同伴啊?”
“嗯…”主祭沈吟了一会。
***
秀麻吕自然对主祭大人讲了一堆为何如此认定的理由:白玉楼主虽本质未明,但
其行动已经证明了其具有‘轻而易举地完全犯罪’的能力,这将多么强烈地撩拨
起人的黑暗面!此能力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重压,而外界的全面缉捕是另一层
重压,在内外交关的重压之下,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仍在持续活动,再如何有理想
的团体都会分崩离析的。
所以,要达到天衣无缝的高度统合,一个人是最理想。如果有两个人,即使他们
之间有极深刻的信赖关系仍不足以支撑,此二人必须是光与影的组合,亦即影子
的自主性近乎于零,无怨无悔地跟随著光,两者如同一体。但如此纯粹的关系已
十分罕见,若是三个人以上,除光影外又多了异质,就更不可能形成稳定的结构
了。个性与想法的相异,加上排山倒海而来的诱惑与压力,很难想像两两之间不
会发生争吵,产生裂痕。如果不加挑拨也许还不会马上爆发,但秀麻吕夜夜奔波,
为的可不只是出门赏月而已。
他没有花心思监视那些可能成为白玉楼主目标的人,那些傢伙若是稍有自知之明
想必会费尽心力保护自己,也不劳他多费心了。面对绕著整座京城摆下巨大迷阵
的白玉楼主,他把全副心力用于布开同样规模的陷阱,鼓起如簧之舌,在两三层
人际网外,煽动起各种针对白玉楼的攻势。
他深信任何行动背后必有“动机”支撑。尤其像白玉楼主这种精细而理路分明地
连续犯案,若不是非常强烈的动机是支撑不了的。从白玉楼主的行事风格,已可
排除爱憎情仇等非理性的动机,而说到理性的动机,人类求的也就不外乎两者,
一曰名,一曰利。只看是什么名或什么利,品味的高低而已。以白玉楼主而言,
应可以排除“实质的利益”,因为朝中所有宦囊丰满的大老他几乎都得罪光了。
剩下的,就是“名”。只看他求的是什么名,若能辨识出来,那便是他的弱点。
于是,他开始有系统地毀坏白玉楼主的声名。手下无人可用,就想办法借到人,
没有局可以布,就想办法就地组出一个局。同时沿著多条线进行造谣、嫁祸、设
局、铺线,将他从如一朵天边浮云般暧mei难明的高处拉下来,渐渐地,白玉楼主
的形象在輿论中,被捏塑成随兴残杀、泯灭人性、*虏掠的大盗。
他连夜奔波,餌,洒下了,网,拉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他待在主祭家中,像
一只蜷在网络中心的蜘蛛,秀麻吕认定只要持续增加毀坏的幅度,总有一天会触
到白玉楼主的痛点,咬下其中一个餌,那将是第一次把他从完美的布局中拖出来,
逼他展现出自己的意图。
餌旁当然已经布置了各式各样的陷阱。就算白玉楼主真的高明到能够识别出一切
的根源来自秀麻吕…主祭大人的咒术支援将是他最后一步棋。
“虽然有说过我会尽力帮忙…但是,您还真是毫不客气地把我拖下水了。少纳言
大人。”主祭说:“因为等待妖魔找上门,就任性地待在阴阳师家里,全不顾虑
可能带来的危险或麻烦,世间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有些麻烦,但会是值得的,甚至可以说一切希望都维系于您了,主祭大人。”
他说:“白玉楼主已经一再证实了武者的剑矛对他无效,就算用咒术手段,寻常
的咒术师也无法抓到他。但是身为阴阳头,同时亦为京城咒术师统领的您,若有
一天被他入侵到此处,有没有把握将其一举成擒呢?”
“哼…”
“若真的为府上带来危难…那么我离开也行。”
“请您,待著吧。”
主祭的语气依旧,两眼却逼视出光芒。
秀麻吕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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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3-7 21:46:16 字数:5630
“说他不相信人…也未必尽然,他可以毫不客气的利用人,却也能把自己的性命
交托在别人手上,这种自信,应该是来自于他能准确地估算出每个人的价值吧。
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值得信赖的……怎么了?”
“从你口中听到对别人的正面评价,这倒是头一次呢。”
幽华父亲表情相当有趣。
“莫非…你也开始认同这年轻人了吗?”
“您别开玩笑了…”主祭严肃地说:“只是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或许值得期待,
如此而已。”
“所以,他布出去的餌,又怎么样了呢?”
“到目前为止…一切攻击都像打在空气里,半点回音都没有。”
“不…!”
“这白玉楼主真的冷静得异乎寻常,都已经被挑衅到那种地步,竟然仍可以无动
于衷,连我都感到惊讶。”
“真像是无血无感的石人呢。”
“也许是尚未被找到弱点吧,这世间没有东西是毫无破綻的…只是,咒施了就有
解开之时,局布了也会有无效之日。”主祭说:“他的布局,也快到极限了吧。”
“这样啊…”
“本是急就章布出来的局面嘛,是短期下猛药的作法。支持不久也是正常的。”
“没有办法挽救了吗?”
“如果有‘那方面’的大人物愿意援手,就有生机。不过…不知是拉不下脸还是
怎地,他好像总是不想用这方法。”
“所以我就帮他开口了。”主祭说完,喝了口茶。
***
猿飞在屋外百无聊赖地顾著车,当主祭没有特殊任务给他时,他就是负责作这类
杂事,然后等待下一个命令。
晒著太阳,却被冷风吹得毫无暖意,不过心情倒是很轻松的。或者该说,这是他
唯一有所期待的任务,尽管也只是模糊的期待,总比没有好。
当一抹雪白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他还以为自己冷到头晕了。等他看清楚是谁,
大叫出声。
“安倍大人…!!”
“小声点,我还活得好好的,所以请不要用那种声音叫我。”
白晰消瘦的脸頰,一对眼角吊吊的狐狸眼,鲜红的嘴唇抿著一抹微笑,正是现任
的阴阳助,安倍泰成大人。
“但是您…怎么会…不,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虽然他的师父与眼前这位副手有心结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猿飞倒没有因此觉得
应该要对这位总是亲切微笑的长官多点敌意。即使在这种冬日他仍是一身轻装,
季节对他好像根本不存在。
“嗯,猿飞啊,确实有件急事,要麻烦你去办。”
不管跟谁说话,他都是客客气气的,礼貌很周到。
“在贵府最近是否住著位年轻人?请你传个话给他。就说…他在找的东西,赤焰
之鬼知道在哪里。”
“赤焰之鬼?”猿飞一惊:“那位大人今晚要去找的,好像就是这位赤焰鬼啊。”
“是吗?那这事更急迫了,麻烦你赶紧跑一趟好吗?”
“大人,我很乐意但是…”猿飞一脸无奈。“…我正在顾车,擅自跑掉的话师父
发现了一定会…”
“没关系的,车我帮你看著。”
“这这这…这怎么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反正我也在等他。”
“您在等?但是,师父根本不知道会在里面待上多久…也许马上就出来,也许还
要一两个时辰…”
“那岂不更好?若一两个时辰后才出来,师父根本就不会知道你中途跑走吧。”
“那要是他转眼就出来呢?”
“我会跟他说,我给了你一个无法违抗的命令。”
这话暗藏的意思猿飞自然理会得。
“好啦,猿飞,请你帮我这个忙,好吗?”
语气是客气,但猿飞估量一下,自己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遵命,那么我便去了。”
***
于是,当夕阳西沈,主祭终于走出西行寺家门时,看到了一脸慌张的猿飞,以及
某个很想假装没看到的人。
“…有事吗?”
如果平常讲话的语气只是冷淡,这时的语气大概已经结成冰了。
“无事先通知便骤然来访,先为我的失礼致歉。”身穿白衣的男子深深一低头:
“但有些急事,必须与师兄商量。”
“那就请上车吧。”主祭微微一摆手。
猿飞趁著两人上车的空档,偷偷瞥了一眼西行寺家的大门,似乎没看见自己想看
的东西,微微摇头,执起系牛的绳子。
牛车的车轮喀拉喀拉的响,车内的两人静默无语,猿飞却不禁开始心跳加速了。
***
回到主祭的家中,依旧是看起来相当阴森的房子,秀麻吕似乎已经出发了,整间
房子看起来空荡荡的。
--这栋屋子没有人味。
即使已经住了很久,即使明知屋里有许多仆傭是无庸置疑的普通人,猿飞仍挥不
去这印象。
主客坐好,直至猿飞奉茶奉点,仍然一句话都没讲。
“…让你这么辛苦地等我,莫非那些老人家们又说了什么重要的话要你传了?”
主祭终于开口了,语气掩不住明显的嘲讽。
“他们倒没有任何指示,只说这段时间,您帮忙看著那位年轻人,真是辛苦了。”
“没什么好辛苦的。事情都不是我在做。”
“那位年轻人也相当能干呢。”
“不。”
“不过,没有您的协助,终究还是不行吧。这不是‘门外之人’能解决的事件。”
“哪里。”
实在是非常冷淡。猿飞感觉空气都快变成液态了。
“猿飞。”主祭突然说。
“是!”
“很闲的话,去把该完成的工作做一做吧。”
猿飞如获大赦,却又有种不甘心的感觉。把他支开的话,代表接下来的话才正要
开始有趣呢。虽然如此,还是答应一声,立刻起身走了。
“…别讲那些多余的话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主祭的声音像卸下了一层外壳,
咬牙切齿的气音听来有些刺耳。
“我只是来帮忙的。”安倍泰成的声音则非常平和。
***
“师兄,对于白玉楼主之乱您有何见解?”
“我没有对你报告的必要吧。”
“…诚然如此。那么,我便把这段时间听到看到的一些,觉得或许有帮助的事情,
简要地对您报告。可以允许我这么做吗?”
主祭看起来不很甘愿,却又无法拒绝如此无破綻的低姿态,所以仍微微点了头。
“前些日子,我从幽灵境界那边,听来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等等。”主祭打断:“你说幽灵?…根据合约…”
“根据合约,他们禁止泄漏与人相关的一切事务,您说得一点没错。但,如果是
已经完结的事件,与人类无关的内容便不在禁绝之列。这也是有前例可循的。”
--也就是钻漏洞吧。主祭当然也清楚这种手法。
“所以你问了他们什么?”
“我问了他们,关于上回京城大瘟疫的事情。”
***
“…大瘟疫…是说三年前,不,已经将近四年前的事了吗?”
“正是那次。”
“…那场大灾难啊。”
那瘟疫来势凶猛且古怪,阴阳寮举行了多次驱除疫气的仪式却收效甚微,皇室的
声望都快要掉落谷底了。那真是没日没夜的工作,但回报却只有不断扩大的灾情
与死亡,宛若一记比一记更沈的重拳般直击这些责任者的心窝。
天谴,当时是普遍这么说的。对于缺乏德望的在位者的天罚。
那次也是这两位阴阳寮的正副首领首次主动的携手合作,似乎自从他们出师以后
就再也未曾见过如此盛况了。因为他俩实在不对盘。同时认识两人的人们,都会
同意他们简直不像是活在同个世界的人物。讽刺的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们
却都是“同一类人”。
两人各循著自己擅长的路线追查。主祭甘冒大险,命令猿飞与式神搬了许多病人
回家,阴阳学与药学交相运用,日以继夜,找个能治疗这怪病的处方。安倍泰成
则是待在家就是闭关在书堆中查找资料,出门就是四处奔波,企图查出这一切的
源头。
即使幼时曾一同学艺,隔閡数十年后突然合作,自然不可能毫无杆格。虽然双方
会定期见面分享各自的所得,也会帮对方遇到的困境思考,尽力提出建议,两人
说的话却怎么也搭不上边。
比如,安倍泰成很明显地对主祭努力的结果没啥兴趣,他很赞赏主祭的勇气,但
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欠打模样,配上那些漂亮的场面话,听在主祭耳中,翻译出来
就只是类似:“你还真不怕死啊。”这种不受用的意思。
而主祭也对安倍泰成努力的方向无法苟同。这位师弟确实查了很多东西,也走访
许多地方问了许多人或非人,但回覆的却尽是些主祭觉得完全无用的讯息。诸如:
“奇怪,时辰到了,百鬼却没有夜行,常驻京城的幽灵们好像都消失了,他们去
了哪里呢?又是什么让他们离开的呢?”
--人类的瘟疫,跟幽灵到底有什么关系?主祭想。
“高等妖怪原本就云游四方,如果暂时在城中见不到一个也是寻常。但是连中低
等的妖怪也全都不见了,怪哉,有大量的腐肉可以吃,他们应该很开心啊…”
--怎么又扯到妖怪去了?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眼前、专注在人类身上啊?
安倍泰成回报的老是类似这些枝微末节,主祭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在玩弄自己、
私藏资讯了。但从侧面消息去探,他好像真的在找这些问题的答案,而且找得很
卖力。所以,就算不同意,主祭还是得回些“嗯,干得好,继续努力”之类的话。
因为现在,并不是能撕破脸的时候。
他后来想想,那时忍著听了一堆这小子的废话,从后果来看,真是颇不值得。
但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竟然还等不及让他们得到个结果,瘟疫就突然结束了。
***
两人沈默了一会,为了被那场瘟疫撕裂生命的逝者与生者们默哀,也为了这件事
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回忆。如果合作有好的结果,或许还会为他们
之间带来一丝丝的转机…但是没有,瘟疫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他们因各自的努力
获得了丰厚的奖赏,但心情却高兴不起来,反而闷,闷得很。
从此之后,除了公务上必须的交谈,他们再也不对彼此多说些什么。
“…所以,怎么又扯到那瘟疫呢?”主祭问。
“因为有些在意的事情,三年前问幽灵,他们却不肯讲,说此事是人类的事件,
而且余波仍在荡漾,讨论是违反合约的。无论我怎么问,他们都不肯多说。”
“真是嘴硬呢。”
“幽灵向来很守信用的。”
虽然安倍泰成始终语气温和,眼神低垂,这句话仍让主祭隐隐感觉有刺。
--在幽灵骚动之夜管理百鬼夜行,诚然是你们家世代相传的任务。但也不用端出
那副专家架势吧?如此小事,不用你强调我也知道啊。
“所以如今事情已经结束许久,他们应该就可以开口了?”主祭问。
“不,有趣的便是…他们仍然不肯讲。”安倍泰成说。
“表示…他们认定事件尚未结束?”
“尚未结束,而且与‘人’有关。换言之…”安倍泰成的语气非常微妙:“当时
瘟疫会突然停止,果然还是有人力的介入吧。而且…仔细揣摩他们回应的态度,
给我的感觉是…”
“…那人还活著,甚至还住在这个京城里。”
直到此刻主祭才被撩起了兴趣,他差一点问出:“那是谁?”,幸好临时煞了车。
因为这类问题也是被“合约”锁死,基于合约背后有最强等级之咒严厉约束著,
幽灵是不可能,也不会想回答的。
“那么,既然他们什么都不能说,你又能问他们什么?”
“我问他们:‘造成那场瘟疫的元凶,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他们就肯回答?”
“并不是很乐意,但我用了些方法说服他们回答。我的主张是:‘无论幽灵境界
普遍的认知为何,那场瘟疫对人类而言已结束了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而造成大疫
的元凶总不可能是人吧!我们都同意那是超乎人类咒术之力以外的范畴,所以我
只问瘟疫是由‘什么东西’造成的,这问题我看不出不能回答的理由’。”
“他们那些自扫门前雪的,真的会理你吗?”
“只要找到正确的对象问话,再用正确的方法让他们必须理会我,就可以了。”
听他的语气,彷彿找幽灵问话,就像找个邻家的老爷爷问话似的轻而易举。但要
逼迫幽灵们、尤其是那些百年老幽灵讲出他们不想讲的话,事实上,可是困难到
主祭根本不会想尝试的事情。正如其他绝大多数的咒术师,非到万不得已,绝不
会想跟那些老怨灵们扯上关系般。能跟他们如常地交谈,甚至讨价还价的,主祭
就只认识一个人,而那人现在就坐在他面前。
--这小子…不管说甚么话,永远带著一种惹人厌的优越感哪…
主祭肚里念著,脸色如常,又说:“即使如此,那还是游走于边缘的危险问题啊…”
“是的,也许过不久,我们都会收到来自幽灵境界的正式抗议吧。”
“那么你也知道,如果抗议成立,我就必须对你做出惩处了?”主祭说。
“有劳师兄为我担心了…”虽然从主祭脸上完全读不到担心神情,安倍泰成依旧
如是说:“但他们的抗议是不会成立的。我的主张正确,史上有类似的前例可循,
手段也未逾越允许的范围。就算会冒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总之,你得到了什么?”
“他们给了我一个名字。师兄听过否?”安倍泰成说:“那元凶叫‘死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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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9-3-8 22:37:43 字数:4628
“‘死之蝶’…?”
听起来像妖兽之类的名字,主祭心中迅速翻过了所有看过的、能被驯服为式神的
妖魔,没有符合的印象。又把生平碰过的怪异法术全部过滤一次,仍旧一无所得。
倒是在记忆角落,名为“奇闻轶事”的栏目里,搜到了些可能有用的资讯。
“…听说有一奇术,能把精选的毒虫以特别的术法养大后纳为己用。成虫可以为
灵药,亦可为奇毒,或可以此为施行詛咒与幻术之凭藉,与此脉有关吗?”
“师兄说的…是‘蠱’吧。”安倍泰成说:“虫会化蝶,以特殊术法养出的虫,
或许长成后会化为剧毒的妖蝶?我那时也有类似想法,但经追查后,发现与我的
预期不尽相符。施蠱要成立,其传递媒介为细微几不可见的粉末,故此类术法多
施于闭于室内的群体,在不透风的密室里威力惊人,但在开阔地方效力会大减,
针对个人施以蠱毒还可能成功,要做到同时对全城施术实在非常困难。况且,此
一脉的命运多舛,留存至今的人数极少,而那些人们根本就不住在京城里。”
“‘那时’?”主祭听出了些余音。
“嗯,在三年前,我便已追到了‘瘟疫的关键因素可能与“蝶”有关’这一步。
只是追寻的几条线索最后都断了,又还有别的可能性待查证,只得暂且存疑…”
安倍泰成说:“而藉此事件重启旧事,意外发现幽灵们的说法实在令我无法忽视
呢。师兄啊…”
那对瞇瞇的狐狸眼终于抬了起来,闪烁著亮光。
“我们似乎,是遇上老朋友了呢。”
主祭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这太荒谬了。你是说,那场瘟疫是由一种不明来历的妖蝶所引起,而
介入此事的人,把那妖蝶的力量纳为己用,收作他的式?”主祭说:“世间没有
这种妖蝶的,若能引发全京城大疫,其力量…已经不能被界定为‘妖魔’了吧。”
“诚然。若能轻易造成如此大量的死亡,那已不是人、或妖魔等‘现界之非人’
能力所及的范畴,而是更高层次的力量了,亦即…”
“…神灵境界的力量吗?”
“也许,或更高层次亦有可能。”
“但这种力量又怎么可能被人收服呢?”
“这一点还未能釐清…”安倍泰成眼底的光芒一现即隐,现在他看起来又安静得
像块白色的石头。
“我们目前确定的只有,瘟疫由一种名为“死之蝶”的未知之物所引起,而某人
介入了此事并加以制止。但此力量既非人力所能抗衡,最有可能的便是藉由订定
咒术契约,与其取得了某种交换与归属的关系…亦即,‘收为式’。”
“而这样的人物,会与三年后此刻的白玉楼主之乱有关系吗?这点尚无法断定,
但时至今日,越来越确定的是白玉楼主使用的奇术,并不存在于我们熟知的任何
一个咒术领域。而很巧地,三年前的瘟疫也有著极为类似的特质。”
“若因此便把两者视为同源,诚然是嫌轻率了点…但考虑两事件的共通点:同为
陌生而恐怖的力量,同样对全京城造成广泛且深远的影响,能同时符合这两条件
的力量实在太少了,我认为把两件事情假定为‘同一事件的延伸’,并不为过。”
“不…”
“那么,再回到那个老问题:‘死蝶到底是什么?’,若能探究其源头,我们便
能一次解开从三年前缠绕到现在的迷惑,以及,找出对现有困境的答案吧。”
话题不知不觉已被拉至安倍泰成最擅长的领域,主祭只能听他说下去,完全提不
出反论。
“首先,尽管白玉楼主之乱不属于我们所熟知的咒术领域,仍可广泛地被定义为
一种咒术行动,师兄同意吗?”
“你在说笑吗?若把咒术的定义推而广之,世间万化存在都可被定义为一种咒。
这是基本常识吧。”
“是的,或许用词不够精确…我只是想强调:白玉楼主用来犯案的手法,与单纯
用诡计造成的幻惑,或其他任何存在于现界中的手法所能达到的效果是不同的。
换言之,应该与我们的所学相近:是藉由‘跨境界的力量’来影响现界。”
“嗯。”
“因此…若没有我们的帮助,没有处理过此类事务的人必定无法与其抗衡,即使
最后逮到了白玉楼主,亦无法将其降伏。阴阳寮虽尚未被朝廷正式委以追查白玉
楼主的职责,却可说此事的成败与主事者的生死,都维系在师兄您身上。”
主祭盯著安倍泰成,微微冷笑。这小子说得好风凉话,难道真的以为他眼瞎了、
耳聋了,什么都不知道吗?
为什么如此特异的事件,阴阳寮却能置身事外,只以“顾问”的身份介入此事…
为什么明明旗下有数十位优秀的阴阳师,却只有他这位头子被赋予“帮助少纳言
秀麻吕”的权限…
从头到尾,都是那些“老头们”在背后运作的结果吧。
主祭对这些老不死的阴阳师前辈向来有著深刻的厌恶。虽然名义上他是阴阳头,
亦握有命令全城咒术师的权限,但事实上,若没有这些退而不休的长老们点头,
他根本没办法发布任何重要的命令。即使强行发布,也不可能贯彻超过一天以上。
而且,他也深知,从来“老头们”就是偏爱这小子。即使他循著其他途径取得了
阴阳头的位置…即使他再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用。
比如这次,只许他这位上司插手,反而刻意让居副位的安倍泰成远离,虽然不算
直接把烫手山芋丟在主祭手中,相距亦不远矣。即使有任何不好的猜想,主祭都
没有退缩的理由。因为十几年来,他也就这么走过来了。
--那么,既然这小子已经被规定要远离这些麻烦,又来这里做什么呢?
若说是主动提供情报…他却没有任何要帮助主祭的理由,主祭声名越大,地位越
稳固,安倍泰成就越难升官,情势就这么简单。但若说他可能用假情报骗主祭…
却也嫌多此一举了,考虑两人的关系,不管安倍泰成说什么,都很可能不被采纳。
而且,主祭最疑惑的是…基于某种直觉也好,偏见也好,他一直以为,安倍泰成
是自己主动提出要与白玉楼主之乱相互切割的。
既然没人期待秀麻吕会成功,若设法加强他与主祭的连带关系,便可能在秀麻吕
局势全溃时,趁机把主祭一同拖下水。尽管主祭不会轻易让他得逞,却也承认这
是个有效的攻击策略,如果立场相反,或许他自己就会这么做。
但安倍泰成先摆出了前所未有的低姿态,到现在话越说越奇,完全与主祭的预期
背道而驰。他似乎完全不理会“老头们”要他远离事件的意愿,甚至可以说…他
完全就是一副想要进来淌这浑水似的。
不知是否能理解主祭的笑容含意,与背后的诸多算计。安倍泰成依旧缓缓地说:
“那么,既然是咒术行动,自然也可以用我们的所学去溯其根源…”
***
“阴阳五行流转,相克互生,在任何已知的境界上,均没有事物是能独立创生并
存在的。即使只论我们居住的现界,看似无关的万物间也必有千丝万缕的关连,
任何咒术要成立,背后亦必有其体系支撑。从外视之即为‘信仰’,由内观之即
为‘神体’。藉由‘崇拜’某种具有特定力量之‘神体’,以凝聚众人之‘信仰’
之心,并将其转化为适当的形式以便成就某个目的,此即为咒术之力的本源。”
主祭微微点了头,这是咒术师最基本要知道的道理。
“那么,若把‘死之蝶’视为一个咒术来分析,蝶之型态会是神体本身吗?由其
在大瘟疫时遍布全京城的行为观之,可推知蝶形应非神体本身,而较可能是咒力
转化后的一种实现形式。实际上在我的追寻历程中也没有找到任何以崇拜‘蝶’
为核心的咒术,大多都是某流派的众多种应用里,其中一个分支而已…”
“蝶既非本体,下一个能推想的候选便是‘虫’,以虫化蝶是相当直觉的想法。
但如我刚才所言,御虫一族乃至养蠱一族世代的居住地均离京城甚远,而且他们
相当安于现状,不太可能会来京城引发瘟疫或动乱。虫的线索到这里算是断了,
与蝶有关的神体候选还有几个,但几经追索后,能让我接受的答案只剩一个。”
安倍泰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以手蘸茶,在纸上写了一字,怪异的是明明蘸的
是茶水,在纸上描出的字迹却色作漆黑,彷彿他刚才指上蘸的是墨汁似的。
“‘华’?”主祭念出来。
“蝶恋著花,花养著蝶,两者本为依存共生之关系。但花性易碎,转眼即凋的特
质并不适合作为神体。要维系信仰通常需有个长久不灭的象征。这个字被创造的
最初含意,即为‘花树’。”
安倍泰成又蘸湿了指尖,在刚刚写就的“华”字旁边又写了个字,但中间那一直
变得弯曲如树干,下面那两横向上翘起如树枝,“艸”头与中间的十字转了方向,
如枝叶般斜斜垂落,与其说像写字,不如说更像在画图。
“这便是这个字最初的样貌。看得出是个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花树变化过后的
图样。”
“‘花树’啊?…”主祭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重复了一次。
“对花树的崇拜所在多有。尤其是巨大长寿,需多人合抱才能围上一圈的大树,
往往被认为萃集了天地灵气而被视为当地的守护神,甚至立神社加以供养敬拜。
从城镇到乡野间,类似情形所在多有。”安倍泰成说:“但是,这世间并不存在
无中生有之事。神化灵气逼人的巨木,给予崇敬乃至信仰,这种行为是如此普遍
地被尊奉,背后也应该有个道理在。”
“对于巨大的神木崇拜供奉,此情甚为平常,又有何值得深究呢?”主祭。
“或许敬畏、乃至崇拜神木确为人之常情,但这个‘常情’又是从何而来?许多
我们认为理所当然之事,在追根溯源后却经常会连到意想不到之处。神话、传说、
信仰此类事物,尤其如此。”
“师兄试想,也许,在不知多久以前,在不知名的远方,某一繁盛的大族对神木
怀有根深蒂固的信仰,后来因为某些事情导致该族溃散了,其信仰也随著族人的
四散而流传,他们在各地开枝散叶,在世代的口耳相传下,在光阴长河的洗刷中,
最初的信仰也渐渐变质,繁复的仪式早已被忘却或被取代了,但最根本的意念却
留存了下来,然后,才慢慢形成了所谓的‘人之常情’。”
“你是说…要追溯‘信仰的源头’吗?”主祭思忖,那真是庞大而又繁杂的工作
啊,而且,他还是看不出追逐这些到底可以得到什么。
“是的。我相信源头的线索…便是来自这里。”安倍泰成的手轻抚过那写有“华”
字的纸片。“重要之物必为文以记,永志不忘,此即为文字存在之意义。什么人
描绘出这个字最初的样貌,并以此字为图腾以自称,那便是此信仰的源头。”
“…我继续追索,逆溯光阴之河而穷至远古之时,从本国直至遥远的唐土,终于,
让我寻到了一条脉络,是至目前为止,最接近所求的答案。”
“该族,名为‘华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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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9-3-9 16:43:33 字数:9709
“初见华胥二字…是在【列子】一书中,有一段‘黄帝梦游华胥氏之国’的叙述。
著述者藉由黄帝之口描述心目中理想王国的形貌,也因此,有人便以‘华胥之梦’
来比喻人们对于理想世界的憧憬与期盼。”
主祭微微点头,看来他早就在某些书册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不过,如果仅是读书人的幻想与虚构的话,是无法引起我的兴趣的。华胥会让
我感到好奇,正因它如‘花树崇拜’般,在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里,它总不是
最突出的,却经常在历史舞台边zhan有一席之地,虽不是主角,却令人无法忽略。”
“翻阅多数古籍对于华胥的记载,仅仅写道:‘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
短短一句便可概括其公认的历史地位。其故事大约是这么说:在远古以前,一位
叫华胥的姑娘到了一个名为雷泽的地方,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因好奇而踩了一
下后,有感而受孕,经过三年之后,生了个儿子名叫伏羲,这位伏羲很了不起,
为上古之三皇之一。而华胥最大的贡献,就是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我认为这是被刻意忽略过后的记载。在历史的发展中,时常出现为了符合上位
的需要而被刻意窜改、甚至抹杀的纪录。关于这一点…师兄您也很清楚的。”
主祭自然清楚。身为京城咒术师的首领,深知有太多事情是“无需为人所知”。
虽然他名义上的工作是负责种种的祭典仪式,实质上更重要的工作则是守护者,
恰如历代阴阳师的头子,均担负有守护所有奥妙之知识的责任。
好奇心乃人之天性,好奇心加上追根究底便有知识。当森林大火,万兽奔逃之时,
第一个古人类学会战胜恐惧,进而学会用“火”时,已经埋下了人类日后将会建
立起超规模的巨大群落,进而奴役野兽的伏笔。知识便是拥有如此无穷之力量,
让人类卓然不同的根源。
尽管知识可说是建立巨大人类聚落之母,在聚落的形式不断增生、转化,乃至衍
生成一个庞大的、要求高度和谐与统合的社会结构里,“未经管理、四处流窜的
知识”…亦即知识最原始的样貌,纯粹只因为想知道便去追求的知识,反被视为
妨碍秩序的最大禁忌。
以咒术为例。原本咒术正是源于求闻而非玄秘,只因探讨之道理太过难懂,真能
究其堂奥者非常有限,以致一直蒙著神秘的面纱。在日后的发展中,这一层面纱
成了让咒术师们方便做事的绝佳保护,既然没有人懂,人们只能选择全面信任,
把“那方面”的事务全权委托给咒术师。但从反面而言…这也是恶质的诈欺者们
赖以维生的重要前提。
原本咒术没有如许多的禁忌,只以师徒相授,法不传六耳的机制,加上神秘玄妙
的传言加以掩护而已。但经千年的流转后,咒术早已深入社会各阶层的信仰,也
促成了前所未有的精密知识控制,亦即,被称为最强咒法的诞生。
“无以名状之咒”。
***
也许大多数人从未听过此咒,却几乎每个人都看过这个咒法的图腾。
“三只猿猴的雕像”。
可曾看过如此雕像?三只猿猴各摆出姿态,或蒙眼、或掩耳,或遮口,煞是可爱。
有谁能想到,那滑稽的外表下,竟隐藏著史上最强悍、霸道之咒法的象征?
三猿之姿态,分别代表此咒之主要精神。
“不可看”,禁止找寻与禁忌相关之人和事。
“不可听”,禁止探听与禁忌相关之人和事。
“不可说”,禁止讨论与禁忌相关之人和事。
当此咒被正确地施行,并维持住足够的时间,此咒所定义之“禁忌”便再也无法
正确地被描述了。即使仍存有只字片语,也仅能供后人猜想,淹没于这些、那些
的无益口沫中,仅留著三猿之雕像,如无字的墓碑般,只知下面埋了个死人,却
再不知道那白骨究竟是何人。
封印其名,以抹杀其实,故名此咒曰:“无以名状”。
***
主祭身为京城阴阳师现任的头子,亦即此咒现任的维护人,虽然有生以来还未有
机会动用过此咒法,基于职责所系,也知道不少为此咒封印之禁忌知识。
比如“幽灵境界的真实面貌”便是被封印的重点项目之一,以“维护传统与平衡”
为由,人与鬼订定了大合约,并由此咒封锁住一切关键讯息。从此,除了极少数
被允许的人外,即使同为“门内”的咒术师,也未必弄得清楚幽灵境界里的事情,
大多只能遵循著师父传授的标准作法办事而已。
而主祭大人与安倍泰成,则属于现任咒术师的顶尖,他们是“规则外的人”,亦
即规则的维护者。他们的特殊地位除了来自非凡的身家与资历,还有无法忽略的
一点:就是他们永远比其他“规则内”的咒术师们懂得更多一些。
“那么,这位神秘的华胥姑娘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导致必须要被如此封印呢?”
主祭问。
“那就是谜了…可信的,可考的资料里都找不到相关的记载。不过,也未必是做
错了什么才遭到如此对待…其记载佚失的原因,我推想是与两种信仰体系之间的
冲突有关。”
“信仰体系?”
“是啊,自古源流至今的,以‘女性’为主的信仰体系,以及以‘男性’为主的
信仰体系之间的冲突吧…不过这不是重点。”安倍泰成说:“重点在于,并非把
文字资料全部抹灭就能彻底粉碎一个信仰的,这是主政者的自大。华胥虽然仅仅
作为‘母亲’被记载于史册,关于她的存在与影响,却仍被纪录在那些大人物看
不见的小小地方,即‘愚民们’讲述的传说,与乡野间不登大雅之堂的信仰中。”
“少了确鑿的文字纪录,被百姓代代口耳相传,任意增删情节的故事,没有必要
去精确地复述那些话语。不过,只要稍微用心去听,比较其中细微差异,总能从
支离破碎中拼凑出端倪。”
“既然是远古时期,只怕我们所熟悉的一切均未曾建立。天地浑沌,万物未明,
古早人类长期累积的智慧终于结成了果实,一个以当时而言,或许是史无前例的
人类大部族,在广大无边的蛮荒之中,慢慢地开闢出了自己的领土。因此衍生了
专属自身的文化与记忆。他们流传至后世的名字,唤作‘华胥’。”
“‘华胥’可以是此部族的总称,也可能是该族族长的名字。在原始的组织里,
人际没有复杂到需要帮每个人取一个特定的名字。为了称呼的方便,顶多只需要
外号,孩子继承父母的外号也甚属寻常。‘专属于自己的名字’这种尊荣,只能
给予非常特别的人,亦即该族的代表人物,所以说是族长。在所有传说里‘华胥’
都是个姑娘,所以也可以假设此部族是由女性所统治,因为其族长便是个女性。”
“在原始的部族结构中,族长经常也兼任神官职,也就是说,‘华胥’可能也兼
一族之长与神官的双重身份。由此,才能合理地解释那一段短短记载背后真正的
意涵。‘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雷泽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诸多说法未有定论,
但共通的解释是,雷泽即为‘雷神之居所’,而巨大的足迹即为雷神的足迹。若
华胥真的背负有一族之司命的重责大任,那么她便不该只是‘不小心’踩到雷神
足迹而有感受孕的,更正确的说法是,那就是她的职责,因为与神相通正是她的
工作,以现在的说法来讲,也就是‘巫女’了。”
“巫女作为一族之长?”主祭皱起眉头,表情有趣。
“这并不值得惊讶。即使在本国的原始信仰里也存有类似的形式,如早已灭亡的
卑弥呼王国。在最原始的信仰中,掌握神性与权力者经常都是女性,因为‘生育’
本身便是神圣非常之事,男女交合十月产子,新生命承接了阴、阳之汇流,进而
带著无限之可能将血脉延续,在随时可能死去的原始社会中,没有比这更珍贵、
更值得崇敬的法术了。但当社会型态开始壮大,人变多了,生育似乎也变成廉价
的事情,反倒是‘致死’的能力取得了普遍的敬畏与崇拜,如我们所歌颂的英雄
豪杰,大多都是以大量的死亡来彰显其功业…或许,这也促成了两种信仰体系的
换位,与对原始信仰的刻意遗忘吧。”
“…总之,‘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可说是古代神与人交合的明确
记载。如果‘华胥’是族长的专属名称,应该也是个世代继承的称号,而非一时
一地一人的名字。这历代巫女传承之具体方式不明,不过显然必须经由此过程来
获取某些神力,或许也是她们继承资格之证明,证明其确有庇佑全族之能力。”
“那么,‘华胥’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呢?由其名称可以做出一些推测,但是能做
为佐证的依据,便得远追到来自于唐土的西南方。虽然那里部分的住民文化已被
统合,仍然少数不受教化的“蛮族”维持著从古至今的信仰,亦即关于‘花树’
之信仰。”
“这一脉源远流长的信仰,相信人的魂是从一块广大的花树林而来,林中每一个
灵魂就是一朵花,而那花林便像天堂乐园般,是所有灵魂的故乡。花林的掌管者
是‘花之神’,当花神把一朵花的灵魂给予一个婴儿,便有个活泼的小生命呱呱
坠地,当花神收回了花魂,那驱壳也没了性命。也因此,每逢小孩三岁、六岁、
九岁时,便要请巫师度过‘花树关’,请求花神别这么快便把孩子的魂要了回去。”
“果然是原始的信仰,真是随兴而为,也难怪此信仰会仅限边陲的蛮族。”主祭
哼了一声。
“只限于少数蛮族吗?那为什么当绝大部分对于‘理想乡’的记述中,都少不了
漫天飞舞的花瓣与盛开的花海呢?若能引起如此广泛的认同,会否又是某个古早
信仰的概念已经过时间淘洗,在不自觉中形成了人们共同的‘常识’了呢?花林
与乐园的连结还可以见于著名的‘桃花源记’,又是一篇讨论理想世界的文章,
而提到有关于这方面的憧憬,是否也可说是‘华胥之梦’的一种展现呢?”
提到这些理想、乐园、花什么的,主祭便皱起了鼻子,像闻到什么臭味似的。
“华胥与花树,广大花林与理想世界,也许是人类所共有的,最初的美好记忆。
远古的梦境写在灵魂的深处,让人不断想要回去那童真的纯仆,这或许可以说是
‘华胥之梦’的原型吧…”
“而讲到华胥身为‘巫女’之咒术,文献虽无详细记载,可以肯定的是,应该与
‘生命’有关。将灵魂视为花朵,给予即生,摘去即死,这是花之神的权威,而
身为神之代理的巫女,拥有的应该也是与此相关的能力才对。祝福生者远离死之
威协,使死者安息并成为新生的养分,花朵的生长与凋谢原本就含有深深的轮迴
之意。管理生死方面的咒术,守护作为神体的灵木,此为对于华胥之巫女的几许
简略的描绘。”
“而当其中一位巫女生出了‘伏羲’,那位伏羲的母亲…或应称为末代的华胥比
较正确吧,因为她的命运也随著该族的命运,一起走到了尽头。”
“华胥一族突然灭绝了。让他们绝迹的原因不是战争也不是饥荒,所有传说此时
说法倒是一致:造成了他们灭亡的,是一场毀天灭地的大洪水。”
***
“虽然在目前找到的记载里,仅仅写了‘华胥生了伏羲’,但在传说里,华胥不
只有一个孩子,而是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名叫伏羲,女的名叫女媧。”
“关于那场宛若神罚般突然降临的大洪水,有些故事是这么说的,伏羲跟女媧之
所以可以活下来,是因为他们好心地救了陷在父亲陷阱中的怪物,那怪物其实是
雷神,祂给了他们一颗牙齿,交代他们在某时某刻要把牙齿种在土里。两人依言
而行,那牙齿一种下去,便长出一颗牵丝攀藤的大葫芦,一见到两人便剖了开,
里面的空间刚好够躲他们。于是两人便躲进了葫芦,大洪水一来葫芦便漂起来,
水退了葫芦就打开,于是兄妹两便成了大灾难后最后幸存的两个人类。”
不知为何,主祭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
“刚才说过,华胥踩了雷神脚印,有感受孕而生伏羲,换言之雷神应该也是伏羲
之父,怎么又变成陷在陷阱里的怪物呢?这就是传说的麻烦之处,在不断口耳相
传中,人们会随兴任意增减情节。也有一种传说讲伏羲之父之所以能逮到雷神,
正因他父亲是个伟大的猎人,而雷神为了报复他父亲降下了大洪水,他父亲不顾
伏羲劝阻,做出了一艘铁舟要与神力抗衡,岂料他在洪水中卖力划舟,神却突然
将洪水变不见,铁舟于是从千丈的高空摔下,连同父亲一起摔成碎片,而兄妹两
躲在柔软具弹性的葫芦里,从高空落下只是蹦跳了几下,两人却毫发无伤。”
“类似如此增添的情节就带有很浓的教化意味,而且显然增添情节的人不是本身
在当猎人,就是家里是靠著狩猎为生,于是本故事的意义成了要尊敬出门打猎的
伟大父亲,却更要尊敬大自然里不可测的神力云云…这些附加的意义,对于追寻
华胥之灭绝显然没什么帮助。”
“从刚刚提过的,华胥怀有雷神之孕这个观点重新审视此传说,会发现更为合理
的答案是,那接过雷神牙齿的人,很可能不是伏羲或女媧。”
“故事中雷神身陷罗网的意象,或可解释为他已被剥夺神力,或者已身不由己。
而且从此之后这位雷神就再没有现过身。前来找寻兄妹两的动作,与其说是放出
大洪水的‘大神明’所授意,不如说,是基于祂个人的私心更有可能。”
“神也会舍不得自己的骨肉么。”主祭冷笑。
“是舍不得,或基于其他原因都好,总之祂的立场显然是不赞同这场洪灾,却又
无法公然违抗命令,只好在此刻由神明降格为一个自私的父亲,只求自己的儿女
能够活命。换言之,那个蔓延千丈的洪水,也许原本就是以杀灭全人类为目的,
而伏羲与女媧可能并非被挑选出来的、必须活下去的人;而是基于其中某个神明
的私心,而碰巧躲过一劫的人。”
“既然是非法的运作,此计画当然不会有其他神明的帮助。而伏羲女媧在传说的
‘洪水之时’还只是孩子,不会理解,也不可能想要承担延续人类生命的重责大
任。雷神无法跟他们解释其重要性,也未必能确保他们能在正确时刻完成正确的
手续,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成年人跟在他们身边,确定他们每一步都做得对,葫芦
要长得出来,人要躲进去,而且要在洪水中承受狂风巨浪之撞击,外头只怕还得
加上强力的结界,这一切都暗喻有个靠得住的人,在旁一直陪伴著年幼的兄妹俩
完成所有的步骤。”
“你认为那个‘传说中不存在的人’,就是末代的华胥?”
“除了她,还有更适当的人选吗?”安倍泰成叹了口气:“还有谁,面对大洪水
将临的死局,会把唯一的活路留给两个无力抵抗的孩子?让孩子进去,把那葫芦
封起来,就表示自己一定会淹死啊。除了母亲,谁会做出这种傻事?”
***
“…于是,大洪水来了。华胥一族几乎死绝了,只剩两个孩子,在葫芦里漂流。”
“有说法是等水退了,他们两个才出来,但我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个说法。他们并
没能等到水退,而是葫芦飘啊飘地,有一天突然卡住了,两人打开一看,发现竟
卡在茫茫滄海中的一座孤岛,那孤岛在洪水来临之前,可是一座高山。”
“你…是说…”
“葫芦卡住了,兄妹俩只得下来,在葫芦中漂流的岁月让两人都长大了,看到彼
此的身体竟然会害羞,于是两人绕著山柱,唱歌对答,如果远方的另一座山头烟
散了,就仍作兄妹,若烟合了,便是夫妻。然后唱完,远方的山头烟就合了起来,
于是…两人便成了现在人类的起源。”
“这根本是…”主祭终于想起这种怪异的熟悉感是来自哪里了。
“是啊,这与本国的创世神话,伊奘诺尊与伊奘冉尊的神话有多像,您应该听得
出来。所以这场洪水其实与我们所熟知的那一场,是同一场洪水。”
“但是,我们讲的是那两位可是…创造世界的神明啊…”
“伏羲与女媧也是有神格的,请别忘了他们是雷神的后裔啊。伏羲在古籍的记载
中是‘蛇身人首,有圣德’,他不仅形貌不同于常人,智慧也超乎一般人类许多,
对我们而言,最大的影响便是八卦是由他所演绎出来的,换言之,他奠基了阴阳
五行最根本的思想,我们这一脉络的学问都可说是由其衍生,严格而言,他才是
阴阳道真正的始祖。”
“而关于女媧的传说就更不可思议了。关于她的能力为何就连传说也未详述,只
有流传关于她补天与造人的事迹。是她阻止那场大洪水,并且让人类繁衍昌盛,
如此功绩却不足以让她成为上古之三皇之一,只因关于她的咒术与信仰体系都早
已如华胥般湮没了,但是基于华胥为女系信仰这点,我倒是有个大胆的推论…”
“师兄您想,既然历代的华胥都是女性,她生了一男一女,会选择把一身的本事
传给谁呢?”
“你是说…”
“会选择传给‘女儿’吧,正如我们现在选择传给‘儿子’一样自然。换言之,
伏羲的咒术或许是源于他本身的颖悟,女媧的咒术却很可能传承自其母,即末代
的华胥,兄妹两人分属不同之咒术体系。”
“补天与…造人?”主祭摇头,这太疯狂了。
“自然,传说会把真貌放大百倍千倍,已失落的事物更容易被夸张地流传。无论
华胥或女媧所用之咒术均已难考察了,连信仰体系都只余些许残迹…唯一能确定
的是,华胥一族生存的时代至少可以远遡至神世七代,在那年代,神与人仍杂居
在同样的土地上。两者声气相通,甚至还会留下血脉…”
“当任性的众神仍在相互征战,当大太法师(即日本传说中的巨人)还在大地上
轰然行走,我们所面对的,或许就是那么古老的咒术啊。”
***
“如何?蓝?”紫突然打断:“你对这个安倍泰成说的话,有何感想?”
蓝楞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甚至称得上是异想天开吧。总觉得扯得太远了,
不过考虑他的目的与两人间的关系的话,或许就是要说得这么过份吧…”
“也就是说,你已经预设他在‘唬人’咯?都不先验证一下他说得对不对吗?”
蓝一惊,确实,对她的主人而言,这才是最直觉,在做出任何“揣测”前该做的
第一件事情。但是…她对于使用紫的“能力”有种隐隐的抗拒。第一,若要使用
那种能力,并不是谁都能像紫那样,一派轻松愜意、行若无事的悠闲样。
至少对蓝而言,那意味著过于庞大的资讯量瞬间涌入脑海,感觉就像有无数的人
同时钻进她的脑袋里大声哀嚎似的,导致短暂的头痛是经常的,一个弄不好还会
有严重的耳鸣。所以,只要紫没有命令,蓝多半能免则免。但是…也真是讽刺呢,
当初蓝会答应当紫的式神,有部份原因,便是因为对这个能力著迷。
“狭缝的眼睛”。
这个当初足以让蓝放弃一切前来追随紫的理由,如今却被她拋在一边,能不用就
不用。每当蓝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只因为用起来会不舒服就放弃?
她原本以为自己没这么软弱的。
不过…既然紫已要求了,便没有退缩的余地,蓝闭起双眼,全神贯注下,跳进了
由无数杂乱的线条、色彩与声响构成的激流中。约一盞茶的时间,才睁开眼睛,
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种过食欲呕的感觉,但胃却是空的。
“如何?”紫问。
“…虽然细节并不完全对…”蓝勉强开口:“但是方向是正确的,死蝶作为一个
咒术的体系,首次被建立确实是在华胥的年代…虽然当时只是一种试作品…”
紫举起右手,表示蓝不用多说了,她自己自然一早就查清楚了,看得只会比蓝更
多,不会比她少。
“而你之前没找到这里吧。我曾问过你死蝶的本质为何,然后你仅仅追到彼岸花
就放弃了。”
“…嗯。”
“你当时,应该有感觉到自己还未追到底吧?却又因为其他藉口而放弃了?”
“……”蓝低著头。
“这样不可取啊,输给了人类呢。”
“…对不起。”
紫看著蓝一会,低声说:“不用跟我道歉。这是你的事情呀。”
又沈默半晌,紫说:“不过…这样的人类也算很稀有了。面对时空距离如此之远
的谜团,凭一己之力在无数断简残篇当中拼凑出接近正确的答案,还得兼顾身为
阴阳助繁忙的日常工作,如果这算是一般人类的智慧水平,或许他们的诸多愚行
就能少去大半了吧。”
“他作为一个阴阳师确实有著出众的才华,其锋芒难以掩盖,同儕们还帮他取了
有趣的外号。”紫说:“‘神明之镜’安倍泰成,据说其心智宛如一面能破除虚假
而映出真实的明镜,算是旁人对他洞察力敏锐的恭维吧。不过,此人若配上足够
的时运,凭他的实力,确实足以名留青史。”
“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不是他来当阴阳头呢?”蓝问。
“…因为‘政治正确’与‘客观的正确’是两回事吧。”紫笑容微妙:“虽然有
许多人把这两者混为一谈,不过两者确实有著差异。或者该说,当所谓的‘政治
正确’偏离了‘客观的正确’越远,甚至经常用‘政治正确’为由,强压下所有
与其相异的论述时…也表示该团体病得越重,会倒楣也只是迟早之事了。”
“那么,那位主祭大人…”
“…其实呢,他确实也有足以名留青史的资质…”紫撇撇嘴角:“…如果他别做
这一行的话,也许可以吧。”
蓝不太懂紫的意思,却也不追问了,她对主祭其人本就没什么兴趣。心思又转向
另一个让她好奇的事情。
“‘华胥’…‘幽华’,难道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注意到了吗?”紫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但幽华的名字,只是她父母取的吧。而且那个让死蝶附上她妹妹魂魄的神明,
确实也只是临时起意,并非基于什么构想深远的阴谋才这么做吧!”蓝的语气并
不是在问,只是在确认。
“嗯。”紫答。
“所以…?”蓝问。
“所以。”紫答。
不成回答的古怪回答,但已足以让蓝瞭解意思。她终于懂了为什么紫会对于幽华
过往的事情如此感兴趣。若一切的临时起意均不是偶然…那么幽华的存在便可能
涉及了另一个紫想要破解已久的大问题:关于主宰命运运作的深层规律。那是紫
至今仍无法碰触的境界。
蓝有些好奇,很想问问紫是否已经从中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呢?却因为熟知
她主人的个性而不曾把疑问说出口。若真问了,紫大概只会笑著瞥她一眼,用伞
敲敲她的脑袋,意思就是“想知道的话,就靠自己努力去找吧”。
实在是,很难相处的主人啊。
“总之,或许是第一次,终于有人类辨别出了幽华的咒术来源,无论要破解任何
法术,这都是最重要的第一步。”紫说:“如果咒术中师徒相传的亲密关系如同
血缘,那么能操控死蝶的幽华,也可说是华胥的遗族呢…早已灭绝多时的一族,
却在如此遥远的彼方有了传承的延续,光想就令人兴奋呢,你不觉得吗?蓝。”
看紫双眼像孩子似的闪闪发亮,真的很开心的样子,蓝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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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9-3-10 10:11:08 字数:7427
安倍泰成续言。
“…在那太古之时,所衍生的咒术没有现今这么精致的形式,威力却十分可畏。
比如神所施之咒术,下一道命令大洪水就毀灭了当时九成以上的人口,矛一挥,
矛尖上滴落的泥沙又在汪洋中淤积成岛,新的人类得以在岛上欣欣向荣。太古之
咒术经常是以异常巨大的规模在运行著,并且,只为了毀灭或创生而存在。”
“远古之咒啊…”主祭喃喃念著,脑中闪过古老神话中的无数段落,即使是必须
把许多不可思议之事视作理所当然的咒术师,也无法将那些神话中存在过的咒术
认真看待。“生出日、月、星、乃至山川万物”之类,即使将其当作广义的咒术
来理解,却不可能用现在的咒术理论去分析之,更无法重复之。
“如果死之蝶真与华胥那系有相关连…那么最坏的推测是,那不只与我们熟知的
咒术体系截然不同,独立于阴阳五行之外,更可能我们无法封阻它的行动,正如
我们无法遏止那场大瘟疫般。能无差别地掌握全京城百姓生死之咒术,至少就我
所知,在现今尚存的阴阳术中,任何法术、阵或仪式都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意思是,应该待在神话领域中的事物,竟然跳了出来,在现代复活了吗…?
--哼。还真亏这小子想得出来。
“所以…?”主祭懒懒地问。
“因此,我深信…”安倍泰成缓缓说道:“对付如此本质的敌人,最正确的对策
便是以同样蘊含上古之力量的神器与之对敌,如此才能避免没有必要之牺牲,为
万全之上策。”
“蘊含上古之力的神器?那是指?…莫非你想进宫去借…啊。”主祭突然想到了
什么。
“绝无可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可能会同意的。”
***
猿飞忙完所有的琐事,正准备偷闲打懒,溜回去偷听两人交谈,正好听见客房内
的两人在争执著什么,气氛异常热烈,一扫之前的冷淡疏离。
“去请求他们援手?你到底在想什么?”
主祭这么激动的说话,在猿飞的印象里,好像从未有过。
“如果您同意我之前所言,便能瞭解,想把这次的事件圆满解决,又不伤我们的
羽翼,那是最适合,也是最稳当的策略了。”安倍泰成的声音却仍沈稳。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立场?”主祭怒道:“白玉楼主的本体仍未曾明朗,
而阴阳寮至今都还在袖手旁观,就连一次称得上正面的交锋都没有!如今你竟然
已经要跪地求饶,宣称我们无力解决,必须对外求救兵了?”
“如果连正面交锋都还未曾有,便不算是‘求救’,而只是‘战前的调兵遣将’
而已了。若能因此顺利解决这事件,功劳仍然算是出自师兄您高瞻远瞩的决定,
对您的名声并不会有分毫折损啊。”
“那么,阴阳寮中数十位优秀的咒术师,乃至全京城通算起来,懂得咒术的人才
超过百位,他们的立场又如何?若这么做,等于宣称我们认为他们所学的一切都
不可信任,也不认为他们能帮得上任何忙,才会远至别处寻找救兵。我倒想请教,
你到底要怎么跟他们解释,才能安抚得了他们的心情?”
“这些杂音是必然会有的…”安倍泰成承认:“但是,忍住一时之辱、乃至苦痛
与烦闷,都会是值得的。师兄啊…请您想想,白玉楼主是怎么对于那些误信谣言
而杀人的人们施以报复的?”
“当某人被误认是白玉楼主而遭杀害时,动手杀他的人,乃至背后给命令的人,
全都被连根拔除。相对于他想达到的目的,这些误杀只是枝节小事,根本不用去
理会的,他却仍做到如此过份,由此可见,此人对于捍卫自我认定之正义是近乎
痴狂的,是个冷静谨细的疯子。而且他行事的风格是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定动手,
若对象是人则必定丧命,若对象是组织,也必定受到足以动摇根基的重伤。那么,
如果他有一天把矛头转向了阴阳寮,乃至京城中任何一个咒术的门派呢?”
“略过京城的咒术师,对外求援,诚然会伤害到他们的尊严。但名声可以回复,
误会可以消解,死去的人命却无法复活,因而失传的秘术亦无从再生。即使他们
因为感到尊严受损而詆毀我们,也只得暂时忍耐,但我们自己知道的,不许他们
插手,正是源于爱护他们流派的考量,而包容这一切,难道不是身为领导者的您,
展现高贵气度的时刻吗?”
“我们京城的人不能死,所以,外地的人前来送死就无所谓吗?”主祭冷笑。
“自然不是…正因认为只有那个人能迅速解决这事件并全身而退,才向师兄推荐
此人选。”
“‘阴阳玉的主人’吗…”主祭喃喃自语,陷入了沈思。
“她那被神器所赋予的能力,保护自己已绰绰有余,即使对手是白玉楼主也不会
改变。而且年纪虽轻,却已展现了令人惊豔的才能,是人类与妖怪间相争有纪录
以来,最年轻的‘仲裁者’。即使经验稍嫌不足,我们也可以提供充分帮助,在
如此条件下,即可期待此事件可能在我方之人未有重大死伤前圆满地解决。”
“即使如此…”主祭仍在思考。安倍泰成也不再说话。房间突然静了下来。
许久,主祭开口:“你的对策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仍然认为现在不是请求支援
的时候。你把白玉楼主估得太过强大了,也太小看了京城的人才,就算最近那个
‘阴阳玉的主人’近来声名鵲起,难道这里竟找不到像样的人与她抗衡?此地,
可是天下咒术的中心啊。”
“只要汇集足量的智慧与力量,我就不信胜不过那个来历可疑的‘阴阳玉’,与
现任掌管它的黄毛丫头。若果真如此,那‘天下秘术之汇流’这招牌便可以卸下
了,在这城市生活了一辈子,钻研奥妙之理的人们也无法再挺起胸膛,认为自己
已在一个最杰出的地方取得了一席之地,并以此为傲。因为这块土地上的问题,
竟然连在其上过活的人都解决不了,还得依靠外人才能得救?”
主祭握紧拳头,轻轻敲击地板,一字一句也像要打进地板的釘子似的,鏗锵有声。
“我无法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我认为你应该也无法忍受,我们是负责守护这一切
的人,是责无旁贷的啊。生命固然可贵,但有些事情应该比生命更重要。所以我
无法同意你的提案,甚至对于你会有这种逃避的念头,我不得不感到相当遗憾且
惋惜,希望你振作起来,努力思索,该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好吗?”
主祭原本期待在安倍泰成脸上看到一丝悔悟,或是难堪的神色,但却没有。令他
惊讶的是,即使听闻自己的建议被峻拒,安倍泰成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失望或遗憾
的表情,反而是…
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恭聆师兄教诲,实在受益良多…可惜的是,刚才那提案,也不只我一人如是想
而已…”
“事实上,长老前辈们都已同意了这个提案,也已用正式书信知会相关的总会与
分社,计算路程远近,估计这一、二日内,阴阳玉的主人便会抵达京城。”
***
在廊下偷听的猿飞,突然听见好可怕的声音,碰咚一声闷响,然后又是一声,竹
簾啪啦地掀开,有个人影跌落在阶梯上,猿飞赶紧一滚,悄然躲进地板与地面间
的空隙。
那闷响,猿飞以前常听到的。在流氓打架时,当拳头打到肉,就是那种声响。
但是他强烈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实在无法想像,再怎么说,这、这两人…
“你们已经都想好了?也什么事都做好了?”主祭的声音阴沈。
“然后,全不征询我的意见,直到人都快来了,这才知会我一声?”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听到安倍泰成的声音,猿飞确定了自己没听错…那话音就包含了“好痛”的感觉,
而且,应该是打到脸了,话音糊糊的,咬字有点不清楚。
两人对峙良久,猿飞感觉心脏快跳出了胸腔,虽然隔层地板,还是感到上面站立
的那个人散发出沁然的寒气,穿透木板缝隙直扑猿飞头顶。而那挨揍并跌落台阶
的人也起了对应,地板下吹起了无声的热风,坚固的阶梯喀达、喀达地震动著。
一边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一边则感受到主人受伤而自动升起,人虽未动,两股
灵力却已相互摸索、冲突、争夺先手。
--动过手脚还不够?这两人接下来该不会更用咒符对轰吧?
那样就非常严重了,姑且不论双方可能死伤与这栋房子会被毀成什么模样,光是
“对自己人使用詛咒”,犯此禁忌者视情节轻重,是有可能被“废掉”的…但是
这两人是正副首领啊!不管废掉谁,猿飞都难以想像那会是多惨重的后果。
一人还在房间里,一人跪坐在阶梯上,只听见两人隔著簾幕,发出沈重的呼吸声。
“…真的非常抱歉,对此发展,我也甚感遗憾。”
许久,安倍泰成又说了一次,然后主祭哼了一声,猿飞的胸腔才稍微减轻了重压。
当主祭的徒弟,必须从师父千奇百怪的鼻哼声判断出他的真意,猜错就会被罚得
很惨,像刚刚那样的话,表示他虽生气,却还在理智控制的范围…总之,两人是
不会真的打起来了。
“那么,待阴阳玉的主人抵达,莫非我们还得顶著鞋子站在路旁恭迎她到来?”
主祭讥讽。
“…考量诸多层面后,决定目前情况特殊,一切从简办理,所以不会有任何待客
的礼节,亦只有非常有限的人会知道她已来到了京城。”
“老头们也怕丟脸啊?”
“除此之外,也是为了维护她的安全。至今我们仍不知道白玉楼主的消息来源,
但他对于每个欲动手的对象都有相当惊人的瞭解,我们不希望远来的客人这么快
也成了白玉楼主想要瞭解的对象。”
“那她将落脚何处?”
“仍将住在贵府。”
主祭好像有些讶异,想不到会是这个答案。
“你…走吧。”主祭说。
安倍泰成也不多话,微微躬身,转身便走了出去。
***
猿飞以不被发现的最快速度偷偷溜了出去,在六条街外追上了阴阳师的脚步。
“猿飞啊?有什么事情哪。”
似乎是早就知道猿飞跟在后面似的,安倍泰成已停在一个路口,面对著气喘吁吁
的猿飞。
“大人…师…师父…”他大喘一口气,稳定住声音,然后跪地深深行礼:“小的
来传师父的话语:适才绝非有意,实乃事出仓促之举,对您深感歉意。”
“喔?”安倍泰成微笑:“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
“不敢,小的也感到歉疚不已,对于如此发展真的非常遗憾。”
“却不知你又怎么知道发生了值得遗憾的事情呢?这短短时刻,相信师兄是不会
对你解释这么多的,莫非你躲在地板下偷听吗?”
猿飞的呼吸停了一拍。
“有个脾气古怪的师父,弟子适当地出面缓頰是必要的,但也是‘适当’的程度
才可以,‘假传圣旨’可是不行的喔。”
虽然安倍泰成的语气轻松愉快,殊无责骂之意,猿飞仍然一动也不敢动。
“好了,起来啦。最重的礼在于心诚,你心好又耿直,这样的心意我确实收到了。
虽然表现的形式不可取,你这个性却是很珍贵的,尤其在这一行中,更是少见。
善加保持的话,不知何时或许会救你一命呢。”
“大人把我说得太好啦。我什么都不会,烂命一条,应该也没什么人想取吧?”
猿飞站起来,拍拍尘土,又是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等贵客上门,你又有得忙了吧。诸多琐事,都要麻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但我很好奇…那人真的厉害到值得大人如此赌注吗?”
“也谈不上什么赌注。只是想把正确的人摆到正确的位置,如此而已…”
“但让您这么…”
“那没什么,这样就可以了。已经比我料想中的要平静多了。”安倍泰成笑著,
剩下的话却含在口里,怎么也不能跟猿飞说。
如果一切交给师兄作主…顺利的话,可以在合理的伤亡范围内了结。若不顺利,
大概要等到己方伤亡惨重,才会被迫对外寻求帮助吧。虽然名声在这个时代是与
生命同等重要的,安倍泰成也并非不能瞭解主祭背负之重…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不想依照自己的任性与白玉楼主正面对决?正如
那过往时光,他的先祖晴明大人,即使拼著失去一切的危险也要立起守护皇城的
巨大之阵。这种故事他从小听到大,也曾幻想过,要是自己能够这样,那样…
但是,时代变了。属于英雄的华丽与任性,都随著那光辉的时代而过去了。或者
该说每一代有他们应尽的责任,属于泰成这一代的责任并不是创业,而是守成。
特别是此刻,每一滴咒术的血都非常珍贵,实在不值得浪费在门户之见或地盘与
名声之争上头。为了那不知何时来临的‘某一天’,哪怕任何一个细小的脉络也
好,今日保存下来,未始他日不会成为另一个活水的源头…所以,他必须忍耐…
他没有任性妄为的自由…无论如何…必须忍耐…
“…因为讨厌的时代就要到啦。猿飞啊…我们没有足以挥霍的奢侈了。”
最后他只是看著重云遮掩的夜空,如此低语著。猿飞却听不懂,茫茫然地望著他。
***
黄昏,一间素净的房间里,秀麻吕耐著性子等著。
这里是赤焰之鬼其中一个落脚处,也是今晚他最可能会来的地方。与此地守门的
老头子打声招呼后,秀麻吕便像熟客一样地进来了。虽然,他明知道这地方在这
时辰还不会有人在。
原本他没有预期会这么早来的,但当猿飞传来那句话语,他就实在是坐不住了。
手中毫无筹码只能伺机取胜的战斗,与稳握胜机只待上场的战斗,无论心情上或
方式上,都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进行方式。
猿飞送来的,那个从不知名的人手中稍来的礼物,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他此刻
心情是平静的,甚至有闲情逸致看看四周的布置。
柜子、摆饰、佛座之类的家具完全没有。空荡的地板上只放著一幅屏风,用单纯
的墨色画上山水,用笔法疏淡间表现出乍雨时晴的光影变化,称不上是什么丹青
妙笔,但在秀麻吕看来,这原本也不是单纯的山水而已。群山耸立如层叠的剑刃,
山岭间云雾变幻如兵法之虚实,彷彿连画上流过的小溪都藏著什么意涵,这屏风
很老旧了,而秀麻吕相隔多年再见此画,觉得似乎比当年所见又多看到了些有趣
之处,玩味之际,脑中不禁浮现一个彷彿总是白发苍苍的男子,手执墨笔与空白
的屏风对峙著,彷彿临阵对敌般地严肃,眉头微皱,像沈思又像坐禪。
那就是赤焰之鬼了。在外头,他可以大啖酒肉,大吃大笑,但在自己的地方,就
只有剑与自身。秀麻吕隐约听过他年轻时是个剑痴,可以日夜奔行数百里路只为
了确认一把传说中的名剑是真品还是伪作,房间里高高低低挂著的摆著的堆著的
也都是各种兵刃,每一把都有故事。不过到老来似乎已不拘于物,不再追求腰间
挂的一定要是什么名刀,更把年轻的收藏分送散尽,可惜这间房里唯一的装饰,
那幅看似随意的山水,在看得懂的人眼中,仍是剑气森然如秋风拂面。
他等著,突然身旁一响,转头看,那个平日维护此地的老人家端上了一些茶点,
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啊?来这作啥呢?”老先生问。
秀麻吕一怔,他明明进门时才跟老人家打过招呼,而老人家也放他登堂入室了,
怎么现在又问这问题?
“银爷爷,您不认识我了吗?”他问。
“你怎会知道我名字啊?小子真不简单,交个朋友如何?”
“可不敢跟您交朋友呢,您老人家跟我辈份不同的。”
“什么老人家?我才不老呢!”银爷爷好像突然生气了,絮絮叨叨好一会,突然
想起来似的,问说:“那您是哪位啊?”
“我是‘泉叶’啊,银爷爷。”
老人家扬起头,像要把这名字咕嘟一声吞进去似的,许久,摇摇头。“来找头子
吗?他不在这里,大概一会才会回来。”
“嗯,我知道。”同样的话,进门时已经说过一次了。秀麻吕重新打量著眼前的
老人,发现老人的眼神好像根本没在看他。
“昨晚真是爽快呢。”银爷爷说:“与头子追逐那剧盗野厨子追了整晚,那盗贼
死到临头竟然还贪花好色,抓了一个良家妇女充作人质,幸而我们家头子脚步快
啊!逼得那贼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法,不然只要跟丟了一忽儿,一个好好的女人
只怕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不过那贼的刀法,一点不夸张,真是快得连眼睛
都跟不上啊…”
老人就这么喃喃念著,如果秀麻吕没记错,那个名唤野厨子的盗贼早在几十年前
就已经伏誅了,但他却活在老人家的昨晚。是死人复活?还是时空错乱呢?
“好不容易将其正法,光在一旁看都吓得胆战心惊,看完已经浑身冷汗,魂魄都
去了一半了,头子却浑若无事似的,说这事耽搁了他的行程,说著又走了,真是
可怕,好像只要不闭眼睡觉,便能把一天当作两天来用似的…”
“去作什么呢?”秀麻吕百无聊赖,凑趣地应著声。
“去干嘛还用问?能够让头子感兴趣的,自然又是哪个地方又出现了什么传说中
的名剑嘛。”银爷爷嘻嘻笑著,样子就像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我们家头子
酒不爱喝女人不爱抱,就偏爱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你说怪不怪?”
秀麻吕也跟著笑,笑一笑,老人家的神情突然迷濛了一会,转过头看著秀麻吕,
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你是哪位?来这作啥?”
“…我是泉叶啊,银爷爷。”
“哎呀,长这么大啦。好小子,终于知道要回来了么?”
秀麻吕:“银爷爷还记得我啊。”
“怎么忘得了呢?”老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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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更新时间2009-3-11 10:17:59 字数:6399
银爷爷的状况时好时坏,像破了个洞的小船,载浮载沈。秀麻吕渐渐抓到了什么
时候他是活在现在的,什么时候他又坠入了不知哪个过去的时空中。
“老爷子最近心情不错呢。”银爷爷说:“让我想起以前刚跟著他的时光,那时
我头发都还黑得发亮呢…即使在那不知道什么叫累的年纪,有时一天下来,也倦
得想要倒头就睡了,他却像是全无感觉似的,整天往外跑,好像只要不闭上眼,
便能把一天当作两天来用…”
“最近也是这般么?”
“是啊,真是好久没见他没这么开心了呢。前一阵子还让我颇担心,你知道…”
老人家碎碎念了一阵子,这是银爷爷珍贵的“活在现在”的时刻,怕不知何时老
人家又掉入了往日时光,秀麻吕努力找著话缝问道:“是啊,这代表师父的身体
也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却不知师父最近有什么好忙的呢?难道会有什么值得他
老人家出面的事情吗?”
“是啊,其实日常琐事都是那些后生小辈们接下来了,我也听说他们干得不错,
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一定非老爷子作不可的事情呢…要我猜的话,大约又是去访查
什么名剑了吧。”
“名剑?”
“他那副模样…就像年轻时,听到哪里有什么名剑出土似的。那时的他,若听到
哪边有了令他感兴趣的兵器,就非要见识一下不可,再远也要去瞧瞧。”
秀麻吕沈思片刻,又问:“但您最近倒是有听师父讲过什么名剑的话题么?”
“那倒没有…但那表情从前我可见得多了。即使在那个心火熾烈的年纪,找这些
冷冷的钢铁,倒是比找姑娘还来得热心好几倍。他总是说,一把稀世的名作本身
便有一种无可挑剔的美感,只要能在一旁看著这种美本身就是很幸福的事情了。
他看著一把好剑的表情啊,真的…就像看著什么绝世美女一般,温柔得很。所以
他最受不了看见一把好剑握在一个不配用它的人手中,年轻的时候,若看到恶徒
手上拿著宝刀,就算追他千里也要把刀夺过来,他总说好刀是有灵性的,若所遇
非人,刀剑也是会哭泣的…”
秀麻吕微微点头,心头掠过了些许古怪的念头,但还不及抓住,那念头已经不知
跑去哪了。
***
赤焰之鬼在踏进房门前远远地,已经听到了平常罕有的笑语声,但因为感觉不到
敌意,也就不怀太多戒心地踏进了房间。当他看到秀麻吕时,微微地顿了一下,
还没问出口的话语哽在喉头。
“头子,您看看谁回来了?”银爷爷说。
“嗯。”赤焰之鬼点头。
“银爷爷,这样没关系吗?被师父逮到您在偷懒了呢。”秀麻吕说。
“哪里,反正是自己人嘛,是吧?头子。”
“阿银,你先去歇会吧。”
银爷爷好像有话要说,但一见赤焰之鬼的表情就退缩了下来,大概无论在他生命
中的哪个时空,赤焰之鬼的命令都对他具有绝对的强制力吧。
“阿银也老啦。”赤焰之鬼叹口气,自顾自地说:“已经有些糊涂了,明明年纪
就比我还小好几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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